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的時間
——洛夫詩《緻時間》解讀
莊曉明
時間,生命,神,是三位一體
詩人的終結信念,即在扮演
這三者交通的使者
——洛夫
《緻時間》,是洛夫晚年巨著《漂木》的華彩樂章之一,也是整個文學史上關於時間的最輝煌的篇章之一。在某種意義上,《緻時間》與屈原的《天問》一般,是一次對時間的終結追問。詩人以多重的身份,角色頻頻出現,對時間的本質,各種形態,側面,作了豐富而深刻的探討,不斷地尋找,又不斷地否定——就在這時間的“遠遊”中,一個詩性的世界以前所未有的規模與氣魄瑰麗地展開。我的這篇所謂的解讀文字,充其意味衹是一種綫索,以方便於讀者行走,沿途的無限風光,還得憑讀者自己的目光來領略。
1
……滴答
午夜水竜頭的漏滴
從不可知的高度
掉進一口比死亡更深的黑井
有人撈起一滴:說這就是永恆
洛夫的時間,以一種尋常的,每個普通人都曾體味過的“午夜水竜頭的漏滴”展開。這滴答聲,不僅是現代鐘錶的呼應,亦是中國古典水漏計時的一種回聲。在午夜的寂靜,人類完全的孤獨中,時間的步伐方顯得如此清晰,我們聽着它流過田野,流過城市,流過星辰與空間——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說,傾聽時間,追問時間,是一項孤獨者的事業。我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從何而來,不知道人類的時間從何而來,更難以知曉人類時間之外的宇宙時間之謎,但人類的天性卻直覺到,宇宙的時間,無疑將比它裹挾着的單個人類的時間,整體人類的時間穿越的更為久遠。這“黑井”,是對於單個的人類及他們的時間歸宿而言,而在無所不在的“神”的眼裏,時間並無終結之說,它衹是一個不斷變幻着流動方式的永恆的河流。於是,便有靈智的人類從這永恆之流中“撈起一滴”,並由此聽到了整個永恆的脈動。
2
另外一人則驚呼:
灰塵。逝者如斯
玻璃碎裂的聲音如銅山之崩
有的奔嚮大海
有的潛入泡沫
如果說從一滴水中見永恆的人,是具有“一朵花中見天堂”的布萊剋式詩性精神的人;那麽,由一滴時間中見到“灰塵”的人,則是有着冷靜的理性思維的人。理性思維走到今天,可謂已走到一種盡頭,再也無法大踏步跨越,衹是在不斷地崩潰,碎裂,直至如灰塵亂飛。然而,逝者如斯,無論人類如何命名時間,或幹脆背對時間,時間都在徑自流動着,不斷地以各種方式激動着人類的情感,想象,並裹挾着人類的一切——一部分將隨時間流入大海,進入另一個輪回;另有一部分則泡沫中蒸發為虛幻,不知所終。
3
都是過客留下的腳印
千年的空白
一頁蟲嚙斑斑的枯葉
時間啊,請張開手掌
讓太陽穿越指縫而進入
從人類所能感知的意義上來說,時間亦可謂是人類的腳步走出來的。離開了人的生命的流動,我們所理解的各種時間便無從依附。人類的腳印之外,是人類無法感知的另一種時間的空茫;人類的腳印之內,我們讀到的亦同樣衹是一頁頁空白——我們得到的衹是歷史移動的痕跡。
這“千年的空白”,是對於終結意義上的追尋而言,而當下人類的具體生存狀態,倒似乎是聲色迷人,五彩斑斕。然而,當我們透視入它的本質,卻是如“一頁蟲嚙斑斑的枯葉”,精神枯萎,到處殘缺,看不到前景。於是,絶望的詩人祈禱神一般祈禱時間,請它的手掌漏入一絲太陽的光綫,以將正掩埋於時間中的人類拯救出來。
4
你那無人抵達的暗室
壁鐘自鳴,寂寞的魚子醬
在擁擠的玻璃瓶裏
憧憬着
日出後的授精
5
去年從八十層高樓聽到的鴿哨
跌落在
今日午餐的瓷盤裏的
衹是一根
喪失飛行意願的羽毛
如同諸神,如同人的生命,時間亦有着它的陰影裏的世界。詩人將觸須探入這時間的“暗室”,發現的是被時間遺棄的一群,或封閉於無望的玻璃瓶中,做着徒勞的夢;或幹脆夢也不做,躺在被別人“午餐”後的遺忘裏。
6
譬如我的房屋,在寂靜中日趨消瘦
對於風雨一嚮沒有甚麽意見
舊傢具木頭中的孤獨
足以使一窩蟋蟀
産下更多的孤獨
至於詩人自己的時間,“我”收回觸須自我打量着:也是封閉於一間孤獨的房屋,無奈地逃避着塵世的“風雨”。舊傢具,本意味着一種死去的,封閉的,無繁殖力的存在,然而,它的孤獨,居然使這房間的一窩蟋蟀授精,並産下更多的孤獨——一種超現實詩法呈現的悖論,使這種詩人的孤獨達到了驚心動魄的效果。
7
朝如青絲暮成雪,發啊!
