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荷尔德林
荷爾德林 星期一詩社 2019-09-22
弗裏德裏希·荷爾德林(德語:Johann Christian Friedrich Hölderlin,1770—1843),德國著名詩人。古典浪漫派詩歌的先驅,曾被世界遺忘了將近一個世紀。圖賓根大學神學院畢業。當過家庭教師,愛上了雇主的妻子。小說《希波琳》(1797~1799)是以她為模特兒創作的。1798年後,因情場失意,身心交瘁,處於精神分裂狀態,1802年徒步回到故鄉。1804年在霍姆堡當圖書管理員。1807年起精神完全錯亂,生活不能自理。作品有詩歌《自由頌歌》《人類頌歌》《緻德國人》《為祖國而死》等。
Friedrich Hölderlin
Heidelberg
Lange lieb' ich dich schon, möchte dich, mir zur Lust,
Mutter nennen und dir schenken ein kunstlos Lied,
Du, der Vaterlandsstädte
Ländlichschönste, so viel ich sah.
Wie der Vogel des Waldes über die Gipfel fliegt,
Schwingt sich über den Strom, wo er vorbei dir glänzt,
Leicht und kräftig die Brücke,
Die von Wagen und Menschen tönt.
Wie von Göttern gesandt, fesselt' ein Zauber einst
Auf die Brücke mich an, da ich vorüber ging
Und herein in die Berge
Mir die reizende Ferne schien
Und der Jüngling, der Strom, fort in die Ebne zog,
Traurigfroh, wie das Herz, wenn es, sich selbst zu schön,
Liebend unterzugehen,
In die Fluten der Zeit sich wirft.
Quellen hattest du ihm, hattest dem Flüchtigen
Kühle Schatten geschenkt, und die Gestade sahn
All' ihm nach, und es bebte
Aus den Wellen ihr lieblich Bild.
Aber schwer in das Tal hing die gigantische,
Schicksalskundige Burg nieder bis auf den Grund,
Von den Wettern zerrissen;
Doch die ewige Sonne goß
Ihr verjüngendes Licht über das alternde
Riesenbild, und umher grünte lebendiger
Efeu; freundliche Wälder
Rauschten über die Burg herab.
Sträuche blühten herab, bis wo im heitern Tal,
an den Hügel gelehnt oder dem Ufer hold,
