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恶之花(全本)
波德莱尔 星期一诗社 2019-06-11
作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波德莱尔用作品奠定了这一文学分支的基调:摒弃传统,独辟蹊径。他从自己的创作出发,在诗歌题材上大胆创新,选取城市的丑恶与人性的阴暗面,并且具有在声光和色的背后捕捉事物秘密的才能。他在习以为常的具象中,展现人生的各个层面。诗人拒绝把生活空虚地理想化,拒绝浮面的欢娱自足,他要返回存在的本质层次,因而把社会病态诉诸笔端。波德莱尔认为“丑恶经过艺术的表现化而为美,带有韵律和节奏的痛苦是精神充满了一种平静的快乐”,这是艺术的奇妙的特权之一。
作为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鼻祖和现代主义诗歌先驱,波德莱尔身上还充溢着一种大胆的反叛精神。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兰波尊他为“最初的洞察者,诗人中的王者,真正的神”。波德莱尔认为:在每个人身上,时刻都有两种要求,一种趋向上帝,一种向往撒旦。对上帝的祈求或是对灵性的祈求是向上的愿望,对撒旦的祈求或是对兽行的祈求是堕落的快乐。
这些内容在《恶之花》尤为明显,《恶之花》无论从内容上还是形式上讲,都在法国诗歌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开创了一个崭新的诗歌王国,把诗歌的创作引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地,为诗歌创作展示了美好的前景。在内容上,它第一次大规模地将城市生活引入诗歌王国,扩大了诗国的版图。波德莱尔明确地指出,他要深入人的最卑劣的情欲中去,大胆地采撷几朵“恶之花”,呈现给世人。谁也没有象他那样探入
人的心灵深处,到那最阴暗的角落里去挖掘,因而加深了诗的表现力。在艺术上,《恶之花》也取得了极大的成就,它继承了古典诗歌的明晰稳健,音韵优美,格律严谨,又开创了一种新的创作方法,即象征主义。在《恶之花》的一首著名诗歌《交感》中诗人形象地描述了人身各个器官之间的可以互相转换的关系。同时也指出物质层次的一切和内心的精神层次又互相变换、互相提升。
同时,波德莱尔是个典型的苦吟诗人,讲究字酌句斟。他的诗意境幽深,形象生动,寓意深远,富于表现力和极大的感染力。他既能为表现出精神的痛苦而写得低回婉转,一唱三叹,又能为抒发对理想和光明的向往而写得轻松、简洁、明快,象蝉翼在阳光下震颤;他象画家,把诗写得富有质感和立体感,还可以维妙维肖地表现出事物的细节的真实。
波德莱尔诗集一度被认为是淫秽的读物,被当时政府禁了其中的6首诗,并进行罚款。此事对波德莱尔冲击颇大。从题材上看,《恶之花》歌唱醇酒、美人,强调官能陶醉,似乎诗人愤世嫉俗,对现实生活采取厌倦和逃避的态度。实质上作者对现实生活不满,对客观世界采取了绝望的反抗态度。他揭露生活的阴暗面,歌唱丑恶事物,甚至不厌其烦地描写一具《腐尸》蛆虫成堆,恶臭触鼻,来表现其独特的爱情观。(那时,我的美人,请告诉它们,/那些吻吃你的蛆子,/旧爱虽已分解,可是,我已保存/爱的形姿和爱的神髓!)他的诗是对资产阶级传统美学观点的冲击。
波德莱尔对象征主义诗歌的贡献之一,是他针对浪漫主义的重情感而提出重灵性。所谓灵性,其实就是思想。他总是围绕着一个思想组织形象,即使在某些偏重描写的诗中,也往往由于提出了某种观念而改变了整首诗的含义。
波德莱尔的美学原则直接影响了19世纪法国最有声望的象征主义诗人魏尔伦、马拉美、兰波例如.魏尔伦的诗歌强调音乐性:“万般事物中,首要的是音乐”;主张诗歌的朦胧性:“最可贵的是令人半醉的诗歌,模糊和明晰在诗中互相结合”。马拉美热衷于病态感觉,一味歌咏空虚、死亡和荒诞。兰波则是实践“声、色、味”交感理论的典范,他那首《彩色十四行诗》成为象征主义诗歌的奠基石。这些诗人在波德莱尔的基础上,进一步开拓了诗歌新领域,探索诗歌表现的新方法。
19世纪的画家与理论家、诗人的关系密切,很多画家亲自写文章阐述自己的艺术理论,因此发起于文学领域的象征主义理论很快就渗透到了造型艺术中,波德莱尔的文艺理论提供给画家新的表现角度、扩大了绘画表现题材,绘画开始向“表现性”发展。象征主义艺术虽然与印象派同时产生,但是20世纪初的主流艺术超现实主义继承的是象征主义而不是印象主义,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象征主义艺术是西方绘画“现代化”发展的开端。
波德莱尔不但是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而且是现代主义的创始人之一。现代主义认为,美学上的善恶美丑,与一般世俗的美丑善恶概念不同。现代主义所谓美与善,是指诗人用最适合于表现他内心隐秘和真实的感情的艺术手法,独特地完美地显示自己的精神境界。《恶之花》出色地完成这样的美学使命。
众所周知的事情是,波德莱尔的“颓废”或者“颓废主义”成为了他诗歌最重要的标签,而也有人说是波德莱尔第一次为文学艺术打开了“审丑”之门,这一点也坐实了波德莱尔对于象征派的先潮意义。这似乎也一定程度上印证了波德莱尔的一生必定是潦倒困苦而一如曾经有学者将其比喻为法国的杜甫,当然确实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波德莱尔自己曾说,从童年时期便有孤独感,这当然与母亲的改嫁并将自己寄宿的情况有关,波德莱尔甚至将此理解为宿命。当把自己的孤独感受如此理解时,生命便不得不呈现出一种悲剧色彩--一生都拼命的抗拒孤独,而一生却又不得不行路在孤独之中。这又好像我们人类与死亡的关系,一生都为了寻求更好地生存,而却终将走进坟墓,那么一个人,他每日与死亡相对,必定是可怕而可怜的。这却又好像波德莱尔与孤独的关系了。到了这种情况下,波德莱尔的诗人气质则被培养出来了。一种孤芳自赏、自我玩味的态度,一种因为被分离而诱发的纯粹的骄傲。
有理由相信,《恶之花》的结集出版应该与波德莱尔的经济拮据状况有很大的关系,波德莱尔试图通过这一手段对自己的经济状况予以改善,同时能够清还自己的债务。但是即便如此,波德莱尔对自己的形象仍然是一如既往的苛求,“带有一种英国式的简洁风格”,而“他的恭敬的举止常常近于做作的程度”。从这一点我们似乎也可以从波德莱尔诗中的那种拘谨的格式中有所斩获,而他对人与社会的反常性的理解和演绎似乎就更加能够来自于自己的生活状态。
通过诗歌和人生际遇变化的对比,不难发现,波德莱尔的诗歌中的“否定性人生体验”是用忧郁、无聊、悔恨、烦恼、痛苦堆积成的现实,是众生溃疡的心灵,是现实中艺术的堕落和情欲的污秽。19世纪末20世纪初,精神上的压抑与惶惑不安,生活上的焦虑孤独空虚与无聊,肉体上的欲望沉沦,成为西方世界的普遍精神状态。波德莱尔心灵观照下出现的“人群”意象,使诗人的个人性体验上升为群体的生命体验。波德莱尔融入众人的孤独,又保持独立和清醒,从而真实表现众人的孤独体验。波德莱尔诗歌中的否定性体验所描绘的正是众人的世纪病心态,是差异性个体所体验到的众人生活的、恶浊的平庸现实,揭示世人包括自己心灵的阴暗与病态。
波德莱尔也反对崇古抑今,他认为“美”具有现代性,美就存在于现实的世界。当然,这种“美”是需要通过“应和”来发掘的,波德莱尔认为美存在于隐藏着的“另一个世界”,是上帝根据自己和天堂的形象创造和规定的,艺术家的作用就是用一种单纯、明晰的语言来说明这个更为真实的世界。然而要表现这个隐藏在现实之后的真实世界需要想象力的作用,“由于想象力创造了世界,所以它统治这个世界”,“是想象力告诉人颜色、轮廓、声音、香味所具有的精神上的含义。它在世界之初创造了比喻和隐喻,它分解了这种创造,然后用积累和整理材料,按照人只有在自己灵魂深处才能找到的规律,创造一个新世界,产生出对于新鲜事物的感觉。”这种想象力也不是凭空创造出来的,“好的想象力拥有大量的观察成果,才能在与理想的斗争中更为强大”,那些幻景也是从自然中提炼出来的,“记忆中拥塞着的一切材料进行分类、排队,变得协调,经受了强制的理想化,这种理想化出自一种幼稚的感觉,即一种敏锐的、因质朴而变得神奇的感觉!”波德莱尔把想象力建立在对客观世界的观察与分析之上,冲淡了它的神秘色彩,想象力就是借以表现现实世界与真实世界“应和”的工具。对象征主义画家来说,他们虽然都表现对现世的生活的态度,但都是通过赋予画面一定的意义来完成的,这种寓意或是明朗、或是隐晦。
波德莱尔的“美”也不等同于古典主义艺术家提倡的“完美无瑕”,很多“不美”甚至是丑陋的形象也进入波德莱尔的视线中。波德莱尔的影响就在于,将他视之为领袖的象征主义画家们绘画题材的扩大,画家不再专注于表现“美”的事物、美好的生活,甚至有些画家们开始尝试描绘一些“丑陋”形象—张牙舞爪的瘟神、面目狰狞的独眼巨人。
告读者①
读者们啊,谬误,罪孽、吝啬、愚昧,
占据人的精神,折磨人的肉体,
就好像乞丐喂养他们的虱子;
我们喂养着我们可爱的痛悔。
我们的罪顽固,我们的悔怯懦;
我们为坦白要求巨大的酬劳,
我们高兴地走上泥泞的大道,
以为不值钱的泪能洗掉污浊。
在恶的枕上,三倍伟大的撒旦②,
久久抚慰我们受蛊惑的精神,
我们的意志是块纯净的黄金,
却被这位大化学家化作轻烟。
是魔鬼牵着使我们活动的线!
腐败恶臭,我们觉得魅力十足;
每天我们都向地狱迈进一步,
穿过恶浊的黑夜却并无反感。
像一个贫穷的荡子,亲吻吮吸
一个老妓的备受摧残的乳房,
我们把路上偷来的快乐隐藏,
紧紧抓住,像在挤一技老橙子。
像万千蠕虫密匝匝挤到一处,
一群魔鬼在我们脑子里狂饮,
我们张口呼吸,胸膛里的死神,
就像看不见的河,呻吟着奔出。
如果说奸淫、毒药、匕首和火焰
尚未把它们可笑滑稽的图样
绣在我们的可悲的命运之上,
唉!那是我们的灵魂不够大胆。
我们罪孽的动物园污秽不堪,
有豺,豹子、母狗、猴子、蝎子、秃鹫,
还有毒蛇,这些怪物东奔西走,
①本诗在各版《恶之花》中均被置于卷首,首次发表于
1855年 6月 1日《两世界评论》。
②三倍伟大的撒旦(satan Trismegiste)指赫耳墨斯,“三倍伟大”这个词通常用在他的头上,在希腊神话中他司魔术、秘术、预言等。
咆哮,爬行,发出了低沉的叫喊,
有一个更丑陋、更凶恶、更卑鄙!
它不张牙舞爪,也不大喊大叫,
却往往把大地化作荒芜不毛,
还打着哈欠将世界一口吞噬。
它叫“厌倦”!——眼中带着无意的泪。
它吸着水烟筒,梦想着断头台,
读者,你认识这爱挑剔的妖怪,
——虚伪的读者,——我的兄弟和同类!
忧郁和理想
祝福
当至高无上的十能天神命令
诗人在这厌倦的世界上出现,
他的母亲恐怖万分,骂不绝声,
对着怜悯她的上帝握紧双拳:
“啊!我宁愿生下的是一团毒蛇,
也不愿喂养这招人耻笑的东西!
真该诅咒啊那片刻欢娱的一夜,
我腹中开始孕育我的赎罪祭礼!
“既然你已在女人中间把我选出,
让我受到那可怜丈夫的憎厌,
我就不能把这长不好的怪物,
像一纸情书那样地扔进火焰,
“我就把你那将我压垮的憎恶
朝着你恶意诅咒的工具①淋浇,
我还要扭伤这株悲惨的小树,
让它长不出染上瘟疫的花苞!”
她就这样咽下她仇恨的涎沫,
因为她不能理解上天的意图,
她自己正在地狱的深处堆垛
为了惩罚母罪而准备的柴木。
然而,有一位天使的暗中保佑,
这个被弃的孩子陶醉于阳光,
在他所喝的所吃的东西里头,
又发现了美味和红色的琼浆。
他和风儿嬉戏,他与云彩说话,
在十字架的路上歌唱与陶醉;
在他朝圣的途中,精神跟着他,
看见他快乐如林中鸟而流泪。
他愿爱的人望着他,胆战心惊,
或者,看见他不急不躁竟胆敢
看一看谁能惹得他抱怨一声,
在他的身上试试他们的凶残。
①指诗人。
在供他吃的面包和葡萄酒里,
他们掺进灰尘和不洁的唾沫,
还虚伪地扔掉他触过的东西,
因把脚踏进他的足迹而自责。
他的妻子要到广场上去吆喝:
“既然他觉得我美丽,值得崇拜,
我就要履行古代偶像的职责,
像她们一样,全身用黄金覆盖;
“我将陶醉于乳香、没药、甘松香,
还有鱼肉、葡萄酒和跪拜礼,
看看我能否在崇拜我的心上
笑盈盈地僭取对神祗的敬意!
“我对这亵读的闹剧感到无聊,
就朝他伸出手,柔弱却有力量,
我的指甲像哈尔比亚①的利爪,
会抓出一条路直达他的心脏。
“像抓住一只突突颤抖的小鸟,
我从他胸中掏出鲜红的心脏,
然后,为了让我的宠物吃个饱,
我满怀着轻蔑把它扔在地上!”
宁静的诗人学起虔诚的手臂,
他看见天上有一壮丽的宝座,
他那清醒的头脑啊光辉无际,
把愤怒人群的场面替他掩遮:
“感谢您,我的上帝,是您把痛苦
当作了圣药疗治我们的不洁,
当作了最精美最纯粹的甘露,
让强者准备享受神圣的快乐!
“我知道您为诗人保留了位置,
在圣徒队的真福者行列中间,
您清他参加宝座天使、力天使
和权天使的永远不散的欢宴。
“我知道痛苦乃是唯一的高贵,
无论人世和地狱都不能腐蚀,
①希腊神话中鸟身女面的怪物,有翼及利爪。
为了把我那神秘的冠冕编缀,
须将一切时代一切领域征集。
“但古人帕尔米拉①遗失的宝贝,
不为人知的金属,大海的明珠,
即使您亲手镶嵌,也不能匹配
这顶美丽的冠冕,明亮而炫目;
“因为它只用纯净的光明制作,
从原始光的神圣的炉中淬提,
凡人的眼睛在最深邃的时刻
也不过是些模糊哀愁的镜子!”
①古代名城,相传为所罗门王所建,今已成废墟。
信天翁
水手们常常是为了开心取乐,
捉住信天翁,这些海上的飞禽,
它们懒懒地追寻陪伴着旅客,
而船是在苦涩的深渊上滑进。
一当水手们将其放在甲板上,
这些青天之王,既笨拙又羞惭,
就可怜地垂下了雪白的翅膀,
仿佛两只桨拖在它们的身边。
这有翼的旅行者多么地靡萎!
