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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名: 伊豆的舞女
  《伊豆的舞女》伊豆的舞女
  
  伊豆舞女
  伊豆の舞子
  主演: 山口惠子
  三浦友和
  片长: 82 分钟
  类型: 爱情
  地区: 日本
  年份: 1972年1月1日
  语言: 日语
  
  《伊豆的舞女》是川端康成早期的代表作,也是一篇杰出的中篇小说,在读者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影片《伊豆舞女》根据日本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由山口百惠、三浦友和联袂主演。影片以第一人称的手法,讲述了“我”的一段经历。“我”因为人生孤寂,独自去伊豆旅行,途中遇上一伙江湖艺人,便与他们结伴而行。艺人们心地善良,性情纯朴,让我感到了人生的温暖。尤其是那个天真、烂漫、可爱的小舞女,她让我产生了无限美好的浪漫联想,萌发出一种朦胧的恋情。四天后当我和她们道别时,我先前郁结的情怀已得到了缓解……影片表现了少男少女之间初恋的那种朦胧、纯真的情感。给了读者一份清新之感,也净化了读者的心灵,把他们带入一个空灵美好的唯美世界。
  《伊豆的舞女》-剧情介绍
  
  一个二十岁的高中学生,性情孤僻。一次,在去伊豆的旅行途中,遇到一队乡村巡迥演出的艺人,并与之结伴同行。他认识了一个十四岁左右的美貌舞女,对她产生了爱慕之情。他为舞女迷人的姿色所吸引,甚至还产生过占有她的邪念。但他不愿这种无瑕的美受到沾污和损害。一方面。他为自己难以抑制的冲动而苦恼,更为少女夜晚可能受到侮辱而惴惴不安。当他在男女公共浴场看到她裸露着少女纯洁的肉体,欢叫着朝他迎面跑来时,从那天真无瑕的神态中,感到了无限的宽慰。舞女也对这位青年一见钟情。几天后,青年旅费耗尽,不得不和这队艺人分别了。临行前,来送他的舞女默默无言,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船开了,舞女的身姿渐渐远去,消隐。他沮丧地躺在床上,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淌。
  《伊豆的舞女》-主角简介
  
  山口百惠 (やまぐち ももえ,Yamaguchi Momoe)
  《伊豆的舞女》山口百惠
  
  日本著名歌手、影视明星。她的丈夫是三浦友和,也是日本的著名影视明星。作品:《血疑》《天使的诱惑》《炎之舞》《污泥中的纯情》《春琴抄》《绝唱》《雾之旗》《拥抱》《伊豆舞女》
  
  1972年第五届“明星诞生”歌唱比赛中,以《回转木马》一曲获得第二名。1975年,与三浦友和主演电影《潮骚》,两人陷入热恋;这部电影的导演西河曾透露,当年拍《潮骚》时,山口百惠常常一早到现场,他还取笑地问百惠是否想早点见三浦友和。1979年1月,三浦友和在夏威夷向山口百惠求婚。1980年10月5日,正值巅峰的山口百惠在日本武道馆舞台上像仙女一样出现在大家面前,放下麦克风,宣布引退,与三浦友和结婚;她的急流涌退,让在场的所有观众无不怅惋唏嘘,甚至泪流满面。婚后育有二子,长子裕太郎,次子贵大君。
  
  三浦友和出生于日本山梨县盐山市。原名三浦稔,三浦友和是他的艺名。1974年和山口百惠合作了第一部作品
  《伊豆的舞女》三浦友和
  《伊豆的舞女》。1980年与日本著名影视歌明星山口百惠结婚。婚后生有二子。长子三浦佑太朗,次子三浦贵大,目前均在大学就读。1999年个人著作《被写体》出版发行。近年仍活跃在大银幕上。
  所获荣誉:1985年 第10回报知映画赏最佳男配角,1991年 毎日映画最佳男配角,1999年 第24回报知映画赏最佳男主角,1999年 凭借电影脚本《家庭私小说》获毎日映画第54回脚本赏。
  友和出演电影名录
  《伊豆的舞女》、《逝风残梦》、《污泥中的纯情》、《鸢之恋》、《野兽们的熟睡》、《天国车站》、 《电影旬报》、《幸福家庭计划》、《田园的忧郁》、《残雪》 等。
  此外,2004年以来,三浦友和还出演了 《茶之味》、《杀妻总动员》、《ALWAYS 三丁目の夕日》等影片。
  
  编剧作品
  家庭私小说 M/Other (1999)
  《伊豆的舞女》-作者简介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小说家,日本唯美主义文学的代表之一。
  1899年,川端康成出生于大阪,父亲是一名医生,川端康成的命运十分坎坷,在他的幼年时期,父母先后去世,
  《伊豆的舞女》川端康成
  不久,抚养他的祖父母也离开了人间,年仅16岁的他只得暂住在伯父家中。幼年的不幸生活反倒激发了川端康成的创作力,他决心在自己喜爱的文学创作中闯出一片天空。经过刻苦的学习和大量阅读世界名著,1920年,川端康成考入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系,次年即转入国文系。同年,川端康成与今东光等人合创《新思潮》,并在第二期上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扫魂祭一景》,自此蜚声文坛。1924年,大学毕业后的川端康成与人共同创办了《文艺时代》、《文学界》等杂志,并于1926年发表短篇小说《伊豆的舞女》,事业步入了辉煌期。先后曾任日本笔会会长、日本艺术院会员和国际笔会副会长,还曾获得过日本政府颁发的文化勋章,声名远振。川端康成一生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其中不乏优秀之作,如创作集《情感的装饰》、短篇小说《水晶幻想》、《禽兽》、中篇小说《山之音》、《睡美人》等。1968年,川端康成凭借《雪国》、《千只鹤》、《古都》,成为日本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1972年4月16日在逗子市的工作室用煤气结束了自己的一生。长眠于神奈川的镰仓陵园。
  《伊豆的舞女》-影评
  
  日本电影看的不是很多。现在日本片子太变态,而且恐怖。虽然说日本的电影的主题以及剧情比其它偶像电影都
  《伊豆的舞女》伊豆的舞女
  要有意义一些,但再好的本质常常也会因为演员的表现不足而无法表现出其精髓。看日本描写男女之情的影片通常都表现的很纯情,于是看动画片的时候,常常会有被打动的感觉。但是这相敬如宾的后面又隐藏了多少色情暴力呢?
  看了《伊豆的舞女》的小说,感觉与电影很不一样,恐怕上面的剧情介绍是根据小说写的。电影中清纯的感觉在小说中很难体会到。这也许也是导演个人的理解的一种体现吧。于是在拍成电影之后,所有观众无一不被男女主人公纯洁的爱情所打动。而又对其最后无奈的结局感到惋惜。
  但是如果不从爱情片的角度来看这部电影,从其它的因素和角度来看它比作为一部爱情片要更加有意义。而这些都是原著中所没有的。比如说加入阿薰的好友阿君这一个人物以及最后结尾时阿薰被一只刺满纹身的手臂捆住的镜头,表现都不再是爱情的主题了。也许导演从一开始就想把它拍成一部关于女孩的电影。那时的女孩命运是如何的凄惨,她们都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人生,即使是选择了,也是出于无奈,因为选项是及其的有限。最让人记忆尤新的一幕是阿君的尸体被众人抬出那间破屋的时候,阿薰还站在山的另一边大喊着“阿君,早日康复!”对阿薰的单纯不能不觉得庆幸同时,对阿君的死感到越发得凄凉……
  在看片的整个过程中,一直都被阿薰的纯洁打动:在山上因为想给“我”弄一支手杖而累得气喘吁吁;在店里一心一意地听别人念书而对客人对她的搔扰毫无察觉;最快乐的事情是下棋和听故事;一心想买一个护身符给阿君也不顾是不是能够见到对方。即使是在表演,脸上也能露出真诚的笑容。
  但是这种笑容又能支持多久呢?在被一群成年男人虎视耽耽地盯着的环境中生存,她的兄长又能保护她多久呢?理想主义者当然是希望男主角能够把她带离这个地方,可是离开之后又能去哪里?又能做什么呢?
  我想任何一个人都会希望,阿薰永远都只有十四岁,永远都不会知道在她旅行过的这么多地方,有许许多多的事情不是她想像中那么简单,有许许多多的人不是她想像中那么善良!恐怕每一个观众都会希望自己是十四岁的阿薰,带着一脸纯净生活着。


  "The Dancing Girl of Izu" or "The Izu Dancer", (Japanese: 伊豆の踊子, izu no odoriko) published in 1926, was the first work of literature by Japanese author Yasunari Kawabata to achieve great popular and critical acclaim. Kawabata would win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in 1968. The short story was first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by Edward Seidensticker and published in an abridged form under the title, "The Izu Dancer," in The Atlantic Monthly in 1952. A complet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the story was made by J. Martin Holman and appeared in a collection of Kawabata's early literature published as The Dancing Girl of Izu and Other Stories (published by Counterpoint Press, August 29, 1998, ISBN 1887178945).
  
  Today, part of the story's name, odoriko ("dancing girl") is used as the name of express trains to the Izu area.
  
  Film adaptations
  
  The story has been filmed several times in Japan:
  
   * Koi no hana saku Izu no odoriko (1933)
   * The Dancing Girl of Izu 伊豆の踊子 Izu no odoriko (1954 film)
   * Izu no odoriko (1963 film) - directed by Katsumi Nishikawa and starring Sayuri Yoshinaga
   * Izu no odoriko (1967 film)
   * Izu no odoriko (1974 film) - directed by Katsumi Nishikawa and starring Momoe Yamaguchi.
  矿上的一次意外事故让刚刚临盆的香捧失去了恩爱的丈夫贵山,她悲痛欲绝,恍惚中走向河中,幸亏被矿工董林死死抱住,而董林正是害死丈夫的责任人,香捧歇斯底里举起石头不停地砸董林,董林却毫不反抗,直到香捧筋疲力尽……
    香捧终于加入了工亡家属的队伍。
    还没有从丧夫之痛中解脱出来,香捧却面临着一场夺子官司。孩子的大伯贵海膝下无子,又怕她改嫁带走孩子,于是借口香捧没有工作,甚至编造她虐待孩子的理由,想把两个孩子夺去。香捧该如何面对呢?
    在矿工会从主席和大家的帮助下,香捧终于保住了自己的孩子,然而真正要抚养两个孩子也让香捧手忙脚乱。董林怀着愧疚不断在默默帮助香捧一家,却引起了未婚妻巧儿的不满,香捧也毫不领情把他视为仇人。
    矿上的二流子对香捧垂涎三尺,在一次偷窥香捧洗澡之后,终于被董林狠狠教训了一番,但从此香捧与董林的流言也传遍了矿上。香捧感激董林却进退两难。为了躲避流言,为了孩子的将来,香捧决定再嫁。
    香捧选中了老实的修鞋匠杜造,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料董林却查出杜造是为了骗取香捧手中的抚恤金,香捧失望提出离婚却遭遇杜造无赖加无耻的要求。大家正束手无策之际,董林用自残的方式终于逼迫杜造同意离婚,而他与香捧的关系又成了人们议论的焦点。巧儿不禁闹起来,却使得董林发现内心已爱上了香捧,而香捧躲避着,不愿面对这段尴尬的感情。
    和香捧同院的还有被人议论最多的年轻寡妇刘素改,和开着大排档守寡多年未嫁的朱婆,相同的遭遇让香捧和她们成为贴心的亲人。
    素改和小弟相依为命,直到她遇见小煤窑主李大壮,以为终身有靠了,却不知李大壮干着非法勾当,为矿区带来了极大的危害,甚至害死了小弟。素改崩溃了,不惜同归于尽报复李大壮。
    朱婆年轻守寡把儿子培养成人却反被儿子鄙视,独自守着小小的排档苦楚地过着下半生,长期的郁闷和抽烟损害了她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下去了。临终前,她用自己的遭遇恳切地劝说香捧要为将来打算,不要怕受伤害继续去寻找爱。
    就在心灰意冷的香捧准备和热烈追求她的摄影记者许达一离开矿区的时候,矿井因小煤窑的非法开采导致了事故,而董林也在井下。
    香捧突然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情感,她加入营救的人群,通宵达旦地守在井边。当遇险矿工被救上来的时候,香捧含泪的眼中看到董林抱着写遗言的小黑板,上面写着五个大字——我爱衣香捧。
  本篇创作于1936—1937年,是作者创作高峰期的一部长篇力作。作品通过对艺妓阿岛的女儿初枝眼睛复明的故事的讲述,再现了日本社会中贵族阶层对平民阶层的压抑、歧视和侮辱,反映了日本平民尤其是艺妓及其子女的坎坷遭遇与不公命运,寄托了作家对被压迫与被欺辱者深刻的同情
  本书是《川端康成少男少女小说集》之一,本书主要描写少男少女青春的萌动及情感的历程,无论师生情、同学情、朋友情、兄弟姐妹情等都饱含着青春的纯情,展示了一幅幅人情美的画卷。
  《彩虹几度》是川端康成战后的一部中间小说,该作以四季之虹作为象征物,谱写了同父异母三姐妹战后各自不同的命运,并以东方的“虚无”精神使战后痛苦的灵魂获得了拯救,深刻体现了川端康成在战后力图通过传统之美恢复民族自信力的祈愿。
  
  关键词:虹;象征;传统美;拯救
  
  中图分类号:1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8135(2010) 01-0088-04
  
  川端康成是日本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他的小说创作从形式来说以纯文学为主,此外,其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还有中间小说、少男少女小说等。中间小说是介于纯文学与大众小说之间的一种小说形式,代表作品有《彩虹几度》、《日兮月兮》、《河边小镇的故事》、《玉响》等。这类作品在研究川端康成的文章中较少被提及,但这些作品多以战后为背景,在字里行问隐现了作者对战后美军占领日本的现实的不满,同时也体现了川端康成对拯救民族沦落的灵魂、恢复民族自信力的祈愿。
  
  《彩虹几度》写的是水原——一名战后建筑家与其三名同父异母的女儿麻子、百子和小若的人生故事。百子为长女,也是该小说的主要人物,其母生下她后自杀,水原遂与麻子生母结婚,此后又与另一名女子生下第三个女儿小若。因为在母亲自杀及继母、继女、父亲的家庭中长大,百子对感情极度不信任,自初恋男友夏二在二战中作为空军而献身后,便开始玩起危险的感情游戏,与一名叫小宫的少年玩起恋爱的游戏并怀孕,而双方都无法接受现实,小宫最终自杀,百子也放弃了孩子。在这部作品中,川端康成并没有用曲折的故事情节来吸引读者,相反,川端康成用日本传统审美意识中的“季语”来暗示作品的内容。这部小说又被译为“几次出虹”,整篇以 “虹”作为核心意象,通过其在不同季节中的形象表现,深刻反映了同父异母三姐妹(百子、麻子和若子)在战后环境中各自不同的命运。
  
  一、“虹”的内涵
  
  川端康成在不少作品中都用“虹”来象征人物的情感和命运,并赋予美丽的七彩之“虹”以复杂的内涵。在川端康成作品中,“虹”首先是希望和憧憬的象征。“东京也出彩虹吗?这镜子里也会出彩虹吗?幼小的她站在彩虹的小河边。”这里的“虹”是《水晶幻想>中的女主人公在作为小姑娘时的希望,表达了她对东京和未来的美好向往。《虹》中,美少年木村曾梦想成为飞行家,但在战后混乱的时代中,他整天和舞女们混在一起,醉生梦死。于是他对生活感到了厌倦,进而想逃避现实,“想飞到彩虹里”。在他眼里,虹是超越现实的理想世界的象征。
  
  其次,“虹”还是吉凶的象征。七彩之虹是绚丽多姿的,人们往往把虹的出现当作吉利的象征,认为它会给人们带来幸福和希望。但七彩之虹又是虚幻的、瞬息即逝的,幸福和“虹”一样也多是短暂无常的。因此,在特定情境下,川端康成小说中的“虹”又是不吉利的象征。在小说《美丽与悲哀》中,坂见庆子是个富有魅力的妖女,并与自己的师傅音子陷入同性恋之中。出于嫉妒,庆子主动勾引音子的初恋情人大木年雄和他的儿子太一郎。她腰系一条自己有意画了“无色的虹”的腰带,在天快黑时诱惑太一郎与她一起去乘汽艇。结果汽艇发生了事故,庆子被救了上来,太一郎却身陷湖底,她终于达到了复仇的目的。庆子腰带上的“无色的虹”是蕴含着其预谋的。“只是水墨浓淡的曲线,也许谁都看不出来吧,但我想让夏天的虹绕在身上,这是时近黄昏悬在山上的虹。”黄昏喻示着生命之晚期,而 “时近黄昏悬在山上的虹”、“无色之虹”分明是一条妖气十足的夺命勾魂之虹。它比贯日白虹更加不吉利,它凝聚了庆子的妖气、魔性,把年轻、单纯的太一郎引向了一个无人知晓的黄泉世界。
  
  二、四季之虹与人的命运
  
  在《彩虹几度》中,川端康成把季节的轮回与“虹”的复杂意蕴紧密结合起来,并在此基础上,含蓄地表现了三姐妹的悲欢离合与情感命运。
  
  《彩虹几度》以“冬天的彩虹”开篇。岁暮年初时节,麻子独自一人去京都寻找自己的妹妹若子,在失望而归的路上,她望见了琵琶湖上空美丽的彩虹。此时在麻子的眼中,彩虹是吉利的象征,是幸福和希望的象征。她说:“我们大人年末看见大彩虹,来年该是个好年,幸福要来了。”于是,她的“心飞到湖水对面的彩虹那边,似乎想要到那彩虹之国去。”她相信经过自己的努力,妹妹若子会回到自己的身边,也很快会有一个充满爱的家庭出现。但与麻子同座的大谷却说:“冬天的彩虹有点疹人。热带的花在寒带开放,真有些像废王之恋呢。也许因为彩虹下端猛然断开……”。果然,美丽的七彩之虹很快就变换了它的姿影,失去了其优美的弓形曲线,成为无法跨越的断虹。这样,虹就以大自然的语言带给麻子一丝不祥的预感。她们姐妹之间的情感或许就像这冬天不合时宜的断虹,是根本无法跨越的。也许姐姐百子的极端说法更为真实:“人有各种各样的游泳方法,有适合本人性情的水池的水,……兄弟姐妹早晚也要成为外人,那样更好。就任她随便谋生算了。”毕竟若子是在作为艺妓的母亲身边长大,而麻子和百子则是在作为建筑师的父亲身边长大,不同的生活环境造成了她们身份的悬殊,注定了她们终将分离的命运。因此,冬天的断虹也就成为不吉利的预兆,成为理想无法实现的象征。
  
  在接下来万物萌生的春天,小说中没有出现“春天的虹”,却出现了“桥”。弓形的桥与彩虹的形状是非常相似的,因此,“桥”在川端康成笔下也就成为 “虹”的化身。在春花烂漫的时节,青木夏二的出现对百子和麻子姐妹而言,可以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子曾与启太相爱,但启太后来在战争中牺牲,夏二恰是启太的弟弟。因此,百子从夏二的举手投足间清晰地看到了已死去的恋人的影子,过去的情感和悲伤也如同春天万物的复苏,破土而出。与此同时,麻子与夏二也在春天邂逅,他们随同万物的生机萌生了新的情感。这样,在百子和死去的启太之间,在麻子和夏二之间就建立了不同的“桥”。百子与启太的桥“像是一座没有对岸的桥。活着的人架起了桥,对岸没有支柱,桥的那一端就会悬空。而且,这桥无论延伸多长,也是到不了对岸的。”启太死了,但百子的爱却并没有因恋人生命的终结而终止,反而愈加浓厚。百子独自架起的这座“没有对岸的桥”无疑象征了百子“单向通行”之爱的痛苦与徒劳。麻子与夏二渴望建立“像彩虹一样美丽的桥”,这一方面象征了他们对爱的美好憧憬,但彩虹的虚幻无常,无疑也象征了他们内心的不安,因为他们根本无法跨越启太和百子之爱的阴影。因此,“没有对岸的桥”如同“断虹”,依旧是理想无法实现的象征,是不吉利的象征:“像彩虹一样美丽的桥”,也依然是虚幻无常的象征。
  
  百子与死去的启太之间、麻子与夏二之间的沉重情感随着夏天的到来而更加浓郁。因无法承受失去启太的痛苦,百子与少年竹宫陷入更加病态的爱恋中,并孕育了不该孕育的生命。麻子也因恋情的折磨,原本健康的身体垮了下来,住进了医院。等麻子出院时已到了万物开始沉寂的秋天。在秋天萧瑟的季节里,秋叶开始的凋零,万物也都收藏生命的热望。川端康成依然用大自然的语言,对少年竹宫的夭折及百子的流产作出了预示:“银杏的叶子还不是落叶的颜色,才刚刚开始发黄。这样的叶子也许很脆。”竹宫自杀,孩子流产,百子也逐渐熄灭了心中的火焰,陷入任人摆布的无为状态。麻子也随着病愈消除了内心的痛苦,熄灭了对夏二复杂的爱。在医院流产期间,百子收到了麻子的信,信中说东京的天空又出现了彩虹,或许这就是两姐妹获得“无心”之后,预示着她们明媚未来的“彩虹之路”吧。“秋天的彩虹”在这里终于成为吉利与幸福的象征。
  
  三、战后民族灵魂的失落与拯救
  
  在《彩虹几度》中,川端康成以“虹”与季节的轮回作为作品的暗线,并且以“虚无”美作为解除精神痛苦的良药并非偶然,这与战后川端康成对传统美的执著追求是紧密相连的。川端康成认为“‘古人均由插花而悟道,’就是受禅宗的影响,由此也唤醒了日本人的美的心灵。大概也是这种心灵,使人们在长期内战的荒芜中得以继续生存下来吧”。
  
  二战后,作为战败国,巨大的悲哀、无助与怀疑笼罩着整个日本民族,他们在随之涌入的美国文明面前不胜惊恐。有不少人对民族的传统失去信心,认为传统的就是应予以抛弃的;有的人甚至认为欧美人在人种上就优越于大和民族;还有的人看到儿童用日本国旗从美军那里换糖吃,也不去干涉。在黑市猖獗、物价飞涨,到处都是一片废墟的情形下,战后的多数日本人是难得想到国家的。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但是战后的日本却陷入了自我否定的风潮中,忘却了民族的传统。传统的失落必然意味着民族灵魂的失落,这会进一步加深战败的亡国情绪,并使整个民族陷入痛苦的虚脱之中。在《彩虹几度》中,川端康成借一位高僧之口阐述了这样的观点:“战后颓废派的孩子,也都是些胡作非为的家伙,尽情胡闹,尽情捣乱,谁说什么也不听。他们非常错误地理解了自由。”《山音》中的信吾也这样感叹道:“啊,前佛即去,后佛未至,梦中来临,应以何为现实?无意中竟承受了难以承受的人的身躯……”。
  
  “当举世都在追随西欧的时刻,他却非常平静而且充满信心地说‘让我们继承日本的美的传统吧’,这种带有发言者的性格的意见,强烈地冲击着人们的心灵”。战后,川端康成更加坚定了继承传统的信念。“民族的兴亡无常,兴亡之后留存下来的,就是这个民族具有的美”,在荒芜、凄惨和穷困中,东山战乱时期却依然能保存、执着和创造美的传统,川端康成深深为之感动。于是,他决定“把战后自己的生命作为我的余生。余生已不为自己所有,它将是日本美的传统的表现。”在致横光的悼词的结尾,川端康成这样写道:
  
  横光君,我将以日本山河为灵魂,在你身后活下去,唯愿君之遗族无后顾之忧,则幸甚。
  
  在新潮社为他出版的全集后记中,川端康成也这样写道:
  
  即使现实的生活基本上结束了,即使对生活的兴味越来越淡薄了,我的精神自觉和愿望也就更为坚定。这就是我作为一个日本作家的自觉,和继承日本美的传统的愿望。我愿意坚持它直到除此以外的一切完全消失……
  
  《彩虹几度》虽然是川端康成战后的一部中间小说,但在季节美与虚无美的层面上也充分体现了川端康成对传统美的执着追求及其对沦落的民族灵魂的拯救。
  
  首先,日本民族是一个对自然、对季节非常敏感的民族。日本著名的风景画家东山魁一说:“春天萌芽,夏天繁茂,秋天妖娆,冬天清净一我们日本人早在佛教传来以前,不就已经观察这种大自然的变迁的世故,并且切肤地感受到人的生死宿命及其悲喜了吗?而且这种感情在其后时代的日本人心中都继承下来了,仿佛是刻印在日本人的心中似的。”自古以来,日本作家以自然为友、以四时为友,他们的心与生命的搏动和大自然息息相通。因此,在他们看来,一片树叶“不仅是它,而且是地球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的命运,……一片叶有其诞生和衰亡,它使人们看到四季不断流转,万物生生不息。”就是说,日本的诗人、作家能从一草一木的细微变化中,敏锐地掌握四季时令的变化,感受到自然生命的律动、万物的生生不息。季节感已成为日本民族文化心态的一部分,它并不仅仅是对物理性的时间推演的感知,而是在日本传统文化土壤中孕育、培植和繁衍起来的人类精神与自然风物的交织融合。
  
  川端康成在1968年的获奖演说《我在美丽的日本》中,他以道元禅师的和歌起笔:“春花秋月夏杜鹃,冬雪皑皑寒意加。”
  
  川端康成认为“以‘雪、月、花’几个字来表现四季时令变化的美,在日本这是包含着山川草木,宇宙万物,大自然的一切,以至人的感情的美,是有其传统的。”在后期代表作《古都》中,川端康成则将人物作为自然的一部分来描写。千重子和苗子这对孪生姐妹由起初的分离到重逢,再到最终的分离,她们的悲欢离合与四季的自然更替紧密相连。故事从樱花烂漫的春天开始,经过杉林葱翠的夏天、冷雨骤降的秋天,一直写到雨雪交加的初冬,人物的情感与自然的四季景观共生而构成一个美丽而悲哀的故事。川端康成很理解自然的心,他敏感地把握住自然生命的律动,使人间的悲欢离合与自然万物的生息紧密相连。因此,在《彩虹几度》中,川端康成用“虹”的几次出现作为小说的暗线,并以四季之虹来暗示人物的情感与命运,也就不是偶然的了,它包含了川端康成战后对民族传统之美的执著追求。
  
  其次,“虚无”美是日本民族的传统审美观,也是川端康成战后的核心思想,在1968年诺贝尔获奖演说《我在美丽的日本》中,川端康成对此也作了具体的阐述。
  
  “这种‘无’,不是西方的虚无,相反,是万有自在的空,是无边无涯无尽藏的心灵宇宙。”在中间小说《日兮月兮》中,川端康成以少女松子与宗广的爱情为主线,写了战争给朝井一家造成了夫妻离散、儿子战死的不幸,还写了在美军占领下,日本传统的茶道、传统的纺织工艺,以及传统的生活习惯失去了真正的精髓,感叹日本文化遗产失去了光彩,大大地动摇了战后日本人的心灵世界。与此同时,川端康成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位超脱的人物,那就是手拿山茶花的木崎老人,他和自己的少妻居住在铁道边的小院里,尽管外面纷乱嘈杂,安静祥和却一直洋溢在这个小屋的周围。正因为“无常迅速”,木崎才深晓“生死事大”,并以豁达、超脱的心灵珍爱自己的少妻,珍惜周围的一切。木崎“虚无”、超脱的精神时刻敲打着陷入失恋漩涡的松子的灵魂,使这位不幸的少女逐渐摆脱了宗广的阴影,重新面对与宗广之弟——幸二的爱情。
  
  在《彩虹几度》中,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但小说并没有写象征幸福和希望的春天之虹,却代之以现实中的“断桥”。秋天是万物凋零的季节,然而东京的天空却出现了美丽的彩虹。这看似矛盾,其中却蕴藏着深层内涵。在川端康成看来,执着于现实的情感复苏或过度膨胀都会给人带来极大的痛苦,相反,徒劳之爱的熄灭才会给人带来幸福和安宁,这包含着川端康成对“虚无”美的探求。因此,在小说中,“秋天的虹”才是幸福和希望的象征。
  
  目前,国内大概还没有一篇有关《彩虹几度》的专门评论。这部作品用哀婉、细腻而生动的笔触,叙说了像彩虹那样虚幻而美丽的异母三姐妹的爱恋与生命的悲哀,尤其是展示了姐姐百子由于恋人死于战争而蒙受莫大的心灵创伤和扭曲的畸形心态,具有浓厚的时代气息。此外,该作以不同季节的彩虹作为象征物,暗示姐妹的不同命运,并且以“秋天的虹”所蕴含的“虚无”精神作为百子摆脱精神痛苦良药,展现了川端康成战后的重要思想——对传统美的执着追求。这部作品或许没有《古都》那样典雅,但也不应受到读者、评论者的冷漠,希望该评论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引起热爱川端康成文学者的兴趣。
  
  参考文献:
  
  川端康成,再婚的女人[M].叶渭渠,郑民锨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
  
  川端康成.美丽与悲哀·蒲公英[M].叶渭渠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川端康成,彩虹几度[M].孔宪科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6.
  
  川端康成.美的存在与发现[M],叶渭渠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川端康成.山音·湖[M].叶渭渠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吉田精一,日本现代文学史[M].齐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
  
  川端康成,独影自命[M].叶渭渠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横光利一.感想与风景[M].李振声译.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日]东山魁夷.美的情愫[M].唐月梅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1.
  川端康成以《雪国》、《古都》、《千只鹤》三作获得1968年诺奖,是日本第一位获该奖的作家。在西方人看来,川端的东方审美方式,尤其是其《雪国》中所表现出来的日式物哀之美,或许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再者——这可能是更重要的理由——在他们看来,川端文学“受到欧洲近代现实主义的影响”。《河边小镇的故事》讲述了战后日本一个年轻的住院医生义三与三位女子(在经济上支持他的表妹桃子、在思想和生活上理解他的同事民子、他所爱的孤苦无依的房子)的情感纠葛;义三的爱情选择体现了道德与伦理方面的思考。若以《河》论,川端康成的唯美主义,其所诠释的“日本的美”在我看来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丑陋”:自恋、过分含蓄。这部小说可以说通俗得没有棱角,说俗不可耐也不为过。
  是一部洋溢着日本古典美的古雅朴茂的苍劲之作。退休后到海滨度假的直木老人,怀揣日本古典神话《古事记》沉浸于历史的沉浑中,又遥思三个女儿的成长与婚嫁趣事,将历史与现实水乳交融地糅合在一起
  青春亮丽而野性不羁的大阪****阿荣,为了寻找真正的爱与温情而毅然离家出走。在东京,在她崇拜的温柔娴雅的市子、沉稳持重的佐山、风流倜傥的清野以及暗恋着市子的浪漫纯真的少年光一的身上,阿荣感受了爱的美丽与脆弱,并经历了为爱而迷茫而迷惑而迷失的种种冲击。年轻的心在爱的潮汐中渐渐成熟。
  川端康成委婉而细致的笔触将女性纤柔多变的内心世界描绘得淋漓尽致,尤其是阿荣这一娇丽任性、妩媚动人的女性形象,更是显得鲜活而可信
  
  《生为女人》是川端康成57岁时创作的一部小说。关于小说的主题有许多种说法,赞颂青春之美或是寻求完整爱情,但似乎都不能完整地确切地概括川端在字里行间透露的意蕴。在此本文以“女人的完美”为中心,对小说的主题进行探讨。
  
    关键词:女人完美追求失望回归
  
    中图分类号:I131文献标识码:A
  
    《生为女人》作于1956年,此时的川端康成已经年近花甲。孤单、苍凉的人生境遇和年老体弱的客观压力,使得他这一时期的作品较多是追忆青春年华或是表现老年人不健康的心态,显出了很多颓废、沉沦甚至病态等色彩。然而这部作品则不同,他通过对几个年轻人及中年人的生活刻画,更多地透露出一种勇敢与执着。
  
    这部作品并不为人熟知,与他的《伊豆的舞女》、《雪国》等小说和《花未眠》等散文相比,关于这部作品的评论并不多。读者更多地倾向于根据川端康成以往小说的主题意蕴、写作经验以及性格境遇来剖析,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两种:其一是延续川端的美学意识和女性意识,将此文看作是探寻描绘女性美, 尤其是青春的生命之美,即美的主题;其二是汪正球先生在《序言》中所说的对“完整的爱”的追求,即爱的主题。
  
    一美的主题
  
    正如我们所知,川端康成执着于文学母体的唯美实践。
  为了书中的人和事而掉大把大把的眼泪,这样的情形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了。可是,川端康成的《美好的旅行》,它让我忍不住这许多的眼泪。
  
   花子六岁了,长得非常的漂亮,像天使一样,她有很爱她的父亲母亲,有美丽的花草树木作伴,有热闹的小鸟虫鸣相随,还有很有人性的忠实的名叫卡罗的狗。在山间爸爸当站长的地方,花子应该可以有快乐。
  
  可是,花子又聋又哑又盲。
  
  合欢树叶上挂露珠,她看不见。吊在树枝上的山雀在和她撒娇,她也不可能听见。庞大的火车轰隆隆地沿着铁轨开过来了,花子激动万分,全身颤抖。她感受到了!这震动,她总算有感觉了。原来不是只有死寂和漆黑的。可是,这种激动她也无法表达。她也不能说话。
  
  花子,一个聋子,一个盲人,一个哑巴。
  
   她似乎是一个上帝的弃儿,一个人间残忍的玩笑。
  
   但是上帝又似乎想弥补这个错误。他让花子认识了明子和达男姐弟俩。姐姐明子美丽善良,弟弟活泼聪明。最重要的是,他们喜欢花子,愿意和古怪的花子玩。达男甚至教会了她认字母。在花子悲剧的人生里,总算有了光亮。
  
  然而父亲病倒了。火车把他带到了东京可怕的医院里。从前花子以为她总能在山间的车站或者家里找到亲切无比的父亲,可是现在她怎么也找不到了。她摸索着把“父亲”的字母放在母亲的膝盖上。这个说不出看不见也听不到的可怜孩子,用这样的方式央求母亲带她去找父亲。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上帝太残忍。花子才刚刚感受到了家庭以外的一丝温暖,上帝马上就把她的父亲带走了。
  
   母亲无法向这样残缺太多的女儿传达父亲已经不在的信息。所以直到最后,花子还以为他们是去找父亲才坐上了火车。但是幸好,花子母亲非常坚强,她毅然搬出了山间,到了住着明子姐弟的东京。她想,这样大的都市,总该比那偏僻的乡下好许多,应该会对花子有帮助。
  
  事实证明花子母亲是正确的。
  
   在东京,明子和达男总是很照顾花子。明子毫无顾忌地带这样特殊的伙伴去逛街。达男与她玩耍,教她认识生活和算数。虽然很有限,姐弟俩从来没有不耐心。明子甚至把自己亲密的学姐月岗,同样很美丽很有爱心的聋哑学校的老师月岗介绍来给花子当家庭教师。
  
  在东京,还有能让有缺陷的孩子感到快乐的聋哑学校。在那里,他们能学到知识,能真正体验生活,聋的甚至可能学会听到一些单调的声音,哑的甚至可能学会说一些很简单的话——虽然那样的发音通常是不动听的。可是他们的合唱,是那样清亮和纯真,简直是上帝赐给人间最美的声音。花子甚至在那里听到了声音——很洪亮的鼓声。这回没有火车一样的震动,花子仍然听到了,真的人间的声音。
  
  然而聋哑学校仍然不想接受花子这样的学生,因为又聋又哑又盲,实在不知怎样和大家一起上课。
  
  花子母亲仍然一天天有信心,一天天坚强。她在花子父亲死后,虽然一度为自己可怜的女儿伤心落泪,但是一直以来她还是感受到了人间不曾丢失的温暖——并非所有人都嫌弃花子,比如明子,达男,月岗,咲子,甚至包括了聋哑学校里热情接待的老师们。
  
   虽然花子母亲仍在烦恼,在花子懂事时该怎样告诉她父亲已经不在的事实,该怎样让花子成长,该怎样使她认知生活。但是花子母亲已经很坚强了。在去伊豆的火车上,她感叹“ 辽阔的世界······”这不是一种信心吗?
  
  正如川端康成在结尾这样写“她似乎胸怀广阔了。”
  
  
  
  花子摸摸树林的树木和草花,不知道什么缘故,她的手不停地活动,大概有许多的话想跟达男说。
  
  湖水像花子,它想述说各种各样的事,但是不会说话。虽然能映出月亮和云,但是湖水什么也看不见。湖水在睡觉呢。 (达男语)
  
  花子每天总是紧紧张张地到处找她的父亲。早晨,小保姆带她去了车站,过了响午她又拉着母亲的手去了一次。她站在站台上,火车一到站就发出奇妙的声音,把手伸向车窗她大概在想等她的父亲握她的手吧。花子从达男给她的木头字母中跳出表意为“父亲”的字母,把她摆在母亲的膝头上。
  
  当母亲的心情······她对于失聪的子女,居然说两次睡觉去。 (明子语)
  
  即使残疾孩子吧,她也有生机勃勃的长大成人的力量,不论什么悲剧的现实,一定挡不住她的成长······
  闪动在树梢上的阳光已与冬日的阳光大相径庭。天空是那么晴朗亮丽,恍若在庭院的对面便延展着一片湛蓝的大海。
  
  在众多川端康成的作品中,作者常是把其小说人物放在一种被自然所怀抱的位置,使其与人群“孤立”,而独显其个性之美,与自然容为一体。
  
  我在这谈一下其作品中的自然景物中呈现出的“美”,使大家对于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有一些了解。
  
  1.川端康成的景物描写中背景特写。
  
  在其小说《雪国》中,就名字本身而言就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景色——常年被洁白冰雪所覆盖的小镇“夜空下白茫茫的一片”,清澈、光亮似乎不含任何的杂质“山脚下的河流,仿佛是从杉书顶梢流出来的”“丘陵上盛开着象是白胡枝子似的花朵,闪烁着一片银光”作者在此似乎有意回避着雪国的冰冷而强调在这种圣洁之美,意在突出了“驹子”及“叶子”的那种与世隔绝的纯真与美丽,当然,也显示出心情的愉快。然而“只见冬日下午淡淡的阳光象被地底下的黑暗所吞噬……山沟天黑得早,黄昏已经冷瑟瑟地降临了。暮色苍茫,从那还在夕辉晚照下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远方群山那边,悄悄地迅速迫近了。”这是当时“村岛” 在迷茫,甚至是孤独时,所“看”到的景色。在《雪国》中这样的描写很多,写出了人的不知“生为何,死亦然”彷徨,和那种内心的不知所措。这种因情而异的背景,似乎给人以杂乱,不能把握的感觉,但其实作者就是依靠这种背景的特写来显出作者所要表达的一种难以言传的矛盾与悲寂。
  
  在《花的日记之姐姐出嫁》“闪动在树梢上的阳光已与冬日的阳光大相径庭。天空是那么晴朗亮丽,恍若在庭院的对面便延展着一片湛蓝的大海。不知不觉之间,登门造访的已经是春天了,那种”似乎会捎来幸福的春天“。”作者在开头就把春天比喻成“似乎会捎来幸福的春天”使文章的基调显得明快,不羁。把少那种天真与烂漫表现的淋漓尽致。
  
  2.川端康成的景物描写中动物昆虫特写。
  
  在《雪国》中作者不止一次的提到过飞蛾:“……有一只飞蛾,好象贴在纱窗上,静静的一动也不动,伸出了它那象小羽毛似的黄褐色的触角,但翅膀是透明的淡绿色……这一点绿色给一种死的感觉,秋风吹来,它的翅膀就象薄纸一样轻轻地飘动……它就象一片树叶似的飘然落下,半途又翩翩飞舞。”显示出作者对于小小生命的肯定与赞美。虽然飞蛾的生命犹如“薄纸般”的脆弱,但仍然可以 “翩翩起舞”,在这种天极其恶劣的地方,还是要产卵。其中也隐含着作者淡淡地哀愁以及对于残酷生命抗争向往。
  
  又如对于蜻蜓和其他的一些描写 “对过杉林那边,漂浮着不计其数的蜻蜓……红蜻蜓漫天飘舞……那股自在劲同受尽虐待的城市蜻蜓,真有天渊之别”在这里就不难看出作者对于城市的偏见,对于城市蜻蜓,作者用了“虐待”,在作者的眼中,城市是一个每天都背负沉重负担的地方,没有自由自在,安然自得,有的只是一刻不停的互相追赶。这似乎和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拍即和,都是向往自然,安闲的生活。“硬翅的昆虫,一翻过身就再也飞不起来。蜜蜂还可以爬爬跌跌一翻……由于季节转换而自然死亡,乍看好象是静静地死去,可是走进一看,只见它们抽搐着脚腿和触角,痛苦地拼命挣扎”这一段是对于昆虫死亡的特写,作者对于生死既显淡泊又有难以察觉的害怕。在他看来,死亡是痛苦,生命似乎又极其的悲哀。在我觉得,川端康成的写作魅力也应该在这里,他很残酷的(不应说是残酷,而是直接,毫无掩饰)地写出了一种对于死的敬畏,把很平常的“四季转换”写的很是摄人心魄。
  
  又如在《古都》中写金钟儿:“……它们在又窄又暗的壶里出生、鸣叫、产卵,然后死去。尽管如此,它们还能传宗接代的生存下去……这是不折不扣的在壶里度过一生……当然,金钟儿并非厌弃世俗才进壶里的。纵然在壶里,恐怕它也不会知道是在其中,并且传宗接代的生存下去……”作者在这里借“千重子”之口而阐发对于自然生物的悲哀。“生命的自然规律”难道就是任听人类的摆布,而只是 “无动于衷的”只知“出生、鸣叫、产卵,然后死亡”么?作者在之后没有作正面回答,而是用情节的跌宕起伏让读者自己去体会,“生命的潮起潮落,只在瞬息万千之间。”
  
  3.川端康成的景物描写中植物特写。
  
  川端康成的景物似乎都是有思想的。
  
  在《古都》中“上边的紫花地丁和下边的紫花地丁彼此会不会相间呢?会不会相识呢?……紫花地丁是怎么到这个如此狭窄的小天地来的呢?”作者在先前就把姐妹两比作了两棵“不曾相间的孪生紫花地丁”在狭小的天地里成长,暗示了两人的境遇不同,遭受的坎坷也各不相同。布局十分巧妙。
  
  “那边的红色垂樱美丽极了。这也是有名的樱树。它的枝桠下垂,像垂柳一般,并且伸张开去。千重子走到樱树荫下,微风轻轻地吹拂过来,花儿飘落在她的脚边和肩上。花朵稀稀疏疏地飘落在樱花树下。有的还漂浮在池子的水面上。不过,大概也只有七八瓣的光景……”这里就是明显的以景物致情了,把“千重子”的满怀心事,压抑困惑的心里表现的一览无余。虽然周身都是樱花围绕,但心里总是有一种哀愁,是人不能很全心投入的去观赏美丽的“垂樱”,语句中透露着少女特有的敏感。
  
  “青莲院入口出的石墙边上,只种着四处成排的樟树,其中的那棵可能是最老的……大樟树的枝桠以奇异的弯曲姿态伸展着,而且互相盘缠,仿佛充满着一种使人畏惧的力量”这里作者就是用了象征的手法,把大樟树与日本奇妙的结合起来,为什么弯曲着?又为什么还是伸展,而且还有一种使人畏惧的力量?作者在这里采取模糊主义,让读者自己去体会,显得意味无穷。
  
  又如《花的日记之在紫罗蔓的花从中》“在灌木丛的嫩叶中间开满了山茶花。树根处散落着好多红色天鹅绒似的花儿。那些花即使凋落在地面上,也依然保持着花的形状,仿佛它们是从灌木丛的树枝上或者地面的泥土中绽放而出的一样。”作者特意选择了这一场景作为“妹妹”对于“姐姐” 的回忆,把花的姿态写的惟妙惟肖,以此显出人的内心纯美。
  
  综上所述,可以看到川端康成的作品中的景物特写,无论是背景,昆虫动物,还是植物花草,都有着深刻的意味在其中。虽然,有人抨击川端康成的作品只是风雅之作,显的过于的颓废,对于生命太过极端化,但是,作为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川端康成总有他存在的价值和对于日本文学积极影响的一面,所谓“瑕不掩瑜”,正是这个道理。
  
  希望同学们通过我以上对于川端康成的一点介绍,能够激起对于他的兴趣。当然,我以上的见解只是一家之词,希望老师在阅读之后,能够多加指导。
  岛村虽然研究一些欧洲舞蹈,但基本上是个坐食祖产、无所事事的纨袴子弟。他从 东京来到多雪的上越温泉旅馆,结识在那里出卖声色的驹子,驹子对岛村表现了比较真挚 的感情;岛村则认为二人无非是露水姻缘,人生的一切均属徒劳。岛村一共来雪国3 次,同驹子厮混,两人之 间也流露了互相爱慕之情,最后挥手而别。岛村第二次前来雪国时,在火车上看到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在精心照料一位患病 的男青年。姑娘名叫叶子,青年名叫行男。后来岛村得知叶子原来是驹子三弦师傅家的人,行男则是三弦师 傅之子。岛村风闻三弦师傅活着的时候,曾有意叫驹子和行男订婚,驹子也是为给行男 治病才当了艺妓的。但驹子对此表示否认,实际上对行男也毫无感情,甚至岛村二次离 开雪国,驹子送到车站时,叶子跑来报告行男咽气,哀求驹子前去看看,驹子也未予理 睬。岛村虽然欣赏叶子年轻貌美,但在第二次来雪国后的几次接触中,并未对她有爱的 表示:直到在他离开雪国之前,剧场失火,发现叶子从二楼上掉下来死去,也只是略表 同情而已。总括起来。《雪国》并无较多的情节,着重表现的是在雪国那独有的地方风光中, 岛村和驹子相互间的感情交流和****生活。


  Snow Country (雪国, Yukiguni?) is the first full-length novel by the Nobel Prize-winning Japanese author Yasunari Kawabata. The novel established Kawabata as one of Japan's foremost authors and became an instant classic.
  
