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德望《神麯》誤譯舉隅
高文斌 學人Scholar 2019-11-07
文 | 高文斌,學人Scholar學術觀察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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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德望譯《神麯》為中國大陸最通行的《神麯》漢譯本。然而以意大利文原文核查田譯可知,田譯錯漏百出、極不可靠。本文主要核對田譯《地獄篇》第一章開篇部分,也即《神麯》全篇最著名、最重要的部分。
在細校之前,有必要對《神麯》在中文世界的流傳情況簡要說幾句。《神麯》濃厚的天主教色彩使其在中國缺少生根發芽的土壤。除非對天主教的神學傳統有深刻的瞭解,否則一般的中國讀者閱讀《神麯》衹能是白費功夫。即使在美國這樣有深厚基督教傳統的國傢,一般讀者理解《神麯》也是極吃力的,通常需要藉助大量的“註疏”(commentary)。
田德望譯本《神麯》書影,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
實際上,“神麯”這個題目本身已是誤譯。意大利原文為LaCommedia,直譯應為“喜劇” ,所謂“神聖”(意大利文divina)乃是傳布過程中加諸此作的贊詞,而非但丁原意。在英譯LaCommedia的傳統中,通常譯為TheDivine Comedy,以對應意大利文的LaDivina Commedia。這種翻譯雖不完全準確,但是出於對約定俗成的贊詞的尊重,亦無可厚非。不過所有的譯者都必須突出“喜劇”一詞。“喜劇”作為西方傳統文論中一個有特定意涵的概念,用在此處包含了但丁深刻的匠心,乃是全詩的“詩眼”。限於篇幅,而且因為本文的讀者非專門學者,我不想在此處做太多申論,但是總而言之,“神麯”的翻譯是錯誤的。如果連標題都譯錯,而且若幹年來陳陳相因無人指出、改正,就可見對這部西方文學奠基巨著的知識在中文世界是多麽匱乏。本文出於方便考慮,暫且繼續使用“神麯”一詞。
我們下面來看《地獄篇》(Inferno)的第一個句子。意大利文原文如下:
Nel mezzo delcammin di nostra vita/ mi ritrovai per una selva oscura /ché la diritta via erasmarrita.
這句詩是意大利詩歌傳統中皇冠上的明珠,在意大利幾乎人人都會背誦,田德望如果真得對意大利詩歌傳統有深刻的瞭解,就不至於把意大利詩歌中最重要的一句譯得如此不堪。我們且看田氏是如何翻譯的:
“在人生的中途,我發現我已經迷失了道路,走進了一座幽暗的森林。”
我無意故作情緒化的驚人之語,但是我不得不說,田德望的翻譯實在“令人發指”。意大利熱愛文學的朋友們聽說這種離譜的翻譯後,一定會拍案而起的。我先將這句詩正確的直譯寫出,然後再略作解說(我着重標出的就是田氏譯錯的地方):
“在
我們
人生的中途,我發現自己
再次
陷入黑暗森林,
因為筆直
的道路已然消失不見。”
但丁這句詩一上來,就把“我們”(nostra)和我(mi)對舉,揭示出人生經驗的普遍性與個體性之間的永恆矛盾。田氏在第一個小句中把nostra漏掉,委實令人費解。他的第二個小句說但丁“已經迷失了道路”,就更屬於鬍說。我猜測他的“已經”是對應意大利原文中的ritrovai,但是ritrovai裏的前綴ri,明明是表示重複,其意為“再次發現”。此處的“再次”是有明確所指的,即但丁的生命在他愛戀的貝莉緹彩(Beatrice)出現前本是一團漆黑,在貝莉緹彩早逝後重又陷入了黑暗。如何能把“再次”麯解成“已經”,我也十分疑惑。這個三韻句的第三個小句第一個詞為ché,即“因為”。但丁的原意是他之所以重陷黑暗森林,是因為筆直(diritta)的道路消失了。這麽清晰明確的因果關係,在田譯中竟然完全消失不見!最關鍵的形容詞“筆直”也消失了!
