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坠落的幻景
——痖弦诗《深渊》解读
庄晓明
完成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的长诗《深渊》,是痖弦的代表作,亦是中国现代诗史上的一座里程碑。曾有学者将之与艾略特的《荒原》并论,并非没有理由,这两部长诗虽出品时间有所不同,但都实时预见并深刻地反映了东西方的两个世界,在进入二十世纪之后,理想、信仰的破灭,生活的空虚,迷失。然而,“荒原”与“深渊”这一对显的像是孪生的诗题所各自展开的内容,及各自的艺术表现手法,仍是有着显著的差异的:《荒原》反映的是以基督教为性质的西方文化走到一种尽头时,所面临的死寂,以及在这种死寂中的麻木,倦怠,鬼影幢幢;《深渊》反映的则是历史悠久的东方文化,在受到西方现代文化的侵蚀,及自己长期封闭的腐烂后,从曾经据守的位置向着下面的“深渊”坠落的挣扎,无奈,无望。痖弦在说明这首诗的创作时,曾有这样的表述:“要说出生存期间的一切,世界终极学,爱与死,追求与幻灭,生命的全部悸动,焦虑,空洞的悲哀!总之,要鲸吞一切感觉的错综性与复杂性。”
这“感觉的错综性与复杂性”,正是痖弦的独特价值所在。因为感觉是属于生命的,无论是什么状态乃至病态的生命,艾略特的“鱼贯地流过伦敦桥”的幽灵们,显然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需要说明的是,痖弦“深渊”中的坠落感,并非为每一个坠落者所具有,其情形有如一辆雪橇,在悠长的历史轨道与惯性中起伏着滑行,及至突然冲出一个断崖,进入“深渊”的下坠。由于视线的昏暗,或盲目的自信,雪橇中的一部分人,仍以为是在旧日的惯性中起伏;而另有一些敏感者,如诗人,则恐惧地意识到了,这是在下坠,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中下坠。并且,他把这坠落过程中被恐惧刺激的一幕幕幻景记述了出来,这就是痖弦的《深渊》:
孩子们常在你发茨间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芜的瞳孔背后
一部份岁月呼喊着
所有的坠落,都是从某个高度及位置下去的。孩子,象征着生命的开始,春天,象征着自然界苏醒的开始,而属于现代人类的这一切,却是未老先衰,一派迷失、荒芜的景象。“一部份岁月呼喊着”,显示了初时坠落的不甘,挣扎。但这种坠落一旦开始,便无可挽回,因为在进入这坠落之前,谁也没有想到到这“深渊”是如此深且黑,谁也没有预备翅翼或缓冲的降落伞。于是,最初的恐惧、纷乱之后,一部分人类干脆选择了顺从命运,他们准备接受一切。
肉体展开黑夜的节庆。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灵魂蛇立起来,扑向一个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额头。
说这几句诗境展开的是一幅地狱图景,想来不会有人反对。现代人类是如此顺势,且如此适应地来到了地狱——地狱一直就在我们的下面,是如此之近,仅一念之距。“所有的灵魂蛇立起来” ——所有人类的灵魂中曾被压制、压抑的魔鬼,都重新站立了起来,展开了对上帝之子与上帝之城的反攻,围剿。如果说,在弥尔顿的《失乐园》中,撒旦为诱引亚当、夏娃偷吃禁果,而发出的滔滔宏论,尚不知觉地站在辩白的位置。那么,现代人在面对撒旦的诱惑时,几乎是无条件地、一边倒地奔赴而去,参与到这场纯欲望的假面舞会中,并且是无师自通地扭动着蛇形腰身,无忌地狂欢。
2008年5月16日,寓居加拿大的痖弦先生就《深渊》写作中的几个问题给我的复信中,曾有这样的阐述:“我以为每一个作家都应该是一个广义上的左派。”实际上,这样的思想,痖弦先生在不同的场合已多次表达过,就是一个诗人、作家,要永远站在土地、人民、大众的立场说话,永远对政府对社会采取一种监视和批判的态度。