往日何其健美,而今丑陋可笑!
有的水手用烟斗戏弄它的嘴,
有的又跛着脚学这残废的鸟!
诗人啊就好像这位云中之君,
出没于暴风雨,敢把弓手笑看;
一旦落地,就被嘘声围得紧紧,
长羽大翼,反而使它步履艰难。
高翔远举
飞过池塘,飞过峡谷,飞过高山,
飞过森林,飞过云霞,飞过大海,
飞到太阳之外,飞到九霄之外,
越过了群星灿烂的天字边缘,
我的精神,你活动轻灵矫健,
仿佛弄潮儿在浪里荡魄销魂,
你在深邃浩瀚中快乐地耕耘,
怀着无法言说的雄健的快感。
远远地飞离那致病的腐恶,
到高空中去把你净化涤荡,
就像啜饮纯洁神圣的酒浆
啜饮弥漫澄宇的光明的火。
在厌倦和巨大的忧伤的后面,
它们充塞着雾霭沉沉的生存,
幸福的是那个羽翼坚强的人,
他能够飞向明亮安详的田园;
他的思想就像那百灵鸟一般,
在清晨自由自在地冲向苍穹,
——翱翔在生活之上,轻易地听懂
花儿以及无声的万物的语言。
应和
自然是座庙宇,那里活的柱子
有时说出了模模糊糊的话音:
人从那里过,穿越象征的森林,
森林用熟识的目光将他注视。
如同悠长的回声遥遥地汇合
在一个混沌深邃的统一体中
广大浩漫好像黑夜连着光明——
芳香、颜色和声音在互相应和。
有的芳香新鲜若儿童的肌肤,
柔和如双簧管,青翠如绿草场,
——别的则朽腐、浓郁、涵盖了万物,
像无极无限的东西四散飞扬,
如同龙涎香、麝香、安息香、乳香
那样歌唱精神与感觉的激昂。
我爱回忆..
我爱回忆那没有遮掩的岁月,
福玻斯①爱给其雕像涂上金色。
那时候男人和女人敏捷灵活,
既无忧愁,也无虚假,尽情享乐,
多情的太阳爱抚他们的脊梁,
他们就显示高贵器官的强壮。
库珀勒②也慷慨大方,肥沃多产,
并不把子女看成过重的负担,
却好像心怀广博之爱的母狼,
让普天下吮吸她褐色的乳房。
男子汉个个优雅健壮,有权利
因美女拜他为王而洋洋得意;
她们是鲜果,无损伤也无裂口,
让人想咬一日光滑结实的肉。
今日之诗人,如果他要想象出
这种天赋的伟大,如果置身于
男人和女人露出裸体的场面,
对着这惊恐万状的阴暗画卷,
会感到阴风冷气裹住了魂灵。
啊,因没有衣衫而悲伤的畸形!
啊,可笑的躯干!胸膛必须遮掩!
啊,真可怜,弯曲,松弛,大腹便便!
你们这些孩子,被冷酷泰然的
“实用”之神用青铜的襁褓裹起!
还有你们女人,唉,蜡一般苍白,
放荡养活你们,又把你们损害,
而你们处女,继承母亲的罪孽,
还有那多生多产的一切丑恶!
我们是一些已被腐化的民族,
确有这种美女古人不曾目睹:
面孔因为心脏的溃疡而憔悴,
如人所说,一种萎靡忧郁的美;
然而我们迟生的缪斯的发明
永远也阻止不了患病的生灵
向青春致以发自内心的敬意,
——圣洁的青春,神色单纯,面容甜蜜,
清澈明亮的眼睛像流水无瑕,
①福玻斯是太阳神。
②库珀勒是大地女神。
她无忧无虑,如蓝天、飞鸟、鲜花,
将在万物之上倾注她的芬芳,
她的甜蜜的热情和她的歌唱!
灯塔
鲁本斯①,懒散的乐土,遗忘之川,
新鲜的肉枕头,其上虽不能爱,
却汇聚生命的洪流,骚动不断,
就仿佛天上的空气,海中的海;
莱奥纳•达•芬奇②,深邃幽暗的镜,
映照着迷人的天使笑意浅浅,
充满神秘,有冰峰松林的阴影,
伴随他们出现在闭锁的家园;
伦勃朗③,愁惨的医院细语呶呶,
一个大十字架是仅有的饰物,
垃圾堆中发出了哭诉的祈祷。
突然有一抹冬日的阳光射入;
米开朗琪罗①,但见那无名之地,
力士基督徒杂然一处,霞光中
一些强有力的幽灵傲然挺立,
张开五指撕碎了裹尸布一重;
农牧神②的无耻,拳击手的义愤,
你呀,你善于把粗汉的美汇集,
骄傲伟大的心,软弱萎黄的人,
布杰③,你这苦役犯忧郁的皇帝;
瓦多④,狂欢节许多卓越的心灵,
蝴蝶一般到外游荡,闪闪发光,
灯人照亮了新鲜轻盈的布景,
使这旋风般的舞会如癫如狂;
戈雅⑤,充满着未知之物的噩梦,
巫魔夜会中人们把胎儿烹煮,
揽镜自照的老妇,赤裸的儿童,
好让魔鬼们理好它们的袜子;
①鲁本斯(1577~1640),佛兰德斯画家。
②达•芬奇(1452~1519),意大利画家。
③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
①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雕塑家。
②即潘神,司山林畜牧,性喜嬉戏。
③布杰(1620~1694),法国画家。
④瓦多(1684~1721),法国画家。
⑤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
血湖里恶煞出没,德拉克洛瓦⑥,
周围有四季长青的松林遮蔽,
奇怪的号声在忧愁的天空下
飘过,仿佛韦伯被压抑的叹息;
这些诅咒,这些谴责,这些抱怨,
这陶醉,呼喊,哭泣,感恩赞美诗,
往复回荡在千百座迷宫中间,
如神圣的鸦片给了凡夫俗子;
这是千百个哨兵重复的呐喊,
是千百个喊话筒传递的命令,
是灯塔在千百座城堡上点燃,
是密林中迷路的猎人的呼应;
上帝,这确是我们所能给予的
关于我们的尊严的最好证明,
这是代代相传的热切的哭泣,
它刚消逝在悠悠永恒的边境!
⑥德拉克洛瓦(1798~1863)法国画家。
病缪斯
可怜的缪斯,唉!今晨你不舒服?
深陷的两眼充满了憧憧夜影,
我见你的脸色中交替地映出
疯狂和恐惧,都是沉默又冰冷。
是绿色的淫鬼①和粉色的妖精
用小瓶向你洒下爱情和恐怖?
还是噩梦的手既专横又任性,
把你淹进传说的明图纳②深处?
我愿你充满强大思想的胸膛
总有人造访,散发健康的芳香,
你基督徒的血有节奏地奔涌,
像古代音节和谐的声响之中,
轮流坐王位的是歌曲的父亲
福玻斯,丰收之主伟大的潘神。
①韦伯(1786~1826),德国作曲家。
②罗马将军玛里乌斯兵败、被敌手苏拉追赶,藏身于罗马南部的明图纳沼泽中,水淹至口,人皆不敢杀,后逃脱。
稻粱诗神
啊我心灵的诗神,口腹的情侣,
当严寒的一月放出它的北风。
在那雪夜的黑色的厌倦之中,
你可有人烘烤你青紫的双足?
那漆黑的夜光穿透了百叶窗,
你能温暖你冻痕累累的双肩?
钱袋空空如同你的口腹一般,
你可会从青天上把黄金收藏?
为了挣得那每晚糊口的面包,
你得像那唱诗童把香炉轻摇,
唱你并不相信的感恩赞美诗,
或像饥饿的卖艺人做尽手脚,
以博得凡夫俗子的捧腹大笑,
君不见你的笑却被泪水浸湿。
坏修士
古代的修道院,在那些大墙上,
一幅幅壁画展示神圣的真理,
其效果,既温暖着虔诚的心肠,
又减弱苦修生活的幽幽冷气。
当年,基督播的种子繁花满枝,
不止一位高僧今天已被遗忘,
他们个个把墓地当作了画室,
怀着一颗淳朴的心赞美死亡。
——我这坏修士啊,灵魂成了坟墓,
多少年来我在里面漫步、居住,
这可僧的修院,墙上依然荒芜。
懒惰的修士啊!什么时候我能
将我这悲惨生活的生动情景
亲手画成画儿,让我大饱眼福?
仇敌
我的青春是一场晦暗的风暴,
星星点点,漏下明晃晃的阳光;
雷击雨打造成了如此的残调,
园子里,红色的果实稀稀朗朗。
我现在已经触到思想的秋天,
我现在必须使用铁铲和铁耙,
把被水淹过的泥土重新回填,
因为它已洞窟累累坟一般大。
有谁知道我梦寐以求的新花,
在冲得像沙滩一样的泥土下,
能找到带来生机的神秘食品?
——哦痛苦!哦痛苦!时间吃掉生命,
而噬咬我们的心的阴险敌人
靠我们失去的血生长和强盛!
恶运
要负起如此的重担,
得有西西弗①的勇气!
尽管人们有心努力,
却艺术长而光阴短。
远离那些著名的坟,
朝着一座荒僻的墓,
我的心如发闷的鼓,
在送葬的曲中前进。
——多少珍宝睡得死死,
埋在黑暗和遗忘里,
远离着铁镐和探针;
多少鲜花空自叹嗟,
寄身于深深的寂寞,
散发着隐秘的温馨。
①西西弗又译西绪福斯,希腊神话中科林斯的王,死后被罚在冥界推一巨石上山,将及山顶,石又滚下,如此反复不止。
从前的生活
堂堂柱廊,我曾长期住在其中,
海的阳光给它涂上火色斑斑,
那些巨大的石柱挺拔而庄严,
晚上使柱廊就像那女武岩洞。
海的涌浪滚动着天上的形象,
以隆重而神秘的方式混合着
它们丰富的音乐之至上和谐
与我眼中反射出的多彩夕阳。
那里,我在平静的快乐中悠游,
周围是蓝天、海浪、色彩的壮丽,
和浑身散发香气的裸体奴隶,
他们用棕桐叶凉爽我的额头,
他们唯一的关心是深入探悉
使我萎靡的那种痛苦的秘密。
流浪的波希米亚人
眸子人辣辣的会预言的部族,
昨天就已上路,把她们的小鬼
背在背上,或让他们贪婪的嘴
豪吮下垂的乳房,常备的宝物,
男子们背着闪亮的刀枪步行,
走在蜡缩着眷属们的大车旁,
抬起目光沉重的眼望着天上,
闷闷不乐地怀念逝去的幻影。
蟋蟀,在它藏身的沙窝的里边,
望着他们走过,歌儿唱得更欢;
库珀勒爱他们,让绿茵更宽阔,
让泉流山石,让鲜花开遍荒原,
迎接这些旅人,在他们的面前
洞开着通向黑暗的亲切王国。
人与海
自由的人,你将永把大海爱恋!
海是你的镜子,你在波涛无尽、
奔涌无限之中静观你的灵魂,
你的精神是同样痛苦的深渊。
你喜欢沉浸在你的形象之中;
你用眼用手臂拥抱它,你的心
面对这粗野、狂放不羁的呻吟,
有时倒可以排遣自己的骚动。
你们两个都是阴郁而又谨慎:
人啊,无人探过你的深渊之底;
海啊,无人知道你深藏的财富,
你们把秘密保守得如此小心!
然而,不知过了多少个世纪,
你们不怜悯,不悔恨,斗狠争强,
你们那样地喜欢残杀和死亡,
啊,永远的斗士,啊,无情的兄弟!
唐•璜下地狱
当唐•璜落在那条地下的河旁。
交渡资给卡隆①,这阴沉的乞丐
露出了安地善②般傲慢的目光,
强壮复仇的手执桨划了起来。
女人在黑漆漆的天空下扭曲,
露出下垂的乳房、敞开的衣袍,
仿佛一大群献作牺牲的牲畜,
在他身后发出了长长的嚎叫。
斯卡纳赖③笑着向他索要工钱,
唐•路易④则伸出颤抖的手指,
让游荡在河岸上的亡魂看看
这竟敢嘲笑白头老父的忤逆。
艾尔维①贞洁瘦削,瑟瑟地戴孝,
在这负心丈夫昔日情郎身旁,
似乎求他再绽出最后的一笑,
让他最初的盟誓再闪出光亮。
那直挺挺石头大汉②,身着盔甲,
手执木棒,切开了黑色的浪波;
可这位镇定的英雄,俯靠长铁,
只望着船迹,其余的皆属不屑。
①卡隆,希腊神话中冥河的司渡者。
②安地善(Antisthène,前445-365年),古希腊哲人。
③斯卡纳赖,唐•璜的仆人,莫里哀《官•璜》第五幕第七场,斯见主人遭雷击,工钱落空,叫道:“啊,我的工钱!我的工钱!”
④唐•路易,唐•璜之父,他曾教训逆子,见莫里哀《唐•璜》第4幕第5场。
①艾尔维,唐•璜的情妇。唐•璜把她从修道院中勾引出来,始乱终弃,事见莫里哀《唐•璜》。
②唐•璜诱骗一少女,决斗中剑杀其父。后唐•璜偶经死者之墓,戏邀墓前石像吃饭。当晚,石像到唐•璜家中赴宴,倾刻雷电交加,唐•璜被殛,堕入地狱。
美
凡人啊!我像石头的梦一样美,
我的胸脯生就令诗人们动情,
那爱情像物质一样无言、永恒,
诗人却一个个碰得伤痕累累。
我高踞蓝天,难解如狮身女妖;
心比莹雪,纯洁似天鹅的羽绒;
我不喜欢打乱了线条的运动,
我从来也不哭,我从来也不笑。
我仿佛从最高傲的雕像那里
借来了庄严的姿态,而诗人们
将在刻苦的钻研中耗尽时日;
因为,要迷住这些温顺的情人,
我有明镜使万物把美色增添;
我的眼,闪着永恒之光的大眼!
理想
绝对不是那种画片上的美媛,
那种无聊时代的变质的产品,
脚踏高帮皮鞋,指上玩着响板,
能够满足像我这样的一颗心。
我还给伽瓦尼①,萎黄病的诗翁,
他的那些病院美女、嘈嘈群氓,
因为这些苍白的玫瑰花中,
没有一朵像我那红色的理想。
这颗心深似渊谷,马克白夫人②,
它需要的是你呀,罪恶的强魂,
迎风怒放的埃斯库罗斯③的梦,
或伟大的《夜》 ④,米开朗琪罗之女,
你但然地摆出了奇特的姿势,
那勉力正与泰坦①的口味相应。
①伽瓦尼(1804—1866),法国画家。
②莎土比亚悲剧《马克白》中的女主人公。
③埃斯库罗斯(约前525—456),古希腊悲剧诗人。
④《夜》是米开朗琪罗著名的作品。
①泰坦是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族。
女巨人
从前大自然的兴致热烈狂放,
每天都在把巨大的孩子营造,
我真想呆在庞然的女郎身旁,
仿佛女王脚下一只淫逸的猫。
我真想看见她灵肉一齐开花,
在可怕的嬉戏中自由地成熟;
猜想她心中是否暗藏着欲火,
映着她眼中飘浮的潮湿的雾;
我随意地游遍地壮丽的身躯,
在她巨膝的斜坡上爬来爬去,
有时烤人的阳光,那是在盛夏,
晒得她疲倦了,她躺在原野上,
我就想酣睡在她乳房的荫下,
仿佛山脚下一座平静的村庄。
面具
具有文艺复兴风格的寓意雕像
给雕刻家恩斯特•克里斯托夫
看看这佛罗伦萨风韵的宝贝:
这筋肉饱满的胴体的曲线里。
充溢着比雅、力量,神圣的姐妹。
这女人,的确是个神奇的东西,
天神般健壮,令人爱慕地苗条,
生来就是要端坐豪华的床第,
足供闲暇的主教或君王逍遥。
——再看看那微笑肉感而又细腻,
自命不凡在其中把狂喜张扬;
幽长的目光狡诈、慵倦又讥诮;
一握轻纱围住了小巧的面庞,
每个线条都得意杨扬他说道:
“肉感呼唤我,爱情给我戴花饰!”
