史诗的诞生——洛夫的天涯美学和《漂木》的创作
章继光
2001年73岁的洛夫(1928——2018)酝酿多年之后,在温哥华创作出三千行长诗《漂木》。这部被痖弦称赞为诗歌“航母”的长篇史诗在宝岛引起了轰动,并给海峡两岸诗坛和华语诗坛带来了光彩。洛夫的创作生涯被推上巅峰,他因此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
其实,早在七八十年代的台湾,洛夫就曾考虑过创作一首大规模的长篇“史诗”,由于当时台湾对长诗的社会需求量较少,读者需要的是短小轻型的作品,重工业型的长篇作品难于打进市场,洛夫暂时中止了这一计划。但对诗歌价值追求有着“野心”的洛夫,并没有放弃创作长诗的想法;随着声誉日高,他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创作“大作品”的愿望日渐增强。
在洛夫眼中,史诗意识和史诗创作是一个诗人成熟的标志,也是获得“大诗人”桂冠的必备的条件。但并非任何诗人都具有创作史诗的能力。从事史诗创作必须具有足够的才力和思想高度,是历史感和现代感都很强的诗人;同时还必须具有足够丰富的生活底蕴;思想积累和艺术功力要相当深厚,既要具有高屋建瓴、洞察历史的眼光,又要具有俯瞰现实的宽广视野和强烈的现代意识,还需要具备驾驭大题材、展现大格局的大手笔。洛夫具体谈到,从事史诗的创作的诗人必须具备三大要素:一是具有以宏观的视角综揽世界的本能,二是必须经营一个强有力的结构,三是一种基于冷静而理性的审视与批判需要的智慧性语言(《洛夫访谈录》第150页,台北兰台出版公司2010年4月)。
洛夫同时认为,一个为民族而创作、建构史诗的大诗人,必须在诗歌中致力于传达浓厚的家国情怀、个人悲剧经验和民族悲剧精神,以及扩充到形而上的思维和宗教的终极关怀(参见洛夫《雨想说的》后记,花城出版社,2006年)。诗人只有善于在作品中将深刻的历史感、宇宙意识同现代精神结合起来,以诗歌作为 “对人类灵魂与命运探讨”的载体(《魔歌自序》),才能创作出“以天地为炉,共万物而生死的物我交融”的传世之作(《洛夫访谈录》第100页)。
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经历了近半个世纪诗歌创作的洛夫,在长诗的创作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早前创作的《石室之死亡》、《长恨歌》等长诗,为他赢得了很高的声望。
1996年洛夫偕夫人移居加拿大,他将这次移居称为“自我放逐”和“二度漂泊”。通过几年海外的酝酿沉潜,一种新的美学思想——“天涯美学”的思想理念在洛夫头脑中逐渐成型。洛夫所谓的“天涯美学”,主要是自己所经历“二度漂泊”置身海外的那种“大寂寞、大失落的漂泊之感”,以及在这一基础上形成的悲剧意识”与“宇宙境界。”(《洛夫访谈录》第43页),这一理念成为洛夫构思这部长诗的美学思想。
具体而言,“悲剧意识”是指诗人两度放逐的悲剧经验与民族悲剧经验的结合;“宇宙境界”则是指诗人在大寂寞、大失落的心境下获得的人与自然“天人合一”(人在天涯之外,心在六合之内)的体验,亦即关于生命的终极关怀和超越时空的宇宙意识(参见上书第186页、237页;另见洛夫《天涯美学》一文,载《大河的潜流》第248——250页,江苏文艺出版社、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10年)。“天涯美学”的落脚点与核心是对心灵(精神)原乡的追求。洛夫认为,作为“精神浪子”(“漂泊者”)的诗人必须将创作心态提升到浩瀚无垠、超越时空的宇宙境界,让精神得到充分的释放,致力追寻心灵的原乡。他要创作的这首长诗表现的就是自己经历“两度流放”的精神感受,和寻找心灵原乡最终而“不可得的悲剧体验”(参见第《洛夫访谈录》215、228、229页)。洛夫一次次来到海边,独立于温哥华的海岸,凝望苍茫的大海和海滩上被潮水长期冲击下不朽的漂木,年近古稀的他心潮起伏,一次次激起创作这部长诗的冲动,一部以“漂木”为核心意象的史诗轮廓在在洛夫的心中明晰起来。他决定抓紧时间,写出一部共生命与历史交响的长篇史诗。
2000年元月19日夜温哥华大雪纷飞。次日上午九时,洛夫步上二楼书房,低头沉思片刻,铺开稿纸写下一句诗:“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为严肃”,它成为了这部长诗开头的第一行。随着窗外继续飞扬的雪花,洛夫接着一连写下25行。从21日开始,他放下一切事务,闭关写作,开始了自己创作史上从未有过的长途冲击。经过11个月连续不断的伏案写作,当年11月底,一部三千行的《漂木》终于在雪楼完稿。2001年元旦,《漂木》开始在台北《自由时报》副刊以显著的地位连载,台湾诗坛引起轰动。8月,《漂木》由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出版;后来这部长诗以单行本和纳入洛夫诗全集的形式在大陆多次出版发行,获得大陆读者和华语诗坛的广泛好评。
《漂木》是一部“心灵史诗”,没有人物的叙事,凸显的是诗人的精神漂泊之旅。全诗共四章,第一章“漂木”,亮出主题。“漂木”是一个标志性的符号,它是全诗的核心意象,也是诗人的精神图像,它象征了诗人一生漂泊、两度流放的心灵历程和人生体验;诗中出现的海峡两岸的画面与种种人文景观,表现出诗人数十年来堆积于心的原乡情结、忧患意识和精神隐痛:
乘槎/浮于海/漂泊是风,是云/是清苦的霜与雪/
是惨淡的白与荒凉的黒
(第一章2)
一根先验的木头/由此岸浮到彼岸/
…….
