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園:列位繼續,爺不玩了
Original 人物作者 人物 3 days ago

正如謝園所預計的,時代換了新的賓客,一代人的志氣和夢想風流雲散,他們中有人偶爾在娛樂節目扮作德高望重的吉祥物,有的跟着潮水一同退去,深藏功與名。有的帶着舊日的殘夢捲土重來,盡力冷眼看待這已經變幻了不知多少輪的人間。也有的像今天的謝園一樣,突然告別,來追悼會的機會也不給大傢留,列位繼續,爺不玩了。
文|
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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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謝園的性格,如果知道他去世後大傢夥兒如此哀痛,內心肯定不安。
早些年他同梁天參加節目,梁天爆料說謝園天生膽小,怕黑怕狗怕走夜路,也從來不敢參加追悼會。圈裏有朋友駕鶴遠遊,每一次他都拜托梁天,把錢帶到,把問候帶到,給人多鞠幾個躬。
問他為啥要這樣,他說害怕對方「突然坐起來」,他還有模有樣地介紹早些年拍電影,有人因為扮演死者的演員突然坐起來給嚇得精神失常。說這些的時候,謝園臉上一本正經,語速是他一貫的滔滔不絶,挺悲傷的話題讓他弄得特別可樂。
最近幾年,謝園有過兩次「出圈」,一次是2018年10月的某天,他去星巴剋買咖啡,接過杯子一看,上面寫的是「寶財哥」。寶財哥是情景喜劇《我愛我傢》中的經典配角,出現在《雙鬼拍門》上下兩個半集,總共大約四十幾分鐘,但謝園的「寶財哥」跟葛優的「季春生」一樣,都是《我愛我傢》中四兩撥千斤式的人物。這杯咖啡中間隔了25年,能讓大傢惦記,謝園自然高興,於是把這張照片傳給了《我愛我傢》的劇迷朋友,讓大夥兒一起高興了好一陣。

《雙鬼拍門》中的「寶財哥」
另一次是沾老哥們兒葛優的光,因為去年葛優參加春晚時的一件風衣,梁天、葛優、謝園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拍攝的一組照片在社交媒體上流傳開來,當時三個人蔥一樣水靈,麻桿兒一樣精瘦,葛優穿風衣,梁天穿一件天藍色的polo衫,謝園穿的是一件紅色雞心領條紋毛衣。三人號稱「中國喜劇三劍客」,《我愛我傢》裏保姆小張跟老傅一傢人介紹寶財哥,也不忘說一句,「工地上的人說他長得像電影明星謝園。」那組照片和今天的精修大片很不一樣,三個人溜肩斜胯沒正形,就是九十年代北京鬍同裏亂竄的小青年,透着一股愛咋咋地的隨性和莫名的親切感。
私下裏三個人也是要好的哥們兒,那時候他們經常一塊走穴演出,主辦方一人給開個單間,不住,非要膩在一塊兒喝酒扯淡逗悶子,後來謝園和梁天幾次參加節目,追憶往昔歲月的時候,這個時期說得最多,來來回回就是那麽點兒事,但每次都能笑得捶胸頓足,好不快活。
三人還合夥開了公司,一人掏了兩萬塊錢,後來一個賣西裝的服裝廠老闆給註資了150萬,影視公司就連玩兒帶鬧地弄了起來,三人有明確分工,順便還暢想了一下各自的未來。葛優性子慢,愛琢磨,是老藝術傢的苗子;謝園愛說,叭叭叭起來沒完,適合當評論傢;梁天有生意頭腦,可以當製片人。
三個人的友誼延續半生,謝園離世的消息同梁天和葛優的哀思一起流傳,因為三個人最著名的熒幕角色都是張嘴臭貧的年輕人,人們不怎麽能接受,謝園61歲,心髒病,人說沒就沒了。