看看这个人禀有何等的尊严,
优雅赋予她多么迷人的魅力!
这些,让我们围着她的美留连。
啊,亵渎艺术!啊,逃不脱的惊骇!
这女人许诺幸福,有神的肉体,
从上面看竟是个双头的妖怪!
——不!那不过是面具,外加的装饰,
这面庞闪耀着一种美妙怪相,
看哪,在这里,残酷地抽搐缩蜷,
她真正的脑袋,她诚挚的面庞,
朝上看,藏在骗人的脸的下面。
可怜啊,高贵的美!你的泪流成
壮丽的河,直流进我不安的心;
你的假象令我陶醉,我的魂灵
在你眼中痛苦的波涛中畅饮!
——可她为什么哭?她这完善的美,
让失败的人类在她脚下拜倒,
什么神秘的恶咬她矫健的腰腿?
——她哭,傻瓜,因为她已生活过了!
因为她还在生活,但她哀叹的,
使她两腿不住地发抖的,偏偏
就是那明天,唉!明天还得生活!
明天,后天,永远!——如同我们一般!
献给美的颂歌
你来自幽深的天空,还是地狱,
美啊?你的目光既可怕又神圣,
一古脑地倾泻着罪恶和善举,
因此人们可把你和酒相比并。
你的眼睛包含着落日和黎明;
你像雷雨的黄昏把芳香播散;
你的吻是春药,你的嘴是药瓶,
能使英雄怯懦,又使儿童勇敢。
你出自黑色深渊,或降自星辰?
命运受惑,像狗追随在你裙下;
你随意地播种着灾祸和欢欣,
你统治一切,却没有任何报答。
美,你在死人身上走,还要嘲弄;
你的首饰中有魅力的是恐怖,
凶杀在你最珍爱的小饰物中,
在你骄傲的肚皮上淫靡起舞。
蜉蝣花了眼,朝你这蜡烛飞去,
嘶地一声烧着,还说:火炬有福!
情郎俯在美人身上气喘吁吁,
好像垂死的人抚爱他的坟墓。
这有何妨,你来自天上或地狱?
啊美!你这怪物,巨大、纯朴、骇人!
只要你的眼、你的笑、你的双足
打开我爱而不识的无限之门!
这有何妨,你来自上帝或魔王?
天使或海妖?——目光温柔的仙女,
你是节奏、香气、光明,至尊女皇!——
只要减少世界丑恶、光阴重负!
异域的芳香
一个闷热的秋夜,我合上双眼,
呼吸着你滚烫的胸脯的芳香,
我看见幸福的海岸伸向远方,
单调的阳光照得它神迷目眩;
一座慵懒的岛,大自然奉献出
奇特的树木,美味可口的果品,
身材修长和四肢强健的男人,
还有目光坦白得惊人的女子。
被你的芳香引向迷人的地方,
我看见一个港,满是风帆桅樯,
都还颠簸在大海的波浪之中,
同时那绿色的罗望子的芬芳——
在空中浮动又充塞我的鼻孔,
在我的心中和入水手的歌唱。
头发
哦,浓密的头女直滚到脖子上!
哦,发言,哦,充满慷懒的香气!
销魂!为了令晚使阴暗的卧房
让沉睡在头发中的回忆住上,
我把它像手帕般在空中摇曳。
懒洋洋的亚洲,火辣辣的非洲,
一个世界,遥远,消失,几乎死亡,
这芳香的森林在你深处居留!
像别人的精神在音乐上飘游,
爱人!我的精神在香气中荡漾。
我将去那边,树和人精力旺盛,
都在赤日炎炎中长久地痴迷;
粗大的发辫,请做载我的浪峰!
乌木色的海,你容纳眩目的梦,
那里有风帆、桨手、桅墙和彩旗:
喧闹的港口,在那里我的灵魂
大口地痛饮芳香、色彩和音响;
船只在黄金和闪光绸中行进,
张开它们巨大的手臂来亲吻
那颤动着炎热的晴空的荣光。
我要将我那酷爱陶醉的脑袋,
埋进这海套着海的黑色大洋,
我微妙的精神,有船摇的抚爱,
将再度找到你,哦丰饶的倦怠!
香气袭人之闲散的无尽摇荡!
蓝色的头发,黑夜张起的穹庐,
你为我让天空变得浑圆深广,
在你那头发的岸边绒毛细细,
我狂热地陶醉于混合的香气,
它们发自椰子油、柏油和麝香。
长久!永远!你的头发又密又稠,
我的手把红蓝宝石、珍珠播种,
为了让你永不拒绝我的欲求!
你可是令我神游的一块绿洲?
让我大口吮吸回忆之酒的瓶?
她的衣衫..
她的衣衫起伏波动,有珠光色,
就是走路,人们也以为是跳舞,
仿佛修长的蛇,神圣的杂耍者
用木棒的一端有节律地拨触。
仿佛大漠的天空和愁闷的沙,
对人类的痛苦都是麻木不仁,
仿佛海上的涌浪把巨网撒下,
她满不在乎地随意舒展腰身。
她光滑的眼,迷人的矿石做成,
在这个奇特的、象征的天性里,
有纯洁的天使,古代的人面狮,
一切都是黄金、钢、钻石和光明,
像无用的星球永远辉煌灿烂。
不育的女人显出冰冷的成严。
舞蛇
懒人儿,我多爱看你
美丽的身上,
像一块抖动的料子,
皮肤闪闪亮!
你的头发幽深浓密,
香气呀好冲,
像海洋芬芳而恣肆,
波涛蓝又棕,
仿佛一条苏醒的船
迎着晨风起,
我们灵魂遐想万端
扬帆远天弛。
你的眼睛丝毫不露
甜蜜或苦涩,
如两件冰冷的饰物,
混合金与铁。
看你走得袅袅娜娜,
美人好懒散。
人们都说是一条蛇,
棒端舞翩跹。
懒惰如同一记重负,
孩子般的头
软绵绵地支撑不住,
如幼象一头。
看你躯体横陈舒展,
似一叶扁舟,
摇摇晃晃永不间断,
桅桁入水流。
仿佛冰川轰然融化,
波浪添浩瀚,
你的嘴里津液增加,
汪汪上齿岸。
我像喝了波希米酒,
苦涩复醉人,
流动的天群星聚凑,
播撒在我心。
腐尸①
亲爱的,想想我们见过的东西,
夏日的清晨多温和:
小路拐弯处一具丑恶的腐尸,
在碎石的床上横卧,
仿佛淫荡的女人,把两腿高抬,
热乎乎地冒着毒气,
她懒洋洋地,恬不知耻地敞开
那臭气熏天的肚子。
太阳照射着这腐烂的一大团,
像要把它烤得透熟,
仿佛要向大自然百倍地归还
它结为一体的万物;
天空凝视着,这尸体真是绝妙,
像花朵一样地开放。
臭气那样地强烈,你觉得就要
昏厥晕倒在草地上。
腐败的肚子上苍蝇嗡嗡聚集,
黑压压一大群蛆虫
爬出来,好像一股粘稠的液体,
顺着活的皮囊流动。
它们爬上爬下肪佛根潮阵阵,
横冲直撞亮光闪闪;
仿佛有一股混炖的气息吹迸,
这具躯体仍在繁衍。
这世界奏出一阵奇特的音乐,
好像流水,又好像风,
像簸谷者做出有节奏的动作,
把籽粒颠簸和搅动。
形式已消失,只留下依稀的梦,
一张迟来的草稿图。
在遗忘的画布上。画家的完成
仅仅凭着记忆复出。
①此诗作于1843年之前,首次发表于1857年版《恶之花》中,在1861年版中是第29首。诗中的“腐尸”一般认为是一具狗的尸体。
一只母狗愤怒地把我们观望,
焦躁不安,躲在石后,
等待着时机,要从尸骸的身上,
重新咬住那一块肉。
——而将来您也会像这垃圾一样,
像这恶臭可怖可惊,
我眼睛的星辰,我天性的太阳,
您,我的天使和激情!
是的,您将如此,哦优美之女王,
领过临终圣礼之后,
当您步入草底和花下的辰光,
在累累白骨间腐朽。
那时,我的美人啊,告诉那些蛆,
接吻似地把您啃噬:
你的爱虽已解体,但我却记住
其形式和神圣本质!
吸血鬼
你呀,仿佛一把尖刀,
扎进我呻吟的心里,
你呀,壮似一群魔妖,
疯疯癫癫,盛装而至,
把我那受辱的精神,
做成你的床和地产
——我和无耻连得紧紧,
像苦役犯拖着锁链,
像赌棍离不开赌博,
像酒鬼离不开酒瓶,
像腐尸离不开蛆虫,
——恶魔呀,你真是恶魔!
我请求有一把快刀,
斩断锁链还我自由,
我请求有一剂毒药,
来把我的软弱援救。
唉,毒药和快刀都说,
对我充满傲慢蔑视:
“你不值得人们解脱
你那可诅咒的奴役,
蠢货,如果我们努力
使你摆脱她的王国,
你的亲吻又将复活
你那吸血鬼的尸体!”
死后的悔恨
我美丽的黑美人,当你将睡在
用黑大理石砌就的坟墓深处,
只有漏雨的地窖、凹陷的沟渠
来充当你的卧房和你的住宅;
当碑石压住你那胆怯的胸脯
和你那慵倦迷人的袅袅腰肢,
让你那颗心停止跳动和希冀,
让你那双脚不能去情场追逐,
而坟墓,我那无边梦想的知己,
(因为啊坟墓总能够理解诗人)
在那不能成眠的漫漫长夜里,
将对你说:“你这妓女真不称心,
若不知死者的悲伤,何用之有?
——蛆虫将如悔恨般啃你的皮肉。
决斗
两斗士面对面冲去,手中武器
让空气中飞溅着鲜血和白光。
这游戏,这铁的撞击声原来是
陷入啼闹的爱的青春在吵嚷。
利剑折断了!就像我们的青春,
亲爱的!可是牙齿指甲更锐利,
立刻为靠不住的长短剑雪恨。
啊,人心为爱积怨是多么暴戾!
山沟里常有薮猫①和云豹出没,
我们的英雄狠狠抱住滚下去,
他们的皮肤使干荆绽出花朵。
——这挤满友朋的深渊乃是地狱!
滚下去,别后悔,无情的女战士,
让我们仇恨的活力永无休止!
①西非猫科动物,猞猁属,腿长,毛色深而有黑斑,性凶猛。
阳台①
我的回忆之母,情人中的情人,
我全部的快乐,我全部的敬意!
你呀,你可曾记得抚爱之温存,
那炉边的温馨,那黄昏的魅力,
我的回忆之母,情人中的情人!
那些傍晚,有熊熊的炭火映照,
阳台上的黄昏,玫瑰色的氤氲。
你的乳房多温暖,你的心多好!
我们常把些不朽的事情谈论。
那些傍晚,有熊熊的炭火映照。
温暖的黄昏里阳光多么美丽!
宇宙多么深邃,心灵多么坚强!
我崇拜的女王,当我俯身向你,
我好像闻到你的血液的芳香,
温暖的黄昏里阳光多么美丽!
夜色转浓,仿佛隔板慢慢关好,
暗中我的眼睛猜到你的眼睛,
我啜饮你的气息,蜜糖啊毒药!
你的脚在我友爱的手中入梦。
夜色转浓,仿佛隔板慢慢关好。
我知道怎样召回幸福的时辰,
蜷缩在你的膝间,我重温过去。
因为呀,你情倦的美哪里去寻,
除了你温存的心、可爱的身躯?
我知道怎样召回幸福的时辰。
那些盟誓、芬芳,无休止的亲吻,
可会复生于不可测和的深渊调
就像在深逮的海底沐浴干净、
重获青春的太阳又升上青天?
那些盟誓、芬芳、无休止的亲吻。
①西非猫科动物,猞猁属,腿长,毛色深而有黑斑,性凶猛。
一个幽灵
一、黑夜
有一座忧凄难测的地窖,
命运已把我丢弃在那里;
粉红快活的阳光进不去,
我独自陪伴阴郁的夜神,
我像个画家,上帝嘲弄人,
唉!判处我把黑夜来描绘;
用令人悲伤的东西调味,
我把我的心煮来当食品,
一个优雅而光辉的幽灵,
不时地闪亮,伸长,又展开,
直到显出了整个的身影。
从那梦似的、东方的姿态,
我认出了我的美人来访:
这就是她啊!黝黑而明亮。
二、芳香
读者啊,你可曾有过几次
醺然悠然地品味着一样,
闻闻香囊中的陈年麝香
或者弥漫着教堂的香粒?
深而奇的魅力令人醉煞,
往日的岁月在现在复现!
情人在珍爱的躯体上面
采撷回忆之美妙的鲜花。
她柔软的头发又厚又沉,
活的香囊,深闺里的香炉,
有蛮荒野兽的气味袅出,
还有细布或丝绒的衣裙,
也把她纯洁的青春充溢,
散发出一种毛皮的香气。
三、画框
一幅画镶上漂亮的画框,
尽管出自很有名的画笔,
当它与广大的自然分离,
总有无名的奇特和迷狂,
珠宝、家具、金属、包金饰物,
正与她稀世的美相配匹;
她无暇的光芒无法遮蔽,
都像是画框听凭她摆布。
甚至有时候她竟然以为
万物都把她爱恋;她也会
满怀快感地把她的裸体
淹没于绞罗绸缎的亲吻,
或疾或徐地扭动着腰肢,
显示出猴子的优雅天真。
四、肖像
种种情火为我们飞烈焰,
疾病和死亡将其化成灰。
那么热情而温柔的大眼,
那张吞没了我的心的嘴,
像白藓①一样浓郁的亲吻,
比阳光还要炽热的情怀,
还剩下什么?可怕,哦灵魂!
唯有三色的图②,十分苍白,
像我一样在孤独中死去,
而时间,这不公正的老头,
每天都用硬硬的翅擦拭..
生命和艺术的阴险凶手,
你不能在记忆中杀死她,
她曾是我的快乐和荣华!
①白藓是一种芸香科植物,气味浓郁。
②所谓“三色的图”是一种用黑笔、红笔、白笔在彩纸上画的素描。
今晚你将说什么..
今晚你将说什么,孤独的灵魂,
我的心、慌悻的心,你将说什么,
对那个很美、很好、很亲近的人?
