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回声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
杜陵有布衣
老大意转拙
许身一何愚
窃比稷与契
时间是多么快
猛一抬头,已是中年
所有的器官,都在背弃
我不再能不停地阅读
以抵御虚无的侵蚀
我的眼睛,愈来愈干燥
像沙漠干涸的泉眼
昔日绿洲的丰盛
已成为奢侈的回忆
我开始更多的静默
闭着眼,想象另一边的世界
穷年忧黎元
叹息肠内热
取笑同学翁
浩歌弥激烈
或许,这就是宿命
耳畔愈来愈频繁地回响
您沉重的步音
大地,苦难,承受,诗篇
以一种节奏,呼吸
不断地注入血液
我曾逃避,亦曾绝望
然而,只要想到
是在重叠您的足迹,漂泊的大地
所有的一切
皆有了神圣的慰藉
葵藿倾太阳
物性固难夺
顾惟蝼蚁辈
但自求其穴
(法布尔研究,萤袭蜗牛时,以毒钩刺其暴露部位。蜗牛麻醉,肉体被萤制成流质吸尽,而蜗壳仍粘附原处,岸然如昔。)
蜗牛:
一种奇异的麻醉
只一瞬间,盲目的肌质
便松软下来——稀释,流动
甜蜜地,任一根来自高处的吸管
吮吸,掏空——
一种漂浮的快感
我似乎在飞升,脱离了
泥土的腥味——翮动的翅翼
游举着一盏萤灯
而昔日的草丛,有一只蜗壳
有些熟悉,不再蠕动
干枯的时间里,成为一种
睡的模型
以兹悟生理
独耻事干谒
兀兀遂至今
忍为尘埃没
偏远的一隅,我学会了
孤独的苟活。端起一杯茶水
滋润水土流失的忧郁
那些远去的青年
只剩淡淡血痕中的背影
淡泊的案前,我时而惊起
疑心一个不见底的下坠
我已远离了那个路口的选择
种种可能的追悔
我走到一条小径的穷处
手心的这杯茶水——
一个微型花园,一缕微弱气息
便缤纷摇曳,落日的余晖下
罂粟般堕落而沉迷
岁暮百草零
疾风高冈裂
天衢阴峥嵘
客子中夜发
我们曾有一个征程
从墓碑旁出发
道路依稀,歧途出没
历史腐烂的瘴气
荒野游移,纠缠
我们伤感地回忆着
长安城楼的明月
大海起伏的涛声
不时从远方海市
送来童年,帆影
但我们的道路
已为一种无形的力量固定
时而闪烁的流星
使我们兴奋,而不敢辨认
手心的粗糙陨石
君臣留欢娱
乐动殷胶葛
赐浴皆长缨
与宴非短褐
一个“新的时代”
随处拔节的工程,似乎
进行某种竞争。表象是改革,建设
实质是回扣,升迁,一座座城镇
就这样崛起,对半交错着
腐败的砖石,不堪一击的繁荣
各类堂皇的上层建筑,麻雀虽小
五脏俱全,无不蹲踞市口要津
而内部的软件,却是一副
婊子的风骚,与紧密包围的
酒店,休闲中心,超市,公司,盗版铺
伪劣商品制造与经营者,不分日夜地
眉目传情,一同发力,将
田野的绿色,梳理成都市的发辫
多士盈朝廷
仁者宜战栗
况闻内金盘
尽在卫霍室
金钱,摇摆着魔鬼的诱惑
公仆们享受无限商机
豪夺,威胁,诱骗……古今黑厚之学
纷纷粉墨登台,整个官场
成了贪婪无耻的乐园
每张“公仆”的脸上,无不晃动鼠须
暧昧流氓神态,所谓
“高薪养廉”,实在是东方笑谈
欲壑难填。只见部门间攀比
公仆们竞争,那胃口一年年
水涨船高,加厉变本
一个捉襟见肘的世界,在公仆们的
合力蚕食下,跑步奔向地狱
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
惆怅难再述
不断的“改革”,只有
利益的趋避,投机。各有心得的
“改革”招牌,皆成了权势者
中饱私囊的手段。可以说
每一笔利润,都是从权力的起跑线
跃起,复冲向权力的终点