超越训诂学的的方式/寻找一种只有自己可以听懂的语言/
埋在心的最深处的/原乡
(第一章4)
……湖南的染色体长自黄土的基因/基因、黄土的基因 长自/
一颗颗发光的汉字/永远的传唱/而年轮/
却是一部纹路错乱伤痕累累/不时在虫蛀火燎中/
呼痛的断代史(同上)
第二章“鲑,垂死的逼视”。它是生命精神的赞歌。诗人通过叙写“伟大的流浪者”鲑鱼的悲剧一生,以鲑鱼作为天涯过客的漂泊之旅与壮烈牺牲,表现出诗人对生命的审视和感悟:
万里远行/ 水中的动物/大多是/孤独的隐者/而用一只脚独立危崖上的秃鹰/据说是一个王者/飞起,羽翼洒落一身冷傲/而我们毕竟只是/大海中的过客(第二章1)
其实,我们从来不知道回家的路/路在云中/在闪烁的星光中/
在狂涛中/有时又藏在细碎的浪花里
……..
我们不知/何处是生命周期的终点/时间,通常是甜的/
但还来不及闭上了眼睛好好享用/便永远闭上了眼睛……
. (第二章1)
我们的旅程/是命定,是绝对/是从灰烬中提炼出的一朵冷焰
(第二章2)
…../肉身化了/还有骨骼/骨骼化了/还有磷质不死之光
磷质化了/还有一朵幽幽的不灭之光 (第二章4)
第三章“浮瓶中的书札”(含“致母亲”、“致诗人”、“致时间”、“致诸神”四组诗),分别表达了追思母爱,诗观,对生命及宇宙奥秘的思考和诗人的宗教观。
在“致母亲”这组诗中,洛夫继长诗《血的再版》后,将怀念亡母之情再次抒发到刻骨铭心的感人程度:
我完全能看见你/却永远走不进/你那空空的房间/
隔着玻璃触及你,只感到/洪荒的冷/野蛮的冷/
冷冷的时间/已把我压成一束白发
(“致母亲”1)
前生,与/今世的距离只隔着一层雾/
你听,雾中一个男子在饮泣/且喃喃在念一首诗:/
“清明时节雨落无声/烟从碑后升起而名字都似曾相识/
一只白鸟澹澹掠过空山/母亲的脸/在雾中一闪而逝”
(“致母亲”3)
我在你坟前轻声祝祷:/愿世人的泪/酿成一壶酒/
醉成一尾鱼/游成一行诗……
(同上)
“致诗人”是诗人与中外诗人李白、王维、杜甫、波特莱尔、蓝波、里尔克、梵乐希等大师的心灵之晤,诗人在表达出对他们的敬意的同时,展现出富于东方智慧的诗观:
据说,诗要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诗而入神/
才能逼近宇宙的核心/找到自我在万物中的定位/
于是我们便开始/神与物游,与/日,月,山,川拥抱/
共同呼吸/
……..
衔一根野草,思接千载/饮一杓冷泉,视通万里/
…….
