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的时间
——洛夫诗《致时间》解读
庄晓明
时间,生命,神,是三位一体
诗人的终结信念,即在扮演
这三者交通的使者
——洛夫
《致时间》,是洛夫晚年巨著《漂木》的华彩乐章之一,也是整个文学史上关于时间的最辉煌的篇章之一。在某种意义上,《致时间》与屈原的《天问》一般,是一次对时间的终结追问。诗人以多重的身份,角色频频出现,对时间的本质,各种形态,侧面,作了丰富而深刻的探讨,不断地寻找,又不断地否定——就在这时间的“远游”中,一个诗性的世界以前所未有的规模与气魄瑰丽地展开。我的这篇所谓的解读文字,充其意味只是一种线索,以方便于读者行走,沿途的无限风光,还得凭读者自己的目光来领略。
1
……滴答
午夜水龙头的漏滴
从不可知的高度
掉进一口比死亡更深的黑井
有人捞起一滴:说这就是永恒
洛夫的时间,以一种寻常的,每个普通人都曾体味过的“午夜水龙头的漏滴”展开。这滴答声,不仅是现代钟表的呼应,亦是中国古典水漏计时的一种回声。在午夜的寂静,人类完全的孤独中,时间的步伐方显得如此清晰,我们听着它流过田野,流过城市,流过星辰与空间——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说,倾听时间,追问时间,是一项孤独者的事业。我们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从何而来,不知道人类的时间从何而来,更难以知晓人类时间之外的宇宙时间之谜,但人类的天性却直觉到,宇宙的时间,无疑将比它裹挟着的单个人类的时间,整体人类的时间穿越的更为久远。这“黑井”,是对于单个的人类及他们的时间归宿而言,而在无所不在的“神”的眼里,时间并无终结之说,它只是一个不断变幻着流动方式的永恒的河流。于是,便有灵智的人类从这永恒之流中“捞起一滴”,并由此听到了整个永恒的脉动。
2
另外一人则惊呼:
灰尘。逝者如斯
玻璃碎裂的声音如铜山之崩
有的奔向大海
有的潜入泡沫
如果说从一滴水中见永恒的人,是具有“一朵花中见天堂”的布莱克式诗性精神的人;那么,由一滴时间中见到“灰尘”的人,则是有着冷静的理性思维的人。理性思维走到今天,可谓已走到一种尽头,再也无法大踏步跨越,只是在不断地崩溃,碎裂,直至如灰尘乱飞。然而,逝者如斯,无论人类如何命名时间,或干脆背对时间,时间都在径自流动着,不断地以各种方式激动着人类的情感,想象,并裹挟着人类的一切——一部分将随时间流入大海,进入另一个轮回;另有一部分则泡沫中蒸发为虚幻,不知所终。
3
都是过客留下的脚印
千年的空白
一页虫啮斑斑的枯叶
时间啊,请张开手掌
让太阳穿越指缝而进入
从人类所能感知的意义上来说,时间亦可谓是人类的脚步走出来的。离开了人的生命的流动,我们所理解的各种时间便无从依附。人类的脚印之外,是人类无法感知的另一种时间的空茫;人类的脚印之内,我们读到的亦同样只是一页页空白——我们得到的只是历史移动的痕迹。
这“千年的空白”,是对于终结意义上的追寻而言,而当下人类的具体生存状态,倒似乎是声色迷人,五彩斑斓。然而,当我们透视入它的本质,却是如“一页虫啮斑斑的枯叶”,精神枯萎,到处残缺,看不到前景。于是,绝望的诗人祈祷神一般祈祷时间,请它的手掌漏入一丝太阳的光线,以将正掩埋于时间中的人类拯救出来。
4
你那无人抵达的暗室
壁钟自鸣,寂寞的鱼子酱
在拥挤的玻璃瓶里
憧憬着
日出后的授精
5
去年从八十层高楼听到的鸽哨
跌落在
今日午餐的瓷盘里的
只是一根
丧失飞行意愿的羽毛
如同诸神,如同人的生命,时间亦有着它的阴影里的世界。诗人将触须探入这时间的“暗室”,发现的是被时间遗弃的一群,或封闭于无望的玻璃瓶中,做着徒劳的梦;或干脆梦也不做,躺在被别人“午餐”后的遗忘里。
6
譬如我的房屋,在寂静中日趋消瘦
对于风雨一向没有甚么意见
旧家具木头中的孤独
足以使一窝蟋蟀
产下更多的孤独
至于诗人自己的时间,“我”收回触须自我打量着:也是封闭于一间孤独的房屋,无奈地逃避着尘世的“风雨”。旧家具,本意味着一种死去的,封闭的,无繁殖力的存在,然而,它的孤独,居然使这房间的一窝蟋蟀授精,并产下更多的孤独——一种超现实诗法呈现的悖论,使这种诗人的孤独达到了惊心动魄的效果。
7
朝如青丝暮成雪,发啊!