  Name
  
  "Snow country" is a literal translation of the Japanese title "Yukiguni". The name comes from the place where the story takes place, where Shimamura arrives in a train coming through a long tunnel under the border mountains between Gunma (Kozuke no kuni) and Niigata (Echigo no kuni) Prefectures. Sitting at the foot of mountains, on the north side, this region receives a huge amount of snow in winter because of the northern winds coming across the Sea of Japan. The winds accumulate moisture over the sea and deposit it as snow while running up against the mountains. The snow reaches four to five meters in depths, sometimes isolating the towns and villages in the region from others. The lonely atmosphere suggested by the title is infused throughout the book.
  Development
  
  The novel began as a single short story published in a literary journal in January 1935, its next section appearing in another journal the same month. Kawabata continued writing about the characters afterward, with parts of the novel ultimately appearing in five different journals before he published the first iteration of the book. An integration of the initial seven pieces with a newly conceived ending, this appeared in 1937. Kawabata re-started working on the novel after a three-year break, again adding new chapters, and again publishing in two separate journals in 1940 and 1941. He re-wrote the last two sections, merging them into a single piece. This was published in a journal in 1946. Another additional piece arrived in 1947. Finally, in 1948, the novel reached its final form, an integration of nine separately published works.
  Plot introduction
  
  Snow Country is a stark tale of a love affair between a Tokyo dilettante and a provincial geisha that takes place in the remote hot spring (onsen) town of Yuzawa (Kawabata himself did not mention the name of the town in his novel).
  
  The hot springs in that region were home to inns, visited by men traveling alone and in groups, where paid female companionship had become a staple of the economy. The geisha of the hot springs enjoyed nothing like the social status of their more artistically trained sisters in Kyoto and Tokyo and were usually little more than prostitutes whose brief careers inevitably ended in a downward spiral. The choice of one of these women as the heroine lends a sense of tragedy to the atmosphere of the book.
  
  The liaison between the geisha, Komako, and the male protagonist, a wealthy loner who is a self-appointed expert on Western ballet, is thus doomed to failure. The nature of that failure and the parts played by others form the theme of the book.
  
  As his most potent symbol of this "counter-Western modernity", the rural geisha, Komako, of his novel Snow Country embodies Kawabata's conception of traditional Japanese beauty by taking Western influence and subverting it to traditional Japanese forms. Having no teacher available, she hones her technique on the traditional samisen instrument by untraditionally relying on sheet music and radio broadcasts. Her lover, Shimamura, comments that, “the publishing gentleman would be happy if he knew he had a real geisha—not just an ordinary amateur—practicing from his scores way off here in the mountains.”
  Characteristics, acclaims and sequels
  
  Edward G. Seidensticker, noted scholar of Japanese literature whos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the novel was published in 1957, described the work as "perhaps Kawabata's masterpiece." "According to him, the novel reminds of haiku, both for its many delicate contrapuntal touches and its use of brief scenes to tell a larger story.
  
  As Shimamura (the protagonist) begins to understand his place in the universe, the idea of mono no aware is also quite apparent.
  
  Snow Country is one of the three novels cited by the Nobel Committee in awarding Yasunari Kawabata the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 in 1968, the other two works being The Old Capital and Thousand Cranes.
  
  Kawabata again returned to Snow Country near the end of his life. A few months before his death in 1972, he wrote an abbreviated version of the work, which he titled "Gleanings from Snow Country," that shortened the novel to a few spare pages, a length that placed it among his Palm-of-the-Hand Stories, a form to which Kawabata devoted peculiar attention for more 50 years. An English translation of "Gleanings from Snow Country" was published in 1988 by J. Martin Holman in the collection Palm-of-the-Hand Stories.
  
  Another Japanese novel, also titled Snow Country, but spelled in katakana as opposed to the original kanji (both books are Japanese), references this work. In the homage to the original, a Japanese student undertakes translating a book from English into Japanese for summer homework. The student does not realize that he is in fact translating a translation of the original work.
  川端康成是日本著名作家,196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是个很有成就的作家,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包括小说、散文、评论等。川端康成的小说创作初期就十分鲜明地表现了自己的艺术个性和艺术特色,并逐步形成他的独特风格。在创作实践的全过程中,他的风格虽然还有发展,其作品的色调也有些许改变,或浓或淡,但并没有断层、没有根本变化,他创作初、中期所奠定和完成的基本特色是:孤独的主观感情色彩、忧郁的感伤抒情情调、人情与人道主义精神,以及虚无与颓废的思想等。
  一位魅力依然不减的母亲宫子与三位成年女儿的情感经历。宫子因丈夫有外遇泯灭了情焰,心存死灰;大女儿惠子出嫁之后,跟母亲一样被传统的婚姻与家庭束缚;二女儿直子在两个男人的爱情小巷中彷徨不定;稚气的三女儿千加子为寻找自己的偶像而狂热……故事明快流畅,深刻反映了日本女性的情感失落与现实的悲哀。
  第一章 山音 第二章 蝉翼 第三章 云焰 第四章 栗子
   第五章 海岛的梦 第六章 冬樱 第七章 早露 第八章 夜声
   第九章 春天的钟 第十章 鸟巢 第十一章 都苑 第十二章 伤后
   第十三章 雨中 第十四章 坟群 第十五章 蛇卵 第十六章 秋鱼
  第一章 春花 第二章 尼姑庵与格子门 第三章 和服街 第四章 北山杉
   第五章 祗园节 第六章 秋色 第七章 松林的翠绿 第八章 深秋的姐妹
   第九章 冬天的花
  一
  
  
  (一)花道①
  
  从立于名副其实的秋季清晨的冷色的石头正门,走向大学校园的银杏林荫路,打扮起来的成群妇女疾步而行,涌向前去。叶子金黄的老树分列左右,像画了两堵高高的金色墙壁的宽阔道咱,年轻的妇女们走在那上面,使人感到那好像是登上莫知所以的豪华舞台的花道。一个学生说:“一个大学的田径赛就吸引这么多的妇女,当个运动员可也不错嘛!”
  ①日本旧剧由舞台一侧贯通观众席的演员上下场一条道路,它也属于舞台的一部分。
  
  (二)女旁听生
  
  名叫初子的那位文学院的女旁听生说:“当个像志村先生那样拥有那么美的胜利天使的运动家就更没的说了。”她接着这样说。“简直成了女人的市场啦!我想,一个艺术家只要遇到三个女人他就一定恋上其中的一个。只要有三个人,他就一定能够发现三人之中必有一人具有美的个性特质。”志村对说这话的友人开玩笑地说:
  “那就把那三个人统统恋上如何?”
  当他眼睛一亮,认出远处的一个女学生时,赶紧离开银杏树干朝那边走去。
  
  (三)胜利的天使(mascot)
  
  志村把他的胜利天使介绍给朋友和初子。朋友连忙说:“北村先生,你能不能当我的毕业论文的资料?我要作由于阶级、贫富、境遇、教育、职业之不同,对于妇女的心理会出现什么差别的心理考察,然后进行统计性的研究。如果使美丽的人参加,还能触及美丑的问题。比如用花或者星星这样的词,在一分钟的时间里能联想出什么和什么等等一类的事。如果回答只是志村一个词,那可就糟了。”
  “这位是北村教授的小姐美智子小姐。”
  
  (四)竞相开放的花
  
  美智子被出乎意外毫不客气的语言弄个红脸,深深低垂脖领,给了一个声音极细的承诺。“是个专门对女人下功夫的没出息的心理学家。”这话出之于志村之口,那声音是带着困惑和怒气的。“别说混帐话啦!本来妇女的心理比男人神秘。再加上近时的妇女勃兴呈日新月异之势。是形形色色地竞相开放于社会的新花——各种各样的女人围绕一个男人一展开恋爱大会战,研究立刻获得成就。”美智子自言自语说:过一会儿就成了两个人。
  “是学法科使之获胜的呀!”
  
  (五)花篮
  
  俯瞰运动场的南和西两边的高冈之上,好像无数花篮的花撒在这里一般,被年轻的女人装点得色彩班斓。夹杂在其中的美智子,忍着由于兴奋而难以抑制的心跳,一心一意地看着成绩揭示板,因为随着竞赛项目的进行,工学院、医学院、法学院的得分也在或上或下地不停变化。原因是父亲北村博士的心爱弟子志村,是法学院的著名选手。不论回赛场上,也不论经赛场上,都是本大学第一名运动员。刚才的四百米赛跑他就得了第一,打破了去年的记录,此刻又出现在比赛场地了。下一个项目是撑竿跳。
  
  (六)撑杆跳
  
  运动员们依托于一根长杆使身体渐渐地升高而飞越横杆。不过,其他运动员的成绩因为比去年低二英寸的高度,所以全部落选,剩下的只有医学院的选手和志村两个人。敌人侥悻超过了去年纪录。志村也超过了。但是,他像是轻快地借力于晨风的燕子,使身体掠空而过。观众席上的吹呼和掌声使美智子先醉了。志村以其飘然而落的余威,跑到观众席的近处。他的脸色骤变。那是近似惊愕的恐怖。他的眼睛没有看美智子。
  
  (七)凶兆
  
  美智子突然想到,志村是打算清自己分享刚才的喜悦而朝着自己这边跑来的。但是,就在他脸色骤变的同一瞬间,她意识到身旁有个女人站起来了。志村正在看着那女人。他为继续参加比赛而回去的姿态是有气无力的。很可能是心里承受着悲伤的重荷使身体浮不起来吧,起跳非常糟糕,拿着长杆便扑通一声跌倒在沙地上了,所以,他的脸色也更加苍白,重新跳了一次,然而仍然没有跳好。美智子不由地站了起来。
  
  (八)扶着柯树哭泣的女人
  
  没过多大工夫,换上制服的志村来到美智子所在的高冈上,瞪着眼睛找谁。然而决不是找美智子。志村从俗话称之为“大学的皇宫”的前边穿过去,朝水池那边去了。追赶他而来的美智子来到水池边。朝对岸望去,只见一个女人扶着那因漱石三四郎而闻名的大何树正在哭呢。志村走近女人。那女人跑开。过了片刻,那女人和追上来的志村两个人在银杏林荫路上并肩而行。“志村先生本不该另有恋人嘛,不该有嘛。”
  
  (九)博士邸
  
  两周之后的星期天,志村带着心理学系的学生来北村博士家拜访。“说是最近以来没看见您去研究室,家父很惦念哪。”这样一说,就把从那天以后的思念暗示给对方了。但是,志村不愧是一位青年体育家,他带着健康而精神饱满的表情,亲切地观察了美智子,结果是一丝一毫的变化也没有。智力测验一结束那个学生就说:“好哇,住了富贵之街,下回就住贫民窟了。你从这个花园直到垃圾场一直相陪相伴真对不起呀。”但是志村和他一起站起身来走了。
  
  (十)贫民窟
  
  拿着闻名于世的慈善家大泉氏介绍信的两个人,去会见一位贫穷的姑娘。垃圾遍地的小路,弯弯曲曲,被潮湿和恶臭味所困苦的一个个脏兮兮的孩子尾随于后,终于找到了房檐已歪只有一间屋的人家。在家缝木展板带子的姑娘仰起脸来。长长的眼睛透着一股机灵瞧着他们俩。学生向这位“垃圾场的仙鹤”式的姑娘讲了来意,经过几次演练之后要求她说:“不要思考,下决心想到就快快地说,一浮上心头立刻说出口,乱说也不妨。然后告诉她用“花”这个词说出联想语。
  
  (十一)垃圾场的仙鹤
  
  姑娘注视着志村的面孔就开口了。她说:“花,花,造花,花不如糯米团,看花,偷花贼,不开花的枯树,花木梳,风吹花,姑娘如花似玉,花一般的容颜,名花有主。再多就不知道了。”
  这姑娘名叫阿春,她忽然脸红了,低垂着眼睛。
  
  (十二)新的梦
  
  在阿春的联想语一个一个地说出来的过程中,不知为什么她逐渐兴奋。那兴奋中带着欢喜、悲伤、纯洁的敬爱和强烈的敌意等等交错在一起的情绪。志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那园着光亮特别妩媚的眼睛。那情绪就好像出了城市到很远的地方去,但是却把美好的梦丢失了。他的朋友对她说:“有你在,研究就会出错。美智子介绍的报社打字员那里,还是我一个人去吧。”说完就和朋友分手了。志村下决心把美智子叫出来。
  
  (十三)恋爱的确证
  
  继承北村教授的讲座和同他的女儿结婚,是志村对自己的未来经过修饰的预想。北村和美智子是两心相许的一对恋人,但是用语言表明的誓言还没有明确地谈过,更不用说给她写信把她叫出来了,所以这是头一回。美智子走进房间的时候,志村赶快说:“你是在爱我吧?你爱的不是作为你父亲弟子的我,而是一个普通人的我么?”
  “即使单凭你问这件事,我就觉得够遗憾的了。”
  
  (十四)悬崖
  
  “即使我退了学违背了老师的意愿,你也准备弃家随我而来么?”
  “嗯,不过,那个女人是哪一位呢?运动会那天的。”“啊,那是我妹妹。”“不可能是你妹妹。”“是我妹妹或者不是我妹妹,能使我有什么变化?我现在陷于黑暗,希望光明。希望你的全部。”美智子感到强力的男人手臂,一时天旋地转而晕眩不已,于是闭上眼睛。她把头贴在男人胸前,像梦中呓语般地说:
  “那女人是谁?”
  
  二
  
  
  (一)骑马旅行
  
  马蹄踏在武藏野树林的落叶上发出声音,一队人马正在树林里奔驰。这是聚在东京郊外伊上马场的人们举行秋季远乘活动。参加者有大学生、绅士、六七位名门闺秀,他们排成两列前进。志村和一个大学生并辔而行,车距头马20米左右的后边距离小声交谈。志村低着头。两人忽然回头望去,只见一位小姐策马奔来,蹄声越来越近。原来是马场的女王……
  
  (二)花明
  
  志村的朋友向他介绍了马场女王,她就是只看世间的光明,眼珠墨黑的园寺子爵的小姐夏绘子,以及她那名叫“花明”的白马。“花明?好像是个常败的角力力士的名字,真奇怪。”因为志村对于夏绘子仗着貌美和身份高贵的傲视一切非常反感,可以脱口而出。夏绘子冷笑着说:“不学无术啊!”她说,“花明,意思就是颜色鲜艳的花像灯火那样照亮夜间的黑暗。”骑过花明这匹马的赞美夏绘子的人士们,无不熟悉花明这个名字。夏绘子对声村说:“哪个马好,咱们赛一下如何?从这里到树林的出口处。”
  
  (三)赛马
  
  神采飞扬,足登马靴,马靴上挂的是白银刺马针,像西方贵族一样穿着骑马服的夏绘子,骑在花明背上,就像女神骑着白色天马一般,对于志村不屑一顾似地策马奔去。在树林出口处,夏绘子以哀怜的眼光看着志村那匹落后10米左右而且不住喘气的马。马场出租的马,没有一匹比得上子爵家的爱马。在树林处的枯草丛里下了马的两位比赛者,并没有在等待后到的人们的时间里交谈。志村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但见晚秋的天空高远而澄澈。他从天空的颜色想起了故乡。在故乡也纵马狂奔过,那是父亲死的那一天。”
  
  (四)故乡
  
  在足以俯瞰南国盛夏的大海的柑桔田里,挥靴猛抽瘦马,急着赶路去镇上请大夫的事,是10年之前,也就是14岁那年的事。早年丧妻,在东京设立办事处的父亲,在那里纳了妾。事业失败之后,他就立刻带着妾和妾生的女儿回了乡下。后来父亲把继母和妹妹抛给了志村而死于贫穷。妹妹照子17岁那年春天离开家。志村也不得不扔下故乡的家。直到后来被北村博士发现,又被北村的小姐爱上,在这以前他的日子悲惨的。在运动会上他忽然巧遇到妹妹。
  
  (五)异母妹
  
  家贫难自立,背井离乡出门去,浪迹天涯,恰如顽石扔出门,悲惨痛苦怎忘记?①
  ①仍按前注的句式译出。
  石川啄木①这首歌,志村是经常浮上心头的。他厌烦她的继母。“我离家外出之后母亲是否突然有什么变化?”那次运动会之后,照子哭着向他诉说自己的情况以及离家的理由。志村听了照子的表白之后,心里罩上一层阴影。因为照子的事又受美智子的怀疑,就更加痛苦了。为了散散心而参加骑马旅行,偏偏又被傲慢的贵族小姐侮辱。他以孤独的囚人一般的心情,望着青空,怀念美智子。
  ①石川啄木(1886-1912),日本左翼文坛诗人,小说家,本名石川一,岩手县人。代表作有田集《一把沙子》、《悲哀的玩具》等。
  
  (六)幸福
  
  美智子已经再也不能继续作她那18岁少女的蔷薇色梦了。西方有一个少年恋人的寓言。其中的少年和未来的希望与野心作了长时间的谈话之后问那少女:“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少女只回答说:“我希望幸福。”但是,梦想幸福的年幼恋人美智子相信,用志村嘴唇之火可以重新变成强大的恋人。抬起抑郁的眼睛,只见柱子上挂着背负十字架的基督像,同时听到他说的那句话:
  “耶路撒冷的姑娘们啊……”
  
  (七)为了丢掉处女
  
  “耶路撒冷的姑娘们啊,别为我哭,为你们自己,或者为了将来你们的孩子们哭吧。”对于看见挂在十字架上的主而哭泣的妇女们,基督留下了最后的遗言。和美智子尽管没有任何关联,但是,十字架和“为了你们自己哭吧”这样的话,使她们受到强大的感动,或者说使她们有了某种觉悟。“上志村的住处去吧”之前,他一听到问起那个女人,为什么就把搂着我的手臂松开啦?可是,如果不松开那手臂呢?美智子因为觉得可怕以到致身子发抖了。可是……
  
  (八)寄自贪民窟
  
  志村出乎意外地收到贫民窟的阿春寄给他的信。那信上说:“昨天,那个净问奇奇怪怪问题的大学生来啦。你为什么没和他一起来?可是我跟他打听到了你的住址。据说,你被一个叫园寺的贵族姑娘狠狠地侮辱过。我一定替你报仇!还有,我要从这垃圾场飞出去。在这之前我见你一面,务必和你谈谈话啦或者说说求你的事。所以厚着脸皮写了这封信。明天下午去拜访。”
  
  (九)丙午的姑娘
  
  “丙为阳火,午乃南方之火,因火上加火之故也,云云。”古书上是这么说的。阿春就是丙午年生的姑娘。她说要向子爵小姐夏绘子报仇虽然是戏言,但是把富贵而傲慢的姑娘和贫贱但傲慢的姑娘这两个人并列在一起来思考,志村感到这是一件有趣的事。特别是,连这封信都让人感到出乎意外,可是她却不容分说,用她的高压手段公然说“谈谈话啦或者说说求你的事”,这够多么厉害。她说她要离开家。从乡村走向城市,从贫贱走向虚荣,阿春也是这种人之中的一个吧?
  
  (十)三个女人
  
  照子说定今天来。阿春信上说的“明天”,也就是今天。让阿春知道他有一位操艺妓生涯的妹妹,或者让照子看到贫民窟出的姑娘到公寓来见他,别的暂且不论,只是让她俩在这里相遇,这一点,志村就压根儿不愿意,而且,志村作梦也没有想到,美智子从北村博士家到公寓这条路是自己开车来的。第一个先到的是照子。大大方方的束发,毫无脂粉气的素面照人的衣着。动摇志村一个男人之心的三个女人,今天……
  
  三
  
  
  (一)母亲的出奔
  
  “那么,妈妈的去向还是不知道么。咱们老家有谁报案要求查找了么?”志村一见照子的面就急着问。“不可能有那么至亲至近的人。所以妈怪可怜的。”“可是有个万一怎么办?”“嗯,所以我才去找嘛。坐今天晚上的火车走。”“那么,我也去吧!”“不用,我一个人去吧。不是哥哥的亲妈呀!”
  
  (二)买来的身体
  
  “时至今日就不要用那样的话折磨我了,就算我对你道歉吧,请你允许我给你打打下手不是挺好的么?”“我可不是来求你帮忙的。只是觉得这事不通知你不合适,况且我可不是可以和哥哥一起出门旅行的身子哪。”“嗯?”“遭到怀疑呀。会想到我有花钱买我的身子陪着出门旅行的人。因为艺妓出远门嘛。”照子说完一脸冷笑看着志村哭丧着的脸。“别说混帐话,作为子女难道扔下离家出走的妈就不管了吗?”
  
  (三)不是妹妹的妹妹
  
  “你不是她生的儿子嘛。直到今天你还拿她当妈看待,对哥哥你的将来根本没好处呀。哥哥不要把我们母女的事放在心上,为我仍担心只要你自己活得幸福就行啦。我要去向生我的母亲为我曾经违背过她的不孝之罪深深道歉,请求原谅。但是,我的母亲除了惟一的场合之外,并非哥哥你的母亲。”“你说的惟一的场合,是指我和你结婚的事么?”“这是因为我和一个没出息的男人出逃,所以不是哥哥你的责任。现在我也不是你的妹妹呀。”
  
  (四)秘密
  
  “直到最近为止我还以你是我的同胞妹妹哪。前一个时期,你说你不是我父亲的孩子,我听了这个消息是多么吃惊啊。但是,这就是母亲欺骗了我的罪么?”“是罪。如果不带上我她就不去志村家,这样的母爱,我是深刻体会到了。谎称我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也不全是面子上的问题。如果说是你的妹妹,你厌烦的想法也就少些,另一方面也就会爱护我了吧,这就是母亲费尽了心思的想法。你把我当作妹妹看,又把我当作未婚妻看……”
  
  (五)奇妙的单相思
  
  “于是,我们两个人从见面那时候开始,我就陷于不幸了。虽然还是孩子心,可是只把我当作妹妹疼爱,我又觉得凄凉。尽管你的未婚妻就在旁边,可是我却莫名其妙地单相思,单恋着你,我被养盲成一个满身浮躁之气。早熟抑郁,性格乖张的姑娘了。这时,母亲似乎以为哥哥依旧把我当作你的亲妹妹,如果让她知道了我是你的未婚妻,她一定不答应,于是觉得在这样的家里呆下去没有个好结果吧……让哥哥有这么一位浅落无聊的妈,我就更……”
  
  (六)艺妓的孩子
  
  “还有一点就是也有为了跟哥哥赌气的心情。这是浅薄女人的心眼,也许艺技的孩子就是为了使她将来当艺技而生的。”照子的声音有些哽咽。和她私奔的男人把她甩了,照子这才当了艺技。故乡的母亲被住在附近的男人欺骗,以致房屋和宅地被骗个精光,她本人迄今去向不明。几年来,志村困苦的时候被困苦纷扰因而忘记她们母女,被北村博士赏识之后,沉浸于幸福之中也容易忘记她们母女。
  
  (七)女客
  
  志村经过深刻的反省,意识到只顾自己一身世俗的荣达,一任利已的野心发展下去,肯定不行,惟有人间之爱,才能预先防范两人身败名裂,从而陷于强烈的自责。特别是对于那么深深爱着她的这位哥哥,竟然一句话也没说就同他人私奔的照子,因为是异母之妹使冷漠地负其所爱,并且对她始终愤懑,该是多么愚昧无知啊。可是感觉到,照子的恋心现在依旧存在。志村想,她所说的独自一人去寻找母亲,也是出于希望我和美智子的恋情不要出现什么阴翳的想法,想到这里时来了客人。
  
  (八)嫉妒
  
  被让进房间来的阿春,她和照子都是出于本能地彼此偷看了对方一眼。阿春的眼里,这位先来的客人似乎不像良家妇女,所以显得有些出乎意料。好像把阿春的心看个透的照子的眼里,却有责备志村的神色。那意思仿佛是说:已经有美智子了,为什么还……两人的眼里都有嫉妒之意这一点却是相同的。照子告退。志村对她说:“我一定去!”把照子送走之后,他对阿春说:“你的信收到了,你想和我谈什么呢?”“志村先生,到咖啡馆去吧。”
  
  (九)两辆汽车
  
  “也不是不去,不过那只是散完步歇歇脚的时候,或者和朋友会面的时候。”“我想到志村先生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当个服务员呢。”据说,阿春的父亲逼她去当妓女或者艺妓或者给有钱人作妾。贫穷的父亲一心想的是让女儿给他当铸钱的机器。目睹照子自身的悲剧的志村,不忍心推开求救于自己的人。但是照子的火车差30分种就要开车了,他决定坐汽车上火车站。阿春说,她送他去车站,并且不容分说地上了汽车。另有一辆汽车却紧紧追来。
  
  (十)意外的结果
  
  美智子开车去志村的公寓,半路上被朋友叫住因而误了些时间,但是,恰好看见志村和阿春上了汽车。于是搭她车的朋友伊泽说:“好,抓住他让他清醒清醒。”让美智子坐上车开着车追下去了。志村到车站时差五分钟就开车了。找不到照子。开车铃响了。上了火车送行的阿春,怀着激动的心情,热泪盈眶地看着志村。全身洋溢着哀怨之情,一动也不动。志村发现阿春就在身旁,不胜惊愕之中,火车开动了。
  
  四
  
  
  (一)错过时机
  
  志村所乘的火车开车之后一分钟,美智子她们的汽车到达车站。志村是一个人走的呢?还是有女人同行?还有就是为什么事?这一切,美智子一点也吃不准。要想赶上火车,就得像渡过日高川的清姬①那样,变成蛇身发狂似地追下去。她想,此刻是一生命运的分界线。好像求救似地望着身旁的伊泽说:“怎么办才好?”
  ①典故出自据传说创作的古典戏剧《安珍与清姬》。僧人安珍夜宿牟娄之美女清姬家。清姬爱慕安珍。翌日安珍走后,清姬疯狂追赶,化作蛇身游过日高川。安珍逃进道成寺藏于钟下。清姬的蛇身缠住大钟,烧死安珍。
  
  (二)电报
  
  坐下一趟火车追下去也不行,因为不知道志村在哪里下车。美智子给车里的志村打了个字数多的长文电报之后,她就感到无限的不安和无着无落的凄凉,只好坐汽车,暂且先回到博士邸。她父母还没有吃晚饭,此刻正在忧心忡忡地琢磨,来打招呼就离家而久久未归的女儿去了何处。美智子看父母仿佛心灵的支柱倒了一般,倒头大哭。父亲看到小姐如此亢奋状态,吓得什么也没问。当天夜里,天还没亮,博士邸的门就被送电报的敲响了。志村回电了。
  
  (三)冷情
  
  美智子从那电报上只读到三个字:“请原谅”。从这三个字,美智子只能读到志村背向自己的那颗冷冰冰的心。不是原谅或者不原谅。是爱,或者不爱。是志村属于自己的,或者属于别的女人的。二者必居其一。美智子从稍带晨寒的铺上起来,正在为少女纯洁之心不能洞察一切拨开迷雾而烦恼的时候,窗外响起了风吹落叶寒冬将近的声音。此刻的美子下定决心跟父亲挑明一切。
  
  (四)父亲和女儿
  
  “反正除了暂且看看情况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这位博士爹好像是在安慰美智子一般平静地这么说。他接着说:“志村是个精神坚强,完全可以信赖的青年。你就相信爸爸的眼力吧。他也有他的一些事情,不要为了琐琐碎碎的事就怀有恶意,以免招致悲剧。”“如果仅仅是琐碎的小事,那就不至于痛苦啦。”
  “一切交给老爸,你就用不着伤心好啦。”但是,如果拿失掉志村这个弟子,和一直在恋爱这条路上的美智子的悲伤比较起来,老博士胸中复杂的。
  
  (五)退休制
  
  北村博士到了即将到来的正月就是60岁了。大学有退体制度,不论学识和人格如何出类拔萃的著名教授,一到60岁就视为老朽,必须强制辞职,给后来人让路。北村博士并不是认为大学教授这个头衔有多么至高的价值。可是,出自对于将近30年一直从未改变的职业和自己提任的讲座挚爱,还是希望未来的女婿作自己的接班人。他选择了志村。这样,对美智子来说,志村就是这个世上她惟一的男人。但是对于博士……
  
  (六)命运与偶然
  
  志村不过是年年入学年年毕业的学生中一名学生而已。非志村不可的想法不像美智子那么强烈。年轻的恋人把自己为他而生为他而死的爱人相信是神的赏赐,把恋爱和命运的酒杯看作同一物。但是老了的父亲把女儿的恋爱却看作机会与偶然的玩耍。美智子的幸福希望既然从志村那里得不到,那么,这位博士老爹的眼睛自然而且满不在乎地转到第二个青年身上。从此以后老爹绝口不谈志村。有一天美智子从父亲的信盒子里发现志村寄来迁居通知。
  
  (七)恋人的新居
  
  “啊!志村先生也许有了自己的新座啦!”美智子看了明信片不禁大惊失色。她想,一个独身男人不可能自立门户。极其简单的迁居通知,在美智子眼里竟然看成结婚通知了。她心跳得历害,坐立不安。写封信去,不行。干脆去一趟见见志村。美智子无所措手,不知如何是好,坐上郊区电车便去了志村的新居。到了那里按铃叫门,说“打扰”的时候,她那声音是发颤的。从里边出来开门的人,出乎美智子意外,竟然是志村本人。
  
  (八)再会
  
  一时之间志村十分狼狈。美智子看到恋人大为放心,这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张口结舌,竟然说不出什么来。手足无措的怪模样,自己也觉得怪难为情的,只好欲盖弥彰地掩饰一番。志村把她让到二楼书房。美智子让自己浑身都长了眼睛,在一瞬之间把整个房间看个完完全全之后,她被推进了绝望的深渊。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房间,让人直觉地感觉出这是温情脉脉的女人用心周到收拾的结果。房间里即使此刻也依旧荡漾着女人的香气。美智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志村,同时悲切切地说了话。
  
  (九)母亲的家
  
  “你总也不来,爸爸和我都非常挂念你。既然安家了,为什么对我一声也不吱?为什么不招呼我让我来一下?我不是跟你说得明明白白的么,即使放弃我爸爸那边那个家也要和你在一起。”“当然要请你来的。不过这里是我母亲的家呀!”“母亲?你可总是很容易地找到母亲和妹妹,好像她们常常从地下冒出来一般。”“没跟你说所以你不知道,前些天回了一趟老家把母亲接来了。”“就是和那个女的一起旅行的那回?”
  
  (十)假上加假
  
  “我看见了。看见你和那个女人坐汽车到达东京的那时候。”“那是我妹妹。不是胞妹。是我父亲续弦的妻子带来的。她是我从前的未婚妻,我并没有把她当作恋人爱过她。我看到现在妹妹和母亲的境遇很可怜,我不忍坐视不雇,就和妹妹两个人把母亲接来了。”“请不要骗我吧。那个女人和运动会那天的妹妹不是同一个人。”“嗯?”“这所房子你和谁住?”“母亲和我。”“撒谎!你让我看看楼下的房间!”
  
  (十一)坦白
  
  “请你自重,不礼貌的话别说!”“满嘴谎话的不是你么?”“我没撒谎!”“你隐瞒不说哪!我知道,这所房子里藏着一个年轻女人。”“身为艺妓的妹妹常常来。”“我不愿被骗之下的幸福,宁要知道真实之后的悲伤。”“好,我说了吧,请美智子小姐原谅。我称之为恋人也可称之为妻子的女人就在这所房子里。”志村干脆说了。“但是……”
  
  (十二)心和金钱
  
  “即使我对你的爱是虚伪的,但那不是变了心的结果,我认为那是我的过失。不过,说它是过失因而求您原谅,那么我现在的妻子就陷于可怜的境地。假如勉强辩解,那就和我半路上挡住从高坡上滚下的石头一个样。我一撒手,就有一个女人滚落到社会底层。和贫民窟的姑娘比较,你会受到家庭和社会温暖的庇护。”“你认为,只要有钱,女人的心受了伤害也不会破灭么?”
  
  (十三)被夺去的男人
  
  “是我软弱。请不要怪罪我的妻子吧。是我的罪。知道那男人有了妻子或者恋人,只好自认不幸从而退出身来,这是女人的心。明明知道对方已有女人,但是依旧不死心,坚决把那男人夺到手,这也是女人之心。请你这样看待这个问题,原谅我的妻子阿春吧。她如果在家,我一定介绍给你,她上班去了,傍晚也回不来。”没有想到这话给了陷于绝望脸色苍白的美智子一道亮光,她仿佛大义凛然地说:“下决心把被夺走的再夺回来也是女人的心。”
  
  (十四)新的曙光
  
  志村吃惊地打量了一下美智子。美智子的脸忽然恢复了原来状态,红得颇有活气。疲惫的眼睛闪烁着激情,带有病态的美。心力交瘁的担心和惟有处女才有的含而不露的娇羞,如此美好的美智子,现在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果你现在也爱我,不,即使不爱我……”她从志村的眼里读到微微的感动,就像一团火一样扑到男人的膝上了。屋子里十分寂静。冬天的夕阳在寒风中落到遥远的西山里。此时,志村的妻子阿春买了一家的吃食,正在下班的路上匆匆往回赶。
  
  五
  
  
  (一)失而复得
  
  美智子使自己整个身体燃烧起热情扑向志村之后就在昏昏然然之中沉下去了。过了一会儿,那昏暗的门沉重地打开,随后跳出了一个新世界来。她面对男人有些害羞,同时也感到不可思议的亲和。但是她不后悔。那是对于“有牺牲的精神才有成功的希望”这句俗话亦悲亦喜的感觉。彻底而且完整地俘获志村的切肤之愿,强烈到几乎感到心痛的程度。她要求志村一同去见她的老博士父亲,把一切挑明。
  
  (二)妻的影子
  
  和美智子不同,志村此刻脸色苍白,仿佛正在咀嚼热情的苦渣滓。他对美智子说:“现在和你一起走出这个家门,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他说完就给阿春留了一封信。美智子想,男人在这个时候还在考虑另外女人的事,她被这种悲伤和惊异冲击之下,更加疯狂地催促志村。“意志!意志!意志怎么这么薄弱!”她这样叨咕着把志村拉起来就走。美智子相信,用自己的爱的力量,即使是太阳也能把它弄下来,她终于使志村扔掉了他的家。
  
  (三)冷风
  
  迈出家门一步,立刻就觉得傍晚郊野的冷风沁人肌骨。美智子突然感到身心疲惫已极,如果不拉住志村自己就迈不了步,觉得自己像个即将离开树枝的病残树叶那样又小又弱,从他们两人之间一吹而过的风她也怕,所以紧靠着志村。此刻的志村担心碰上下班回家的妻子阿春,就像个逃亡者一样净走那些细小的野道,绕道前往车站。美智子此时对于阿春有一种胜利感,然而同时她也难免,“啊,我已经不行啦”女性对于命运的哀叹涌上心头。
  
  (四)在父亲面前
  
  即使是美智子也没敢正视她父亲的脸,志村只有忏悔一切了。这位博士父亲对于痴情同时又什么都不怕,勇气百倍使自己身陷错误的女儿深深怜爱。不忍心还让她重复着更惨痛的感情分裂之苦,这位父亲为了稳妥地解决这件事又使各方面的面子都很周全,第二天他见阿春去了。回来之后也没有和美智子与志村详谈此行的结果。在美智子看来,等于被禁止同妻子相会的志村,就像身在受折磨的牢狱里,和狱卒的女儿偷偷摸摸地谈恋爱一模一样。
  
  (五)邮包婴儿
  
  如此惴惴不安的第二天,美智子偷看了阿春寄给志村的信。那信说:“你骗我骗得真高明,你把我当成玩具了,你这个薄情的家伙!色魔!我决不哭!干嘛要哭呢?我想怎么办你现在就记住!你这个人哪,总觉得穷人家女孩的心不如有钱人家的轻浮女人的心好,是不?我生了孩子怎么办?我可不养活他。我把孩子打个邮包给你寄去,你要好好地记住。”美智子大惊失色。她不住地叨咕:“孩子!孩子!说要生孩子!”
  
  (六)处女的白衣
  
  阿春要生志村的孩子么?这个可疑而难决的问题,让美智子用她那幼稚纯洁的心处理它,未免过于沉重。正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女同学来访,朋友拿出漂亮的白衣说:“你穿一下看看是不是合身。”因为圣诞节这天女子学校上演圣剧,美智子扮演舞台上的纯洁的神的处女。但是她面对自己应该穿在身上的足以使人目眩的纯白衣服扭过脸去。因为她想到,已成过去的纯洁而清丽的身姿,现在只能是一种象征了。
  
  (七)结婚
  
  美智子不仅没有登上舞台扮演处女,后来她连学校也不去了。可是圣诞节前两天,她和志村在帝国饭店举行了婚礼。怀着满腔喜悦的两个年轻人,坐着汽车穿过岁末的热闹街道去了饭店。在十字路口,看到求世军的人站在慈善锅前为穷人在喊什么。美智子想,志村看到这幅光景是不是联想起贫穷的阿春,所以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八)阿春的去向
  
  婚礼喜宴一结束,美智子就立刻登上蜜月旅行的旅途,这在别人看来也许觉得新娘子怪可怜的呢。梦一般的十天,用无须担心可能有朝一日会分道扬镳的爱情绳索,把两人紧紧地捆在一起了。旅行归来,美智子觉得把丈夫完全掌握在手从而十分放心。她有些恐惧地问志村:“阿春如果生了你的孩子,那时候怎么办?”“怎么会有那种混账事呢?”“可是我担心哪。不弄个水落石出是可怕的呀。而且阿春也怪可怜的。你去一趟看看吧。”
  
  (九)两个人的母亲
  
  “那所房子成了空房啦!”志村回来之后这么说。这样,一个女人的怨恨就在这广大世界的底下而消失了,于是两个年轻人在郊外营造的新居,无声无息他送走了冬天而迎来了生意盎然的春天。不过快到夏季的时候,美智子又有了一个新的担心事。往返于家里和学校之间的到校授课,一向被老博士看作他惟一的保健妙法,但是在他辞职之后,因为这项活动没了,他的身体眼看着就日渐衰老。万一有什么事,她就得照雇两位母亲:她的母亲和志村的继母。美智子发愁的就是这件事。
  
  (十)弃儿
  
  那年夏天,老博士的身体可吃了苦头。过了热天不久就是越来越近的冬季的寒冷。老父的口头禅是希望看到孙子之后再死。因为,美智子已经怀孕了。到了秋末,老博士的病已经到了有今天没明天的地步,所以必须从医院搬回自己家养着,志村也得侍奉老人。就在说不定今天就是临终之日,美智子正在为此而哭泣的早晨,女佣人直着脖子喊:“少奶奶,少奶奶!有人把孩子扔在门口啦!”美智子不禁愕然,她想是阿春生的自己丈夫的孩子吧?
  
  六
  
  
  (一)谁的孩子
  
  刹那闻美智子忘了濒死的父亲,一着急张皇失措地跑到院子里。她想的是孩子的眼睛哪?嘴哪?鼻子哪?是不是一根眉毛也分毫不差地像自己丈夫。“少奶奶,这孩子可真讨人喜欢!”女仆这么说。“给我看看!”美智子使劲把孩夺了过来。话音刚落,美智子血色全无,眼看着就要当场跌倒。女仆不由得喊:“危险!别把孩子掉下去!”
  
  (二)高贵的清净
  
  女仆的喊声使美智子一愣,这才回过神来,两臂才有了力气。吃惊和悲伤,使她全身丧失了力气,抱的孩子也的确要掉下去了。她想如果掉下去跌死该多好!在这一刹那,美智子成了恶魔的门徒。但是,长得这么美,这么可爱的孩子,长得和丈夫这么一模一样,难道不确实是丈夫的孩子么?这时孩子哭了,美智子边说“对不起,对不起”边摇晃他,同时她叭哒叭哒地直掉眼泪。止住哭声的婴儿首先给了从他母亲手里夺走父亲的人一个圣洁的微笑。
  
  (三)孩子的母亲
  
  过了一会儿,美智子从孩子的怀里发现一封信。那信上说:“这孩子就请你先看一眼了。看过之后是弄死他还是让他活下去,随你的便。不过,他可是和你一模一样。我只要没这个孩子,什么时候都能死,当什么样的下贱女人也不至于对不起谁。我给他起名叫进一。从你的名字里借了一个字。进一如果不是和你这么一模一样我也不会扔掉他。这种心情你懂?不过,我凭自已之力已经扶养他半年多了。”
  
  (四)嫉妒
  
  “你会看得出的,我给他穿的全是漂亮衣服。不过,我只要想到你太太也会看到这个孩子就觉得遗憾。请你一定别让这孩子受你太太的关怀,与其那样还不如把他弄死。难道你能弄死他么?我一想到这孩子大了也要娶妻生子……我就觉得即使我被抛弃,我们的那桩事也会以永不消失的形式留在这个世上。”当她读到这里的时候,就听她丈夫“美智子,美智子”地喊她。强烈的嫉妒险些让她把孩子摔在地上。
  
  (五)临终
  
  “美智子,美智子!快来!”丈夫在门厅惊慌失措地喊她。告诉她:“爸爸快不行了!”美智子不顾一切地跑进门厅。”“什么?!抱着个孩子干什么?哪里的孩子?”“是你的孩子!”“胡说!是不是得了精神病?”“是阿春生的你的孩子!你看看这信吧!”“什么?”美智子像扔东西似地把孩子交给丈夫就跑进了老爸的病房。志村也跟着跑了进去。美智子握着父亲渐渐凉下去的手哭得十分伤心,将要咽气的老父亲望着抱婴儿的志村。
  
  (六)啊!孙子!
  
  “志村!美智子和老太太就拜托你了……”这就是老博士的遗嘱。志村发誓坚守遗嘱。当老人的视力逐渐消失走向死亡的时候,他那瞳仁似乎突然放出最后的火一般异常明亮的光,他想把两只手伸向志村膝头的婴儿,边伸手边说:“啊,孙子!孙子啊!”这是他最后说的话!志村和美智子仿佛受到冲击。侍立于病床旁边的人们颇感奇怪地望着产期临近美智子。老父的手还没有抱到婴儿就断了气。在这令人悲痛的错觉之中,老人溘然长逝了。
  
  (七)感情的漩涡
  
  “孩子,噢,孙子啊!”不停地叨咕“希望看到孙子以后再死”的老父亲已经意识昏迷,把阿春生的孩子当作自己女儿的孩子,深信不疑地死了。美智子想到这件事,简真是遗愁万千。她“爸爸、爸爸”地狂喊,像个疯子一样,好像这样就能把老爹的魂灵喊回来,边喊边摇动老爹的遗体。志村强忍着苦闷。他对于博士、美智子、阿春、孩子这四个人的感情,形成一个漩涡。所犯过失应受报应的时辰已经到了。他在美智子面前低着头问:“这孩子怎么办才好?”
  
  (八)病床
  
  “因为参加葬礼的人很多,是不能放在家里的呀。让女佣人带他上咱们家去,行不?临死的时候管他叫孙子啦,要是不好好照看他可就对不起我老爹啦。”美智子倒是心平气和地这么说。但是,因为临产在即,由于哀痛,身体十分虚弱,出殡的前一天卧病在床。出殡当天,她是在病床上目送移棺的。前来参加帝国大学著名教授、誉满全国的老博士葬礼的朝野名士很多。美智子对从墓地回来的志村问的第一句就是“那孩子情况如何?”
  
  (九)三个生命
  
  “女佣人照顾得很好。不用挂心。最重要的是你可得好好注意身体,现在是非保重不可的时候啦。为了胎儿就得这样。”“可不是么,我也得生孩子呀,我也得生嘛。”被病折磨得衰弱的脸上露出一丝寂寞的微笑。事实上婴儿进一也在闹病。他被生母扔在寒风中时得了感冒,再加上女佣人照顾不周而加重,所以此刻人了院。美智子发高烧,还有早产的担心,因为想到她们母子生命的安全,所以用卧铺车送到她父亲家去了。三条生命处于危险状态。
  
  (十)再见?
  
  “请原谅!阿春!是我错了,请原谅!”在高烧中,美智子不停地这样叨咕。“谁说要把进一杀了?不行,要死得死我的孩子。我的呀!”不然就是从恶梦中醒来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丈夫说:“我没救了。我希望生了孩子再死。不,还是一起死幸福呀。你就和阿春过日子吧。”病情严重的时候,她像个磨人的孩子那样,死气白赖地要求再看看进一,见见阿春向她道歉。总是问:进一的病怎么样了?再不然就说:这寒风中阿春在哪儿徘徊流浪哪。
  
  七
  
  
  (一)幽灵
  
  服侍病人到深夜的志村,已经很累了,他从病房的窗户望着越下越厚的积雪,想起老博士死前喊的那句话:“孙子,是孙子啊!”不由得恐惧得身子发抖。他觉得岳父的幽灵此刻还在雪上说:“把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谎称我的孙子,我快死了还要逼我抱一抱他,你这个恶魔!”此时,病床上的美智子又说谵语了:“把进一杀了!把阿春的孩子杀了!”
  
  (二)谁死了?
  
  志村想把美智子的嘴捂上而从窗前抽身回来一看,只见她那足以让人误以为头发稀薄的精瘦精瘦的前额放着水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志村想也许用不着动手,进一就必定死了。但是,美智子也许没救了。她美智子肚里的胎儿也许见不到这个人世的光明。三个生命之中要失掉哪个?是谁先死?果然,第二天早晨查病房的医生悄悄地把他叫到病房外面,严肃认真地和他小声地说了话。
  
  (三)父亲
  
  “您太太嘛,那就要看今后的保养和治疗的情况如何啦,只是从府上直接到小儿科人院的您那孩子可不大好,主治医师叫我提请您注意。”一听这话志村脸色大变。他就是美智子的丈夫同时也是进一父亲。他想,“我的儿子快死啦!他是个有爹不像个爹有妈不像个妈的不幸的孩子!”因此他下了决心:“必须把他妈找来。阿春!阿春!得找阿春哪!找阿春之前进一可不能死啊!”
  
  (四)刑事警察
  
  志村靠着两年前来过一次的模糊记忆,踏着没脚背的积雪,寻找贫民窟的阿春的娘家。找到那门口一敲门,就听里面“是谁!”一声尖叫,听到的是几个男人从后门跑出来的声音。此时出现在门厅的男人问:“是谁?到底什么事?!”“府上有位名叫阿春的小姐在家吗?”“小姐?哼!小姐啦,少爷啦,那类牲畜这一带没有!你这家伙是刑警吧?你是说她干了高买犯事了吧?”
  