我,忘了我/才在事物的深处找到真实的我/
……
我的神不是形体/的确又存在万物之中/
清净本源,即在山河大地/宇宙的美学/天涯的独唱……
(“致诗人”5)
在“致时间”组诗中,诗人和古往今来的先哲一道,面对时间的永恒,抒发出生命无常的感叹:
存活/以蟪蛄的方式最为完整,痛快,有效率/
微笑或/悲叹,一次便是一生/时间形同炊烟/
飞过篱笆便是夕阳中的浮生
(“致时间”40)
历代的人包括诗人自己,都不过是永恒时间中某一瞬间的行者与过客,甚至连他们匆匆行走的脚印都成为彼此掩盖的虚无。这一令人难堪的无情现实,逼使诗人对时间作急迫的追赶,然而这一切最终都是徒劳:
好累啊/秒钟追逐分钟/分钟追逐时间/时间追逐一个巨大的寂灭
(致时间50)
就在诗人彷徨、无奈之际,他听到了来自“神”的声音:
神的话语如风中的火焰,一闪/而灭,生命与之俱寂/
我终于感觉到身为一粒寒灰的尊严
(“致时间”39)
它使诗人顿时领悟到生命的价值与尊严,尽管个体生命最终像一粒“寒灰”瞬间即逝,但它的精神却融入了流动不息的时间长河,汇入了生生不息的宇宙而获得永恒。
第四章“向废墟致敬”,是对人类文明趋于衰退的批判,它暗示地球人类文明终将结束的宿命,表现诗人“对佛的‘空无’,禅的‘虚静’,以及老庄生命哲学的体悟”(《洛夫访谈录》第42页),成为《漂木》的压轴绝唱:
我低头向自己的内部深处窥探/果然是那预期的样子/
片瓦无存/ 只见远处一只土拨鼠踮起后脚/向一片废墟/致敬
(第四章1)
“向废墟致敬”是诗人向一切消失的文明致敬,向生育、创造万物并使它们消失的自然规律致敬(参见第四章62——70节),诗人感谢造物“给了我修短合度的一生”(第四章62),感谢时间“使我自觉的存在自觉地消亡”(第四章70节),为此他致敬与自己曾经共存的一切生命;并相信“寂灭”后的世界会迎来新生,“片瓦无存的废墟”面临一轮新的创造的开始:
死亡/是一艘刚启碇的船/满载着/下一轮所需的行囊/
以及一身铮铮的骨架
(第三章4)
一部新的文化史将从一撮寒灰中升起/
从我们的遗忘中升起
(第四章22)
诗人预期,在所有的生命历尽沧桑、完成蜕变之后,在这片废墟上将升起新的文明。
《漂木》内容涵盖儒、道、佛,东西方哲学、文学、诗歌、艺术等多方面,老子、孔子、庄子、屈原、陶渊明、谢灵运、陈子昂、李白、王维、杜甫、李商隐、康德、海德格尔、波特莱尔、里尔克、梵乐希、巴赫、罗丹、马那美、卡夫卡等中西先哲纷纷登场,气势瑰奇、宏伟,场面无比壮观;全诗以诗人漂泊的心灵为表现主轴,以庞大有力的结构,丰富、新鲜、密集、汪洋恣肆的意象语言与超现实主义的手法,表现出诗人对生命、家国、历史诸方面形而上的观照。洛夫对这部宏大史诗的主题概括为一句话:“生命的无常和宿命的无奈”(同上书,第42页),它意味着,在时间的长河和永恒的宇宙面前,任何强大的个体生命乃至繁华、煊赫的文明都是无常、无力的,终将归于无奈的宿命与无常的结局。一个哲学的主题演绎成了宗教的主题,成为“一个禅的暗喻”(《洛夫诗全集自序》),使《漂木》主题呈现出美学、哲学、与宗教的多重交响。洛夫曾说:“一个重要的诗人(或所谓的大诗人)必须具备三个层次的境界,一是美学层次,二是哲学层次,三是宗教层次”,“宗教层次是峰顶”(《洛夫访谈录》第325页)。洛夫通过《漂木》这部“航母”级(痖弦语)的史诗实现了他关于诗学“三层次”建构的理想。诗中与宗教意识同时展现出的浓厚的悲剧意识、宇宙境界,使全诗弥漫着一种从悲剧中升起的永恒之美。
《漂木》在语言上仍然致力于追求原创性,但避免了《石》诗的紧张与艰涩,更容易走近读者,这是因为致力于寻找生命原乡的洛夫,在创作中让诗歌更多的呈现出生命的本色,努力“使诗的声音成为生命原音,语言不再是一种符号,而是生命的呼吸与脉搏。”(《洛夫访谈录》第44页)洛夫的创作生命,他的诗观(诗道)与诗艺在《漂木》中得到了集中、完整的呈现。可以预期,《漂木》主题的多层(重)意涵,和它展现的美学魅力在今后较长的时间内将引发读者和研究者深入寻绎的兴趣。
洛夫曾说,在真正诗人的作品中,读者不难发现一项重要的素质,那就是生命的流动,“从他的诗中你可以听到血液的呼啸,并且可以感受到它在不断的生长”(《中国现代诗的生长》,《诗而有序》第79页,海天出版社2014年),《漂木》凸显出这一素质,它是洛夫的“生命之歌”与“心灵史诗”,它凝聚了洛夫一生的悲剧经验和整个民族的悲剧精神,融入了诗人全部的人生经历、美学经验、生命体验乃至对人类命运的终极思考,将洛夫诗歌创作和美学体验推向颠峰。历经半个多世纪,一湾浅浅流淌的生命之河(“灵河”)带着“血液的呼啸”终于汇入了波谲云诡、气象万千的大海。
《漂木》这艘创百年华人长诗纪录的“航母”,属于海峡两岸的诗坛,属于整个华人世界。
(载《香港文学》2020年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