Deine fröhlichen Gassen
Unter duftenden Gärten ruhn.
荷爾德林《海德堡》
我愛你已經很久,我心裏真想
叫你母親,贈你一首純樸的歌,
我見過祖國的許多城市,
要數你最為樸實秀麗。
象林中小鳥飛越過頭頂,
在流過你旁邊的河上,
輕而有力地架着橋梁,
上有馬車和行人來往。
有一次,我走過你的橋上,
一種象神賜的魅力吸引住我,
迷人的遠方景色
映照到衆山中來,
年輕的大河嚮平原裏流去,
又悲又喜,象過分快樂的心,
樂於在愛河中沉淪,
投身於時代的洪流。
你給這位過客贈以山泉,
贈以涼蔭,河岸都目送着它,
在水波裏蕩漾着
河岸的可愛的畫影。
在幽𠔌上面,沉鬱地聳着巨大的
飽經滄桑的城堡,連基礎
也受盡風雨的侵蝕;
可是永恆的太陽卻把
返老還童的光瀉在老朽的
巨人像上,它披着新鮮碧緑的
常春藤;親切的森林
從城堡上方傳來呼呼的聲響。
繁茂的灌木綿延到欣欣的𠔌中,
憑倚着小山或是可愛的河岸,
你的可喜的街道,
躺在芬芳的花園之間。
錢 春 綺 / 譯
海德堡
我久已愛上你,由衷地,我想起你
喚做母親,並獻給你一支樸素的歌,
在我見過的祖國的城市裏
你最富有田園之美。
就像森林之鳥在樹梢上方飛翔,
橋在波濤上方搖晃,波濤閃爍流過你身旁,
搖晃得輕快而有力,
車喧人歡橋在歌唱。
就像衆神所施的魔法,趁我過橋之際,
早已在橋上把我攫住
我被它帶進山中
仿佛看見了迷人的遠景。
而波濤這少年,滾滾嚮前流入平原,
懷着悲傷的歡喜,像一顆自知太美的心,
因愛情而沉落
自投於時間的洪水。
是你給了他以源泉,給了流逝者
以清涼的陰影,而岸看見了
他身後的一切,它自己的可愛形象
在波浪裏顫動着。
然而飽經滄桑的宏偉城堡
沉重地垂嚮山𠔌,被暴風雨摧毀
至於傾倒在地;
但是永恆的太陽卻
把它的返老還童的光芒投於這衰老着的
傑作上面,於是周身爬滿了生機勃勃的
常春藤;友善的森林
在城堡上方朝它沙沙低語。
灌木在晴朗的山𠔌裏茂盛生長,
依傍着小丘或者裝飾着河岸,
你的快樂的小巷們
在芬芳的花園裏深處休憩。
周 國 平 / 譯
《海德堡》創作於1800年,這是一個值得一提的數字,因為此後沒幾年荷爾德林即陷入瘋狂和創作萎縮,該年他固然纔30歲,卻是詩歌創作的高峰和晚年。我們也可以看一下他這一年創作的其他作品:《故鄉》《還鄉》《內卡河》《大地母親》《面包與酒》……如果我們從中讀出濃郁的“還鄉詩”味道,那麽《海德堡》當之無愧是其中之一。海德堡並非詩人的故鄉,何謂“還鄉”?這涉及到一條河:內卡河。這條河是荷爾德林的“母親河”,他出生在這條河畔的Lauffen,隨後移居該河畔的Nuertigen,後來又在該河畔的Tuebingen就讀,並在旅途中多次造訪該河畔的古城Heidelberg。這是他的生命之河,奇跡般伴隨他一生的軌跡,神奇地融合了時間無情的流逝與始終如一的伴隨,既是一個事實,又是一種象徵。這種“還鄉”是對古希臘美與崇高精神的回歸。我們不要忘了荷爾德林是品達與索福剋勒斯的熱烈追隨者,是在命運的狂野中渴望獻祭並獲得和平的人。這首詩采用莊嚴的頌歌體,嚴格說來,是阿斯剋勒皮亞德斯韻式(Asklepiadeisches Versmaß)。這種頌歌習慣采用“你”這個呼語,第二人稱,具體,直接,強烈,超出抒情獨白的主觀性,直接構建一個二元世界,有了這個針鋒相對的“我——你”撐起的空間,我們所有讀者都能納入其中。“還鄉”也是回到自然,在荷爾德林的詩歌中,比比皆是對自然的熱情贊頌,對它的安慰力量的傾心誠服,這種“回歸自然”不是盧梭式的反文明,不是社會學、人類學意義上的回歸,而是形而上學的回歸。在那個關註世界精神與自我精神之裂變與統一的時代,人與自然的泯然結合成為荷爾德林顛沛生涯中的終極慰藉。所以,“還鄉”也是從赫拉剋利特之河流返回巴門尼德斯無法撼動的存在。