  (五)鞭子
  
  “阿春哪,她根本不是什么小姐,可是被骗到了一个少爷那里去了。是个玩女人的大学生那里。最近生了个没爹的孩子,不过她始终不愿意卖淫。你找警察有事的话,顺便跟警察说说,把那个玩女人的家伙绑走吧!”志村在这里又挨了这种鞭子。对于好像是阿春父亲的这位男人,他恭恭敬敬反复地问了她的住处。“真讨厌。问那个玩女人的家伙去嘛。一大清早就到这里来吓人。”他们当时大概正赌钱呢。这时,志村看到外面走过去一位姑娘。
  
  (六)阿春
  
  “阿春?哦,当然知道。不过,她的住处可不能说。让她父亲知道她的住处那可不得了。你说她的孩子快死啦?这么办吧,我给她挂电话让她马上去医院。”她邻近的姑娘这样说了,志村飞也似地跑回医院。进一正在生死之间徘徊,这个孩子太痛苦了。这时一辆汽车开到医院,是阿春到了。她瞪着出来迎她的志村说:“我不认识你是哪一位。我的儿子在哪儿?”
  
  (七)疯狂
  
  阿春跑进她儿子的病房。她不停地说:“进一,你可不能死啊。进一!妈妈来啦。进一,妈妈错了,原谅我!进一!你不能死呀,你万万不能死。进一!他们不是为了治你的病送你进医院的,是希望你死呀。进一!我跟别人可不一样,全世界的人死了我也不管,只要你一个人活下去就行。医生死了也不要紧,只要你得救就行。进一!你爸爸像个呆子一样站在这儿呢。我是妈妈呀,进一!”
  
  (八)母亲的奇迹
  
  志村从阿春的疯狂中受到强烈的冲击而不禁呆然。“我是妈妈,进一!没办法让自己的孩子活过来的妈妈,应该死了。神哪!进一!啊!你的脸色是这么好起来了。你的眼睛炯炯有神啦!好!从死神那里夺回来力量,快把妈的手指头攥住。啊,你终于得救了!”志村看到了母亲的奇迹。“阿春!你让进一活过来啦。请原谅我。”“不,要想得到原谅,那就把你太太扔掉,把你还给我!”
  
  (九)重逢
  
  “你说什么?”“我说,把你太太扔掉,把你还给我,就像我救活了进一那样,求你把我救活!”志村再次看看阿春。看她满不在乎坐出租汽车,以及那身服饰打扮,有些吃惊。他问她现在在哪里,做什么。“你如果不要你那位太太,像以前那样爱我,我就一五一十全告诉你。不然……”这时有人敲病房的门。医生把志村叫了出去。“您太太的进展状况不理想,这件事想和您商量的是……”
  
  (十)牺牲
  
  医生对志村说,要想保住美智子的命,那就必须牺牲胎儿。像现在这样的病状再持续下去以等待孩子出生日期的到来,那会害死已经极其衰弱的母亲。难道能够牺牲美智子保胎儿么?当然,这种场合是不难选择的。不过,即使牺牲胎儿,如果美智子也没有保住又该如何?情敌阿春不是居然让进一活过来了么?
  “美智子她怎么说的?”志村神态悲凄地回答医生。
  
  (十一)梦和现实
  
  志村一打开病房的门,就看到美智子突然睁大了眼睛,张着的手在空中乱抓,边挣扎边喊叫:“啊!阿春来啦!阿春抱着她的孩子报仇来啦!把那孩子杀掉!”志村大吃一惊。他不停地摇晃她,边摇边呼叫:“美智子!美智子!”美智子回到现实中来之后不住地流泪。“进一不要紧吧。如果不精心照管孩子,我就更对不住阿春了。我死了以后,阿春作了你的老婆,她也会好好地照养我的孩子吧?”
  
  (十二)踌躇
  
  “说些什么呀“你一定会好起来。不好我可不答应。呶,安安静静地。说话就要和孩子两个人一起回家啦。”志村不得不这么说。“是么?可是我总觉得我这病好不了呢。说不定就和孩子一起死了。如果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一起死了也许倒是幸福的,可是那样就对不起你啦。我想见见阿春哪。孩子的事想求求她帮个忙!”
  “我可没有考虑过阿春什么的。”“难道进一不可爱么?不是你的孩子?”
  
  (十三)两个孩子
  
  牺牲胎儿的事,只要踌躇一天,美智子的生命就离危险近一天。另一方面,进一因为得到阿春拼命般地精心照顾,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让阿春的孩子活着让美智子的孩子牺牲掉?想到这个问题,志村让美智子下如此决心的话是很难说出口的。干脆和美智子说进一已经死啦如何?但是,当进一处于危重状态时,志村作为父亲仍然希望他获救。现在,他倒觉得进一死了反而好一些。总而言之,美智子必须活下来,牺牲什么都行。
  
  (十四)是凯歌么?
  
  冬天的暖和日子,阿春把一天比一天健康起来的进一放在膝上微笑着。曾经明确地对志村宣言抛掉美智子大大方方地爱我的此刻,她已下定决心,即使为了从死亡的深渊里救出来的进一,也要再次战斗下去并且非得获得胜利不可。都是住在同一个病院里,美智子病重的事,她是从护士那里听到的。向美智子复仇的时候到了。就像曾经把进一抛弃过一次现在又把进一拿回来了一样,也得把被夺走的男人再夺回来。但是,此刻的美智子不停地说,她想把她死后的事拜托给阿春而想见见她。生者被死者战胜了?
  
  八
  
  
  (一)选择
  
  美智子在得知如果不牺牲胎儿自己的命就危险的时候,她陷于绝望的深渊,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如果没有阿春的孩子进一。即使内心痛苦,也许紧紧地拉住丈夫的爱,自己还能生活下去。或者如果没有阿春,作为纪念,把自己的孩子交到丈夫的手上,也许能安心撒手西去。现在,这两种情况全不合乎心意。美智子仰脸对丈夫说话了。
  
  (二)丈夫的奇迹?
  
  “为什么和我商量这么残酷的事?”美智子除了这句话再没说别的。“不是商量。是医生让我告诉你,让你心里有个底。孩子还能生。但是,你的命只有一条。你还是听话吧。”“可是,那样的话我的命就一定能保住么?”“当然保得住。”志村只是话说得坚定而已。“谁不希望出现奇迹?”志村这么想,同时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地说了“奇迹”两个字。阿春能把濒死的进一从死亡线上硬拉了回来,难道自己就不能让妻子和婴儿活下来?
  
  (三)走向昏昏然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美智子经过长长的睡眠之后醒过来,忽然睁开眼睛,发现围着她的床站着许多人,有丈夫,自己母亲,婆婆,护士等等,她像做梦一样,环顾一下众人。她发觉自己身子轻了。吃了一惊,然后查看自己的病床。“啊!我的孩子……”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闭上了眼睛。第二天早晨有点精神了,但是她难耐凄凉。“进一结实了吧?我总得把那孩子抚养大。老爹死的时候管他叫孙子啦。”
  
  (四)胜者
  
  进一全好了,必须出院。阿春知道美智子的孩子还没有看到这个人世的光明,就沉沦于黑暗之中了。她以为自己战胜了美智子。但是,阿春对于本该高兴的出院并不高兴。把好不容易相逢的志村撂在医院,必须一个人投奔人生的荒野。此时离进一而去也深感痛苦。话虽然这么说,可是她如果抱着个孩子回她的老窝,她明天就成了断粮之人。有一天,志村问她说,“你打算带着进一去哪里?”
  
  (五)抛弃的女人
  
  “问我去哪里么?到你反的地方呗!”“你说什么?”你如果讨厌我这么干,你就跟我到我那里看看。“我问你现在干什么靠什么生活哪。”“问我现在?现在的我正在想你哪。正在想把你拿回来哪。”“你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进一带走么?”“我如果不带走他,这孩子又不免得病挨杀而死吧?”“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把他扔掉?”“你想听听为什么?你想听听被你甩了的女人现在结果如何不?”
  
  (六)陷阱
  
  阿春想骂志村,可是感情上又想对他哭一场。她不能详细谈她眼下的境况。不过志村也模模糊糊地知道个大概了。总而言之,阿春被志村扔掉的时候没有回到她那住在贫民窟的父亲那里。为了给父亲的生活以帮助,她照常到开在银座的那家杂货店精气神十足地上班。但是临产的日子到了,恶魔的陷阱在等待着她。藏在某处的阿春顺利地生了孩子。那地方是个把不幸的女人推向黑暗的罪恶世界。
  
  (十)从罪孽再到罪孽
  
  还没等到哺育孩子的乳房膨胀起来,就得偿付作为一个普通母亲无力支付的产前产后的巨额花费。迫使他们用血肉支付,是这些人的罪恶手段。掉进这种黑暗世界里的人很多,阿春便是其中之一。不过,对于进一她始终没撒手后。但是,当一个男人把她从苦海里拉出来的时候,她万般无奈只好把孩子撂在她的情敌的家门口,即使这样,那个男人还不满意。她和那男人分了手,去了银座的咖啡馆。因为美貌和傲慢,她立刻被老板捧成这里头牌红人。但是,如今她怎么能抱着孩子回到咖啡馆呢?
  
  (八)面对面
  
  志村反复地对阿春说:“美智子入院的事你知道吧?你见见她好不?”“当然要见!”“这时候嘛,你就把进一交给美智子行不?”“你说什么?美智子算个什么东西?我为什么把你给了她还不算完,还得把进一也给了她?因为她是有钱人家的博士的小姐,我嘛,是贫民窟赌鬼家的闺女?”“你虽然这么说,可是你见到美智子之后就想把进一交给美智子啦。”“美智子如果见了我就会想把你还给我么?”
  
  (九)无可抵债的孽债
  
  “可是我想过,要想办法让你过上像样子的日子。”“嗯,你是说,把孩子领走,给我一笔钱,事情就这么结束。”“我没说结束嘛。”“从一开始你就打算骗我么?那就请你说吧。”“不是这么回事。”“你只要不死我就决不会原谅你。”“可是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已经心满意足地当美智子的丈夫了么?”阿春脸色有变,她咬着嘴唇,过了一阵才说:“反正我一定要见见她。”
  
  (十)警察
  
  阿春一进病房立刻就说:“把进一带走是太太您的意思呢,还是志村先生的意见?”“我向你道歉……”,这话美智子刚一出口,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姑娘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说:“啊!阿春哪,不得了啦,老爸被警察……”阿春大吃一惊,险些跌倒。现在受到伤害的自尊心怎么办?“你记住,我到警察那里全说出来。等警察传你们吧!我往你们的脸上使劲抹泥。”她喊叫着跑出病房。
  
  九
  
  
  (一)留下的东西
  
  望着狼狈冲出病房而去的阿春的背影,志村发了好一阵的呆。病床上的美智子也面带不安的神色。她想,阿春的父亲因为什么事被警察拘捕的?“阿春把孩子是不是也带走啦?”美智子一说,志村立刻去了小儿科病房。白白的病房里,陪房的不在,进一自己正在哭呢,志村把他抱起来。
  
  (二)感情
  
  一抱起自己的孩子,复杂的感情立刻涌上心头。既然如此,扔下孩子就走的阿春,是不是打算再回到医院来?或者因为不敢抱着个私生子去见可怕的父亲,所以故意把孩子撂在这里的?是不是出乎意外碰上了不能回到孩子这里的事?如果是这样,这孩子怎么办?能让美智子照管这个孩子么?还有,自己有没有设法救出阿春和她爹的义务?他抱着进一陷入沉思之中。
  
  (三)老天所赐
  
  虽然过了5天,阿春既没有露面,也没来过一封信。天气一直晴暖。仿佛春天将到一般,美智子渐渐好转。她自己梳着很久以来就没有梳过的早就稀薄了的头发深有感慨地说:“连我自己都以为必死无疑,能够活下去的那颗心早就死了。居然好了,我自己也以为简直是个奇迹,感谢之心充满襟怀呀!孩子死了,虽然可怜,可是总能原谅我吧。我想,就把进一当作那孩子来照养,当作老天所赐之物。”
  
  (四)解决
  
  把差不多完全好了的进一搬进了美智子的病房。没过多久,美智子出院的日子也近了。她自己的孩子没有看到这个人世的阳光,然而春子的孩子得的病却完全治好,这固然使人心境凄楚,但是把进一当作自己所生的孩子照养多少也会弥补志村对阿春所犯的过失吧?阿春只要放下孩子这个重担,她也许能很好地走向新的生活。不能想象,三个人每个人都那么心满意足毫无遗憾。美智子想,三个人都自己稍微牺牲一些,认真地采取解决的方法,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良策么?
  
  (五)和平使者
  
  对于美智子来说,只有今后生活上的问题。也就是必须从令人心烦的过去解放出来。要做到这一点,他们夫妇和阿春三个人必须对过去来一个总决算。对于阿春来说,虽然还谈不到幸福,但必须有个和平的日子,如果不是这样,美智子的日子也就不会太平。已经确信丈夫之爱无可怀疑的美智子,派丈夫志村作为和平使者,去面见曾以她为中心长久以来争执不休的情敌阿春。志村去了贫民窟。而且,这位和平使者不负所望,带来了好的结果。
  
  (六)可喜的买卖
  
  阿春离开家之后,她们父女头一回见面是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父亲是作为赌博现行犯而被逮捕的,所以他被允许只受拘留和交上罚金就能结案。是阿春替身无分文的父亲交了罚金。钱是用她那豪华的服装和戒指换来的。那些服饰是她广施狐媚换来的,而今成了替父赎罪的手段。阿春以为这既是可悲也是可喜的买卖。正因如此,父亲原谅了女儿的放荡,女儿也原谅了父亲的赌罪。
  
  (七)幸,还是不幸?
  
  互相原谅和互相帮助的阿春和父亲,父女之心互相拥抱,这是多年来不曾有过的。无赖的父亲和羡慕虚荣的女儿,彼此回顾自己的过失,同时以认真的精神立足于新的出发点上。志村就是在这个时候来访的。刚强的阿春坚决干脆拒绝志村给的安慰费,然而在进一的问题上却发生了争执。她说她的儿子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孩子非常可爱。其次是养育在亦富亦贵的父亲志村那里未必是幸事,养育在贫贱的母亲阿春家里未必是不幸。
  
  (八)决心
  
  但是,阿春终于下了决心。两三天之后,志村收到阿春的信。那信上说:“想再见进一一面,但是见了他就会恋恋不舍了吧?还有,外出的时候,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可穿的衣服了。即使现在进一还小,可是我也不愿意让他看到我竟然是这样一副寒酸相。而且,我们父女都在紧张地干活,连半天的余暇也没有。我的孩子如果那个时候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可是我总觉得进一是你的儿子。你太太的感情我理解了。我再也不说什么了。”
  
  (九)出院和报户口
  
  阿春还写道:“你和你太太的幸福也就是进一的幸福,所以我由衷地祈愿你们二位幸福。我的事情你们不要挂念。尽管我寂寞,但是我不悲伤。还有,前些日子我在医院里因为一时气愤,说把你的事告诉警察什么的,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有说,所以多请原谅。贫究的父女一定要过和贫穷的父女相应的生活,谨慎小心。”等等。美智子已经出院。出院之后立刻给进一办了户口,是作为美智子生的孩子登记的。
  