我被迫嚮一面鏡子走近
試圖抹平時間的滿臉皺紋
而我鏡子外面的狼
正想偷襲我鏡子裏面的狽
無疑,古今詩人都是孤獨的,他們在孤獨中註視着鏡中的自己,尋視着時間流逝的痕跡,並試圖以鏡外的形,“偷襲”鏡裏的影,而將時間擊倒,使自己脫離滑嚮死亡的軌道。
8
其實死亡既非推理的過程
也不是一種純粹
繞到鏡子背後纔發現我已不在
手錶停在世界大戰的前一刻
把時間暫時留在
9
尚未流出的淚裏。我們
衹要聽到門的咿呀聲便委頓在地
不知來者是誰,衹知從門縫出去的是
比風陰險
比刀子的城府深
10
比殮衣要單薄得多的
某種金屬的輕吼
秉燭夜遊正由於對黑暗的不信任
舉起燈籠
就是看不見自己
但詩人隨之對第7節的企圖作了否定。時間與死亡,並非理性的演繹,無法以一個純粹的定義來捕捉之。時間之程,死亡之程,在某種意義上,是由我們的一個接着一個的感覺組成的。而這些感覺,這些感覺的催生,都充滿了偶然與不確定。如但丁的深入地獄,詩人復又將思想的觸須探入自己的死亡,就是想直接把最後一張底牌翻出來,尋找答案,作個勝負了斷。但他繞到鏡子背面——死亡的領地,卻發現那是一個沒有“我”的世界,一切都已停止,定格,“我”既不在時間之內,也不在時間之外,衹有一種沒有一絲聲息的虛空。這種沒有“我”存在的虛空結局,對於詩人的探索而言,顯然無法面對的。
因為對死亡的探索尋求不到意義,尋求不到拯救,人類必然會對死亡産生一種恐懼,憎恨,如被莫測的地府幽靈糾纏,無奈地看着它不停地搬運着我們的生命。
於是,秉燭夜遊,成為無奈的人類逃避,或暫時忘卻死亡恐懼的一種方式。但一個悖論是,雖暫時地得到了這種逃避,人類同時亦是逃避了“自我”——這不僅是因為燈籠之光總是引嚮外在的世界,而且是因為人的內部因之更是陷於黑暗與死亡的混亂。秉燭夜遊的光暈中,同樣不見“我”的存在,價值與意義無法依附。
11
棄我去者不僅是昨日還有昨日的骸骨
伫立江邊眼看遊魚一片片銜走了自己的倒影
不禁與落日同放悲聲
滔滔江水棄我而去,還有昨日
以及昨日胸中堤壩的突然崩潰
12
還有墓碑
以及墓碑上空倉皇掠過的秋雁
白樺在死者的呼吸中顫抖
這裏,鴉雀肆意喧鬧而葉落無聲
時間在泥土中酣睡
仿佛惟一的憑依,詩人復又穿上李白的衣袍,悲嘆着時間的流逝,悲嘆着昨日之我非今日之我,悲嘆着昨日之我被昨日之時間埋葬着,腐爛着的“骸骨”,更悲嘆着面對當下時間不停流逝的無奈,無助。
關於時間的現在狀態,博爾赫斯曾有這樣的感慨:真是奇怪,我們區分的三個時間(過去,現在和將來)中,最難以把握,最難以抓住的居然是現在!現在就象不存在的點一樣難以確定。如果我們想象它沒有長度,那麽也等於否定了它的存在。我們感到的是時間的進程……現在,洛夫把這個最難以描述的時間現在狀態,我們隨時面對並感到的時間進程,以一句詩的意象“伫立江邊眼看遊魚一片片銜走了自己的倒影”,精練,清晰,深刻地表現了出來,顯示了一種詩的勝利。
古今詩人共同面對時間的悲歌的蓄積,涌漲,以及詩人的一種激情與慣性的衝擊,終於使得人類對抗時間的理性的“堤壩”崩潰。仿佛巴赫賦格的復調一般——實際上,整首《緻時間》都充盈着這種復調式的回聲,而潮水一般地推涌着詩的進程——死亡,復又以墓碑的形式站立在生命之路的前面。墓碑,這一切單體生命無法逾越的終點,一種生命的黑洞,使萬物都在恐懼,顫慄,逃避,但又不得不無奈地歸於同一種時間——泥土時間的酣睡。
13
時間在城市裏顯得疲憊而任性
簡單的生活,深不可測的機器
投幣不一定保證自動販賣機開口說話
便秘,然後是久久的等待
然後嘩啦……掉下一個醉漢
沮喪的詩人,現在把目光轉嚮城市時間。現代城市,在某種意義上,是為欲望所裹挾的人類試圖建立的抵抗時間的一種堡壘——然而,這座堡壘不僅沒能抵抗住時間的侵蝕,時間在這裏反而變的更加變態,失常,如一個醉漢。
14
一進入地鐵便再也輕鬆不起來
他們搓着手,專註地等候
從口哨中仿佛聽到大江的浪濤翻滾
一列快車從百年前的小鎮飛馳而來
正好停在叔本華的後門
城市的地鐵,更如一段被掩埋的時間,或時間的盲腸。這裏的人們,面孔顯現如“黑樹幹上的花瓣”,茫然而壓抑,搓着手,為等待而等待,如艾略特的《四部四重奏》中所定義的“既無充實,也無空虛”。失落的人們與他們失落的時間,衹能在百無聊賴的口哨中,恍惚聽到人類曾經有過的江濤奔騰的時間,激情的時間。但時間是沒有返程票的,所有的乘客都被罐裝在一列快車上,從過去飛馳而來,並剛好停在現在——叔本華的後門——一個悲觀而虛無的站臺。
15
你好
好久不見,你的思想又瘦了些!