所有這一切,成全了該詩“內卡河——古堡”與“自我——海德堡”(海德堡Heidelberg實為海德山,與古堡無關)之間的衝突與平衡。第一節體現了古典頌歌體強烈的氣勢,第一句起就在高音域運行——“久矣,我已愛你”(Lange lieb’ich dich schon)!直接而熱烈。要稱“你”為“母親”,這當然也是古典式的贊頌,把它當成源泉和歸宿。要獻給你一首樸素無華(kunstlos)的詩歌,值得註意這裏的“樸素無華”,這暗示出詩人的美學理想,要讓自己的詩歌像自然那樣顯出非人工的痕跡。而“我”之所以如此愛“你”,也是因為你最具有鄉土田園之美,貼緊生存根基與歸依的美。我們發現,該節第一行有兩個“你”,而第二行、第三行也各有一個“你”字,四個密集出現的“你”,使得這種表白式的頌歌獲得了噴薄而出的熱情氣勢。第一行和第四行出現的兩個“我”,包裹着這四個“你”,為全詩構建起一個基本的二元結構。第二節具體展開上一節的“田園之美”,並因此在調子與節奏上有所放緩。這裏寫的是一座橋(Die Alte Brücke),第一句用林中飛鳥飛躍山峰來比喻橋,這是一個非常具有寧靜祥和田園氣息的意象,幾乎不是比喻,而是寫實,因為,在讀者眼前,的確看到林中飛鳥飛躍海德堡兩山之間。高水平的修辭,不是切入式、拿來式的比喻,而是就地取材,讓眼前的事物互相映照,下面第四節開頭“那少年,那激流”采用的也是這種並列、互相映照的方式,造成相互的闡釋力。該節的第二行出現了核心意象:“激流”,當然,這裏首先也是嚴格的寫實,老橋下面奔流着內卡河,在海德堡的山𠔌之間尤其湍急,這個“激流”也強烈暗示着荷爾德林最為關心的核心問題:“時間”流逝與對“永恆”的渴求。“橋”字在第三行出現了,無疑這也是一個雙關的意象,它橫跨在“時間”之上,渡過車輛與人群。而“我”卻並沒有隨他們一起渡過,似乎有神靈授意,我停在了橋上,為之陶醉。在流逝與安定,命運與安慰之間,詩人沒有後退,也沒有逃離,選擇了駐足凝望,沉思。這反映了傾心於古希臘悲劇的詩人那種投身命運的悲壯與熱情。當然,詩人的凝望不是沒有報答,迷人的“遠方”為他把四周的群山照亮——群山,大地,世界,存在的照亮。海德格爾的發揮不是沒有道理。第四節,“那少年”就是“那激流”,反之亦然,它嚮平原絶塵而去,既然流逝不可避免,追逐永恆的人,衹有投身於這湮滅之中。這與尼采宣揚的狄奧尼索斯精神何其相似。心靈獲得的是一種Traurigfroh,痛並快樂着。那顧影自憐的那喀索斯之心,正是命運與時光雙重剝奪下自憐的主體的縮影,它投身於自我就是投身於流逝,但它獲得了悲劇英雄的美妙與深情。但安慰並未消失,“你”依然在那裏。雖然“你”留不住他,不能永久安頓他——大地上的浪遊者的生涯,但是“你”眷顧着他,為他提供清泉和清蔭。這個“你”又出現了,是海德堡這個地方,是故鄉,是母親,也是精神的歸宿,安頓存在的大地。命運和流逝無法輓留,但“你”的目光一直看護着他的遠去,你的迷人風景還在時光中蕩漾着經久不息的倒影。(柏拉圖洞穴外的倒影)第六節,我們不能確定這個沉重地塌陷在半山腰,飽經滄桑,被戰火和雷電摧殘卻依然矗立的古堡,對於詩人還意味着什麽,也許是詩人幻想的另一種生涯,堅守在故鄉和堅實的大地上,就像他在另一首詩中說:“有福了,誰若能默默愛着一位良傢女,/ 生活在安寧故鄉自己的傢,/ 堅實大地之上,天光格外明媚,/ 照耀着這位安居樂業的男子”(Mein Eigentum)又如他另一首詩寫的:“漁夫歡天喜地,滿載歸航,/從遙遠海島回到平靜河流,/如果我收穫的歡樂能多如痛苦,我也會榮歸故鄉”(Die Heimat),多麽痛的領悟。