第一节的引诗或序曲之后,由第二节开始的“这是荒诞的;在西班牙”至第五节收尾的“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一段,可以说就是对痖弦所处的台湾时代,在独裁政治的“深渊”中坠落的批判。至于为何将这“深渊”的背景移至“西班牙”,诗人显然是有他的难言之隐的。二十世纪的西班牙,给予世界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它在佛朗哥的独裁统治下,政治上的黑暗倒退,对人民的残酷镇压——而这一切,都与痖弦所处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台湾,有着惊人的迭印之处。痖弦先生在与我的通信中,曾这样说明《深渊》的写作背景:“台湾戒严时期,言论不自由,有所谓白色恐怖。如果激烈批评政府,说不定会坐牢。因此我把对当政者的批判隐藏在象征的枝叶下面,也常常把背景放在国外,事实上批评的是台湾的政治现实。”
然而,我们如果仅仅局限于台湾的范围与时代,来理解《深渊》这首诗,又显然是狭隘的,也消减了这首诗应有的分量与伟大。因为读者对这首诗的欣赏与共鸣,是普遍的,不分地域与时间的,无论他们生活于什么样的政体之下,无论是政治的专制,还是商品的专制,给予人类心灵的压迫与制造的荒诞感,其实都是相通的。人类往往是推翻了一个旧的专制,又给自己换上一种新的形式的专制,甚至让这两种专制携手来压迫自己。人类正愈来愈深刻地走入自己所制造的黑色荒诞,愈来愈有着一种“深渊”中挣扎的无力感,无奈感,这也是人类虽已进入二十一世纪,却能更加深刻地体味着《深渊》超越时空魅力的缘由。
显然,这一段诗中的这些诗句:“我们再也懒于知道,我们是谁。/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们是握紧格言的人!”“都会,天秤,纸的月亮,电杆木的言语, /(今天的告示贴在昨天的告示上)”等等,无论是生活在政治独裁,或商品专制下的人类,对这种场景都不会陌生。我们不知道,或假装不知道何为自己真实的生存,我们匍匐于那些“握紧格言的人”的面前,无论他们握紧的格言,是何种冠冕堂皇的宣传标语,或耸人听闻的广告词语。无论他们如何利用手中的权利,或金钱,将这些“今天的告示贴在昨天的告示上”,我们都已经麻木不仁。以至于“冷血的太阳”为我们荒诞虚无的处境打起寒颤,曾经象征死亡的黑夜,也因为我们这苍白生存的衬托,而质感起来,耸峙起来,并使得我们苍白的生存,反而成了一种真实的深渊,黑洞一般吞噬着的深渊。有了这些的铺垫,这一段诗的结束部分:
哈里路亚!我们活着。走路、咳嗽、辩论,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份。
没有什么现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
才这样撼人心魄,直击所有人类的心灵,直击人类的终结宿命,并成为现代人类生存的一种象征。
作为一种戏剧独白诗,痖弦诗单句语言皆简朴,平易,纯正,甚至有时显的口语化。然而,一般读者进入《深渊》这样集大成式的诗篇时,虽往往能若有所悟,但又总觉得难以透彻理解,这是因为痖弦为了表达他的深刻复杂的思想,锐利独特的感受,将那些并不复杂的单句中的意象,或场景,出人意料地,层层递进着组合起来,构成一种超现实的诗境,使读者的感受与思维,有时难以跟上。因此,《深渊》这一段极具社会批判意义的诗中,我想将“这是荒诞的;在西班牙”一节重点探讨一下,或许能提供进入痖弦诗的某种钥匙。
这是荒诞的;在西班牙
人们连一枚下等的婚饼也不投给他!
