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你的臉上滿是憂傷
方方 當代作傢 2016-10-08

1966年,我父親的單位貼出了一張告示,公佈了一批必須退出“富餘”住房者的名單。我父親的名字也在其中。其實那時我傢住房連廚房帶衛生間也不足80平米,一傢男女居住並不寬敞,但告示已出,想不退房也不行。所以,衹好退了。退房後,何伯伯一傢就搬到了我們隔壁,與我傢門挨着門,共用廚房和厠所,就像現在的團结戶一樣。
剛搬來時,何伯伯並不在傢。衹有何媽媽和他傢的小兒子何承志住在這裏。因為都在同一單位,所以我們很快就知道:何伯伯是勘測處的現行反革命加歷史反革命分子,已下派到外業隊。記得乍聽這消息時,我大大地吃了一驚。
何傢有六個兒女,其中兩個在新疆,另外三個也都沒住在傢。何媽媽是個很風趣的人,喜歡讀書,又很會燒菜,兩傢人雖然一起共用廚房厠所,卻相處得非常融洽。他們傢兒女回來沒有地方住時,便到我傢來擠;而我母親有時外出就讓我在何傢吃飯。真有一種親如一傢的味道。但何伯伯卻是很少很少回傢。何傢人中,我最後見到的人就是他。衹是從我第一次見到何伯伯起,就覺得何伯伯臉上始終有一種淡淡的哀容。

鄰居做久了,我漸漸地瞭解到何伯伯一生的經歷。這是很讓一個旁觀者覺得慘痛不已的經歷。何伯伯三十年代畢業於北京大學,學的是地質,曾經做過李四光的學生。後來成為地質工程師。因要修建三峽,被作為高級人才專程請來武漢工作。我見過何伯伯年輕時的照片,英俊瀟灑,並且臉上頗有幾分傲氣,與我後來認識的何伯伯在氣質上有着天壤之別。大約在五十年代末,殘酷的政治運動,使何伯伯從他人生的高峰中一直跌到低𠔌,誰也沒有弄清他到底是什麽原因被弄成這樣。他被下放到外業勘測隊,從此便在那裏的伙房裏燒火做飯,一直到他退休。
退休後的何伯伯,沉默寡言,在很長的時間裏,見什麽人都客客氣氣,點頭哈腰,就連我們這些小孩子,徜若相遇,他也是忙不迭地讓路。無論旁人說什麽,他都會溫和地附和,仿佛已成習慣。在我成人後,一想起當年何伯伯的樣子,就覺得“改造”這兩個字實在是可怕。因為何媽媽身體不好,何伯伯承擔了所有的傢務事情,煮飯買菜倒垃圾,他什麽事都會做。除了他溫文爾雅的說話外,你從他其它方面很難想象得到他當年曾經是中國最著名學府的畢業生,更難想到他曾是一個頗有建樹的高級工程師。
但更慘痛的事情並沒有結束。何媽媽在何伯伯退休沒多久便一病而去。因了何伯伯的問題而負氣去了新疆的何傢二哥也接着病逝。二哥的死,何伯伯哭得非常傷心。因為二哥是何傢非常出色的一個兒子。他長得很帥,多才多藝,學習又好,卻因了何伯伯的問題,他沒能上成大學,憤走新疆。哭泣時的何伯伯一定是把兒子的早逝歸疚到自己的身上。這或許是何伯伯一生傷痛中最大的一痛。

以後,何伯伯就同小兒子何承治住在一起。幫他做傢務和帶孩子。不知什麽時候起,何伯伯開始寫書,那一定是他當年就想要寫的學術論著。他每天在做完傢務之後,便趴在桌前不停地寫呀寫的。有時還跑到遠遠的圖書館查找資料。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在極其艱難的條件下,何伯伯仍然堅持著書不停,真所謂耗盡心血。有一天,何伯伯終於把書寫完,可是…可是……又有哪傢出版社會出版這樣一本書呢?
何伯伯終於因病住進了醫院。那時我已搬傢,很難同何伯伯見一次面。住院期間,何伯伯很想見我,何承治便專門給我打了個電話。於是我急急忙忙地趕去醫院。那天何伯伯精神很好,但他已經不能說什麽話了。見到我,他的臉上露出一點點笑容,但衹一會兒,便又回他以前滿是憂傷的表情,這是在很多年裏我看熟悉的表情。那副表情令人難以忘懷,也令我不停地自問:是什麽原因使一個有才華的知識分子一生充滿痛苦和悲傷呢?究竟有什麽了不得的事情,非要讓一個人付出他一生的生命來作為代價呢?
何伯伯用心血寫成的那本書,像何伯伯的命運一樣悲哀:它無聲無息地躺在某個角落裏,恐怕永無出版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