我被迫向一面镜子走近
试图抹平时间的满脸皱纹
而我镜子外面的狼
正想偷袭我镜子里面的狈
无疑,古今诗人都是孤独的,他们在孤独中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寻视着时间流逝的痕迹,并试图以镜外的形,“偷袭”镜里的影,而将时间击倒,使自己脱离滑向死亡的轨道。
8
其实死亡既非推理的过程
也不是一种纯粹
绕到镜子背后才发现我已不在
手表停在世界大战的前一刻
把时间暂时留在
9
尚未流出的泪里。我们
只要听到门的咿呀声便委顿在地
不知来者是谁,只知从门缝出去的是
比风阴险
比刀子的城府深
10
比殓衣要单薄得多的
某种金属的轻吼
秉烛夜游正由于对黑暗的不信任
举起灯笼
就是看不见自己
但诗人随之对第7节的企图作了否定。时间与死亡,并非理性的演绎,无法以一个纯粹的定义来捕捉之。时间之程,死亡之程,在某种意义上,是由我们的一个接着一个的感觉组成的。而这些感觉,这些感觉的催生,都充满了偶然与不确定。如但丁的深入地狱,诗人复又将思想的触须探入自己的死亡,就是想直接把最后一张底牌翻出来,寻找答案,作个胜负了断。但他绕到镜子背面——死亡的领地,却发现那是一个没有“我”的世界,一切都已停止,定格,“我”既不在时间之内,也不在时间之外,只有一种没有一丝声息的虚空。这种没有“我”存在的虚空结局,对于诗人的探索而言,显然无法面对的。
因为对死亡的探索寻求不到意义,寻求不到拯救,人类必然会对死亡产生一种恐惧,憎恨,如被莫测的地府幽灵纠缠,无奈地看着它不停地搬运着我们的生命。
于是,秉烛夜游,成为无奈的人类逃避,或暂时忘却死亡恐惧的一种方式。但一个悖论是,虽暂时地得到了这种逃避,人类同时亦是逃避了“自我”——这不仅是因为灯笼之光总是引向外在的世界,而且是因为人的内部因之更是陷于黑暗与死亡的混乱。秉烛夜游的光晕中,同样不见“我”的存在,价值与意义无法依附。
11
弃我去者不仅是昨日还有昨日的骸骨
伫立江边眼看游鱼一片片衔走了自己的倒影
不禁与落日同放悲声
滔滔江水弃我而去,还有昨日
以及昨日胸中堤坝的突然崩溃
12
还有墓碑
以及墓碑上空仓皇掠过的秋雁
白桦在死者的呼吸中颤抖
这里,鸦雀肆意喧闹而叶落无声
时间在泥土中酣睡
仿佛惟一的凭依,诗人复又穿上李白的衣袍,悲叹着时间的流逝,悲叹着昨日之我非今日之我,悲叹着昨日之我被昨日之时间埋葬着,腐烂着的“骸骨”,更悲叹着面对当下时间不停流逝的无奈,无助。
关于时间的现在状态,博尔赫斯曾有这样的感慨:真是奇怪,我们区分的三个时间(过去,现在和将来)中,最难以把握,最难以抓住的居然是现在!现在就象不存在的点一样难以确定。如果我们想象它没有长度,那么也等于否定了它的存在。我们感到的是时间的进程……现在,洛夫把这个最难以描述的时间现在状态,我们随时面对并感到的时间进程,以一句诗的意象“伫立江边眼看游鱼一片片衔走了自己的倒影”,精练,清晰,深刻地表现了出来,显示了一种诗的胜利。
古今诗人共同面对时间的悲歌的蓄积,涌涨,以及诗人的一种激情与惯性的冲击,终于使得人类对抗时间的理性的“堤坝”崩溃。仿佛巴赫赋格的复调一般——实际上,整首《致时间》都充盈着这种复调式的回声,而潮水一般地推涌着诗的进程——死亡,复又以墓碑的形式站立在生命之路的前面。墓碑,这一切单体生命无法逾越的终点,一种生命的黑洞,使万物都在恐惧,颤栗,逃避,但又不得不无奈地归于同一种时间——泥土时间的酣睡。
13
时间在城市里显得疲惫而任性
简单的生活,深不可测的机器
投币不一定保证自动贩卖机开口说话
便秘,然后是久久的等待
然后哗啦……掉下一个醉汉
沮丧的诗人,现在把目光转向城市时间。现代城市,在某种意义上,是为欲望所裹挟的人类试图建立的抵抗时间的一种堡垒——然而,这座堡垒不仅没能抵抗住时间的侵蚀,时间在这里反而变的更加变态,失常,如一个醉汉。
14
一进入地铁便再也轻松不起来
他们搓着手,专注地等候
从口哨中仿佛听到大江的浪涛翻滚
一列快车从百年前的小镇飞驰而来
正好停在叔本华的后门
城市的地铁,更如一段被掩埋的时间,或时间的盲肠。这里的人们,面孔显现如“黑树干上的花瓣”,茫然而压抑,搓着手,为等待而等待,如艾略特的《四部四重奏》中所定义的“既无充实,也无空虚”。失落的人们与他们失落的时间,只能在百无聊赖的口哨中,恍惚听到人类曾经有过的江涛奔腾的时间,激情的时间。但时间是没有返程票的,所有的乘客都被罐装在一列快车上,从过去飞驰而来,并刚好停在现在——叔本华的后门——一个悲观而虚无的站台。
15
你好
好久不见,你的思想又瘦了些!