超級市場門口哲人的寒暄火花四射
菜籃裏的魚蝦瞪着迷惑的目光
角落的那把雨傘原是三月的過客
淚水流嚮寂寞的街衢
於是,詩人與哲學家打起招呼來:又有什麽憂慮了?你的思想又瘦了!是否是因為你的思想伴着超市商品的沸騰,被人們購去作為一種膚淺的門面裝點。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真正需要拯救的人,真正的悲劇角色——菜籃裏的魚蝦們,卻是始終對世界瞪着迷惑的眼睛,在短暫混沌的生存中走嚮寂滅。於是,叔本華自己與他的哲學,亦成了一幕遺棄的悲劇,如一把過期的雨傘,獨自在角落的寂寞中流着淚水或雨水的回憶。
16
我在城市裏,鏡子裏
一具玻璃的身體裏看到自己
頭腦與性器同樣軟弱如剛孵出的蟲子
一根長長的繩子牽着一匹獸
而被我拴住的日子卻很短
從玻璃,鏡子等折射的,是現代城市時間與城市人生存的虛幻,冷漠,他們因遠離大自然,而失去了大自然中生命應有的剛健,活力。惟剩有內部的欲望之“獸”,被一根長長的繩子——單調而漫長的時間強行牽引着,由虛幻走嚮虛無。城市人真正屬於自己的,屬於一個“人”的時間,短促的幾乎可忽略不計。
17
不久我便和風箏同時來到秋天的草原
風箏上去了,時間把我扣留在地面
蚱蜢的歲月,不安的躍動
蒲公英的夢持續飛行
及至九月,我思想的礦脈終告耗盡
18
幾經努力我仍無法飛起,這纔發現
鞋子距離地球太近,距離灰塵
太近。有時我也想成為
一株楓樹上最高的那片葉子
紅得早,傷痛也早
絶境中,“我”與“我”的思想,又從城市逃亡——這裏的“我”,顯然不能狹義地理解為詩人自己,他還代表着童心未泯,不甘在城市的時間中沉淪的人們。然而,在秋天的草原,在空曠的大自然,“我”卻沮喪地發現,自己的翅膀已退化了,已無法與風箏一同飛上藍天。“我”已成了一個“分裂癥”患者——夢和童年的風箏嚮着過去飛升着,不肯回來;而軀體卻被現代時間和它的引力牢牢扣押在地面。
現代人已走到了一種盡頭,走入了一種無法掙脫的囚禁,無法尋找到一種思想來提供越獄的動力與新的道路的想象。甚至連嚮往成為樹枝上的一片能敏銳地感知時間的紅葉,也成了奢望。
19
在雪夜,我以白色的喧囂鎮壓自己的衝動
一匹發情的豹子在體內窺伺
誰的手也抓不住它
啊呀,我的豹子衝出來了
滿床精蟲蠕動
現代人真的成為一具具冰冷的機器倒也罷了,隨波逐流,麻木而混沌。現在,因為這嚮上超越的時間之路被堵塞,封閉,他們那體內的原始的欲望之“獸”,卻嚮着另一方向,更加畸形地瘋長,更加充滿了饑渴,衝動,當然,它的目標也符合它的身份——衹是一種動物性的泄欲。
20
搖籃中我兒子被一頭白發追趕得不斷換尿布
祖母的微笑帶有濃濃的樟腦味
箱子裏舊衣服的每個紐扣都很完整
唯有時間受創最深
墻上的日曆被翻得不斷冷笑
而更為荒誕的是,這現代人的泄欲中繁衍的後代,生存狀態在繼續退化着,退化的近乎可笑:尚在搖籃時,便被虛無的時間追逼的“不斷換尿布”。“祖母的微笑”, 這些本應最為純淨美好的回憶,都已被染上了濃濃的異味。能完整承繼下來的,是不再具有現實意義的,壓在箱底的舊衣服上的“紐扣”。“唯有時間受創最深”——是一句發人深思的悖論,本是時間重創了現代人,但這擊出的拳頭,同樣也是擊中了時間自己——因為人,時間,本為一體,相互呈現——最終結局是兩敗俱傷。至於墻上的日曆,不過是外在於時間的一種“計時器”或“記分牌”,它有理由以觀衆的身份,對着這一幕現代人與現代時間糾纏撕打的鬧劇發出不斷的“冷笑”。