葛優謝園梁天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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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園表演生涯中最重要的兩個角色是「寶財哥」和《孩子王》中的「老桿」。「寶財哥」給了他觀衆緣,以前謝園老是羨慕梁天,走哪兒都招人喜歡,「寶財哥」用四十分鐘的故事達成了這一成就,又因為《我愛我傢》強烈的喜劇特質,加上謝園個性中的歡脫隨性,讓公衆記憶中的他,一直是個熱熱鬧鬧的活寶,用陳凱歌的話說,「謝園是一個帶給人快樂的人,認識他的人沒有不喜歡的。」
謝園講段子和模仿別人是一絶。
1978年,他在初試和復試分別模仿了扛大包的勞動人民和領導人講話,順利成為153衹「沙鳥」中的一隻。「沙鳥」的說法是因為當時北京電影學院在沙河朱辛莊校區,幾年前上《魯豫有約》,謝園說,有幸成為北京電影學院78級的一員,成為那一代人,「這一生不枉此行,不虛此行」。旁邊的魯豫這時候可能覺得可以來點兒情緒、上上價值,但謝園是那種根本剎不住車的采訪對象,他緊跟着捎上句俏皮話兒,能參與那樣一個時代,是「汽車軋羅鍋兒,死了也直(值)了」。
在電影學院,謝園跟何群等幾個人組織了一個名為「工農兵評論員」的影評小組,當時拍了什麽新電影,北影小禮堂是所有導演都要面臨的第一關。謝園沉迷學生時代那種無所畏懼的單純和冒犯,有些老導演帶着片子來,老先生們用的都是老方法,經常上句臺詞沒說完,謝園和同學們都跟着猜出了下句臺詞,然後一點不留情面地起哄,鱢得老人們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謝園畢業後留校任教,當時老師對他的評價是「形象一般、沒有演技」,經歷了一段小小的迷茫時期,謝園在電影學院宿舍的墻上寫了一句話勉勵自己,「你不要總是抱怨」,後來被導演係的同學謝小晶看到,謝小晶丟給謝園兩個字——「無聊」。這兩個字讓謝園受用終生,這是他們那代人的底色,頽廢失落什麽的都是瞎矯情,得行動,得往前衝,得時刻準備着幹票大的。
謝園第一個重要角色是張軍釗的《一個和八個》,這部影片是公認的第五代導演開山之作,當時78級初出茅廬,帶着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撞和决心。幾年前的那次節目,謝園眉飛色舞地告訴魯豫,這電影拍得特悲壯,那個時候擔任攝影師的張藝謀扛着國産攝影機江光,「那鏡頭齊着地面,搖到太陽」,配合前面的音樂「紅日照亮了東方、照亮了東方」,他邊說邊比劃,用盡渾身解數想讓旁人跟着重回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謝園還學起後來看到這部電影時的陳凱歌,「我記得凱歌咬着後槽牙說,『行!這一代人就算來了!』」

謝園參加《魯豫有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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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孩子王》中的「老桿」則讓他觸及了藝術世界至高的單純。他離世的消息傳出後,衆多業內好友表達了哀思,人們選取最多的一張照片是《孩子王》中謝園的一張笑臉,枯瘦的一張臉上,突然冒出的一個重新活過來般的笑容。
第四代導演、北京電影學院導演係教授鄭洞天曾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撰文,稱《孩子王》是「第五代的人的證明」,按照原著作者阿城的說法,他小說中人的經歷,「不超過任何中國人的想象力。大傢怎麽活過,我也怎麽活過,大傢怎麽活着,我也怎麽活着。」《孩子王》之前,第五代的作品呈現出一種咄咄逼人的冷峻,但真正到了在《孩子王》中表達自身的時候,他們反倒平靜了。
鄭洞天為這份平靜感到欣喜,那時他覺得第五代走嚮了真正的成熟,「他們從紅土地走來,然而他們說,這經歷衹是歷史的一次例行安排。有沒有他們去,那土地上的生活都衹管在着,與其說他們介入了紅土地,不如說紅土地收養了他們。每一代人被收養的方式不同,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教會人懂得了思考。這樣,經歷就成了文化,又一代人把自己放到了整個人類的文明進程當中。」
2005年,恰逢中國電影百年,謝園在接受《新京報》采訪時被問到自己最滿意的一部作品,回答是:《孩子王》。在那次采訪中,他呈現給大衆一個已經遙遠和陌生的謝園,他收起平常的搞怪,言談中甚至透出一股信念和莊嚴,「我很有幸的拍了一部最純粹的電影《孩子王》,儘管後來我也拍了很多糟糕的電影。但是我這樣一個演員擁有過那樣一部純粹的電影,《孩子王》非常的深情和深邃。它始終沒有強調個人,個人消化在大自然中,這個人不斷地反躬自問:我到底是誰,我在做什麽。一整部片子都在進行真誠的自我懺悔,每個人都有責任,都該負責任。」
《孩子王》中有段看似沒有意義的臺詞,謝園開始教孩子們讀,接着大傢越來越整齊劃一、越來越短促有力地喊,「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講故事,講的什麽呢?——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講故事,講的什麽呢?——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講故事,講的什麽呢?——」
《孩子王》平靜地呈現了歷史和命運,呈現一代人的失語與無語,呈現他們那代歷史之子不能細說、又不能不說的隱秘心事,這些心事既是第五代的,也是千秋萬代的,這其中是千百年平靜又沉重的循環,它告訴所有人,他們經歷的傷痛、荒謬、不可輓回的摧毀和重塑,「衹是歷史的一次例行安排」。
在電影中,謝園很多次想跟一尊石碾較勁,但石碾太沉,瘦成竹竿的他無論用什麽辦法,除了木質轉軸有氣無力地吱呀幾聲,石碾巋然不動。當老桿最終被驅逐,他玩笑似地踏上石碾,順從地從它身上滑落,繼而嚮雲霧和深山走去,遠處山還是山,雲還是雲。《孩子王》最後定格於一場大火,火光衝天,伴着崩塌和摧毀的聲響,謝園的聲音重新出現,依然念着那則絶望的咒語,「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講故事,講的什麽呢?」——這聲音似乎在提醒所有人,那場震撼的大火,不過是又一次「歷史的例行安排」。