她目光神圣,你突然青春重获。
——我们用我们的骄做把她颂扬,
她的威严比什么都温柔甜蜜。
她的超凡肉体有天使的馨香,
她的眼给我们披上了光之衣。
无论是在黑夜,还是在孤独中,
无论是在小巷,还是在人群中,
她的幽灵有如火炬在空中飞,
有时她说:“我是美的,我命令你,
为了我的爱情,你只能热爱美,
我是天使,我是缨斯,我是圣母。”
活的火把
走在前面的这眼睛充满光明,
定有大智的天使给了它磁力;
走啊,这神圣的兄弟是我兄弟,
把钻石般的火摇进我的眼睛。
它从陷阱和重罪中把我救下,
它又把我引上通往美的道路;
它是我的仆人,我是它的顺奴,
我全身心地听从这活的火把。
迷人的眼,神秘的光熠熠闪烁,
如同白日里燃烧的蜡烛;太阳
红彤彤,却盖不住这奇幻的火;
蜡烛庆祝死亡,你把觉醒歌唱;
走啊,一边歌唱我灵魂的觉醒,
你任何太阳也遮掩不住的星!
精神的黎明
朱红白亮的晨曦,噬人的理想,
手挽着手射入堕落者的房中,
一种报复性的神秘起了作用,
天使醒了,在沉睡的野兽身上。
精神宇宙的不可企及的蔚蓝,
为了那梦想并痛苦的沮丧者,
带着深渊的吸引力洞开,深不可测。
亲爱的女神,澄明纯洁的生命,
愚蠢的欢宴,残羹上烟气缭绕,
你的面影更加清晰、绯红、妩媚,
在我睁大的眼睛前不停地飞。
太阳的光照黑了蜡烛的火苗;
你的幻影,这光辉灿烂的灵魂,
百战百胜,就像太阳永世长存!
黄昏的和谐
那时辰到了,花儿在枝头颤震,
每一朵都似香炉散发着芬芳;
声音和香气都在晚风中飘荡;
忧郁的圆舞曲,懒洋洋的眩晕!
每一朵都似香炉散发着芬芳;
小提琴幽幽咽咽如受伤的心;
忧郁的圆舞曲,懒洋洋的眩晕!
天空又悲又美,像大祭台一样。
小提琴幽幽咽咽如受伤的心,
温柔的心,憎恶广而黑的死亡!
天空又悲又美,像大祭台一样;
太阳在自己的凝血之中下沉。
温柔的心,憎恶广而黑的死亡,
收纳着光辉往昔的一切遗痕!
太阳在自己的凝血之中下沉..
想起你就仿佛看见圣体发光!
乌云密布的天空
你的目光仿佛蒙着一重雾气;
你的神秘的眼睛(蓝的?灰的?绿的?)
时而温柔,时而恍惚,时而凶残,
反射着天空的麻木以及暗淡。
神经受到无名的烦恼的振奋,
过于警醒而嘲弄沉睡的精神,
你唤起明亮、温馨、朦胧的往日,
让迷醉的心灵在泪水中沉溺。
你有时候就像那美丽的天边,
雾季的太阳照得它明亮耀眼..
乌云密布的天空落下了火光,
你这湿润的风景是何等辉煌!
啊危险的女人,啊诱人的地方,
我可会也爱你的白雪和浓霜?
我可能从严寒的冬天里获得
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快乐?
猫
一
它在我脑子里倘佯,
伊然在自己的家里,
强壮,温柔,迷人,美丽。
这猫叫得一点不响,
音色多轻柔,多隐蔽;
然而或平静或发怒,
声音总低沉而丰富。
这就是魅力和秘密。
这请亮的声音渗进
我那最阴暗的心底,
裹住我如和谐的诗,
又似媚药令我欢欣。
平复最残酷的患疾,
又包含种种的癫狂,
说出的话可以最长,
竟然能够不著一字。
没有弓子可以摇撼
我的心,这完美的琴,
让它更豪迈地颤震
那根最最感人的弦,
唯有你的声音,你这
神秘、纯洁、奇异的猫、
你的一切都很美妙,
如天使般精微和谐!
二
它金色与褐色的毛
散发出甘美的香气,
某夜我只摸了一次,
就满身地芬芳缭绕。
这是常来往的精灵,
它判断、主宰和启示
它属下的万事万物;
它是仙女还是神明?
当我的眼如被磁石
吸引,驯服地转向了
我所珍爱的这只猫,
当我在内心自审时,
我惊奇地看见了火
从苍白的眸子射出,
这明灯,活的猫眼石,
在死死地观望着我。
邀游
孩子,小妹妹,
想想多甜美,
到那边共同生活!
尽情地恋爱,
爱与死都在
和你相像的邦国!
阳光潮湿了,
天空昏暗了,
我爱你眉目含情,
种种的就力,
那样地神秘,
照亮了珠泪莹莹。
那里,是整齐和美
豪华,宁静和沉醉
家具亮闪闪,
被岁月磨圆,
装饰我们的卧房;
最珍奇的花,
把芬芳散发,
融进琥珀的幽香,
绚丽的屋顶,
深邃的明镜,
东方的辉煌灿烂,
都对着心灵
悄悄地使用
温柔的故乡语言。
那里,是整齐和美,
豪华,宁静和沉醉。
看那运河上,
船儿入梦乡,
流浪是它的爱好;
为了满足你
最小的希冀,
它来自天涯海角。
——西下的太阳,
把金衣紫裳
盖住整座的城市,
原野和运河;
世界睡着了,
在温暖的光明里。
那里,是整齐和美,
豪华,宁静和沉醉。
倾谈
您是秋日的晴空,粉红而明朗!
可忧愁似海潮在我心中涨起,
退潮时在我闷闷不乐的唇上
留下苦涩泥土的的人的回忆。
——我的胸已瘪,你的手白往上伸,
我的朋友,你要找的那个地方,
已被女人的尖牙和利爪蹂躏,
别找了,我的心已被野兽吃光。
我的心是被人群践踏的宫殿;
他们酗酒、残杀、揪住头发厮打!
——您的胸脯裸露,四周香气弥漫!..
美人,你这灵魂的无情的连枷!
用你狂欢中明亮冒火的眼睛
把野兽吃剩的残骸烧成灰烬!
秋歌
一
我们就要沉入冰冷的黑暗中;
夏日苦短,永别了,强烈的光亮!
我已经听见了忧郁的撞击声,
树枝噼啪落在院中的小路上。
整个冬天将回到我心中:愤慨、
怨恨、战栗、恐怖、重而苦的劳动,
我的心只会是红而冷的一块,
就像太阳落在北极的地狱中。
我瑟瑟地听木柴一块块落下,
搭绞架的回声也不这样沉闷,
我的精神好似堡垒终于倒坍,
受了沉重不倦的撞角的击震。
这单调的声音使我晃晃悠悠,
似某处有人把棺材勿匆地钉,
为谁?——昨天还是夏,今日已成秋!
这神秘的声音响起,仿佛启程。
二
我爱您那双长眼碧绿的光辉,
温柔的美人,我今天事事堪伤,
您的爱,您的炉火和您的客厅
我看都不及海上辉煌的太阳。
然而,爱我吧.亲亲!母亲一般,
哪怕他不报恩,哪怕他很凶恶,
情人或姐妹,给我壮丽的秋天
或西下的太阳那短暂的温和。
为时不长!坟正等待;它多贪婪!
啊!让我把额头放在你的膝上,
心怀惋惜品味自而热的夏天
和那晚秋的柔和而金黄的光!
苦闷和流浪
你说,阿加特①,你的心可曾高飞,
远离这丑恶城市的黑色海洋,
朝着另一个海洋,迸射着光辉,
童贞般蔚蓝、清澄、深邃的海洋?
你说,阿加特,你的心可曾高飞?
海,浩瀚的海,抚慰我们的劳动!
轰轰作响的风如大风琴伴奏,
哪方神灵把催眠的崇高作用
赋予大海这嗓音沙哑的歌手?
海,浩瀚的海,抚慰我们的劳动!
芬芳的天堂,你是多么地遥远,
那里蓝天清明,尽是爱和欢乐,
那里人们之所爱都当之无憾,
那里心灵被纯洁的快感淹没!
芬芳的天堂,你是多么地遥远!
然而,童年的爱情的绿色天堂,
那奔跑,那歌唱,那亲吻,那花束,
那小提琴声在小山后边的震荡,
还有晚上树丛中那美酒一壶壶,
——然而,童年的爱情的绿色天堂,
那充满短暂快乐的无邪天堂,
难道这比印度和中国还遥远?
悲哀的呼喊能把它召回地上,
清亮的嗓音能让它生意盎然,
那充满短暂快乐的无邪天堂?
①女性名字。
秋之十四行诗
你的眼水晶般明净,它对我说:
“怪情人,你说说我有什么好处?”
——可爱些,别说话!除了太古动物
老实天真,事事刺激我的心窝,
不愿向你把可怕的秘密展陈,
还有它那火写的黑色的传奇,
你的手邀我长眠,催眠的女子。
我恨激情和令我痛苦的精神!
甜蜜地爱吧。哨所里爱神拉满
那张宿命的弓,阴郁而又隐蔽。
它那武库里的家伙我都熟悉:
罪恶、恐怖和疯狂!——哦雏菊①淡淡!
你不也像我如太阳进入秋季,
我的玛格丽特,这样苍白冷淡?
①雏菊音译即为玛格丽特。
月之愁
今晚,月亮做梦有更多的懒意;
像美女躺在许多垫子的上面,
一只手漫不经心地、轻柔柔地
抚弄乳房的轮廓,在入睡之前。
她的背光滑如缎,雪崩般绵软,
弥留之际,陷入了长久的痴愣,
她的眼在白色的幻象上留连,
那些幻象花开般向蓝天上升。
有时,她闲适无力,就向着地球
让一串串眼泪悄悄地流呀流,
一位虔诚的诗人,睡眠的仇敌,
把这苍白的泪水捧在手掌上,
好像乳白石的碎片虹光闪亮,
放进他那太阳看不见的心里。
猫
严肃的学者,还有热烈的情侣,
在其成熟的季节都同样喜好
强壮又温柔的猫,家室的骄傲,
像他们一样地怕冷,简出深居。
它们是科学、也是情欲的友伴,
寻觅幽静,也寻觅黑夜的恐惧;
黑暗会拿来当做阴郁的坐骑,
假使它们能把骄傲供人驱遣。
它们沉思冥想,那高贵的姿态
像卧在僻静处的大狮身女怪,
仿佛沉睡在无穷无尽的梦里;
丰腴的腰间一片神奇的光芒,
金子的碎片,还有细细的沙粒
又使神秘的眸闪出朦胧星光。
猫头鹰
有黑色的水松荫蔽,
猫头鹰们列队成阵,
仿佛那些陌生的神,
红眼眈眈。陷入沉思。
它们纹丝不动,直到
那一刻忧郁的时光;
推开了倾斜的夕阳,
黑色的夜站住了脚。
它们的态度教智者
在这世上应该畏怯
众人的运动和喧哗;
陶醉于过影的人类
永远要遭受到惩罚,
因为他想改变地位。
烟斗
我乃一作家之烟斗;
看我脸色如卡弗林①
或阿比西尼亚②女人,
即知他是抽烟老手。
当他百般痛苦之时,
我就冒烟,如小茅屋
为了快回家的农夫,
那里正在准备饭食。
我拥抱抚慰他的心,
一张袅袅的蓝色网
升自我冒人的嘴上,
我摇动着药香阵阵,
让他的心醉意陶陶,
解除他的精神疲劳。
①卡弗林人为东南非洲的黑种人。
②今埃塞俄比亚。
音乐
音乐常像大海一样将我卷去!
朝着苍白的星,
背负多雾的穹顶、浩渺的天宇,
我正扬帆启程;
我挺起胸膛,像打开所有的帆
鼓起我的肺叶,
在聚集的波浪的脊背上登攀,
眼前一片黑夜;
我感到一条受难之船的痛楚
在我身上震颤,
顺风、暴风和它的一切的抽搐
在深渊的上面
把我摇晃。有时候又安详平静
如绝望之大镜!
快乐的死者
在一片爬满了蜗牛的沃土上,
我愿自己挖一个深深的墓坑,
可以随意把我的老骨头摊放,
睡在遗忘里如鲨鱼浪里藏生。
我痛恨遗嘱,我也把坟墓恨煞;
与其苦苦地哀求世人的泪眼,
我宁愿活着的时候邀请乌鸦
把我那丑恶的尸骸的血吸干。
蛆虫,黑色伴侣没眼睛没耳朵,
看哪,来了个死者自由又快乐;
享乐的哲学家,腐朽的子孙们,
快穿过我的废囊,用不着悔恨,
告诉我,他可还能受什么折磨?
这死在死人中的无魂老躯壳!
破裂的钟
又苦又甜的是在冬天的夜里,
对着闪烁又冒烟的炉火融融,
听那遥远的回忆慢慢地升起,
应着茫茫雾气中歌唱的排钟,
那口钟啊真是幸福,嗓子宏亮,
虽然年代久远,却矍铄又坚硬,
虔诚地把它信仰的呼声高扬,
宛若那在营帐下守夜的老兵。
而我,灵魂已经破裂,烦闷之中,
它想用歌声充满凛冽的夜空,
它的嗓子却常常会衰弱疲软,
像被遗忘的沉沉残喘的伤员,
躺在血泊中,身上堆满了尸体,
竭力挣扎,却一动不动地死去。
忧郁之一
雨月,对着整个城市大发雷霆,
向着邻近墓地里苍白的住户,
从它的罐里倒出如注的阴冷,
又把死亡撒向雾蒙蒙的郊区。
我的猫在方砖地上寻觅草茎,
不停地抖动瘦而生疮的身躯;
沟壑里游荡着老诗人的魂灵,
带着一个瑟瑟的幽灵的苦语。
大钟在悲叹,而那冒烟的木柴
用假嗓子伴随着伤风的钟摆;
一局气味污浊的牌正在进行,
这患水肿的老妇的不祥遗留,
英俊的红桃侍从和黑桃皇后
正阴沉地诉说着逝去的爱情。
忧郁之二
我若千岁也没有这么多回忆。
一件大家具,负债表塞满抽屉,
还有诗篇、情书、诉状、浪漫歌曲,
粗大的发鬈缠绕着各种收据,
可秘密没我愁苦的头脑里多。
这是一座金字塔,巨大的墓穴,
死人比公共墓坑里还要拥挤。
——我是座连月亮也厌恶的坟地,
里面的长蛆爬呀爬就像悔恨,
不停地痛噬我最亲密的亡人。
我是间满是枯萎玫瑰的闺房,
里头一大堆过时的时髦式样,
唯有布歇①的苍白,粉画的哀悲,
散发着打开的香水瓶的气味。
什么也长不过瘸了腿的白天,
当多雪的年头飘下团团雪片,
烦闷,这忧愁无趣生出的果实
就具有了永生那样的无边无际。
——从此,有生命的物质啊!你无非
一块顽石被隐约的恐怖包围,
昏睡在雾蒙蒙的撒哈拉腹地;
老斯芬克斯,被无忧世界抛弃,
被地图遗忘,那一颗愤世的心
只能面对着落日的余晖歌吟。
①布歇(FranCoisBoucher,1703—1770),法国画家,其画色彩艳丽轻佻,此处当指年久失色。
忧郁之三
我仿佛一位多雨之国的国君,
富有却无能,年轻却已是老人,
他讨厌那些不肯屈膝的师傅,
他讨厌他的狗和别样的宠物。
任什么也不能让他愉快,无论
猎物、鹰隼、阳台前垂死的子民。
表演滑稽谣曲的受宠的小丑
也不能舒展这大病人的额头。
有百合花饰的床已变成坟墓,
梳妆女官觉得凡是王都英武,
也再找不出猥亵的装束样式
让这年轻的骷髅绽出些笑意。
为他炼金的学者们也都不能
把他身上的腐朽的元素除净,
就是用罗马人传下来的血浴,
强壮者在暮年也还记得清楚,
也不能温暖这迟钝的臭皮囊,
其身无血,流着忘川之绿汤。
忧郁之四
当低重的天空如大盖般压住
被长久的厌倦折磨着的精神;
当环抱着的天际向我们射出
比夜还要愁惨的黑色的黎明;
当大地变成一间潮湿的牢房,
在那里啊,希望如蝙蝠般飞去,
冲着墙壁鼓动着胆怯的翅膀,
又把脑袋向朽坏的屋顶撞击;
当密麻麻的雨丝向四面伸展,
模仿着大牢里的铁栅的形状,
一大群无言的蜘蛛污秽不堪,
爬过来在我们的头脑里结网,
几口大钟一下子疯狂地跳起,
朝着空中迸发出可怕的尖叫,
就仿佛是一群游魂无家可依,
突然发出一阵阵执拗的哀号。
——送葬的长列,无鼓声也无音乐,
在我的灵魂里缓缓行进,希望
被打败,在哭泣,而暴虐的焦的
在我低垂的头顶把黑旗插上。
顽念
森林,你大教堂一样令我恐惧;
你风琴般号叫;我们恶魔的心
有永远的灵堂回响阵阵喘吁,
应和着“我从深处求告”的回音。
我恨你,大海!你的翻腾和蹦跳,
我的精神感同身受;失败的人
在痛哭,受尽凌辱,那苦涩的笑,
我在大海的狂笑中听得真真。
你多让我喜欢,哦夜!倘无星挂,
它的光说着无人知晓的语言!