超级市场门口哲人的寒暄火花四射
菜篮里的鱼虾瞪着迷惑的目光
角落的那把雨伞原是三月的过客
泪水流向寂寞的街衢
于是,诗人与哲学家打起招呼来:又有什么忧虑了?你的思想又瘦了!是否是因为你的思想伴着超市商品的沸腾,被人们购去作为一种肤浅的门面装点。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真正需要拯救的人,真正的悲剧角色——菜篮里的鱼虾们,却是始终对世界瞪着迷惑的眼睛,在短暂混沌的生存中走向寂灭。于是,叔本华自己与他的哲学,亦成了一幕遗弃的悲剧,如一把过期的雨伞,独自在角落的寂寞中流着泪水或雨水的回忆。
16
我在城市里,镜子里
一具玻璃的身体里看到自己
头脑与性器同样软弱如刚孵出的虫子
一根长长的绳子牵着一匹兽
而被我拴住的日子却很短
从玻璃,镜子等折射的,是现代城市时间与城市人生存的虚幻,冷漠,他们因远离大自然,而失去了大自然中生命应有的刚健,活力。惟剩有内部的欲望之“兽”,被一根长长的绳子——单调而漫长的时间强行牵引着,由虚幻走向虚无。城市人真正属于自己的,属于一个“人”的时间,短促的几乎可忽略不计。
17
不久我便和风筝同时来到秋天的草原
风筝上去了,时间把我扣留在地面
蚱蜢的岁月,不安的跃动
蒲公英的梦持续飞行
及至九月,我思想的矿脉终告耗尽
18
几经努力我仍无法飞起,这才发现
鞋子距离地球太近,距离灰尘
太近。有时我也想成为
一株枫树上最高的那片叶子
红得早,伤痛也早
绝境中,“我”与“我”的思想,又从城市逃亡——这里的“我”,显然不能狭义地理解为诗人自己,他还代表着童心未泯,不甘在城市的时间中沉沦的人们。然而,在秋天的草原,在空旷的大自然,“我”却沮丧地发现,自己的翅膀已退化了,已无法与风筝一同飞上蓝天。“我”已成了一个“分裂症”患者——梦和童年的风筝向着过去飞升着,不肯回来;而躯体却被现代时间和它的引力牢牢扣押在地面。
现代人已走到了一种尽头,走入了一种无法挣脱的囚禁,无法寻找到一种思想来提供越狱的动力与新的道路的想象。甚至连向往成为树枝上的一片能敏锐地感知时间的红叶,也成了奢望。
19
在雪夜,我以白色的喧嚣镇压自己的冲动
一匹发情的豹子在体内窥伺
谁的手也抓不住它
啊呀,我的豹子冲出来了
满床精虫蠕动
现代人真的成为一具具冰冷的机器倒也罢了,随波逐流,麻木而混沌。现在,因为这向上超越的时间之路被堵塞,封闭,他们那体内的原始的欲望之“兽”,却向着另一方向,更加畸形地疯长,更加充满了饥渴,冲动,当然,它的目标也符合它的身份——只是一种动物性的泄欲。
20
摇篮中我儿子被一头白发追赶得不断换尿布
祖母的微笑带有浓浓的樟脑味
箱子里旧衣服的每个纽扣都很完整
唯有时间受创最深
墙上的日历被翻得不断冷笑
而更为荒诞的是,这现代人的泄欲中繁衍的后代,生存状态在继续退化着,退化的近乎可笑:尚在摇篮时,便被虚无的时间追逼的“不断换尿布”。“祖母的微笑”, 这些本应最为纯净美好的回忆,都已被染上了浓浓的异味。能完整承继下来的,是不再具有现实意义的,压在箱底的旧衣服上的“纽扣”。“唯有时间受创最深”——是一句发人深思的悖论,本是时间重创了现代人,但这击出的拳头,同样也是击中了时间自己——因为人,时间,本为一体,相互呈现——最终结局是两败俱伤。至于墙上的日历,不过是外在于时间的一种“计时器”或“记分牌”,它有理由以观众的身份,对着这一幕现代人与现代时间纠缠撕打的闹剧发出不断的“冷笑”。