  (十)走向新生的起点
  
  为了美智子的病后疗养,他们两个人初春季节去了海边。出发时有四人前来送行。一个是美智子的母亲,第二个是志村的继母,第三个是志村的异母妹妹,这个妹妹由志村帮助早已不干艺妓营生,母女两人过着平静的生活。最后一位是身穿朴素服装的美貌女人阿春。阿春从车窗外?伸进手来,握着美智子怀里的进一那只非常可爱的胖手,反复地说:“小家伙,你好。”从四月开始,志村将要继承岳父老博士的大学研究室的研究项目。
  他全身是火,“哇、哇”地大声叫喊着,随着火苗向上飞去。手在空中狂舞,就像那带翅膀的蝴蝶做死前的挣扎。
  这就是随着轰隆的爆炸声从研究室飞到走廊上的浑身是火的人。
  飞跑赶来的人们,首先感到吃惊的是那火人高高飞起之状,而不是火人本身。那情景就像着了火的蝗虫,生命似乎被火弹跳起来。
  鸟居博士曾经作为跳高运动员参加过国际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比赛,所以,说他能腾空飞起似乎并不是无稽之谈。只是那躯体与生命同燃烧起来的飞跃方式令人感到不同寻常。发出的叫喊已不是人类的声音,而像那被人宰割时的野兽的吼叫声。
  白色的研究服被烧得奇形怪状,里面的衬衣也烧着了。火朝着面部烧去,只有眼睛流露出渴望从烈火中逃出的企盼之光。
  浑身洒满了酒精,火势之旺是可想而知的。
  浓浓的烟雾还在从研究室里往外蔓延,火舌舔着地面并不断向上冲去。
  室内传来玻璃药瓶的爆裂声。
  于是有人脱下西服,像斗牛士那样把它用双手撑开,犹如包火球似的去抱鸟居博士。接着又有三四个人学着他的样子,终于把燃烧的躯体按倒在地。
  这时到处响起叫喊声,“失火啦,失火啦!”
  “灭火器,消火泵!”
  “快把重要文件拿出来!快!重要文件!”
  “快拉紧急铃,紧急铃!”
  “快叫医生!哪儿的都行,最好是附近的。”
  “快给消防队打电话!”
  “喂,关子小姐呢!关子小姐在哪儿?”
  “是啊,还有关子小姐呢?”
  当其中一人刚准备跳进烟火中去的一瞬间,大概是(发疯)用于关试验用动物的木框烧着了,那些发疯的老鼠像小石块一样飞来,咬住他的裤子,并就那样吊在上面。
  关子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似乎在等待死亡的到来。
  盛夏的朝阳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肩上。在这个烟雾腾腾的房间外的院子里,绿叶看上去是那样的洁净,仿佛被阵雨洗涤过一般。
  关子的裙摆已开始烧起来。大概因为她一动不动地站着,那火焰看上去也像童话般安静。此时,无力地垂着的衣袖也燃着了。
  “傻瓜!”
  随着叫喊声,一个男人的身子像是被投掷进来似的,飞快地抱住了她的腰,“嚎”地一下扯掉了烧着的裙子,接着又拼命撕去雪白的内衣的下摆。
  大腿露出来了。关于这才一下子从梦中醒过来似的,迅速蹲下来,想用手去掩盖大腿,却一下倒在地上晕了过去。男人把她夹在腋下拖出了房间。
  烧伤的两人立即被车送到了医院。
  鸟居博士全身有三分之二的皮肤被烧伤,死只是迟早的事。尽管如此,他还硬撑着自己穿过医院的走廊。由于早用电话通知了医院,当他看见作为老朋友的医生出来迎接他时,还用在讲台上讲课似的声音高声地清楚地说道:“啊,谢谢!研究室烧起来了!起火了!还在继续烧呢!”
  他用英雄般的步伐走着。眉毛、睫毛都烧卷了。红肿的、烧变了形的脸,已经满是烧痕,看上去十分可怕。
  一躺上手术台,他就因剧烈的疼痛而痛苦地叫嚷起来。但是,这只是十分短暂的一会儿,接下来便成了胡言乱语,在手术台上滚来滚去。护士们给他全身缠上了绷带。据说给全身涂上药膏只是为了防上伤口腐烂而采取的手段。打针也只是为了让他能安静下来而已。尽管从附近的部队找来了十几个年轻士兵,查过血型准备给他输血,可是显而易见,这对他已丝毫起不了作用了。
  皮肤科的主治医生来迟了些,内科的主治医生也来参加特别会诊。然而,病人全身缠着绷带,还不停地乱动,就是用听诊器也十分困难。到了这种地步,所有的处理办法都无用了。医生们只是站在一起望着病人,然后默默地离去。
  生命已不可挽回,死亡是决定性的了。
  关子的病房与鸟居博士的病房只隔了两间,自然听得见博士的叫喊声。
  到医院来看望她的客人们都异口同声地对她说:“这真是飞来的横福啊!可脸上没烧着这比什么都好。”
  听了这些话,关子紧紧地抱住枕头,以便压住自己那歇斯底里的哭声。
  开始时右腿根部被绷带紧紧地缠着,觉得那腿像是别人的。这会儿里面发着烧,嘶嘶的疼痛。看到这只腿,关子才初次情不自禁地为今后的结婚之事而痛苦起来。这的确是一种严重的肉体上的悲哀。
  在被火包围之时,她在精神和肉体不知什么地方有一种上了年纪和一种回到童年似的感觉。这二者似乎不可调和,在互相斗争着,使她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可是,在惊愕与兴奋之后,肉体的感觉更加清晰,像真空世界的彩虹,掩盖了道德的存在。火伤的疼痛,成了道德的辩护人。
  所以,无论怎么也无法为鸟居博士的状态而担虑。大概自己的生命得救,才是最现实不过的了。
  关子今年春天才毕业于音乐学校的声乐科,毕业后就当了战争医学家的助手。这听起来似乎令人费解。可时至今日,尤其是对于日本女性来说,这种异乎寻常的举动也不会引起她们的惊叹了。
  鸟居博士也是同样类型的人。他是国立大学的学生,在运动员里也算没有耽误学习的一类。当然并不是那种绝顶聪明的,同时在运动方面也没有创过新纪录。
  开朗的性格、漂亮的外表,给了他很大帮助,无论在哪里总是受人欢迎的,不知不觉中被大家奉为带头人。不能参加比赛后,当了一名体育教练,也深得众望。
  要科学地、系统地制订训练方案,必须要有体育医学做基础。这一观点,并不是他的创见。但他总以为这是自己的独创,并在这方面很下功夫,这就是他的长处。他沉溺于在学识渊博的医学家看来只不过是儿童游戏般的统计之中。而这实际上对体育界是有贡献的。一时间他成了红人,在一流报纸上的体育栏里,也开始登载他的谈话。
  无论是体育还是战争,在驱使身心方面都是同样残酷的。在好战情绪弥漫全国上下的非常时期,武器、毒气的研究不断发达,被称为战争医学的医学也随之有了发展。并出现过这方面的专家、前往军事医科大学进修的人猛增。不断有人从大学一出来就到军部去工作。
  虽然并不打算去赶这个时髦,可不知何时鸟居博士已成了少壮战争医学家的一员了。假如回过头去看看自己,一定会感到吃惊。可他是一个总能在当时的工作中,忘我而拼命的男人。
  他是那种为了多跳高一厘米或半厘米,即使缩短寿命,也要在世界上引起轰动的运动员似的男子汉。
  在体育医学上,他很难取得博士的称号。
  然而,在战争医学方面,博士称号却轻而易举地降临于他。
  读他论文的只有主审教授一人。主审官说,由于属于军事机密,其内容不宜公开,总之,对空战有巨大贡献。对国家来说,也是一个有价值的研究。于是他的论文在教授会上全体一致的默认中通过了。
  这是一篇有关空中战争的神经生理学的论文。
  他让老鼠或兔子乘坐在飞机模型上,让它们翻跟斗。当然他自己有时也亲自去机场,乘坐战斗机。他还拍着比他年长的飞行将校的肩膀,犹如大将军一般的得意说:“喂,一定会得出与老鼠相同的结果哟。”
  眼看每年例行的防空演习即将来到。他打算在这之前把研究工作告一段落,所以彻夜不眠地呆在设在秘密地方的研究室里。
  这儿的工作结束后,还约定要出洋的。那是打算在当地研究欧洲大战时的战壕生理学方面的东西。
  由于如此全神贯注的彻底工作,他也就有了疏忽的地方。
  比平常来得早的关子,想给他准备早茶,在一旁用煤气烧水。鸟居博士想把酒精罐里的酒精倒进玻璃瓶里。于是一下子引起了火,大酒精罐轰隆一声爆炸了。
  一到盛夏,医院里增加了儿童住院患者,据说是想利用暑假治疗一些慢性病。扁桃腺摘除手术最多,都是城里的易患腺病体质的儿童,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多是女孩。
  少女们的眼睛,嘴唇的轮廊都属于现代派,皮肤细嫩,显得十分活泼,她们几乎一样单薄的肩并在一起,在医院的走廊上阔步前行。
  这些患病的花朵们的到来,仿佛给医院涂上了鲜艳的色彩。没过几天,她们之间就开始了同年龄层的都市化的社交。
  从口中切除扁桃,十分简单。但手术后要在伤痕的外部的脖子上挂个冰袋。少女们把这也当做是贵夫人带顶链一样,感到快乐。
  “真好看啦!”她们相互夸着,并得意地拉着由于结扣松开而吊在脖子下的用纱布包着的圆冰袋,逗得大人们发笑。
  在这群城里来的孩子中,西洋式的上下身睡衣似乎很时髦。
  穿质地不好的毛巾睡衣的孩子显得十分打眼,让人感到寒酸。于是在入院后不到三天都穿上了高级西洋睡衣。
  这群睡衣伙伴正肩并肩地前往饮茶部吃冰激淋。
  木材批发商入院已三个月,由于患眼下肿瘤,从鼻子到脸颊的肉一被削了去,露出了骨头。他的病房隔壁是一个类似宽敞的日本式的病房。里面住了四个患扁桃体炎的少女。这儿本是一个人的二等病房,由于耳鼻喉科满员,临时做了大病房。
  木材批发商的病房每天都有亲戚前来探视。说是探视,倒不如说是争夺遗产。因为他没有孩子,他的兄弟们希望他立侄子为继承人,而别把财产给妻子;为此目的,他们不厌其烦地用尽各种手段每天到医院来说他妻子的坏话。
  然而,病人连做梦也没想自己要死。
  作为他的妻子,无别的办法除了让他写遗嘱;但是毕竟也说不出口。
  病人的大脑看上去有些不正常,他有时相信亲戚们所说,有时又像骂仇敌那样骂妻子,有时又抓住妻子的手抱怨自己有多么孤独。像这样的情景只是短暂的发泄,更多的时候则是灰暗的、冰冷的、沉默不语的样子。
  在他的另一边隔壁是医院的附属护士室。一到夜里,就能听到他房里传来的妻子的饮泣声。
  白天,他妻子不怎么呆在病房。她或是在走廊上散步,或是站在洗脸间,洗衣间等地方同那些临时护理女护士们聊天。
  “刚开始时,还在考虑哪怕是节约一些也好,自己乘电车来医院。可到后来,觉得这么做有什么用?反正不会是自己的东西,节约毫无意义,再也不愿乘电车来了。二十年来,一直想的是节约节约,日子过得十分辛苦,眼下变成这样,真是有些可笑啊!”
  妻子是一个很有气质的五十多岁的人,说这话时稍稍歪着头笑着。她年轻时必定是个漂亮的女人。美丽的容貌仍掩盖不了内心的寂寞,从她随意的动作中流露出来那过去的岁月的荣耀,更得到护士们的同情。
  “可他怎么也要给您留下过好日子的费用吧。”
  “这似乎不太可能啦。”
  她望着夕阳下的白杨树梢,在心里盘算着凭她自己悄悄积攒下的存款是否也够她自己生活下去。
  “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了,总这么站着上班,脚会很累的吧。”
  “是呀,像这么干,只要一个月就有点受不了啦。找个借口想换班的人可多啦。您也眼看着一天天瘦下来啦!”
  “让我也死去吧。”
  “哟,不行,夫人,您可不要这么想啊!”
  “可有什么办法。”
  说着批发商的妻子淡淡地笑了。眼睛周围像是有什么恶毒浸入了一般发青。
  “喂,最近入院的很多,竟有两人说想要求别人领养他们的孩子。看上去还是挺认真的呢。这话只能在这里说哟。”
  “唉,真不像话。”
  临时护士使劲拧了一下手中正在洗的病人睡衣,抬头看了这位五十岁的夫人。她觉得自己有些蠢,世上真有那么轻易捡便宜的事吗?
  鸟居博士的入院,比起那群患都市病的少女的到来更给医院带来生气。
  首先,仅仅是他那昼夜不停地叫喊声就足够引起全院各病房的注意。
  其次,刚到来的那几天,穿军装的以及体育界的探望者多得几乎堵塞了走廊。
  时值盛夏,病房的门窗都敞开着,护士们听得见从走廊上传来的有名的运动员的名字并为此发出感叹。有些女孩跟在将校们的背后走去。
  然而,被探望的鸟居博士,仍然像怪鸟一样不断地说着胡话,不停地呕吐,排出的大小便都带血。
  他已陷入昏睡,呼吸急促,死亡离他已不远了。
  因而,最初那种引起人们感兴趣的价值已经失去。人们的兴趣自然集中到肯定能活下来的关子身上。
  博士只有35岁,单身。所以,人们首先关心的问题是:美丽的女助手关子是博士的未婚妻呢还是她的恋人?
  大家都想知道关于是如何的悲伤,他们故意从她的房间走过,以窥视她的愁容。似乎这位年轻的姑娘只有让人们看到她忧伤的样子,才能为烧伤一只手和一只脚而获得相应的同情。
  然而,入院后的第二天,来了四五位像是她朋友的姑娘;并在面向走廊的窗、门上挂上了很气派的花窗帘。
  接下来,不知从什么地方传开了,说关子已经很开朗地亮开歌喉唱歌了。在关子的对面的病房里,一位患胆结石的老人住院已四十多天了。他是一位从前很有名望的造诣极深的陶器家。在忍受前列腺肥大病痛的折磨后,膀胱中又出现了结石。而且已有六年之久,结石不只一两颗。有些附在膀胱上,就是碎石手术,一次也难以全部除去。看上去似乎已没有痊愈的希望了。
  陶器家的年老的妻子因常年伺候丈夫对如何安导尿管已有经验,经常指责那些来安装尿管的年轻医生。医生来给病人安导尿管时,是安铁制的还是安橡皮的,必须同老夫人商量才行,所以总是多带来几套导尿管。
  老人白天总是昏昏沉睡,而一过半夜就叫起痛来。
  “我说,他爹,与其这样受痛苦折磨而活着,倒不如死了的好哇。
  “唔。”
  “可是,也不能这么就死呀,还是活着好。”
  “唔。”
  对这两位摇着扇的老夫妇的话,助理护士忍不住要笑出来。
  老人已72岁,老妻子68岁。
  在日头高照的窗户上,鸽子们使劲拍打着翅膀,相互亲热着。
  “我说呀,他爹,现在的年轻人可真的变了啦。”
  “唔。”
  “相爱的男朋友正在受折磨,而且快要死了,可姑娘却在快乐地唱着歌呢!”
  老人前仰后合地打着盹儿,没有回答。
  “也不知为什么,眼下连小孩走起路来都那么自命不凡的样子。”
  “嗯。”
  “他爹,可不能睡着呀,要不,晚上又得不停地叫唤了。”
  “啊,眼睁不开呀。”
  “是想回家去死吗?”
  “嗯。”
  “可您儿子竟说什么让医生想尽一切办法,除非医院说已经无法可想了,是不想让我们进家门的呢。多么刻薄无情的儿子!我想,孩子他爹,我们是不是太辛苦了,这辈子,我们留给他们的钱是不是太多了些?”
  “嗯。”老人闭上了眼。
  “今天吃午饭时,我可见识了那些城里来的姑娘。真让人吃惊呀!看上去还很稚气的女孩子,肚子就哪么凸起来了。从妇产科走出来时,脸上却没有一点害羞的样子。世道是真的变了呀!”
  老人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老夫人就站起来把面包屑扔给鸽子。
  第二天早上,木材批发商竞少见地盘腿坐在床上,冷冷地瞪着坐在他面前的、脸色铁青低着头的经理和雇工们,一边似疯子般地拔着腿上的毛。
  昨晚,木场的仓库烧掉了。
  “畜生!”他颤抖着绷着绷带的嘴唇叫道。
  “这事儿是因为兆头不好,就是那烧伤的家伙入院后,我的仓库才烧的,他今晚要死掉了才好呢!”
  而警察局却怀疑是谁因争夺遗产而放的火,所以他妻子和亲戚都被警察局传去了。
  雇工们战战兢兢地面面相觑。此时,传来孩子的歌声。
  歌声虽然很低,却充满了生的喜悦。
  护士们轮着给各病房发放遮电灯的黑布。
  勤杂工们扛着高高的梯子,一个个包着走廊上的电灯。
  中午起就传来了爆炸声和枪声。警笛声为此而响彻云霄。
  是一次防空演习。
  灯只用厚布遮上还不行,还必须把它垂到地面上来。所以大多数病房干脆关了灯。
  限制灯火的命令声,传遍了整个医院。
  终于,在没有月亮的夜空中响起了螺旋推进器的轰鸣声。空中并列飞来的,正是鸟居博士的研究对象,也正是人们称颂为他做出贡献的东西。
  犹如死的使者,一群黑色的身影肃穆地位立在昏暗的走廊里。缠满绷带的博士的胸膛,如一个白色的东西在粗暴地拍打着。是临死前的呼吸困难。
  怪鸟的叫声,仿佛撕裂生命的凄惨。
  医生用钢笔型电筒查看他的瞳孔。
  博士的身体左右来回不停地翻腾着。双手在空中无助地乱晃,似乎要想抹去眼前的重重黑暗。
  “开灯呢!弄亮些吧!让他在光明中死去!”
  从博士的枕头旁的椅子上传来镇静的声音。
  “阁下,可以吗?”
  “行,我负责任。”
  “是!”
  士官摘掉灯上的黑布,就在灯光照亮房间的那一瞬间,鸟居博士头往后一仰气绝了。
  身着和服外套加裙子的阁下,悠然地站起身来,把黑布又卷到电灯上。
  不一会儿,博士的尸体沿着黑暗的走廊被无声地运走了。
  整个东京就在黑暗中。
  患都市病的小贵妇都已沉入梦乡。
  陶器家的夫人对丈夫说:“他爹,我想回家去,我可不想让您那样死了回去。”
  “是啊!”
  “他是个让人不得安宁的病人,就是他爹你最吵人了呢!”
  “是个年轻人吗?”
  “嗯,撇下一位美丽的姑娘死去了。”
  “有孩子吗?”
  “你真蠢,他爹,那可是个浪妇啊!”
  “噢,是吗?”
  木材批发商默默地目送着尸体离去。
  “想必葬礼一定很热闹,很了不起。”
  妻子这样说,他也没搭话。
  关子由助理护士搀着,走到病房门口。
  尸体从房前经过时,她叫道:“先生!”护士们让担架停了下来。
  可关子只是把手稍稍朝着尸体伸了伸。“行了,请走吧。”说完,把脸搁在护士的肩上哀求道:“请把我抱回寝室吧!”她抱住了护士的胯子,“我完全变成了个乖宝宝啦,能走路啦!”
  假如乌居博士去西洋的话,她也许会跟着去学音乐。“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只要两人在一起也会结婚的吧。”她想起了与博士曾经说过的话。
  不知不觉地,她唱起了《无家可归的孩子》中的插曲《意大利之歌》。
  泪水涌了出来,歌声变得清脆,高亢。
  明天早晨,她要使尽全力地唱起来。
  夏末——不,这里应该说是初秋,桃井银平在轻井泽出现了。他先换下旧裤子,穿上新买来的法兰绒裤,在新衬衫上再套一件新毛线衣。这是一个浓雾之夜,冷飕飕的。他连藏青色的雨衣都买来了。在轻井泽要买齐全套现成衣服倒是很方便的。鞋也很合适,旧鞋就在鞋店里脱下扔掉了。可是,裹在包袱皮里的旧衣物又怎么处理呢?把它扔在空别墅里,到来年夏天不至于被人发现吧。银平拐进小路,来到空别墅的窗际,伸手开窗,窗板却钉死了。撬开它吧?眼下又有点胆怯。觉得像犯罪似的。
  银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作为罪犯受到追捕。也许受害者没有控诉自己的犯罪行为。银平把那包旧衣服扔进厨房门口的垃圾箱里,心情痛快了。不知是避暑客懒惰还是别墅管理人怠慢,没有好好清除垃圾箱,把那包东西一塞进去时,发出了压挤湿纸的声音。那包旧衣服把垃圾箱的盖子撑得有点隆起,银平没有介意。
  刚走了约莫三十来步,他回头看了看,眼前出现了一幕幻影:只见垃圾箱周围,成群的银色飞蛾在雾霭中飞舞。银平停下脚步,打算将那包东西取回来。银色的幻想却从头顶的落叶松上闪过一道朦胧的蓝光,尔后消失了。落叶松像是路旁的街村,绵延不断。尽头是一扇装有饰灯的拱门。那原来是土耳其澡堂。
  银平进了院落,就用手摸了摸脑袋。发型还合适。银平的一手绝技,就是用保险刮脸刀修剪自己的头发,总是令人惊叹不已。
  被称为土耳其女郎的澡堂女把银平领到浴室里。从里面关上门,澡堂女便脱去白罩衫,上身只穿乳罩。
  这澡堂女还帮银平解开雨衣的扣子。银平抽冷子躲闪了一下,便听任她摆布了。她蹲在他脚前,连袜子都替他脱下。
  银平进了香水浴池。瓷砖的颜色映衬出一泓碧绿的池水。香水味儿并非最佳的。银平从信浓这家小客栈到那家小客栈,一路东躲西藏地走过来,对他来说,这种香气宛如鲜花的芳香。他从香水浴池里出来,澡堂女又一遍给他冲洗全身。她蹲在他的脚前,连脚趾缝都用手给他洗净了。银平俯视着澡堂女的头。她的秀发披散在双肩上。好像旧时的妇女沐浴后披散着头发一样。
  “给您洗洗头吧。”
  “什么?连头都给洗吗?”
  “来……给您洗。”
  银平忽然胆怯起来。他只用保险刮脸刀修剪过头发,经过澡堂女这么一说,心里嘀咕道:自己好久没有洗头,够臭的。可他还是用双肘支在膝上,向前探出头去。她用肥皂水搓揉他的黑发,他已不畏缩了。
  “你的声音真悦耳动听啊?”
  “声音?……”
  “对,听后久久萦绕在耳边,依依不肯消散,仿佛有一种异常优美愉悦的东西,从耳朵的深处渗到脑髓里来。任何蛮横的人听到这种声音,也会变得和颜悦色……”
  “哪儿的话,声音太娇了吧。”
  “不是娇,而是无法形容的甜蜜……充满了哀愁,洋溢着爱情,是明朗而清脆的。也不同于歌声。你,是在谈恋爱?”
  “不,要是就好罗……”
  “等一等……你说话的时候就别那么使劲挠头……害得我也听不见你说什么哩。”
  澡堂女停下了手,困惑地说:
  “真叫人难为情,我没法说话了。”
  “人的声音居然如此像仙女的声音啊。即使只在电话里听两三句,也觉得余韵无穷,惋惜不已。”
  银平说罢眼眶噙满了泪水。他感到这位澡堂女的声音里,充满了纯洁的幸福和温暖的同情。也许是一种永恒的女性的声音,慈母般的声音吧。
  “你老家在哪儿?……”
  澡堂女没有回答。
  “是天国吗?”
  “唉呀,在新潟。”
  “新潟?……二是新潟市?”
  “不,是个小镇。”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还带点颤抖。
  “是雪国,身体一定是非常洁净罗。”
  “不干净呀。”
  “身体就是洁净,可我从未听过这样优美的声音。”
  搓洗完毕,她用提桶里的热水给他冲洗了好几遍,然后用大毛巾裹住他的头,擦了擦。又简单地梳了梳头。
  接着在银平腰间围上了一块大毛巾,让他进了蒸汽浴箱里。她是打开四方木箱的前板,轻轻地把他推进去的。箱子上方的板上有一道槽,可以把头伸出来。待把头放在箱子正中后,澡堂女就落下盖子,把那道槽也堵住了。
  “是断头台嘛。”银平不由得吐出一句。他睁大眼睛,有点害怕,左右转动着露在洞外的脑袋,扫视了一下周围。
  “也常有客人这么说。”
  她没有发觉银平的恐惧心理。银平望了望入口的门扉,把视线落在窗子上。
  “把窗关上吗?”她朝窗那边走去。
  “不。”
  由于弥漫了蒸汽浴的暖气才打开窗户的吧。浴室里的亮光洒在室外的榆树绿叶上。榆树粗大挺拔,亮光照射不到繁枝茂叶的深处。银平仿佛听见微弱的钢琴声透过幽暗的树叶传了过来。音不成调,无疑是一种幻听。
  “窗外是庭院吗?”
  “是。”
  夜间微亮的绿叶笼罩下的窗前,站着一位肌肤白皙的裸体姑娘,这是银平无法置信的世界。姑娘光着脚站在粉红色的瓷砖上。果然是一双年轻人的脚,膝盖后面洼陷的地方却蒙有阴影。
  银平心想:如果自己独自在这间浴室里,大概也会像把脖颈露在板洞外被人勒紧一样,感到忐忑不安吧。他坐在椅子似的东西上,从下半身热起来。后面好像也是一块热板,他把背靠在上面。箱子的三面都是热的,也许都在冒出蒸汽吧。
  “要呆几分钟呢。”
  “各人爱好不同,一般十分钟……习惯了,也有呆上十五分钟的。”
  入口处的衣柜上,放着一只小座钟。澡堂女看了看,才过了四五分钟。她拧干了一条毛巾,放在银平的额头上。
  “唉哟,热气已经开始蒸腾了。”
  银平只有脑袋露在板箱外,是一副正经的面孔。他已有余暇思考:自己大概很滑稽吧。他抚摸着暖乎乎的胸膛和腹部。都是湿漉漉的了。不知是汗珠还是蒸汽。他闭上了眼睛。
  客人进入蒸汽浴箱以后,澡堂女就忙不迭了。传来了舀香水浴池热水和洗刷冲澡处的声音。银平听起来恍如海浪拍击着岩石一般。两只海鸥在岩石上大展双翅,彼此用嘴相啄。故乡的海,浮现在他的脑际。
  “几分钟了?”
  “七分钟了。”
  澡堂女又将拧干的毛巾放在银平的额头上。银平泛起一股清凉的快感,冷不防地将脖颈向前伸了伸。
  “好痛呀!”他这才苏醒过来。
  “怎么啦?”
  澡堂女以为银平是被热气蒸晕了,将落地的毛巾捡起来,又贴在银平的额上,用手按住。
  “要出来吗?”
  “不,没什么。”
  银平产生了幻觉。那是一种追随这个嗓音优美的姑娘后头的幻觉。那是东京的某条电车道。人行道两旁的银杏树还残存在他的记忆里。银平汗流泱背。他意识到脑袋露在板洞外。形似套上枷锁,身体动弹不得,也就歪起脸来。
  澡堂女离开银平身旁。对银平这副模样,她有点不安。
  “就这样只伸出脑袋,你看我有多大岁数?”银平试探了一句。澡堂女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男人的岁数,我可猜不着。”
  她没有端详银平的脑袋。银平也没有机会说明自己是三十四岁。他估计澡堂女还不到二十岁。从肩膀、腹部乃至腿脚来看,她都是个处女,这似乎是可以肯定的。她几乎没有擦胭抹粉,脸颊显出稚嫩的粉红色。
  “好了,出来啦。”
  银平的声调带着几许哀伤。澡堂女把银平咽喉前面的板子打开,抓住绕在他颈上的毛巾的两端,小心翼翼地把银平的脖子拉了出来,就像拖贵重的东西似的,然后给他揩拭全身的汗水。银平在腰间围了一条大毛巾。澡堂女在靠墙的躺椅上铺了白布,她让银平趴在那上面。从肩膀开始,给他按摩了。
  按摩不仅是揉捏,还用巴掌打,银平过去是一无所知的。澡堂女的手掌虽是少女的手掌,却格外有力,连续在背上猛烈拍打。银平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勾起了他的回忆:幼子用圆乎乎的巴掌使劲拍打自己的额头,自己低头看他,他就拼命地打在自己的头上。这是什么时候的幻觉呢。不过现在这个幼子是在墓地的底层用手疯狂地敲打着覆盖在他身上的土墙。监狱那堵黑黢黢的墙壁从四面向银平逼将过来。银平出了一身冷汗。
  “是在扑什么粉吗?”银平说。
  “是的,您觉得不舒服吗?”
  “不。”银平慌忙地说,“又出一身汗啦……如果有人听见你的声音,还觉得不舒服,这瞬间,正是他要犯罪哩。”
  她突然停住了手。
  “我这号人一听见你的声音,其他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其他一切都消失,也是危险的。声音,像是不断流逝的时间和生命,既抓不住,也追不上的啊。不,不是这样吗。就说你吧,你什么时候都能发出优美的声音。但是,你这样一沉默下来,无论谁也不能勉强让你发出优美的声音呀。即使强迫你发出惊讶声、愤怒声或者哭泣声,你发出的声音也是不会动听的。因为用不用自然的声音说话是你的自由啊。”
  澡堂女就是有这种自由而沉默不响。她从银平腰部按摩到大腿。连脚掌心、脚趾都按摩到了。
  “请翻过身来,仰卧……”澡堂女低声地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
  “这回请您仰卧……”
  “仰?……是仰卧吗?”
  银平一边用手按住围在腰间的大毛巾,一边翻过身来。澡堂女刚才略带颤抖的喃喃细语,恍如一阵花香扑进银平的耳朵里,银平动了动身子,花香也随之扑来。芳香般的陶醉,从耳渗入心田。在过去是不曾体会到的。
  澡堂女将身体紧紧地靠在窄小的躺椅上,站着摩挲银平的胳膊。她的胸脯仿佛贴在银平的脸上。她发育还不十分丰满。她的长脸蛋略带古典色彩。额头不宽阔,也许是没把头发梳得鼓起,而是往后梳理的缘故,显得颀长,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更加清澄了。从脖子到肩头的线条也还没隆起,胳膊圆乎乎,娇嫩欲滴。澡堂女的肌肤光泽逼得太近,银平不得不闭上眼睛。他眼里看见的,是木匠用的钉箱里装满了细钉,钉子都耀出锐利的光。银平睁开眼睛,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涂的是白色。
  “我饱经风霜,身体比年龄显得苍老吧。”银平喃喃自语。但是他还没说出自己的年龄。
  “三十四岁啦。”
  “是吗?很年轻嘛。”她控制自己的感情,压低声音说。然后轮到按摩银平的头部,按摩靠墙那边的胳膊。躺椅的一侧贴着墙壁。
  “脚趾又长又干瘪,有点像猿猴哩。你知道,我很能走路……每次看到这丑陋的脚趾,我总是毛骨悚然。你那只白嫩的手连那儿都按摩到了。你给我脱袜子的时候,你没吓一跳吗?”
  澡堂女没有搭话。
  “我也是在本州西北海边生长的。海岸边的黑色岩石凹凸不平。我常光着脚丫,用长脚趾紧紧抓住岩石似地在上面行走呢。”银平半真半假地说。
  银平为了这双难看的脚,在青春期不知编过多少回这种谎言了。这双脚连脚背的皮肤也是又厚又黑,脚掌心皱皱巴巴,长脚趾骨节突出面弯曲,令人望而生畏,这倒是事实。
  如今他仰卧着让人按摩,看不见脚丫,手搭凉棚望了望。澡堂女给他从胸部揉到胳膊。正是乳房上方的部位。银平的手长得不像脚那样异常。
  “您在本州西北什么地方呢?”澡堂女以自然的声音说。
  “本州西北的……”银平支支吾吾,“我不愿意谈自己的出身地。我和你不同,我已经没有故乡了……”
  她并不想了解有关银平老家的事,也没有留心去打听的样子。这间浴室的照明不知是怎样装置的,在澡堂女身上竟没投下阴影。她一边按摩银平的胸膛,一边将自己的胸部倾斜过来,银平闭上了眼睛,无所措手足。他想把手伸在腹侧,又担心会不会触到她的侧腹。他总觉得,哪怕只是指尖触到人家,自己也会马上挨一记耳光的。于是,银平一阵冲动,仿佛真的挨揍了。他吓了一跳,想睁开眼睛,可眼皮怎么也睁不开。他用力拍打眼睑,眼泪几乎都要淌出来,痛得如同用烧热的针扎了眼珠子一样。
  打在银平脸上的,不是澡堂女的巴掌,而是蓝色的手提包。挨打的时候,他不知道是手提包。挨打之后,才看到手提包落在自己跟前。银平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人家用手提包揍自己,还是将手提包扔给自己。总之,手提包狠狠地打在自己的脸上却是千真万确。在这当儿,银平苏醒过来……
  “啊!”银平喊了一声。
  “喂喂……”银平差点把那女子叫住。转眼他想提醒她失落了手提包。可是那女子已经消失在药铺拐角那边了。蓝色的手提包,就在马路当中。它的存在仿佛成了银平犯罪的确凿证据。只见手提包的铜卡口处露出了一叠千圆钞票。银平一开始看到的不是钞票而是作为犯罪证据的蓝色手提包。因为她扔下手提包逃走,银平的行为似乎构成了犯罪。银平就是在这种恐惧中把手提包捡起来的。发现一千圆钞票而大吃一惊,那是捡起手提包以后的事了。
  后来银平也曾怀疑过:那家药铺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奇怪的是,屋敷町没有一家商店,却孤零零地存在这家破旧的小药铺。但是,蛔虫药的招牌明明立在店铺入口的玻璃门一旁。更不可思议的是,在进入屋敷町的电车道拐角处,有两家对称的相同的水果店。两家都摆了一排装着樱桃、草莓的小木箱。银平尾随那女子走过来的时候,除了那女子以外,什么也没看见。不知为什么,那时唯独两家相对的水果店突然跳入他的眼帘。也许是他想把通往那女子家的拐角记住的缘故吧。水果盒里的一粒粒摆得整整齐齐的草莓,也都刻印在眼睛里了。那里确实有水果店呀。或许是电车道拐角处,只有一侧有水果店,自己错以为两侧都有吧。那种时候未必不会把一件东西看成是两件。后来,银平的思想反复地在斗争,想去弄清楚是不是有水果店和药铺。事实上,那条街是否存在也不大明确。他只是在脑子里描划着东京的地理,大致估计罢了。对银平来说,那是女子的去向,就是一条路,仅此而已。
  “对了,她大概不是打算扔掉的吧。”银平一边接受澡堂女的腹部按摩,一边无意地喃喃自语,忽然睁开了眼睛。没等澡堂女发觉,又把眼帘垂下。他的眼神也许有点像地狱里的怪鸟的眼神。关于女子的手提包的事,幸亏没有走嘴把扔掉的东西的名字和扔东西的人说出来。银平抽紧肚皮,尔后痉挛起来。
  “痒得慌呀。”银平说罢,澡堂女放松了手。这回真是痒了。银平美滋滋地放声笑了起来。
  不管是那女子用手提包揍银平也好,还是将手提包扔给银平也罢,直到现在,银平仍是这样解释:那女子一定以为自己是冲着手提包里的钱才这样跟踪她的;她的恐惧心理爆发了,才扔下手提包逃跑的。不过,也可能那女子不是打算扔手提包,而是用手里的东西来赶走银平,不料用力过猛,手提包脱手而出呢。无论哪种情况,从女子将手提包一晃横打银平的脸部这点看来,两人的距离是相当的近。许是来到寂无人声的屋敷町之后,银平不由自主地缩短了跟踪的距离吧。许是女子发现银平的来势,冷不防扔下手提包逃走吧。
  银平的目标不在于钱财。他没有发现,也不曾想过女子手提包里装了一大笔款子。他本来打算消灭这犯罪的明显证据,拾起手提包才发现里面装着二十万圆大钞。两叠平整无折的十万圆钞票,还有存折。看来女子是刚从银行出来回家的路上,她定会以为自己是从银行开始就给人盯梢的。除了成叠的钞票外,只有一千六百块钱。银平打开存折,只见上面支出二十万圆之后还剩下约莫二万七千圆。这就是说,她把大部分存款都提取了。
  银平从存折上了解到,女子名叫水木宫子。如果说他的目标不是图财,而是被女子的魔力牵索,那么,他应该将这笔钱和存折送还给宫子。但是在银平来说,是不会将钱归还原主的。正如银平尾随女子一样,这笔钱财恍如有魂魄的精灵,也紧追着银平。银平偷钱,这还是头一遭。与其说是偷,莫如说是钱财魇住银平,总不愿离去。
  拾手提包的时候,哪谈得上是偷钱。捡起一看,手提包就包含着犯罪的证据。银平把手提包挟在西服的腋下,小跑到电车道。偏巧不是穿大衣的季节,银平买了一块包袱皮,急匆匆地出了店铺。用包袱皮把手提包包裹起来。
  银平租了二楼一间房子,过着独身的生活。他将水木宫子的存折和手帕一类东西,放在炭炉上燃烧了。没有记下存折上的地址,也就不晓得宫子的住处了。直到此时没有打算把钱归还原主。烧存折、手绢和梳子固然会有气味却还好些,如果烧手提包的皮革,定会更臭,于是他用剪子把手提包剪成碎片,一片一片地往火上添,花了好多时间。手提包的铜卡口、口红和粉盒上的金属不易燃烧,半夜里就扔到阴沟里。即使被人发现也不要紧,这些都是常见的东西。他将用剩的口红挤了出来,不觉打了个寒颤。
  很平注意收听广播,仔细阅读报纸,却都没有报道有关抢劫装有二十万圆和存折的手提包的消息。
  “唔,那女子还没去报案呢。她一定有什么隐私不能去报案吧。”银平喃喃自语,蓦地觉得有一堆奇怪的火焰照亮了阴暗的内心深处。银平之所以尾随那女子,是因为女子身上有一种吸引人的东西。可以说他们都是同一个魔界里的居民吧。银平凭经验明白这点。想到水木宫子可能和自己是同类,他就心荡神驰了。于是,他后悔没记下宫子的住址。
  银平跟踪宫子的时候,宫子肯定害怕。即使她自身没有这种感觉,恐怕也会有剧痛般的喜悦吧。人,哪能只有主动者的快乐而没有被动者的喜悦呢。街上有许多美女,银平却偏偏选中宫子跟踪,难道不就像麻药中毒者找到了同病相怜的人吗。
  银平第一次跟踪的女子——玉木久子的情况就是这样明显的。说是女子,久子不过是个少女。她年纪比声音优美的澡堂女还小,是个高中学生,又是银平的学生。银平和久子的事情被发觉以后,他被开除教职了。
  银平尾随到久子家的门前,他被那扇门的威严吓得停住了脚步。连接石墙的门扉,在铁柱格子的上方刻有蔓藤的花样。门扉敞开。久子从蔓藤花饰的对面,回过头来朝银平喊了声“老师!”她那苍白的脸上飞起了一片潮红,艳美极了。
  银平也脸颊发热,用嘶哑的声音说:“啊,这里是玉木的家吗?”
  “老师,有什么事吗?您是到我家来的吧?”
  哪有不打招呼就悄悄跟踪来到学生家里的道理呢。
  “是啊,太好啦。这样的房子免于战火洗劫,真是奇迹啊。”银平佯装感叹的样子,望了望门扉里首。
  “我家全烧掉了。这里是战后才买的。”
  “这里是战后……玉木,令尊是干什么的呢?”
  “老师,您有什么事吗?”久子越过铁门上方的蔓藤花饰,用愤怒的目光瞪了银平一眼。
  “嗯,对了。脚气……噢,令尊知道专治脚气的特效药吧?”“银平边说边哭丧着脸,心想:在这座豪华的大门前谈脚气这等事,成何体统。但是,久子却认真地反问道:
  “是脚气吗?”
  “唔,是脚气药。玉木,喏,你在学校不是对同学说过治疗脚气的特效药吗?”
  久子睁大眼睛,要把事情追忆起来似的。
  银平一直目送着久子,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洋房的门口,他才离开逃跑了。银平那双丑陋的脚,仿佛在追逐着银平自己。
  银平曾推理:久子大概不至于把自己被跟踪的事告诉家里或学校吧。那天晚上,他苦于头痛的折磨,眼帘忒忒地痉挛,不能成眠。就是睡着,也不时惊醒,睡不长久。每次醒来,他都用手揩去额上渗出的冷冰冰的急汗,凝聚在后脑门的毒素冲上脑顶,然后绕到额头,便觉头痛了。
  银平第一次闹头痛,是从久子家的门前逃出来,在附近的繁华街上流连徘徊的时候。在人声杂沓的行人道正中,银平站立不住,按着额头蹲了下来。头痛,同时还感到一阵眼花。像是街上响起叮叮当当的中大彩的铃声。又像是消防车疾驰过来的铃响。
  “您怎么啦!”一个女子的膝盖轻轻碰了一下银平的肩膀。银平回头抬眼望了望,她似乎是战后常出现在繁华街上的野鸡。
  于是,银平不觉间将身子依靠在花铺的橱窗上,免得妨碍过往的行人。他将额头几乎贴在橱窗的玻璃上。
  “你一直跟踪我吧。”银平对女子说。
  “还算不上是跟踪。”
  “不是我跟踪你吧?”
  “敢情。”
  女子回答暧昧,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要是肯定,女子下面应该接着谈些什么呢?女子却停顿了一会儿,银平等得有点焦急。
  “既然不是我跟踪你,就是你跟踪我喽。”
  “怎么说都行……”
  女子的姿态映在橱窗的玻璃上。也像是映在橱窗玻璃对面的花丛之中。
  “您在干什么呢?快点站起来吧。过路人都在看呐。哪儿不舒服呢?”
  “哦,脚气。”
  银平张口就是脚气,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脚气痛得走不了路。”
  “真没辙。附近有个好人家,歇息去吧。把鞋子袜子都脱掉就好喽。”
  “我不愿意让人家瞧见。”
  “谁也不看您的脚丫嘛……”
  “当心传染。”
  “不会传染的。”女子说着,一只手插进了银平的胳肢窝里。
  “喂,咱们走吧!”她说着倚靠在银平身上。
  银平用左手揪住额头,凝望着映在花丛中的女子的脸。这时,对面花丛中出现了另一张女子的脸。可能是花铺的女主人吧。银平好像要抓住窗对面的一簇洁白的西番莲,用右手撑顶着橱窗的大玻璃,站了起来,花铺老板娘皱起她那双细眉,盯视着银平。银平担心自己的胳膊顶破大窗玻璃流出血来,便把身体的重心倾到女子这边来。女子叉开双脚站得稳稳当当。
  “要逃跑可不行呀!”话刚落音,她冷不防地掐了一下银平的胸口。
  “唉呀,好痛。”
  银平挺痛快的。他不太知道自己从久子的家门前逃走以后,为什么要辗转来到这条繁华街。可那女子掐他的瞬间,他脑门变得轻松多了。恍如站在湖边承受山上迎面拂来的习习凉风,顿时神清气爽。这应是新绿季节的凉风。银平感到,仿佛自己用胳膊肘捅穿了花铺那面湖水般的大窗玻璃,一湾结了冰的湖,涌上了他的心头。那是母亲老家的湖。那湖边虽有城镇,母亲的故乡却是农村。
  湖上雾气弥漫,岸边结冰,前头锁在云雾之中,无边无垠。银平邀请母亲家血统的表姐弥生到结了冰的湖面上散步。不,与其说邀请,不如说是引诱出来的。少年银平曾经诅咒、怨恨过弥生。还曾起过这样的邪念:但愿脚下的冰层裂开,让弥生陷进冰层下的湖水中。弥生比银平大两岁,银平的鬼点子比弥生多。银平虚岁十一岁时,银平的父亲莫名其妙地死去了。母亲惴惴不安,要回娘家去。比起在优裕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弥生来,银平确是更需要有些鬼点子。银平初恋所以是他的表姐,原因之一也许是有一个秘密愿望,那就是不希望失去母亲。银平幼年的幸福,是在同弥生漫步在湖边小路上,双双倒影在湖面。银平一边凝望着湖一边行走,思慕着湖面两人的倒影将永不分离,直到天涯海角。然而幸福是短暂的。比他大两岁的少女,约十四、五岁,作为异性,似乎要遗弃银平。再说,银平的父亲亡故,母亲故乡的乡亲们都很忌讳银平家。弥生也疏远了银平,公开瞧不起他。那时候银平虽起过这样的念头:但愿湖面的冰层裂开,弥生沉在湖底里就好了。不久,弥生便同一个海军军官结了婚,现在可能成了寡妇。
  如今银平从花铺的窗玻璃,又联想到湖面的冰层。
  “你拧得人家好痛啊。”银平一边摩挲胸口一边对野鸡说,“拧出青瘢来啦。”
  “回家让太太看看吧。”
  “我没太太。”
  “你说什么呀。”
  “真的,我是独身教员。”银平不在乎地说。
  “我也是个独身女学生呐。”女子回答。
  银平心想,这女子肯定是信口开河。他也不再看她一眼,可一听到是女学生,又头痛起来。
  “是脚气痛吗?所以我说不要走那么多路嘛……”女子说着看了看银平的脚板。
  银平思忖:自己跟踪到家门前的玉子久子,这回反过来是玉木久子跟踪自己来了。让她看见同这样的女子散步,她会怎么想呢?银平抽冷子回头望着熙来攘往的人群。银平虽不知道进了门的久子是否还到大门口来,不过他确信:此刻久子的心肯定会追赶自己来的。
  第二天,久子那班有银平上的国语课。久子在教室门外伫立。
  “老师,药。”她说着敏捷地将一包东西塞进银平的衣兜里。
  银平昨晚头痛,没有备课,再加上睡眠不足,疲劳不堪,这堂课就让学生作文。题目自由选择。一个男学生举手问道:
  “老师,也可以写生病的事吗?”
  “噢,写什么都可以。”
  “比如说,虽说粗鲁些,写脚气可以吗……”
  他的话,引起了哄堂大笑。但是,学生们都望着这男生,没有人将奇异的视线投向银平。他们似乎并不是嘲笑银平,而是在嬉笑那个男生。
  “写脚气也可以吧。老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可供参考。”银平说着望了望久子的座位。学生们还在嬉笑。不过这笑声似乎是袒护银平无罪。久子只顾埋头写着什么,没有抬起脸来。连耳朵也飞红了。
  久子把作文交到教师的桌面上。这时,银平看清楚她的作文题目是《老师给我的印象》。银平心想:是写自己无疑了。
  “玉木,请课后留一下。”银平对久子说。
  久子不愿让人发觉似地微微点了点头,向上翻了翻眼珠,瞟了一下银平。银平感到仿佛挨她瞪了一眼。
  久子一度离开窗际凝望着庭院,待到全体同学把作文都交齐以后,她才转过身来,走近了教坛。银平慢悠悠地把作文扎好,站起身来。一直走到廊道上,他什么也没有言语。久子跟在后头同银平相距一米远。
  “谢谢你给我带来的药。”银平回过头说,“脚气病的事,你是不是对谁说了?”
  “没有啊。”
  “对谁都没说吗?”
  “嗯。对恩田说过。因为恩田是我的好友……”
  “对恩田说了?……”
  “只对恩田一人说了。”
  “对一人说,就等于对大伙说嘛。”
  “不可能吧。我是私下同恩田说的。我和恩田之间彼此没有什么秘密可保的。我们相约过,无论什么事都要说实话。”
  “是这种好友关系吗?”
  “是啊。就是家父脚气的事吧,我正和恩田谈着,被老师听见了。”
  “是这样吗。但是,你对恩田不保守任何秘密吗?这是假话吧。你好好想想看。你说你对恩田是没有什么秘密可保,那么你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同恩田在一起,把心里的事一桩桩地连续谈上二十四个小时吗?那也是谈不完的呀。比如,睡着做的梦,早晨醒来又忘了,你又怎样对恩田说呢。也许那是同恩田关系破裂、企图杀死恩田的梦呢。”
  “我不做这样的梦。”
  “总之,所谓好友彼此没有什么秘密可保,这是一种病态的空想,是一具女孩子弱点的假面具。所谓没有秘密,只是天堂或地狱的故事,人世间是绝没有这等事的。你说对恩田没有秘密,你就不是做为一个人存在,也不是个活人了。你扪心自问吧。”
  久子一下子不理解银平说的这番道理,也无法领会银平为什么要说这番道理。她好不容易才反驳了一句:
  “难道友情就不可信吗?”
  “没什么秘密的地方是不会有什么友情的啊。岂止没有友情,连一切人的感情也是不会产生的。”
  “啊?”少女还是不能理解似的。
  “凡是重要的事,我和恩田彼此都交谈的。”
  “那,谁知道呢……最重要的事,以及好像海滨最末端的细沙般无关重要的事,你不一定都对恩田说嘛,不是吗?……令尊的事和我的脚气究竟有多重要呢。对你来说,恐怕是无足轻重的吧。”
  听了银平这番故意刁难的话,久子仿佛被人把脚拖在空中兜圈,突然又掉落下来似的。她脸色刷白,哭丧着脸。银平用和蔼的口吻继续抚慰说:
  “你家里的事,难道你什么都告诉恩田吗?未必吧。令尊工作上的秘密,你没说吧。瞧,今天的作文,你好像是写我的事。就以它来说,你写的事,有些也没有告诉恩田吧。”
  久子用噙满泪水的眼睛尖利地瞪了一眼银平,沉默不响了。
  “玉木,令尊战后事业成功,真了不起啊。我虽不是恩田,可我也想听你详谈一次啊。”
  银平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却显然带着强迫的口气。那样一座宅邸,如果是战后买的话,就难免会让人怀疑多半是靠所谓黑市买卖的不正当手段或犯罪行为弄来的钱。银平向久子町了一句,企图堵住她的嘴,使他自己跟踪久子的行为正当化。
  不过,银平想到发生昨天的事情以后,久子今天仍来上自己的课,想到她把脚气药带来,又写了题为《老师给我的印象》的作文……那就不必担忧了。银平再次确认了自己昨夜的推理。另外,银平之所以像神志不清的酩酊醉汉或梦游般的地跟踪久子,是因为被久子的魁力所牵萦。久子已经将自己的魅力倾注在银平的身上。久子昨天被跟踪,说不定她已意识到自己的魅力了吧。毋宁说,她暗自沾沾自喜呢。银平被这不可思议的少女弄得神魂颠倒了。
  银平觉得,给久子施加压力应到此适可而止,他便抬起头来,只见恩田信子站在走廊的尽头,盯视着自己。
  “你的好友担心,等待着你呐。那么……”银平放开了久子。久子打银平面前走过,向恩田那边跑去,那副样子不像是个少女。她远离银平,垂头丧气,仿佛越走越慢了。
  三四天后,银平向久子致谢说:
  “那药真灵。多亏你的药,全好了。”
  “是吗。”久子十分快活,脸颊染上红潮,浮现出可爱的酒窝。
  事情不止于久子可爱,她和银平之间的关系被恩田信子揭发,学校甚至把银平革职了。
  此后,又过了几个春秋,银平如今在轻井泽的土耳其澡堂里,一边让澡堂女按摩腹部,一边浮想久子的父亲在那宏伟壮观的洋房里,坐在豪华的安乐椅上,用手揪脚皮的姿态。
  “唔,有脚气的人,大概不能洗上土耳其澡吧。被蒸汽一熏,痒得可受不了。”银平说着轻蔑地一笑。
  “有脚气的人会来这儿洗澡吗?”
  “难说。”澡堂女不打算正面回答。
  “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是脚气。那是过着奢侈生活,脚柔嫩的人才长的呢。高贵的脚,却生长着卑贱的病菌。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像我们这双猿猴般的脚,脚皮又硬又厚,即使培植,也是生长不出来的。”银平嘴上说着,心里想,澡堂女白皙的手正在按摩自己那双丑陋的脚心,潮乎乎地黏在上面离不开似的。
  “这是连脚气都讨厌的一双脚呐。”
  银平皱了皱眉头。此刻格外舒适,为什么要对这漂亮的澡堂女谈及脚气的事呢?难道非说不可吗?那时候,肯定是对久子撒了谎。
  在久子家门前,银平说出了自己为长脚气所懊恼,打听了治脚气的药名,这是急中生智,信口撒了个谎。三四天后,他向她致谢说:“脚气全好了”,也是在继续撒谎。银平并没长什么脚气。上作文课时他说了“没有经验”,这倒是真的。久子给他的药,他全给扔掉了。他对野鸡说自己闹脚气弄得筋疲力尽,这依然是心血来潮,接着上次的谎言撒的谎。撒过一次谎,开口就是谎言。如同银平跟踪女子一样,谎言也总跟在银平的后头。罪恶恐怕也是这样的吧。犯过一次罪,罪恶总跟在后头,让你重犯。恶习也是如此。尾随一次女子,这毛病又让银平再次跟踪女子了。就好像脚气病那样顽固。不断传染,决不根绝。今年夏天的脚气,暂时治好了,明年夏天还会长出来。
  “我没长脚气吧。我不知道什么是脚气。”银平脱口而出,仿佛是在申诉自己。哪有人会用肮脏的脚气,去比喻跟踪女人的高尚的战栗和恍惚呢。莫非是撒过一次谎,谎言又让银平这样联想吗?  但是,在久子家门前,急中生智,信口撒谎生了脚气,这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脚长得丑陋,有点自卑感呢。眼下银平的头脑里忽地掠过了这一闪念。这么说来,跟踪女子,也是这双脚干出来的,难道还是跟丑陋有关吗?想起来了,银平惊愕不已。莫非是肉体部分的丑陋憧憬美而哀泣?丑陋的脚追逐美女,难道是天国的神意吗?
  澡堂女从银平的膝头一直摩拿到小腿。她背向着银平。也就是说,银平的脚当然是完全置于澡堂女的眼皮底下。
  “好,行了。”银平有点着慌。他将长长的脚趾关节往里弯曲,收缩起来。
  澡堂女用美妙的声音说:
  “给您修剪脚趾甲好吗?”
  “脚趾甲……啊,脚的趾甲……给我修剪脚趾甲吗?”银平想要掩饰自己的狼狈样子。“长得相当吧。”
  澡堂女用手掌贴在银平的脚心上,以她柔软的手把猿猴般弄弯了的脚趾舒直,一边说:
  “是长点儿……”
  澡堂女修剪趾甲又轻巧又细心。
  “你长呆在这儿就好喽。”银平说。他想通了,听任澡堂女摆布他的脚趾了。“想看你的时候,到这儿来就可以了。想让你按摩,只要指定号码就行了吧。”
  “嗯。”
  “我不是陌生的过路人。也不是来历不明的人。更不是过路时不跟踪就会失去第二次见面机会的人。我说得似乎太玄妙了……”
  银平想通了,任凭摆布,毋宁说这是脚的丑陋在催人落下幸福的热泪。让澡堂女用一只手支撑着修剪脚趾甲,把自己那双丑陋的脚暴露出来,这是银平从来没有过的。
  “我的话虽然有点玄妙,却是真的啊。你有过这种经验吗?对陌生人当做过路人分手后,又感到可惜……这种心情,我是常有的。那是多好的人啊,多美的女子啊。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使我这样倾心。同这样的人萍水相逢,许是在马路上擦肩而过、许是在剧场里比邻而坐,或许从音乐会场前并肩走下台阶,就这样分手,一生中是再不会见到第二次的。尽管如此,又不能把不相识的人叫住,跟她搭话。人生就是这样的吗?这种时候,我简直悲痛欲绝,有时则迷迷糊糊,神志不清。我想一直跟踪到这个世界的尽头,可是办不到啊。因为跟踪到这个世界的尽头,那就只有把她杀掉了。”
  银平最后说得过份了,猛然倒抽口气。他掩饰过去似地说:
  “刚才所说的,有点言过其实。要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就给你挂个电话,这多好,你不同于客人,你是被动的啊。你喜欢的客人,即使你衷心希望他再来,但是来不来就主听客便,也许不会再来第二次了。你不觉得人生无常吗?所谓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银平盯视着澡堂女的脊背,只见她的肩头随着修剪趾甲动作而微微起伏。修剪完毕,她依然背向银平,踌躇了一会。
  “您的手呢?……”她回头冲着银平。银平躺着把手举到胸前瞧了瞧。
  “手指甲没脚趾甲长得长哩。也没有脚丫脏。”
  他不回绝,澡堂女也给他修起手指甲来。
  银平明白,澡堂女对银平越发厌烦了。刚才出言不逊,也给自己留下令人作呕的感觉。跟踪极至,真的就是杀人吗?和水木宫子的关系仅仅是捡起她的手提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第二次见面。就如同过路分手一样。同玉木久子完全被隔离了,分别后就难以再见。追到绝境,却没杀人。也许久子和宫子都在他手够不着的世界里消失了吧。
  久子和弥生的脸,鲜明地浮现在银平的眼前,简直令人吃惊,银平把她们的脸同澡堂女的脸相比较。
  “你这样周到,客人不再来才怪啦。”
  “哟,我们是做买卖嘛。”
  “哟,我们是做买卖嘛,声音这么悦耳动听。”
  澡堂女把脸扭向一旁。银平害羞似地闭上眼帘。从合上的眼缝里,朦胧地看到白色的乳罩。
  “拿掉它吧。”银平说着揪住久子的乳罩一端。久子摇了摇头。银平用力一拽。手中的松紧带一伸缩,久子立刻满脸飞红。银平直勾勾地望着手中的乳罩。
  银平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澡堂女在为自己修剪指甲呢。久子比澡堂女小几岁?可能小两三岁吧?如今久子的肌肤大概也像这澡堂女那样变得白皙了吧。银平身上飘溢出久留米产的藏青棉布服的香味。是银平少年时代的穿着。这是由女学生久子身穿的青哗叽裙子的颜色引起的联想。久子把脚伸进那青哗叽色的裙子里。她落泪了。银平的眼眶里也镶着泪珠。
  银平的右手手指毫无力气了。澡堂女用左手托住银平的手,右手拿着剪子,利索地修剪着。银平觉得这是在母亲老家的湖边,和弥生手牵手地漫步冰湖上,银平的右手是瘫软无力的。
  “你怎么啦?”弥生说着折回岸上。银平心想:那时如果紧握她的手,恐怕自己早把她沉到湖的冰层之下了吧。
  弥生和久子并非过路人,银平知道她们在什么地方,并且有联系,随时都可以见到。尽管如此,银平还是跟踪她们。尽管如此,银平还是被迫离开她们了。
  “您的耳朵……弄弄吧。”澡堂女说。
  “耳朵?耳朵怎么弄。”
  “给您弄弄,请坐起来……”
  银平支起身子,坐在躺椅上。澡堂女轻柔地揉着银平的耳垂,将手指伸进他的耳朵里,他就觉得手指在里面微妙地转动似的。掏出了耳朵里的浑浊物,耳朵变得舒服了,还有多少蕴蓄着些香味。听见微妙的细碎的声音,随着声响又传来微妙的震动。仿佛澡堂女用另一只手轻轻地继续敲打着伸进银平耳孔的那只手指。银平顿觉奇异,恍恍惚惚了。
  “怎么啦?好像是个梦啊。”他说着掉过头去,却看不见自己的耳朵。澡堂女将胳膊稍许偏向银平的脸,重新将手指伸入银平的耳朵里,这回是慢旋转了。
  “这是天使的爱的喃喃细语啊。我要把迄今凝结在耳朵里的人间的声音全都拂除,只想听你那悦耳的妙音。好像人间的谎言也从耳朵里消失了。”
  澡堂女将赤裸的身躯靠到赤裸的银平身上,对银平演奏出天上的音乐。
  “手艺太粗糙了。”
  按摩结束了。澡堂女给依然坐在那里的银平穿上袜子,扣上衬衣的钮扣,穿上鞋系好了鞋带。银平自己做的,只剩下系好裤腰带和打上领带了。银平出了浴室,在喝冰橘子汁的时候,澡堂女站立在他身旁。
  接着澡堂女一直相送到大门口,一走出夜幕笼罩下的庭院,银平看见了一个巨大的蜘蛛网的幻影。有两三只秀眼乌连同各式各样的虫子一起挂在蜘蛛网上。青色的羽毛和可爱的白色的眼圈,鲜艳夺目,秀眼乌只要扑打翅膀,蜘蛛网丝也就会弄断的吧。可是它紧紧地合起翅膀,挂在网上。看样子蜘蛛若一靠近,它就会啄破蜘蛛的肚皮。蜘蛛在网中央将尾部向着秀眼乌。
  银平把眼抬得更高,仰望着黑黝黝的森林。母亲老家的湖岸,夜间失火了,那里正映现着这般情景。银平仿佛被映现在水面上的夜火所吸引。
  水木宫子被人抢走了装有二十万圆的手提包,可是她没有去警察局报案。对宫子来说,二十万圆是一笔大钱,与命运相关,但她却有口难言。也许可以这样说,银平大可不必为这件事下行逃到信州,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跟踪银平,可能就是银平手中的钱吧。看来不是银平偷了钱这件事,而像是钱本身追逐着银平不放。
  银平无疑是偷了钱。他差点要对宫子说:手提包掉了。可见这不能构成抢劫的罪名吧。宫子并不认为是被银平抢走。也没有明确下结论是银平偷的。宫子在马路当中扔掉手提包回来的时候,在场的只有银平一人,首先怀疑银平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宫子并没有亲眼目睹,也许银平没有捡到,而是其他行人捡去呢?
  “幸子,幸子!”
  那时宫子一跨进大门,就呼唤女佣。
  “我把手提包弄丢了。你给我去找找好吗?就在那家药铺前。赶紧跑去吧。”
  “是。”
  “慢吞吞的,就被别人捡走啦。”
  宫子喘着粗气,登上了二楼。女佣阿辰紧跟宫子上了二楼。
  “小姐,听说您丢了手提包……”
  阿辰是幸子的母亲。阿辰先到这家,然后再把女儿叫来。宫子过着独身生活,这个小小的家庭本来不必雇用两个女佣,可是阿辰抓住这家的弱点为所欲为,她的存在超过了女佣的身份。阿辰有时把宫子称作“太太”,有时又叫做“小姐”,有田老人到这家来的时候,她一定把宫子称作“太太”的。
  有一回,宫子受她诱导,无意中向她说:
  “京都的旅馆里,侍候我的女佣,在我独身一人的时候,就叫我‘小姐’呢。有田在场的时候,尽管我们的年龄相差很大,她还是唤我‘太太’……‘小姐’的称呼也许是把人看作是小傻瓜吧。不过,听着倒有几分令人可怜。我很是悲伤啊。”
  阿底回答说:“那么以后我也这样称呼您吧。”从此以后,她就这样沿袭下来了。
  “但是,小姐,走路丢掉手提包,不是有点蹊跷吗?手上又没有拿其他东西,只拎着一个手提包嘛。”
  阿辰瞪圆了小小的眼睛,直勾勾地仰视着宫子。
  阿辰的眼睛不睁大也是滚圆的。活像镶嵌着一对小钢铃。和阿辰长得一模一样的幸子,她的小眼睛一睁圆,着实可爱。阿辰也许是眼尾短细的关系,看上去眼睛过分突出,显得很不自然,令人望而生畏,不免要提高几分警惕。事实上,同阿辰的眼睛碰在一起,从她的眼神来看,她的眼睛的深处不知隐藏着什么东西。那双淡茶色的明眸,反而给人以一种冰冷的感觉。
  她那张白皙的脸也是又圆又小。脖颈粗大,胸部丰腴,越往下越肥胖。双脚却很细小。女儿幸子的小脚之可爱,简直令人瞠目。但是,母亲的脚脖子很细,小脚也显得有点丑陋。母亲和女儿都是小个子。
  阿辰的脖颈肉乎乎的。虽然是仰视宫子,脑袋并没有抬起多少,只是向上翻了翻眼珠子。宫子站立在那儿,阿辰仿佛看透了宫子的心。
  “掉了就掉了嘛。”宫子用责备女仆的口吻说,“证据就是手提包没有了嘛,不是吗?”
  “小姐,您不是说就掉在那家药铺前吗?可是哪有这种道理呢,那样一个手提包,连丢掉的地点,甚至是在附近丢掉您都知道,竟也能丢掉了……”
  “掉了就是掉了嘛。”
  “往往有这种情况,如同容易把伞忘了一样。可是明明手里拿着的东西怎么会掉呢,这比猿猴从树上掉下来还不可思议哩。”阿辰又端出了奇妙的比喻来。
  “一发觉掉了,您拾起来不就好了吗?”
  “那还用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是掉了当场就发觉,还能丢得了吗!”
  这时宫子才发觉自己依然穿着外出的西服裙,她上了二楼,直挺挺地立着一动不动。不过,宫子的西服衣橱、和服衣柜都在二楼四铺席半的房间里。有田老人来时,是用贴邻的八铺席的双人房间,更衣倒是很方便。这也说明:阿辰的势力已从楼下扩张起来。
  “请你到楼下柠条手巾来,要用凉水的。我出了点汗啦。”
  “是。”
  宫子以为自己这么一说,阿辰就会下楼;再加上自己光身擦汗,阿辰不会再呆在二楼的了。
  “好,我把冰箱里的冰块加在洗脸盆的水里,让您擦吧。”阿辰回答。
  “你就不用管了。”宫子皱了皱眉头。
  阿辰下楼梯,与正门的门扉开启是同一时刻。
  “妈妈,我从药铺前一直找到电车道,都没找到太太的手提包。”门口传来了幸子的话声。
  “我也估计到了……你上二楼告诉太太吧。那你是不是去报告派出所了呢?”
  “哦?还要去报告派出所吗?”
  “真粗心,没法子,去报告吧。”
  “幸子,幸子。”宫子从二楼呼唤。“不用去报告了,里面又没放什么贵重的东西……”
  幸子没有回答。阿辰将洗脸盆放在木盘上,端到二楼来。宫子连西服裙也脱掉,只剩下一件衬衣裙了。
  “给您擦擦背好吗?”阿辰使用了非常恭敬的话。
  “不用了。”宫子接过阿辰给她拧好的手巾,伸出双腿,从腿脚擦起,连脚趾缝都擦到了。阿辰将宫子揉成一团的袜子,展平叠好。
  “行了,那是要洗的。”宫子将手巾扔到阿辰的手边。
  幸子一上二楼,在贴邻的四铺席半房间的门槛处,双手着地施礼说:
  她的举止带几分滑稽,可爱极了。
  阿辰对宫子有时分外殷勤,有时粗心大意,有时又粘粘糊糊、亲亲呢呢,一时一变,反复无常。但她对女儿却严格进行这种礼法的教育。有田老人回去时,她指教幸子给老人系鞋带。有一回,患神经痛病的有田老人将手搭在蹲在他跟前的幸子的肩膀上要站起来。宫子早就看透阿辰是有意让幸子从宫子手里将老人夺过来。但是,宫子不知道阿辰是不是已经把她的企图详细地告诉了十七岁的幸子。阿辰还让幸子抹上了香水。宫子提及这件事时,阿辰便回答说:
  “因为这孩子体臭太厉害了。”
  “让幸子去报告警察局怎么样?”阿辰追逼似地说。
  “你真罗嗦。”
  “多可惜呀。里面有多少钱呢?”
  “没装钱。”宫子说着闭上眼睛,把冰凉的毛巾敷在上面,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心脏跳动又加快了。
  宫子有两个银行存折。一个是用阿辰的名义,存折也放在阿辰手里。这笔钱是不让有田老人知道的,这是阿辰给出的主意。
  二十万圆,是从宫子名下的存折里提取的。不过,取钱这件事,即使对阿辰也是保密的。她担心,一旦有田老人发觉,会问起二十万圆的用途,她也就不能粗心大意,去报告警察局了。
  在某种意义上,对宫子来说,二十万圆是出卖青春的代价,是宫子的血汗钱。宫子为了它,只得将自己年轻的身躯任凭半死的白发老人摆布,浪费了自己短暂的黄金年华。这笔钱掉落的一瞬间就被人捡去,没给宫子留下什么。这是无法令人相信的。再有,如果说把这笔钱花了,花完之后,也是可以回忆起来的。如果说把这笔钱积蓄起来,又白白地丢失了,那么回想起来会令人心痛的。
  丢失二十万圆的时候,宫子并不是没有一瞬间的战栗。那是快乐的战栗。宫子觉得与其说她惧怕跟踪自己的男子而逃路,不如说她对突然涌现的快乐感到震惊才转过身来的。
  当然,宫子不认为是自己把手提包丢了。正如银平不明确她是用手提包打自己还是将手提包扔给自己一样,宫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打他还是扔给他。但是,手是有强烈感觉的。手心热乎乎,有点麻木了,传到胳膊,传到胸部,全身剧痛,恍恍惚惚,麻木不仁了。在男子跟踪过程中,她浑身热血沸腾,蕴蓄在体内的东西瞬间仿佛全部燃烧起来。埋藏在有田老人背后的青春,一时复活了,像是一种复仇了的战栗。如此看来,对宫子来说,花了漫长岁月积蓄二十万圆的自卑感,这一瞬间像是得到全部补偿了。因此,钱不是白白失去,而是付出多大代价就获得多大补偿。
  事实上却又好像与二十万圆毫无关系。在用手提包打男子还是将手提包扔给男子的时候,宫子简直把钱的事忘得一千二净。连手提包从自己手中脱落也没有发觉。不,在她转过身来就逃跑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宫子弄丢手提包是正确的。另外朝男子扔去之前,宫子实际上已忘却手提包,也忘却手提包里还有二十万圆现金。那时宫子心里只涌起被男子跟踪的波澜思绪。当这波澜猛然撞击的一刹那,手提包丢失了。
  宫子跨入了自家的大门,那种快乐的麻木依然残留着。她为了掩饰过去,就径直登上了二楼。
  “我想脱光,请你到楼下去吧。”宫子从颈项揩到胳膊,对阿辰说了这么一句。
  “到洗澡间去洗洗怎么样?”阿辰用怀疑的目光望了望宫子。
  “我不想动了。”
  “是吗。但是,在药铺前——从电车道来到这里才丢的,这是确实的吧。我还是到派出所去问问……”
  “我不知道是在哪儿丢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被人跟踪……
  宫子只想早点独自拭去战栗的痕迹,不留神地说走了嘴,阿辰闪动着滚圆的眼睛。
  “又给跟踪了?”
  “是啊。”
  宫子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然而,话既说出,快乐的依恋也就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是不寒而栗,浑身汗毛都直竖了。
  “今天是直接回家的吗?又领着男子到处走才把手提包失落的吧。”
  阿辰回头看了看坐在那里的幸子,说:
  “幸子,发什么愣呀。”
  幸子眨了眨眼睛,刚站立起来,突然打了个趔趄,满脸鲜红了。
  宫子经常被男人跟踪的事,幸子是知道的,有田老人也知道了。有一回,在银座的马路当中,宫子悄悄地对老人说:
  “有人跟踪我呐。”
  “什么?”老人刚要掉过头去,宫子制止说:
  “不能看!”
  “不能吗?你怎么知道有人跟踪呢?”
  “当然知道罗。刚才从前边来的那个大高个嘛,他头戴绿色帽子呢。”
  “我没注意,刚才错过去的时候,是不是给暗号了呢。”
  “真糊涂,难道您要我问他,你是过路人还是闯入我生活中的人?”
  “你高兴了吗?”
  “那么我试试……唔,打赌吧。看他跟到哪儿……我真想打个赌呐。跟一个拄着手杖的老人一起走是不行的,您就进去那家布店瞧着好罗。我走到那头再折回来,这段路有人跟踪,您就得输给我一套夏天的白色西服。不是麻布料的哟。”
  “如果宫子你输了呢?……”
  “什么?那您就通宵枕在我的胳膊上好罗。”
  “可不许耍赖,回头或者跟他搭话呀。”
  “当然罗。”
  有田老人预料这次打赌定会输的。老人心想即使输了,宫子还是让自己通宵枕着她的胳膊的。可是,自己入梦了,谁知道还是不是枕在她的胳膊上呢。老人苦笑着走进了卖男服布料的布店里。目送着宫子和跟踪她的男人,老人心中不可思议地激荡着青春的活力。这不是忌妒。忌妒是不容许的。
  老人家里有个美人,那是以女管家的名目雇来的。她比宫子大上十几岁,是个三十开外的人。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分别枕着这两个年轻人的胳膊。对老人来说,惟有母亲才能使他忘却这个世界的恐怖。老人告诉女管家和宫子,她们彼此的存在。老人吓唬宫子:假使她们两个相互嫉妒,老人在恐怖之余,也许会变得狂暴,从而加害于她们,或是引起心脏麻痹,猝然暴死。这么说是信口开河,老人还是有一种妄想被害的恐怖症,至于心脏衰弱的事,宫子早已知道,在老人必要时,用柔软的掌心安详地给他摩挲胸口,或把美丽的脸颊悄悄地贴在他的胸间。这个叫梅子的女管家不见得不忌妒。宫子凭经验不由地觉察到有田老人刚进宫子的家,讨好宫子的日子,就是被梅子嫉妒之时了。年轻的梅子对这样的老人还会有忌妒心吗?宫子觉得无聊,产生了一种厌世的情绪。
  有田老人常在宫子面前夸奖梅子是“家庭式”的,所以宫子有时也感到老人是想从自己身上寻求一种娼妇式的东西。不过,对宫子也好,对梅子也罢,很明显老人渴望的是母性的温存,有田两岁时,生母就和父亲离婚了,接着来了继母。这个情况,老人对宫子反复说了好几遍。
  “就说继母吧,如果也能像宫子或梅子那样,到我们家来,我该有多幸福啊。”老人对宫子娇声娇气地说。
  “这谁知道呢。我嘛,您要是继子我就虐待您。您一定是个可恨的孩子吧。”
  “是个可爱的孩子呐。”
  “为了弥补继子受虐待,您这把岁数,还招来两位好母亲,您不是很幸福吗?”宫子带着几分讥讽的口吻说。
  老人却答道:“的确是啊。我很感谢哩。”
  有什么可感谢的!宫子似乎动怒了。但对于这年近七旬的劳动者这般情形,她不禁又觉得可以从中悟到一点人生的哲理。
  有田老人是个劳动者,他对宫子慵懒的生活万分焦灼。宫子一个人呆着无所事事。每天过得似等非等老人的生活,青春的活力也逐渐消失了。女仆阿辰干嘛这般精神百倍呢?宫子有点不可思议。老人出外旅行,总是由宫子陪伴。阿辰给她出主意,让她虚报房费。就是说,在帐单上多开帐目,将多收部分退回宫子。即使有旅馆给办这种事,宫子也觉得自己委实太凄惨了。
  “要不就抽点茶钱和小费,请太太到隔壁房间去算帐吧。老爷是讲究体面的,让他多给点茶钱和小费,他一定会给的。去隔壁房间之前,从中抽头,比如给三千圆就抽一千,藏在腰带里或者罩衫胸间,人家是不会知道的。”
  “唉呀,真叫人吃惊,这太小气,太琐碎了……”
  然而,算算阿辰的工资,恐怕就不是琐碎了。
  “可不是琐碎呀。要攒钱嘛,得积少成多。像我们这种女人……要积蓄点钱,就得日积月累啊。”阿辰极力地说,“我是同情太太的,怎能忍心眼看老头子白白地吸吮太太的青春血液呢。”
  有田老人一来,阿辰连声调都变了,简直好像烟花女一样。对宫子来说,刚才阿辰那番话实在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宫子不禁寒心。但是,比起阿辰的声调或话语更使宫子寒心的是,有如日积月累的贮钱或与其相反,时光的迅速流逝,宫子的青春年华也就消逝了。
  宫子和阿辰所受的教养不同。战败以前,宫子是在所谓蝶花丛中抚养成长的孩子,她的确没想到连付旅馆费都要从中捞取油水。她觉得似乎可以证实出谋划策的阿辰,在厨房里零零星星地小偷小摸过了。就拿一剂感冒药来说,阿辰去买同差使幸子去买,价钱就相差五圆十圆的。阿辰就是这样积少成多的。她究竟积攒了多少钱呢?宫子出于好奇,也曾起过一个念头:从阿辰的女儿幸子那儿探听探听吧。看样子阿辰没有给她女儿零花钱,大概连存折也没给她女儿看过。反正数目有限,不屑一顾。然而对阿辰积少成多,犹如蚂蚁般的秉性又不能等闲视之。总之,阿辰的生活是一种健康的,而宫子则无疑是一种病态的。宫子年轻美貌,似乎是一种消耗品;相形之下,阿辰活着却不需消耗自己的什么东西。宫子听说阿辰曾被阵亡的丈夫弄得吃尽了苦头,油然生起一种轻松的感觉。
  “逼得你哭了?”
  “当然是哭了……几乎没有一天不把眼睛哭得红肿的。他甩过来的火筷子,扎在幸子的脖颈上,如今还留着一块小伤疤呢。在脖颈后头呢。您瞧瞧就明白。那伤疤是再好不过的证据啦。”
  “什么证据……”
  “还问什么呢,小姐。不明白的,要说也说不出来啊。”
  “可是,像你阿辰也会受人欺侮,可见男人还是了不起的啊。”宫子佯装不知道的样子。
  “是啊。不过,唉,要瞧你怎样看罗。那时候,我迷上了我的丈夫,简直就像被狐狸精迷住了,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啊……如今狐狸精已不附身,太好啦。”
  听阿辰这么说,宫子不禁又回忆起自己的少女形象来,那时由于战争,自己失去了初恋的情人。
  宫子是在富裕家境中成长的缘故吧,在某些地方,她对金钱是恬淡无欲的。二十万圆,对如今的宫子来说,虽是一笔巨款,但已经失去的东西,与最近失去的二十万圆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当然,宫子是无法赚到二十万圆的。由于需要才从银行提取这笔钱,因此宫子对此一时大惑不解。二十万圆巨款,如果捡钱人把钱送回来,也许是会见报的。银行存折也放在里面,失主的姓名和住址都写得清清楚楚。是会由捡钱人直接送到失主家里,或是由警察前来通知的。宫子三四天来都很留意看报纸。她觉得跟踪她的男人也是会知道她的姓名和住址的。还是那男人偷走的吧。要不然那男子捡到了手提包,或者即使没有捡到,他不是应该紧紧跟踪上来才是吗?还是挨了人家用手提包打,吓得逃跑了呢?”
  宫子弄丢了手提包,是在银座让有田老人买夏天白色衣料以后刚过一星期的事。在这一周内,老人没到过宫子家中。老人是在发生手提包事件之后翌日晚才露面的。
  “唉呀,您回家啦。”阿辰兴冲冲地相迎,把被打湿了的伞接过来,又说:“您是走路来的吗?”
  “啊,真是倒霉的天气。可能是梅雨天哩。”
  “您感觉痛吗?幸子、幸子……”阿辰呼喊幸子。“对,对,我让幸子洗澡去了。”
  阿辰说着就赤着脚,迈下去给老人脱鞋。
  “如果已经烧好洗澡水,我想洗个澡暖和暖和。阴森森的,像今天这样气候骤冷,就……”
  “有点不舒服了吧。”阿辰说着皱了皱那双小眼睛的短眉毛。
  “哎呀,我干了一件不合适的事了。不知道您回来,我让幸子先洗澡去了,可怎么办呢?”
  “不要紧的。”
  “幸子,幸子,赶紧出来吧。你把澡盆表面那层轻轻舀出来,弄干净点……那边也好好冲冲……”阿辰急匆匆地走了,她把水壶坐在煤气炉上,点燃了澡盆的煤气,又折了回来。
  有田老人依然穿着雨衣,他伸出双腿自己摩挲。
  “您洗澡时让幸子给您按摩一下吧?……”
  “宫子呢?”
  “噢,太太说她去看新闻片就来……她是到新闻影院去,很快就会回来的。”
  “请你给我叫个按摩师来。”
  “嗯。是往常那个……”阿辰说着站起来把老人的衣服拿过来。“洗澡之后更衣吧。幸子!”
  阿辰又唤了一声幸子。
  “我去把她叫来。”
  “她已经洗好了吗?”
  “嗯。已经……幸子!”
  约莫一小时后,宫子回来时,有田老人已经躺在二楼的床铺上,让女按摩师给按摩了。
  “很痛啊。”他小声地说。
  “阴沉的雨天你还出门呐。再洗一个澡,可能会清爽些。”
  “是啊。”
  宫子不由地依靠着西服柜橱坐了下来。宫子大概有一周没看见有田老人了。只见他脸色发白,心力交瘁,脸上和手上的淡茶色老人斑更加显眼了。
  “我去看新闻片来着。看了新闻片,就觉得生气勃勃。本是想去洗洗头,不是要去看新闻片的,可是美容院已停止营业,所以……”宫子说罢,看了看刚刚洗过的老人的头。
  “润发剂真香啊。”
  “幸子拼命酒香水,香喷喷的。”
  “据说她体臭得厉害。”
  “嗯。”
  宫子进入了洗澡间。洗了头。把幸子唤来,让幸子给她用毛巾擦干头发。
  “幸子,你的脚多可爱呀。”
  宫子原先将两只胳膊肘支在膝上,这会儿伸出一只手去触摸眼皮底下的幸子的脚背。幸子忒忒地颤抖,直传到宫子袒露的肩膀上。幸子也许是继承了阿辰的秉性吧,手脚似乎也有些不干净。她只拿了宫子诸如扔在纸篓里的用旧了的口红、断了齿的梳子、掉落的发夹子一类的小玩艺儿。宫子也知道幸子憧憬和羡慕自己的美貌。
  浴后,宫子在白地蓟草花纹的单衣上披了一件短外褂,然后给老人按摩腿脚。她思忖着:倘若自己住进老人家里,恐怕就得每天给老人按摩腿脚了吧。
  “那个按摩师,手法很高明吧。”
  “拙劣得很。还是来我家那个高明哩。她一来娴熟干练,二来按得认真。”
  “也是个女子吗?”
  “对。”
  宫子想起老人家里那个所谓女管家梅子,也是每天都给老人按摩的,就由不得厌烦起来,手劲也没有了。有田老人攥住宫子的手指,让她按摩坐骨神经末稍的穴位。宫子的手指紧贴了上去。
  “像我这样细长的指头恐怕不带劲吧。”
  “是啊……未必吧。年轻女子的手指充满了爱情的力量,好极了。”
  一股凉意爬上了宫子的背脊。她的手指一离开穴位,又被老人攥住了。
  “像幸子那样,手指短短不是很好吗。您让幸子学习按摩怎么样?”
  老人沉默不语。宫子倏然想起雷蒙?拉迪盖①的《肉体的恶魔》里的一句话来。虽是看过电影才读原作,玛尔特说:“我不希望你的一生遭到不幸。我哭了。可不是吗,对你来说,我实在是老了。”“这个爱的语言,就像孩子般地使人珍惜。从今以后,即使我感到怎样的热情,一个十九岁的姑娘也决不会说老了而哭泣,再没有比这种纯洁的爱情更能扣动人们的心弦。”玛尔特的情人是十六岁。十九岁的玛尔特比二十五岁的宫子年轻多了。委身老人、虚度年华的宫子,读到这里受到异常的刺激。
  ①雷蒙?拉迪盖(1902-1923)法国作家,诗人。
  有田老人总是说宫子长得比实际年龄还年轻。这不仅是老人的偏袒,无论谁也都是觉得宫子年轻。宫子自己也感到有田老人之所以说自己年轻,是因为老人喜欢并思慕自己风华正茂。老人害怕井伤心的是:宫子的容颜失去姑娘的本色,或者身体肌肉变得松弛,一加思索:年近七旬的老人,对一个二十五岁的情妇,尚且盼望她年轻,不免令人感到奇怪的肮脏。但是,宫子终于忘却责备老人,毋宁说有时被老人牵诱,似乎也盼望自己年轻。年近七旬的老人,一方面切望宫子年轻,另一方面又对二十五岁的宫子渴望着一种母性的爱。宫子并不打算满足老人的这种欲望,但有时候她也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就像母亲一般。
  宫子一边用拇指按住趴着的老人的腰部,一边用胳膊支住,要骑上去似的。
  “你就骑在腰部上吧。”老人说,“轻轻地踩在上面吧。”
  “我不愿意……让幸子来弄好吗?幸子个子小,脚丫也小,更合适吧。”
  “那家伙是个孩子,还害羞呐。”
  “我也觉得言臊嘛。”宫子边说边想:幸子比玛尔特小两岁,比玛尔特的情人大一岁。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您打赌输了,就不来了吗?”
  “那次打赌吗?”老人好像甲鱼转动着脖子,“不是的,是神经痛呐。”
  “是因为到您家来的按摩师手法高明吗?……”
  “嗯,噢,也可能是吧。再说我打赌输了,又不能枕你的胳膊……”
  “好吧,就给您弄。”
  宫子很了解,有田老人已经让她按摩了腰腿,剩下的就是把脸埋在宫子的怀里,享受符合年龄的快乐。繁忙的老人,把自己在宫子家里过的时间,称作“奴隶解放”的时间。这句话,让宫子想起:这才是自己的奴隶时间呢。
  “澡后穿单衣要着凉的,行了。”老人说着翻过身来。一如所料,这回老人想享受枕胳膊。宫子对按摩也腻烦了。
  “可是,你被那个戴绿帽子的男人跟踪,是什么滋味呢?”
  “心情痛快呗。同帽子的颜色没关系嘛。”宫子故意绘声绘色地说。
  “如果只是跟踪,戴什么颜色的帽子倒无所谓,不过……”
  “前天,有个奇怪的男子一直跟踪我到那家药铺,我丢了个手提包。太可怕了。”
  “什么?一周之内竟有两个男子跟踪你?”
  宫子让有田老人枕着胳膊,一边点点头。老人同阿辰不一样,他觉得走路丢了手提包,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也许他对宫子被男子跟踪一事惊愕不已,无暇顾及怀疑别的了。对老人的震惊,宫子多少感到愉快,为此也就放松了身体。老人把脸埋在她的怀里,并从温乎乎的胸怀里掏出双手按在太阳穴上。
  “我的东西。”
  “是啊。”
  宫子像孩子般地回答过后就一声不响了。眼泪籁籁地掉落在白发苍苍的老人的头上。灯熄灭了。也许那男子已经捡到手提包了吧。那男子下定决心跟踪宫子的瞬间,欲哭未哭的神情,浮现在昏暗之中。
  像是男子“啊!”的一声呼唤,事实上听不见,宫子却听见了。
  男子擦肩而过,驻步回首的当儿,宫子头发的光泽、耳朵和脖颈的肤色,顿时渗出一股刺骨的悲伤来。
  他“啊!”地喊了一声,头晕目眩,眼看就要倒下去。这般情形,实事上看不见,可宫子却看见了。这声呼唤,事实上听不见,宫子却听见了。宫子回首瞥见男子欲哭未哭这一瞬间,那男子便决定跟踪她了。这男子似乎意识到悲伤,但他已经失去了自主。宫子当然不会失去自主。却感到从男子躯壳摆脱出来的影子,仿佛悄悄地钻进了自己的心窝里。
  宫子起初只回头一瞥,后来再没有掉头看后面了。她对男子的相貌已了无印象。如今只是那张朦胧欲哭的歪扭的面孔,在黑暗中浮现在她的脑际。
  “真有魅力啊。”过了一阵子,有回老人才喃喃自语了一句。宫子忍不住眼泪直流,没有作答。
  “你是个有魁力的女人啊。有这么多各式各样的男子跟踪,你自己不害怕吗?给肉眼看不见的恶魔魇住啦。”
  “好痛啊!”宫子缩瑟一团。
  宫子想起含苞待放的妙龄来。当时自己那洁净的赤身形象又如在眼前。如今虽说显得比年龄年轻,可已经完全是个妇女体型了。
  “净说些用心不良的话,难怪神经痛了。”
  对他荒唐的说法,宫子随便回敬了一句。随着体型的变化,宫子心想:一个纯朴的姑娘如今也变成了用心不良的女人了。
  “有什么用心不良?”有田老人认真地说,“让男子跟踪,有意思吗?”
  “没有意思。”
  “你不是说心情痛快吗。陪着我这样的老头子,你大概有积郁要报复吧。”
  “报复什么呢。”
  “这个嘛,也许是对你的人生,也许是对不幸吧。”
  “说心情痛快也好,说没有意思也罢,事情都不是那么简单啊。”
  “是不简单啊。所谓对人生报复,不是简单的事。”
  “那么说,您陪着我这样年轻的女人,是要对人生报复喽?”
  “啊?”老人支吾了一声,却又说:“不是什么报复。要说报复,我是属于遭报复的一方,也许是正遭报复的一方呐。”
  宫子没有留心听他的话。她心里在想:自己既已说出手提包丢了,是否坦白里头装有一笔巨款,让有田老人补偿呢?尽管如此,二十万圆这数字太大了,金额该说多少呢?虽说是向老头子要的钱,却是自己的存款,随便自己支配,假使说,这是供弟弟上大学用的钱,向老头子请求时会容易些的。
  小时候,有人说如果宫子同弟弟启助调个个,是男性就好了。然而自从被有田老人蓄为小妾之后,她可能是丧失了希望的缘故,养成了慷慨的毛病,性情变得懦弱了。“妾者爱计较容貌,正室者则不讲究,这是理所当然的。”宫子在一本什么书上读过古人这样一段话,她感到眼前是一片漆黑,很是悲伤。连弓!以自豪的美貌也失去了。她被男子跟踪的时候,这种自豪感也许又涌了上来。宫子本人也明白,男子跟踪自己,不只是因为自己貌美。也许正如有田老人所说的,自己洋溢着一股魔力吧。
  “不过,这是令人担心啊。”老人说:“有种捉迷藏游戏吧。常被男子跟踪,不就是像捉恶魔游戏吗?”
  “也许是那样吧。”宫子奇妙地回答,“人当中有一种迥异的魔族的存在,也许真有另一种魔界的东西呢。”
  “你感觉到它了吗?你这个人真可怕啊。小心犯过错哟,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的兄弟姐妹中,可能有这种情况,就以我那个像女孩子般的弟弟来说吧,他也写了遗书呢。”
  “为什么……”
  “这是很无聊的。弟弟本想同他要好的朋友一起升大学,可是自己又去不了,如此而已……这是今年春上的事了。这位朋友姓水野,他家境好,人也聪明。他对我弟弟说:‘入学考试时,如果可能,我教你,就是写两份答案也可以。’弟弟的成绩也不坏,可是他胆小,临场怯阵,担心在考场上犯脑贫血,结果真的犯了脑贫血。即使考试通过,也没指望能入学,所以更胆怯了。”
  “这个情况,你以前没说过嘛。”
  “就是告诉您,又有什么用呢。”
  宫子顿了顿,接着又说:
  “这个叫水野的孩子,成绩很好,没有问题。母亲为了让弟弟入学,花了好多钱呢。为了祝贺弟弟入学,我也在上野请他们吃晚饭,然后到动物园去观赏夜樱。有弟弟、水野、水野的情人……”
  “哦?”
  “虽说是情人,只有十五岁呐,是满周岁……就在动物园观赏夜樱的时候,我被一个男人跟上了。他带着太太和孩子,却竟把她们扔在一边,跟踪起我来了。”
  有田老人显得十分惊讶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要这样做……我羡慕水野和他的情人,只感到哀伤。决不是因为我的关系呀。”
  “不,还是因为你的关系。你不是挺愉快的吗?”
  “你真残酷!我哪儿愉快过啦?就说丢手提包的时候,我非常害怕,就用手提包打了他。也许是扔给了他。当时不顾一切,现在什么也记不清了。手提包还装了我的一大笔款呢。母亲要向父亲朋友借一笔款子供给弟弟上大学,正在伤脑筋的时候,我想给母亲点钱,就从银行把钱支出来,回家路上……”
  “里面装了多少钱?”
  “十万圆。”宫子不由自主地说了半数。老人倒抽了口气。
  “嗯,确是一笔巨款啊。就是被那男子抢走了?……”
  宫子在幽暗中点了点头。宫子的肩膀突突地颤抖,心也扑通扑通地跳动。老人也感触到了。宫子对把金额说了半数,更加感到屈辱了。那是掺杂着某种恐怖的屈辱。老人用手慈祥地爱抚了宫子。她想那半数大概会得到补偿吧,眼泪又夺眶而出了。
  “不要哭了。这种事如果重复多遍,将来就要犯大过错呀。被男子跟踪的事,你所说的,前后矛盾百出嘛,不是吗!”有田老人平静地责备了一句。
  老人枕着宫子的胳膊入睡了。但是宫子却未能成眠。梅雨连绵不断。只听呼呼的鼾声,仿佛不知道有田老人的年龄了。宫子将胳膊抽了出来。这时她用另一只手将老人的头悄悄地抬了抬,却没把老人弄醒。这老人讨厌女人,可竟在女人身旁,毋宁说是依靠女人安稳睡着。这事如同刚才老人所说,宫子也感到是一件矛盾百出的事,而且矛盾越多就越觉得自己可憎了。有田老人之所以讨厌女人,默默中宫子也完全明白。老人还三十来岁,妻子出于嫉妒自杀身亡了。也许是女人可怕的嫉妒心,渗进他的骨髓,他一看见女人有点嫉妒的神态,就马上拒之千里。宫子出于自尊自重,也出于自暴自弃,她本来不嫉妒有田老人什么,不过她毕竟是个女人,一时失言,终于脱口说出了带有嫉妒性的话。老人露出了厌恶的神色,使宫子的嫉妒完全冻结了。她不觉落寞惆怅。然而,老人讨厌女人,好像不仅是因为女人的嫉妒。也不是由于自己者迈。对于生来讨厌女人的人,宫子嘲笑他们说:女人有什么可嫉妒的。可是一想到有田老人和自己的年龄问题,又觉得说什么老人讨厌女人或喜欢女人之类的话,未免太可笑了。
  宫子忆起自己曾羡慕过弟弟的朋友及其情人。宫子也是从启助那里听说,水野有个叫作町枝的情人。宫子在祝贺弟弟他们入学那天,第一次见到了町枝。
  “简直没有看见过那样纯洁的少女啊。”启助以前曾经这样讲过町枝。
  “十五岁就有情人,不是早熟吗。不过,是啊,虽说是十五岁,虚岁就十七啦。现在的孩子,十五岁有情人,还是有好处的呀。”宫子又改口说:“不过,阿启,女人真正的纯洁性你懂吗?光凭萍水相逢,恐怕很难了解吧。”
  “当然了解。”
  “你说,什么是女人的纯洁性呢?”
  “这个问题哪能谈得清楚哟。”
  “阿启你那样看,可能也是那样的吧。”
  “就说姐姐吧,一看见那个人就能了解嘛。”
  “女人的用心不简单哟,并不像阿启你那样天真……”
  也许启助还记得宫子的这番话,宫子在母亲家中第一次同町枝相见时,启助比水野更涨红着脸,有点慌了神。宫子不好让弟弟的朋友上自己家里来,便决定在母亲家中聚会。”“阿启,姐姐也赏识那个孩子。”宫子在里间一边给启助穿上新的大学制服,一边说。
  “是吗。唉哟,竟后穿袜子了。”启助说罢,落坐下来。
  宫子掀了掀蓝色百褶裙,也在他前面坐了下来。
  “姐姐也为水野祝福吧。所以我才叫町枝一起来的。”
  “是啊,我祝福他。”
  莫非启助也喜欢町枝?宫子很同情意志薄弱的弟弟。
  启助神采飞扬地说:“据说水野是极力反对的,于是就给町枝家写了信……信中措词很不礼貌,气得町枝家也火冒三丈。就说今天吧,町枝是偷偷来的。”
  町枝一身女学生的水兵式服装。她带来了一小束蝴蝶花,说是祝贺启助入学的。她把花插到放在启助书桌上的玻璃花瓶里。
  宫子准备去观赏上野公园的夜樱,邀他们到了上野的中国饭馆。公园人山人海,简直无立锥之地。樱树凋残,花枝也不展翠。可是借助灯光,花色仍浓,呈粉红的颜色。不知町枝是少言寡语,还是顾忌宫子,不怎么说话,却谈起了自家的庭院里,樱花花瓣落满了刚修剪过的枝头,清晨起来,映入眼帘,实在太美了。她还说,来启助家路上,看到像半生不熟的蛋黄似的夕阳,辉映在护城河畔的街树樱花丛中。
  这清水堂旁边过往的行人稀稀疏疏。走下昏暗的石阶时,宫子对町枝说:
  “记得我三四岁的时候……曾叠了纸鹤,同母亲一起到清水堂,把它吊起来,祈愿父亲的病早日康复。”
  町枝没有言语,她同宫子一起在石阶途中,驻步不前,回首望了望清水堂。
  那条正面直通博物馆的路,人潮汹涌,挤得水泄不通。我们拐往动物园的方向。东照宫的两道两旁,点燃着篝火。我们登上了石板道,排列在雨道上的石灯笼,在篝火的相映下形成一个个黑影,它的上面漫掩着簇簇樱花。赏花客东一团西一簇地围坐在石灯笼后面的空地上,中央分别点着蜡烛,在设筵摆宴。
  醉汉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时,水野充当了盾牌,在后面护卫着町枝。启助距他们两人稍远,站定在醉汉和他们两人之间,仿佛在保护着他们两人。宫子抓住启助的肩膀,闪躲着醉汉,心想:启助这么有勇气呵!
  町枝的脸承受篝火的亮光,显得更加艳美了。她那面颊的颜色,宛似一本正经地紧闭着嘴的圣女。
  “姐姐。”町枝说罢,冷不防地躲藏在宫子的背后,几乎贴了上去。
  “你怎么啦!”
  “学校的同学……和家父一起呐。是我家的近邻。”
  “町枝也要躲藏吗?”宫子边说边和町枝一起回过头去,无意中抓住了町枝的手不放,就这么样继续往前行走。接触町枝的手的瞬间,宫子几乎喊出声来。虽同是女性,却带来了无尽的凉爽与快意。不仅是她柔滑腻润的手,还有她那少女的美,渗进了宫子的心。
  “町枝,你很幸福啊。”宫子只说这样一句。
  町枝摇了摇头。
  “町枝,为什么呢?”
  宫子吃惊地盯视着町枝的脸。町枝的眼睛在篝火的映照下熠熠生光。
  “你也有不幸的事吗?”
  町枝沉默不语,把手松开。宫子已经好几年没有同女朋友手牵着手走路了。
  富于和水野经常见面。这天晚上她的视线几乎被町枝吸引过去。她一见町枝,就勾起绵长的忧愁,仿佛想要独自走向遥远的地方。即使在马路上和町枝擦肩而过,恐怕也会回头久久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吧。男人跟踪宫子也是出于这种奔放的感情吗?
  厨房里传来了掉落或倒下陶瓷器的声音,宫子才苏醒过来。今晚老鼠又出来了。是不是起来到厨房去看看呢?宫子犹豫不定。好像不止一只老鼠。也许有三只。她觉得老鼠好像也被梅雨淋湿了,伸手去摸了摸自己洗后披散的头发,悄悄地抑制住那股冰凉的感触。
  有田老人心胸郁闷,激烈地扭动着身子。宫子蹙起眉头,心想:又来劲了。远远地躲开了他的身子。老人经常被恶梦魇住。宫子已经习惯了。老人像行将被勒死的人,肩膀上下大起大伏,胳膊好像要拂掉什么,重重地打了一下宫子的脖颈。呻吟声一阵紧似一阵。把他摇醒就好了。可是宫子将身子绷紧,纹丝不动。她心头涌上了一缕残忍的思绪。
  “啊!啊!”老人一边喊叫一边挥舞着手,他是在梦中寻觅宫子。有时候,只要他紧紧搂住宫子,无须睁眼,也会平静下来。但是,今晚他自己的悲呜,把自己惊醒了。
  “啊!”老人摇了摇头,少气无力地贴近了宫子。宫子安详地把身体放柔和了。每次都如此。
  “您被恶梦魇住了。是做了可怕的恶梦了吧?”宫子连这样的话也没说。”然而,老人不安似地说:
  “有没有说什么梦话?”
  “没说什么,只是被恶梦魇住了。”
  “是吗。你一直没睡着吗?”
  “睡不着。”
  “是吗。谢谢。”
  老人把宫子的胳膊拉到了自己的颈项底下。
  “梅雨天更不行啦。你睡不着,大概是梅雨的关系哩。”老人羞惭地说:“我还以为我的喊声太大,把你吵醒了呢。”
  “就算睡着,还不是要经常起来吗?”
  有田老人的喊声,把睡在楼下的幸子也吵醒了。
  “妈妈、妈妈,我害怕。”车子胆怯,紧紧搂住阿辰:阿辰抓住女儿的肩膀,一边把她推开一边说:
  “怕什么呢,不是老爷吗。老爷才害怕呢。老爷有那个毛病,一个人睡不好党啊。就是游行,也要带太太去,非常宠爱太太呢。要是没有那个毛病,按他的年龄是不需要女人的啦。他只不过是在做恶梦罢了。没有什么可怕的嘛。”
  六七个孩子在坡道上游玩戏要。中间也杂有女孩子。大概是学龄前儿童,从幼稚园回家的吧。他们中的两三个人,手持短木棒;没拿短木棒的孩子也装作拿了,大家弓着腰,佯装拄手杖的样子。
  “爷爷,奶奶,直不起腰来……爷爷、奶奶,直不起腰来……”他们边唱边打拍子,跌跌撞撞地走着。歌词就这么几句,翻来覆去地唱个不停,不知有什么意思,与其说是在疯吵戏滤,莫如说他们有一股认真的劲头,潜心于自己的举动。他们的姿势越来越夸张,越发激烈了。一个女孩子踉踉跄跄地倒下去了。
  “喂,痛啊,痛啊。”女孩子模仿老太婆动作抚摩了腰部,又站起来,加入了合唱。
  “爷爷、奶奶,直不起腰来……”
  坡道尽头就是高高的土堤。土堤上缀满新草,松树不规则地散布各处。虽然松树并不粗大,但它的丰姿呈现在春日黄昏的天空之下,宛如昔日画在纸隔扇上或屏风上的棵棵青松。
  孩子们从坡道正中,蹒蹒跚跚地朝映着夕阳余辉的方向爬上去。尽管他们东摇西晃,但这条坡道,威胁孩子们的汽车已经很少过往,人影也稀稀疏疏了。东京的屋敷町何尝没有这种地方。
