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蟲奇談
1927年4 月的一天,我爺爺扛着鋤頭到田裏去鋤小麥。從頭年秋天開始,跨
過一個漫長的鼕季和一個荒涼的春天,幾乎沒下一點雨雪。河流幹涸,池溏見底,
一堆堆蝌蚪幹死在臭水坑裏。井水落下去一扁擔。街道上塵土飛揚。南邊膠州嶺
地人畜飲水發生了睏難,早幾日已有馬車拉着大缸和牛皮口袋來村裏拉水。村長
馬大爺看看村裏那口唯一能飲用的井中水日漸下落,便派人手持棍子站在井邊護
着。任憑那些拉水的膠州人怎麽樣苦苦哀求,馬大爺也不許他們再從井裏打水。
爺爺扛着鋤頭走在街上,有人問他:管二,還鋤啥呢?麥苗子都能點着火了。爺
爺說:閑着心煩,到田裏去轉轉。走進自傢的麥田,爺爺感到心灰意懶。他看到
那些麥子衹有一虎口高,頂上挑着一個蒼蠅那麽大的穗。完了,爺爺想,大歉收
已成,連種子也收不回來了。爺爺對我們說:咱傢的麥子還是長得好的呢,甭管
大小還算有個穗兒,弄好了興許還能打上半鬥“螞蚱屎”,大多數人傢的麥子連
穗子都沒秀出來就“雞窩”了。爺爺站在麥田裏,放眼望去,看到三縣交界處的
寬廣土地一片荒涼景象。往年這時候,應該是麥浪翻滾、禾苗蔥緑;可今年此時,
衹有那些極其耐旱的茅草和小蘄頑強地挑着一點緑。幹旱使土地返了鹼,溝畔和
荒地裏一片銀白,好像落了一層霜。爺爺坐在黑土地上,裝上了一袋旱煙。苦辣
的煙霧嗆出了他的眼淚。爺爺的心裏比那旱煙還要辛辣。擦擦眼淚,看到眼前那
幾棵垂死掙紮的野草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蚜蟲。幾衹火紅色的大螞蟻扛着蚜蟲
跑來跑去。爺爺挖了一把黑土,用手攥着。他感到黑土又硬又燙,好像從熱磚窯
裏抓出來的。田野裏熱浪滾滾,陽光毒辣,令人不敢仰視。高遠的天空萬裏無雲,
衹有在遙遠的地盡頭,好像有一些似煙似霧的東西在裊裊上升。一聲烏鴉叫,聲
如裂帛。天越旱鳥越少。前幾天還有成群的麻雀跟着膠州拉水的馬車低飛,這幾
天也不見了蹤影。村子裏那眼水井壁上,每天都撞死若幹鳥兒,有麻雀,有燕子。
為了保持井水的衛生,不得不用一個木輪車的花軲轆蓋住了井口。現在麻雀沒了,
燕子也不知飛到哪裏去了。衹剩下些黑烏鴉和人作伴。幹渴已極的烏鴉經常跟人
從桶裏搶水喝,但搶到水喝的機會並不多。它們暈頭轉嚮地瞎飛着,有的飛着飛
着就死了,像石頭一樣掉在地上。遠處響起了槍炮聲,不知是誰的軍隊跟另一個
誰的軍隊打仗。天災加人禍,百姓在死亡綫上掙紮,也就沒有心思去管打仗的事。
就在這一天,爺爺親眼看到了大批蝗蟲出土的奇景。這種奇景,所有的書上都沒
有記載。因為是我爺爺親口所說,所以我深信不疑。
爺爺在他的有生之年起碼給我們晚輩講述過一百遍關於蝗蟲出土的情景。
他攥着一把滾熱的黑土,坐在麥田裏抽煙,不經意地一低頭,忽然看到腳前
有一片幹結的地皮在緩緩升起。他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急忙搓眼定睛,那片地皮
還是在緩緩上升。緊接着,那片地皮像焦酥的瓦片一樣裂開,一團暗紅色的東西
長出來,形狀好像一團牛糞。爺爺心中好納悶。他是他農業知識相當豐富的人,
也不知道地裏冒出來的是個什麽東西。他蹲起來,仔細觀察,不由得大吃一驚。
原來那團暗紅色的牛糞似的東西竟然是千萬衹螞蟻似的小螞蚱。這些東西雖小,
但一切俱全,腿是腿眼是眼,極其袖珍。三步之外看,是一團牛糞在陽光下閃爍
怪異光芒,近前一看,衹見萬頭躦動,分不清個兒。爺爺膽戰心驚地看着那團螞
蚱慢慢膨脹,好像曇花開放。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發現奇跡的興奮促使他轉
動頭頸想找一個人交流驚嘆,但田疇空闊,渺無人跡。地平綫猶如一條銀蛇在翻
騰起舞,陽光炙熱如火,高空鳥鳴驚心,軍隊在遠處開槍放炮,沒有人來關心螞
蚱出土的事。但我的爺爺還是跳起來,大叫一聲:螞蚱!螞蚱出土了!