21
钢索是一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
惊悚之路。飞出去,两肋生风
我们在下面以掌声把他送到彼端
他突然坠落,一把抓住地面自己的影子
扔上去,他接住,立刻穿上且装作仍然活着的样子
现代人的时间,就这样被现代人逼上了一条又窄又细的,望不到尽头的钢索。现代人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在这钢索上玩杂耍,把玩虚无,并试图以此来逃避虚无,忘却虚无,以为自己还活在一场马戏晚会的热闹中。
22
死前大家都要忏悔一阵子
前不见秋天后不见落叶,孤寂和谎言
玫瑰枯萎后留下的香气或许是另一种永恒
若未穿过铁衣
僧衣只不过是风中一块孤寒的布
但无论什么样的晚会与热闹,最终都会曲尽人散,人总是要独自面对死亡与死亡背后的虚无的。而如同酒醉之后的加倍报应一样,现代人将更为深刻地体验着面对死亡与死亡背后的虚无的巨大恐惧,这巨大的恐惧,迫使现代人不得不跪下来,补上忏悔的一课——但这个忏悔是无效的,它在本质上就是个谎言,现代人已与永恒无缘。现代人轻飘飘的生命没有承载过沉重如“铁衣”的生命价值,因此,所谓皈依象征的“僧衣”,只不过是如风中的一块飘忽的“孤寒的布”,既不能遮蔽什么,也不能承接缝补起什么。
23
无意中我又跨进了梦的堂庑
拨开蛛网和瓦砾
发现野荨麻中一堆青铜的钉子
楠木的大门久已无人进出
幽深的房间里我找到了那只抽屉
24
里面有一把形而上的钥匙
开启了我形而下的记忆
旧照片,过期护照(一种距离的辩证法)
指甲刀,咳嗽药水,镍币,刮胡刀,蟑螂屎
保险套(保险使你的灵魂更加完善)
25
这些都是时间之痂
岁月脱落的毛发
有人溺水而死,与时间一并下沉
又提着自己的头发浮了上来
一碗汤,上面漂着一片凄黄的菜叶
或许,还有梦。入梦,梦游,是无意识的,但绝望中的“我”向梦中寻求出路,却是有意识的。自古以来,梦境就以它的神奇莫测,招引着人类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但现在,这梦,这现代人的梦,已与现代时间一样,同属于一个败落的家族,宅院内满是废墟,早已无人居住,蛛网与瓦砾封锁着一切。
但“我”仍有所不甘,费了一番努力,找到了“幽深的房间里” 的“那只抽屉”,试图凭借一把“形而上”的钥匙,沿普鲁斯特的小路,去复活往昔的时间。然而,“我”忘了,只有真正意义上的“人”,才能复活时间中的美好的部分,现在,他得到的,是这样一堆令人哭笑不得的“形而下”的东西:旧照片,过期护照,指甲刀,咳嗽药水,镍币,刮胡刀,蟑螂屎,保险套等等,没有一丝生命的活气与美好的征象,根本不是他所想要的——它们都是一些时间脱落的痂,毛发,令人难堪。
至于诗句中的溺水的“人”,可看作是随“我”一同跨入“梦的堂庑”,寻找时间透气孔的绝望者,亦可看成是从“我”分裂出去的另一个角色。他与他的死去的一切,木片一般在时间之水中沉浮,他的一生所端呈给世界的价值,就是这一碗漂着一片菜叶的汤,凄黄而荒凉——并以之告知世界,这一条梦之路仍然不通。
26
我恍然大悟
我欲抵达的,因时间之趑趄而
不能及时抵达
有时因远离自己
根本不欲抵达
27
有时因为风,风是我们唯一的家
梦从来不是,梦是坠落的起点
狗仔追逐自己的尾巴,我们追逐自己的影子
时间在默默中
俯视世界缓缓地坠落