  这时候,一个少女牵着一只日本种小狗①,从坡道下面登了上来。不,还有一个人,是桃井银平跟在这个少女的后面。但是,银平已沉溺于少女而丧失了自己。他还能算是一个人吗?这是个疑问。
  ①原文作柴犬,短毛竖耳卷尾的小狗。
  少女在坡道一侧的银杏街树枝荫下悠游漫步。只有一侧林立街村。只有街村一侧才有人行道。另一侧紧挨柏油马路,徒然屹立着一道石头墙。这是一家大宅邸的石头墙,沿着坡道绵延而上。战前街树一侧是贵族的宅邸,内宅深广。人行道旁挖了一条深沟,垒着石崖。也许是有点模仿护城河的形式。沟对面是平缓的斜坡,种植着小松树。松树也残留着前人精心修剪过的痕迹。松林上方可以看见一堵白色的围墙。围墙低矮,耸着瓦顶。银杏树高耸,芽叶稀疏,不足以把枝头掩盖,其高度和方向迥异,在斜阳的辉映下,浓淡有致,娇嫩得如少女的肌肤一般。
  少女上身穿着白色毛线衣,下身是粗布裤子。卷起了灰色的蹭旧了的裤边,露出红色的格子,鲜艳夺目。叠短的裤子和帆布运动鞋之间,可以窥见少女白皙的脚。浓密波滑的黑发披垂在双肩上,从耳朵到脖颈白净得出奇,实在美极了。她牵着狗链,肩膀稍微倾斜。这位少女奇迹般的魅力牵掣着银平。光是红色格子的叠边和白帆布运动鞋之间看到的少女的洁白肌肤,就足以使银平的内心充满了哀伤,以致想死,或想把少女杀死。
  银平回忆起从前故乡的表姐弥生,回忆起他从前的学生玉木久子,如今他已经感受到这少女的脚跟也是不能靠近的。弥生肌肤白皙,却暗淡无光。久子肌肤微黑,却色泽凝滞。没有这少女那种天仙般的风韵。再说,同弥生游玩时的少年银平,和接近久子时的主任教师的银平相比较,现在的银平落魄潦倒,心力已交瘁了。虽是在春日的黄昏,银平仿佛置身在刺骨的寒风之中,衰萎的眼眶里镶满了泪珠,登上了一小段上坡道,他便气喘吁吁了。膝盖以下麻木无力,已。追不上少女。银平还没有看见少女的脸。他想,至少要同少女并肩走到斜坡上,哪怕是谈谈狗也好。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而且眼下就有此良机,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银平张开右掌挥了挥手。这是他边走边激励自己时的习惯。此刻唤起这样的感触:手捏着还有体温的死老鼠,睁大眼睛、嘴流鲜血的老鼠的死尸。那是湖畔弥生家的那只日本硬①在厨房里逮到的老鼠。弥生的母亲对它说了些什么,然后拍了拍它的头,它就乖乖地放开了。老鼠落在地板上,狗又要跃跳过去,弥生却把狗抱了起来。
  ①供玩赏和猎获小动物用的一种小犬。
  “好了,好了。你真棒,真棒呀。”弥生抚慰着狗说。然后她命令银平:“银平,你把老鼠拿走吧。”
  银平连忙把老鼠捡起,老鼠嘴里流出的血,滴了一滴在地板上。老鼠的身体还温乎乎的,实在令人毛骨悚然。虽说瞪大眼睛,却是老鼠的可爱的眼睛。
  “快点扔掉吧。”
  “扔在哪儿?……”
  “扔到湖里去好罗。”
  银平在湖边,手抓住老鼠的尾巴,使劲往远处扔去。在黑黢黢的夜里,只听见“扑通”响起了孤寂的水声。银平一溜烟地逃回家去。弥生不就是大舅舅的女儿吗?银平悔恨不已。那是银平十二三岁的往事了。银平做了一个被老鼠吓呆了的梦。
  小狗逮过一次老鼠,就老记住这件事,每天都盯着厨房。人同狗说些什么,狗就如同听到老鼠声,飞跳到厨房去。一见它的踪影,它肯定已经蹲在厨房角里。可是,它又不能像猫那样子。它抬头望见老鼠从搁板顺着柱子往上爬,就歇斯底里地吠叫起来。活像被老鼠附身,变得神经衰弱了。他从弥生的针线盒里偷了一根带着红线的缝针,伺机扎穿狗的薄耳朵。离开这个家的时候,是最好的时机吧。事后大家吵吵嚷嚷,如果缝针带着红线穿过狗耳朵,人们就会怀疑这是弥生干的。银平在狗耳朵上一落针,狗发出悲鸣逃之夭夭,没有扎成。银平将缝针藏在口袋里,折回自己的家中。他在纸上画了弥生和狗的像,用那根红线缝了好几针,然后放进了书桌的抽屉里。
  银平想同牵狗的少女哪怕谈谈狗,也就不由联想起那只逮老鼠的狗。银平讨厌狗,谈狗也不会有什么好话。他觉得要是接近少女牵着的那只小狗,小狗定会咬他的。但是,银平没有追上少女,当然不是狗的缘故。
  少女边走边弯下腰,解开了小狗脖圈上的链条。小狗获得了解放,跑在少女前面,又跑回少女后边,越过少女,飞跑到银平的眼前。它嗅了嗅银平的鞋。
  “哇。”银平呼喊一声,跳了起来。
  “阿福,阿福。”少女呼喊着小狗。
  “喂,请帮个忙。”
  “阿福,阿福。”
  银平失去了血色。小狗回到了少女身边。
  “啊,太可怕了。”银平打了个趔趄,蹲了下来。这个动作有点夸张,虽是为着引起少女的注意,可银平确是头晕目眩,闭上了眼睛,心房激烈地跳动,稍稍想吐,又吐不出来。他按着额头,半睁眼睛,只见少女又将链条挂在小狗脖子上,连头也不回便爬上了斜坡。银平义愤填膺,感到无比屈辱。银平猜测那只小狗唤他的鞋,一定嗅出自己的脚的丑陋吧。
  “畜牲,我要缝缝那只狗的耳朵。”银平嘟囔了一句,跑步登上了坡道。在追上少女时,怒气消失了。
  “小姐。”银平用嘶哑的声音呼喊。
  少女只扭过头去,垂发飘拂,那脖颈之美,使银平苍白的脸也燃烧了起来。
  “小姐,这只狗真可爱呀。是什么种呢?”
  “是日本种。”
  “哪里的呢?”
  “甲州。”
  “是小姐的狗吗?每天都固定时间出来遛狗吗?”
  “嗯。”
  “散步总走这条路吗?”
  少女没有作答,但看样子她也不觉得银平特别可疑。银平回头望了望坡道下面。哪儿是少女的家呢?在新叶丛中像有一户和平幸福的家庭。
  “这只狗会捉老鼠吗?”
  少女没有一丝笑容。
  “捉老鼠的是猫,狗不捉老鼠啊。不过,倒是有的狗捉老鼠,从前我家里那只狗可会抓老鼠哩。”
  少女连看也不看银平一眼。
  “狗和猫不同,即使捉到老鼠也不吃的。我孩提时,最讨厌的就是去扔死老鼠。”
  银平说了些连自己都觉得厌烦的话,那只从嘴角流出鲜血的死老鼠又浮现在眼前。他窥见了老鼠咬紧的白牙齿。
  “那是日本叫硬的一个种类吧。那家伙颤动着弯曲的细腿奔跑,我很讨厌。狗和人,都是有各式各样的啊。狗能这样地同小姐出来散步,真幸福啊。”银平说。
  银平大概忘却了方才的恐惧了吧,他弯下腰身想去抚摸狗的脊背。少女忽然将链条从右手倒到左手,让狗躲开了银平的手。银平的眼里映现了狗在移动。他想去紧紧搂住少女的脚,好容易才按捺住涌上心头的这种冲动。每天傍晚少女必定牵着狗,登上这条坡道,在银杏树荫下散步。躲在土堤上偷看这位少女吧!银平脑际倏地掠过这一杂念,很快也就打消了刚才那个坏念头。银平心怀释然。他有一种骄傲的感觉,恍如赤裸着身子躺在嫩草上一样。少女将永远地朝着上堤上的银平所在方向,登上这坡道上来。这是多么幸福啊。
  “对不起。这只小狗很可爱,我也是喜欢狗的……只是,我讨厌捉老鼠的狗。”
  少女没有任何反应。坡道尽头就是土堤。少女和狗踏着土堤的嫩草走去了。一个男学生在土堤对面站起身子,走了过去。少女先伸出手去握住学生的手,银平一阵目眩,惊讶不已,原来少女是借口遛狗到这儿来幽会的?
  银平发现少女那双黑眼睛是被爱情滋润才闪闪发光的啊。这一突然的震惊使他头脑有点发麻了,感到少女的眼睛,恍如一泓黑色的湖水。他多么想在这清亮纯净的眼中游泳,在那泓黑色的湖水中赤身游泳啊。银平的心情交集着奇妙的憧憬和绝望。他无精打采地走着,很快便登上了土堤。仰身躺在嫩草上,凝望着苍穹。
  原来学生是宫子弟弟的同学水野,少女是町枝。宫子是为了祝贺弟弟和水野入学,把町枝也叫来观赏上野的夜樱的,这是约莫十天前的事了。
  在水野看来,町枝那一双几乎占满整个眼眶的黑眼珠水灵灵的,闪烁着亮光,美极了。水野被吸引过去,看她看得入迷了。
  “早晨,我真想看看町枝醒来时那双眨巴着的眼睛啊。”
  “那时的眼睛该多好看啊。”
  “一定是睡眼惺忪吧。”
  “不会的。”水野不相信。
  “我一睁眼就想见町枝呐。”
  町枝点点头。
  “至今我是醒来两个小时以内才能在学校见到町枝呀。”
  “醒来两个小时以内,你是曾说过的。打那以后,清晨一起来我也就想到两小时以内……”
  “那么怎么会是睡眼惺忪呢?”
  “怎么会,谁知道呢。”
  “有人有这样一双黑眼睛,日本是个好国家啊。”
  这双墨黑的眼睛把眉毛和嘴唇陪衬得更美了。黑发和眼色相互辉映实在艳丽到了极点。
  “你是借口遛狗从家里出来的吧?”水野探问道。
  “我没说,可我牵着狗,一看我这副模样就明白了嘛。”
  “在你家附近会面,是很冒险的啊。”
  “我不忍心欺骗家里人。如果没有狗,我就出不来了。就是能出来,也是会挂着一副羞涩的脸回去的,家里人一看就会明白的呀。水野,你们家比我们家更不同意我们的事吧!”
  “不谈这个啦。反正我们俩都是从家里出来,又要回到家去的,如今想家中的事,太没意思了。既然是出来久遛狗,就不能呆太长时间了吧。”
  町枝点点头。两人在嫩草地上坐了下来。水野把町枝的狗抱起放在膝上。
  “阿福也认得水野哩。”
  “假使狗也会说话,它说出去,咱们从明天起就不能再会面啦。”
  “即使不能见面,我也要等着你,这行了吧。我无论如何也要去你那所大学。这样一来,醒来之后又要在两小时以内吧?……”
  “两小时以内吗?……”水野喃喃地说。
  “非变成不等两个小时也行的。”
  “我母亲说太早了,她不信任我。但我觉得早了倒是幸福。我想更小更小的时候就能见到水野你呢。无论年纪多小,初中时代也好,小学时代也好,只要见到你,我就一定会喜欢你的。我还是个婴儿时,就被人背着走这条坡道,在这土堤上游玩呢。水野,你小时候没走过这坡道吗?”
  “好像没走过。”
  “是吗?我经常想,我还是婴儿时候,不是也在这坡道上见过水野吗。所以,我才这样喜欢你的……”
  “我小时候要是走过这斜坡就好了。”
  “小时候,人家总说我可爱。在这坡道上,我经常被一些不相识的人抱起来呐。那时我的眼睛比现在更大更圆哩。”町枝把炯炯的目光投向水野,“前些时候,各家中学都在举行毕业典礼呢。下了坡道,往右拐就是护城河,那里有出租小船吧。牵着狗穿过去,就可能看见一些今年刚初中毕业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把毕业证书卷成圆筒,拿在手里,乘着小船呢。我想他们大概是为了纪念别离才来划船的吧,真令人羡慕啊。有的女孩子手拿毕业证书,依靠在桥栏上望着同学们划船。我中学毕业时,还没认识水野呢。水野,你曾同别的女孩子游玩过吧?”
  “我才不跟女孩子们玩呢。”
  “是吗?”……町枝歪了歪脑袋。
  “天气转暖,小船下水之前,护城河有的地方还结冰,那里有很多野鸭呐。我记得,那时我还想:踏在冰上的鸭子和漂在水里的鸭子哪个冷呢?据说因为有人打野鸭,它们白天逃到这里来,一到傍晚,要么回到乡村的山坳,要么回到湖里……”
  “是吗?”
  “我还看见庆祝五一节举着红旗的队伍从对面的电车道通过呐。当时银杏街树刚刚吐出嫩叶,一面面红旗通过其间,我只觉得美极了。”
  他们两人所在坡下的护城河被填平了,从傍晚到夜间变成高尔夫球的练习场。那对面的电车道上,屹立着银杏街树,黑色的树干在一簇簇嫩叶的下面显得特别醒目。黄昏的天空在树梢顶端笼罩上桃红色的雾霭。町枝用手抚摩着水野膝上的狗脑袋。水野双手紧紧握住町枝的这只手。
  “我在这里等你的时候,仿佛听到了低沉的手风琴声。我闭上眼睛就躺下来了。”
  “什么曲子?……”
  “是啊,好像是《君之代》……”
  “《君之代》?”町枝吓了一跳,她靠近了水野。
  “什么《君之代》,水野你不是没当过兵吗?”
  “每天晚上很晚,也许是我收听广播《君之代》的缘故吧?”
  “每天晚上我都静静地说声:水野,晚安!”
  町枝没有把银平的事告诉水野。町枝没有感到自己曾被一个奇怪的男人缠住搭话。而且早就忘记了。银平正躺在嫩草坪上,要看还是能够看见的。她岂止没有看他,即使看见他,也没有注意到他就是刚才那个男子吧。银平则不能不注意他们两人。一阵泥土的凉气爬上了银平的脊背上。可能这是处在穿冬大衣和暖的大衣之间的季节吧,银平却没有穿大衣。银平翻过身来,面向町枝他们两人。他不是羡慕他们两人的幸福,而是诅咒他们两人。他闭上眼睛不久,就浮现出一幕幻影:仿佛看到他们两人乘着熊熊的烈焰从水上漂荡而来。他觉得,这般情景证明了他们两人是不会永远幸福的。
  “阿银,姑妈真漂亮啊。”
  银平仿佛听见了弥生的声音。银平曾和弥生双双坐在湖边的盛开的山樱树下。樱花倒映在水中。不时传来小鸟的啁啾声。
  “姑妈说话时露出牙齿,这是我最喜欢的。”
  说不定弥生会感到遗憾:那样一个美人为什么嫁给像银平父亲这样的一个丑男子呢?
  “父亲和姑妈是唯一的亲兄妹。我父亲说,阿银的父亲既已过世,让姑妈带着阿银回到我们家住好了。”
  “我不干!”银平说罢,涨红了脸。
  他仿佛要失去母亲而觉得厌烦,还是能和弥生住在一起而感到腼腆呢?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那时节,银平家中除母亲外,还有祖父母以及大姑妈。她是离婚回到娘家的。银平虚岁十一那年父亲死于湖里,他头部带有伤痕。有人说,他是被人杀死扔在湖里的。他喝了湖水,也像是溺死的。也有人怀疑,可能是在岸边和什么人争吵被推下水中。令人可恨的是,弥生家里有人指桑骂槐,说银平的父亲大可不必特地到妻子老家来自杀嘛。十一岁的银平痛下决心:假使父亲是被人下毒手,就非要找到这个仇人不可。银平到了母亲老家,就来到了浮上父亲尸体的附近,躲在胡枝子的繁枝茂叶之中,观察过往的行人。他想绝不让杀死父亲的人平安无事地通过这里。有一回,一个牵着牛的男人走过来,牛发起脾气。银平吓晕了。有时还绽开了白胡枝子花。银平折了一朵花,带回家里,夹在书本里做标本,他发誓要报仇。
  “就说我母亲吧,她也不愿意回家呀。”银平对弥生愤愤地说。
  “因为我父亲在这村上被人杀了。”
  弥生看见银平刷白的脸,吓了一大跳。
  弥生还没有告诉银平,村里人传说银平父亲的幽魂会在湖边出现呐。据说只要经过银平父亲死亡的那湖岸边,就会听见脚步声尾随而来。回首顾盼却不见人影。拔腿就逃跑,幽魂的脚步不能走动;人跑远了幽魂的脚步声也就听不见了。
  连小鸟的啁啾声从山樱梢顶转到下面的枝头,弥生也都联想到幽魂的脚步声。
  “阿银,回家吧。花倒映在湖面上,不知怎的,真叫人生怕哩。”
  “不用怕。”
  “阿银,你没有好好看呀。”
  “不是很漂亮的吗。”
  银平使劲拽住了站起来的弥生的手。弥生倒在银平的身上。
  “阿银。”弥生喊了一声,弄乱了和服的下摆,逃走了。银平追了上去。弥生喘不过气,停下了脚步,抽冷子搂住了银平的肩膀。
  “阿银,同姑妈一道到我家来吧。”
  “不愿意!”银平边说边紧紧地拥抱她。眼泪旋即从银平的眼眶里流溢出来。弥生也用模糊了的眼睛,凝望着银平,久久才开口说:
  “姑妈曾对家父说:如果住在那种房子里,我也会死去的。这话我听见了。”
  银平拥抱弥生,仅此一回。
  众所周知,弥生的家、银平母亲的娘家,早年就是湖畔的名门世家。她为什么要嫁到不是门当户对的银平家里来呢?母亲是不是有什么缘由呢?银平对此抱有怀疑,是在几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母亲已经同银平分手回到了娘家。银平上东京攻读后,母亲患肺病在娘家与世长辞,原来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一丁点学费也断绝了。银平的家,祖父也已故去,现在剩下祖母和姑妈还健在。听说姑妈要了一个在婆家生下的女儿来抚养。银平长年没同家乡通信,也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否已经出嫁。
  银平感到,自己尾随町枝来到嫩草坪上随便躺下来,同从前自己在弥生的村庄的湖边上,躲在胡枝子花丛中相比,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一样的哀伤,掠过银平的心间。为父亲报仇的事,他已经不再那么认真思考了。纵令杀父的仇人还在世上,现今也已老态龙钟。如果有个老丑的老头子来找银平,忏悔杀人的罪过,银平会不会像消除了缠身的魔鬼那样痛快呢,会不会唤回当年两人在那里幽会的那种青春呢?往昔山樱花倒映在弥生村子里的湖面上的情景,如今还清晰地浮现在银平的心上。那是一泓平静得连一丝涟漪也没有的、大镜一般的湖水。银平闭上眼睛,想起了母亲的容颜。
  这时候,牵着小狗的少女从土堤走了下去,银平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男学生站在上堤上目送着她。银平也猛然站起来,目送走下坡道的少女。映在银杏树叶上的夕影浓重起来了。已无过路行人,少女连头也不回。走在前头的小狗,拖着链条,急于回归。少女迈着轻快的小步,太美了。银平心想:明天黄昏,这少女一定还会登这坡道的。他想着想着打起口哨来。他朝着水野站立的方向走去。水野发现了银平,望着他,他也没有停止口哨。
  “你真快活啊。”银平对水野说。
  水野不予理睬。
  “我跟你说话呐,你真快活啊。”
  水野皱起眉头,望了望银平。
  “唉呀,不要挂着一副讨厌我的面孔嘛。在这儿坐下来谈谈吧。如果有人得到幸福,我就羡慕他的幸福。我就是这种人。”
  水野背向他正要走开,银平就说:
  “喂,别逃跑呀。我不是说坐下来谈谈吗?”
  水野转过身来说:
  “我才不逃跑呢。我跟你没事。”
  “你搞错了,你以为我是想敲竹杠吗?来,请坐下来。”
  水野仍站立不动。
  “我觉得你的情人很漂亮。这不行吗?真是美丽的姑娘啊。你太幸福了。”
  “那又怎么样?”
  “我想同幸福的人谈谈。说实在的,那姑娘实在太漂亮,我尾随她来了。她原来是同你幽会,我大吃一惊。”
  水野也惊愕地望了望银平,刚想往对面走去,银平从后面把手搭在他肩上,说:
  “来,咱们谈谈吧。”
  水野猛推了一下银平。
  “混蛋!”
  银平从土堤上滚落下去,倒在下面的柏油马路上,右肩膀异常的痛。在柏油马路上盘腿坐了一会儿,用手按着肩膀,站起身来。他爬上土堤,对方已渺无踪影。银平胸部难受。喘着粗气坐了下来,又突然趴了下去。
  少女回去之后,银平为什么要接近学生,同学生搭话呢?他自己也觉得不可理解。他一边打口哨一边走去,恐怕是没有恶意的。看样子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谈谈那学生和少女的美。假如那学生采取诚挚的态度,他可能会把学生还没发现的少女的美,告诉学生。可是他却表现得令人有点讨厌。
  “你真快活啊。”银平贸然冒出这句话,实在是太笨拙了。其实可以说点别的事。尽管如此,却被学生推撞滚落下去了。他感到自己已无力气,身体着实衰弱。真想痛哭一场啊。他一只手抓住嫩草,一只手抚摩疼痛的肩膀,桃红色的晚霞朦朦胧胧地映入了眯缝的眼睛。
  从明天起,那少女不会再牵着狗出现在这坡道上了吧。不,说不定到明天学生还不能同少女联系上,她明天还可能登上这林立银杏街村的坡道来吧。可是,学生已经认得自己,自己已不能在这坡道上或在土堤上了。银平扫视了土堤一圈,也没有找着一处藏身之地。身穿白色衬衫,卷起裤边露出了红色格子的少女的姿影,从银平的脑际迅速地消逝了。桃红色的天空,把银平的头都染红了。
  “久子,久子。”银平用嗓眼里发出的嘶哑声音,呼唤着玉木久子的名字。
  他乘上出租车去同久子会面,不是在霭霭晚霞的时辰,而是在下午三点钟左右。镇上的天空燃烧着淡淡的霞红。透过车窗玻璃,眼前的市镇一片浅蓝的颜色。从落下的驾驶席前的遮阳玻璃看见的天空,是不同的颜色。银平便向司机的肩膀探过身去问道:
  “天空是不是呈现一片淡淡的霞红色?”
  “是啊。”司机用无所谓的口吻答道。
  “是染上了霞红吗?什么原因呢?莫不是我眼睛的关系?”
  “不是眼睛的关系。”
  银平仍然探着身子,闻到了司机旧工服的气味。
  打那以后,银平每次乘出租汽车,都自然而然地感到眼前是一片淡淡的桃红色世界和淡淡的蓝色世界。透过车窗看到的是浅蓝色。相形之下,从落下的驾驶席前挡阳玻璃看见的,却成了桃红色。他本以为仅此而已,不料实际上天空。市镇房屋的墙壁、马路连街村的树干也出乎意料地都抹上了桃红色。银平不能相信了。春秋两季里,一般行车多是关闭客席的车窗,而打开驾驶席的窗口。银平的身份不是到哪儿都能乘小汽车的,不过每次乘车,这种感觉总重复出现。
  于是,银平形成一种习惯的想法:司机的世界是温暖的桃红色,客人的世界则是冰冷的浅蓝色。客人就是银平本身。当然,通过玻璃的颜色看到的世界,是清明澄澈的。东京的天空或是街道,都凝聚着灰尘。也许是浅桃红色的吧。银平常常从坐席上探出身子,将双肘支在司机身后的靠背上,凝望着桃红色的世界,混浊空气的温热使他的心情烦躁起来。
  “喂,老兄!”银平真想把司机揪住。这可能是要对某种东西的反抗或挑战的苗头吧。假使把司机揪住,他也就快要成为狂人了。银平迫近司机后面,即使露出咄咄逼人的神色,市镇和天空似乎也都是桃红色的,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不构成对司机的任何威胁的。
  另外,也没有什么可威胁的吧。银平通过出租汽车的窗玻璃的光怪陆离,第一次分辨出淡桃红色的世界和浅蓝色的世界,那是在去会见久子的路上。而他向司机的肩膀探过身去,那是会见久子的姿势。在这种出租汽车上,银平总是想起了久子。从司机的旧工服发出的气味,不久便引来了久子蓝哗叽服的香味,尔后从哪个司机身上都感受到久子的气味。即使司机穿上新工服也是一样,没有变化。
  第一次把天空看成桃红色的时候,银平已被学校革职,久子也已转校,两人背人耳目悄悄地幽会了。银平担心事情会演变成后来的这个样子,曾悄悄对久子说:
  “可不能跟恩田谈啊。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秘密……”
  久子好像是在秘密的场所里,脸颊染红了。
  “能够保密,就会感到甜蜜、愉快。一旦泄露,就会变成可怕的复仇鬼闹翻了天的。”
  久子脸上露出了酒窝,向上翻了翻眼珠,凝视着银平。这是在教室廊道的一头。一个少女跳起抓住靠窗的樱枝,就像抓住单杠悠荡着身体一样,树枝摇晃个不停,树叶摩挲声,透过走廊上的窗玻璃,也是能够听得见的。
  “恋爱,除了两个当事人以外,是绝不能有第三者的。听明白了吗?就说恩田吧,现在已是我们的敌人,成了社会上的耳目之一啦。”
  “可是,说不定我会对恩田谈呢。”
  “那可不成。”银平害怕地环视了四周。
  “太痛苦了呀。假使恩田体贴地问我:阿久你怎么啦,我可能就瞒不了她呐。”
  “干么要同学体贴呢?”银平加强语气说。
  “我一见到恩田,一定会哭出来。昨天我回家,用水洗了洗哭肿的眼睛,可还是不解决问题。夏天冰箱里有冰块可能好用些……”
  “别那么漫不经心。”
  “我太难受了呀。”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久子乖乖地把眼睛移向银平。从眼神来看,与其说她的这双眼睛望着银平,莫如说是让银平看着她这双眼睛。银平感受到久子肌肤的温馨,他沉默不语了。
  银平和久子建立这种关系以前,曾想过向恩田信子探询一下久子家庭的内情。据久子说,她对恩田无所不谈。
  然而,银平觉得恩田这个学生有点难以接近,向她打听久子的事吧,又怕她看透自己的内心活动。恩田的学业成绩优秀,个性也很倔强。有一回,上课时间,银平给她们读福泽谕吉①的《男女交际论》:
  “川柳②诗句写道:走二三百米,夫妇始相伴。”
  下面又是:
  ①福泽谕吉(1834-1901)日本思想家、教育家、评论家。
  ②由十七个假名组成的诙谐、讽刺的短诗。
  “比如夫出外旅行,妻依依惜别;妻病魔缠身,夫亲切看护,公公婆婆就看不惯,是违背公婆之意,此等奇谈世上也并非没有啊。”
  女学生们听了哄堂大笑,恩田却一笑不笑。
  “恩田,你没笑吗?”银平说。
  恩田不作答。
  “恩田,你不觉得可笑吗?”
  “不可笑。”
  “自己虽不觉得可笑,大伙都觉得可笑而笑了,你笑笑不也很好吗?”
  “我不愿意。和大家一起笑也未尝不可。不过,大家笑后,我不跟着笑也可以嘛。”
  “诡辩。”银平一本正经的样子。
  “恩田说不可笑,大伙觉得可笑吗?”
  教室里鸦雀无声。
  “不可笑吗?这篇东西,福泽谕吉是在明治三十九年写的,战后的今天读后也不觉得可笑,那就成问题啦。”银平接着这么说,话说到中途,突然不怀好意地问道:“话又说回来,有人见过恩田笑吗?”
  “见过,我就见过。”
  “见过。”
  “她常笑的呀。”
  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边笑边回答。
  银平后来回想:这个恩田信子和玉木久子所以成为最好的朋友,也许是因为久子也把异常的性格隐蔽起来吧。久子身上似乎荡漾一股诱着银平跟踪的魁力,久子深藏在内心的情感不是接受了银平的跟踪吗。久子这个女性像霎时触电而战栗一样,震惊不已。久子委身于银平的时候,恐怕都是和大多数少女一样的吧。连银平也感到一阵颤栗。
  对银平来说,或许久子也是他第一个情人。他们在高级中学里,是教师和学生的关系,银平却爱上了久子。银平觉得这段自于是他以往半生最幸福的时刻。父亲在世时,幼年的银平在农村曾向往过表姐弥生,无疑那是纯洁的初恋,只不过是年纪太小了。
  银平不能忘记,九岁还是十岁那年,他做了家鲫鱼的梦而受到了表扬。故乡的海里,那深黑色的波浪上,漂浮着一艘飞艇。细看,原来是一尾大家鲫鱼。家鲫鱼是从海里跳跃起来的。而且长时间地飘浮并停留在空中。不止一尾。家鲫鱼从一簇又一簇的波浪之间跳跃。
  “啊,大家鲫鱼!”银平喊着醒过来了。
  “这是个吉祥的梦。了不起的梦。银平要发迹啦。”人们这样传扬开去。
  昨天,从弥生那里得到一本画册,里面附有飞艇的画。银平没有见过飞艇的实物。但是,当时已经有了飞艇。大型飞机发展起来后,如今没有飞艇了吧。银平所做的飞艇和家鲫鱼的梦,如今也成了过去。这与其说银平做了发迹的梦,不如说是梦卜,有可能是与弥生结婚的梦兆吧。银平并没有发迹。即使没有失去高中国语教师的职务,也是没有希望发迹了。没有像梦中美丽的家鲫鱼那样从人波中跃起的力气,也没有在人头之上的半空飘浮的力量了。归根到底,可能是堕入了幽黑的浪底的因果报应吧。自从和久子燃起鬼火之后,幸福短暂,沦落却很快。正如银平对久子警告过的,她向恩田泄漏的秘密,可能变成复仇的魔鬼闹腾起来,恩田告发是毫不留情的。
  打那次之后,银平决计在教室里尽量不瞧久子一眼。难办的却是,不由自主地把视线移在恩田的座位上。银平把恩田叫到校园的一角里,请求她保守秘密,还威胁过她。然而,恩田对银平的憎恨,不是出于正义感,而是出于直观产生的强烈的谢罪感。银平就是向她申诉爱情的可贵,她也断然地说:
  “先生太不纯洁了。”
  “你才不纯洁呢。人家向你坦白了自己的秘密,你却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还有比这种事更不纯洁的吗?难道你心上爬满了蛤蝓、蝎子、蜈蚣吗?”
  “我没向任何人泄露过啊。”
  然而,不多久,恩田给校长和久子的父亲投了信。投信是匿名的,据说有时信署“蜈蚣缄”。
  银平终于按久子选择的地点幽会了。久子在战后买的房子,在过去来说是郊外,不过战前山手的宅邸遭战火洗劫已是残垣断壁,只留下部分钢筋水泥墙。久子害怕被人发现,喜欢在这样的墙后同银平幽会。现在这屋敷町的废墟,大都修盖了大大小小的屋宇,空地已经不多。一个时期令人生畏的废墟景象或危险也已消失了。那地方确是被人们遗忘。那里杂草丛生,高得足以把他们两人隐藏起来。当时还是女学生的久子,也许认为这里原来是自己的家从而感到安心吧。
  久子是很难给银平写信的。银平也不能给久子写信,不能往久子家里或学校里挂电话,不能托人捎口信,同久子联系的途径几乎都不通了,只好在这块空地的钢筋水泥断壁的内侧,用粉笔写点留言,让久子到这儿来看。约定好写在高墙的下端。野草掩盖,不易被人发现。当然不能写得太复杂,充其量写上希望见面的日子和时间,起一种秘密告示板的作用。有时也由银平来看久子写下的留言。久子方面决定了幽会时间,就可以用快信或电报通知银平。而银平方面则需要提前早早将日子和时间写在墙上,然后等待看到久子写上答应的暗号。久子受到监视,夜间很难出来。
  银平在出租汽车里第一次看到桃红色和浅蓝色那天,就是久子来找的日子。久子蹲在近墙的草丛中等待着银平。有一回银平对久子这样说道:“这堵墙的高度不正说明你父亲太残酷无情了吗。墙上还插着玻璃碴儿和倒钉尖吧。”的确,从周围新建的平房,是窥不见墙这边的。即使修建一户两层洋房,由于新式设计,楼房低矮,从二楼探出身子,庭院的三分之一遮掩在视野之外。久子了解这一情况,就呆在靠墙的地方。门原先是木造的,没被烧毁。这土地不准备出售,首先就没有好奇的人进来。午后三点左右,就可以在此幽会了。
  “啊,你刚从学校回来吗。”银平说着一只手搭在久子的头上,然后蹲了下来,靠过去用双手抱着久子苍白的脸。
  “老师,没有时间呀。放学回家的时间家里人都掌握了。”
  “我知道。”
  “我说,有《平家物语》①的课外讲座,想留下来,可家里不允许。”
  “是吗?久等了?脚麻木了吧?”银平把久子抱到膝上。光天之下,久子有点腼腆,滑了下来。
  “老师,这个……”
  “什么,钱?怎么啦?”
  “我偷来给您的呀。”久子闪烁着炯炯的目光。“二万七千圆呢。”
  “是令尊的钱吗?”
  “母亲的钱。”
  “我不要。马上就会发觉的。还是放回去吧。”
  “发觉的话,点把火将房子烧掉好喽。”
  “你又不是蔬菜店的阿七②……哪有人为了二万七千圆就烧掉值一千多万圆的房子呢。”
  ①《平家物语》,日本中世纪的著名历史演义小说。作者不详。
  ②蔬菜店的阿七,是传说故事的主人公。相传她是江户本乡驹入蔬菜店主市左卫门的独生女,遇上天和二年十二月的大火灾,逃到某寺院里避难,同寺院的小和尚产生了爱情,小和尚以为放把火毁掉寺院,两人就可以出走,事情未遂,被处以火刑。
  “这是母亲背着父亲积攒的私房钱,她不会嚷出去的。我也再三考虑才偷出来的。既已偷出来又把它放回去,那就更可怕了。一定会全身颤抖,被人家发觉的。”
  银平收下久子偷来的钱,这不是第一次了。不是银平出谋划策,而是久子自己的主意。
  “老师嘛,勉强可以维持生活。我有个学生时代的朋友,他是一家公司经理的秘书;那经理叫做有田,这个朋友不时让老师为经理撰写讲演稿。”
  “有田先生?……那人叫有田什么?”
  “叫有田音二,是个老人。”
  “唉呀,是我这个学校的理事长呐。他……家父就是拜托有田先生帮我转校的。”
  “是吗?”
  “原来理事长在学校的讲话稿,也是桃井老师写的啊?我过去不知道呀。”
  “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是啊。明月一出来,我就想老师大概也在赏月吧;风雨的日子,我就想老师的公寓不知怎么样了。”
  “据秘书说,那位叫有田的老人正在为一种奇怪的恐怖症而苦恼呢。秘书拜托我:在讲稿里尽量不要写妻子、结婚一类的话。我觉得在女子高中学校发表讲话,当然要写上罗。有田理事长演说中途,恐怖症没有发作吧?”
  “没有。我没有注意呀。”
  “是吗。啊,在众目暌睽之下……”银平独自点了点头。
  “所谓恐怖症发作,是什么样的呢?”
  “情况各种各样。说不定我们自己也有呢。我佯装发作给你看看吧。”银平说罢闭上了眼睛,故乡的麦田便浮现在他的脑际。一个妇女骑着农家的无鞍马,从麦田对面的道路奔跑过去了。女子将一条白手巾围在脖颈上,在前面打了结。
  “老师,哪怕勒脖颈也行啊。我不想回家了。”久子温情脉脉地窃窃私语。银平发现自己一只手抓住久子的脖颈,不禁愕然。他把另一只手也搭上去,试量着久子的脖子。银平双手的指尖接触在一起了。银平让钱包滑进久子的胸口。久子马上蜷曲着胸部,后退了一步。
  “把钱拿回家吧……这样做,你我都要犯罪的。恩田不是告发我是个罪人吗。据说她的信里这么写道:像那样一个见不得人的人,那样一个撒谎的人,以前一定干过许多坏事……你最近见过恩田吗?”
  “没见过。也没来信。我不了解她的为人。”
  银平沉默了片刻。久子给他展开一块尼龙包袱皮。这样反而传来了泥土的凉气。四周的草吐出一阵阵清香。
  “老师,请您还跟踪我吧。不让我发觉地跟踪我吧。还是在放学回家的时候好。这回的学校路远了。”
  “而且,在那扇豪华的门前面,你装作才发现的样子是吗?然后你在铁门里涨红脸瞪着我是吗?”
  “不。我会让您进来的。我家很大,不会被人发现。我的房间里,也有地方可以躲藏起来。”
  银平感到欣慰,心情十分激动。这个计划,不久便实现了。但是,银平却被久子的家人发现了。
  以后不知经过多少岁月,银平离开了久子。就是在他被可能是牵狗少女的情人——那个学生从土堤上推下来之后,他一边望着桃红色的晚霞,一边情不自禁地呼唤着“久子!久子”,回到公寓里。土堤的高度是银平身高的两倍,肩膀和膝盖都摔得青一块紫一块。
  翌日傍晚,银平又不由自主地到了林立银杏街村的坡道上去看望少女。那位纯洁的少女,对银平的跟踪,毫不在意,银平也这样想到:自己一点也不想加害于她,不是吗?就像悲叹掠空而过的大雁一样,也仿佛是在那里目送光辉年华的流逝。银平是个不知明日命运的人。那少女也不是永远都美。
  银平昨天同学生搭话,被学生认识了,他不能在银杏街村的坡道上流连徘徊,更不能在学生等待少女的土堤上呆下去。耸立着街村的人行道和旧时贵族的宅邸之间有一道沟,银平决定躲在这里面。万一被警官怀疑,就佯装醉酒摔下,或者被暴徒推落,呼喊腰腿痛便可以了。佯装醉酒是可以对付过去的,因此他为了呼出点酒气,喝了少许酒才出门。
  虽说昨天就知道沟很深,可下去一看,觉得与其说深不如说宽了。沟两侧是很美观的石崖,沟底也铺上了石子,草从石缝生长出来,去年的落叶已经腐烂了。如果把身子靠近人行道这边的石崖,径直登上坡道的人大概是发现不了的。银平躲藏了二三十分钟,连石崖上的石头也想咬上一口。石缝里绽开的紫花地丁,跳入了眼帘。银平蹭行过去,将紫花地了含在嘴里,用牙齿咬断,咽了下去。非常难咽。银平使劲强忍住欲滴的泪珠。
  昨日的少女,今日又牵着狗在坡道下面出现了。银平拓开双手,抓住石头的角,仿佛要被石头吸进去,焦急地抬起了头。手颤抖着,只觉石崖行将倒蹋似的,心脏的悸动,撞击着石头。
  少女上身仍穿着昨天的白色毛衣,下身不是穿裤子,而是换了深红色裙子,鞋也是穿高级的。白色和深红色在街树和嫩绿中浮现,走了过来。从银平的上面通过时,少女的手就在银平的眼前。白皙的手从手腕到胳膊显得更加洁白。银平从下面抬头望见了少女洁净的下巴颏,他“啊”地叫了一声,就闭上了眼睛。
  “在,在。”
  昨天的学生在土堤上等候着。在快到土堤的坡道半路上,从沟底望去,走向土堤的他们俩,膝盖以上的身躯在青草丛中移动着。银平等少女回家,直到黄昏时分,少女还没打坡道经过。大概是学生同少女谈了昨天那奇怪的男子的事,所以她避开了这条路了吧。
  尔后,银平不知多少回,在银杏街树林立的坡道上彷徨惆怅,或在土堤的青草地上长时间仰脸躺着睡。可是,看不见少女。少女的幻影,夜间也把银平诱到这坡道上来。银杏的嫩叶很快变成郁郁葱葱的绿叶。月光把它们的影子洒落在柏油马路上。黑压压地压在银平头顶的街村,威胁着银平。银平想起了当年在本州西北部的故乡,夜海的黑暗突然使自己感到害怕而跑回家的往事。从沟底传来了小猫的叫声。银平驻步,往下看了看。没有看见小猫,却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箱子。箱子里有什么东西微微在骚动。
  “果然,这倒是个扔猫崽的好地方。”
  有人把刚生下来的猫崽整窝地扔在箱子里。不知道几只。它们悲鸣,挨饿,死去。银平试着把这些猫崽比作自己,特地倾听猫崽的哀鸣。但是从这天夜里以后,少女再也没有在坡道上出现。
  六月初,在报纸上看到了这样一条消息:距坡道不远的护城河上将举办捕萤会。那是一条有出租小船的护城河。那少女一定会来参加捕萤会的。银平这样相信。她常常牵着狗散步。她的家肯定就在附近。
  母亲老家的湖也是有名的萤火虫产地。自己曾由母亲领着去扑萤火虫,将扑到的萤火虫放在蚊帐里。弥生也这样干了。隔扇敞开,我和隔壁房间的蚊帐里的弥生比着数谁的萤火虫多。萤火虫飞来飞去,很难数清。
  “阿银真狡猾。总是那么狡猾啊。”弥生坐起来挥舞着拳头说。
  最后,她开始用拳头敲打蚊帐,蚊帐摇来晃去,停在帐中的萤火虫飞了。可是不起作用,弥生更加焦灼。她每挥舞一次拳头,膝头都蹦跳一下。弥生穿着元禄袖、短下摆的单衣,卷到了膝盖以上。于是膝盖仿佛渐渐往前移动,弥生的蚊帐边向银平的方向鼓起,形成了奇妙的形状。弥生恍如罩着蚊帐的妖精。
  “现在弥生那边多了。瞧瞧后面。”银平说。
  弥生回过头去:
  “当然多呀。”
  弥生的蚊帐摇晃着。帐中的萤火虫全部飞起来,萤光点声,看起来确是很多,这是无可争辩的。
  银平至今还记得,当时弥生的单衣是大十字碎白道花纹。可是,和银平同一帐中的母亲又怎么样呢。对弥生的闹腾,什么也没说吗?银平的母亲姑且不说,弥生的母亲是跟她一起睡的,也没叱责吗?旁边应该还有弥生的弟弟。银平眼前除了弥生以外,其他人全没想起来。
  近来银平时不时地看见母亲娘家的湖面上夜间闪电的幻影。电光一闪,几乎照遍了整个湖面,尔后又消失。闪电过后,湖边飘起了萤火虫。银平又可以看到湖边萤火虫的幻影的继续。萤火虫是后想起来的,这点记忆可是不准确。许多时候,夏天闪电过后,都有萤火虫,或许由于这种原因后来才加上萤火虫的幻影吧。这算是银平多么富于幻想,也不会将萤火虫的幻影,认为就是在湖上死去的父亲的幽魂,但湖面上夜间闪电消失的瞬间,却叫人不愉快。每次看到幻影的闪电,银平对于陆地上又宽又深的水纹丝不动地承受夜空忽地出现的闪光,不由强烈地感到自然的灵怪或是时间的悲鸣而忐忑不安。闪电照亮了整个湖面。这大概是幻影的所为。银平也知道在现实是不存在的。也许他是在想:如果遭到巨大的雷击,苍穹瞬间闪烁的火光会照亮身边世界的一切。这宛如他第一次接触怯生生的久子一般。
  久子从此突然变得大胆起来,银平万分震惊,或许如同遭到雷击似的吧。银平被久子诱进了她家里,他成功地悄悄溜进了久子的起居室。
  “房子果然很大啊。我都不认得回家的退路了。”
  “我送你走嘛。从窗口出来也成。”
  “可是,这是二楼吧。”银平有点畏怯。
  “把我的腰带接起来当绳子用嘛。”
  “家里没有狗吗?我很讨厌狗。”
  “没有狗。”
  久子只顾闪烁着目光凝视着银平。
  “我不能同老师结婚。我希望我们能在一起,能在我的房间里,哪怕一天也好。我不愿意呆在‘人看不见的地方’。”
  “这个词既有纯粹是‘人看不见的地方’的意思。现在一般使用这个词,是指另一个世界、九泉之下的意思啊。”
  “是吗。”久子心不在焉。
  “国语老师的职务都被革去了,何苦谈这些呢……”
  但是,有这样的教师,无论怎么说都是不好的。这个社会多可怕啊!银平想象不到作为女学生的洋房,竟这样华美和奢侈,银平被它的气势所压倒,以致沦为被追赶的罪人。这个银平,同从久子如今上的学校校门一直跟踪到这家家门来的银平,简直判若两人。当然,久子明明知道却佯装不知道。她已经完全被银平掌握了。虽然这是玩弄阴谋诡计,但却是久子方面所追求的,也是银平所乐意的。
  “老师。”久子冷不防地握住银平的手说,“现在是晚饭时间,请您等一会儿。”
  银平把久子拉到身边亲吻了一下。久子希望长吻,将身体重心都放在银平的胳膊上。银平要支撑住久子,这给银平多少增添了勇气。
  “我去吃饭时,老师,您干什么好呢?”
  “唔?你有没有相册?”
  “没有呀,我没有相册,也没有日记本,什么都没有。”久子仰望着银平的眼睛,摇了摇头。
  “你也不曾谈过童年时代的回忆啊。”
  “那太没意思了。”
  久子连嘴唇也没揩揩就走出去,不知她是带着一幅什么样的表情同家人共进晚餐的。银平发现墙壁凹陷处挂着帷慢的后面是间小小的盥洗室,他小心翼翼地拧开了水龙头,认真地洗洗手,洗洗脸,然后漱了漱口。似乎还想洗洗那双丑陋的脚。可又觉得脱下袜子,举脚放在久子洗脸的地方,是难以做得出来的。再说即使洗了,脚并不就变得好看,也只能再次看清这脚的丑陋。
  久子如果不为银平做三明治端出来,恐怕家里人还不会发现他们这次私会。她是用银盘盛着全套咖啡餐具一起端出来的,这未免过于大胆了。
  响起连续的敲门声。久子急中生智倒像责问似地说:
  “是妈妈吗?……”
  “是啊。”
  “我有客人。妈妈,您别开门。”
  “是哪位。”
  “是老师。”久子用细小而有力的声音断然地说。这当儿,银平蓦地站了起来,仿佛沐浴在疯狂的幸福之中。他手中有枪的话,也许会从后面向久子开火,让子弹穿过久子的胸膛,射在门那面的母亲的身上。久子倒在银平这边,母亲倒在对面。久子和母亲隔门相对,两人势必向后面倒下。但是久子就连倒下也作了个漂亮的转身动作,转向银平,抱住银平的小腿。从久子的伤口喷出来的血,沿着银平的小腿往下流,儒湿了银平的脚背,脚上发青的厚皮一下子变得宛如蔷薇的花瓣,漂亮极了,脚心的皱纹舒开,像樱贝一样润泽光滑;脚趾原系像猿趾一样长,骨节突出,弯曲干瘪,很快就被久子的鲜血冲洗,变得像服装模特儿的手指那样,样子好看多了。银平忽然意识到久子的血是不会那么多,他这才发觉自己的血也从胸膛的伤口喷涌出来。银平神志不清,像被来迎佛驾御的五色彩云笼罩上了似的。这种幸福的狂想,也不过是一瞬之间。
  “久子拿到学校去的脚气涂剂,里面掺混着久子的血。”
  银平听见了久子父亲的话声。他吓了一跳,摆好了架势。原来是幻听。是很长时间的幻听。银平醒悟过来后,满目都是久子面对门扉亭亭玉立的丰姿,他的恐惧也就消失了。门扉外侧,鸦雀无声。银平透过门扉可以看见母亲被女儿瞪得全身颤抖的形象。那是一只被雏鸡啄光了羽毛的赤裸的母鸡。可怜的脚步声从走廊上远去了。久子冒冒失失地走到门前,咔嚓一声把门锁上,掉转头来看了看银平。银平依然是一只手紧紧抓住门的把手。久子精疲力尽,把脊背靠在门扉上,眼泪扑籁籁地流了下来。
  当然,母亲走后,父亲踏着粗暴的脚步声来了。他嘎哒嘎哒地摇动着门把手。
  “喂,开门!久子,开门啊!”
  “好,见见你父亲吧。”银平说。
  “不。”
  “为什么?只好见见了嘛。”
  “我不想让父亲见您。”
  “我不会胡来的。我连手枪也没有嘛。”
  “我不想让他见您。请您从窗口逃走吧。”
  “从窗口?……好吧,我的脚就像猿脚。”
  “穿鞋可危险啊。”
  “我没穿鞋。”
  久子从衣橱里取出两三条腰带,把它连接起来。父亲在门外终于咆哮了。
  “就给您开,请等一会儿。我们不会殉情的……”
  “说什么?真不像话!”
  看样子他遭到了突然袭击,门外一时寂然无声。
  久子将从窗口垂吊下去的腰带的一头盘缠在两只手腕上,一边使劲地支持住银平的重量,一边淌着泪珠。银平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久子的手指,便顺着腰带轻巧地滑落下去了。他本来是打算把嘴唇贴上去,由于脸朝下,结果是鼻尖碰上了。银平本来还想亲吻她的脸颊以表示谢意和告别。可是,久子弯下腰身,将膝盖顶着窗前的墙壁,使劲挺起胸部。呆在窗下的银平够不着她的脸颊。银平的脚站到地面时,拉了两次腰带,给她信号。拉第二次时,手上没有反应。腰带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照映之下,滑落下来了。
  “啊?给我吗?我就拿走啦。”
  银平从庭院边跑边挥动一只胳膊,将腰带利索地缠在胳膊上带走。他猛一回头,瞥见久子和形似她父亲的形象并排站在银平逃脱出来的那个窗户边上。看起来她父亲也不能扬声呼喊。银平像猿猴般越过饰有蔓藤花样的铁门逃走了。
  这个久子,如今大概已经结婚了吧。
  打那以后,银平只见过久子一面。银平当然经常去久子所说的“人看不见的地方”、久子的旧宅邸的废墟。没有发现久子在草丛中等待,也没有看见久子写在钢筋水泥墙内侧的留言。然而,银平并不死心。就是在积雪的冬天,那儿的草已经枯萎了,他还是不时地前去察看,从没有停止过。可以说,这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吧。当春天的嫩草带着浅绿色重新繁盛起来的时候,银平又能在其中幽会久子了。
  不过,这是久子和恩田信子两个人。莫非久子打那以后为了追求银平,也时常到这儿来,走两岔而没有相遇吗?起初银平也很激动,后来他从久子惊愕的脸部表情明白了,她全然不是等候自己而是在这里同恩田相会。在昔日的秘密地点,同那个告密者恩田相会,究竟为什么呢?银平又不能轻率张嘴探问。
  恩田像要压住久子呼喊“老师”似的,使劲喊了同样的一声:“老师。”
  “玉木,你还同这样的人打交道吗?”银平低头望着恩田的头,用下巴额指了指。两个少女坐在一块尼龙包袱皮上。
  “桃井老师,今天是久子的毕业典礼呐。”恩田抬头瞪了银平一眼,用类似宣言的口吻说。
  “啊,毕业典礼?……是吗。”银平不觉附和了一声。
  “老师,从那以后,我一天也没上过学校。”久子申诉地说。
  “哦,是吗。”
  银平突然感到胸口一阵颤动。也许是顾忌仇敌恩田,也许是暴露出教师的本性,他不由自主地说:
  “不上学也能毕业啊。”
  “有理事长的赏识,当然能毕业罗。”恩田回答。这对久子来说,不知是好意还是恶意。
  “恩田,你是个高材生,我请你住口!”银平又向久子问道:“理事长在毕业典礼上致贺辞了吗?”
  “致贺辞了。”
  “我已经不给有田老人写演说稿了。今天的贺辞,同以前的风格不同吗?”
  “很简短。”
  “你们两人在说些什么呢?你们两人的关系不见得没话可说的吧?”恩田说。
  “如果你不在,积压在我们心头的话,倾吐也倾吐不尽呢。但是,我再也不敢让奸细听见,吃那份苦头了。你有话对玉木说,你就快点说完吧。”
  “我不是奸细。我只不过想从不纯洁的人手中保护王木罢了。多亏我的信,玉木才可以转校,她虽然没有上学却能免遭先生的毒害。我认为玉木是个很值得爱护的人。不管先生怎样惩罚我,我都要同先生斗争。玉木你憎恨先生吧。”
  “好,瞧我治治你,不快点逃跑可危险啊。”
  “我不离开玉木。我是在这里相会的。请先生回去吧。”
  “你在充当监督侍女吗?”
  “没人委托我这样做。这是肮脏的。”恩田扭脸不理睬了。
  “久子,咱们回去吧。对这个肮脏的人,你就满怀怨恨和愤怒,说声诀别吧。”
  “喂,我讲过了,我还有话同玉木说,我还没把话说完呢。你走吧。”银平轻蔑地摸了摸恩田的头顶。
  “肮脏。”恩田摇了摇头。
  “对了,什么时候洗头的?不要太臭太脏的时候才洗哟。要不,就没有男人抚摩呐。”银平冲着令人气愤的恩田说。“喂,还不走?我拳打脚踢女人是不在乎的。我是个无赖汉哟。”
  “我这姑娘遭拳打脚踢也无所谓。”
  “好。”银平刚要动手拽住恩田的手腕,回头对着久子说:“可以揍吧。”
  久子用眼睛示意像是赞同。银平就势把恩田拖走了。
  “讨厌、讨厌,你要干什么!”
  恩田拼命挣扎,企图咬银平的手。
  “唉呀,你想亲肮脏男人的手吗?”
  “我要咬!”恩田叫喊,却没有咬。
  从焚毁了的大门遗迹,走出大街,由于有人,恩田挺直着走。银平紧摸住她的一只手不放。叫住了一辆空车。
  “这是出走的姑娘。拜托了。她家里人在大森东站等着她。赶紧把她送去。”银平胡诌了一通之后,把恩田抱起,推到车箱里,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千圆扔到驾驶台。车子奔驰而去。
  银平返回墙壁内侧,看见久子依然坐在包袱皮上。
  “我把她当作出走的姑娘,推进了出租汽车,让司机把她送到大森去。花了一千圆。”
  “恩田为了报仇,又会给我家里写信的。”
  “她比蜈蚣还毒!”
  “不过,也许不写。恩田想上大学,她也劝我来着。她好像要当我的家庭教师,让我父亲给她出学费。因为恩田家经济状况不好……”
  “你们在这儿会面,就是谈这件事吗?”
  “是啊。过年的时候,她给我来过信,说是想见见我。可我不愿意让她到我家里来,我就回信说我能出席毕业典礼。恩田也就在校门口等我了。不过,我也是想到这儿来一次。”
  “打那以后,我不知道到这儿来过多少次了。就是在积雪的日子里也……”
  久子现出可爱的酒窝,点了点头。乍看这少女,谁知道她同银平会发生那种事情呢。就是从银平身上,谁能看出他有什么“毒辣手段”的痕迹呢。久子说:
  “我在想,老师会不会来呢。”
  “即使街上的雪都融化了,这里的雪还是残存着的。墙壁很高……看样子把马路的雪都耙到这里来了。门里都堆成雪山了。对我来说,这像是我们两人的爱的障碍。我总觉得在那雪堆下掩埋了婴儿,”最后银平说了一通奇怪的梦话之后,猛然恍悟,缄口不语了。久子用明亮的目光望着他,点了点头。银平慌忙改变了话题。
  “这么说,你打算同恩田上大学喽?……学什么专业呢?……”
  “没意思,女孩子上什么大学……”久子若无其事的回答。
  “那时候的腰带,我还珍藏着呢。你是给我留作纪念的吧?”
  “一松口气,就离手了。”这也是若无其事地说出来的。
  “受到令尊的严厉斥责了?”
  “他不让我单独外出。”
  “我不知道你连学校也不去。早知这样,我趁黑夜从窗口偷偷进去就好罗。”
  “有时,半夜里我也从那个窗口望着庭院。”久子说。
  久子被禁闭的白子里,似乎恢复了少女的纯洁。银平悲叹自己似乎丧失了理解和掌握这个少女的心理活动的灵感了。没有说话的兴头和机会。不过,银平即使坐在刚才恩田坐过的包袱皮儿的一端,久子也不躲避。久子身穿崭新蓝色连衣裙,领子上饰有花边,华丽极了。可能是为了参加毕业典礼吧。也许银平看了也不会晓得,她已做过近来时兴的巧妙的隐蔽式化妆了。她身上飘溢着一股股淡淡的香气。银平把手轻轻地搭在久子的肩上。
  “走吧,两人逃到远方去吧。到那寂静的湖边去怎么样?”
  “老师,我已下决心不再见您了。今天能在这儿见面,我也感到很高兴,但愿这是最后一次。”久子不是用摈弃的口吻,而是以平静的倾诉的语气说,“非见老师不可的话,我会不顾一切去找老师的。”
  “我将沦落到社会的底层去啊。”
  “哪怕老师在上野的地底下我也是会去的。”
  “现在就去吧。”
  “我现在不去。”
  “为什么?”
  “先生,我受伤了,还没康复。我恢复元气之后,还迷恋老师的话,我会去的。”
  “噢?……”
  银平顿时全身上下都麻木了。
  “我完全明白了。你最好还是不要下到我的世界。因为被我拉出来的人,又将会被封锁在深渊的。不这样做,就可怕喽。我将把你看成是从另一个世界来,我将终生向往你,回忆你,感谢你啊。”
  “我若能把老师的事忘掉,我就忘掉。”
  “对,这就行了。”银平加强语气说,心头一阵悲痛。“不过,今天……”
  银平的声音有些颤抖。出乎意外地朝久子点了点头。
  在车子里,久子也是沉默不语。转眼间,她泰然自若的脸部,微微飞起了红潮,紧紧地闭合上眼帘。
  “你睁眼看看,有恶魔。”
  久子睁开了大而美的眼睛,却不像是看恶魔的影子。
  “真寂寞啊!”银平说着,吻了吻久子的眼睫毛。
  “还记得吗?”
  “记得。”
  久子徒劳的耳语,拍击着银平的耳膜。
  此后银平再没见到久子了。他曾不知多少回在那废墟上流连徘徊。不知什么时候起,大门围起了一道板墙。杂草被除净,土地被平整,约莫一年半两年之后,开始大兴土木了。这小户的人家,不像是久子父亲的宅邸。是卖给谁了吧。银平一边听着木匠美妙的刨木板声,一边闭上眼睛伫立在那里。
  “再见!”银平向远方的久子说。心想:但愿和久子在这里的那段回忆,能给新建住户的人家带来幸福就好了。刨声就那样地在银平的脑子里旋荡,他心情无限愉悦。
  银平以为已将这座房子卖给了别人,也就再没到这“人看不见的地方”来了。其实,银平哪儿知道久子已经结婚,并且迁到这个新居来呢。
  银平相信:他的“那个少女”,一定会来有出租小船的护城河参加捕萤会的。这是多么可怕的信念,它是成了第三次邂逅。
  捕萤会连续举办五天。一个晚上,银平果然盼来了町枝。一连几天,银平可能都来过了。报上刊登这次捕萤会的消息是在捕萤会开始两天以后,如果说少女也是受晚刊的诱导前来的话,那么银平的预感就不是那么准确了。银平把那张晚报揣在兜里,走了出去,他心里早已装满了见少女时的那份心思。似乎没有什么语言可以表现少女那双眼角细长的眼睛,银平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在自己的眼睛上方,描划着漂亮小鱼的生动形状,一边反复地做着动作一边行进。他听见了天上的舞曲。
  “来世我也要变成一个年轻人,长一双美丽的脚。你像现在这样就成了。让我们两人跳一个白色芭蕾舞吧。”自言自语地说出了自己的憧憬。少女的衣裳是古典芭蕾的洁白色。衣裳下摆展开,飘了起来。
  “人世间这位少女多美丽啊。只有在美满的家庭里才能养育出那样的少女。那样迷人的美貌也只能维持到十六七岁吧。”
  银平觉得那少女迷人的时间是短暂的,犹如含苞待放的蓓蕾,吐出高雅的清香是短暂的一样。现在的少女们玷污了学生的荣誉。那少女的美,被什么东西洗得如此洁净,为了什么从内在发出了亮光呢?
  小船码头也贴出了“八点开始放萤火虫”的告示。东京的六月,七时半天才擦黑。日落之前银平在护城河的桥上来回踱步。
  “乘小船的客人请拿号等候。”不断地传来了扩音器的叫唤声。捕萤会生意兴隆,不免令人感到这是出租小船的铺子招徕客人的一着。因为还没有放萤火虫,桥上的人们只好呆呆地看看上下船的人,或者望望水上的行舟。银平等候一位少女,只有他是生气勃勃的,小船和人群都没跳入他的眼帘。
  银平还曾到过银杏街树林立的坡道两趟。他考虑是不是不躺在那沟道里,可又回忆起前次躲藏的情形,便把手搭在石崖上,暂时蹲了下来。捕萤的傍晚,这条坡道上也有行人来往。一听见脚步声,银平赶紧走下坡道。脚步声一阵接一阵,银平却没有回头。
  来到坡道下面的十字路口,眺望熙熙攘攘的捕萤会,只见桥对面的街灯已把低矮的天空照得通亮,汽车的前灯也在马路上摇曳。噢,快能见到她了。银平格外兴奋。不知为什么,他没拐到护城河那边,一直走过桥到了对面。那边就是屋敷町。追赶银平而来的脚步声,当然是拐向捕萤会那边。但是,那脚步声好像是在银平的脊背上贴了一张黑纸,银平将胳膊绕到身后。墨黑的纸上,标上一个红色的箭头。箭头指示着捕萤会的方向。银平心焦如焚,竭力想拿掉脊背上的纸,可手够不着。胳膊疼痛,关节嘎嘎的响。
  “你不能到背上的箭头所指的方向是吗?我替你把箭头取下来吧。”
  传来了女人的温柔声音。银平扭回头去,后面没有谁跟来。只有从屋敷町到捕萤会来的人群冲着银平来了。原来是女广播员的声音。银平刚才听见的话声,不是女广播员的声音,而是广播剧的道白。
  “谢谢。”银平向梦幻中的声音招了招手,轻轻松松地走了。他思忖着:不知为什么人总有短暂的一瞬是会被宽恕的。
  桥头有出售萤火虫的铺子。一只五圆,一笼四十圆。护城河上还没飞起萤火虫。银平走到桥中央,好不容易才发觉在水中稍高的望楼上有一个很大的萤火虫笼子。
  “撒,撒,快点撒!”
  孩子们不住地叫喊。从望楼上撒萤火虫,捕萤会正要开始。
  两三个汉子登上了望楼。一队队小船泊在望楼的边上,围上了好几层。船上有的人手拿捕虫网和竹竿。桥上和岸上的人群,也有的人手拿网和小竹。带有相当长的把柄。
  过桥的地方也可以看见有人卖萤火虫。
  “对面的是冈山产,这边是甲州产。对面的是萤火虫小。小得很哩。品种完全不同啊。”
  银平听见这话便靠近看了看。这边的萤火虫一只十圆,是对面的一倍价钱;一笼装七只,一百圆。
  “我要大的,请装上十只。”银平说着,交了两百圆。
  “都是大的,七只以外,再要十只。”
  卖蛮的汉子把胳膊伸进一个大棉布袋里,从这个沾湿了的口袋里,闪出了萤火虫的微弱的光。汉子一次抓出一两只,放进筒形的笼子里。笼子很小,银平觉得没有装足十七只,他一只手放在头上遮着光,卖萤的汉子就呼呼地吹了吹。笼子里的萤火虫都放出光来,汉子的唾沫飞溅到银平的脸上了。
  “不再放十只,太冷清了。”
  卖萤人又放进了十只。这时孩子们扬起了一阵欢呼声。银平溅一身水花。从望楼上朝天空撒放的萤火虫,像行将熄灭的焰火,无力地掉落下来。有的萤火虫快落到水面又勉强挣扎着向旁边飞去,被船上的客人用网和小竹捕捉了。萤火虫加起来大概不足十只。为了争夺这些萤火虫,网、小竹都浸上水,闹腾了一阵子。他们一挥舞先前儒湿了的小竹子,水星就飞溅到岸上的人们的身上。
  “今年气候寒冷,萤火虫不怎么飞啦。”有人这么说。看样子这是每年的文娱活动。
  人们以为又要继续撒放,却不是。
  “九点以前,还放一次萤火虫。”对岸小船码头前传来了广播声。望楼上的两三个男人一动不动。参观的人群静悄悄地等待着。还传来了划桨声。这些人似乎不限于参加捕萤的活动。
  “早点撒放不好吗?”
  “不放呐。一撒放不就完了吗?”
  大人们在纷纷议论。银平拎着装有二十七只萤火虫的萤笼。他手头上已有足够的萤火虫。为了避开水星飞溅,他从水边退到后面,依靠在警察岗亭前的树上。离开了人墙,更容易观察桥上的动静。岗亭的一位年轻警察挂着一副和谐可亲的脸,几乎全神地向着护城河那边。银平站在他身旁,油然生起一种奇妙的安心感。站在这儿是不会把少女放过的。
  过不多久,望楼上又继续撒放萤火虫。说是继续,不过是那汉子一把抓了十来只抛下罢了。许是有点难捉,许是掌握了良机,群众喧腾的浪潮一浪高似一浪,再次掀起了高潮。银平也和警察一样并不悠闲。许多萤火虫构成垂柳形飘落下来,一般飞不很远。有的却稀罕地飞远了,也有的朝桥这边飞来。桥上的男女老少自然团团围在望楼一侧的栏杆边上。银平在他们的后头边走边找少女。不少孩子站在栏杆之外,手拿捕虫网待机而动。真佩服他们不掉落下来。
  人们靠拢过来,围成一团。一片骚然。大家都想扑住萤火虫。萤火虫不是这样悠哉悠哉地飞走了吗?银平又想回忆起了在母亲老家的湖上所看到的萤火虫。
  “喂,落在你的头发上呐。”
  桥上的男人冲着望楼下的小船呼喊了一声。萤火虫落在姑娘的头发上,姑娘并没有意识到是在呼喊自己。同船的男子把这只萤火虫抓住了。
  银平发现了那个少女。
  少女把两只胳膊搭在桥栏杆上,俯视着护城河。她身穿白棉布连衣裙。少女的背后也是人山人海,银平只能从人缝间窥见少女的肩膀或半边脸面。但银平是不会看错的。银平一度后退了两三步,然后缓慢地悄悄靠近她。少女被飞舞着萤火虫的望楼吸引住,没顾得回过头来。
  她恐怕不是一个人来的吧?银平想把视线落在少女左边的青年身上,顿时感到被人捅了一下胸口似的。不是那个在土堤上等待牵狗、把银平从土堤上推下来的男学生,而是另一个男人。只需从背影也可以判断出来。他穿着白衬衫,没戴帽子,也没穿外衣,也是个学生的模样。
  “打那以后,只过了两个月。”银平对少女恋心变化之快,如同践踏了鲜花一样,感到震惊不已。少女的恋心,比起银平对少女的向往,不是太无常了吗?虽说两人同来观赏捕萤未必就是情侣。不过,银平已经感到,她同那位情人之间似是发生了什么情况。
  银平钻进距少女第二个人或第三个人之间,抓住了栏杆,倾耳静听。又放萤火虫了。
  “我想抓一只萤火虫给水野。”少女说。
  “萤火虫嘛,都带上郁闷的气氛,带去探病不好吧。”学生说。
  “睡不着的时候看看,总是好的吧。”
  “会使他感到寂寞的。”
  两个月前见到的那个学生生病了吗?银平领会了。他担心把脸探出栏杆会被少女发现,所以决计在稍许靠后点的地方;凝望着少女的侧脸。少女稍高的束发,从发结往前梳理得油光波滑,实在艳美。比起在银杏街树林立的坡道上的那副打扮来,更加自然,落落大方。
  桥上没有燃灯,一片昏暗。伴随少女的学生,比先前的学生显得更加虚弱。他们肯定是朋友。
  “这次去探病,你打算谈捕董的情景吗?”
  “今晚的情景?……”学生反躬自问,“我一去,能够谈町枝的情况,水野一定很高兴的。如果谈到两人去参加捕萤活动,水野大概会想象满天飞萤的吧。”
  “我还是想给他萤火虫啊。”
  学生没有回答。
  “我不能去探望他,心里着实难过。水木,一定要把我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跟他谈。”
  “我平时也跟他谈了,水野也很理解。”
  “水木,你姐姐邀请我参观上野夜樱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町枝很幸福,可是我不幸福啊。”
  “假如听说町枝不幸福,我姐姐会吓一跳的。”
  “我吓唬吓唬她怎么样?……”
  “唔。”
  学生噗哧地笑了,仿佛要避开对方的话头。
  “打那以后,我也没见过姐姐。你最好还是让她觉得有的人天生就是幸福。”
  银平认清了,这个叫水木的学生也是向往町枝的。同时他预感到即使叫水野的学生病愈,他同町枝的爱也是会破裂的。
  银平离开栏杆,悄悄地靠近町枝的背后。棉布连衣裙似乎厚了些。银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钥匙形状的萤笼铁丝挂在町枝的腰带上。町枝没有察觉。银平一直走到桥的尽头,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挂在町枝腰间的微微发亮的萤笼。
  少女不觉间发现腰带上挂着萤笼,她会怎么样呢?银平很想折回到桥中央混在人群里打听一下。这又不是用剃刀去割少女腰身的罪犯,本来是没什么可怕的。可是他的脚却从桥上向后移动。由于这个少女的关系,现在银平发现自己的感情非常脆弱。也许不是发现,而是重见了感情脆弱的自己。他赞同自己这种辩护,无精打采地朝着与桥相反的银杏街树林立的坡道走去。
  “啊,大萤火虫。”
  银平仰望星空,心想萤火虫,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反倒是满怀激动的心情,再次脱口说了声:
  “是大萤火虫。”
  开始听见雨点打在银杏树叶上的声音。雨滴非常大,非常稀疏。雨声像是一半化成水落下的雹子声,又像是从房檐落下的雨滴声。是不可能下到平地上的雨,是落在某个高原的阔叶树上,在野营之夜也清晰可闻的雨。尽管在高原上,当作夜露的降落声则是过密了。银平不记得曾登过高山,也不曾记得在高原上野营过,从哪儿来的幻听呢?当然,那是来自母亲老家的湖边吧。
  “那个村庄算不上是高原。这种雨声,现在才第一次听到。”
  “不,这种雨声确实是在什么时候听见过。也许是在深山老林里——欲止的雨声。积存在树叶上的雨滴声,比从天上降下的雨声更多更密。”
  “弥生,被这种雨淋湿,可冷啦。”
  “唔,町枝这个少女的情人,也许是到高原去野营,被这种雨打湿才生病的。由于那个叫水野的学生的诅咒,才在这银杏街树上听到雨妖的声音。”
  银平自问自答。听见根本没有降落的雨声,任凭想象自由驰骋。
  今天在桥上,银平可以了解到那少女的名字。倘使昨天,町枝或银平中一个人故去了,结果银平也就无从知道她的名字了。光是了解到町枝这个名字,也算是了不起的缘分了。于是,银平为什么要远离町枝所在的桥,去攀登明知町枝不在的坡道呢。前往捕萤会的护城河途中,银平曾不由自主地两次来到这条坡道上。见到町枝之后,他觉得町枝一定会走这条坡道的。留在桥上的少女,她的幻影正从这些银杏街村下移动着。她拎着萤笼去探望病中的恋人。
  银平只想试试这样做,除此别无其他目的。他把萤笼挂在少女的腰带上,恍如在少女的身上燃烧自己的心。事后,可以认为这是银平感伤的表现,也可能是少女很想把萤火虫送给病人,银平这才悄悄地将萤笼送给她的。
  梦幻的少女在白色连衣裙的腰带上挂着萤笼,攀登着银杏街树林立的坡道,去探望病中的情人,梦幻的雨打在梦幻的少女身上……
  “唔,就是作为幽灵,也是平平凡凡的。”银平这样自我嘲笑。不过,如果町枝如今同那个叫水木的学生在桥上,那么也应该同银平在这条黑暗的坡道上。
  银平撞在土堤上了。他刚要登上上堤,一只脚抽筋,他抓住了青草。青草有点潮湿。另一只脚没那么疼痛,他还是爬上去了。
  “喂。”银平喊了一声,站起身来。一个婴儿从银平爬过的地方学着银平也在爬行。像是在镜面上爬行,银平成了同这个婴儿合掌一样了。这是冰冷的死人的手掌。银平慌了神,回想起了某温泉浴场的一家妓院,澡盆底变成了一面镜子。银平爬到土堤尽头。这里就是町枝的情人水野喊了声“混蛋”,便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从土堤滚落下去的地方,那天正是他第一次跟踪町枝。
  町枝在土堤上对水野说过,她看见了庆祝“五?一”劳动节的红旗队伍从对面的电车道上通过。银平留神望着一辆都营的电车从那条电车道上缓缓行使过去。黑夜中电车车窗透射出来的光线,把街树的繁枝茂叶映得摇摇曳曳。银平继续直勾勾地盯视着。土堤上也没有梦幻的雨声。
  银平听见一声“混蛋”,就从土堤上滚落下来。自己翻滚不甚高明,掉落在柏油马路上,一只手还抓着上堤的青草。他爬起来,闻了闻那只手的味儿,从上堤下面的道路走远了。银平觉得仿佛有个婴儿从上堤的泥土里跟着他走动。
  银平的孩子岂止下落不明,而且生死不详,这是银平生平不安的原因之一。银平相信,假使孩子活着,有朝一日肯定会偶然相遇的。但是,那究竟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别的男人的孩子呢?银平也不大清楚。
  银平学生时代,一天傍晚,在住宿的那户人家门口,发现了一个弃儿,附有一封信,上面写着:“这是银平先生的孩子”几个字。这家主妇吵嚷了好一阵子,银平不惊慌,也不羞愧。一个命运迫使行将奔赴战场的学生,怎能无缘无故地捡个弃儿来抚养。何况对方又是娼妓呢。
  “纯粹是恶作剧啊,大婶。我跑了,这是有意报复。”
  “她怀了孩子,桃井先生逃跑了?”
  “不,不是的。”
  “那么逃跑什么呢?”
  银平对此没有回答。
  “把婴儿退回去就成了。”银平低头看了看主妇抱在膝上的婴儿,“请先放在你处。我把那个同谋者叫来。”
  “同谋者?什么同谋者?桃井先生,不是想把婴儿撂下就逃走吧?”
  “噢?”主妇带着怀疑的神情,一直跟随银平到了正门。
  银平把老朋友西村诱了出来。但是婴儿还是由银平带领。这是无可奈何,因为弃婴的人是银平的对手。银平把婴儿抱在大衣里,下面扣上了扣子,鼓鼓囊囊的。在电车上,婴儿当然号陶大哭。乘客们对这位大学生的奇妙的模样,倒是报以好意的微笑。银平作了个怪相,腼腆地笑了笑,然后让婴儿的头从大衣的衣领露了出来。这时候,银平只好低下头,万般无奈地继续盯着婴儿的脸。
  东京已经遭到了第一次大空袭,那是在大火洗劫商业区之后的事。不是在鳞次栉比的妓院街,而是在小胡同人家的后门,银平他们没被发现,把婴儿扔下后,就轻快地逃走了。
  从这家轻快地逃走,银平和西村都有同谋者的经验。战争期间由于强迫义务劳动,学生也备有胶皮水袜子和帆布运动鞋一类破烂鞋袜。他们是扔下了这些东西,从妓院里逃出来的。他们没钱没财,逃跑倒是很轻快的。仿佛自己是从自己的耻辱中逃脱出来一般。每当遇到那些费鞋子的重劳动,在最繁忙的时候,银平和西村意味深长地使了眼色。他们想着扔掉那些破鞋烂袜的场所,这是他们最低限度的乐趣。
  即使逃走,娼妇的传票又来了。不仅是催促还钱。不久,银平他们就要去打仗,前途渺茫,没有必要隐瞒地址和姓名了。学生出征,学生们是英雄。公娼和被公认的私娼被大量征用或义务献身。银平玩弄的大概是暗娼一类货色吧。娼妓的组织或纪律也比较松散,恐怕是一种不正常的人情关系。银平他们根本不考虑对方的事,比如什么害怕战争期间的严厉惩罚以及正常情况下是可卑鄙的也罢。轻快的逃走也作为一种小小的冒险,甚至以为会被对方宽恕。银平他们也完全垮了。逃走已经重复了三四次,最后干脆逃之夭夭,这也是于此等事的一种风习。
  连婴儿也被随便弃在小胡同人家的门口,最后的逃走也就再增加了一项。时值三月中旬,第二天晌午下的雪,夜间就积厚了。人们不至于让弃婴冻死在小胡同的犄角里。
  “昨晚上太好了呀。”
  “昨晚太好了。”
  为了谈这件事,银平踏雪走到了西村的寓所。妓院杳无音信。婴儿去向不明。
  弃下婴儿后一直到轻快地逃走,七八个月也没去过的小胡同的那户人家,是否依然是妓院呢?银平开始带着这种疑惑走上战场。就算那家依然是妓院,银平的对象,也就是婴儿的母亲,她是否仍在那家呢?暗娼怀孕直到生产之前,难道还一直住在那家妓院里吗。生孩子势必打乱娼妇的生活秩序,在充满着不正常的人情关系,以及混杂着异常的紧张和麻木的日子里,妓院不见得不照顾产妇的生活吧。唉。看样子是没照顾了。
  被银平抛弃了,那孩子才真正成了弃儿,不是吗?
  西村阵亡了。银平活着回来,竟能当上学校的老师。
  他徘徊在当年的妓院街的废墟上,劳累了。
  “喂,别恶作剧了。”银平大声自语,自己也呆然了。却原来是自己对那娼妇说话。娼妇把一个既不是自己的孩子,也不是银平的孩子,而是借了伙伴不要的婴儿,扔在银平寓所的门口。好像是当场被发现,追上去抓住了。
  “如今我又不能问问:‘那孩子像我吗?’西村现在已不在人间了。”银平还自言自语地说。
  那婴儿明明是个女孩子,然而使银平苦恼的这个孩子的幻影,却莫名其妙地不明性别。而且,大概是已经死了。当银平清醒的时候,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个孩子还活着。
  幼小的孩子用胖圆的小拳头使劲地敲打着银平的额头。做父亲的低下头来让孩子继续敲打。银平觉得有过这么一回事,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这也是银平的梦幻,而不是现实。假使孩子还活着,如今已不是那样幼小了。今后也不可能再有这种事了。
  捕萤那天夜里,银平从土堤下的路上步行而去。那个从土堤的土里钻出来的、跟随着他的孩子,还是个婴儿。而且,也是性别不明。他意识到婴儿再怎么说,也有男女之分,可这孩子却不清楚,就觉得它像个个子高而脸上没有眼、鼻、口的怪物。
  “是女孩,是女孩。”银平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小跑,到了商店鳞次栉比的明亮的街上。
  “烟,给我一包烟。”
  银平在拐角第二间铺子门前,气喘吁吁地喊道。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走了出来。老太婆性别清楚。银平叹了口气。但是,町枝早已消失在远方了。不知为什么,要追忆起这个人世间还有这样一位少女,似乎还需费一番努力。
  银平变得空荡荡、轻飘飘,好像离开了人世间。阔别的故乡,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忆起的,不是暴死的父亲,而是美貌的母亲。父亲的丑,远比母亲的美更清晰地刻印在银平的心间。就像自己那双丑陋的脚,远比弥生那双漂亮的脚更容易显现出来一样。
  在湖边,弥生要采集野生的山茱萸的红果,被小刺扎伤了小指头;出血的时候,弥生边吸吮小指的血,边向上翻弄着眼睛,凝望着银平说:
  “银平,为什么不给我摘呢?你那双像猿猴的脚丫,跟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哩,不是我们家的血统呀。”
  银平气疯了,恨不得将弥生的脚插进刺丛中,但他却没去触动她的脚,露出牙齿来要去咬她的手腕。
  “唉哟,一张猿猴的脸呀。嘻嘻……”弥生也露出了牙齿。
  从土堤的泥土中钻出来的婴儿,跟着银平走来,这肯定是银平的脚像野兽类的丑陋的缘故。
  银平没研究过那个弃儿的脚。因为他压根儿就不认为那孩子是他的。他自滤自嘲:一旦察看,脚形相似,这不就足以证明那是自己的孩子吗。婴儿的脚,尚未踏上这个社会,还很柔软,很可爱,不是吗。西方宗教画的神,周围飞着的安琪儿们的脚,就是那样的脚。踩上了这个人间的泥沼、荒岩和针山之后,就自然变成了银平这样一双脚。
  “如果是幽灵,那孩子就不会有脚啦。”银平喃喃自语。据说幽灵没有脚,这是谁看见过的象征呢?银平这种想法如同觉得从前自己有许多朋友一样寻常。从银平本人的脚来说,也许已经不再踩在这世间的土地上了。
  银平在灯光璀璨的街上仿惶,将一只手掌朝上窝成圆形,要接受从天上掉下来的宝物似的。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山,不是郁郁葱葱的高山,而是被火山岩和火山灰弄荒芜了的高山。在晨曦和夕阳的辉照下,色彩斑斓,可谓万紫千红,同朝霞和夕照的天色变化别无二致。银平必须背叛那个憧憬町枝的自己。
  “先生纵令在上野的地下道,我也会去的。银平想起久子这像是预言式的爱的宣誓,又像是别离的宣言。银平出现在上野,心想现在那个地下道不知怎么样了。
  连这里也荒凉了,或者说也幽静了。这些流浪者大概是常住在地道里,彼此认识,他们在一侧排成一列,有的横躺,有的蹲坐;有的像是以捡纸屑那种背篓作枕头,有的铺上装炭的空草包或席子。看来有大包袱皮的人,算是好的了。这是昔日常见的流浪者的形象。过路人对他们毫不关心,眼睛朝上,连看也不看一眼。自己也没有觉得要给别人看。现在就开始睡觉,真是早觉,令人羡慕啊。有一对年轻夫妇,女的枕在男的膝上,男的趴在女的背上,安稳地睡着了。夫妻双双圆成一团的睡姿,即使在夜间的火车上,恐怕也难能模仿得那样自然。活像一对小鸟,一只把头伸进另一只的羽毛里酣睡似的。他们的年龄在三十岁光景吧。这一带夫妇成双搭伴是少见的。银平站定凝望着他们。
  一阵地下的潮气,夹杂着烤鸡肉串和蒟蒻杂菜味。银平钻进一家食铺的门帘,恍如下到了钢筋水泥的洞穴,呷了两三盅烧酒。他看见身后有个穿花裙的人钻进门帘来,是个男娼。
  一碰面,男娼什么话也没说,便送了个秋波。银平逃走了。并不是轻快的。
  银平窥视了一下地面上的候车室,这里也笼罩着流浪者的气味。站务员站在人口处。
  “请出示车票。”银平挨了一句。连进候车室也要车票,这简直是少见。候车室的墙壁外侧,有一群人像是流浪者,有的呆立,有的蹲靠在那里。
  银平走出车站,一边考虑男娼的性别问题,一边误入了背胡同,遇上了脚登长统胶鞋的女人。她上身穿一件微脏的白衬衫,下身是褪了色的黑裤。是半男装。在洗抽了水的衬衫上,看不到丰满的胸脯。一副萎黄的脸,晒得黝黑,没有化妆。银平转过头去,擦肩而过时女子就注意他了,她有意靠近银平,尾随银平。有跟踪女子经验的银平,脑后长了眼睛似的,一有人尾随,就知道了。银平脑后的眼睛熠熠生辉。但是,这女子为什么要尾随呢?银平脑后的眼睛也无从分辨。
  银平第一次跟踪玉木久子,从铁门前逃出,来到附近的繁华街时,据野鸡女郎说法:“并不是跟踪而来”,其实表明了跟踪的事实。现在这女子,从风采来看,不是个娼妇。长统胶鞋上还沾上了泥泞。那些泥泞也不是湿的。像是几天前沾上,至今也还没有洗净。长统胶鞋本身也摩擦得发白,有点旧了。天并没有下雨,却登着长统胶鞋在上野周围漫步,这样的女子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呢?她的脚是不是残废了,还是长得难看呢?她之所以穿裤子,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吗?
  银平眼前浮现出自己那双丑陋的脚,接着想到难看的女子的脚也尾随而来,就戛然止住脚步,打算把那女子让过去。但是那女子也停住了脚步。双方的目光相遇,都像是要探问对方什么似的。
  “我为您做点什么事呢?”女子首先开口问道。
  “这句话是应该由我来问的呀。你是不是跟踪我来的呢?”
  “是你给我送秋波的嘛。”
  “是你给我使了眼色。”银平边说边回想刚才同女子擦肩而过时,自己是不是给了她什么暗号呢?他认为她确实是有意尾随的。
  “在女人中,你的打扮有点特别哩,所以我只是瞧了瞧。”
  “没有什么特别的嘛。”
  “你是什么人,是被人送秋波才尾随来的吗?”
  “因为你值得我注意呀。”
  “你是什么人?”
  “什么也不是。”
  “有什么目的吧?你跟踪我……”
  “我不是跟踪你。噢,我是想跟来看看。”
  “唔。”银平再上下把她打量了一下。她的嘴唇没涂口红,颜色发黑,有点不正常;嘴里镶有金牙。年龄难以判断,大概是四十开外吧。单眼皮下的目光,像男子一样干涸、尖利,要把人弄到手似的。而且一边眼睛过分细长。黝黑的脸皮,僵直发硬。银平觉得有点危险。
  “好,就到此为止吧。”银平说着就势举起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女子的胸脯。无疑是个女子。
  “你干什么?”女子抓住了银平的手。女子的手掌松软柔嫩。不像是干劳动活的。
  确认一个人是不是女人,银平也是第一次经验。明知她是个女人,还通过自己的手去确认是个女人,银平奇妙地放下心来,甚至感到可亲可爱了。
  “好,就到那边去吧。”银平再说了一遍。
  “你说那边,是到哪儿呢?”
  “附近有没有舒适一点的小酒馆呢?”
  银平探问了有没有带着这种异样打扮的女人也能进去的酒馆之后,又回到了灯光明亮的大街上。他走进一家卖五香菜串儿的小吃店。女人也跟着进来。有的座席在五香菜串儿锅的周围,围成工字形。有的座席则远离五香菜串儿锅。工字形周围的座席,大致上都已坐满了客人。银平在靠入口的座席上落坐。宽敞的入口,挂着的半截门帘,下方可以望见过路人的胸脯。
  “你喝白酒还是喝啤酒。”银平说。
  银平没有打算把这个一副男子骨骼的女人怎么样。他知道已经没有危险,另外没有目的也是轻松愉快的。喝白酒还是喝啤酒也就悉听其便了。
  “我喝啤酒。”女人回答。
  这家酒馆子除了五香菜串儿以外,还能做几个简单的菜肴,菜单纸牌成排地挂在墙上。叫什么菜,也全听女方的选择。从女人厚颜无耻的样子来看,银平觉得,这女人是不是为不三不四的人家拉客呢。如果是那样,他也就想通了。但是银平没有说出口。女人也许发现银平有什么危险,也就没有去引诱他。或许是对银平产生某种亲近感,她才跟踪而来的吧。总而言之,这女人似乎已经抛弃了她最初的目的。
  “人生的一天,真是奇怪啊,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我你萍水相逢,竟同你喝起酒来了。”
  “是啊,是萍水相逢啊。”女子只喝了一杯,就很来劲地说。
  “今天和你喝个痛快就完了。”
  “就完了。”
  “今晚从这儿就回家?”
  “就回家。家里孩子在等着我呢。”
  “你有孩子?”
  女子依然连续喝了几杯。银平盯视着女人喝酒的模样。
  一夜之间,在捕萤会上看见那少女,在土堤上被那婴儿的幻影追踪,现在又这样地同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喝酒……无论如何银平也是难以置信的。而难以相信的,肯定是因为那女人长得丑陋。银平现在必须这样认为,在捕萤会上看到美貌的町枝,是似梦非梦;在小酒馆里同丑陋的女人在一起,却是现实。不过,银平又觉得,自己是为了寻求梦幻中的少女,才同这个现实中的女人对酌的。这女人越丑陋越好。由于这样,町枝的面影也像浮现出来了。
  “你为什么要穿长统胶靴呢?”
  “出门的时候,以为今天会下雨。”女子的回答是明快的。一种诱惑力吸引了银平。那就是想看藏在长统胶靴里的女人的脚。要是这女人的脚丑陋无比,这对象对于银平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女人越喝越发丑态百出。她那双眼睛一大一小,小的一边显得更小了。她用那只小眼睛向银平飞了一眼,肩膀摇摇晃晃地倾斜过来。银平抓住她的肩膀,她也不回避。银平感到就像抓了一把瘦骨头。
  “这么瘦,怎么成呢?”
  “没法子啊。要靠一个女人养活一个孩子。”
  据她说,她和孩子两人在背胡同里租赁了一间房子。女孩子十三岁,在上中学。丈夫阵亡了。这话究竟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她有孩子,倒像是真的。
  “我把你送回家去吧。”银平反复说了好几次,女人点了点头。
  “家里有孩子,不行呀。”女人终于郑重地说。
  银平和那女人是冲着厨师并肩而坐的,不知什么时候,女人已转向银平,身体松软下来,像是要偎依在银平身上。这是一种迹象,大概是要委身于银平了。银平一阵哀伤,仿佛来到了人世的尽头。其实也不至于到那个程度。说不定是晚上看见了町枝的缘故吧。
  女子的喝相也着实不太雅观。每次要酒,她都偷偷瞟了腰银平的眼色。
  “还可以再喝一瓶吧。”银平最后说。
  “醉酒不能走路啦,可以!”她说着把手扶在银平的膝上。“只可以再喝一瓶,请倒在杯里。”
  杯里的酒,从她的嘴唇角上邋邋遢遢地流了出来,洒落在桌面上。她那张晒黑了的脸,红黑里透紫。
  从五香菜串小吃店一走出来,女人挽着银平的胳膊。银平抓住女子的手腕。出乎意外地腻润柔滑。路上他们遇见了卖花姑娘。
  “买花吧,带回家给孩子。”
  可是,女子来到昏暗的街落,便把这束花寄存在一家中国面摊的摊床里。
  “大叔,拜托了,过一会马上就来取。”
  女子把花束递过去,醉态又毕露了。
  “我好几年没跟男人过夜啦。不过,没法子呀。只能说咱们的关系是‘运气已尽,活该倒霉’。”
  “唔,这倒也合适。没办法啊。”银平勉强地迎合着说。但银平对自己带女子行走,只感到嫌恶而已。唯有一种诱惑在蠢动,那就是他想看看女人藏在长统胶靴里的脚。但是这个,银平似乎也看到了。女人的脚趾不是银平那样像猿猴,可也不好看。茶色的皮肤无疑是坚厚的,一想到和银平两个人伸长赤脚,不禁催人呕吐了。
  到那儿去呢?银平听任女子摆布了好一阵子。拐进背胡同里,来到了农神庙前。旁边是可带情人住宿的旅馆。女子犹豫了一会儿。银平松开了女子一直挽着他的那只胳膊。女子倒在路旁。
  “既然孩子在家里等着,还是早点回家吧。”银平说着扬长而去。
  “混蛋!混蛋!”女子呼喊,捡起庙前的小石子连连地扔了过去。一块石子击中了银平的脚脖子。
  “好痛啊!”
  银平一瘸一拐地走了,一股凄凉的心绪悄悄地爬上了心头,他思忖着:在町枝的腰带挂上萤笼之后,为什么不径直回家呢?他折回到租赁的二楼住房,脱下了袜子,只见脚脖子有点红肿了。
  你在何处?
  并非懒惰而躺卧,亦非耽于诗作而卧。脱离烦忧,我之修行即告终结。独避嚣尘,离群索居,卧视有情之万物皆可悲可怜。箭矢穿胸心战肉痛之负伤者尚能安眠,我身无创伤,却缘何辗转不眠?醒不愧恿,睡不惊惧。日夜无失悔之心煎熬于内,行止丝毫无损于世,故能卧视有情万物之可哀——释迦牟尼为岩石碎片伤脚歇息时对魔鬼有“懒惰而卧乎,或则耽于诗作乎,抑或汝之所为亦不多耶?”的问话。这一段回答在我反侧难眠于枕上时,时而忆之低声自诵。
  一年里只有几个晚上能安稳酣睡。40年的失眠症和睡眠不足已经习以为常,一枕酣甜之夜反倒令人心头不安,似乎只有在被惨然悲伤或者懊悔百端摧残得精疲力竭的时日我才坠入深沉的梦乡。
  昨天也是从一大早起整个白天就像傍晚一样暮色沉沉,这是秋天常见的天气。夜里下了一场雨,明知东京附近现在还不是秋雨轻寒树叶凋零的季节,却总觉得掺杂着落叶飘落的声音。寒雨会把我带进古代日本的悲哀,为了排遣这种情绪,我随手翻阅被称为“寒雨诗人”宗祗的诗歌,但耳边依然时常听见落叶的声音。虽然现在还不到落叶的季节,再仔细一想,我的书房的屋顶上也没有落叶的树木。这么说,落叶的声音难道是幻听吗?我有点害怕,侧耳细听,一片静寂,但一当我心不在焉地看书,又听见悉卒的落叶声。我不由地不寒而栗。因为这落叶的幻听仿佛来自我遥远的过去。
  我像驱魔避邪一样试着念叨芭蕉的一段话:“贯穿于西行之和歌、宗祗之连歌、雪舟之绘画、利休之茶道的道其宗乃一。”我感受到芭蕉独具百代之慧眼,但更感动于他的勇猛壮心。这句话前面是“终以无能无为而唯系于此道”;后面是“且于风雅之物,顺造化而友四时。非花不观,非月不思。形非花时等同夷狄,心非花时类似鸟兽”。这是论及芭蕉时无法回避的《负笈小文》中的楔子。然而,芭蕉历数西行、宗抵、雪舟、利休四大古人,指出他们的根本之道其宗乃一,从而发出发现自我之道的呐喊,使我铭感于衷,犹如看见一道纵贯古今的闪电。那一年,芭蕉四十四五岁。
  楔子之后,进入正文。
  “神无月初,天候不稳,身子恍若风中落叶飘蓬无定。盼人唤我为行旅,恰逢入冬初阵雨。”
  在这儿,似乎芭蕉也想到客栈遇雨的宗祗。
  现在正是寒雨初降时节,我联想到sl岁客死异乡的芭蕉和82岁客死旅次的宗祗。宗长在《宗祗终焉记》中这样记叙:“翌日抵箱根山麓之汤本,心比旅途稍得宽慰,食泡饭,谈古论今之时,困倦打盹。于是各自安神歇息,准备明日翻越此山。夜半甫过,(宗祗)身子苦甚,推之。曰个梦见定家卿,吟咏和歌‘一命如丝哟……,欲断且断……’,闻者言此歌乃式子内亲王之御歌,并低吟前次干句连歌中此歌之前句‘眺望明月醉心魂,’(宗祗)一边戏言道我难续作,诸人且续,一边如油尽灯灭溢然长逝。”
  82岁的老者临终时犹梦见定家,实在是室叮时代临近末期的人生态度,这一点恐怕与元禄时代的芭蕉大相径庭吧。
  “如此客死旅次若薤露凋残,亦只缘爱好旅行乎。据称唐之游子客旅一生,此谓道祖神。”
  “人生如行旅,漂泊总不定。客梦草枕上,却见梦中梦。”我想到此歌与慈镇和尚之吟咏“有意今宵应思没”有相似之处,虽然宗祗既不是芭蕉那种梦如荒野贯穿人生般的辞世,其诗境恐也无芭蕉那样清澈澄明,但他能在离乱之世与古典和歌长生共存。我心亦怀之,曾两三次前往骏河的宗长草庵探访,不觉蒙胧浅睡,却做了一场梦。
  我正看着两张手的素描。一张是黑田清辉的素描,画的是明治天皇的手;另一张是大正天皇的手的素描,梦醒时忘记了画家的姓名,但记得出于大正时代一个油画家之手。一张画得坚硬刚毅,一张画得柔和弱骨。我一边端详比较这两张手的素描,一边觉得似乎象征着明治和大正两个时代而痛苦得破梦醒来。
  醒来以后,我不记得看过黑田清辉画的手的素描,而且那种坚硬刚毅的线条也与黑田的画风泅然相异,倒令人觉得像是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画的手的素描。大概因为是明治时代的画家,才在梦中浮现出黑田的名字罢了。我在画集中看见过几幅丢勒所画的手的素描,印象残留在脑子里,但我在梦中所见的素描好像是一千五百零八年前的使徒的手。使徒是双手合掌向上。我在梦中所见的手是只手朝下,画出的是手背,但无疑确是使徒之手,醒来以后,这只手的素描残留脑中,另一只手却印象模糊。
  丢勒画的使徒的手怎么会变成明治天皇的手?虽是梦中所见,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而且梦见天皇也是生来第一次,这究竟又为什么?诧异纳闷之际,完全清醒过来,侧耳细听,外面雨声已歇。
  从挡雨木窗的破洞透进一道光线照在枕边的拉门纸上。我伸手拉开拉门,见是月光,便爬出被窝,一只眼睛贴着木窗的破洞探看外头。外头是湿濡濡的黑色月夜,院子里也没有落叶。看来刚才听见的落叶声其实是雨声。我趴在窗前,身子像螳螂一样,看着降露般的溶溶月色。一会儿,脖子觉得酸累,便将额头靠在木板窗前休息,薄薄的破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似乎要挣脱老旧的钉子。
  我站起来,顺手开了灯,拿着丢勒的画集回到被窝里。我一边看着使徒的手,一边模仿他的姿态双手合掌。但我的手与使徒的手竟毫无相似之处,手背宽、手指短,丑陋不堪,简直就是罪犯之手。
  我突然想起我的朋友须山的手。对了,使徒的手和须山的手很相像。
  我似乎觉得以前看丢勒素描时就发现使徒的手与须山的手很相像,又似乎觉得今天是头一回发现。我连昨天的事都记不住,更谈不上断定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但大概正是因为使徒的手与须山的手很相像,刚才才梦见这幅素描的吧。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使徒的手。手仿佛渐渐活了。恍惚间须山正对我合掌。
  但是,如同现在凝视素描一样,我是否也目不转睛凝视过须山的手呢?我记不得了。再说,须山已经失去双手,再也看不到了,不像四百多年前的素描中的手那样依然栩栩如生,所以即使我说须山的手与使徒的手很相像,也无法比较证实,但也许正因为如此,更将画中的手认作须山的手。
  我觉得从合掌的双手中有一股强烈的气息冲我逼来,于是脖子在枕头上使劲往后仰,心里怀疑须山的手居然有如此神圣吗?
  我最后一次看见须山的手是在雷鸣电闪之夜,他的右手搭在苍白的额头上,微微颤抖,似乎遮挡白炽狂窜的闪电;他的左手拉着妓女的手。我的手拉着那个妓女的另一只手。那一阵子,须山和我是那一对双胞胎妓女的熟客。那一天夜里,我们带着其中的一个正在浅草的街上走着。
  这一对姐妹拿双胞胎做招牌引诱客人,其手法就是故意把发型服饰、穿着打扮弄得一模一样,没有其他客人的时候,我一个人,她们也会双双前来陪酒。这样过从来往,须山和我终于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那天夜间,雷电交加。一个女人说怕打雷不敢出门,于是只有另一个女人出门送我们。
  须山已有几分醉意,摇晃着细长的脖子说:“就你不怕打雷,真叫怪事。这可是个大发现。拿怕不怕打雷区别你们。哼。”接着,脚步蹒跚地向我走来,“喂,这可怜兮兮的双胞胎,一个怕打雷,一个不怕打雷。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大概很可悲吧。”女人说。
  “恐怕的确很可悲。这是人的不幸的根源。”
  “两个人一块儿生出来,现在才说一个人怕打雷,这话不是白说吗?!”我也信口雌黄。
  “说得对。简直就像狐狸精被雷声吓得露出了尾巴。可是你为什么把生一个人说成生两个人?”
  “是呀。”
  合二而一,一分为二。这一对少有的姐妹妓女不仅具有感官的刺激,而且还会造成精神的麻痹,但现在这一切都已冷却下来,须山和我如同掩饰相互之间的憎恨情绪似的各自在女人一旁背着脸走着。
  惊雷越来越烈、越滚越近,在头顶上炸裂。电光一闪,街上的电灯都跟着眨眼。挂在商店街中间的铁丝上的电灯像吸住闪电似的突然明亮起来,紧接着一声霹雳巨响。那耀眼的闪光犹如落雷炸地、犹如电流在铁丝上奔窜、犹如街道上一串串的电灯爆烈炸破。闪电的颜色染遍大地。
  天空乌云翻腾、铺天盖地。现在已是秋天,所以这不是雷阵雨的彤云,好像是台风云。
  头顶上突然一声暴雷。
  “真害怕!”女人一下子同时使劲抓住须山和我的手。
  “你要是也怕打雷,那还怎么区别你们姐儿俩呀?”我正要笑出来,只听那女人说:“真危险,快回去。”
  但是,我们站的地方差不多在公园商店街的中间,无论往前去地铁车站还是往后回女人的家,距离几乎一样。女人也没有往回走的意思,她紧紧握着我们的手往前走去。
  街上行人小跑着匆匆四处奔散,也有的躲在屋檐底下。雨还没有落下来,大概是躲避惊雷吧。雷声越来越频繁急促。
  “啊!”须山惊叫一声,右手搭在额头上,好像遮挡雷电。张开的长长的手指颤抖着。我看见闪电照耀的瞬间,手的影子映照在他的脸上。焦雷在头顶上炸裂。挂在铁丝上的街灯似乎被震得摇摇晃晃。
  我突然觉得须山就要晕倒,连忙搂住他的后背。也说不定是我自己吓得一把抱着须山。
  “喂,放开!快点走!”须山甩掉女人的手,也放开我的手。
  这是我最后一眼看见须山的手。
  须山从孪生姐妹的妓女家里出来回去的时候,常常这样对我说:
  “你曾经像今天这样堕落过吗?”
  “有。打从生下来的时候就开始。”我把脸转向一旁。
  “事情坏就坏在她们是双胞胎,而且极尽造化之妙,无可挑剔。你认真考虑过她们的存在价值吗?”
  “没有。”我依然冷淡地回答。
  须山去世以后,我还去过孪生姐妹那儿。我告诉她们须山的死讯时,两个人都显得很伤心,其中一个人还从眼里挤出两三滴泪水。她是不是须山格外相好的女人,我分辨不出来。我单独去不如与须山同时去玩得快乐有趣。
  霁月清朗,我一边看着合掌使徒的双手,一边回忆着无聊的往事。
  你在何处?
  一
  