每一个暴发的传奇后,都隐有
一个罪恶背景,不可告人的交易
这一毫不动摇的规则,与
“繁荣”下面,则是昔日的
“主人”的呻吟,倚着含羞不前的
贫困底线。为病痛,为住房
为学费,为明天的忧虑,追赶的
气喘吁吁。漏洞百出的律法
只任凭公仆解释,劈头盖脑地
砸向弱者,直至把社会的
最后一星良知,赶尽杀绝
北辕就泾渭
官渡又改辙
群水从西下
极目高崪兀
前方隐隐浮现的黄金世界
一个资本狂欢的节日
亦非众生福地
那儿,我们兴奋地
从魔术师的黑袍,抽着一匹
似乎无穷无尽的彩锦,直至发现
自己的衣柜空空如也
那儿,一切皆可买卖
连带那个不可一世的神
挣扎着,被推上柜台
地球在破产,社会在破产
每一个人都在破产
我们所不断追逐的,只是
更多的躁动,更多的喧哗
如同一个痴人的说梦
毫无意义
河梁幸未坼
枝撑声窸窣
行旅相攀援
川广不可越
我如今的病态
皆与忧患有关
大地的苦难
沉压的我难以安睡
时而梦中惊起
疑心置身某处流亡之地
无可避免的罪孽
使我的胃液不时反流
欲将它们呕吐
还身心的一小片宁静
我的神经
始终处于紧张之中
不知那审判的一天
何时降临
现在,我就忏悔
但上帝于我一片空茫
如一页白纸
我摊开一页白纸
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但一页白纸的下面
是更深的虚无
一条落寞的影子
愈坠愈深
老妻寄异县
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
庶往共饥渴
我们不知从哪儿来
亦不知向何处去
只是无奈地听着
地基深处的不断崩裂
我们剩下的惟一
是自己的家,是生命的繁衍
然而,一个愚蠢的独子政策
又将每个家推上
薄冰的颤栗
我们的上空
有一架终极天平
控制着所有的平衡
没有得到的,终将补偿
已经得到的,必将失去
我们在天平的两端徒然折腾
中间的支轴
是一条虚无的影子
抚迹犹酸辛
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
因念远戍卒
问:先生,您苦吗?
答:是的,很苦
一直苦着
问:能消除这些苦吗?
答:不能!每个人类的苦
都是我的一部分
问:我们如何生存?
答:承受,忍耐
无穷无尽
忧思齐终南
鸿洞不可掇
这一年,太多的丑闻
使我疲于奔命
我的多年前的预感
正在一一证实
但我早已耗尽了愤怒
就像耗尽了油料的车子
搁浅在荒野
一个衰老的民族
如何才能复兴
惶惶迄今,始终无解
那一团元气已经散尽
化为荒野的磷火点点
世界最终是平的
我只能虚无地安慰自己
不断地退往自己内部
与您一一交心
时而闪烁的火花
映出我的善,我的恶
我的顽固,我的堕落……
但火花闪烁之后
我复端坐于无边的黑暗
留下的几行诗句
日渐着陌生,远去
退入荒野磷火的行列
乱曰:
死亡是什么?
一个终极如岩石的黑夜?
亦可能
是这边世界的一个对应,平衡
这边有着生活,另一边
自有着死寂
然这边亦有阴影,则另一边
应有暧昧的光线
这边,有着僵滞,甚至倒退
那么另一边,应有
一种活跃,乃至前进
以另一种形式
或许
死亡只是一个传输链的一段
但这传输链,是最终
消散于一片光明
还是复轮转回来
回到原点,回到此刻
此刻,我立于一首诗中
如此孤独,又如此透澈
我走进你的身影
你无尽的忧郁
世界也还是这样
也正是这样
2019年8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