“我”似乎终于恍然大悟:现代人试图在时间中建立起价值坐标的任何努力都是徒然的,现代时间作为现代人的一种镜中之影,正酒醉般“趑趄”着,已与现代人一同失常,失态。在这混乱的梦魇中,实无所谓抵达,无所谓不抵达。
时间是一种风,人的生命也是一种风,都没有坚固的供出发的码头,也没有稳定的供抵达的目标。在这一意义上,风,就是风的归宿。而梦,显然不属于这风中的时间,它是误入歧途的时间,幽暗的死巷中的时间,充其意味是我们拖着的一条影子。我们追逐这自己的影子,实如同狗追逐自己的尾巴,只是一幕不可能有结果的滑稽戏。而时间,则默默地坐在一边,注视着这幕人与梦的世界的堕落,似乎已两不干涉,两相遗忘了。
28
大凶之年
所有萝卜都被吃光而大地不再怀孕
大家都知道,苦瓜的腹中
藏有一窝非理性的核
苦瓜凉拌革命,农民望着这个菜单吓呆了
29
吃萝卜
打了一个青色的嗝
吃苦瓜
打了一个空空的嗝
吃语录打了一个很馊很馊的嗝
30
这是历史,无从选择的沉重
时间,蛀虫般穿行其间
门,全都腐烂
脸,全都裱好悬挂中堂
恶化的肿瘤在骨髓中继续扩散
28节,29节,诗人雄笔一宕,把读者引到一个“大凶之年”—— 一个真实的噩梦,时间结出的一个肿瘤。它是众所周知的中华民族现代史上的一段“荒原”式的年代,“大地不再怀孕”,饥饿催生着革命,革命催生着非理性,非理性复又催生出新的饥饿……人们陷入了一种恶性的循环之中,甚至失去了“狗仔追逐自己的尾巴”自由。
肉体,精神的双重饥饿,使时间打着贫乏的嗝,变味的嗝。
这段沉重的历史时间,是属于蛀虫自由的时间,僵化的时间,垂死的时间。
31
于是,我从一面裂镜中醒来
俯耳地面,听到
黎明前太阳破土而出的轰鸣
在母亲体内我即开始聆听
时间爬过青发时金属摩擦的声音
32
我学习聆听
开花的声音,树的乳汁流进石榴嘴里的声音
雨天竹子说着绿色的梦话
兵器互击之后钉子叩问棺木的声音
鸽子敛翅,黯然跌进油锅的声音,以及
33
第一场风雪轰轰穿越历史的声音
接着就是茫茫的
一匹白
用那么多字记述一块冰融化的过程
你可曾听到历史家掷笔的声音
34
最后终于听到蚂蚁挖掘隧道穿过地球的声音
我想,那边可能
有更多瘦弱的好人和残羹剩饭
地球这边搁着一张梯子让人看得更远
但不久就被人抽走
诗人挣扎着,从一系列的梦魇碎裂的时间中醒来,各种可能都尝试了,仍是无路可走。于是,他惟有祈祷自己的生命再来一次新生,让自己重新从婴儿开始,学习聆听时间发出的各种声音:生命成长的声音,大自然绿色的声音,以及人类的杂音,噪音,历史的虚无之音。
最后,诗人终于听到了弱小而顽强的蚂蚁穿越地球的声音——宇宙苍茫的大背景下,人类行进着的命运的真实声音,一种生命的本能穿越现实的不可能的声音——然而,这蚂蚁般盲目挖掘的声音的尽头,仍充满了不确定,它的作为终极理想追求的地球的那一边,极有可能的只是“更多瘦弱的好人和残羹剩饭”。但没有人能警示这一切,因为当有人试图“看得更远”时,他身下的梯子总是被另一些人抽走。
诗人重新学习的聆听中,并没有天堂清晰的钟声。
35
虱子们也正在寻找
一个细皮嫩肉的新娘
喝惯了血当然嫌露水太淡
既非蝉,他们不唱秋天的挽歌
也不是萤,他们的行业最忌在屁股上挂一盏灯笼
36
或许缘于某种意识形态
游走于墙上的苍苔习惯往空洞的高处爬
你是否听到,轻俏的脚步声宛如
从时间的嘴里哼出的
一首失声天涯的歌
37
一朵直奔天涯的金色葵花
骑着从太阳那里借来的一匹马
它回头问我:你的家在哪里?
