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丨乡村与性
阎连科 日课live 2017-10-08
因为日课丨爱上写作
千 百 万 作 者 的 创 作 天 堂
农民在性上受到的自我压抑和折磨,从人们擅长说的人性上去说,怕最是不人性不人道了。(阎连科)
乡村与性
作者:阎连科
1
这一夜是腊月或是正月的夜里,他有了新的被褥。被的温暖,褥的绵软,使他想到女人那又白又嫩的肌肤。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穿上衣服,趿上鞋子,哗一声开了屋门,朝院落外面走去。冷得很,河里真的有了冰凌。他用脚踏了一下冰层,听见咔嚓的脆响。踏着一块凸出冰面的石头,跳过河去。
河对面有一座院落,孤零零如荒野的一个栅房。在月色中,能清晰地见到门框上死人后的白色对联字,能看到那黑铁的门环。
他立在那门的下边,说我怎么来了这儿。这样问着,人却久久地伫立不动,且还用手轻轻推了推院落的柳木大门。自不消说,门是紧紧闩着的。
因为那门闩了,他心里方咯噔一下,仿佛那门原是虚掩的,是因为他的到来才被闩上的。
他无端地感受到一种失落,像石板压在他的心上。绕着房子走了一遭,回来又推了一下大门,看看那白联上的黑字,念了一遍,。
上联是:早丧夫妇守门冰清玉洁;下联是:生时好死后善山高水长;横批为:生死夫妇。
读了门联,略站片刻,身上的热终退尽,觉到了季节之寒的袭扰,已经漫过整个身子。冷啊,大冷的天,你干什么你?还要不要做人的脸了?
于是,也就回了家去。关了屋门,站在床前,想到这邪恶之念均源于新的被褥。把被褥抽了,睡在光光的席上,仅盖一个旧的被子。静心躺下,准备睡时,天却已经近晓。一夜也就如此过了。
2
这一夜是腊月或是正月。腊月或正月的夜里,她深感了女人的寂寞,如一团死水样淹没了她。
天冷得很,外面的风吹得落叶卷动,窗纸絮絮叨叨。她家就在河边,踏着冰面凸出的石头,走过小河,沿着乡道走不多远,那儿才是正经的村子。
她家的房舍、院落,在村庄以外,在小河的这边,孤零零如同她的命运,嫁过来苦苦地在日子中刚刚熬出一个温馨,男人也就死去了,留给她的,是这空寂的院落,空寂的日月。
若不出嫁也就好了,并不知道男人女人的许多事情,在山梁上收割播种,打柴劳作,和那些未出阁的姐姐妹妹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日子明净如水,洁白如雪。
胆战心惊地嫁了男人,许多的失落以为要伴她终生,可始料不及的是,那些失落都在男人的怀里得到了补偿。
原来,嬉笑谩骂中的事情,果真是那样美好,缩在男人的怀里,受着男人的欺负,就是他有时不顾及她在他受活之时,她是何种景况、何种模样,她在他的快活中得到了何样的落寞,如今回味起来,也一样使她全身禁不住有一阵阵战栗的冲动。
况且,他和别的男人不太一样,他顾及她的快活。他高兴过了,他问她你怎么样?她不答他。她不作答,他便知道她还在等着他有所作为。于是,他努力地有所作为。
她今年二十几岁,或三十几岁,在田头和村口一堆女人的说笑中,她听见她们的男人从来不管她们,男人们从来不管她们的喜乐,他们想了,他们就爬了上来;他们不想,他们就睡了过去。比起来还是自家男人好些,身壮、力大,还顾及了自己。
可是,男人死了,她再也不能被男人拥着躺在床上。男人再也不会一从田里回来,忽然想了,把她从灶房拉将出来,无论她怎么说锅还在火上,饭就要煳了,他还是要不解她的围布就把她按在床上。
都过去了,留下了她自个儿。她当然要改嫁的,她才二十岁,三十岁,顶大也才四十岁。
她之所以今天还没有改嫁,是因为他才埋过不久,坟上刚刚长了一季野草,或者是因为她有了孩子,孩子是改嫁的累赘,再或,她想改嫁的时候,她男人的几个兄弟,都如狼似虎地拿眼睛瞪她。
总之,她还没有改嫁。
这一夜她独自守着一个空空荡荡的院落。整个一个冬天,她都空空落落,渴望这个院里发生一点事情,渴望有一个男人突然闯了进来。
可没有男人闯来,连男人的影子也没有。