爺爺一聲未了,就聽到眼前那團膨脹成菜花形狀的小螞蚱啪地一聲悶響,
四面八方飛濺。它們好像在一分鐘之內就學會了跳躍。頃刻之間,爺爺的頭上臉
上褂上褲上都沾滿了螞蚱。它們有的跳,有的爬,有的在跳中爬,有的在爬中跳。
爺爺臉上發癢,擡手摸臉,臉上頓時黏膩膩的。初生的螞蚱很是嬌嫩,觸之即破。
爺爺手上和臉上都是它們的屍體。爺爺聞到了一股陌生的腥臭氣。他拖着鋤頭,
倉惶逃出麥田。他看到,在麥壟間東一簇、西一簇,都是如牛糞、如蘑菇的暗紅
螞蚱團體從幹結的地皮下凸起來。膨脹到一定的程度它們就爆炸。在四周的嘭嘭
爆炸聲裏,低矮的麥稈上、黑瘦的野草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蠕動的小螞蚱。有一
衹小螞蚱停留在爺爺的指甲蓋上,好像故意讓他欣賞似的。爺爺仔細地觀察着它,
發現這個暗紅色的小精靈生長得實在是精巧無比。它那麽小巧,那麽玲瓏,那麽
復雜。做出這樣的東西衹有老天爺!爺爺渾身刺癢起來,起初他還摸肩擦背,
來便亂蹦亂跳。他的心中,又是煩躁又是恐怖,仿佛身臨絶境。儘管遠近無人,
但他還是又一次大聲喊叫:
出土了!出土了!神螞蚱出土了!
在他的眼前,又有一個馬蹄那麽大的螞蚱團在膨脹,隨時都會爆炸。他揮起
鋤頭,對準那團螞蚱砸下去。衹聽到啪唧一聲響,像稀牛屎一樣濺出去。鋤刃也
從鋤鈎上脫下來。低頭撿鋤刃時,他又一次嗅到了那股陌生的腥氣。他被那腥氣
熏得迷迷糊糊,一手捏着鋤刃,一手拖着鋤杠,六神無主地往村裏走去。他目光
迷茫,丟魂落魄,嘴裏念叨着:毀了,這下毀利索了,神螞蚱出土了……
爺爺帶回村的消息令村裏人更加惶惶不安。那時我們的村子很小,衹有十幾
戶人傢,一百多口人。當下就有人跑到田野裏去看究竟。我父親對我們說他也跟
去看了,那一年他纔五歲,剛剛有了記憶力。他們沒看到螞蚱出土的奇觀。他們
衹看到在耀眼的陽光下,被幹旱折磨得死氣沉沉的田野突然活了。所有沒死的植
物上都有螞蚱在跳躍,一陣陣細小但是極其密集的悉簌聲在茫茫大地滾動。觀看
的人都感到渾身發癢,眼花繚亂,說不清哪裏不舒服。
從田野裏觀蝗歸來,父親看到他母親也就是我們的奶奶在堂屋裏擺起了香案。
兩根蠟燭三柱香,燭火跳躍,香煙繚繞,鬼氣橫生。奶奶跪在香案前,嘴裏念念
有詞,然後磕頭不止。奶奶說螞蚱就是皇蟲,是玉皇大帝養的蟲。造字的人在‘
皇’字邊上加了個‘蟲’字,就成了‘蝗’蟲。蝗蟲就是皇蟲,皇蟲就是螞蚱,
翻過來也一樣。
幾天後,東南風浩浩蕩蕩,大團的烏雲也滾滾而來。空氣變得潮濕了,傍晚
時村前的池塘裏散出惡臭。被褥粘膩,跳蚤肆虐,爺爺難以入睡。他對我們說那
年的一切都不正常,人們總感到大禍就要臨頭。螞蚱出土以後,田野更是一片白
地,連那些硬草棍兒也被啃光了。那些小神蟲牙口可真好。爺爺說,前幾天村裏
還有人到叭蠟廟裏去燒香磕頭,乞求它們能夠口下留情,事實證明,這種活動毫
無用處,它們根本不領這份情。男人們對女人的迷信活動不管不問,他們知道地
裏已經沒有什麽東西可供神蟲們吃了,求不求都一樣。它們總不能吃土吃人吧?