我默默地指向
从风景名片中飘出的那朵云
声音的一幕听到尽头之后,虱子,苍苔,向日葵等各类的角色纷纷登台,表明自己对世界的态度——仿佛一场大剧中场的轻松过渡。当然,它们在时间中同样无寻归宿。
文章进展到这里,我觉得需对洛夫的诗艺补充一番探讨,以避免我的解读造成某种误导。洛夫诗的语言与语言所构筑的意象,总是充满了“禅意”,是中国传统的禅境与西方超现实主义的美妙结合,一般语言很难解读的透彻,因此,更需读者各自去悟。并且,洛夫是一位无可置疑的使用换喻形式的大师,他的那些最伟大的诗章,如《石室之死亡》《漂木》等,在绝大程度上,就是禅境与超现实主义意味的一个个意象的组合,建筑。我们读洛夫的这些诗时,常有这样的感触,就是他的诗句,诗行的进展,似乎已脱离了诗人自己的控制,而直接是由形象或意象在自己“创作”着,以一种“内在孕育”的方式进展着诗:一个形象或意象引发着另一个形象或意象,追随着它们之间的相似,或矛盾,而不是按照一般的叙述逻辑。其效果直如诗歌艺术大师程抱一先生在论述中国古典诗时所言:这些进展着的形象或意象,每一个都是自由的整体,有着向着四面八方辐射的含义,因此,它们之间的有机的和必然的联系,就编织成了真正的拥有多重交流渠道的网络,如一座意象光焰交错的星座。
比如,我们来看一下37节诗。“金色葵花”,显然是这一节诗的发轫意象,在人们的印象中,葵花总是为太阳的光线所牵引,由东而西扭转着脖子,这一联想的形象,很轻松地就唤出了第二句中的“一匹马”。而第二句中的“太阳”,亦是以它的明亮的色泽,有力地呼应了第一句中葵花的“金色”。至于第二句中的“借”字,同样是意味深长的,既然是从“从太阳那里借来的”,实际上“葵花”也就在某种意义上把自己典当给了太阳,它们已相互渗透,从而在诗境上形成了一种“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的错综关系——“太阳”,同样亦可看作是“葵花”的映象。太阳,总是从东方驰向苍茫的西方,因此,“太阳”在这里不仅使第一句中的“直奔天涯” 的形态有了着落,同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正是中国古典诗人们探询人生归宿的时刻,这就很自然地催生出了第三句中的一问:“你的家在哪里?”并随之有了最后一句的回应:“那朵云”——家仍在漂泊之中。我们都知道,一朵浮游的云自然不会讲话,这就使得它的上一句的“默默”有了照应,而“金色葵花”又何曾会发声,它发的只不过是一种无声之问。于是,这一片“无声”的世界,与金色的“葵花”,金色的太阳的绚丽画面,合成了一张无声的“风景名片”——名片自然是为了送人的,但送与谁呢?从名片里飘出的那朵白色的云暗示了:无人可承接。而如果算上前面的“家在哪里” 的一问,这一朵“云”实际上承接了双重的回答。至于最后一句中“那朵云”的“朵”,与这一节诗第一句的“一朵”葵花的“朵”,在语言符号上更是完成了一个圆型的大跨度的呼应,从而使葵花,太阳,马,云等一系列的意象,完整地交织于一个神话般的诗境之中。
以上分析,只是我从洛夫这一节诗中搜寻出的部分网络,要完全地要把这网络整理出来,实不胜散文语言之力。而更为不可思议的是,整首《致时间》,乃至整部《漂木》,实际上都是由这般千丝万缕的网络编织而成,称之为一个巨大的语言奇迹并不为过。所以,我的解读《致时间》的这篇文章,只能是从这巨大的网络中寻出的一条线索,或洛夫气象万千的意象群山之间掘出的一条隧道。
38
优闲,比孤独更具有侵蚀性
饮茶之
后,洗手
之后,便坐下来听远方的钟声
河对岸好象有人哭泣
在对虱子,苍苔,向日葵等各类角色的审视之后,诗人又开始了自我审视,思索着面对不断流逝的时间,自己应采取的态度,并否定了悠闲——一种传统的玩世方式,认为它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是丧钟声中的逃避。
39
我从来不奢望自己的影子重于烟
可是有时只有在烟中才能看到赤裸的自己
神的话语如风中的火焰,一闪
而灭,生命与之俱寂
我终于感觉到身为一粒寒灰的尊严