Gustave Dore關於地獄篇Inferno的插圖,1861
更有甚者。但丁這句詩之所以廣為傳誦,一個重要原因是其觸目驚心的直接性。一般的長詩一上來總要有”引言”或者“鋪墊”,而但丁卻單刀直入,突兀地把我們帶入黑暗森林,這種寫法在拉丁文中有一個專門的詞,即inmedias res,可以直譯為“直入事物中間”。但丁“再次發現”自己陷入黑暗森林,換言之在開篇的時候但丁就已身陷險境,至於他陷入此種境地的過程,詩人卻刻意省略了,套用漢語文言文的說法,可說是“茫然不知其所由”。然而這種巧思卻被田譯徹底破壞。在這個譯本中,但丁大大方方地“走進了”黑暗森林。而且田譯想當然地以為但丁是先走丟了,然後纔自然而然地進入了森林,所以他把原文的第二和第三小句的順序顛倒過來,造成一種完全違背但丁原意、毫無詩意可言的流水賬!
限於篇幅,我無意在田譯的錯誤上繼續糾纏,姑且舉一例以代其餘。下面我們來看一看田本《神麯》的第二個重要部分,即他的註釋。正如我開篇指出的,由於《神麯》的特殊性質,沒有詳實的註釋,讀者是讀不懂的。意大利出版的《神麯》,註釋的篇幅通常數倍於原文。由於但丁原文十分晦澀,各個註傢往往意見不一,所以當代的各種版本一般都博採衆長,再適當加入該版本編者自己的意見。引述前輩註傢的意見時,往往在括號裏寫出該註傢的名字,這是基本的學術規範。田本的註釋雖然比較詳細,但是極具誤導性。在我看過的各個註本中,從沒有一個像田本這樣武斷的。比如在註釋第一章“小丘”的寓意時,田的註7衹有斬釘截鐵的一行字:“小丘象徵現世的幸福。”在浩如煙海的《神麯》註疏中,我不能排除若幹註傢可能把“小丘”理解為“現世的幸福”,但是我在意大利和美國轉益多師,從未聽過任何一位師長做這種解釋。一般的解釋是但丁想直接“登天”,但是因為罪孽未淨,這纔遭遇三獸攔路,被迫以退為進,先入地獄然後纔依次進入煉獄、天堂。我選擇這一處,目的不是爭論哪種解釋最正確,而是說明田氏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小丘是“現世幸福”,是嚴重違反現代學術規範的。讀者讀到他的註解,很容易産生誤會認為這就是學界的主流觀點甚至是唯一觀點。
冥界的渡守者卡戎用船搭載死者的靈
而田註挂一漏萬的武斷,可說是一以貫之的。比如在註38中,他說貝莉緹彩代表“神學和信仰”,維吉爾代表“哲學和理性”。維吉爾作為詩人,如何能代表“哲學和理性”,恐怕需要進一步論證,而貝莉緹彩作為但丁理想化的愛人,恐怕首先代表的是“愛情”,“神學和信仰”則是從作為基督教三美德(信、望、愛)之一的“愛情”(拉丁文caritas)中引申出來的。田本這些似是而非的說法,不能說完全錯誤,但是對於讀者的誤導也是顯而易見的。至於他從這種武斷見解推導出所謂但丁的“中世紀偏見”(註38),就屬於特殊時代裏反宗教的政治教條,時過境遷,更加不值一談了。
田本的錯誤是極多的,我如果繼續寫下去,可以再侃侃而談幾千字。但是這種連篇纍牘的論述衹會讓讀者厭煩。我相信以上的論證已經說明為什麽這個版本是極其不可靠的。對於流通在中文世界的幾個其他譯本,我沒有細讀,也就沒有發言權。我倒是讀過所謂“天才學者”吳興華從意大利文直譯的片段,其顛倒錯漏與田本不相上下,雖然更有文采一些,但是也難稱佳譯。對“明星學者”的追捧,對學壇掌故的津津樂道,本身就是一種智識怠惰,說得嚴重些就是反智主義。翻譯工作和學術工作都是苦差事,需要紮實的功底、卓越的才情、坐穿冷板凳的精神,而這些都不是新聞媒體樂意報道、一般讀者樂意談論的,所以一個嚴謹客觀的學術共同體就格外重要。就意大利文學的漢譯來說,這個共同體在中國大陸是幾乎不存在的。田本之劣,在美國會迅速成為學術醜聞,而在中國竟然風靡數十年,成為所謂“權威譯本”。我們的學術界,難道不應該有所反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