21
鋼索是一條永遠走不到盡頭的
驚悚之路。飛出去,兩肋生風
我們在下面以掌聲把他送到彼端
他突然墜落,一把抓住地面自己的影子
扔上去,他接住,立刻穿上且裝作仍然活着的樣子
現代人的時間,就這樣被現代人逼上了一條又窄又細的,望不到盡頭的鋼索。現代人的生活,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在這鋼索上玩雜耍,把玩虛無,並試圖以此來逃避虛無,忘卻虛無,以為自己還活在一場馬戲晚會的熱鬧中。
22
死前大傢都要懺悔一陣子
前不見秋天後不見落葉,孤寂和謊言
玫瑰枯萎後留下的香氣或許是另一種永恆
若未穿過鐵衣
僧衣衹不過是風中一塊孤寒的布
但無論什麽樣的晚會與熱鬧,最終都會麯盡人散,人總是要獨自面對死亡與死亡背後的虛無的。而如同酒醉之後的加倍報應一樣,現代人將更為深刻地體驗着面對死亡與死亡背後的虛無的巨大恐懼,這巨大的恐懼,迫使現代人不得不跪下來,補上懺悔的一課——但這個懺悔是無效的,它在本質上就是個謊言,現代人已與永恆無緣。現代人輕飄飄的生命沒有承載過沉重如“鐵衣”的生命價值,因此,所謂皈依象徵的“僧衣”,衹不過是如風中的一塊飄忽的“孤寒的布”,既不能遮蔽什麽,也不能承接縫補起什麽。
23
無意中我又跨進了夢的堂廡
撥開蛛網和瓦礫
發現野蕁麻中一堆青銅的釘子
楠木的大門久已無人進出
幽深的房間裏我找到了那衹抽屜
24
裏面有一把形而上的鑰匙
開啓了我形而下的記憶
舊照片,過期護照(一種距離的辯證法)
指甲刀,咳嗽藥水,鎳幣,颳鬍刀,蟑螂屎
保險套(保險使你的靈魂更加完善)
25
這些都是時間之痂
歲月脫落的毛發
有人溺水而死,與時間一並下沉
又提着自己的頭髮浮了上來
一碗湯,上面漂着一片凄黃的菜葉
或許,還有夢。入夢,夢遊,是無意識的,但絶望中的“我”嚮夢中尋求出路,卻是有意識的。自古以來,夢境就以它的神奇莫測,招引着人類對另一個世界的嚮往。但現在,這夢,這現代人的夢,已與現代時間一樣,同屬於一個敗落的傢族,宅院內滿是廢墟,早已無人居住,蛛網與瓦礫封鎖着一切。
但“我”仍有所不甘,費了一番努力,找到了“幽深的房間裏” 的“那衹抽屜”,試圖憑藉一把“形而上”的鑰匙,沿普魯斯特的小路,去復活往昔的時間。然而,“我”忘了,衹有真正意義上的“人”,才能復活時間中的美好的部分,現在,他得到的,是這樣一堆令人哭笑不得的“形而下”的東西:舊照片,過期護照,指甲刀,咳嗽藥水,鎳幣,颳鬍刀,蟑螂屎,保險套等等,沒有一絲生命的活氣與美好的徵象,根本不是他所想要的——它們都是一些時間脫落的痂,毛發,令人難堪。
至於詩句中的溺水的“人”,可看作是隨“我”一同跨入“夢的堂廡”,尋找時間透氣孔的絶望者,亦可看成是從“我”分裂出去的另一個角色。他與他的死去的一切,木片一般在時間之水中沉浮,他的一生所端呈給世界的價值,就是這一碗漂着一片菜葉的湯,凄黃而荒涼——並以之告知世界,這一條夢之路仍然不通。
26
我恍然大悟
我欲抵達的,因時間之趑趄而
不能及時抵達
有時因遠離自己
根本不欲抵達
27
有時因為風,風是我們唯一的傢
夢從來不是,夢是墜落的起點
狗仔追逐自己的尾巴,我們追逐自己的影子
時間在默默中
俯視世界緩緩地墜落