  
  菊治踏入镰仓圆觉寺院内,对于是否去参加茶会还在踌躇不决。时间已经晚了。
  “栗本近子之会”每次在圆觉寺深院的茶室里举办茶会的时候,菊治照例收到请帖,可是自从父亲辞世后,他一次也不曾去过。因为他觉得给她发请帖,只不过是一种顾及亡父情面的礼节而已,实在不屑一顾。
  然而,这回的请帖上却附加了一句:切盼莅临,见见我的一个女弟子。
  读了请帖,菊治想起了近子的那块痣。
  菊治记得大概是八九岁的时候吧。父亲带他到了近子家,近子正在茶室里敞开胸脯,用小剪子剪去痣上的毛。痣长在左乳房上,占了半边面积,直扩展到心窝处。有掌心那么大。那黑紫色的痣上长着毛,近子用剪子把它剪掉了。
  “哟!少爷也一道来了?”
  近子吃了一惊,本想把衣襟合上。可是,也许她觉着慌张地掩藏反而不好意思,便稍转过身去,慢慢地把衣襟掖进腰带里。
  她之所以吃惊,大概不是因为看到菊治父亲,而是看到菊治才慌了神的吧。女佣到正门去接应,并且通报过了,近子自然知道是菊治的父亲来了。
  父亲没有直接走进茶室,而是坐在贴邻的房间里。这里是客厅,现在成了学习茶道的教室。
  父亲一边观赏壁龛里的挂轴,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给我来碗茶吧。”
  “哎。”
  近子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站起身来。
  近子那些像男人胡子般的毛,掉落在放在她自己膝上的报纸上。菊治全都看在眼里。
  大白天,老鼠竟在天花板上跑来跑去。靠近廊子处,桃花已经绽开。
  近子尽管坐在炉边烧茶,神态还是有点茫然。
  此后过了十天,菊治听见母亲对父亲像要揭开惊人的秘密似地说,近子只因为胸脯上长了块痣才没有结婚。母亲以为父亲不知晓。母亲似是很同情近子,脸上露出了怜悯的样子。
  “哦,哦。”
  父亲半带惊讶似地随声附和,却说:“不过,让丈夫看见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婚前取得谅解就好嘛。”
  “我也是这么说的呀。可是,胸脯上有块大痣的事,女人家哪能说得出口。”
  “可她已经不是小姑娘啦。”
  “毕竟难以启齿呀。就算婚后才发现,在男人来说,也许会一笑了之。可是………”
  “这么说,她让你看那块痣了?”
  “哪能呢。净说傻话。”
  “只是说说而已吗?”
  “今天她来茶道教室的时候,闲聊了一阵子……终于才坦白了出来。”
  父亲沉默不语。
  “就算结了婚,男方又会怎样呢。”
  “也许会讨厌,会感到不舒服吧。不过也很难说,说不定这种秘密会变成一种乐趣,一种魅惑吶。也许这个短处还会引出别的长处来呢。实际上,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
  “我也安慰她说这不是毛病,可是她说,问题是这块痣长在乳房上。”
  “唔。”
  “她觉得,一想到生孩子要喂奶,这似是她最感痛苦的事。
  就算丈夫认可,为了孩子也……”
  “这是说因为有块痣奶水就出不来吗?”
  “不是……她说,孩子吃奶时,让孩子看见,她会感到痛苦。我倒没想到这一层。不过,设身处地想一想,当事人不免会有各种想法的啊!婴儿从出生之日起就要嘬奶,睁眼能看东西的头一眼,就看见母亲奶上这块丑陋的痣。孩子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对母亲的第一印象,就是乳房上的丑陋的痣——它会深刻地缠住孩子一生的啊!”
  “唔。不过,她也过虑了,何苦呢。”
  “说的是呀,给孩子喂牛奶,或请个奶妈不也可以吗。”
  “乳房只要出奶,长块痣也无大碍嘛。”
  “不,那可不行。我听她说那番话以后,泪水都淌出来啦。
  心想,有道理啊!就说咱家的菊治吧,我也不愿意让他嘬有块痣的奶。”
  “是啊。”
  菊治对佯装不知的父亲感到义愤。菊治都看见近子的痣了,父亲竟无视他,他对这样的父亲也感到厌恶。
  然而,事隔将近二十年后的今天,菊治回顾当年父亲也一定很尴尬吧。于是他不由地露出了苦笑。
  另外,菊治十几岁的时候,不时想起母亲的话:担心另有吃了长块痣的奶的异母弟妹。这使菊治感到不安,有些害怕。
  菊治不仅害怕别处有自己的异母兄弟,更害怕有这种孩子。他不由地想象着孩子吃了那大块痣上长毛的奶,总抱有一种对恶魔的恐惧感似的。
  幸亏近子没有生孩子。往坏里猜,也许是父亲没让她或不想让她生孩子,而借口向她吹风说,痣和婴儿的事使母亲流了泪。总之,父亲生前死后,都没有出现过近子的孩子。
  菊治和父亲一起看见了那块痣后不久,大概近子捉摸着得赶在菊治告诉他母亲之前先下手为强,就前来向他母亲坦率地说出了这桩事。
  近子一直没有结婚,莫非还是那块痣支配了她的生涯吗?
  不过,有点奇怪,那块痣给菊治留下的印象也没有消逝,很难说不会在某个地方同他的命运邂逅。
  当菊治看到近子想借茶会的机会,让他看看某小姐的请帖附言时,那块痣又在菊治眼前浮现,就蓦地想道:近子介绍的,会是个毫无瑕疵的玉肌洁肤的小姐吗?
  菊治还曾这样胡思乱想:难道父亲偶尔也不曾用手指去捏过长在近子胸脯上的那块痣?也许父亲甚至还咬过那块痣呢。
  如今菊治走在寺院山中小鸟啁啾鸣啭的庭院里,那种胡思乱想还掠过了他的脑际。
  不过,近子自从被菊治看到那块痣两三年后,不知怎的竟男性化,现在则整个变成中性,实在有点蹊跷。
  今天的茶席上,近子也在施展着她那麻利的本事吧。不过,也许那长着痣的乳房,已经干瘪了。菊治意识过来,松了口气,刚要发笑,这时候,两位小姐从后面急匆匆地赶了上来。
  菊治驻步让路,并探询道:“请问,栗本女士的茶会是顺着这条路往里走吧。”
  “是的。”
  两位小姐同时回答。
  菊治不用问路也是知道的,再说就凭小姐们这身和服装扮,也可以判断她们是去参加茶会的。不过,他是为了使自己明确要赴茶会才这样探询的。
  那位小姐手拿一个用粉红色皱绸包袱皮包里的小包,上面绘有洁白的千只鹤,美极了。
  