而我们为一切服丧。花费一个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后来他的名字便写在风上,写在旗上。
后来他便抛给我们
他吃剩下来的生活
“西班牙”的隐喻,我们前面已做了探讨。“人们连一枚下等的婚饼也不投给他!”,这一句诗中的“他”,显然是呼应着《深渊》引言中沙特的“我要生存……同时我发现了他的不快”中的“他”。在现代汉字的习惯表现中,“他”其实应作“它”,喻指着人类必须抉择的“生存”,或存在主义哲学中的“存在”。“婚姻”,本是人类的生存与延续的一个重要形式,但现在,“人们连一枚下等的婚饼也不投给他!”可见现代人类的生存形式与生存本质相互背弃到了何等的地步。自然,这些与政治形式的独裁或商品形式的独裁对生命及性灵的屠戮有关,同时,也与沙特发现的现代人的真实的“存在”的“不快”有关——但极少有人能有那样的力量与智慧来面对真实的存在。诗哲艾略特就曾言:“人类无法面对太多的真实。”因此,四处逃避的人类,只是“花费一个早晨去摸他的衣角”,去寻找某种凭借,安慰,来证明自己还“活着”。将“他的名字”,写在无法捉摸,时刻消逝着的“风上”,写在口号式标签式的“旗上”,更是证明了现代人类的虚伪性,苟且性。现代人类既然这般对待“存在”,那么,“存在”也必然会抛弃现代人类,抛弃给他们“他吃剩下来的生活”,也就是说,将人类抛弃给生存的渣滓,抛入生存的虚无与深渊之中。
第六节的“在三月我听到樱桃的吆喝”至第八节的“抬着一付穿裤子的脸”,构成了诗篇的第二大段,由“社会的深渊”,继续坠落至“肉欲的深渊”。“樱桃”,在中国文学传统中,本象征着一种纯美、含蓄、矜持的女性美,而现在,它突然商贩一般地吆喝叫卖起来,其深刻的内涵与反讽效果,令人联想到艾略特的《荒原》起首的名句“四月是残忍的一个月”。实际上,《深渊》这一段的三节诗,亦与《荒原》中的《对弈》《火诫》,有着明显的迭印之处,都表现了失去信仰之后,空虚无聊的现代人在男女肉欲中的挣扎,苟且,疲惫。在具体的诗歌艺术表现上,如果说,他们两人的诗都是戏剧性浓郁的诗,那么,艾略特的《荒原》偏重于戏剧性场景的描述,而痖弦的《深渊》则偏重于戏剧性的独白。在中国新诗史上,痖弦以他的诗的戏剧性而独树一帜,他的诗的戏剧性独白,虽受西方诗人的这一传统的启发,但因为自身深厚的东方文化修养,又使之创造出了自己的特色。痖弦诗的戏剧性独白,尤其在《深渊》诗中,不似西方诗人常见的那般,在一个特定角色的戏剧性独白中,呈现出一个事件,一个过程,并呈露出这个角色的个性以及对世界的看法。痖弦《深渊》的戏剧性独白中,你难以找到一个具体的事件或故事,它们是由对一个个戏剧性意象的陈述编织而成,其手法似乎更是由中国古典抒情诗转化而来。而诗中的戏剧性独白者的身份,亦在频频转换,一会儿似某个冷漠旁观的嘲讽者,一会儿似玩世不恭的厌世者,一会儿又似火热的诗人自己……其跳跃虽大,但对于熟悉中国古典诗歌,尤其是熟悉李白、辛弃疾那一会儿高昂激烈,一会儿低沉遁世的诗句的读者来说,这一切的接受,丝毫没有突兀之感,显得那么自然,妥帖。无疑,痖弦既是古典的,又是现代的;既是中国的,又是世界的。
在三月我听到樱桃的吆喝。
很多舌头,摇出了春天的堕落。而青蝇在啃她的脸,
旗袍叉从某个小腿间摆荡;
这三行诗中的樱桃,春天,青蝇,旗袍,都曾是中国古典传统的审美对象,但在痖弦这儿,则被完全颠覆,与现代人类肉欲中的堕落,构成一种强大的反讽效果。