“我”似乎終於恍然大悟:現代人試圖在時間中建立起價值坐標的任何努力都是徒然的,現代時間作為現代人的一種鏡中之影,正酒醉般“趑趄”着,已與現代人一同失常,失態。在這混亂的夢魘中,實無所謂抵達,無所謂不抵達。
時間是一種風,人的生命也是一種風,都沒有堅固的供出發的碼頭,也沒有穩定的供抵達的目標。在這一意義上,風,就是風的歸宿。而夢,顯然不屬於這風中的時間,它是誤入歧途的時間,幽暗的死巷中的時間,充其意味是我們拖着的一條影子。我們追逐這自己的影子,實如同狗追逐自己的尾巴,衹是一幕不可能有結果的滑稽戲。而時間,則默默地坐在一邊,註視着這幕人與夢的世界的墮落,似乎已兩不干涉,兩相遺忘了。
28
大兇之年
所有蘿蔔都被吃光而大地不再懷孕
大傢都知道,苦瓜的腹中
藏有一窩非理性的核
苦瓜涼拌革命,農民望着這個菜單嚇呆了
29
吃蘿蔔
打了一個青色的嗝
吃苦瓜
打了一個空空的嗝
吃語錄打了一個很餿很餿的嗝
30
這是歷史,無從選擇的沉重
時間,蛀蟲般穿行其間
門,全都腐爛
臉,全都裱好懸挂中堂
惡化的腫瘤在骨髓中繼續擴散
28節,29節,詩人雄筆一宕,把讀者引到一個“大兇之年”—— 一個真實的噩夢,時間結出的一個腫瘤。它是衆所周知的中華民族現代史上的一段“荒原”式的年代,“大地不再懷孕”,饑餓催生着革命,革命催生着非理性,非理性復又催生出新的饑餓……人們陷入了一種惡性的循環之中,甚至失去了“狗仔追逐自己的尾巴”自由。
肉體,精神的雙重饑餓,使時間打着貧乏的嗝,變味的嗝。
這段沉重的歷史時間,是屬於蛀蟲自由的時間,僵化的時間,垂死的時間。
31
於是,我從一面裂鏡中醒來
俯耳地面,聽到
黎明前太陽破土而出的轟鳴
在母親體內我即開始聆聽
時間爬過青發時金屬摩擦的聲音
32
我學習聆聽
開花的聲音,樹的乳汁流進石榴嘴裏的聲音
雨天竹子說着緑色的夢話
兵器互擊之後釘子叩問棺木的聲音
鴿子斂翅,黯然跌進油鍋的聲音,以及
33
第一場風雪轟轟穿越歷史的聲音
接着就是茫茫的
一匹白
用那麽多字記述一塊冰融化的過程
你可曾聽到歷史傢擲筆的聲音
34
最後終於聽到螞蟻挖掘隧道穿過地球的聲音
我想,那邊可能
有更多瘦弱的好人和殘羹剩飯
地球這邊擱着一張梯子讓人看得更遠
但不久就被人抽走
詩人掙紮着,從一係列的夢魘碎裂的時間中醒來,各種可能都嘗試了,仍是無路可走。於是,他惟有祈禱自己的生命再來一次新生,讓自己重新從嬰兒開始,學習聆聽時間發出的各種聲音:生命成長的聲音,大自然緑色的聲音,以及人類的雜音,噪音,歷史的虛無之音。
最後,詩人終於聽到了弱小而頑強的螞蟻穿越地球的聲音——宇宙蒼茫的大背景下,人類行進着的命運的真實聲音,一種生命的本能穿越現實的不可能的聲音——然而,這螞蟻般盲目挖掘的聲音的盡頭,仍充滿了不確定,它的作為終極理想追求的地球的那一邊,極有可能的衹是“更多瘦弱的好人和殘羹剩飯”。但沒有人能警示這一切,因為當有人試圖“看得更遠”時,他身下的梯子總是被另一些人抽走。
詩人重新學習的聆聽中,並沒有天堂清晰的鐘聲。
35
虱子們也正在尋找
一個細皮嫩肉的新娘
喝慣了血當然嫌露水太淡
既非蟬,他們不唱秋天的輓歌
也不是螢,他們的行業最忌在屁股上挂一盞燈籠
36
或許緣於某種意識形態
遊走於墻上的蒼苔習慣往空洞的高處爬
你是否聽到,輕俏的腳步聲宛如
從時間的嘴裏哼出的
一首失聲天涯的歌
37
一朵直奔天涯的金色葵花
騎着從太陽那裏藉來的一匹馬
它回頭問我:你的傢在哪裏?