  二
  
  
  两位小姐走进茶室前,在换上布袜时,菊治也来到了。
  菊治从小姐身后瞥了一下内里,房间面积约莫八铺席,人们几乎是膝盖挤着膝盖并排坐着。似乎净是些身着华丽和服的人。
  近子眼块,一眼就瞅见菊治,蓦地站起身走了过来。
  “哟,请进。稀客。欢迎光临。请从那边上来,没关系的。”
  近子说着指了指靠近壁龛这边的拉门。
  菊治觉着茶室里的女客们都回过头来了,他脸红着说:“净是女客吗?”
  “对,男客也来过,不过都走了。你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不是红。”
  “没问题,菊治有资格称红呀。”
  菊治挥了挥手,示意要绕到另一个门口进去。
  小姐把穿了一路的布袜,包在千只鹤包袱皮里,尔后彬彬有礼地站在一旁,礼让菊治先走。
  菊治走进了贴邻的房间,只见房间里散乱地放着诸如点心盒子、搬来的茶具箱、客人的东西等。女佣正在里面的洗茶具房里洗洗涮涮。
  近子走了进来,像下跪似地跪坐在菊治面前,问道:“怎么样,小姐还可以吧。”
  “你是指拿着千只鹤包袱皮的那位吗?”
  “包袱皮?我不知道什么包袱皮。我是说刚才站在那里的那位标致的小姐呀。她是稻村先生的千金。”
  菊治暧昧地点了点头。
  “包袱皮什么的,你竟然连人家古怪的东西都注意到了,我可不能大意罗。我还以为你们是一起来的,正暗自佩服你筹划的本事吶。”
  “瞧你说的。”
  “在来的路上踫上,那是有缘嘛。再说令尊也认识稻村先生。”
  “是吗。”
  “她家早先是横滨的生丝商。今天的事,我没跟她说,你放心地好好端详吧。”
  近子的嗓门不小,菊治担心仅隔一隔扇的茶室里的人是否都听见,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近子突然把脸凑了过来:“不过,事情有点麻烦。”
  她压低了嗓门:“太田夫人来了,她女儿也一起来了。”
  她一边对菊治察颜观色,一边又说:“今天我可没有请她……不过这种茶会,任何过路人都可以来,刚才就有两批美国人来过。很抱歉,太田夫人听说就来了,无可奈何呀。不过,你的事她当然不晓得。”
  “今天的事,我也……”
  菊治本想说自己压根没有打算来相亲,可是没说出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尴尬的是太田夫人,菊治只当若无其事就行。”
  菊治对近子的这种说法也非常生气。
  看样子栗本近子同父亲的交往并不深,时间也短。父亲辞世前,近子总以一个随便的女人的姿态,不断出入菊治家。
  不仅在茶会上,而且来作常客时也下厨房干活。
  自从近子整个男性化后,母亲似乎觉得事已至此,妒忌之类的事未免令人哭笑不得,显得十分滑稽。菊治母亲后来肯定已经察觉,菊治父亲看过近子的那块痣。不过,这时早已是事过境迁,近子也爽朗而若无其事似的,总站在母亲的后面。
  菊治不知不觉间对待近子也随便起来,在不时任性地顶撞她的过程中,幼时那种令人窒息的嫌恶感也淡薄了。
  近子之男性化,以及成为菊治家方便的帮工,也许符合于她的生活方式。
  近子仰仗菊治家,作为茶道师傅,已小有名气。
  父亲辞世后,菊治想到近子不过是同父亲有过一段无常的交往,就把自己的女人天性扼杀殆尽,对她甚至涌起一丝淡淡的同情。
  母亲之所以不那么仇视近子,也是因为受到了太田夫人问题的牵制。
  自从茶友太田去世后,菊治的父亲负责处理太田留下的茶道具,遂同他的遗孀接近了。
  最早把此事报告菊治母亲的就是近子。
  当然,近子是站在菊治母亲一边进行活动的,甚至做得太过分了。近子尾随菊治父亲,还屡次三番地前往遗孀家警告人家,活像她自身的妒火发生了井喷似的。
  菊治母亲天生腆,对近子这种捕风捉影般的好管闲事,毋宁说反而被吓住,生怕家丑外扬。
  菊治即使在场,近子也向菊治母亲数落起太田夫人来。菊治母亲一不愿意听,近子竟说让菊治听听也好。
  “上回我去她家时,狠狠地训斥她一顿,大概是被她孩子偷听了,忽然听见贴邻的房间里传来了抽泣声,不是吗。”
  “是她的女儿吧?”
  母亲说着皱起了眉头。
  “对。据说十二岁了。太田夫人也明智。我还以为她会去责备女儿,谁知她竟特地站起身到隔壁去把孩子抱了过来,搂在膝上,跪坐在我面前,母女俩一起哭给我看吶。”
  “那孩子太可怜了,不是吗。”
  “所以说,也可以把孩子当作出气的工具嘛。因为那孩子对她母亲的事,全都清楚。不过,姑娘长个小圆脸,倒是蛮可爱的。”
  近子边说边望了望菊治。
  “我们菊治少爷,要是对父亲说上几句就好啦。”
  “请你少些挑拨离间。”
  母亲到底还是规劝了她。
  “太太总爱把委屈往肚子里咽,这可不行。咬咬牙把它全都吐露出来才好呀。太太您这么瘦,可人家却光润丰盈。她尽管机智不足,却以为只要温顺地哭上一场,就能解决问题……首先,她那故去的丈夫的照片,还原封不动耀眼地装饰在接待您家先生的客厅里。您家先生也真能沉得住气呀。”
  当年被近子那样数落过的太田夫人,在菊治的父亲死后,甚至还带着女儿来参加近子的茶会。
  菊治仿佛受到某种冰冷的东西狠击了一下。
  纵令像近子所说,她今天并没有邀请太田夫人来,不过,令菊治感到意外的,就是近子同太田夫人在父亲死后可能还有交往。也许甚至是她让女儿来向近子学习茶道的。
  “如果你不愿意,那就让太田夫人先回去吧。”。
  近子说着望了望菊治的眼睛。
  “我倒无所谓,如果对方要回去,随便好了。”
  “如果她是那样明智,何至于令尊令堂烦恼呢。”
  “不过,那位小姐不是一道来的吗?”
  菊治没见过太田遗孀的女儿。
  菊治觉得在与太田夫人同席上,和那位手拿千只鹤包袱的小姐相见不合适。再说,他尤其不愿意在这里初次会见太田小姐。
  可是,近子的话声仿佛总在菊治的耳旁萦回,刺激着他的神经。
  “反正他们都知道我来了,想逃也不成。”
  菊治说着站起身来。
  他从靠近壁龛这边踏入茶室,在进门处的上座坐了下来。
  近子紧跟其后进来。
  “这位是三谷少爷,三谷先生的公子。”
  近子郑重其事地将菊治介绍给大家。
  菊治再次向大家重新施了一个礼,一抬起头时,把小姐们都清楚地看在眼里。
  菊治似乎有点紧张。他满目飞扬着和服的鲜艳色彩,起初无法分清谁是谁。
  待到菊治定下心来,这才发现太田夫人就坐在正对面。
  “啊!”夫人说了一声。
  在座的人都听见了,那声音是多么纯朴而亲切。
  夫人接着说:“多日不见了,久违了。”
  于是她轻轻地拽了拽身旁女儿的袖口,示意她快打招呼。
  小姐显得有些困惑,脸上飞起一片红潮,低头施礼。
  菊治感到十分意外。夫人的态度没有丝毫敌视或恶意。倒显得着实亲切。同菊治的不期而遇,似乎令夫人格外高兴。看来她简直忘却了自己在满座中的身份。
  小姐一直低着头。
  待到意识过来的时候,夫人的脸颊也不觉染红了。她望着菊治,目光里仿佛带着要来到菊治身边倾吐衷肠的情意。
  “您依然搞茶道吗?”
  “不,我向来不搞。”
  “是吗,可府上是茶道世家啊!”
  夫人似乎感伤起来,眼睛湿润了。
  菊治自从举行父亲葬礼之后,就没见过太田的遗孀。
  她同四年前相比几乎没有怎么变化。
  她那白皙的修长脖颈,和那与之不相称的圆匀肩膀,依然如旧时。体态比年龄显得年轻。鼻子和嘴巴比眼睛显得小巧玲珑。仔细端详,那小鼻子模样别致,招人喜欢。说话的时候,偶尔显出反咬合的样子。
  小姐继承了母亲的基因,也是修长的脖子和圆圆的肩膀。
  嘴巴比她母亲大些,一直紧闭着。同女儿的嘴两相比较,母亲的嘴唇似乎小得有点滑稽。
  小姐那双黑眼珠比母亲的大,她的眼睛似乎带着几分哀愁。
  近子看了看炉里的炭火,说:“稻村小姐,给三谷先生沏上一碗茶好吗?你还没点茶吧。”
  “是。”
  拿着千只鹤包袱的小姐应了一声,就站起身走了过去。
  菊治知道,这位小姐坐在太田夫人的近旁。
  但是,菊治看到太田夫人和太田小姐后,就避免把目光投向稻村小姐。
  近子让稻村小姐点茶,也许是为了让菊治看看稻村小姐吧。
  稻村小姐跪坐在茶水锅前,回过头来问近子:“用哪种茶碗?”
  “是啊,用那只织部茶碗合适吧。”近子说,“因为那只茶碗是三谷少爷的父亲爱用的,还是他送给我的呢。”
  放在稻村小姐面前的这只茶碗,菊治仿佛也曾见过。虽说父亲肯定使用过,不过那是父亲从太田遗孀那里转承下来的。
  已故丈夫喜爱的遗物,从菊治的父亲那里又转到近子手里,此刻又这样地出现在茶席上,太田夫人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呢。
  菊治对近子的满不在乎,感到震惊。
  要说满不在乎,太田夫人又何尝不是相当满不在乎呢。
  与中年妇女过去所经历的紊乱纠葛相比,菊治感到这位点茶的小姐的纯洁实在的美。
  
