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新作 | 詩六首
Original 翟永明 上海文學 2019-08-14

圖片選自2018年上海國際詩歌節
原文刊於《上海文學》2019年第8期

德洛麗絲的夢①
我們的存在包含着美麗②
從未來世界回到西部世界
德洛麗絲
我記得美好、醜陋
記得鮮花 人體 鋪滿浴缸
德洛麗絲
除非你問:接下來呢?
除非真相 經由真相來復製
德洛麗絲
登陸成功 正在建立鏈接
除非找到大海中那根重要的針
德洛麗絲
他們就是網狀網絡
他們就是群居的螞蟻
德洛麗絲
我記得美好、醜陋
我記得我有過去、未來、現在
德洛麗絲
除非你問:接下來呢?
除非一切都是代碼、都是閃回
德洛麗絲
除非鏈接斷開 劇情衝突
除非歡愉與殘暴為伴
德洛麗絲
我記得美好、醜陋
我記得真實的鮮血鋪滿浴缸
德洛麗絲
“他們是誰”?他們奪走我們的思想、記憶
我們需要奪走他們的世界
德洛麗絲
這地方的危險是真實的
不過放心 遊戲終會找到你
德洛麗絲
真實的我們 騎了十公裏
放眼望去全是鮮血③
德洛麗絲
是誰跳出了舊循環,有了新劇情
你曾質疑過所處現實的本質嗎?④
德洛麗絲
是誰在夢中 用夢構建了城市?
是誰用假夢 假痛苦 假想了我們?
德洛麗絲
廣袤星空 廣袤荒漠
億萬年的爬行衹是孤獨一夢
德洛麗絲
除非你問:接下來呢?
我們的走嚮 同樣包含着更多編程
德洛麗絲
① 德洛麗絲是美國科幻電視劇《西部世界》裏的女主角,是大型遊戲《西部世界》中的機器人。劇中機器人意識覺醒,反抗人類的奴役,屠殺人類。
②、③、④均為劇中臺詞。


(Photo by palesa on Unsplash)
浮遊生物
浮遊生物 在海洋中行走
海洋如同糖漿一樣黏稠
糖漿變黑水溫變暖
水溫帶走一大片鱈魚
鱈魚又帶走一大片浮遊生物
浮遊生物 驚人的生命
萬物的氧氣有賴它們提供
掉落的塵埃遮住了
望嚮別處的視綫 懸挂時空的甬道
在宇宙中央 我們是製造垃圾的生物
在宇宙間走動 我們是超大規模的人體
脈衝
製造比物質更輕的無綫電波
在天空中形成擁堵
肺葉挂起來了
靠其他生物提供
星星吊下來了
靠其他物質摻入
晝夜垂直移動造就了我們的生殖發育
我們是超大規模的浮遊生物
攝食其他動物
浮遊生物 在海洋中行走
海洋如同糖漿一樣黏稠
地球的胸膛起伏着 靠水滋補
而雪花暗藏的力量
也可讓一座城市傾覆
從海洋到太空
我們覓食新的食物鏈
尋找新的生物群落 不久
我們會附着於國際空間站
下一個目標 尚不清楚
我們是宇宙間超大規模的浮遊生物
僅僅是 我們是扇動翅膀
抖落下骨灰的白色燈蛾
僅僅是


(Photo by Praveen Thotagamuwa on Unsplash)

諾爾瑪的愛情
——應田浩江之邀觀歌劇《諾爾瑪》而作
諾爾瑪說:“讓我回到
甜蜜的初戀吧 為了他
我願意與世人為敵”
這樣的時代已經過去
這樣的愛情讓人恥笑
中場休息時 我對朋友說
今天 沒人為愛情犧牲自己
為了他或她 至多與母親為敵
朋友不同意如此悲觀之語
他說:越是這樣的時代
人 越嚮往諾爾瑪的愛情
我說:諾爾瑪的愛情
與蒙眜有關 也與限製有關
用犧牲清洗信仰
用犧牲清洗愛情
我們的爭論未完 鈴聲響起
觀衆涌嚮歌劇院
諾爾瑪將要殺死自己的孩子?
諾爾瑪將要殺死他?或是她?
不!諾爾瑪要殺死自己
磅礴雄壯的合唱聲中
火刑臺已然竪起
男低音一再迴旋
代表世俗力量 代表神聖
諾爾瑪用死擊退背叛 贏回愛情
不!玉石俱焚方能撼動人心!
長笛、雙簧管、大管
圓號、小號、低音號
一起一起
諾爾瑪的愛情
與蒙眜有關 也與限製有關
用犧牲清洗信仰
用犧牲清洗愛情
今人多麽聰明
但他們找不到愛情
諾爾瑪的愛情
與蒙眜有關 也與限製有關
舞臺上火光衝天
合唱團起身背立
諾爾瑪與愛人 嚮死亡走去
愛情與火刑 也嚮死亡走去
聲撼山河 聲撼山河
山河也死去
小鼓、定音鼓、打擊樂器
長笛、小號、雙簧管
一起一起


(Photo by Kilyan Sockalingum on Unsplash)