人类自进入二十世纪之后,“一切都已崩溃,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叶芝)艾略特的《荒原》为了表现这种崩溃后的可怕的美,穿插运用了大量的神话典故,使诗篇充满了明确,浓缩,同时兼寓魔术性的暗示,从而极大地拓展了现代诗的包容量。痖弦在《深渊》诗中,虽不及艾略特的密集,亦同样穿插运用了许多的神话典故。而更具有痖弦自己特色的,是他在诗中成队列地推出一些具有古典意味,以及类似的给读者以丰富的联想空间的词语,如上面三行诗中的樱桃,春天,青蝇,旗袍等,使之与同时出现的反讽构成诗句,不仅具有了类似运用典故的艺术效果,而且避免了传统的运用典故时,常使诗思陷入生涩的缺陷。这些都是痖弦作为一位诗歌艺术大师所取得的独特成就之一。
而除了死与这个,
没有什么是一定的。
这句诗格言警句一般,写出了现代人所面临的困境:曾自豪地宣称“上帝死了”的人类,很快悲剧性地发现,自己也由此失去了拯救与超越,而无时无刻都在面临着死亡——这黑色的虚无,深渊,无法摆脱其坠落中惊恐、忧惧的生存状态。于是,他们便以“这个”——肉欲的放纵,片刻的销魂,迷醉,来忘却坠落中的恐惧,忘却下面的黑色深渊的吞噬。然而,人类的肉体不是上帝,不是无限的,肉欲的迷醉只能是片刻、暂时的,醉醒之后,是对虚无更为深刻的品尝,是面对仍在不断加速的下坠的恐惧。于是,肉体暂喘一口气后,现代人类便又匆忙地扎入肉欲的“水”中,进入一种循环式的宿命的逃避,直至没有力气再钻入水中,而死鱼一般向上翻着白肚皮——而这,就是“一定的”。
“在夜晚床在各处深深陷落”的第七节,实际上就是对这个死亡之深渊中挣扎的肉欲的“一种桃色的肉之翻译”。而发展至第八节的“在我影子的尽头坐着一个女人。她哭泣,/ 婴儿在蛇莓子与虎耳草之间埋下……”诗篇似乎有了某种悲剧意味。蛇莓子在传说中是一种有毒的植物,而虎耳草在药材中则具有消炎、解读的作用,纵欲后的副产品——婴儿,埋于它们之间,女人为之泣下的泪水,似乎欲灌溉出一些什么。然而,随后的“第二天我们又同去看云、发笑、饮梅子汁,/在舞池中把仅剩的人格跳尽”,不仅是继续在陷落的肉欲中,把仅剩的人格跳尽,也是把诗篇出现的某种悲剧意味,以及某种可能的觉醒,一下子消解尽净。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双肩抬着头,
抬着存在与不存在,
抬着一付穿裤子的脸。
这一段的最后三行诗,就是这种毫无希望的荒诞生存的形象写真:人类的存在与不存在,以及曾经仰望天空的脸,都已下陷到裤子里,下陷到下半身的生存里去了,成为了生存的惟一形式。
《深渊》的第九节、第十节,表现了在宗教意义的背景上,失去了灵魂失去了拯救的人类深渊中的继续坠落:
下回不知轮到谁;许是教堂鼠,许是天色。
“上帝死了之后”,接着,“人也死了”,荒芜的世界,谁又将粉墨登台呢?是教堂灰暗的角落里出没的老鼠,还是什么都无所谓的天色?总之,再也没有“人”了,人类早已为自己掐断了那连接着“人”的脐带。或者,如诗中暗示的那样,“人”已在深渊的坠落中,演变成了一种“教堂鼠”:“ 接吻挂在嘴上,宗教印在脸上”,“ 背负着各人的棺盖”,在黑暗中游荡——这种“存在”,只能是“没有出口的河”,“未埋葬的死”。
没有人把我们拔出地球以外去。
这一句诗明确地定性,失去了灵魂的现代人,无论他们的宇宙飞行器能飞升到哪里,都不能在本质上提升他们被地球囚禁、被泥土囚禁的存在状态。失去了灵魂的现代人,是失去了翅翼与飞升能力的人,他们只能在泥土辐射的黑暗中“闭上双眼去看生活”,而林莽植物穿越他们空洞的脑壳生长,并把之作为自己的巢穴。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娘下……。
当一些颜面像蜥蜴般变色,激流怎能为
倒影造像?当他们的眼珠黏在
历史最黑的那几页上!
