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花》各译本之比较
萧凯 星期一诗社 2019-06-12
自己比照着读过四个译本的《恶之花》,就在这里把一些体会做个总结吧,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看到这个答案……
四个译本分别是戴望舒、陈敬容、钱春绮、郭宏安所译,这四个应该是时间较长、影响较大的《恶之花》译本了。其中,戴望舒只译了二十几首,收录成《恶之花撷英》的一个集子,一般只能在戴的译文集里看到;陈敬容译了大约四十首,收录在和里尔克的合集《图像与花朵》中;钱春绮和郭宏安的是全译本。在读的过程中,除了分开去读各自的译本外,又参照着钱春绮的译本读了戴望舒的那一部分,参照郭宏安的译本读了陈敬容的部分。
先贴上一段四个人都译过的诗作为开头,大家可以有一个粗略的印象,我很喜欢的那首《风景》的一节:
(戴望舒译)
温柔的是隔着那些雾霭望见
星星生自碧空,灯火生自窗间,
烟煤的江河高高地升到苍穹,
月亮倾泻出它的苍白的迷梦。
我将看见春天,夏天和秋天,
而单调白雪的冬天来到眼前,
我就要到处关上窗扉,关上门,
在黑暗中建筑我仙境的宫廷。
(陈敬容译)
多美呵,透过雾霭去眺望
蓝空闪出星星,窗上亮起灯光;
煤炭的热气像河流奔腾向上,
月亮倾泻出万道银辉。
我会看见春、夏和秋季,
看见冬天带着单调的冰雪来到。
我要将门扇和窗板全都关闭,
好把我的仙宫在静夜中建造。
(钱春绮译)
透过雾霭观看:蓝天生出星斗,
窗上映着明灯,那煤烟的气流
升向穹苍,月亮把苍白的妖光
一泻千里,真个令人感到欢畅。
我将观看春夏秋的时节变更,
当冬季带着单调的白雪来临,
我将要关好百叶窗,拉好门帘,
在黑夜中兴建我妖精的宫殿。
(郭宏安译)
真惬意啊,透过沉沉雾霭观望
蓝天生出星斗,明窗露出灯光,
煤烟的江河高高地升上天外,
月亮洒下它令人着魔的苍白。
我还将观望春天、夏天和秋天;
当冬天带着单调的白雪出现,
我就到处都关好大门和窗户,
在黑暗中建造我仙境的华屋。
1 戴望舒和钱春绮译本
先吐槽一句:这几个译本对原诗的总体方向还不至于有大的偏差,但细节处的区别太多了,比如上面那首诗到底是“温柔”还是“多美”还是“真惬意”,不懂法语的表示无能为力……
一直以来都不想去直接评判一个译本相比另一个译本的好坏,不过对照着钱春绮译本读完戴望舒翻译的部分之后,还是不得不说,戴译本对语言和原诗的把握是明显好于钱译本的。
个人的感觉,戴望舒翻译的一个特色是能够用中文译出来诗歌的节奏感和韵律,简单来说就是翻译的更像是诗,当然,注重韵律也是有着“雨巷诗人”称号的戴望舒自己创作的一大特点。比如上文中戴译的“烟煤的江河高高地升到苍穹,/月亮倾泻出它的苍白的迷梦”,然后钱译的“那煤烟的气流/升向穹苍,月亮把苍白的妖光/一泻千里,真个令人感到欢畅”,似乎对于中文的语言节奏并不顺畅,尤其是那句“真个令人感到欢畅”,有点脱离原诗的气质。
另外一点,戴望舒的遣词更具想像力和浪漫色彩,时常出现较为陌生的词汇,但是总体效果大都更具诗意,而钱春绮译本我个人感觉的一个严重不足就是用词相对保守,当然,也可能同时对原意表达更准确,但是对于中文读者来说太直接或文化上太陌生。例如那首《异国的芬芳》:
(戴望舒译《异国的芬芳》)
一个闲懒的岛,那里“自然”产生
奇异的树和甘美可口的果子;
产生身体苗条壮健的小伙子,
和眼睛坦白叫人惊异的女人。
(钱春绮译《异国的清香》)
悠闲的海岛,获得自然的恩赏,
长满奇异的树木,美味的果实;
妇女的眼睛天真得令人惊异,
男子们身体瘦长而精力很旺。
原诗是一首十四行诗,如果去读整首诗的话,已经感觉像是两首不同水准的诗了,我已经不想吐槽“精力很旺”这样的用词了。再比如那首《邀旅》:
(戴望舒译《邀旅》)
孩子啊,妹妹
想想多甜美
到那边去一起生活!
逍遥地相恋,
相恋又长眠
在和你相似的家国!
湿太阳高悬
在云翳的天
在我的心灵里横生
神秘的娇媚,
却如隔眼泪
耀着你精灵的眼睛。
那里,一切只是整齐和美,
豪侈,平静和那欢乐迷醉。
(钱春绮译《邀游》)
好孩子,小妹,
想想多甘美,
到那里跟你住在一起!