因为我寻求虚无、赤裸和黑暗!
然而黑夜本身就是一幅图画,
上面有熟眼不见的万千人物,
打从我的眼睛里不断地冒出。
虚无的滋味
沮丧的精神,往日你喜欢搏杀,
“希望”,曾马刺般激励你的活力,
再不愿骑上你!别害臊,快趴下,
你这老马每个障碍都要失蹄。
算了吧,我的心;睡吧,傻乎乎地。
精神失败,力尽精疲!这老贼人,
爱情于你已不比抢夺更有味;
再见,笛子的叹息、铜号的歌吹!
快乐,别再引诱阴沉赌气的心!
可爱的春天失去了它的清芬!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吞没我,
仿佛大雪埋住了冻僵的尸首,
我从天上静观这圆圆的地球。
不再去寻觅可以栖身的茅舍。
雪崩啊,你可愿带我一起坠落?
痛苦之炼金术
或用热情把你照亮,
或者于你寄托悲苦,
自然!有人看作坟墓,
有人看作生命和光!
不相识的赫耳墨斯①,
帮助我又总恐吓我
让我与弥达斯②并列,
这最古的炼金术士;
我经你手点金成铁,
又把天堂化为地狱;
在云彩的裹尸布里
我发现珍爱的躯壳,
我又在苍穹的岸边
建造了巨大的石棺。
①在希腊神话中,赫耳墨斯司炼金木。
②希腊神话中的国王,能触物成金,至于食物也变金而不能进。
无可救药
一
一个观念,一个形式,
一个存在,始于蓝天,
跌进冥河,泥泞如铅,
天之眼亦不能透视;
一个天使,鲁莽旅者,
受到诱惑,喜欢畸形,
淹没于骇人的噩梦,
如游泳者挣扎拼搏,
阴郁焦灼,苦战一个
疯子一样不断歌唱、
在黑暗中回环激荡、
巨大而雄伟的漩涡;
一个不幸的中邪人,
为逃出爬虫的栖地,
在他徒劳的摸索里
寻找钥匙,寻找光明;
一个没有灯的亡魂,
身旁是一个无底洞,
又深又潮气味浓重,
无遮无靠阶梯无尽,
粘滑的怪物警觉着,
一双巨眼磷光闪闪,
照得什么也看不见,
只剩下更黑的黑夜;
一艘困在极地的船,
像落入水晶的陷阱,
哪条海峡命中注定
让它进入这座牢监?
——画面完美,象征明确,
这无可救药的命运
让人想到,魔鬼之君
无论做啥总是出色!
二
忧郁诚挚的观照中,
心变成自己的明镜!
真理之井①,既黑且明,
有苍白的星辰颤动,
有地狱之灯在讥刺,
有火炬魔鬼般妖娆,
独特的慰藉和荣耀,
——这就是那恶的意识。
①德谟克利特说,真理藏在井底。
时钟
时钟!这个阴森、可怖、无情的神,
他的手指威胁着我们,说:“记住!
你充满恐怖的心,战栗的痛苦
就要把它占据,如同射中靶心;
“快乐如轻烟就要向天边飞逝,
像一个气精钻进后台的深处;
时刻都一点点吞食你的乐趣,
那是人人一生中都可享用的。
“一秒钟每小时三千六百次地
悄声说:记住!那小虫般的低语
现在飞快他说道:我乃是‘过去’,
用肮脏的长鼻把你的命抽吸!
“记住!记住吧,你这个浪子!记住!①
(我的铁嗓子会说所有的语言。)
每分钟,嬉戏的人啊,都是母岩,
丢弃之前一定要把金子采出!
“记住吧,时间是个贪婪的赌徒,
从不作弊,每赌必赢!这是律法。
日渐短促,夜渐悠长;你记住吧,
深渊总是干渴,漏壶正在空虚。
“那时辰就要响了,神圣的偶然,
严峻的道德,你尚童贞的妻,
甚至悔恨(啊!最后的栖身之地)
都要说:死吧,老懦夫,为时已晚!”
①这一句中的三个“记住”,分别用英语、法语和拉丁语说出。
巴黎风景
风景①
为了贞洁地作我的牧歌,我愿
躺在天堂身旁,如占星家一般,
并以钟楼为邻,边作梦边谛听
风儿送来的庄严的赞美钟声。
两手托着下巴,从我的顶楼上,
我眺望着歌唱和闲谈的工场;
烟囱和钟楼,这些城市的桅杆,
还有那让人梦想永恒的苍天。
真惬意啊,透过沉沉雾霭观望
蓝天生出星斗,明窗露出灯光,
煤烟的江河高高地升上天外,
月亮洒下它令人着魔的苍白。
我还将观望春天、夏天和秋天;
当冬天带着单调的白雪出现,
我就到处都关好大门和窗户,
在黑暗中建造我仙境的华屋。
那时我将梦见泛青的地平线,
花园,在白石地中呜咽的喷泉,
亲吻,早晚都啁啾鸣唱的鸟雀,
以及牧歌当中最天真的一切。
暴乱徒然地在我的窗前怒吼,
不会让我从我的书桌上抬头;
因为我已然在快乐之中陶醉,
但凭我的意志就把春天唤醒,
并从我的心中拉出红日一轮,
将我的炽热的思想化作温馨。
①本诗最初发表於1857年11月15日《现代》,是1861年版《恶之花》的第86首,在《巴黎风貌》一组中。
太阳
沿着古旧的城郊,一排排破房
拉下遮蔽秘密淫荡的百叶窗,
当酷烈的太阳反复地、不断地
轰击着屋顶、麦田、原野和城市,
我将独自把奇异的剑术锻练,
在各个角落里寻觅韵的偶然,
绊在字眼上,就像绊着了石头,
有时会碰上诗句,梦想了许久。
这是养育之父,萎黄病的仇敌,
在田野上把虫儿和玫瑰唤起;
它让忧愁升上天空四散飞扬,
让大脑和蜂房里都灌满蜜糖。
是它使扶拐者重新变得年轻,
像少女们一样快乐而又温情,
它还能命令谷物生长和成熟,
在永远想开花的不朽的心里!
它像侍人一样地降临到城内,
让微贱之物的命运变得高贵,
像个国王,没有声响,没有随从,
走进所有的医院,所有的王宫。
给一位红发女乞丐
红发白肤的姑娘,
衣衫上百孔千疮,
露出了你的贫贱,
你的美艳,
对我,孱弱的诗人,
你这年轻的病身,
虽布满红色雀斑,
依旧甘甜。
传说中女王穿着
天鹅绒的厚底靴,
你穿着厚重木屐
却更雅致。
你那过短的破衣,
若换了宫廷华服,
窸窸长长的褶皱,
拖在脚后;
满是破洞的长袜,
换上金匕首一把,
在放荡者的眼前,
亮光闪闪;
再让松弛的衣结,
对着我们的罪孽,
盈盈明眸般露出
你的双乳;
你伸出双臂请求,
不要解你的衣袖,
你把调戏的手指
执意推避,
最最纯净的珍珠,
大师贝娄①的诗句,
由你驯服的情人
奉献频频,
寻章觅句的奴隶,
献上他们的新诗,
在台阶下面拜谒..
①贝娄(RemyBellcau,1528—1577),法国七星诗社诗人。
你的皮鞋,
许多猎艳的侍从,
许多龙萨①和王公,
都想去你的陋室,
寻觅欢娱!
在你的床上,亲吻
比百合来得更勤,
俯首贴耳的王族,
不一而定!
——可你却做了乞丐,
讨要些残羹剩菜,
在那个饭馆门口,
十字街头;
你斜着眼睛偷看,
那首饰不值个钱,
可我也无能为力,
买来送你。
去吧,不要那装饰,
香粉、珍珠和钻石,
只要这瘦瘦裸躯,
我的美女!
①龙萨(Pierre de Ronsard1524—1585),法国七星诗社诗人。
天鹅
给维克多•雨果
一
安德玛刻①,我想到你!小小清涟,
这可怜、忧愁的明镜,曾经映出
您那寡妇的痛苦之无限庄严,
您的泪加宽了骗人的西莫伊②,
正当我穿越新卡鲁塞尔广场,
它突然丰富了我多产的回忆。
老巴黎不复存在(城市的模样,
唉,比凡人的心变得还要迅疾);
我只在想象中看见那片木棚,
那一堆粗具形状的柱头,支架,
野草,池水畔的巨石绿意盈盈,
旧货杂陈,在橱窗内放出光华。
那里曾经横卧着一个动物园;
一天早晨,天空明亮而又冰冷,
我看见劳动醒来了,垃圾成片,
静静的空中扬起了一股黑风,
我看见了一只天鹅逃出樊笼,
有蹼的足摩擦着干燥的街石,
不平的地上拖着雪白的羽绒,
把嘴伸向一条没有水的小溪,
它在尘埃中焦躁地梳理翅膀,
心中怀念着故乡那美丽的湖;
“水啊,你何时流?雷啊,你何时响?”
可怜啊,奇特不幸的荒诞之物,
几次像奥维德①笔下的人一般,
伸长抽搐的颈,抬起渴望的头,
望着那片嘲弄的、冷酷的蓝天,
仿佛向上帝吐出了它的诅咒。
①安德玛刻是特洛尹大将赫克托之妻,城破后成为庇吕斯的女奴,后嫁艾勒努斯。
②指一条小河。安德玛刻在敌国把一条小河当作故乡的西莫伊河,以示对亡夫的怀念。
①奥维德(公元前 43—约后17),古罗马诗人。
二
巴黎在变!我的忧郁未减毫厘!
新的官殿,脚手架,一片片房栊,
破旧的四郊,一切都有了寓意,
我珍贵的回忆却比石头还重。
卢浮官前面的景象压迫着我,
我想起那只大天鹅,动作呆痴,
仿佛又可笑又崇高的流亡者,
被无限的希望噬咬!然后是你,
安德玛刻,从一伟丈夫的怀中,
归于英俊的庇吕斯,成了贱畜,
在一座空坟前面弯着腰出神;
赫克托的遗孀,艾勒努的新妇!
我想起那黑女人,憔悴而干枯,
在泥泞中行,两眼失神,想望
美丽非洲的看不见的椰子树,
透过迷雾的巨大而高耸的墙;
我想起那些一去不归的人们,
一去不归!还有些人泡在泪里,
像啜饮母狼之乳把痛苦嗓饮!
我想起那些孤儿花一般萎去!
在我精神飘泊的森林中,又有
一桩古老的回忆如号声频频,
我想起被遗忘在岛上的水手,
想起囚徒,俘虏!..和其他许多人!
七个老头子
给维克多•雨果
拥挤的城市!充满梦幻的城市,
大白天里幽灵就拉扯着行人!
到处都像树液般流淌着神秘,
顺着强大巨人狭窄的管道群。
一天早晨,在一条凄凉的街上,
房屋在轻轻雾中增加了高度,
占满了一条涨水的河的两旁,
作为布景倒很像演员的情愫,
一片脏而黄的雾俺没了空间,
我绷紧了神经,像演主角一样,
跟我的己然厌烦的灵魂争辩,
在重载的车往来的郊区倘徉。
突然,一个老人,黄黄的破衣裳
竟是模仿这多雨天空的颜色,
若不是他的眼中闪烁着凶光,
真会引来雨点般落下的施舍,
在我眼前出现。仿佛他的眸子
在胆汁①里浸过;目光冷若寒霜,
硬得像剑一般的一把长胡子,
支楞楞射向四方,犹太人一样②。
他的背不驼,腰却弯了,脊椎骨
和腿形成一个直角分毫不差,
他的木棍也把他的外表补足,
竟使他的举止和笨拙的步伐
像残废的走兽或三足犹太人③。
他在大雪和泥泞中挣扎跋涉,
仿佛用他的破鞋践踏着死人,
对人世充满敌意,而不是冷漠。
后面还有:胡子,眼,背,破衣,木棍,
①胆汁转意为痛苦、辛酸、怨恨、刻毒等。
②此节实力传统之“漂泊的犹太人”的形象。
③典出希腊神话中斯芬克斯的故事。
一模一样,仿佛来自一个地狱,
这百岁双胞胎,这怪诞的鬼魂,
以同样脚步向未知目标走去。
我成了何种卑鄙阴谋的目标,
何种恶毒偶然把我这样羞辱?
因为我数了七次,一秒又一秒,
这阴森的老人竟有分身之术。
有些人在嘲笑我的焦虑不安,
有些人未曾感到友爱的战栗,
让他们想想吧,尽管衰朽不堪,
这七个丑怪却有永恒的神气!
我若不死,能否把第八位静审,
无情的、嘲弄的、宿命的酷似者,
讨厌的长生鸟①,父子集于一身?
——但我转身离开这可怕的队列。
我被激怒,像看见双影的醉汉,
回到家,关上门,心中充满恐怖,
病得手脚麻木,精神躁热混乱,
神秘和荒诞触到了我的痛处!
我的理智徒劳地想抓住栏杆;
风暴肆虐,它的努力迷失方向,
我的灵魂跳呀,跳呀,这艘破船,
没有桅杆,在无涯怒海上飘荡!
①传说中埃塞俄比亚的一种鸟,五百年一生死,死后复生。又译火凤凰。
小老太婆
给维克多•雨果
一
古老首都曲曲弯弯的褶皱里,
一切,甚至丑恶都变成了奇观,
我听命于改不了的秉性,窥伺
奇特的人物,衰老却惹人爱怜。
这些丑八怪,也曾经是女人啊,
埃波宁,拉伊斯①!她们弯腰,驼背,
曲身,爱她们吧!她们还是人啊!