吃光了能吃的,它們就該遷移了。
東南風一起,人們有了希望,但也有了憂慮。希望能下一場透雨,好種上秋
苗。令人憂慮的是那些把草梗都啃光了的蝗蟲們戀戀不肯離去,就好像等待着啃
秋苗似的。
爺爺睡不着,便到院子裏踱步。東南風吹着人的胸膛,破窗戶紙在他身後啪
啪地響着。風裏滿是腥氣,有土腥、水腥,更多的還是那種令人作嘔的螞蚱腥。
雨來了,雨真的要來了。儘管有蝗蟲在,但被幹旱熬苦了的村民們還是興奮異常。
雨越來越近了,天邊上已經有了抖動的電光。爺爺知道那不是兵們在打炮,而是
雷公在搖晃手中的破扇子。爺爺暗中禱告:希望天老爺能下一場特大暴雨,抽打
死那些害人蟲,同時也就解了土地的幹旱。
那夜果然下了大雨,雨裏還夾雜着杏核大的冰雹。村民們都歡欣鼓舞,感謝
老天爺,既解了酷旱,又消滅了害人蟲。但天亮後到田野裏一看,纔知道事情並
不像人們想象得那樣樂觀,雨水和冰雹的確要了一些蝗蟲的小命,但更多的蝗蟲
卻在茁壯地成長。它們在雨後的數天裏,便把各自的身體擴大到和大粒的花生米
相似。它們一個個生竜活虎,膩膩嫩嫩,肉感強烈,令人望之生畏。現在,滿眼
都是它們蠢蠢欲動的身體。那麽多的觸須在抖動,那麽多的復眼在閃爍,那麽多
的肚子在抽搐。喝飽了雨水的大地,為苦熬了一鼕一春的植物提供極好的生長機
會,所有的植物都在萌生新葉,所有的種子都在破土發芽。但是,新長出的一切,
都變成了蝗蟲們的美餐。它們决不挑食,它們不怕中毒,無論是有怪味的薄荷,
還是有劇毒的馬錢草,衹要是從地裏冒出來的,就啃吃幹淨。它們齜着兩瓣紫色
的大牙,嘴裏噴吐着緑色汁液,讓田野裏洋溢着腥臭。蝗蟲的氣味毒化了空氣,
粉碎了人們的勇氣。
雨後的大地依然光禿禿的,生出來的緑葉還不夠填螞蚱爺的牙縫。植物們生
了氣,去你媽的,我們不往外長了,看你們還怎麽吃。有本事你們變成拉拉蛄,
鑽到地下來吃我們的根。它們說不往外長就不往外長了,蝗蟲們也有些焦躁不安
了。它們焦躁不安的表現就是由田野往村子裏轉移。它們爬墻上屋,吃光下樹上
那些新葉就開始啃樹皮。風傳豐村頭上李大人傢的小兒子被蝗蟲們啃掉了半個耳
朵。這個問題爺爺持否定態度。他說:蝗蟲的確很兇,但也沒兇到啃人耳朵的程
度。
村頭的叭蠟廟裏和村後的劉猛將軍廟裏的香火又大盛起來。
據爺爺說,叭臘廟的正神是一匹像小驢似的大螞蚱,塑得形象古怪,人頭螞
蚱身子,令人望之生畏。劉猛將軍廟的正神自然是劉猛。我查了資料,得知劉猛
是元朝吳川人。曾授指揮職,帶兵剿滅江淮盜賊,乘舟凱旋,正值蝗蟲成災,民
不聊生。劉猛率隊滅蝗,但越滅越多,氣得他投江自殺。有司奏於朝,授劉猛將
軍之職,列入神位,專門負責為民驅蝗。但我感到這裏邊有矛盾:既然蝗蟲是玉
皇大帝養的傢蟲,那劉猛滅蟲不是要遭天譴嗎?怎麽還給他加官晉爵呢?這事說
不清楚,我們不去管他,我們還是說蝗蟲的事。老百姓對付蝗蟲,就像朝廷對付
老百姓一樣,有收買有鎮壓,軟一手,硬一手。有時單用一手,有時軟硬兼施。
我們村對付蝗蟲的手段是撫慰。先是在叭蠟廟裏燒香磕頭,供獻香草,看看