我默默地指嚮
從風景名片中飄出的那朵雲
聲音的一幕聽到盡頭之後,虱子,蒼苔,嚮日葵等各類的角色紛紛登臺,表明自己對世界的態度——仿佛一場大劇中場的輕鬆過渡。當然,它們在時間中同樣無尋歸宿。
文章進展到這裏,我覺得需對洛夫的詩藝補充一番探討,以避免我的解讀造成某種誤導。洛夫詩的語言與語言所構築的意象,總是充滿了“禪意”,是中國傳統的禪境與西方超現實主義的美妙結合,一般語言很難解讀的透徹,因此,更需讀者各自去悟。並且,洛夫是一位無可置疑的使用換喻形式的大師,他的那些最偉大的詩章,如《石室之死亡》《漂木》等,在絶大程度上,就是禪境與超現實主義意味的一個個意象的組合,建築。我們讀洛夫的這些詩時,常有這樣的感觸,就是他的詩句,詩行的進展,似乎已脫離了詩人自己的控製,而直接是由形象或意象在自己“創作”着,以一種“內在孕育”的方式進展着詩:一個形象或意象引發着另一個形象或意象,追隨着它們之間的相似,或矛盾,而不是按照一般的敘述邏輯。其效果直如詩歌藝術大師程抱一先生在論述中國古典詩時所言:這些進展着的形象或意象,每一個都是自由的整體,有着嚮着四面八方輻射的含義,因此,它們之間的有機的和必然的聯繫,就編織成了真正的擁有多重交流渠道的網絡,如一座意象光焰交錯的星座。
比如,我們來看一下37節詩。“金色葵花”,顯然是這一節詩的發軔意象,在人們的印象中,葵花總是為太陽的光綫所牽引,由東而西扭轉着脖子,這一聯想的形象,很輕鬆地就喚出了第二句中的“一匹馬”。而第二句中的“太陽”,亦是以它的明亮的色澤,有力地呼應了第一句中葵花的“金色”。至於第二句中的“藉”字,同樣是意味深長的,既然是從“從太陽那裏藉來的”,實際上“葵花”也就在某種意義上把自己典當給了太陽,它們已相互滲透,從而在詩境上形成了一種“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的錯綜關係——“太陽”,同樣亦可看作是“葵花”的映象。太陽,總是從東方馳嚮蒼茫的西方,因此,“太陽”在這裏不僅使第一句中的“直奔天涯” 的形態有了着落,同時,“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正是中國古典詩人們探詢人生歸宿的時刻,這就很自然地催生出了第三句中的一問:“你的傢在哪裏?”並隨之有了最後一句的回應:“那朵雲”——傢仍在漂泊之中。我們都知道,一朵浮遊的雲自然不會講話,這就使得它的上一句的“默默”有了照應,而“金色葵花”又何曾會發聲,它發的衹不過是一種無聲之問。於是,這一片“無聲”的世界,與金色的“葵花”,金色的太陽的絢麗畫面,合成了一張無聲的“風景名片”——名片自然是為了送人的,但送與誰呢?從名片裏飄出的那朵白色的雲暗示了:無人可承接。而如果算上前面的“傢在哪裏” 的一問,這一朵“雲”實際上承接了雙重的回答。至於最後一句中“那朵雲”的“朵”,與這一節詩第一句的“一朵”葵花的“朵”,在語言符號上更是完成了一個圓型的大跨度的呼應,從而使葵花,太陽,馬,雲等一係列的意象,完整地交織於一個神話般的詩境之中。
以上分析,衹是我從洛夫這一節詩中搜尋出的部分網絡,要完全地要把這網絡整理出來,實不勝散文語言之力。而更為不可思議的是,整首《緻時間》,乃至整部《漂木》,實際上都是由這般千絲萬縷的網絡編織而成,稱之為一個巨大的語言奇跡並不為過。所以,我的解讀《緻時間》的這篇文章,衹能是從這巨大的網絡中尋出的一條綫索,或洛夫氣象萬千的意象群山之間掘出的一條隧道。
38
優閑,比孤獨更具有侵蝕性
飲茶之
後,洗手
之後,便坐下來聽遠方的鐘聲
河對岸好象有人哭泣
在對虱子,蒼苔,嚮日葵等各類角色的審視之後,詩人又開始了自我審視,思索着面對不斷流逝的時間,自己應采取的態度,並否定了悠閑——一種傳統的玩世方式,認為它是另一種形式的死亡,是喪鐘聲中的逃避。
39
我從來不奢望自己的影子重於煙
可是有時衹有在煙中才能看到赤裸的自己
神的話語如風中的火焰,一閃
而滅,生命與之俱寂
我終於感覺到身為一粒寒灰的尊嚴