在那个像你
一样的国土里,
悠然相爱,相爱到老死!
阴沉的天上,
湿润的太阳,
对我的心有无限魅力,
多神秘,像你
不忠的眸子
透过泪水闪射出光辉。
那儿,只有美和秩序,
只有豪华、宁静、乐趣。
无论从语言本身还是节奏感上戴望舒的译本都是胜出的,至于第一小节的最后那几行,感觉每个人译的都不一样……另外像开头那首风景,戴译是“仙境的宫廷”,陈译是“仙宫”,郭译是“仙境的华屋”,而钱春绮的翻译是“妖精的宫殿”,什么鬼!
当然,这样的对照也不是完全公平的,戴望舒只翻译了很少一部分,选取的应当是自己格外喜欢的或是有把握译好的,一些钱春绮译得较好的篇目戴望舒没有翻译,也无从对照。另外,钱春绮加的注释也对理解很有帮助,之前读了几遍的戴望舒译本里的诗有些还是读钱春绮译本才读懂的。
2 陈敬容和郭宏安译本
对我来说,陈敬容译本读得较早,然后在接触过钱春绮的译本后才读到郭宏安的译本,不过倒没有太多的先入为主的概念。
总的来说,这两个译本的语感和顺畅程度接近,个人感觉上有些篇目陈译好些,有些郭译好些,算是各有千秋吧。另外一点是,这两个译本都有一点凑韵脚,所以一些表达稍显别扭,不过还不算严重。郭宏安的译本非常难得的一点是大体上翻译出来原诗行尾的格律,在读的过程中能明显感觉到这首诗是交叉韵还是抱韵(abab/abba),与此同时,郭译本在个别行尾的用词和句式上会有去靠拢韵脚的嫌疑。当然了,既要在原意上翻译得当,又要套用原诗的格律,本身也是有些勉为其难的事情。而陈敬容的译本给人的感觉是总体质量并不是特别稳定,在一些表述上比较随意,能发现一些错译现象,或是个人增删的部分,这也是根据其他译本的参照得出的一个不是十分确定的结论。
举一个例子,作为《恶之花》代表作之一的那首十四行诗:
(陈敬容译《通感》)
大自然是一座神殿,活生生的柱子
时时从那里吐出嘈杂的语言,
人们穿越过象征的森林打殿前走过,
柱子朝他们注视,殷勤又亲切。
仿佛是长长的回声从远方
溶合为神秘而深沉的一体,
浩瀚如黑暗又好像光明,
芳香、色彩、声音在互相感应。
有一些香气鲜嫩如婴儿的肌肤,
双簧管一样柔和,草原般青绿,
还有一些呢,腐朽、浓郁而神气。
具有着无限事物的扩展、伸张,
犹如琥珀、麝香、安息香和乳香,
歌唱着精神与感觉的运行来往。
(郭宏安译《应和》)
自然是座庙宇,那里活的柱子
有时说出了模模糊糊的话音;
人从那里过,穿越象征的森林,
森林用熟识的目光将他注视。
如同悠长的回声遥遥地汇合
在一个混沌深邃的统一体中
广大浩漫好像黑夜连着光明——
芳香、颜色和声音在互相应和。
有的芳香新鲜若儿童的肌肤,
柔和如双簧管,青翠如绿草场,
——别的则腐朽、浓郁,涵盖了万物。
像无极无限的东西四散飞扬,
如同龙涎香、麝香、安息香、乳香
那样歌唱精神与感觉的激昂。
陈敬容的译诗里时常能看到她作为女诗人的灵气,但是有些地方总感觉会有自己的发挥。上面的这首诗中,第一节的第二行那个修饰词其他译本分别是“模模糊糊”、“模糊隐约”、“含糊不清”,陈的译文是“嘈杂”,总感觉有些不一样,第四行开头的“柱子”,郭和钱的译文是“森林”,戴是“树林”,大约是一个错译,另外,“殷勤”似乎也是原文里没有的。
再来说郭宏安的译本,他的翻译比较喜欢整齐的押韵和格式(比如每行字数一样),在句式和用词上容易收到牵绊,例如《信天翁》的最后一节:
诗人啊就好像这位云中之君,
出没于暴风雨,敢把弓手笑看;
一旦落地,就被嘘声围得紧紧,
长羽大翼,反而使它步履艰难。
其中,二、三两行里“敢把弓手笑看”语气似乎有些不符,“围得紧紧”有些节外生枝,而第四行为了和第三行保持格式一致,出现了“长羽大翼”这么一个看上去有些奇怪的词。相比较来说,戴望舒的译文就自由洒脱一些:
诗人恰似天云之间的王君,
它出入风波间又笑傲弓弩手;
一旦堕落在尘世,笑骂尽由人,
它巨人般的翼翅妨碍它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