無效,又到各傢湊了點錢,在村中搭起戲臺,請來一個草臺班子,為蝗蟲們獻上
了三臺大戲。說是為蝗蟲獻戲,其實還是演給人看。我父親是那三臺大戲的最熱
心的觀衆。幾十年後他還對當日情景記憶猶新。他說那三臺大戲是:《陳州放糧》、
《捉放曹》、《武傢坡》。父親對我們說當年演戲的盛況,四鄉的百姓都來看戲,
臺下人山人海。兒童的印象總是放大的。我不相信在當時的情況下,荒涼的高密
東北鄉能集合起“人山人海”,在我的想象中,六十年前的那場為了蝗蟲們的演
出大概是如下的情景:在空曠的原野裏,搭起一個低矮的土臺子,臺上活動着幾
個塗脂抹粉的人物,臺下坐着或是站着幾個無聊的閑人,還有十幾個孩子,其中
那個頭上紮着抓鬏就是我的父親。在演出的過程中,那些蝗蟲就蹦到舞臺上,蹦
到演員們的臉上,有的還蹦到演員們的嘴裏,讓他們無法開口唱戲。
也許是百姓的真誠感動了蝗蟲,也許是劉猛將軍的鋼鞭發揮了威力——最可
靠的解釋是蝗蟲們同心協力地把我們高密東北鄉吃成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
——它們終於開始遷移了。這又是一個奇觀。看到這個奇觀的就不止我爺爺一個
人了。十幾個村中的老人,包括我的父親,都給我講述過蝗蟲過河的情景。
我們村子後邊是一條膠河,村子前邊有一條順溪河,蝗蟲們要遷移,必須越
過這兩條河流。大雨過後,河裏又有了半人深的水。蝗蟲們當時都有三釐米左右
長,腦袋碩大,背上背着兩個‘小包袱’(發育中的翅膀),正處在既笨又醜的
跳蝻階段。讓我們聽聽它們是怎樣越過河流。
據說,那天,村裏人都站在河堤上,觀看蝗蟲過河。人們先是聽到田野裏響
起了低沉的嘈雜聲,然後便看到田野裏抽搐起來。光禿禿的土地上翻滾着蝗蟲的
濁浪。蝗蟲結成浪,一浪接一浪,涌到河邊來。小孩子們生怕大人看不到似地大
叫着:來了來了,螞蚱神來了!這時,河裏是滾滾的流水,藍色水;河外是蝗蟲
的浪涌,紅色浪。大人們面色如土,癡呆呆地看着那蝗蟲的長浪追逐着涌上河堤。
颯薩灑撒,沙煞嗄唼……一批接着一批,一列跟着一列,幾千幾萬匹壓着幾千幾
萬匹,層層疊疊,層出不窮。爺爺心有餘悸地說:如果蝗蟲吃土,吃掉一條河堤
也不算難事。
目睹了蝗蟲過河情景的老人們補充說:蝗蟲們互相摟抱着,數不清的嘴巴裏
往外噴吐着墨緑色的汁液,濡染着數不清的蝗蟲兄弟。數不清的蝗蟲肢體相互磨
擦着,發出驚心動魄的巨響。在河堤上看熱鬧的人都嚇破了膽,想逃跑,但是腿
腳酥軟,挪不動腳步。
話說那蝗蟲的長竜在河堤上停頓了一會,好像整頓隊伍一樣。竜體眼見着就
收縮,變得堅硬、緊密,像一根根粗大鬆木,轟隆隆地響着,滾到河裏去了。河
中頓時水花四濺,河面上遠遠近近都響起了水面被竜砸破的聲音。時當1927年5
月18日,中華民國戰火連天,彈痕遍地;官僚趁火打劫,貪贓舞弊;苛捐雜稅多
如牛毛;土匪風起雲涌,兵連禍結,疫病流行;老百姓在水深火熱裏掙紮。
蝗蟲們在河水中翻滾着,猶如一條條長竜。原本如藍緞子似的河水此時變得
千瘡百孔。滿河色彩,濁浪騰起,一片歡騰。
它們在衆人的密切註視下靠近對岸,然後突然迸裂,分散成千千萬萬的個體,