这一节诗,可看作是一位真正的诗人面对时间的真诚独白,加缪的西西弗斯式的精神洋溢于诗行之间。“影子”,可理解为诗人自己的时间,“烟”,则可看作诗人自己或人类宿命的隐喻,虽然“影子”与“烟”的归宿皆为虚无,但“我从来不奢望自己的影子重于烟”这一似乎接受了虚无命运的诗句,其实是一种“觉醒”,就如同西西弗斯接受了自己循环滚石的命运,但同时已把它改造成了一种自己的命运与选择,并迫使惩罚他的神灵遁隐。“从来不奢望”,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希望”,这种西西弗斯式的反抗精神,或者亦可借用鲁迅先生的思想来理解:世界本是虚妄,世上本没有时间,时间是人走出来的,“自己”也是人走出来的。“只有在烟中才能看到赤裸的自己”,因此,只有首先能直面自己荒谬虚无命运的人,方能在这一基础上改造自己的命运,并获得真正的自己,获得时间中的拯救。
“神的话语”,实际上就是来自人的生命的某个时刻的觉醒,闪烁,对于漫长平凡的人的一生来说,它虽然只是“一闪而灭”,但作为时间中的过客,人,已在这一瞬间将生命的一部分契入了“神”的永恒,这一瞬间的光已重新命名了世界——这是对虚无的成功反抗,是西西弗斯式的尊严的确立,这尊严将与神性一道闪烁于时间的永恒。
40
存活
以蟪蛄的方式最为完整,痛快,有效率
微笑或悲叹,一次便是一生
时间形同炊烟
飞过篱笆便是夕阳中的浮尘
在哲学意义上,或者说在日神的观照下确立了人的尊严之后,诗人转而探讨人的一生的生存状态,认为应象蟪蛄那样,以微笑或悲叹的酒神式精神,吟唱着度过自己短暂的一生。虽然蟪蛄短暂的一生只有数日,但在时间无穷无尽的延伸中,这蟪蛄的数日与一个人一生的数十年,是趋于着同一个点的叠印的,因此,一个人的一生亦应如蟪蛄这般,“完整,痛快,有效率”地吟唱着度过。
40节诗最后一句中的“篱笆”,我们不妨看作是一种生死之界,时间在生死之界的两边分别呈现着炊烟与浮尘的形态,并以如此的对比,产生了一种“催迫”的暗示。
41
一脸俨然
时间是仅次于上帝的恩宠
对如此的神谕我点头不迭
而且把自己倒挂起来,轻轻一抖
刚发芽的梦便如铜钱般滚落一地
42
一个茧是一篇序?或是结论?
庄姓书生笑而不答
适时隔墙飞过来一只蛱蝶
啊哈!
骷髅中又开出了一朵妖艳的鲜花
这两节是在“催迫”的暗示下,商人时间的“滚落”与哲人时间的“醒悟”。
43
有人在信封中塞进一片凋残的花瓣
说是为了
增添一些语言以外的东西
已然失落但并不想找回的东西
掉在地上击出火花的东西
44
俯下身子寻找
他在暗香浮动中看到一滴血
血迹中一个啜泣的幽魂
这时月色暧味
星群全盲
43节,44节,则着重探讨了诗人所创造的诗意的时间。诗人从“一片调残的花瓣”获得诗的启示,但诗人的诗并非到语言为止,它还须“增添一些语言以外的东西”,寻回失落的,在记忆的某处位置依然闪着火花的时间。
在诗人的寻找中,在诗人的语言中,这失落的时间居然魔幻般地又获得了一种新的诞生——这新的诞生无疑是来自于诗人所输入的“一滴血”。虽然它暂时如幽魂一般,被文字的“篱笆”封隔着,月色与星光也无法触及。然而,这幽魂的生命是真实的,是过去记忆的复活,但又不仅仅属于过去,它已开始另一种时间形态中的生长。
45
钥匙试过所有的豪门巨宅
就是找不到一个合身的锁孔
拔出来自然容易
而再要插回去——
锁孔已然锈死,而且
46
里面早已无人。不住于相(金刚经)
有没有锁孔并不重要,我们
何需找回甚么因为并没有甚么失落
除了风中的昨天
除了从墙上相框里走失的童年
45节,46节,接着探讨了诗人的生存状态。在世俗的生活里,诗人,往往是寂寞的代名词,诗的“钥匙”,不仅无法打开豪门巨宅,而且是离之愈来愈远。但这并不意味着诗人的贫乏,作为一种神奇时间的创造者,诗人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富豪,他的财富不仅不会如豪门巨宅那般循规律地为岁月瓦解,而且还会不断地增值;所谓的豪门巨宅,即使现时正耸立着,其实里面“早已无人”,只有本质上属于掠夺的一种动物,只有为金钱欲望“锈死”的时间——而这决不是诗人所需要的世界。作为一个“人”,诗人本身就是自足的,没有什么失落的。至于“风中的昨天”, “相框里走失的童年”,虽然已随时间流逝,但当诗人写下这两句诗的时候,它们实际上已以另一种形式踏上了返程。
47
其实我是一个宽容的锁孔
甘愿对任何钥匙开放
请轻轻插入,徐徐推进
不要怕触及那淫晦的内心
我的贞洁也在里面,藏得更深
作为时间的一种“锁孔”, 诗人的世界其实是最为宽容的,它对着所有的人,对着八方的风毫无保留地敞开——这是一种真正富足的表现。只是诗人请求人们,要象爱人之间的相爱那般,“徐徐推进”—— 诗的魅力,不依靠权力,不依靠强制,它属于一种真诚的“爱”的吸引。在这“爱”的过程中,诗的世界将袒露一个真正的,真实的“人”。
48
百代过客,有没有住店的?