這一節詩,可看作是一位真正的詩人面對時間的真誠獨白,加繆的西西弗斯式的精神洋溢於詩行之間。“影子”,可理解為詩人自己的時間,“煙”,則可看作詩人自己或人類宿命的隱喻,雖然“影子”與“煙”的歸宿皆為虛無,但“我從來不奢望自己的影子重於煙”這一似乎接受了虛無命運的詩句,其實是一種“覺醒”,就如同西西弗斯接受了自己循環滾石的命運,但同時已把它改造成了一種自己的命運與選擇,並迫使懲罰他的神靈遁隱。“從來不奢望”,正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希望”,這種西西弗斯式的反抗精神,或者亦可藉用魯迅先生的思想來理解:世界本是虛妄,世上本沒有時間,時間是人走出來的,“自己”也是人走出來的。“衹有在煙中才能看到赤裸的自己”,因此,衹有首先能直面自己荒謬虛無命運的人,方能在這一基礎上改造自己的命運,並獲得真正的自己,獲得時間中的拯救。
“神的話語”,實際上就是來自人的生命的某個時刻的覺醒,閃爍,對於漫長平凡的人的一生來說,它雖然衹是“一閃而滅”,但作為時間中的過客,人,已在這一瞬間將生命的一部分契入了“神”的永恆,這一瞬間的光已重新命名了世界——這是對虛無的成功反抗,是西西弗斯式的尊嚴的確立,這尊嚴將與神性一道閃爍於時間的永恆。
40
存活
以蟪蛄的方式最為完整,痛快,有效率
微笑或悲嘆,一次便是一生
時間形同炊煙
飛過籬笆便是夕陽中的浮塵
在哲學意義上,或者說在日神的觀照下確立了人的尊嚴之後,詩人轉而探討人的一生的生存狀態,認為應象蟪蛄那樣,以微笑或悲嘆的酒神式精神,吟唱着度過自己短暫的一生。雖然蟪蛄短暫的一生衹有數日,但在時間無窮無盡的延伸中,這蟪蛄的數日與一個人一生的數十年,是趨於着同一個點的疊印的,因此,一個人的一生亦應如蟪蛄這般,“完整,痛快,有效率”地吟唱着度過。
40節詩最後一句中的“籬笆”,我們不妨看作是一種生死之界,時間在生死之界的兩邊分別呈現着炊煙與浮塵的形態,並以如此的對比,産生了一種“催迫”的暗示。
41
一臉儼然
時間是僅次於上帝的恩寵
對如此的神諭我點頭不迭
而且把自己倒挂起來,輕輕一抖
剛發芽的夢便如銅錢般滾落一地
42
一個繭是一篇序?或是結論?
莊姓書生笑而不答
適時隔墻飛過來一隻蛺蝶
啊哈!
骷髏中又開出了一朵妖豔的鮮花
這兩節是在“催迫”的暗示下,商人時間的“滾落”與哲人時間的“醒悟”。
43
有人在信封中塞進一片凋殘的花瓣
說是為了
增添一些語言以外的東西
已然失落但並不想找回的東西
掉在地上擊出火花的東西
44
俯下身子尋找
他在暗香浮動中看到一滴血
血跡中一個啜泣的幽魂
這時月色曖味
星群全盲
43節,44節,則着重探討了詩人所創造的詩意的時間。詩人從“一片調殘的花瓣”獲得詩的啓示,但詩人的詩並非到語言為止,它還須“增添一些語言以外的東西”,尋回失落的,在記憶的某處位置依然閃着火花的時間。
在詩人的尋找中,在詩人的語言中,這失落的時間居然魔幻般地又獲得了一種新的誕生——這新的誕生無疑是來自於詩人所輸入的“一滴血”。雖然它暫時如幽魂一般,被文字的“籬笆”封隔着,月色與星光也無法觸及。然而,這幽魂的生命是真實的,是過去記憶的復活,但又不僅僅屬於過去,它已開始另一種時間形態中的生長。
45
鑰匙試過所有的豪門巨宅
就是找不到一個合身的鎖孔
拔出來自然容易
而再要插回去——
鎖孔已然銹死,而且
46
裏面早已無人。不住於相(金剛經)
有沒有鎖孔並不重要,我們
何需找回甚麽因為並沒有甚麽失落
除了風中的昨天
除了從墻上相框裏走失的童年
45節,46節,接着探討了詩人的生存狀態。在世俗的生活裏,詩人,往往是寂寞的代名詞,詩的“鑰匙”,不僅無法打開豪門巨宅,而且是離之愈來愈遠。但這並不意味着詩人的貧乏,作為一種神奇時間的創造者,詩人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富豪,他的財富不僅不會如豪門巨宅那般循規律地為歲月瓦解,而且還會不斷地增值;所謂的豪門巨宅,即使現時正聳立着,其實裏面“早已無人”,衹有本質上屬於掠奪的一種動物,衹有為金錢欲望“銹死”的時間——而這决不是詩人所需要的世界。作為一個“人”,詩人本身就是自足的,沒有什麽失落的。至於“風中的昨天”, “相框裏走失的童年”,雖然已隨時間流逝,但當詩人寫下這兩句詩的時候,它們實際上已以另一種形式踏上了返程。
47
其實我是一個寬容的鎖孔
甘願對任何鑰匙開放
請輕輕插入,徐徐推進
不要怕觸及那淫晦的內心
我的貞潔也在裏面,藏得更深
作為時間的一種“鎖孔”, 詩人的世界其實是最為寬容的,它對着所有的人,對着八方的風毫無保留地敞開——這是一種真正富足的表現。衹是詩人請求人們,要象愛人之間的相愛那般,“徐徐推進”—— 詩的魅力,不依靠權力,不依靠強製,它屬於一種真誠的“愛”的吸引。在這“愛”的過程中,詩的世界將襢露一個真正的,真實的“人”。
48
百代過客,有沒有住店的?