頓時改變了對岸河堤的顔色。
最終,它們消失在對岸的茫茫原野裏。衆人長吁一口氣,心中好似一塊石頭
落了地,但同時又感到悵然若失。
當天下午,爺爺便到地裏去播種。
半個月後,青翠的小苗子給大地披上了一層輕薄的緑裝。接下來的日子裏,
天遂人願,風調雨順。到了古歷的七月份,高密東北鄉的廣袤大地變成了緑色的
海洋。雖然麥季顆粒無收,但衹要不出意外,再過兩個月,豐收的秋季足可以解
决百姓一年的嚼𠔌。
誰也不敢樂觀,春天時神逝在膠河對岸的蝗蟲們留下的巨大陰影,始終籠罩
在高密東北鄉上空。對蝗蟲的恐怖像石頭一樣壓着百姓的心,當然也壓迫着我爺
爺的心。
在劫難逃。
蝗蟲們捲土重來那天,是農歷的八月初九。那天陽光很好,天空很藍,鳥兒
很多。滿坡的高粱都曬紅了米。秋風吹拂,高粱前呼後擁,宛如大海的波浪。爺
爺用木輪車往田裏運糞,他一手扶住車把,另一手提着長鞭,便不時地抽一下在
前頭拉車的黑毛驢。推車送糞不用趕牲口的,這是爺爺的絶活,村子裏衹有他一
個能,別人不能。爺爺推了幾車糞,天已近正午。他突然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心
煩意亂。拉車的黑驢也橫衝直闖,不聽招呼,好像被什麽猛獸驚嚇了似的。木輪
車在驢子的斜拉下歪倒了。倒了車子,對爺爺來說,是一個莫大的恥辱。他扔開
車把,揮起鞭子,正要教訓毛驢,忽然看到從西北方向的天空飄來了一片暗紅色
的厚雲。爺爺心中一驚,手中的鞭桿落在地上。轉瞬之間,那片紅雲便飛到了村
子上空,又迅速地移到了田野上空。爺爺聽到那團紅雲裏發出了卡卡嚓嚓的巨響,
好似甲胄磨擦之聲。那團紅雲轉了一會,好像進行地面偵察似的,然後,便猛然
炸開,一天黃雨,萬千金星,箭矢般落了地。眼前的一切,紅色的高粱、金黃的
𠔌穗、緑色的樹木,都變成了刺目的紅褐色。毛驢將碩大的頭顱鑽到車子下邊,
屁眼裏呲呲地往外竄着稀屎。田野裏有十幾個農人驚慌失措地奔跑着,一邊跑一
邊恐怖地喊叫着:回來了……螞蚱神回來了……
爺爺僵立着,像一棵枯死多年的樹木。兩行熱淚從他的臉上淌下來。
第一批是先頭部隊,隨着它們的降落,大批的蝗蟲源源不斷地飛來。天空中
翻滾着一團團毛茸茸的雲,無數的翅膀扇動,發出令人膽戰心驚的巨響。天空昏
黃,太陽被遮沒,腥風血雨,宛若末日降臨。
村人們驚魂稍定之後,紛紛跑到自傢的莊稼地邊,敲打着銅盆瓦片,揮舞着
掃帚杈桿,大聲吶喊,希望蝗蟲們害怕,不要在這裏降落。但蝗蟲們根本不害怕,
它們依然鋪天蓋地降落下來。數月不見,它們背上已生出發達的翅羽,後腿變得
堅強有力,春天時柔軟的肢體現在好像用鐵皮剪成的一樣。它們瘋狂地啃嚼着,
田野裏響起急雨般的聲音,滿坡豐收在望的莊稼轉眼間便消失了。
爺爺說:春天時它們是往肚子裏吃;現在它們不吃,衹是咬,咬斷就算完。
前者是為了生存,後者仿佛存心破壞。見識過飛蝗之後,回想起春天時的跳蝻,
纔感到它們實在是溫柔善良。
天過早地黑了,大批的蝗蟲還從西北方向往這增援。它們到底有多少部隊?