對於飄蕩的人,最大的懲罰就是無傢可歸,而那個忠於大地的人有福了,它飽經命運的摧殘,卻始終不曾背棄自己的山崗與河流,紮根於此,把自己一生奉獻給自然母親,也因此獲贈了安寧,獲得了“永恆的太陽”——神的眷顧。我們一定還記得柏拉圖反復提到的那個太陽,普洛丁的光,奧古斯丁的光,那永不熄滅的神性光輝,恰恰照耀在那個最多災多難、塌陷在沉重命運之中,始終不屈不撓的大地的兒子。第七節,這一節是一幅永恆的圖畫,不是天堂無時間的永恆,是歷經滄桑忠於大地在輪回中獲得的平靜。永恆的理念之光,神性之“善”照耀着它,讓他起死回生,永不枯竭的“常春藤”蔓延到目光所及之處,亙古的森林在衰朽的古堡之上發出柔和的林濤聲,(第八節),灌木叢開花,從山丘,到山𠔌,顯出超越時間的古典之美(有什麽比大自然更古典的事物呢?)而你歡樂的小巷,人類安居的標志,正在芬芳的花園旁,進入安寧。荷爾德林寄希望於詩歌給人帶來“安寧,不是空洞的安寧,是生動的安寧”,而最後一節正是這種“生動的安寧”。
我們似乎在結合荷爾德林的思想背景、哲學追求和一以貫之的詩學定位,細察這首詩的“隱喻”意義。但,必須指出,這首詩首先並不是作為一個“隱喻”或者“象徵”出現的,它首先是一個確鑿的“寫實”。一首好詩,必須首先是一個直觀事實,其次纔是別的(各種“意義”和“所指”)。這也是荷爾德林沒有像他的同學謝林和黑格爾那樣走上純粹哲學思辨道路的一個緣由。他跟席勒一樣,把人類提升的希望寄托於“美育”,而不是思辨。這就涉及到,如何在一個純直觀中綜合大地的重量與天空的超越?可以說,做到了這樣一種綜合與直觀,就是詩。這也大概是海德格爾為何偏偏選擇荷爾德林來談論詩對存在的意義的緣由。詩歌必須是直觀、感性、豐滿、具體的,在物質之中冶煉出深度與意義,它的工程與使命,就在於鍛造直觀的生活,打通現實世界的岩層,從中間開採出可供飛翔的能量。荷爾德林的《海德堡》就是這樣一種詩歌典範。每一個親臨海德堡的人都能直接體驗到他的描述,每一個浪遊在世界上渴望平靜的心靈,都能感受到他的那種衝突與熱情;每一個痛感時間流逝,渴望永恆的靈魂,都能在蒼翠的大自然擁抱中體悟到神性光輝的照耀。總之一句,不讀這首詩,人們也能感受到《海德堡》;讀了這首詩,人們感受到的也是同一個“海德堡”。一切都在於一種洞察力。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天國——說起來容易,看透卻難。詩正是一種洞察力的訓練,為的是在一條溪流中看到命運,一塊石頭上看到慰藉。鍛煉的是一種能力,可以粉碎物質有限性的堅硬、冰冷的魔障,讓永恆之光照耀進存在。
最終,詩歌也許是用來消亡的。它是生命朝嚮永恆的祭品,它是一種方式,一種態度,一種精神的修行。沒能做成牧師的荷爾德林,在詩歌中做成了,但他不是布道,而是用詩歌燃燒自己的熱情,燃燒對生命、自然、神性的熱愛,極力接近那個不死的存在。永恆並非不可能,因為,永恆並不在外面,而在看的努力中。問題不在於“如何永恆”,而在於“如何看到永恆”;不在於如何看到永恆的事物;而在於:如何用一種永恆的角度去看。(https://www.douban.com/note/260353319/)
荷尔德林
約翰·剋裏斯蒂安·弗裏德裏希·荷爾德林(Johann Christian Friedrich Hölderlin ,1770年3月20日-1843年3月7日),是一名德國浪漫派詩人。他將古典希臘詩文移植到德語中。其作品在20世紀纔被重視。被認為是世界文學領域裏最偉大的詩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