《孩子王》中的謝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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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園對《孩子王》極為珍視,「這是一部作者的電影,沒有任何其他的企圖,不為了消費者不為了商業。甚至電影的拍攝要求都可以拋棄,我們的表達不需要任何束縛。我們衹要無限的忠誠,這是純粹的內核和依托。」
這樣的純粹註定不能長久,也註定會是終生照亮生命的存在,謝園形容那群人的純粹,「當年我們的真誠是一紮就疼的……而現在無論我們怎樣針灸都無法觸到那個穴位了。」
1990年,謝園寫了一篇名為《他叫陳凱歌》的文章,文中寫到了他們拍攝《孩子王》的趣事,也寫了自己對這部電影沒能斬獲戛納的遺憾,「本是相當優秀的影片,一時間裏卻聲名狼藉。」
謝園為陳凱歌不平,但也沒掩飾各自的失誤、狼狽和虛榮,那是大傢可以掏心窩子的年代,《孩子王》的挫敗對當時的陳凱歌、對劇組所有人都是一個巨大的傷害。謝園也寫到了自己的一次哭泣——
去法國,有我一生最難忘的時刻,當凱歌在美國聽說我沒資格去,又身單力薄不可能爭得這份權利,立即打電話來:「22個人組成代表團去法國絶不可以沒有謝園的名字,他為塑造『孩子王』的形象,三個月沒洗澡,春節不過一個人守在景地上,如若他不去我自然也不能去!」
我像是25年沒落淚了,這一回卻形同婦人,我不是感慨那電話,而是感慨日月已經交換到了今天,居然還能存住如此之稀世的品格……這實質已經引出一個主題,也是我始終認定的:陳凱歌與《孩子王》,特別是他苦苦追求並追求得不徹底的東西,不過是一個遙遠的神話。
細數中國電影的命運伏綫,《孩子王》在戛納的遭遇是一個突兀而過早休止的分杈。所有人都曾對《孩子王》寄予厚望,用今天的眼光去看,《霸王別姬》之後的成功,是一種市場和藝術規則之內的平衡和圓滿,透着對嶄新遊戲規則的配合與順從。《孩子王》則是從我們的土地和民族苦難深處,兀自生長出的一根枝椏,電影結尾的那場大火,焚毀了一代人的赤誠和心事,這赤誠和心事既沒在國際電影節上得到預期的褒奬,也沒在他所渴望的本國觀衆群中得到應有的回聲。
對謝園、對陳凱歌,乃至對同時期的中國電影來說,這又是「歷史的一次例行安排」,送別八十年代之後,這代人經歷了巨大的榮耀和隨之而來的跌落,他們披着名與利的紙枷鎖,背負着電影帶給他們的榮耀和傷痛踉蹌前行。
進入九十年代,一代電影人開始在市場大潮的衝擊下搖擺掙紮,謝園自己也開始轉型。八十年代,他那張棱角分明的面孔是一代人青春歲月的代言,那張臉上有過茫然、震驚、哀痛、得過且過、聽天由命與無可奈何。上山下鄉的一代人回到燈紅酒緑的都市,在新的時代書寫新的故事。這一切最終化為寶財哥那句用陝西方言嘟囔出的經典臺詞,「額說春花啊,你怎麽進城不到半年,學得是又反動又黃色?」引得臺下觀衆笑倒一片。