这几句因为思维的比较深,而显得有些艰涩。在泥土的黑暗中,或者说另一种地狱形式的囚禁中,人类的存在,就像一群无望的影子一般,蠕动于甜菜或桃金娘的根须下面……这里,我们且将自己的诗性想象继续深入下去:死亡后的人类,将在泥土中腐烂,为蛆虫分解,又为甜菜或桃金娘等植物的根须吸取,并进入它们的季节变幻,从而“颜面像蜥蜴般变色”,再也无法寻找到曾经的“人”的踪迹。“激流怎能为/ 倒影造像?”乃承接着上面的诗性想象而生,蜥蜴,俗有“变色龙”之称,随不同的境遇而改变颜色;激流,则因它的波纹,它的浪沫,处于不停的变幻之中,而使人无法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只有在一种宁静如镜的水中,人才能看到自己清晰的影像,寻找到自己的灵魂。现在,为灵魂抛弃,或者说,自己抛弃了灵魂,抛弃了宁静的人类,完全被动地被卷入了一种“存在”幻变不已的激流,再也无法寻找到自己,失去了任何复活的可能,陷入了比地狱的折磨更为可怕的虚妄的存在状态——如诗中所言,黏在了“历史最黑的那几页上”。
如果说,《深渊》这首伟大的“独白诗”,前面几段分别从“社会人”“纵欲人”“宗教人”的角度,说出了现代人在坠落中的生存感受,那么,由第11节的“而你不是什么”,至13节“哈里路亚!我仍活着”,独白者又成了一个良知尚未泯灭、思想尚未钝化的知识分子的角色,或者也可以说,是诗人自己。
而你不是什么;
不是把手杖击断在时代的脸上,不是把曙光缠在头上跳舞的人。
在这没有肩膀的城市,你底书第三天便会被捣烂再去作纸。
你以夜色洗脸,你同影子决斗,
这几行诗的激愤,自嘲,决绝,令人想到了尼采,想到了鲁迅。鲁迅创造了黑暗的“铁屋”寓言,痖弦创造了黑色的“深渊”诗篇,而它们在本质上,在认识这个世界的困境的意义上,其实是有着很大的相通之处的,这里的“你”,在困境与宿命的意义上,都可以令人联想到鲁迅铁屋中的“醒来者”。鲁迅的“醒来者”,面对着铁屋无法打破的黑暗,他痛苦,无奈,却又不甘。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唤醒铁屋中的其它昏睡者,让他们与自己一同痛苦,无奈,还是让他们在昏睡中无痛苦地死去。我想,鲁迅的“铁屋”寓言,其实是可以用存在主义哲学来改造的,铁屋里的醒来是值得的,如果这醒来后的痛苦,无奈,是醒来者自己的抉择。而就在这抉择中,人类确定了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尊严与价值,并使自己挣脱了虚无。但痖弦所面临的困境,显然比鲁迅时代又进了一层,诗中的“你”曾经想制造“曙光”,曾经举起过“手杖”,但荒诞的是,现代政治或商品经济控制中的城市,根本就没有人愿意“醒来”,或“醒来”后的人类干脆“抉择”了在深渊中更痛快的坠落,“你底书第三天便会被捣烂再去作纸”,“昏睡者们”醒来后的痛苦,无奈,或对深渊坠落中的恐惧的面对,这一场景根本就没有可能,完全是知识分子对大众的臆测,存在主义哲学在这里是对牛弹琴。是知识分子给自己制造了一层又一层更深度的绝望,而最终无奈地感伤“你不是什么”。
要怎样才能给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中注射音乐,令盲者饮尽辉芒!