穿着冰凉的布衣裙,破洞累累,
她们冒着无情北风俯身走着,
在马车的轰隆中不住地惊跳,
她们紧紧地贴着身子的一侧,
夹着一个绣着花或字的小包;
她们行色匆匆,如同木偶一样,
她们拖着脚步,如受伤的野兽,
或不自主地跳,如可怜的铃铛,
有一个无情的魔鬼吊在里头!
她们虽老迈,眼睛却钻一般尖,
仿佛夜间积水的坑闪闪烁烁;
她们有着小姑娘的神圣的眼,
看见发亮的东西就惊奇喜悦。
——你们注意到许多老妇的棺木,
几乎和孩子的一样又小又轻?
博学的死神在这些棺中放入
一种奇特抓人的趣味的象征。
而当我瞥见一个衰弱的幽灵,
穿过巴黎这熙熙攘攘的画面,
我总觉得这一个脆弱的生命
正悄悄地走向一个新的摇篮;
只要看见这些不协调的肢体,
①埃波宁是古代高卢的一位烈女,拉伊斯为古希腊名妓。
我就不禁要把几何学想一想,木工要多少次改变棺的形制,才能正好把这些躯体来安放。
这些眼睛是泪之井无底无尽,
是布满冷却金属碎片的坩埚..
对于严峻的命运哺育过的人,
这神秘的眼具有必胜的诱惑!
二
旧日弗拉斯卡蒂①热恋的贞女②
塔利①的女祭司,唉,只有提词员(,) 在台下知其名;著名的时髦女,
曾经在蒂沃利②的花丛中留连,
她们都让我陶醉!这些脆弱者,
有些人却把痛苦做成了蜜糖,
对给她们羽翼的牺牲精神说:
强大的鹰马③呀,把我带到天上!
一个为了祖国历尽种种困苦,
一个饱尝了丈夫的种种折磨,
一个为孩子成了穿胸的圣母④,
她们的眼泪能够流成一条河!
三
多少次我跟在小老太婆身后,
其中有一个,当落日染红天空,
让它张开血红的伤口的时候,
独自坐在长凳上,陷入沉思中,
她在聆听音乐会,铜管声阵阵,
士兵们有时涌进我们的花园,
在人们感到振奋的金色黄昏,
把些许英气注入市民的心田。
①巴黎的一家著名赌场,1837年被关闭,后被拆毁。
②贞女(
Vesta1e)原指罗马神话中供奉女灶神的女子。
①塔利是希腊神话中司喜剧的女神,她的女祭司指女演员。
②巴黎的一家大众娱乐场所。
③希腊神话中一种半马半鹰的有翼怪物。
④圣母玛利亚看见儿子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悲痛欲绝,如利剑穿胸。
她还能挺直了腰,骄傲而端庄,
贪婪地欣赏这雄赳赳的乐队,
她的眼有时睁开像老鹰一样,
大理石般的额头似等着月桂!
四
她们就这样走着,坦然而无惧,
穿越活跃的城市的混混沌沌,
心中流血的母亲、妓女或圣女,
往日都曾是远近闻名的女人。
你们曾是光荣,你们曾是优雅,
而今谁认识你们!无礼的醉鬼
用可笑的爱把你们羞辱谩骂;
卑劣怯懦的顽童把你们尾随。
活着都感到惭愧,于瘪的影子,
你们害怕,总是弯腰溜着墙根;
奇特的命运,无人向你们致意!
熟透了的人渣,等着进入永恒!
可我,远远地深情地望着你们,
不安的眼睛盯住不安的脚步,
好怪!就仿佛我是你们的父亲,
我偷偷地品味着隐秘的乐趣:
我看见你们的初恋绽出花朵,
我经历你们已逝的悲喜人生;
我宽广的心享受你们的罪孽!
我的灵魂闪耀着你们的德行!
老朽们!我的家!哦同类的脑瓜!
我每晚都向你们告别,庄重严肃,
明日你们何在,八千岁的夏娃?
上帝可怕的爪已把你们抓住。
盲人
看看他们吧,我的灵魂;真恐怖!
他们像木头人,略略有些滑稽;
可怕,像那些梦游者一样怪异;
阴郁的眼球不知死盯在何处。
他们的眼失去了神圣的火花,
仿佛凝视着远方,永远地抬向
天空;从未见过他们对着地上
梦幻般把沉重的脑袋垂下。
他们是在无尽的黑暗中流徙,
这永恒的寂静的兄弟。啊城市!
你在我们周围大笑,狂叫,唱歌,
沉洒于逸乐直到残忍的程度,
看呀!我也步履艰难,却更麻木,
我说:“这些盲人在天上找什么?”
给一位过路的女子
喧闹的街巷在我周围叫喊。
颀长苗条,一身丧服,庄重忧愁,
一个女人走过,她那奢华的手
提起又摆动衣衫的彩色花边。
轻盈而高贵,一双腿宛着雕刻。
我紧张如迷途的人,在她眼中,
那暗淡的、孕育着风暴的天空
啜饮迷人的温情,销魂的快乐。
电光一闪..复归黑暗!——美人已去,
你的目光一瞥突然使我复活,
难道我从此只能会你于来世?
远远地走了!晚了!也许是永诀!
我不知你何往,你不知我何去,
啊我可能爱上你,啊你该知悉!
骷髅农夫
一
一些散乱的解剖图,
河岸扬尘,撒了一地,
许多死入股的书籍,
古代木乃伊般睡熟。
素描的主题虽阴郁,
有一位年老的画人,
用他的严肃和学问
居然能把美来赋予。
人们看到,神秘恐怖
变得更加完美无遗,
仿佛农夫翻耕土地,
这些剥皮人或骸骨。
二
这块土地翻了个透,
悲伤而顺从的衣人,
用你们脊梁的苦辛
或者没了皮的筋肉,
收获何种奇特食粮?
离开尸堆的苦役犯,
你们用力拉,要装满
哪个包租人的谷仓?
你们想(命运大艰难,
骇人又明确的象征!)
证明哪怕就是墓坑
也难保许诺的睡眠;
虚无己把我们出卖;
甚至死亡也在欺骗,
无止无休,没了没完,
唉!也许我们真应该
前往陌生的国度里,
把沉重的铁锹深插
我们流血的赤脚下,
为粗糙的大地剥皮?
薄暮冥冥
迷人的黄昏啊,这罪孽的友朋;
它像一个同谋,来得脚步轻轻;
天空像间大卧房慢慢地夫上,
烦躁不安的人变得野兽一样。
那些人期待你,夜啊,可爱的夜,
因为他们的胳膊能诚实他说:
“我们又劳动了一天!”黄昏能让
那些被剧痛吞噬的精神舒畅;
那些学者钻研竟日低头沉思,
那些工人累弯了腰重拥枕席。
但那些阴险的魔鬼也在四周
醒来,仿佛商人一样昏脑昏头,
飞跑去敲叩人家的屋檐、门窗。
透过被风吹打着的微弱灯光,
卖淫在大街小巷中活跃起来,
像一队蚂蚁那样把通道打开;
它到处都开出一条秘密之路,
犹如仇敌正把突然袭击谋图:
它在污泥浊水的城市里蠕动,
像一条盗窃人的食物的蛆虫。
这里那里,厨房在嘶嘶地叫喊,
剧场在喧闹,乐队在呼呼打鼾;
赌博做成了餐桌上的美味珍馐,
围满娼妓和骗子,她们的同谋,
那些小偷,不肯罢手,不讲仁慈,
很快也要让他们的勾当开始,
他们就要轻轻橇开钱柜门户,
好吃喝几天,打扮他们的情妇。
在这庄严的时刻,我的灵魂啊,
沉思吧,捂住耳朵,别听这喧哗。
这正是病人痛苦难当的时候,
沉沉黑夜掐住了他们的咽喉;
他们了结命运,走向共同深渊,
他们的叹息呻吟充塞了医院,
不止一人不再找那美味的汤,
在黄昏,在炉畔,在亲人的身旁。
他们大部分人还不曾体味过
家庭的甜蜜,也从未有过生活!
赌博
褪色的扶手椅,苍白的老娼妓,
染过的眉毛,温存惑人的眼睛,
娇滴滴作态,千瘦的耳上响起
丁零零宝石和金属的碰撞声;
绿色台布,围着没有嘴唇的脸,
没有血色的唇,没有牙的牙床,
手指因为可怕的兴奋而痉挛,
搜索着空口袋和微颤的乳房;
肮脏的顶棚,一排暗淡的吊灯,
一些巨大的油灯把光亮射向
几位名诗人阴云密布的额顶,
他们把带血的汗挥霍得精光;
这就是那幅黑色的画,夜梦里
我看见它在我的慧眼下呈现。
而我,在这沉寂的巢穴的一隅
看见我支着时,冷静,无言,歆羡
散羡这许多人的顽固的情欲,
歆羡这些老娼妓阴森的快乐,
他们当着我的面愉快地交易,
一方是往日名声,一方是美色!
我的心害怕歆羡这些可怜人,
他们朝洞开的深渊狂奔不住,
喝饱了自己的血,最后都决心
宁苦勿死,宁入地狱不求虚无!
我没有忘记,..
我没有忘记,离城不远的地方,
有我们白色的房子,小而安详;
两尊石膏像,波莫娜①和维纳斯,
一片疏林遮住了她们的躯体,
傍晚时分,阳光灿烂,流金溢彩,
一束束在玻璃窗上摔成碎块,
仿佛在好奇的天上睁开双眼,
看着我们慢慢地、默默地晚餐,
大片大片地把它美丽的烛光
①波莫娜是罗马神话中司果园和果实的女神
您曾嫉妒过..
您曾嫉妒过那位善良的女仆,
她在卑微的草地下睡得正熟,
我们应该给她献上一些鲜花,
死者,可怜的死者痛苦多巨大,
每当十月这位老树的修剪工
围着他们的碑吹起忧郁的风,
他们理应觉得活人薄情寡义,
还照旧睡在暖融融的被窝里,
而他们却被黑色的梦幻扰煞,
没有共榻的人,没有知心的话,
冻僵的老骨头任凭蛆虫折磨,
他们感到冬天的雪融化滴落,
岁月如流,却没有朋友和亲眷
更换挂在墓栏上的零落花圈。
当木柴在晚上噼噼啪啪地响,
我看见她泰然坐在安乐椅上,
如果在那十二月的蓝色寒夜,
我发现她蜡在我房间的角落,
她从永恒的床上庄严地走来,
用慈母的眼注视长大的小孩,
当我看见眼窝深陷有泪流下,
对这虔诚的灵魂我作何回答?
雾和雨
哦秋末、冬日、浸透了烂泥的春,
催眠的季节!我喜爱、赞颂你们
这样裹住我的心灵,我的头脑,
用缥缈的尸衣和隐约的坟包。
在这广阔的原野上,狂风凛冽,
长夜里风信鸡的嗓子都哑了,
我的灵魂比暖春时节更欢畅,
将充分展开它那乌鸦的翅膀。
许多阴郁的事情塞满我的心,
上面很久以来一直落着白霜,
哦灰白的岁月,全世界的女王,
你永远的苍苍幽暗最是温馨,
——除非在无月的夜晚,我们两个
在有风险的床上把痛苦忘却。
巴黎的梦
一
这一片可怖的风光,
从未经世人的俗眼,
朦胧遥远,它的形象
今晨又令我醺醺然。
奇迹啊布满了睡眼!
受怪异的冲动摆布,
我从这些景致里面
剪除不规则的植物,
我像画家恃才傲物,
面对着自己的画稿
品味大理石、水、金属
组成的醉人的单调。
楼梯拱廊的巴别塔,
成了座无尽的宫殿,
静池飞湍纷纷跌下
粗糙或磨光的金盘;
还有沉甸甸的瀑布,
犹如一张张水晶帘,
悬挂在金属的绝壁,
灿烂辉煌,令人目眩。
不是树,是廊柱根根,
把沉睡的池塘环萦,
中间有高大的水神,
如女人般临泉照影。
伸展的水面蓝英英,
堤上岸边红绿相间,
流过千万里的路程,
向着那世界的边缘;
那是宝石见所未见,
是神奇的流水,也是
明晃晃的巨大镜面,
被所映的万象惑迷!
恒河流在莽莽青昊,
无忧无虑,不语不言,
将其水瓮中的珍宝,
倾入金刚石的深渊。
我是仙境的建筑师,
随心所欲,命令海洋
驯服地流进隧道里,
那隧道由宝石嵌镶;
一切,甚至黑的色调,
都被擦亮,明净如虹,
而液体将它的荣耀
嵌入结晶的光线中。
天上没有一颗星星,
甚至没有一线残阳,
为了照亮这片奇景,
全凭自己闪闪发光!
在这些奇迹的上面,
翱翔着(可怖的新奇!
不可耳闻,只能眼见!)
一片寂静,无终无始。
二
我重开冒火的双眼,
又看见可怕的陋室,
我重返灵魂,又痛感
可咒的忧虑的芒刺;
挂钟的声音好凄惨,
粗暴地敲响了正午,
天空正在倾泻黑暗,世界陷入悲哀麻木。
晨光熹微
起床号从兵营的院子里传出,
而晨风正把街头的灯人吹拂。
这个时候,邪恶的梦宛若群蜂,
把睡在枕上的棕发少年刺疼;
夜灯如发红的眼,游动又忽闪,
给白昼缀上一个红色的斑点;
灵魂载着倔强而沉重的躯体,
把灯光与日光的搏斗来模拟;
像微风拂拭着泪水模糊的脸,
空气中充满飞逝之物的震颤,
男人倦于写作,女人倦于爱恋。
远近的房屋中开始冒出炊烟。
眼皮青紫,寻欢作乐的荡妇们,
还在张着大嘴睡得又死又蠢;
穷女人,垂着干瘪冰凉的双乳,
吹着残火剩灰,朝手指上哈气。
产妇们的痛苦变得更加沉重;
像一声呜咽被翻涌的血噎住,
远处鸡鸣划破了朦胧的空气;
雾海茫茫,淹没了高楼与大厦;
收容所的深处,有人垂死挣扎,
打着呢,吐出了最后的一口气。
冶游的浪子回了家,力尽筋疲。
黎明披上红绿衣衫,瑟瑟发抖,
在寂寞的塞纳河上慢慢地走,
暗淡的巴黎,揉着惺忪的睡眼,
抓起了工具,像个辛勤的老汉。
酒
酒魂①
一天晚上,酒魂在瓶子里说话:
“人阿,亲爱的苦人儿,你快听着,
我在玻璃牢里、红色的封蜡下,
唱一支充满光明和友爱的歌!
“火热的山丘上,我知道要几多
辛劳、汗水和炎炎的人的阳光,
才形成我的生命,把灵魂给我;
我不会害人,不会把恩情遗忘,
“因为我感到巨大的喜悦,当我
进入劳累过度的人的喉咙时,
他灼热的胸是坟墓,很是暖和,
比呆在冰冷的酒窖远为惬意。
“你可听见主日歌的迭句响起,
‘希望’,在我呼呼跳的胸中鸣叫?
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卷起袖子,
你会高声地赞颂我,兴致很高;
“我让你欣喜的妻眉眼闪光泽,
我让你儿子有力量,容光焕发,
对于这生存之屠弱的竞技者,
我就是油,让角斗士筋肉发达。
“我这植物琼浆在你体内落下,
永远的播种者①播下的好种子,
好让诗从我们的爱情中发芽,
如一朵稀世之花向上帝显示!”
