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甘本 | 詩人用外語撒謊
Acquired 2019-11-27
語言之意義的這一徒勞的承諾,就是它的命運,也就是,它的語法和它的傳統。詩人是虔誠地接受這一承諾的幼兒,並且,他雖然供認承諾的空洞,但他也為真理而决定,他决定記住那樣的空洞並填補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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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一者的觀念
文 | 吉奧喬·阿甘本
譯 | lightwhite
1961年,為了回答巴黎書商卡爾·弗林剋(Karl Flinker)的一份關於雙語製問題的調查,保羅·策蘭給出了這樣的答案:“我不相信詩歌當中的雙語主義。是的,一種雙重的語言的確存在,甚至是在許多當代的作品中,尤其是在那些讓自己如此欣然地適應當下文化時尚的作品裏,它絢爛多彩正如它使用多種的語言。
“詩歌的獨一性在於它是語言的命運。因此,它不能——請原諒我的這個平庸的真理,詩歌和真理一樣,在平庸中太過頻繁地迷失了自己——它因此不能是雙重的。”
一個在布科維納(那裏,除了意第緒語外,至少還有四種其他的語言)出生並長大的說德語的猶太詩人,不會輕鬆地給出這個回答。在戰後不久的布加勒斯特,考慮到他不應該用殺死其父母(他們死於一座納粹集中營)的劊子手的語言寫作,他的朋友們試圖說服他成為一個羅馬尼亞的詩人(他在那一時期的羅馬尼亞語詩歌已經保存了下來),但策蘭簡單地回答說:“一個人衹有用他的母語才能講述真理。詩人用外語撒謊。”
在這裏,對詩人而言至關重要的語言之獨一性的經驗是什麽?可以肯定,它不簡單地是一個單語主義的問題,即使用母語來排斥其他的語言,並同時停留在和它們一樣的層面上。它毋寧是但丁寫下這些話的時候,心中之經驗的問題,他說,母語是“心中的第一個並且是唯一的一個語言。”事實上,存在着一種永遠預設了詞語的語言經驗,換言之,我們說話,仿佛我們總已經擁有詞語的詞語,仿佛我們在擁有一種語言之前總已經擁有了語言(我們隨後所說的語言從來不是獨一的,而總是雙重的,三重的,陷於元語言的無限後退之中的)。反之是另一種經驗,即人在面對語言的時候絶對地沒有任何的詞語。我們對之沒有任何詞語的語言,不像文法的語言一樣假裝在存在之前就在那兒的語言,“心中的第一個並且是惟一的一個語言”,就是我們的語言,亦即,詩歌的語言。
這就是為什麽,但丁在他的《俗語論》(De vulgari eloquentia)中並不追尋從意大利半島的本土荒原上采來的這種或那種的母語,而衹是追尋輝煌的俗語,它把它的芳香呼入了每一種母語而不和任何的一種母語相一致。為此,普羅旺斯詩人認識到了一種詩歌的類型,“雜詩”(descort),它證明了一種獨一的、缺席的語言之現實,但唯有通過諸多習語構成的巴別塔,才能夠實現。人類參與其中的獨一者,作為唯一可能的母性真理,即普遍的真理,總已經分裂。在一個人抵達了獨一之詞的時刻,一個人必須挑邊,一個人必須選擇一種語言。同樣地,當我們言說的時候,我們衹能說某種東西——我們不能衹說真理;我們不能衹說我們說。
同這種,可以說,既被人劃分又不可分享的獨一語言的相遇,在這個意義上,建構了一種命運;這就是我們趁詩人虛弱之際,才能夠從他那裏奪來的得承認的真理。但這樣的命運事實上如何能夠存在,在那裏,既沒有任何有意義的詞語,也沒有一種語言的同一?而這樣的命運會對誰發生,如果那一刻我們都還不是言說者?幼兒,從沒有像這一刻一樣,如此地難以觸及,如此地遙遠,如此地沒有命運:正如詞語本身表明的,他站在語言面前,一無詞語(拉丁語的幼兒infante指涉了infans,“不說話”)。命運僅僅關註這樣的語言,當它面對世界的幼年時,它便發誓要能夠與之相遇,要永遠圍繞着它說些什麽,除了名字。
語言之意義的這一徒勞的承諾,就是它的命運,也就是,它的語法和它的傳統。詩人是虔誠地接受這一承諾的幼兒,並且,他雖然供認承諾的空洞,但他也為真理而决定,他决定記住那樣的空洞並填補它。但到那一刻,語言站在他的面前,如此地孤獨,如此地被離棄給了自己,以至於它無論如何再也不能強加:“la poésie ne s’impose plus, elle s’expose”(詩不再強加,它暴露),正如策蘭在一篇死後發表的文本中寫道,這一次,是用法語。在這裏,詞語的空洞真正地填滿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