把种籽播在掌心,双乳间挤出月光,
进入第十二节,上一节在铁屋式的深渊中绝望的“你”,似乎有些神经失常,或成了一个堂吉诃德式的人物。他的理想的影子尚未散尽,但他的美好的努力,却不切实际,显得荒唐可笑——然而,这就是现代诗人,或现代知识分子的存在状态。“要怎样才能给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我们亦可以苦笑着接下去,跳蚤腿子的力量,对于跳蚤的世界来说,可谓达到了一种极致,但无论给它的腿子再增加多大的力量,一只微小的跳蚤,亦是不可能借助于虚无跳出人类那巨大的深渊的。因此,这堂吉诃德式的努力,归根结底,只是“你”,或诗人们,在深渊的坠落中挣扎出的一幕幕幻象,诗人试图借助这一幕幕幻象撑开的降落伞,舒缓坠落中的恐惧,甚至因此暂时地得到了“一朵花、一壶酒、一床调笑、一个日期”,但于整个人类坠落中的生存困境来说,并没有得到丝毫的拯救,哪怕透入一丝的光亮,一切仍在被“层层迭迭”的黑暗包裹着,下坠着。在这种黑暗中,人类甚至不能像下坠的陨石般在夜幕划出一道流星的光焰,以显示出某种悲壮的意味。
第十三节起首的“这是深渊”,像是绝望的呼救,又像是最后一声叹息。在这个深不可测的,且无所不在的深渊的压逼下,那个曾想在“在喉管中注射音乐”的堂吉诃德终于垮了,疯了,而“挽着满篮子的罪恶沿街叫卖”,只是为了证明:“我仍活着”。这是已重复了无数岁月的诗人,或文化人的悲剧,只是今天尤为令人颤栗——他不仅已不能拯救世界,连自己亦无法拯救了。
最后一节十四节,是《深渊》的收尾,在形式上也可看作第一节引诗的对称。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为生存而生存,为看云而看云,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份……
仿佛音乐的复调,这几行诗的再现,强调了现代人类生存的荒诞,虚无,不必要,并试图在读者的阅读中,引起一种不绝的回声。
在刚果河边一辆雪橇停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它为何滑得那样远,
没人知道的一辆雪橇停在那里。
谁也无法回答,现代人类“深渊”坠落的最终结局,是一种没有尽头的只有坠落的坠落,还是终于啪的一声,粉碎在某个世纪的石块上。当下我们所能知道的,或诗人提供的这一阶段的坠落所抵达的,就是上面的这三行诗句的暗示:非洲无雪,雪橇怎么能滑到那里?——承接着前面一段,这个坠落的深渊中仅余的一些尚存有人的意识,而试图挣扎的人类发了疯之后,这个世界也变得彻底的精神错乱起来,怪诞,而无理性。自然,这一切都是人类自己的酿造,至于接着的下一步的坠落中,这无人的“雪橇”将滑到哪里,恐怕就更无人知晓了。
如果说,艾略特的《荒原》在知性上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那么,痖弦的《深渊》则在感性上达到了一个罕见的深度——自然,《深渊》亦不乏深刻的知性。某种意义上,存在主义哲学是痖弦这首诗的催化剂,但痖弦诗并非存在主义哲学的简单演绎,而是以之为启迪,为跳板,来探索二十世纪的东方,乃至整个人类的荒诞生存及迷失,从而达到了一种真正的诗的伟大。痖弦的《深渊》与艾略特的《荒原》都是唯一的,不可重复的——或许,这也是痖弦在创作的盛年,出版了以诗篇《深渊》为主要作品的诗集《深渊》之后,便如法国大诗人兰波一般早早告别诗歌的原因。但痖弦并无遗憾,《深渊》的惟一,不可重复,痖弦的这篇作品与它的时代,实际上已给我们作了解答——在《深渊》中,痖弦已从各个主要角度,深刻地探入了现代世界的内部,准确且全面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感受。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深渊》的诞生至今,半个世纪的时间过去了,这个世界在本质上并未走出“深渊”的困境,从而给予痖弦新的语境。痖弦要说的话实际上已经说完,于是,他默默地退隐一边,以他的一生,满怀悲悯地注视着这个坠落中的世界,等待着这个世界。
2008年7月11日
附诗:
深渊
我要生存,除此无他;同时我发现了他的不快。
——沙特
孩子们常在你发茨间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芜的瞳孔背后
一部份岁月呼喊着。肉体展开黑夜的节庆。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灵魂蛇立起来,扑向一个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额头。
这是荒诞的;在西班牙
人们连一枚下等的婚饼也不投给他!