謝園與陳凱歌在戛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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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第五代和而後大傢經歷的世事,謝園一直有清醒的認知,2005年接受《新京報》的那次采訪,他回答了關於激情消失的問題,「我覺得在1994年就結束了,芝麻已經開不了那扇門了。這不是別人的問題,不是政治不是市場,是我們自己的問題,我們自己心靈的窗戶已經焊死了,今生不會有餘地再次打開了。」
至於不會再開啓的原因,謝園視之為一種能量守恆和命中註定,「我們在最青春的時候渾身赤裸的在冰天雪地裏呼喊過一會,寒風刺骨,痛快淋漓,至今每每想起來都是痛至心扉的感覺。而當你再次刻意去呼喊的時候就不會有這樣的力量了。頭一回78班的釋放弄大發了,弄傷了。餘下的日子就像《麥田守望者》的作者塞林格說的,『一個成熟的男人懂得委麯求全地活下來』,我想這是反語,『一個明智的人選擇在他的巔峰時刻遂性而去。』雖然我們的生命在延續,但是我們最燦爛的時刻和意義可能已經失去了,委麯求全活下來的就是炒冷飯而已。」
後來正如謝園所預計的,時代換了新的賓客,一代人的志氣和夢想風流雲散,他們中有人偶爾在娛樂節目扮作德高望重的吉祥物,有的跟着潮水一同退去,深藏功與名。有的帶着舊日的殘夢捲土重來,盡力冷眼看待這已經變幻了不知多少輪的人間。也有的像今天的謝園一樣,突然告別,來追悼會的機會也不給大傢留,列位繼續,爺不玩了。
謝園的通透豁達,讓他在度過生命的巔峰期之後,依然活得暢快自在。藝術傢的活法太苦,這苦讓葛優自己去吃算了,他跟梁天早早就意識到,眼前已不是他們的時代,兩個貪玩的傢夥一個開飯館兒,一個下圍棋,把日子過出了另一番滋味。偶爾一起上節目,回憶回憶從前的日子,兩個人互相擠兌各自不靠譜和拍爛片,沒有認真的機會,稀裏糊塗活着也沒什麽不好。
謝園非常喜歡《孩子王》中的一段敘述,「學了很多字卻不知生活是什麽,什麽是生活呢?就是活着,活着就得吃,就得喝,所以,這個活字,左邊是三點水,右邊是個舌頭。」
大概最親近的朋友纔最能明白他的輕快,在葛優後來回覆媒體的一則短信中,葛優說起的都是謝園給大夥帶來的歡樂,喝酒打麻將,編排的段子回味起來都能讓人笑噴。「琢磨事兒的形態也非常人:躺在那兒,看臉是沉睡的,再看腳是疊在一起不停地晃着。」有回打麻將贏了葛優的錢,去買了雙鞋叫「葛優鞋」。總之朋友們中間的謝園,一直是歡快的,生動的,什麽時候都能讓大夥兒感到鬆快和高興的。
吃着,喝着,玩兒着到了六十多歲,老天突然開了這麽個玩笑。所以回到開頭,雖然死亡總歸是件悲傷的事,但依照謝園的脾氣秉性,大約不願意任何人為他過多傷心。關於自己最嚮往的活法,有次節目中謝園罕見地誇起梁天,他說:我特羨慕梁天同志這樣的人生,他不是,抱起一個錢罐子, 每天晚上在這兒數,沒有,他是有一種,我今天出海了,至於說回得來回不來,他還管他呢!海到無邊,天就是岸,嗨!


參考資料:
謝園,《他叫陳凱歌》新京報,《第五代巔峰已過 我們的心靈已經焊死》鄭洞天,《從前有塊紅土地》,《當代電影》,1988年第一期戴錦華,《斷橋,子一代的藝術》《魯豫有約》、《非常靜距離》、《超級訪問》等節目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