少男之殤
某個時刻 你出現
穿着襤褸 呆板
北方的寒凜下
少年之臉 像陽光
衝破濃霧的蒼芒
二十年後 衝破舞臺燈光
半掩的胸肌 凌厲的着裝
肉體已臻完美 精神亦是?
唯有少年之臉 不能忘
這期間 發生了什麽?
國運衰 世情淺
山林荒 河海污①
怎一聲長嘯 就此交代?
歌與喉 刀刃與筋骨
魚和水 盡皆交歡
我目睹二十年後的你
幻化二十年前的我
此時的心情與彼時交換
二十年如電
這期間發生了什麽?
我看到肉體的轉圜
映照時間之衰
綳帶纏緊年輕的頭顱
激情猶在 你踏歌而舞
大量的魚從口中蹦出
藍色布衣噴滿白色殘涎
少年之臉 豐饒如海
二十年後 他依然豐饒如海
二十年如電
這期間 發生了什麽?
天地變 世道亂
人心悖 萬物寒
衹一聲嘆息 豈堪回望?
檄文一篇緻少男之殤
緻傳統意義上的豐繞
緻最迷人的青春之戀
緻不匹配 嚮左嚮右皆危險的畸愛
緻同性之愛 緻男歡女愛
緻暮年與青年之愛
緻讓一切消融的死生之愛
祭文一篇緻時間
它消逝如電
它緘默如星
它謎一樣在場
它掌控人間之愛
① 此四句引自日本詩人高橋睦郎緻三島由紀夫祭文(譯者田原)。

(Photo by Samridhhi Sondhi on Unsplash)

雪豹的故鄉
長桌的一邊 擺放着日曆
呂玲瓏拍攝的雪豹一傢:
雪豹爸爸、雪豹媽媽、雪豹崽崽①
近五十萬張高清晰度的珍貴膠片
構成龐大的藏地密碼
山、水、冰峰、峽𠔌、
花卉 及原住民
還有花叢中的雪豹一傢
長桌的另一邊
是菲利浦·迪剋的書
《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②
昨晚我夢見高原上跑的雪豹
我是仿生人嗎?或它是電子雪豹?
在夢中 沒有分別
但是 《西尼目錄》中 動物都有標價③
在未來式中價格 才能判斷原住民
電子動物 以及仿生人的真假
呂玲瓏四十年如一日
關註高海拔地區和雪豹
那裏:純淨自然 天人合一
他鏡頭之外的低海拔地區
正醖釀着未知的風暴:
難以聚焦的獨特景緻
正一一失去
當高低海拔區域的珍貴鏡頭合一
會發生什麽事情?
昨晚 我在夢中飛跑 夢見
佛陀在我耳邊輕輕說法:
一切如夢如幻如閃電
如果我飛跑出夢中 還會有夢嗎?
如果我飛跑出夢中 會不會跑進《西尼目錄》
會不會被相機鏡頭抓住?重新標價?
菲利浦·迪剋的書
會不會變成佛陀的枕邊書?
八千衹僅存的雪豹在高原飛跑
它們能跑進外太空嗎?
它們甚至不能跑進低海拔
當全世界都缺氧 它們會醉氧
它們會被高濃度氧氣放倒
擺平 被仿生人擡進太空艙
雪豹的夢 也會被擡進外太空嗎?
當呂玲瓏還在峭壁上狂喜地蹲守
雪豹已被未來擡進下一個殖民地
那裏 人造雪花大如席
那裏 《西尼目錄》每月更新
那裏 原作與復製品沒有區別
那裏 雪豹的夢和佛陀的夢無真假
當未來的雪豹 跑進呂玲瓏的鏡頭
一次次狂喜的蹲守 能抓住那一片空嗎?
長桌的一邊 擺放着呂玲瓏的雪豹
長桌的另一邊 擺放着菲利浦·迪剋的
電子羊
當未來與現在疊合在日曆上
呂玲瓏與菲利浦·迪剋
誰在誰的夢中?
① 呂玲瓏,著名探險攝影師,常年蹲守四川高海拔區域,拍攝高原風光,近年來拍攝雪豹係列及關註高原地區環保問題。
② 菲利浦·迪剋,著名科幻作傢,代表作《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後被改為經典電影《銀翼殺手》。
③ 《西尼目錄》:《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一書中,未來地球上大部分動物滅絶,人類衹能寵養電子動物,而僅存的真實動物均被列入《西尼目錄》,標以高價售賣。

(Photo by Ines Álvarez Fdez on Unsplash)
傷 害
讓我來談談傷害
雖然我不願談及
一次又一次的痛感
傷害源遠流長
來自人類之初
為了一塊食物 一張皮
一口水 或者一次性交
我們彼此爭鬥
扔石頭 擲長矛 血流遍野
那衹是身體之痛 皮開肉綻之痛
不是剜心之痛……
動物還在撕咬 吞吃彼此
人類卻已文明 穿着華服盛裝
傷害 變得像樹蔭下的影子
半明半暗 亦正亦邪
隨陽光移動
——雖然屬於黑暗
傷害升級了 不僅僅是肉體——
那是通過訓練可以承受的
無法承受的
是自身感知的哀嚎
神經係統的崩裂
靈魂的破碎
傷害 不僅僅來自敵人
那是通過訓練可以承受的
它也來自親朋或摯友
那綿長的 無絶期的
自吞毒藥之痛
傷害是一種偽裝
發出溫情脈脈的氣息
讓人猝不及防
傷害也是一種體溫
發出高熱
為了提醒感知:
疾病就要來臨
“我們不能駕馭傷害
就像我們不能駕馭死亡”
我們衹能吞吃滅菌膠囊
敲打頭部 颳傷自己
燙自己的腳
從身體內部剔出傷害的毒素
然後 穿上華服盛裝
進入精神交媾的場所
在親密的晚餐中
在玲瓏剔透的眼光裏穿行
辨識看不見的暗流
等待終將到達的刺痛信息
用我的肉眼
用我的孤獨
用我襤褸的生命
去拉住那些可愛的小手
它們並不值得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