而我们为一切服丧。花费一个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后来他的名字便写在风上,写在旗上。
后来他便抛给我们
他吃剩下来的生活。
去看,去假装发愁,去闻时间的腐味
我们再也懒于知道,我们是谁。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们是握紧格言的人!
这是日子的颜面;所有的疮口呻吟,裙子下藏满病菌。
都会,天秤,纸的月亮,电杆木的言语,
(今天的告示贴在昨天的告示上)
冷血的太阳不时发着颤
在两个夜夹着的
苍白的深渊之间
岁月,猫脸的岁月,
岁月,紧贴在手腕上,打着旗语的岁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杀的人再被杀掉。
他们用墓草打着领结,把齿缝间的主祷文嚼烂。
没有头颅真会上升,在众星之中,
在灿烂的血中洗他的荆冠,
当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而我们为去年的灯蛾立碑。我们活着。
我们用铁丝网煮熟麦子。我们活着。
穿过广告牌悲哀的韵律,穿过水门汀肮脏的阴影,
穿过从肋骨的牢狱中释放的灵魂,
哈里路亚!我们活着。走路、咳嗽、辩论,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份。
没有什么现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
在三月我听到樱桃的吆喝。
很多舌头,摇出了春天的堕落。而青蝇在啃她的脸,
旗袍叉从某个小腿间摆荡;且渴望人去读她,
去进入她体内工作。而除了死与这个,
没有什么是一定的。生存是风,生存是打谷场的声音,
生存是,向她们——爱被人膈肢的——
倒出整个夏季的欲望。
在夜晚床在各处深深陷落。一种走在碎玻璃上
害热病的光底声响。一种被逼迫的农具的盲乱的耕作。
一种桃色的肉之翻译,一种用吻拼成的
可怖的言语;一种血与血的初识,一种火焰,一种疲倦!
一种猛力推开她的姿态
在夜晚,在那波里床在各处陷落。
在我影子的尽头坐着一个女人。她哭泣,
婴儿在蛇莓子与虎耳草之间埋下……。
第二天我们又同去看云、发笑、饮梅子汁,
在舞池中把剩下的人格跳尽。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双肩抬着头,
抬着存在与不存在,
抬着一付穿裤子的脸。
下回不知轮到谁;许是教堂鼠,许是天色。
我们是远远地告别了久久痛恨的脐带。
接吻挂在嘴上,宗教印在脸上,
我们背负着各人的棺盖闲荡!
而你是风、是鸟、是天色、是没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来的尸灰,是未埋葬的死。
没有人把我们拔出地球以外去。闭上双眼去看生活。
耶稣,你可听见他脑中林莽茁长的喃喃之声?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娘下……。
当一些颜面像蜥蜴般变色,激流怎能为
倒影造像?当他们的眼珠黏在
历史最黑的那几页上!
而你不是什么;
不是把手杖击断在时代的脸上,
不是把曙光缠在头上跳舞的人。
在这没有肩膀的城市,你底书第三天便会被捣烂再去作纸。
你以夜色洗脸,你同影子决斗,
你吃遗产、吃妆奁、吃死者们小小的呐喊,
你从屋子里走出来,又走进去,搓着手……
你不是什么。
要怎样才能给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中注射音乐,令盲者饮尽辉芒!
把种籽播在掌心,双乳间挤出月光,
——这层层迭迭围你自转的黑夜都有你一份,
妖娆而美丽,她们是你的。
一朵花、一壶酒、一床调笑、一个日期。
这是深渊,在枕褥之间,挽联般苍白。
这是嫩脸蛋的姐儿们,这是窗,这是镜,这是小小的粉盒。
这是笑,这是血,这是待人解开的丝带!
那一夜壁上的玛丽亚像剩下一个空框,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涤她听到的羞辱。
而这是老故事,像走马灯;官能,官能,官能!
当早晨我挽着满篮子的罪恶沿街叫卖,
太阳刺麦芒在我眼中。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为生存而生存,为看云而看云,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份……
在刚果河边一辆雪撬停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它为何滑得那样远,
没人知道的一辆雪撬停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