①这首诗最初发表于1850年6月号《家庭杂志》,是1861年版《恶之花》的第104首,在《酒》一组中。①指上帝。
醉酒的拾破烂者
古旧的郊区中心,泥泞的迷宫,
人烟稠密又拥挤,孕育着暴风,
风吹压着火苗,把玻璃罩敲打,
在这盏路灯的红色的光亮之下,
常见一个拣破烂的,跌跌撞撞,
摇头晃脑,像个诗人撞在墙上,
毫不理会那些密探,他的臣民,
直把心曲化作宏图倒个干净。
他发出誓言,日授卓越的法律,
把坏蛋们打翻,把受害者扶起,
他头顶着如华盖高张的苍穹,
陶醉在自己美德的光辉之中。
是啊,这些人饱尝生活的烦恼,
被劳作辗成齑粉,为年纪所扰,
巨大的巴黎胡乱吐出的渣滓,
被压得啊弯腰驼背,精疲力竭,
他们又来了,气味如酒桶一般,
跟着一些久战沙场的老伙伴,
小胡子搭拉着像古旧的军旗,
战旗,花饰,还有胜利的弓矢,
在他们面前起立,庄严的魔力!
在号角、阳光、喊杀声和战鼓的
震耳欲聋、光彩夺目的狂欢中
把光荣带给陶醉于爱的民众!
因此,纵贯无聊的人类的历史,
酒是帕克多河①,耀眼的摇钱树;
它用人的喉咙歌唱它的功绩,
因天赋而像真王一样地统治。
对这些默默死去的不幸老人,
上帝让他们睡去,有感于悔恨,
为了消除其怨怼,把麻木慰藉;
而人加上了酒,这太阳的圣子②!
①传说弥达斯在此河中沐浴,河水变成金沙。
②把酒称为太阳的圣子,仿佛酒取代了上帝,已露出人对上帝的反抗这一主题。
醉酒的孤独者
一位风流女子把奇特的目光
向我们暗送,如袅娜的月抛射
一束束白光,向着颤动的湖泊,
它想在水中把慵倦的美涤荡;
睹徒手指间最后的一袋埃居①;
瘦削的阿德丽娜②之放荡的吻;
温存可人却使人颓靡的乐音,
像人类之痛苦的遥远的嗟吁,
这一切都不及,啊深深的酒瓶,
隆大肚藏有的透肤的脂精,
为了虔诚的诗人那焦渴的心,
你给他倒出希望、青春和生命
——而高做,这清贫者珍视的品行,
使我得意洋洋,就像那天神!
①法国古币名。
②指荡妇。
醉酒的情侣
今日的天空多么地壮丽!
不用嚼子,不用缰绳马刺!
骑上酒,就像骑着马一样,
奔向奇妙的、神圣的天上!
像两个天使患了热狂病,
那折磨呀真是铁面无情,
我们在早晨的蓝水晶里,
追寻着遥远的蜃楼海市!
我们软绵绵地左右摇动,
依附着精神旋风的羽翼,
在一种同样的热狂之中,
小妹,我们肩并着肩游弋,
不知疲倦,无休无止,逃向
我们的非非梦想的天堂!
恶之花
毁灭
魔鬼不停地在我的身旁蠢动,
像模不着的空气在周围荡漾;
我把它吞下,胸膛里阵阵的痛,
还充满了永恒的、罪恶的欲望。
它知道我酷爱艺术,有的时候
就化作了女人最是妩媚妖烧,
并且以虚伪作为动听的借口,
使我的嘴唇习惯下流的春药。
就这样使我远离上帝的视野,
并把疲惫不堪、气喘吁吁的我
带进了幽深荒芜的厌倦之原,
在我的充满了混乱的眼睛里
扔进张口的创伤、肮脏的衣衫,
还有那“毁灭”的器具鲜血淋漓!
被杀的女人①
——无名大师的素描
周围是香水瓶,有金丝的绸缎,
给人以快感的家什,
大理石像,油画,熏了香的衣衫
拖曳着豪华的皱襞,
在一间如温室般暖和的房里,
空气又危险又致命,
玻璃棺里面正在枯萎的花枝,
翻白的眼,无思无想,
却依然流露出曙色般一瞬
朦胧又惨白的目光。
床上,赤裸裸的躯体无所顾忌,
彻底的随便与放纵,
展示隐秘的光辉,命定的美丽,
那是大自然的馈赠;
腿上是暗粉色长袜,级有金印,
仿佛是残留的纪念;
吊袜带像火辣辣的神秘眼睛,
射出目光钻石一般。
这种孤独,这幅慵懒的大肖像,
发出了最后的呻吟,
一具无头的尸体,鲜血流成河,
流淌在于渴的枕上,
枕布狂饮着鲜红的流动的血,
仿佛那干旱的草场。
就仿佛从黑暗中产生的幻象,
让我们目不能斜视,
她的头,一大团浓发又黑又长,
还戴着珍贵的首饰,
像床头柜上摆放了一株毛莨①,
面貌真是奇特不群,
它的态度像一双撩人的目光
①本诗首次发表于初版《恶之花》,是1861年版《恶之花》的第110首,在《恶之花》一组中。
①多年生草本植物,茎叶皆有茸毛。
流露出阴暗的爱情,
有罪的爱情,各种奇特的狂欢,
充满了恶毒的亲吻,
一群魔鬼也高高兴兴地消遣,
在窗帘折褶里浮动;
然而,看她那优雅动人的清癯,
肩膀的生硬的轮廓,
稍尖的臀部以及矫健的身躯,
如一条被激怒的蛇,
她还年轻呀!——她那亢奋的灵魂,
她百无聊赖的感觉,
向着欲火时现时隐的色鬼们,
是不是仍半开半合?
爱报复的男人,你生前多有情,
可是他呀仍不满足,
现在这任人摆布的尸体可曾
满足他巨大的情欲?
——远离嘲讽的世界,不洁的人群,
也远离好奇的法官,
睡吧,安详地睡吧,奇特的女人,
在你那神秘的墓间,
你丈夫跑遍世界,你不朽的形
守护着睡熟了的他,
而他也将会像你一样地忠诚
直到死也不会变化。
两个好姐妹
放荡和死亡,两个可爱的姑娘,
从不吝惜亲吻,身体亦很壮健,
肚皮永葆童贞,衣衫百孔千疮,
无休止的耕作,却永远不出产。
可悲的诗人,这位家庭的仇敌,
地狱的座上宾,没有钱的廷臣,
坟墓和妓院在它们的绿荫里
为他备下悔恨不曾光顾的床。
棺材卧室充满对神明的亵读,
像是两个好姐妹向我们供应
可怕的快乐以及骇人的温情。
臂丑的放荡,你何时让我入土?
与它争雄的死亡啊,你何时来
给恶臭的桃金娘嫁接上黑柏?
①桃金娘象征爱憎,黑柏象征死亡。
血泉
有时我觉得我的血奔流如注,
像一口泉以哭泣的节奏喷出。
我清楚地听见它哗哗地流淌,
却总摸不着创口在什么地方。
它穿越城市,就像在角斗场里,
所到之处把街道变成了岛子,
它解除了每一种造物的干渴。
把大自然处处都染成了红色。
我经常请求使人陶醉的美酒,
让使我衰弱的恐怖有日沉睡,
可酒却使眼更明亮、耳更敏锐!
我在爱情中寻求睡眠而忘忧,
但爱情于我不过是针毡一领,
铺来让这些残忍的姑娘狂饮!
库忒拉岛①之行
我的心啊像小鸟,快乐地飞翔,
围绕着缆绳自由自在地盘旋,
天空万里无云,帆船破浪向前,
仿佛天使陶醉于灿烂的阳光。
那是什么岛啊!凄凉而又阴暗?
人说是库忒拉,歌谣里的胜地,
老光棍儿们有口皆碑的乐土。
看啊,说到底不过是一片荒原。
——甜蜜隐私之岛,心灵欢悦之岛!
那古代维纳斯的绝美的幽灵
在你的海上飞翔如香气回萦,
使精神啊充满了爱情和烦恼。
美丽的岛,盛开鲜花,遗生香桃②,
全世界历来都对你膜拜顶礼,
爱慕之情啊化作心儿的叹息,
如同玫瑰园的上空香烟缭绕,
或如野鸽咕咕鸣叫永不停歇!
——库忒拉不过是最贫瘠的土地,
一片被尖叫惊恐的荒沙乱石。
我却窥见一个东西怪异奇特!
那不是座林木掩映中的寺庙,
内有喜欢鲜花的年轻女祭司
走动,隐秘的热情烧的着躯体,
一阵微风啊撩起了她的长袍。
就在我们贴着海岸航行之时,
雪白的风帆啊惊起鸟儿一片,
一个三根柱的绞架映入眼帘;
衬着蓝天,像一株黝黑的柏树。
一群猛禽栖在它们的食物上,
疯狂地撕咬一具腐烂的悬尸,
纷纷把邪恶的喙像镐样刨去,
刨进腐尸所有冒着血的地方!
①爱琴海中一小岛,传说中力爱神所居。
②香桃木为缝纫斯的神花,象征爱情和新婚。
双目已成空洞,肚子己被穿破,
沉甸甸的肠子流到了大腿上,
猛禽将丑恶的乐趣细细品尝,
坚喙一阵啄咬把他彻底阉割。
脚下还有一群垂涎的四足兽,
仰着嘴巴,在四周打转和徘徊,
那当中有一头大兽难熬难耐,
严然有帮凶侍奉着的刽子手。
你住在库忒拉,美丽天空之子,
你默默地忍受着这种种凌辱,
为了那不洁的崇拜而受惩处,
为了那些罪孽承担无坟之苦。
可笑的悬尸,你同我一样受苦,
看见你摆动的肢体,我感觉到
往日的痛苦化作毒液的波涛,
一直涌上我的喉咙催我呕吐;
面对你,怀着珍贵回忆的苦人,
我感觉到了所有丑鸦的长喙,
我感觉到了所有黑豹的大嘴,
曾是那样喜欢咀嚼我的肉身。
——苍天一碧如洗,大海波平如镜;
从此一切对我变得漆黑血腥,
唉!我的心埋葬在这寓意之中,
好像裹上了厚厚的尸衣一重。
在你的岛上,啊,维纳斯!我只见
那象征的绞架,吊着我的形象,
——啊!上帝啊!给我勇气,给我力量,
让我观望我自己而并不憎厌!
爱神与脑壳
旧尾花①
有一个人类的脑壳
上面坐爱神,
这宝座上的读神者,
笑得真丢人,
它快活地吹着圆泡,
个个升天宇,
像要把众星宿追到,
在太空深处。
圆泡明亮而且易碎,
往上冲得猛,
破了,吐出纤纤灵魂,
仿佛黄金梦。
我听脑壳一见有泡
就祷告悲叹:
——“这游戏残酷又可笑,
何时才算完”?
“因为你,杀人的怪物,
你残忍的口
向着天空到处撒布
我的脑、血、肉!”
①报刊、书瞩中诗文末尾空白处的装饰图画。
反抗
亚伯和该隐①
一
亚伯之子,你睡、喝、吃;
上帝向你亲切微笑。
该隐之子,在泥水里,
你爬滚着,凄然死掉。
亚伯之子,你的供奉,
大天神闻到心喜欢!
该隐之子,你的苦刑,
难道永远没有个完?
亚伯之子,你的播种,
你的放牧,都获丰收;
该隐之子,你的肠中,
辘辘鸣响,像只老狗。
亚伯之子,烘暖胃袋,
在世代传留的炉畔;
该隐之子,可怜的豺,
在洞穴里冷得打战!
亚伯之子,恋爱,繁殖!
大黄金生出小黄金。
啊该隐之子,心焦如炽,
这大胃口你得当心。
亚伯之子,椿象①一样。
在那里滋生和啃食!
该隐之子,却在路上,
拖曳着濒死的家室。
①亚伯和该隐是亚当的儿子,那和华看中亚伯的供奉,该隐怒,杀其弟,遂受罚永世流浪。亭见《旧约》《创世纪》第四章。
①椿象,昆虫的一科,种类很多,害虫居多。
亚伯之子,你的腐尸,
啊,会肥沃你那良田!
该隐之子,你的活计,
还没有充分地做完;
亚伯之子,真是耻辱;
犁铧竟被猎矛打败!
该隐之子,升上天宇,
把上帝扔到地上来!
献给撒旦的祷文
你呀,最博学最俊美的天使呀,
你被命运出卖,横遭世人谩骂,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你这流亡之君,人家亏待了你,
而你,屡败屡起,一日强似一日,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你无所不知,你这地下的君王,
常常医治人类的焦虑和恐慌,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就是麻风病人,受诅咒的贱民,
你也让他们尝到天堂的滋味,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死亡是你年迈却强壮的情侣,
你让她生出希望——迷人的疯子,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你教流亡者目光平静而高傲,
睥睨在断头台旁围观的群小,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你知道在这块嫉妒的土地上,
猜疑的上帝把宝石藏在何方,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你目光明亮洞察武库的深处,
那里埋藏着各种金属的兵器,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梦游的人在楼顶的边缘彳亍,
你用宽大的手掌这住了绝壁,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迟归的醉汉被奔马踢倒在地,
你神奇地使他依然活动如初,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你为了慰藉备受痛苦的弱者,
你教会了我们把硝和硫混合,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你把你的印记,啊巧妙的帮忙,
打在为富不仁的富豪的额上,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你在姑娘的眼里和心里放入,
对创伤的崇拜,对褴褛的爱慕,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流亡者的拐棍,发明家的明烛,
被吊死的人和谋反者的心腹,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有人被震怒的天使逐出乐土,
这些人把你当作他们的继父,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祷告
撒旦啊,我赞美你,光荣归于你,
你在地狱的深处,虽败志不移,
你暗中梦想着你为王的天外!
让我的灵魂有朝一日憩息在
智慧树下和你的身旁,那时候
枝叶如新庙般荫蔽你的额头!
死亡
穷人之死
死亡给人慰藉,唉!又使人生活;
这是生命的目的,唯一的希望,
像琼浆一样,使我们沉醉、振作。
给我们勇气直走到天色昏黄;
穿过飞雪,穿过浓霜,穿过暴雨,
那是漆黑的天际的颤颤光华;
那是写在册子上的著名逆旅,
那里可以吃,可以睡,可以坐下:
那是天使,在有磁的手指间
掌握着睡眠,恩赐恍愧的梦幻,
又替赤裸的穷人把床铺整顿;
这是神衹的荣耀,神秘的谷仓,
这是穷人的钱袋,古老的家乡,
这是通往那陌生大国的大门!
艺术家之死
我得多少次把我的铃铛晃摇,
吻你低低的额头,阴郁的丑怪?
为了射中神秘本质这个目标,
箭筒啊,我还要把多少箭射歪?
我们费尽了心机,细细地谋图,
我们把许多沉重的骨架毁弃
然后才能静观伟大的创造物,
它可怕的欲望让人呜咽不止!
有的人从未见过他们的偶像,
这些受尽凌辱的苦命雕塑家
将要狠命地捶打胸脯和脑瓜,
唯一的希望,奇特阴森的殿堂①,
是死亡像一个新的太阳飞来,
让他们头脑中的花充分绽开!
①原文为Depitole,指罗马卡皮托利山上的朱庇特神殿,此处喻艺术之最高境界。
一天的结束
在一片灰白的光下,
奔跑,舞蹈,无端乱扭,
生活,无耻而又喧哗;
同时,地平线上又有
淫逸快活的夜升起,
平复一切,甚至饥饿,
消弭一切,甚至羞耻,
“可到头了!”诗人心说,
“我的精神,我的脊梁,
都热切地呼唤闲暇;
心里满是凄凄梦想,
“我要仰面朝天躺下,
在你的帏慢中蜷缩,
哦清凉爽人的黑夜!”