一个脚印消灭了另一个脚印
而躲在我们体内的蛀虫
开始向灵魂一节节地钻进
伺机蠢动
然而,上面的胜利,是诗人的诗性哲学的一个胜利,到了48节,暂时入睡或陶醉的诗人的肉躯部分又醒来了,并发出抱怨:我仍是一个过客,无法常驻永恒之店。在个体生命的视角里,人类一代一代的更替,就如同“一个脚印消灭了另一个脚印”,无法拥有一条绵延不绝的通天大道。念及于这个体的生命在时间的大背景里的困境,诗人体内怀疑的“蛀虫”,又爬了出来,开始一节节地侵蚀诗人的灵魂。
49
李白三千丈的白发
已渐渐还原为等长的情愁
时钟走了很远
到达永恒的距离
却未见缩短
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被洛夫换了一种现代说法:白发就是三千丈的“情愁”。而这古今诗人的共同之“愁”,都是因为短暂的人生面对永恒的时间的无法排遣之愁。
指向永恒的时间,是一种无限之流。人类有语言的时间,算来也不过才区区数千年,人类对于这个世界所做的一切,如果以一种坐标来标志的话,还都在一个有限的数字之内。而任何一个有限数字的分子除以无限大的分母,都是趋于零的,以致于看不见其间的差异,更看不见它们与永恒的距离有什么缩短的迹象。
50
好累啊
秒针追逐分针
分针追逐时间
时间追逐一个巨大的寂灭
半夜,一只老鼠踢翻了堂屋的油灯
有限的人的生命,无法接近永恒,但在本能上又不得不追求永恒——这种撕扯以致于诗人身心俱疲,发出“好累啊”的叹息。
不同的时间形态在彼此追逐着。而它们共同追逐的时间,似乎又是在追逐一个“巨大的寂灭”。 “半夜,一只老鼠踢翻了堂屋的油灯”,便是这一“寂灭”的最终场景展现,它令人联想到艾略特的《空心人》一诗的结尾:“世界就是这样的终结/ 不是砰的一声,而是一声叹息”。
51
我一气之下把时钟拆成一堆零件
血肉模糊,一股时间的腥味
嘘!你可曾听到
皮肤底下仍响着
零星的滴答
但诗人对自己推断出的这“巨大的寂灭”的结局,显然极不满意,因为诗人不是“空心人”,他的心始终象奥古斯丁所说的那样,在“燃烧”着,诗人的天性或宿命,就是要以语言来追求一种永恒。于是,诗人恼火恼怒如孩子撒气一般——诗人之心本来就是一颗童心,把这自己制造的时钟,一气之下拆成了一堆零件。但这时钟可不是孩子的玩具那般简单,它已注入了诗人自己的生命——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诗人就是一座立着的时钟,拆散这时钟,就是拆散诗人自己的生命与时间。
并且,这神奇的时钟,绝不是由各类型号的配件组装而成,而似乎是由无数更微小的时钟垒叠而成——就如同诗人的一生是由一首首的诗篇连续一般,。这拆下来的每一个零件,又都是一个更小的时钟,仍然发着它不息的滴答声。
52
于是我再狠狠踩上几脚
不动了,好像真的死了
一只苍鹰在上空盘旋
而时间俯身向我
且躲进我的骨头里继续滴答,滴答……
于是,诗人更“生气”了,“再狠狠踩上几脚”,他想彻底消灭这时间,或许是在潜意识中期待,在它的尽头,会出现一种新的时间,带来新的可能。然而,出乎诗人自己的预料,他的时间由于经历了一系列“诗”的淬火,锻打,似乎已获得了一种不死性,盘旋的苍鹰,仿佛牵着一条永恒的时间之链,来迎接诗人时间的加入——这条时间之链,穿进了诗人的骨头,穿越了诗人的最深处,“继续滴答,滴答……”。这里的“滴答”,不仅是与诗篇开首的水龙头的“滴答”,在整体的结构上完成一个美妙的圆形轮回,同时,在不断展开的诗思上,它更是形成了一圈向上的螺旋,一个指向永恒的姿态——诗人最终以诗性的方式,超越了人类理性的局限。而整首《致时间》诗章,也就在这滴答声中结束。
我曾在这篇文章的开始自许,要为《致时间》寻出一条线索,以方便读者行走。但现在,我觉得换成这样一种说法,或许更为形象,也更具有一种文本的意味,就是洛夫以他的伟大的诗行,引导着我和读者们进行了一次但丁式的时间的地狱和炼狱之旅,并已隐隐见到世界的某处闪耀着天堂之光。但天堂的引路人尚未来临,或许,再也不会来临——或许,时间的天堂就存在于这《致时间》的诗句以及整个人类诗歌的无穷无尽的延伸与滴答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