一個腳印消滅了另一個腳印
而躲在我們體內的蛀蟲
開始嚮靈魂一節節地鑽進
伺機蠢動
然而,上面的勝利,是詩人的詩性哲學的一個勝利,到了48節,暫時入睡或陶醉的詩人的肉軀部分又醒來了,並發出抱怨:我仍是一個過客,無法常駐永恆之店。在個體生命的視角裏,人類一代一代的更替,就如同“一個腳印消滅了另一個腳印”,無法擁有一條綿延不絶的通天大道。念及於這個體的生命在時間的大背景裏的睏境,詩人體內懷疑的“蛀蟲”,又爬了出來,開始一節節地侵蝕詩人的靈魂。
49
李白三千丈的白發
已漸漸還原為等長的情愁
時鐘走了很遠
到達永恆的距離
卻未見縮短
李白的“白發三千丈,緣愁是個長”,被洛夫換了一種現代說法:白發就是三千丈的“情愁”。而這古今詩人的共同之“愁”,都是因為短暫的人生面對永恆的時間的無法排遣之愁。
指嚮永恆的時間,是一種無限之流。人類有語言的時間,算來也不過纔區區數千年,人類對於這個世界所做的一切,如果以一種坐標來標志的話,還都在一個有限的數字之內。而任何一個有限數字的分子除以無限大的分母,都是趨於零的,以致於看不見其間的差異,更看不見它們與永恆的距離有什麽縮短的跡象。
50
好纍啊
秒針追逐分針
分針追逐時間
時間追逐一個巨大的寂滅
半夜,一隻老鼠踢翻了堂屋的油燈
有限的人的生命,無法接近永恆,但在本能上又不得不追求永恆——這種撕扯以致於詩人身心俱疲,發出“好纍啊”的嘆息。
不同的時間形態在彼此追逐着。而它們共同追逐的時間,似乎又是在追逐一個“巨大的寂滅”。 “半夜,一隻老鼠踢翻了堂屋的油燈”,便是這一“寂滅”的最終場景展現,它令人聯想到艾略特的《空心人》一詩的結尾:“世界就是這樣的終結/ 不是砰的一聲,而是一聲嘆息”。
51
我一氣之下把時鐘拆成一堆零件
血肉模糊,一股時間的腥味
噓!你可曾聽到
皮膚底下仍響着
零星的滴答
但詩人對自己推斷出的這“巨大的寂滅”的結局,顯然極不滿意,因為詩人不是“空心人”,他的心始終象奧古斯丁所說的那樣,在“燃燒”着,詩人的天性或宿命,就是要以語言來追求一種永恆。於是,詩人惱火惱怒如孩子撒氣一般——詩人之心本來就是一顆童心,把這自己製造的時鐘,一氣之下拆成了一堆零件。但這時鐘可不是孩子的玩具那般簡單,它已註入了詩人自己的生命——其實,在某種意義上,詩人就是一座立着的時鐘,拆散這時鐘,就是拆散詩人自己的生命與時間。
並且,這神奇的時鐘,絶不是由各類型號的配件組裝而成,而似乎是由無數更微小的時鐘壘疊而成——就如同詩人的一生是由一首首的詩篇連續一般,。這拆下來的每一個零件,又都是一個更小的時鐘,仍然發着它不息的滴答聲。
52
於是我再狠狠踩上幾腳
不動了,好像真的死了
一隻蒼鷹在上空盤旋
而時間俯身嚮我
且躲進我的骨頭裏繼續滴答,滴答……
於是,詩人更“生氣”了,“再狠狠踩上幾腳”,他想徹底消滅這時間,或許是在潛意識中期待,在它的盡頭,會出現一種新的時間,帶來新的可能。然而,出乎詩人自己的預料,他的時間由於經歷了一係列“詩”的淬火,鍛打,似乎已獲得了一種不死性,盤旋的蒼鷹,仿佛牽着一條永恆的時間之鏈,來迎接詩人時間的加入——這條時間之鏈,穿進了詩人的骨頭,穿越了詩人的最深處,“繼續滴答,滴答……”。這裏的“滴答”,不僅是與詩篇開首的水竜頭的“滴答”,在整體的結構上完成一個美妙的圓形輪回,同時,在不斷展開的詩思上,它更是形成了一圈嚮上的蠃旋,一個指嚮永恆的姿態——詩人最終以詩性的方式,超越了人類理性的局限。而整首《緻時間》詩章,也就在這滴答聲中結束。
我曾在這篇文章的開始自許,要為《緻時間》尋出一條綫索,以方便讀者行走。但現在,我覺得換成這樣一種說法,或許更為形象,也更具有一種文本的意味,就是洛夫以他的偉大的詩行,引導着我和讀者們進行了一次但丁式的時間的地獄和煉獄之旅,並已隱隱見到世界的某處閃耀着天堂之光。但天堂的引路人尚未來臨,或許,再也不會來臨——或許,時間的天堂就存在於這《緻時間》的詩句以及整個人類詩歌的無窮無盡的延伸與滴答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