远行①
——给马克西姆•杜刚②
一
对于喜欢地图和画片的娃娃,
天和地等于他那巨大的爱好③。
啊!灯光下的世界多么地广大!
回忆眼中的世界多么地狭小!
早晨我们出发,脑袋里一团火,
心中充满怨恨和苦涩的欲望,
我们向前,踏着有节奏的浪波,
在大海的有限中把无限摇晃:
有的人庆幸逃离卑劣的祖国,
有的人庆幸逃离故乡的恐惧,
几个迷恋女人眼睛的占星者,
庆幸逃离有迷药的残暴魔女①。
为了不变成畜生,他们欣赏着
寥廓,明亮和天上的片片火云;
啮人的冰,把皮肤晒成铜色的
太阳,慢慢地抹去接吻的遗痕。
然而,真正的旅人只是这些人,
他们为走而走;心轻得像气球,
他们永远不逃避自己的命运,
他们并不管为什么,总是说:“走!”
他们的欲望的形状有如云朵;
他们像一个梦见大炮的新兵,
梦见了巨大、多变、未知的快乐,
人类的精神永远不知其名称!
二
真可怕!我们就像陀螺和圆球,
①本诗最初发表于《法国评论》(1859年4月10日),写作时间约在同年1 月。
②杜刚(MaxllneDuCamp,1822—1894),法国作家和旅行家,以歌颂“进步”著称。
③波德莱尔自幼酷爱绘画。
①住在埃埃厄岛上的魔女基尔克,曾使奥德修斯的同伴变成猪。事见《奥德修记》。
旋转着,蹦跳着;甚至在睡乡,
好奇心也让我们辗转和难受,
仿佛残忍的天使鞭打着太阳。
奇特的命运,目的地变化无端,
哪里都不是,也可能哪里都行!
人,怀抱着希望永远不知疲倦,
为了能休息疯子般奔走不停!
我们的灵魂是一艘三桅帆船,
寻它的伊加利亚①,甲板上叫:
“看哪!”桅楼上的声音热烈疯癫:
“爱情.荣耀.幸福!”糟了,一块暗礁!
了望的人指出的每一座小岛,
都是命运之神许诺的黄金乡;
想象力已把狂欢的酒席摆好,
却发现原来是礁石映着晨光。
这热恋着幻想国的可怜人啊!
要把他用铁链捆住投入大海?
醉酒的水手,编造出阿美利加,
其幻影使深渊变得更加悲哀。
仿佛老流浪汉,不顾满脚泥泞,
鼻子朝天,梦想着明亮的天堂;
着魔的眼睛发现了卡普亚城②,
只要有一间破屋闪烁着烛光。
三
可惊的旅人!多么高贵的故事,
我们在深这如海的眼中读到!
请拿出你们丰富回忆的首饰,
那些星辰和大气做成的珠宝。
我们想远行而不用蒸气和风帆!
为了把坐牢一样的烦闷减轻,
我们的精神如画布一般高悬,
请画上你们的回忆及其远景。
说呀,见过什么?
①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卡贝(EtienneCabot,1788一1856)于1840年发表《伊加利亚旅行记》。
②卡普亚,意大利古城,喻温柔富贵乡。
四
“我们见过星星,
见过渡涛,我们还见过沙滩;
尽管有许多冲击,意外的不幸,
我们也像在这里常感到厌倦。
“辉煌的太阳照在紫色的海上,
壮丽的城市裹在落日的光中,
我们的心中燃起不安的欲望,
想跃入闪着诱人反光的天空。
“最富有的城市,最壮美的风光,
也从未具有这样神科的魅力,
像偶然与白云结合起来那样;
欲望总是让我们对它们注意!
“——享受给欲望增加了新的力度,
欲望,这株老树以快乐为营养,
你却让你的树皮变得又硬又粗,
你的树枝想要更近地看看太阳!
“你这比柏树更具活力的大树,
你还长吗?可我们已经细心地
为你贪婪的手册找了几张图,
你们总以为远来的就美,兄弟!
“我们朝拜过垂着象鼻的偶像①;
礼赞过王座,闪光的宝物纵横,
瞻仰过精美宫殿,神奇的排场
是让你们的银行家破产的梦;
“还有令眼睛陶然欲醉的服饰,
牙齿和指甲染上颜色的女人,
巧妙的耍把戏者,任蛇来亲呢。”
五
还有呢?还有呢?
六
①指印度神话中的智慧神伽尼娑,长鼻小眼,为文学的保护神,又可保佑旅途平安。
“啊幼稚的脑筋!
“有一件重要事情不应该漏掉,
我们并非有意去找,却总是能
在宿命阶梯的上上下下见到
那种永恒罪孽之烦闷的场景;
“女人是卑贱、骄傲、愚蠢的奴隶,
自爱而不厌烦,自敬而不快慰;
男人,荒淫又无情,贪财又贪吃,
这暴君是奴隶之奴、阴沟之水;
“刽子手在作乐,殉道者在呜咽;
欢宴以血充当香料和调味剂;
权力之毒令专制者头脑发热,
百姓却喜欢使人愚昧的鞭子;
“有好几种宗教与我们的相像,
都想升上天堂;而希望入圣者
像爱讲究的人躺在羽绒床上,
在钉板和鬃衣中寻求着快乐;
“人类自以为聪明,不住地唠叨,
然而却古往今来一样地愚痴,
在狂暴的挣扎中向上帝喊叫:
‘我的同类,我的主人,我沮咒你!’
“不那么蠢的人,喜欢做荒唐事,
从被命运囚禁的群氓中逃跑,
在广大无边的鸦片烟中藏匿,
——这就是关于全球的永久报告。”
七
从旅行中汲取的知识真悲伤!
世界单调狭小,今天、昨天、明天,
总是让我们看见自己的形象:
恐怖的绿洲在无聊的沙漠间!
是去?是留?若能留,就留在原地;
必须走,就出发。有人跑,有人躲,
都为骗过警觉而阴森的仇敌,
时间!唉,仍有不停息的奔波者,
像使徒,又像漂泊的犹太人,
乘车或坐船,总是不能够逃避
这卑鄙的角斗士;还有一些人
知道怎样杀它①,不必离开故里。
一旦它把脚踏上我们的脊梁,
我们还能有希望,并高呼:“向前!”
如同往日我们向着中国远航,
眼睛盯着大海,头发迎风飘散,
怀着年轻乘客一颗快活的心,
我们登船驶向冥冥国的海上。
你们可听见迷人阴森的声音
唱道:“到这里来,你们这些想尝
“忘忧香果的人!正是此地收获
这种你们渴望着的神奇果类;
这里的午后一片温馨真奇特,
永无尽头,你们可愿来此一醉!”
这腔调好熟,我们认出了幽魂:
我们的皮拉得斯②把我们迎接。
“去找你的厄勒克特拉③宽宽心!”
我们曾吻过膝的那个女人④说。
八
哦死亡,老船长,起锚,时间到了!
这地方令人厌倦,哦死亡!开航!
如果说天空和海洋漆黑如墨,
你知道我们的心却充满阳光!
倒出你的毒药,激励我们远航!
只要这火还灼着头脑,我们必
深入渊底,地狱天堂又有何妨?
① “杀死时间”是法语中一个习惯说法,意指“消磨时间”,这里波德莱尔用得贴切又巧妙,顿生异彩。
②皮拉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王子,俄瑞斯忒斯的密友。俄因母亲弑夫另嫁而弑母力父报仇,后与皮一同逃亡,波德莱尔困母亲再嫁而常自比俄瑞斯忒斯。
③厄勒克特拉是俄瑞斯忒斯的姐姐,鼓励弟弟弑母为父报仇,后嫁皮拉得斯,此处可能暗招诗人的们人让娜•杜瓦尔。
④此处可能暗指诗人的母亲。
到未知世界之底去发现新奇!
《残诗集》及其它
一本禁书的题辞
平和的田园诗读者,
朴实而幼稚的君子,
仍掉这本伤感的诗,
它是既忧郁又狂热。
如果你未学过修辞,
把狡黠老撒旦师从,
仍掉它,因为你不懂,
或认为我歇斯底里。
如果你不让人迷惑,
你的眼能深入渊底,
读我吧,为学会爱我;
痛苦的灵魂真好奇,
快把你的天堂寻觅,
怜悯我!..不然我咒你!
沉思
听话,哦我的痛苦,别这样吵闹。
你要黑夜;它下来了;它就在此:
有人得到安详,有人得到苦恼;
一种昏暗的氛围裹住了城市。
卑劣的凡夫俗子们结队成群,
挨享乐这无情屠夫的鞭子抽,
去到卑屈的节日上采撷悔恨,
我的痛苦啊,伸出手,打这儿走,
远离他们。看那悠悠岁月俯身
在天的阳台上,穿着过时衣裙;
从水底冒出了笑盈盈的惋惜;
垂死的太阳已在桥拱下睡熟,
仿佛拖在东方的长长的尸衣,
听,亲爱的,听温柔的夜的脚步。
夜静思
挂钟正把午夜敲响,
规劝我们,颇具讽刺,
提醒大家问问自己,
岁月流逝,用得怎样:
——今天的日子不吉利,
是个星期五,十三号,
尽管我们清楚知道,
仍像异教徒般行事。
我们曾经辱骂耶稣,
最不能存疑的神明!
犹如某人喜欢寄生,
陪残酷的富豪欢酺。
为了讨好一个畜生,
魔鬼之称职的臣子,
所爱的我们就鄙视,
所厌的我们就奉承;
我们像卑屈的屠夫,
伤害白受辱的弱者,
又欢迎骇人的愚野,
它有着公牛的头颅;
我们吻愚蠢的物质,
心中充满爱慕景仰,
腐朽发出灰白的光,
我们却要祝福感激。
最后,为了把那眩晕
淹没有疯狂中,我们,
骄傲的竖琴祭司①们,
光荣地让沉醉兴奋,
在阴郁事物中显现,
不渴而饮,不饥而食!..
——快把灯吹灭,为的是
让我们藏身于黑暗!
①指诗人。
浪漫派的夕阳
初升的太阳多么新鲜多么美,
仿佛爆炸一样射出它的问候!
怀着爱情礼赞它的人真幸福,
因为它的西沉比梦幻还光辉!
我记得!..我见过鲜花、犁沟、清泉,
都在它眼下痴迷,像心儿在跳..
快朝天边跑呀,天色已晚,快跑,
至少能抓住一缕斜斜的光线!
但我徒然追赶已离去的上帝;
不可阻挡的黑夜建立了统治,
黑暗,潮湿,阴郁,到处都在颤抖,
一股坟墓味儿在黑暗中飘荡,
我丙脚战战兢兢,在沼泽边上,
不料碰到蛤馍和冰凉的蜗牛。
忘川①
残酷固执的人,靠紧我呀,
心爱的老虎,冷漠的怪兽;
我要把颤抖的手指久久
伸进你浓密厚重的长发;
掀开你充满香气的衣裙,
把我疼痛的头深深埋藏,
像闻一朵枯萎的花一样,
闻一闻往日爱情的温馨。
我真想睡呀!长睡而不醒!
睡得如同死一般地香甜,
我将把无悔的亲吻涂遍
你那铜一般光滑的娇躯。
要吞没已经平静的抽噎,
最好是你深不可测的床;
你嘴上住着强大的遗忘,
忘川呀在你的吻中流过。
我的命运从此变成欢情,
我将服从,仿佛命该不凡;
顺从的牺牲,无辜的囚犯,
狂热又加重了他的苦刑,
为了消除怨恨,我将吮吸
忘忧草和毒人芹的汁液,
在尖尖乳房迷人的顶端;
它从不曾有过真心实意。
①本诗直接发表于1857年版《恶之花》之中,是被法院判处删除的六首禁诗之一。忘川为希腊神话中冥府之河,饮其水能忘过去。
首饰①
爱人知道我的心思,周身赤裸,
只留下那些了当作响的饰物,
丰富的首饰使她像个胜利者,
如同狂欢节上摩尔人的女奴。
当它们舞动着发出尖声嘲讽,
这世界就闪动着金属和宝石,
使我心醉神述,我狂热地钟情
那种种混合着声和光的东西。
于是她躺下,让我百般地抚爱,
在沙发高处现出舒适的笑意,
我的爱情深沉甜蜜有如大海,
像朝着悬崖一样朝着她升起。
她像被制服的虎紧紧盯着我,
茫茫然做梦般试着种种姿势,
淫糜放荡与天真的坦率结合,
给她的变化增添了新的魅力;
她的手臂和小腿,大腿和腰肢,
油一样光滑,天鹅般婀娜苗条,
在我透彻宁静的眼睛前晃动;
她的肚子和乳房,一串串葡萄,
向我逼近,比堕落天使更温柔,
要扰乱我的灵魂栖身的休息,
要把它从水晶岩上打翻赶走,
它原本安坐其上,平静而孤寂。
我仿佛看见一幅新的美人图,
年轻人的上身安提俄珀①的臀,
这身躯上的骨盆是那样突出。
黄褐色的脸搽上绝妙的脂粉。
——灯光啊终于顺从地渐渐死去,
只剩下壁炉的火把卧室照亮,
①本诗首次发表于1857年版《恶之花》中,是被法院勒令删除的六首禁诗之一。诗中的“爱人”指让娜•杜瓦尔。
①安提俄珀是希腊神话中底比斯王的女儿,宙斯见她美丽,趁她睡熟时化身为羊人将她奸污,后来生下安菲翁。
每当它喷出冒着火焰的叹嘘,
就把血涂在琉泊色的皮肤上。
声音
我的摇篮啊背靠着一个书柜,
阴暗的巴别塔,科学、韵文,小说,
拉丁灰烬,希腊尘埃,杂然一堆,
我身高只如一片对开的书页。
耳畔两个声音。一个狡猾坚定,
对我说:“大地是块糕饼真可口;
我能(那时你的快乐无尽无穷!)
让你有个跟它一样大的胃口。”
另一个说:“来吧!啊!来作梦中游,
越过可能之域,越过已知之物!”
那一个像沙滩的风一展歌喉,
哇哇叫的幽灵,不知来自何处,
听起来真悦耳,却又令人心惊。
我回答你说:“是啊,甜蜜的声音!”
这时,唉!我的创伤和我的不幸
就可以说开了头。在那广阔的生存
场景之后,深渊的最黑的地方,
我清楚地看见了奇特的世界,
我那着了迷的洞察把我损伤,
我拖着蛇,它们噬咬着我的鞋。
从这时起,我又仿佛先知未卜,
那么温情地爱上沙漠和海水,
我在丧期中笑,我在节日里哭,
在最苦涩的酒中品出了美味;
我常常把事实当作假象幻影,
两眼望着天,跌进一个窟窿里。
但声音安慰我说:“留住你的梦;
智者的梦哪有疯子的梦美丽!”
赎金
为了支付他的赎金,
人有两块凝灰岩地,
既深厚又富有肥力,
须用理性之铁开垦;
为获得玫瑰一点点,
为夺取一点点谷穗,
须灰白额上的咸泪
不断地把他们浇灌。
一块艺术,一块爱情。
——为了使法官发悲慈,
到了那可怕的日子,
严厉的审判要举行,
必须向他展示谷仓
和鲜花,粮食满登登,
鲜花的色彩与外形要
要赢得天使的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