好像永遠不會窮盡。偶爾有一縷血紅的陽光從厚重的蝗雲縫裏射下來,照在筋疲
力盡、嗓音嘶啞的人身上。人臉青黃,相顧慘淡。就連那血紅的光柱裏,也有繁
星般的蝗蟲在煜煜閃爍。
入夜之後,田野裏滾動着節奏分明的嚓嚓巨響,好像百萬大軍在操練。人們
關閉門窗,躲在屋子裏,憂心忡忡地坐着,連小孩子也不敢入睡。人們聽着田野
裏的聲響,也聽着冰雹般的蝗蟲敲打房頂的聲響。村莊裏的樹枝卡巴卡巴地斷裂
着,它們被蝗蟲壓斷了。
第二天,人們費勁地推開房門,看到村裏村外都被蝗蟲覆蓋了。片緑不存,
連房檐上的枯草都被啃光。蝗蟲充斥天地,儼然成了萬物的主宰。既然它們把可
吃的東西全都吃光了,村人們也就不害怕了。你們總不能吃人吧?!在爺爺的號
召下,村民們被動員起來,與蝗蟲展開了大戰。他們操着鐵鍬、掃帚、棍棒,鏟、
拍、掃、擂。他們越打越憤怒,越憤怒越打。蝗蟲啃草木充滿了破壞的快樂;村
民們打蝗蟲充滿了殺生的快樂,充滿了報仇雪恨的快樂。但蝗蟲是打不完的,人
的力量卻是有限的。死亡的蝗蟲堆集在街道上,深可盈尺。被人的腳踩得格格唧
唧響,黑汁四濺,腥臭撲鼻,令大多數人嘔吐不止。
爺爺說村裏有個名叫五亂子的人在村頭上點燃了一個柴草垛,煙柱衝天,與
蝗蟲相接;火光熊熊,蝗蟲們紛紛墜落。村人們添柴加薪,增大着火勢。柴草燒
光了,就往裏投木料,木料投完了,就卸下了傢裏的門板。為了與蝗蟲鬥爭,我
們的先人豁出一切。我們不求叭蠟發善心,不求劉猛顯神威,要保護老百姓的莊
稼地,全靠我們自己。人們還把那些死蝗蟲用鐵鍬鏟進火裏去,於是油煙滾滾,
惡臭衝天,幾個老人當場暈倒,並且再也沒有醒過來。
十幾天後,像來時一樣突然,遍野的蝗蟲消逝了。它們去了哪裏?誰也不知
道。衹餘下光禿禿的樹木和堅硬的植物根莖在秋風裏瑟瑟顫抖。
蝗蟲,這種小小的節肢動物,一腳就能捻死一堆的小東西,一旦結成團體,
竟能産生如此巨大而可怕的力量,有摧枯拉朽、毀滅一切之勢,號稱萬物靈長的
人類,在它們面前,竟然束手無策,這裏隱藏着發人深省的道理。
蝗蟲,這骯髒的昆蟲,總是和腐敗的政治、兵荒馬亂的年代聯繫在一起,仿
佛是亂世的一個鮮明的符號。這裏同樣隱藏着發人深思的道理。
1927年高密東北鄉的蝗災,給爺爺們帶來了災難,但也給他們留下了關於這
個世界的驚愕印象。爺爺們看到的僅僅是頭上的一角天空,實際上,在這一年裏,
蝗蟲像颶風一樣橫掃了山東大地,又波及了河北、河南、安徽數省,受災面積近
百萬平方公裏,災民數百萬人。爺爺們親眼目睹的情節已讓我驚訝不止了,更令
人驚訝的情景爺爺們沒有看到。據一位在膠濟鐵路上當過火車司機的老人說:那
一年,蝗蟲伏在鐵路上,纍纍如山丘,擋住了火車的去路,膠濟鐵路交通中斷了
七十二小時。
我們衹能想象那驚人的情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