大门上的对联,上联是“早丧夫妇守门冰清玉洁”,下联是“生时好死后善山高水长”,横批为“生死夫妇”。
她从那对联下进进出出,从来没想过要妇守门死后善山高水长,也没想过一定要相好一个男人两相愉悦,她只感到空落和寂寞,日子如一潭死水。
吃过夜饭后,她闩了大门,在屋里剥了一篮玉米。篮满了,她感到肚饿,她想炒些玉米。进灶房,生火,望着火口里噼啪作响的红旺旺的烈火,使她一下子想到了男人和女人的做事,原来竟和这烧火是一模样儿景况,一模样儿做法。
她盯住锅下的红火不再动了。她任捅火棍儿燃在锅下,臆想着那件事情,入迷一阵,浑身一阵激动的哆嗦,竟有了一瞬间和男人在自己身上一样的冲动快活。
然而,那快活来也不知从何而来,去又不知向何去了。
短暂的快活之后,她脸上一阵热烫,留下的是更深远、更厚重的黑沉沉的寂寞。
她惊讶自己在烧火时候会有这么邪恶的念想,惊讶自己如何就变得和无人不骂的“破鞋”差不多少的不要了脸面的女人。
怔怔地坐在火前,她用手在自己脸上拧了一下,如母亲拧一个不知羞耻的女儿一样,拧得自己疼得差一点没有号叫出来。
已经夜深,她铺床、扯被、脱衣,和往日夜里无二地躺下睡了。躺下时她想她决计不再有什么杂邪之念,然身上的被子太重,总使她感到或者诱她想到有一个人压在她的身上,进而使那被她用水浇灭的红旺旺的火又一次在她身上烈腾腾地燃烧起来。
于是,她用指甲在她身上的各处狠狠地掐了一阵,掐灭了那复燃的女人的暗火,把身上的厚被揭到一边,只盖一条窄小的薄被,虽冷,却是睡过了这峡谷似的一夜漫长。
3
农民在性上受到的自我压抑和折磨,从人们擅长说的人性上去说,怕最是不人性不人道了。但最直接的责任,还是归于他们自身,归于他们的道德准则,而不是法律的和社会的。
今天已经不再存在禁欲主义。都市的进两步退一步的放欲主义,异常适合中国的国情。
只进不退,会导致一个无可收场的结局,会出现广场上做爱的风景,会使中国的政治、经济都淹没在性中。而只退不进或进一退一的原地踏步,又会使中国的改革开放出现长跑后的喘息。
毕竟,性是精神解放的重要尺度之一,对性所形成的社会意识的科学程度,是社会进步程度的砝码。进两步退一步,是当前无可奈何中放欲的最好方式。
而重要的问题是,这一点对更多农民,还远远不能这样。
4
冬天或是秋天,春天或者夏天,某一地区有了灾情,政府部门动员富起来的百姓,向灾区捐钱捐物。
太阳早早地从山梁的缝间挤将出来,村人们还沉沉地睡着,只有从乡政府来的收钱收物的干部,把桌子摆在日光下面,桌上摆了登记造册的簿子,以为号召落实下来,人们会如何的踊跃,结果只有两个人,如政府所期而至。
她跨过河来,捐了一床新的被子。政府的干部接过被子看看,说:
“新的呀,捐了?”
她说:“捐了,这被子盖了睡不着觉,太厚,压人。”
他从家里出来,捐了一铺新褥,说:
“这褥子太软,睡光席惯了,铺了褥子反不能睡了,折磨人哩。”
就都捐了。
回时,他们碰到一块儿,彼此站着看了一眼。
他说:“你起得早呀。”
她说:“地里还有些活儿。”
他说:“有啥活儿要我干了,你尽管说。”
她说:“我啥都能干。以后你不要再说替我干活儿的话,好像我们有啥似的。”
他怔怔地站着:“话也不能说呀?”她冷他一眼:“你单身,我一人,有什么话可说。”
话毕,她莫名地怏怏走了,他莫名地站在村口。从胡同那头,走来了起床的村人。
〔选自“小说家的散文”丛书《高寿的乡村》一书〕
作者简介:阎连科,作家,一九五八年生于河南嵩县。现供职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为教授、驻校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丁庄梦》《风雅颂》等十部,中短篇小说集《年月日》《黄金洞》《耙耧天歌》《朝着东南走》等十余部,散文、随笔集五部,《阎连科文集》十二卷。曾获得卡夫卡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等二十余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