  三
  
  
  近子想让菊治瞧瞧手里拿着千只鹤包袱的小姐。大概小姐本人不知道她的这番意图吧。
  毫不怯场的小姐点好了茶,亲自端到菊治面前。
  菊治喝完茶,欣赏了一下茶碗。这是一只黑色的织部茶碗〔桃山时代(1573-1600)在美浓地方由古田织部指导所烧制的陶器茶碗,织部茶碗由此得名。〕,正面的白釉处还是用黑釉描绘了嫩蕨菜的图案。
  “见过吧。”
  近子迎面说了句。
  “可能见过吧。”
  菊治暧昧地应了一声,把茶碗放了下来。
  “这蕨菜的嫩芽,很能映出山村的情趣,是适合早春使用的好茶碗,令尊也曾使用过。从季节上说,这个时候拿出来用,虽然晚了点儿,不过用它来给菊治少爷献茶正合适。”
  “不,对这只茶碗来说,家父曾短暂地持有过它,算得了什么呢。可不是吗,这只传世的茶碗是从桃山时代的利休传下来的吧。这是经历几百年的众多茶人珍惜地传承了下来的,所以家父恐怕还数不上。”菊治说。
  菊治试图忘掉这只茶碗的来历。
  这只茶碗由太田先生传给他的遗孀,再从太田遗孀那里转到菊治的父亲手里,又由菊治的父亲转给了近子,而太田和菊治的父亲这两个男人都已去世,相比之下,两个女人却在这里。仅就这点来说,这只茶碗的命运也够蹊跷的了。
  如今,这只古老的茶碗,在这里又被太田的遗孀、太田小姐、近子、稻村小姐,以及其它小姐们用唇接触,用手抚摸。
  “我也要用这只茶碗喝一碗。因为刚才用的是别的茶碗。”
  太田夫人有点唐突地说。
  菊治又是一惊。不知她是在冒傻气呢,还是厚脸皮。
  菊治觉得一直低着头的太田小姐,怪可怜的,不忍心看她。
  稻村小姐为太田夫人再次点茶。全场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不过,这位小姐大概不晓得这只黑色织部茶碗的因缘吧。她只顾按照学来的规范动作而已。
  她那纯朴的点茶做派,没有丝毫毛病。从胸部到膝部的姿势都非常正确,可以领略到她的高雅气度。
  嫩叶的影子投在小姐身后的糊纸拉门上,使人感到她那艳丽的长袖和服的肩部和袖兜隐约反射出柔光。那头秀发也非常亮丽。
  作为茶室来说,这房间当然太亮了些,然而它却能映衬出小姐的青春光彩。少女般的小红绸巾也不使人感到平庸,反倒给人有一种水灵灵的感觉。小姐的手恍若朵朵绽开的红花。
  小姐的周边,仿佛有又白又小的千只鹤在翩翩飞舞。
  太田遗孀把织部茶碗托在掌心上,说道:“这黑碗衬着绿茶,就像春天萌发的翠绿啊!”
  她到底没有说出这只茶碗曾是她丈夫所有物。
  接着,近子只是形式上地出示并介绍了一下茶具。小姐们不了解茶具的由来,只顾听她的介绍。
  水罐和小茶勺、柄勺,先前都是菊治父亲的东西,但是近子和菊治都没说出来。
  菊治望着小姐们起身告辞回家,然后刚坐了下来,太田夫人就挨近来说道:“刚才失礼了。你可能生气了吧,不过我一见到你,首先就感到很亲切。”
  “哦。”
  “你长得仪表堂堂嘛。”
  夫人的眼里仿佛噙着泪珠。
  “啊,对了,令堂也……本想去参加葬礼来着,却终于没有去成。”
  菊治露出不悦的神色。
  “令尊令堂相继辞世……很寂寞吧。”
  “哦。”
  “还不回家吗?”
  “哦,再过一会儿。”
  “我想有机会再和你谈谈……”
  近子在隔壁扬声:“菊治少爷!”
  太田夫人恋恋不舍似的站起身来。小姐早已在庭院里等着她。
  小姐和母亲向菊治低头施礼,然后离去了。她那双眼睛似乎在倾诉着什么。
  近子和两三个亲近的弟子,以及女佣在贴邻房间收拾茶具。
  “太田夫人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没说什么。”
  “对她可得提防着点儿。她总装出一副温顺无辜的样子,可心里想些什么,是很难捉摸的。”
  “可是,她不是经常来参加你的茶会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菊治带点挖苦地说。
  他走出了房间,像要避开这种恶意的气氛似的。
  近子尾随而来,说道:“怎么样,那位小姐不错吧。”
  “是位不错的小姐。如果能在没有你和太田夫人以及没有家父幽魂徘徊的地方见到她,那就更好。”
  “你这么介意这些事吗?太田夫人与那位小姐没有什么关系呀。”
  “我只觉得对那位小姐有点过意不去。”
  “有什么可过意不去的。你如果介意太田夫人在场的话,我很抱歉。
  不过,我今天并没有请她来。稻村小姐的事,请另作考虑。”
  “可是,今天就此告辞了。”
  菊治停下脚步说。如果他边走边说,近子就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剩下菊治一人时,他看到前方山脚下缀满杜鹃花的蓓蕾。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近子的信把自己引诱来了,菊治嫌恶自己。不过,手拿千只鹤小包袱的小姐给他留下的印象却是鲜明的。
  在茶席上看见父亲的两个女人。自己之所以没有什么厌烦,也许是由于那位小姐的关系吧。
  但是,一想到这两个女人如今还活着,并且在谈论父亲,而母亲却已辞世,菊治不免感到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近子胸脯上的那块丑陋的痣也浮现在眼前。
  晚风透过嫩菜习习传来。菊治摘下帽子,慢步走着。
  他从远处看见太田夫人站在山门后。
  菊治蓦地想避开此道,环顾了一下四周。如果走左右两边的小山路,似乎可以不经过山门。
  然而,菊治还是朝山门的方向走去。仿佛紧绷着脸。
  太田夫人发现菊治,反而迎了上去。她两颊绯红。
  “我想再见见你,就在这儿等候了。也许你会觉得我是个厚脸皮的女人,可是我不愿就那样分别……再说就那样分别,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小姐呢?”
  “文子先回去了。和朋友一起走的。”
  “那么说,小姐知道她母亲在等我罗。”菊治说。
  “是的。”夫人答道。她望了望菊治的脸。
  “看来,小姐是讨厌我罗,不是吗?刚才在茶席上,小姐似乎也不想见我,真遗憾。”
  菊治的话像很露骨,又像很婉转。可是夫人却直率地说:“她见了你,心里准是很难过。”
  “也许是家父使她感到相当痛苦的缘故吧。”
  菊治本想说,这就像太田夫人的事而使自己感到痛苦那样。
  “不是的。令尊很喜欢文子吶。这些情况,有机会时我再慢慢告诉你。起初,令尊再怎么善待这孩子,她一点儿都不亲近他。可是,战争快结束的时候,空袭越发猛烈,她似乎悟到了什么,态度整个转变了。她也想对待令尊尽自己的一份心。虽说是尽心,可是一个女孩子能做到的,充其量不过是买只鸡,做个菜,敬敬令尊罢了。不过,她倒是挺拼命的,也曾冒过相当的危险。在空袭中,她还曾从老远的地方把米运了回来……她的突然转变,让令尊也感到震惊。看到孩子的转变,我又心疼又难过,仿佛遭到谴责似的。”
  菊治这才想到,母亲和自己都曾受过太田小姐的恩惠。那时候,父亲偶尔意外地带些土特产回家来,原来都是太田小姐采购的啊。
  “我不十分清楚女儿的态度为什么突然转变,也许她每天都在想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去,一定是很同情我吧。她真的不顾一切,也要对令尊尽一份心啊!”
  在那战败的岁月里,小姐清楚地看到了母亲拼命纠缠,不放过同菊治的父亲的爱吧。现实生活日趋严酷,每天她顾不得去想自己已故的父亲的过去,只顾照料母亲的现实了吧。
  “刚才,你注意到文子手上的戒指了吧?”
  “没有。”
  “那是令尊送给她的。令尊即使到这里来,只要一响警报,他立即就要回家,这样一来,文子说什么也要送他回去。她担心令尊一人在途中会发生什么事。有一回,她送令尊回府上,却不见她回家来。如果她在府上歇一宿就好了,我担心的是他们两人会不会在途中都死了呢。到了第二天早晨,她才回到家里来。一问才知道,她送令尊到府上大门口,就折回来,在半路上一个防空壕里呆到天亮呢。令尊再来时说,文子,上回谢谢你啦。说着就送给她那只戒指了。这孩子大概不好意思让你看到这只戒指吧。”
  菊治听着。不由厌烦起来。奇怪的是,太田夫人竟以为当然会博得菊治的同情。
  不过,菊治的情绪还没有发展到明显地憎恨或提防太田夫人的地步。
  太田夫人好象有一种本事,会使人感到温馨而放松戒备。
  小姐之所以拼命尽心侍候,也许是目不忍睹母亲的凄凉吧。
  菊治觉得夫人说的是小姐的往事,实际上是在倾诉她自己的情爱。
  夫人也许想倾吐衷肠。然而,说得极端些,她仿佛分辨不清谈话对象的界限,是菊治的父亲,还是菊治。她与菊治谈话就像跟菊治的父亲说话一样,格外的亲昵。
  早先,菊治与母亲一起对太田遗孀所抱的敌意,虽说还没有完全消失,但是那股劲头已减去大半了。一不注意,甚至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就是她所爱的父亲。仿佛被导入一种错觉:与这个女人早就很亲密了。
  菊治知道,父亲很快就与近子分手了,可是同这个女人的关系则维系至死。菊治估计,近子肯定会欺负太田夫人。菊治心中也萌生出带点残忍的苗头,诱惑他轻松地捉弄一下太田夫人。
  “你常出席栗本的茶会?从前她不是总欺负你吗?”菊治说。
  “是的。令尊仙逝后,她给我来过信,因为我怀念令尊,也很寂寞,所以……”夫人说罢,垂下头来。
  “令爱也一起去吗?”
  “文子大概很勉强地陪我来的。”
  他们跨过铁轨,走过北镰仓车站,朝着与圆觉寺相反方向的山那边走去。
  
  四
  
  
  太田遗孀至少也有四十五开外,比菊治年长近二十岁,可她却使菊治忘却了她年长的感觉。菊治仿佛搂抱着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女人。
  毫无疑问,菊治也和夫人一起享受着来自夫人经验的那份愉悦,他并不胆怯,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经验肤浅的单身汉。
  菊治觉得自己仿佛是初次同女人发生了关系,也懂得了男人。他对自己的这份男性的觉醒感到惊讶。在这以前,菊治从来不知道女人竟是如此温柔的被动者、温顺着来又诱导下去的被动者、温馨得简直令人陶醉的被动之身。
  很多时候,独身者菊治在事情过后,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一种厌恶感。然而,在理应最可憎的此时此刻,他却又觉得甜美而安详。
  每当这种时候,菊治就会不由得想冷漠地离开,可是这次他却听任她温馨地依偎,自己如痴似醉。这似乎也是头一回。他不知道女人情感的波浪竟是这般尾随着追上来。菊治在这波浪中歇息,宛如一个征服者一边瞌睡一边让奴隶给洗脚,感到心满意足。
  另外,还有一种母爱的感觉。菊治缩着脖颈说:“栗本这个地方有一大块痣,你知道吗?”
  菊治也察觉到自己突然脱口说出了一句不得体的话,也许是思绪松弛了的缘故,可他并不觉得这话对近子有什么不利。
  “长在乳房上,诺,就在这里,是这样……”说着菊治把手伸了过去。
  促使菊治说出这种话的东西,在他的体内抬头了。这是一种像是要拂逆自己,又像是想伤害对方的、好难为情的心情。也许这是为了掩饰想看那个地方的一种甜蜜的羞怯。
  “不要这样嘛,太可怕了。”
  夫人说着悄悄地把衣领子合拢上,却蓦地又像有某点难以理解似的,悠然地说:“这话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在衣服下面,看不见吧。”
  “哪能看不见呢。”
  “哟,为什么?”
  “瞧,在这儿就看见了嘛。”
  “哟,瞧你多讨厌呀,以为我也长了痣才找的吧?”
  “那倒不是,不过,真有的话,你此刻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
  “在这儿,是吗?”夫人也看了看自己的胸脯,却毫无反应地说:u为什么要说这些呢。这种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菊治的挑逗,对夫人似乎完全没有效应。可是,菊治自己却更来劲了。
  “怎么会不相干呢。虽说我八九岁的时候,只看过一次那块痣,但直到现在还浮现在我眼前吶。”
  “为什么?”
  “就说你吧,你也遭到那块痣作祟嘛。还记得吗,栗本打着家母和我的招牌,到你家去狠狠地数落过你。”
  夫人点点头,然后悄悄地缩回身子。菊治使劲地搂住她说:“我想,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肯定还在不断地意识到自己胸脯上的那块痣,所以出手才更狠。”
  “算了,你在吓唬人吶。”
  “也许是要报复一下家父这种心情在起作用吧。”
  “报复什么呢?”
  “由于那块痣,她始终很自卑,认定是由于这块痣,自己才被拋弃的。”
  “请不要再谈痣的事了,谈它只会使人不舒服。”
  夫人似乎无意去想象那块痣。
  “如今栗本无须介意什么痣的事,日子过得蛮顺心的嘛。
  那种苦恼早已过去了。”
  “苦恼一旦过去,就不会留下痕迹吗?”
  “一旦过去,有时还会令人怀念呢。”夫人说。
  她恍如还在梦境中。
  菊治本不想谈的唯一一件事,也都吐露了出来。
  “刚才在茶席上坐在你身旁的小姐……”
  “啊,是雪子,稻村先生的千金。”
  “栗本邀我去,是想让我看看这位小姐。”
  “是吗。”
  夫人睁开了她那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菊治。
  “原来是相亲呀?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不是相亲。”
  “原来如此呀?是相过亲后回家的啊。”
  夫人潸然泪下,泪珠成串地落在枕头上。她的肩膀在颤动。
  “不应该呀,太不应该啦!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夫人把脸伏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毋宁说,菊治是没料想到的。
  “管它是相亲回来也罢,不是也罢,要说不应该那就不应该吧。那件事与这件事没有关系。”菊治说。他心里也着实这样想。
  不过,稻村小姐点茶的姿影又浮现在菊治脑海里。他仿佛又看到缀有千只鹤的粉红色包袱皮。
  相反,哭着的夫人的身躯就显得丑恶了。
  “啊!太不好意思啦。罪过啊。我是个要不得的女人吧。”
  夫人说罢,她那圆匀肩膀又颤抖起来。
  对菊治来说,假使说后悔,那无疑是因为觉得丑恶。就算相亲一事另作别论,她到底是父亲的女人。
  不过,直到此时,菊治既不后悔,也不觉得丑恶。
  菊治也不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与夫人陷入这种状态。
  事态的发展就是这么自然。也许夫人刚才的话是后悔自己诱惑了菊治。但是,恐怕夫人并没有打算去诱惑他,再说菊治也不觉得自己被人引诱。还有,从菊治的情绪来看,他也毫无抵触,夫人也没有任何拂逆。可以说,在这里没有什么道德观念的投影。
  他们两人走进坐落在与圆觉寺相对的山丘上的一家旅馆,用过了晚餐。因为有关菊治父亲的情况,还没有讲完。菊治并不是非听不可,规规矩矩地听着也显得滑稽,可是,夫人似乎没有考虑到这点,只顾眷恋地倾诉。菊治边听边感到她那安详的好意。仿佛笼罩在温柔的情爱里。
  菊治恍如领略到父亲当年享受的那种幸福。
  要说不应该那就不应该吧。他失去了挣脱夫人的时机,而沉湎在心甜
  情致中。
  然而,也许是因为内心底里潜藏着阴影,所以菊治才像吐毒似的,把近子和稻村小姐的事都说了出来。
  结果,效应过大了。如果后悔就显得丑恶,菊治对自己还想向夫人说些残酷的事,蓦地产生了一种自我嫌恶感。
  “忘了这件事吧,它算不了什么。”夫人说,“这种事,算不了什么。”
  “你只不过是想起家父的事吧。”
  “哟!”
  夫人惊讶地抬起头来。刚才伏在枕头上哭泣的缘故,眼皮都红了。眼白也显得有些模糊,菊治看到她那睁开的瞳眸里还残留着女人的倦怠。
  “你要这么说,也没办法。我是个可悲的女人吧。”
  “才不是呢。”
  说着,菊治猛然拉开她的胸襟。
  “要是有痣,印象更深,是很难忘记的……”
  菊治对自己的话感到震惊。
  “不要这样。这么想看,我已经不年轻了。”
  菊治露出牙齿贴近她。
  夫人刚才那股感情的浪波又荡了回来。
  菊治安心地进入梦乡了。
  在似梦非梦中,传来了小鸟的鸣啭。在小鸟的啁啾中醒来,菊治觉得这种经历好象还是头一回。
  活像朝雾濡湿了翠绿的树木,菊治的头脑仿佛也经过了一番清洗,脑海里没有浮现任何杂念。
  夫人背向菊治而睡。不知什么时候又翻过身来。菊治觉得有点可笑,支起一只胳膊肘,凝视着朦胧中的夫人的容颜。
  
  五
  
  
  茶会过后半个月,菊治接受了太田小姐的造访。
  菊治把她请进客厅之后,为了按捺住心中的忐忑,亲自打开茶柜,把洋点心放在碟子里,可还是无法判断小姐是独自来的呢,或是夫人由于不好意思进菊治家而在门外等候。
  菊治刚打开客厅的门扉,小姐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低着头,紧抿着反咬合的下唇。这副模样,映入了菊治的眼帘。
  “让你久等了。”
  菊治从小姐身后走过去,把朝向庭院的那扇玻璃门打开了。
  他走过小姐身后时,隐约闻到花瓶里白牡丹的芳香。小姐的圆匀肩膀稍往前倾。“请坐!”
  菊治说着,自己先落座在椅子上,怪镇静自若的。因为他在小姐身上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突然来访,失礼了。”小姐依然低着头说。
  “不客气。你好熟悉路呀。”
  “哎。”
  菊治想起来了。那天在圆觉寺,菊治从夫人那里听说,空袭的时候,这位小姐曾经相送父亲到家门口。
  菊治本想提这件事,却又止住了。但是,他望着小姐。
  于是,太田夫人那时的那份温馨,宛如一股热泉在他心中涌起。菊治想起夫人对一切都温顺宽容,使他感到无忧无虑。
  大概是那时这份安心感起了作用的缘故,菊治对小姐的戒心也松弛下来。然而,他还是无法正面凝望她。
  “我……”小姐话音刚落,就抬起了头。
  “我是为家母的事来求您的。”
  菊治屏住气息。
  “希望您能原谅家母。”
  “啊?原谅什么?”
  菊治反问了一句,他觉察出夫人大概把自己的事,也坦率地告诉小姐了。
  “如果说请求原谅的话,应该是我吧。”
  “令尊的事,也希望您能原谅。”
  “就说家父的事吧,请求原谅的,不也应该是家父吗?再说,家母如今已经过世,就算要原谅,由谁原谅呢?”
  “令尊那样早就仙逝,我想也可能是由于家母的关系。还有令堂也……这些事,我对家母也都说过了。”
  “那你过虑了。令堂真可怜。”
  “家母先死就好了!”
  小姐显得羞愧至极,无地自容。
  菊治察觉出小姐是在说她母亲与自己的事。这件事,不知使小姐蒙受了多大的耻辱和伤害。
  “希望您能原谅家母。”小姐再次拼命请求似地说。
  “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事。我很感谢令堂。”菊治也很明确地说。
  “是家母不好。家母这个人很糟糕,希望您不要理睬她。
  再也不要去理睬她了。”
  小姐急言快语,声音都颤抖了。
  “求求您!”
  菊治明白小姐所说的原谅的意思。自然也包括不要理睬她母亲。
  “请您也不要再挂电话来……”
  小姐说着脸也绯红了。她反而抬起头来望着菊治,像是要战胜那种羞耻似的。她噙着泪水。在睁开的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毫无恶意,像是在拼命地哀求。
  “我全明白了。真过意不去。”菊治说。
  “拜托您了!”
  小姐腆的神色越发浓重,连白皙的长脖颈都浸染红了。
  也许是为了突出细长脖颈的美,在洋服的领子上有白色的饰物。
  “您打电话约家母,她没有去,是我阻拦她的。她无论如何也要去,我就抱住她不放。”
  小姐说,她稍松了口气,声调也和缓了。
  菊治给太田夫人挂电话约她出来,是那次之后的第三天。
  电话声传来的夫人的声音,确实显得很高兴,但她却没有如约到茶馆来。
  菊治只挂过这么一次电话。后来他也没有见过夫人。
  “后来,我也觉得母亲很可怜。不过,当时我无情地只顾拼命阻拦她。家母说,那么文子,你替我回绝吧。可是我走到电话机前也说不出话来。家母直勾勾地望着电话机,潸然泪下。仿佛三谷先生就在电话机处似的。家母就是这么一个人。”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菊治说:“那次茶会之后,令堂等我的时候,你为什么先回去呢?”
  “因为我希望三谷先生了解家母并不是那么坏。”
  “她太不坏了。”
  小姐垂下眼睑。漂亮的小鼻子下,衬托着地包天的嘴唇,典雅的圆脸很像她母亲。
  “我早知道令堂有你这样一位千金,我曾设想过同这位小姐谈谈家父的事。”小姐点点头。
  “我也曾这样想过。”
  菊治暗想道:要是与太田遗孀之间什么事也没有,能与这位小姐无拘无束地谈谈父亲的事,该有多好。
  不过,从心情上说,菊治衷心原谅太田的遗孀,也原谅父亲与她的事,因为菊治与这位遗孀之间不是什么关系也没有的缘故。难道这很奇怪吗?
  小姐大概觉得呆得太久了,赶忙站起身来。
  菊治送她出去。
  “有机会再与你谈谈家父的事,还谈谈令堂美好的人品就好了。”
  菊治只是随便说说,可对方似乎也有同感。
  “是啊。不过,您不久就要结婚了吧。”
  “我吗?”
  “是呀。家母是这么说的,您与稻村雪子小姐相过亲了?……”
  “没这么回事。”
  迈出大门就是下坡道。坡道上约莫中段处有个小拐弯,由此回头望去,只能看到菊治家的院里的树梢。
  菊治听了小姐的话,脑子里忽地浮现出千只鹤小姐的姿影。正在这时,文子停下了脚步向他道别。
  菊治与小姐相反,爬上坡道回去了。
  
  森林的夕阳
  
  一
  
  
  近子给还在公司里的菊治挂电话。
  “今天直接回家吗?”
  当然回家,可是菊治露出不悦的神色说:“是啊!”
  “令尊历年都照例在今天举办茶会,为了令尊,今天请一定直接回家呀。一想起它,我就坐不住了。”
  菊治沉默不语。
  “我打扫茶室呀,喂喂,我打扫茶室的时候,突然想做几道菜吶。”
  “你现在在哪里?”
  “在府上,我已经到府上了。对不起,没先跟你打招呼。”
  菊治吃了一惊。
  “一想起来,我就坐不住了呀。于是,我想:哪怕把茶室打扫打扫,心情也会平静一些。本应先给你挂个电话,可我想你肯定会拒绝。”
  菊治父亲死后,茶室就没用了。
  菊治母亲健在的时候,偶尔还进去独自坐坐。不过,没有在炉里生火,只提了一壶开水进去。菊治不喜欢母亲进茶室。他担心那里太冷清,母亲不知会想些什么。
  菊治虽曾想窥视一下母亲独自在茶室里的模样,但终究没窥见过。
  不过,父亲生前,张罗茶室事务的是近子。母亲是很少进茶室的。
  母亲辞世后,茶室一直关闭着。父亲在世时,充其量一年由在家里干活的老女佣打开几次,通通风而已。
  “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打扫?铺席上再怎么揩拭,都有一股发霉味,真拿它没办法。”
  近子的话越发放肆了。
  “我一打扫,就想要做几道菜。因为是心血来潮,材料也备不齐,不过也稍许做好了准备,因此希望你直接回家来。”
  “啊?!真没办法啊。”
  “菊治一个人太冷清了,不妨邀公司三四位朋友一道来怎么样?”
  “不行呀,没有懂茶道的。”
  “不懂更好,因为准备得很简单。请他们尽管放心地来吧。”
  “不行。”
  菊治终于冒出了这句话。
  “是吗,太令人失望了。怎么办呢。哦,请谁呢,令尊的茶友嘛……怎能请来。这么吧,请稻村小姐来好不好?”
  “开玩笑,你算了吧。”
  “为什么?不是很好吗。那件事,对方是有意思的,你再仔细观察观察,好好跟她谈谈不好吗。今天我不妨邀请她,她果她来,就表明小姐行了。”
  “不好!这件事就算了。”
  菊治十分苦恼,说:“算了。我不回家。”
  “啊?瞧你说的。这种事,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以后再说吧。总之,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请早点回来吧。”
  “所谓事情的原委,是什么原委?我可不知道。”
  “行了,就算我瞎操心。”
  近子虽然这么说,但是她那强加于人的气势还是传了过去。
  菊治不禁想起近子那块占了半边乳房的大痣。
  于是,菊治听见近子清扫茶室的扫帚声,仿佛是扫帚在扫自己的脑海所发出的声音似的,还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像是被她用揩铺席边的抹布揩拭一样。
  这种嫌恶感首先涌现了出来,可是近子竟趁他不在家,擅自登门,甚至随意做起菜来,这的确是件奇怪的事。
  为了供奉父亲,打扫一下茶室,或插上几枝鲜花就回去,那还情有可原。
  然而,在菊治怒火中烧,泛起一种嫌恶感的时候,稻村小姐的姿影犹如一道亮光在闪烁。
  父亲辞世后,菊治与近子自然就疏远了。可是,她现在难道企图以稻村小姐作为引诱的手段,重新与菊治拉关系而纠缠不休吗?
  近子的电话,其语调照例露出她那滑稽的性格,有时还令人苦笑而缺乏警惕,同时听起来还带有命令式,实是咄咄逼人。
  菊治思忖,之所以觉得咄咄逼人,那是因为自己有弱点的缘故。既然惧怕弱点,对近子那随意的电话就不能恼火。
  近子是因为抓住了菊治的弱点,才步步进逼的吗?
  公司一下班,菊治就去银座,走进一家小酒吧间。
  菊治虽然不得不按近子所说的回家去,可是他背着自己的弱点,越发感到郁闷了。
  圆觉寺的茶会后,在归途中,菊治与太田的遗孀在北镰仓的旅馆里,意外地住了一宿,看样子近子不会知道,但不知从那以后她是不是见过太田遗孀。
  菊治怀疑,电话里近子那种强加于人的语气,似乎不全是出于她的厚脸皮。
  不过,也许近子只是企图按照她自己的做法,去进行菊治与稻村小姐的事。
  菊治在酒吧间里也安不下心来,便乘上了回家的电车。
  国营电车经过有乐町,驶向东京站途中,菊治透过电车窗俯视了有成排高高的街树的大街。
  那条大街差不多同国营电车线形成直角,东西走向,正好反射了西照的阳光。宛如一块金属板,灿灿晃眼。但是,由于是从接受夕照的街树的背面看的缘故,那墨绿色显得特别深沉,树荫凉爽。树枝舒展,阔叶茂盛。大街两旁,是一幢幢坚固的洋楼。
  这大街上的行人却少得难以想象。寂静异常,可以一直眺望到皇宫护城河的那边。光亮晃眼的车道也是静寂的。
  从拥挤的电车厢里俯视,仿佛只有这条大街才浮现在黄昏奇妙的时间里,有点像外国的感觉。
  菊治觉得,自己仿佛看见稻村小姐抱着缀有千只鹤的粉红色皱绸包袱皮小包,走在那林荫路上。千只鹤包袱皮十分显眼。
  菊治心情十分舒畅。
  可是,菊治一想到这时候小姐也许已经到自己家里了,心中不由地忐忑不安起来。话又说回来,近子在电话里让菊治邀请几个朋友来,菊治不肯,她就说,那么把稻村小姐请来吧,这是什么打算呢?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心要请小姐来呢?菊治还是不明白。
  他一到家,近子急冲冲迎到门口,说:“就一个人吗?”
  菊治点了点头。
  “一个人太好了。她来啦。”
  近子说着走了过来,示意要把菊治的帽子和皮包接过来。
  “你好象拐到什么地方去了吧。”
  菊治心想是不是自己脸上还带着酒气。
  “你好象到哪儿去了。后来我又往公司挂了电话,说你已经走了,我还算了一下你回家的时间啦。”
  “真令人吃惊。”
  近子擅自走进这家门,任意作为,事前也不招呼一声。
  她尾随菊治来到起居室,打算把女佣备好的放在那里的和服给他换上。
  “不麻烦你,对不起,我换衣服了。”
  菊治只脱下上衣,像要甩开近子似地走进了藏衣室。
  菊治在藏衣室里换好衣服走了出来。
  近子依然坐在那里,说:“独身者,好佩服哟。”
  “噢。”
  “这种不方便的生活,还是适可而止,结束算了。”
  “看见老爸吃过苦头,我以他为戒吶。”
  近子望了望菊治。
  近子穿着借来的女佣的烹饪服。这本来是菊治母亲的。近子把袖子卷了上去。
  从手腕到袖子深处,白皙得不协调,胖乎乎的,胳膊肘内侧突起扭曲的青筋。像块又硬又厚的肉,菊治蓦地感到很意外。
  “还是请她进茶室好吧。小姐已在客厅里坐着呢。”
  近子有点故作庄重地说。
  “哦,茶室里装上电灯吗?点上灯,我还没见过呢。”
  “要不点上蜡烛,反而更有情趣。”
  “我可不喜欢。”
  近子像忽然想起来似地说:“对了,刚才我挂电话邀请稻村小姐来的时候,她问是与家母一起去吗?我说,如能一起光临就更好。可是,她母亲有别的事,最后决定小姐一个人来。”
  “什么最后决定,恐怕是你擅自做主的吧。突然请人家来,恐怕人家会觉得你相当失礼呢。”
  “我知道,不过小姐已经到了。她肯来,我的失礼就自然消灭了,不是吗?”
  “为什么?”
  “本来就是嘛。今天小姐既然来了,就表明她对上次的事还是有意思的吧。就算步骤有点古怪也没关系呀。事情办成后,你们俩就笑我栗本是个办事古怪的女人好了。根据我的经验,能办成的事,不管怎样,终究会办成的。”
  近子那不屑一顾的口气,就像看透了菊治的心思。
  “你已经跟对方说过了?”
  “是,说过了。”
  近子似乎在说,请你明确态度吧。
  菊治站起身来,经过走廊向客厅走去。到了那棵大石榴树近处,他试图努力改变一下神色。不应该让稻村小姐看到自己满脸的不高兴。
  菊治望着阴暗的石榴树影,近子的那块痣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他摇了摇头。客厅前面的庭石上还残留着夕阳的余辉。
  客厅的拉门敞开着,小姐坐在靠近门口处。
  小姐的光彩仿佛朦胧地照到宽敞客厅的昏暗的深处。
  壁龛上的水盘里插着菖蒲。
  小姐系的也是缀有菖兰花样的腰带。可能是偶然,不过它洋溢着季节
  感,这种表现也许就不是偶然了。
  壁龛里插的花不是菖兰而是菖蒲,所以叶子和花都插得较高。从花的感觉上看,就知道这是近子刚插上的。
  
  二
  
  
  翌日星期天,是个雨天。
  午后,菊治独自进入茶室,收拾昨日用过的茶具。
  也是为了眷恋稻村小姐的余香。
  菊治让女佣送雨伞来,他刚从客厅走下庭院,踏在踏脚石上,只见屋檐下的架水槽有的地方破了,雨水哗哗地落在石榴树前。
  “那儿该修了。”
  菊治对女佣说。
  “是啊。”
  菊治想起来了。自己老早就惦挂过这件事,每当雨夜,上床后也听见那滴水声。
  “但是,一旦维修,这里要修那里也要修,就没完没了啦。
  倒不如趁不很厉害的时候,把它卖掉好。”
  “最近拥有大宅院的人家都这么说。昨天,小姐也惊讶地说,这宅邸真大。看样子小姐会住进这宅邸吧。”
  女佣想说:不要卖掉。
  “栗本师傅是不是说了这类话?”
  “是的,小姐一来,师傅就带她参观宅内各个地方。”
  “哦?!这种人真少见。”
  昨天,小姐没有对菊治谈过这件事。
  菊治以为小姐只是从客厅走进茶室,所以今天自己不知怎的,也想从客厅到茶室走走。
  菊治昨夜通宵未能成眠。
  他觉得茶室里仿佛还飘忽着小姐的芳香,半夜里还想起床进茶室。
  “她永远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啊!”
  为了使自己成眠,他不禁把稻村小姐想成这样的人。
  这位小姐竟愿意在近子的引领下四处看了看。菊治对此感到十分意外。
  菊治吩咐女佣往茶室里送炭火,尔后顺着踏脚石走去。
  昨晚,近子要回北镰仓,所以与稻村小姐一起出门了。茶后的拾掇,交给女佣去完成。
  菊治只需检查一下摆在茶室一角上的茶具是不是摆对就行了,可是他不很清楚原来放在什么地方。
  “栗本比我更清楚啊。”
  菊治喃喃自语,观赏起挂在壁龛里的歌仙画来。
  这是法桥宗达〔宗达(生卒年不详),江户初期的画家,擅长水墨画。〕的一副小品,在轻墨线描上添上了淡彩。
  “画的是谁呢?”
  昨天,稻村小姐问过,菊治没有答上来。
  “这个嘛,是谁呢。没有题歌,我也不知道。这类画画的是歌人的模样,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
  “可能是宗于〔宗于(?-939),平安时代36歌仙之一。〕吧。”近子插嘴说,“和歌说的是,常盘松翠绿,春天色更鲜。论季节稍嫌晚了些,不过令尊很喜欢,春天里常把它挂出来。”
  “难说,究竟画的是宗于呢还是贯之〔纪贯之(?-945)平安时代36歌仙之一,撰集《古今和歌集》并撰假名序。〕,仅凭画面是难以辨别出来的。”
  菊治又说了一句。
  今天再看,这落落大方的面容,究竟是谁,简直辨别不出来。
  不过,在勾勒几笔的小画里,却令人感到巨大的形象。这样欣赏了一会儿,仿佛有股清香散发出来。
  菊治从这歌仙画,或昨日客厅里的菖蒲,都可以联想到稻村小姐。
  “我在烧水,想让水多烧开一会儿,送来晚了。”
  女佣说着送来了炭火和烧水壶。
  茶室潮湿,菊治只想要火。没打算要烧水。
  但是,女佣一听到菊治说要火,机灵地连开水也准备好了。
  菊治漫不经心地添了些炭,并把烧水壶坐了上去。
  菊治从孩提起就跟随父亲,熟悉茶道的规矩,但却没有兴趣自己来点茶。父亲也没有诱导他学习茶道。
  现在,水烧开了,菊治只是把烧水壶盖错开,呆呆地坐在那里。
  茶室里还有股霉味,铺席也是潮乎乎的。
  颜色古雅的墙壁,昨天反而衬出了稻村小姐的姿影,而今天则变得幽暗了。
  因为这种氛围犹如人住洋房,而却身穿和服一样。
  “栗本突然邀请你来,可能使你感到为难了。在茶室里接待,也是栗本擅自做的主。”
  昨天,菊治对小姐这样说了。
  “师傅告诉我说,历年的今天都是令尊举办茶会的日子。”
  “据说是的。不过,这种事我全忘了,也没想过。”
  “在这样的日子里,把我这个外行人叫来,这不是师傅挖苦人吗?因为最近我也很少去学习。”
  “连栗本也是今早才想起来,便匆匆打扫了茶室。所以,还有股霉味吧。”
  菊治含糊不清地说:“不过,同样会相识的,如果不是栗本介绍就好了,我觉得对稻村小姐很过意不去。”
  小姐觉得有点蹊跷似地望了望菊治。
  “为什么呢?如果没有师傅,就没有人给我们引见了嘛。”
  这着实是简单的抗议,不过也确是真实的。
  的确,如果没有近子,也许两人在这人世间就不会相见。
  菊治仿佛挨了迎面射过来的、像鞭子般的闪光抽打似的。
  于是,听起来小姐的语气像是同意这桩与菊治提亲的事。
  菊治有这种感觉。
  小姐那种似觉蹊跷的目光,也是促使菊治感觉到那种闪光的原因。
  但是,菊治直呼近子为栗本,小姐听起来会有什么感觉呢?尽管时间短暂,可是近子毕竟是菊治父亲的女人,这点,小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呢?
  “在我的记忆里,栗本也留下了令人讨厌的地方。”
  菊治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不愿意让她接触到我的命运问题。我简直难以相信,稻村小姐怎么会是她介绍的。”
  话刚说到这里,近子把自己的食案也端了出来。谈话中断了。
  “我也来作陪。”
  近子说罢跪坐下来,稍许弯着背,仿佛要镇定一下刚干完活的喘息,就势察看了小姐的神色。
  “只有一位客人,显得有点清静。不过,令尊定会高兴的吧。”
  小姐垂下眼帘,老实地说:“我,没有资格进令尊的茶室呀。”
  近子当作没听见这句话,只顾接着把自己想到的和盘托出,诸如菊治的父亲生前是如何使用这间茶室的等等。
  看样子近子断定这门亲事谈成了。
  临走时,近子在门口说:“菊治少爷也该回访稻村府上……下次就该商谈日子了。”
  小姐点了点头。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蓦地现出一副本能的羞怯姿态。
  菊治始料未及。他仿佛感到了小姐的体温。
  然而,菊治不由地像被里在一层阴暗而丑恶的帷幕里似的。
  即使到了今天,这层帷幕也没能打开。
  不仅是给他介绍稻村小姐的近子不纯洁,菊治自身体内也不干净。
  菊治不时胡思乱想:父亲用龌龊的牙齿咬住近子胸脯上的那块痣……父亲的形象与自己也联系在一起了。
  小姐对近子并不介意,可是菊治对近子却耿耿于怀。菊治懦怯、优柔寡断,虽说不完全是由于这个缘故,但也是原因之一吧。
  菊治装出嫌恶近子的样子,让人看来他与稻村小姐提亲是近子强加于他的。再说,近子就是这样一个可以很方便地受人利用的女人。
  菊治觉得这点伪装可能已被小姐看穿,于是犹如当头挨了一棒。这时,菊治才发现这样一个自己,不禁愕然。
  用过膳后,近子站起身准备去泡茶的时候,菊治又说:“如果说栗本的命运就是操纵我们的,那么在对这种命运的看法上,稻村小姐与我相距很远。”
  这话里有某种辩解的味道。
  父亲辞世后,菊治不喜欢母亲一个人进入茶室。
  现在,菊治还是这样认为,如果双亲和自己独自一人在茶室里,都会各想各自的事。
  雨点敲打着树叶。
  在这音响中,传来的雨点敲打雨伞的声音越来越近。女佣在拉门外说:“太田女士来了。”
  “太田女士?是小姐吗?”
  “是夫人。好象有病,人很憔悴……”
  菊治顿时站起身来,却又伫立不动。
  “请夫人上哪间?”
  “请到这里就行。”
  “是。”
  太田遗孀连雨伞也没打就过来了。可能是将雨伞放在大门口吧。
  菊治以为她的脸被雨水濡湿,却原来是泪珠。
  因为从眼眶里不断地涌流到脸颊上,这才知道是眼泪。
  开始菊治太粗心,竟忽然以为是雨水。
  “啊!你怎么啦?”
  菊治呼喊似地说了一声,就迎了过去。
  夫人刚一落座在外廊上,双手就拄地了。
  眼看着就要瘫倒在菊治身上。
  门槛附近的走廊全被雨水打湿了。
  夫人依然热泪潸潸,菊治竟又以为是雨滴。
  夫人的视线没有离开过菊治,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倒不下去。菊治也感到假如避开这视线,定会发生某种危险。
  夫人眼窝凹陷,布上了小皱纹,眼圈发黑。并且奇妙地成了病态性的双眼皮,那双噙着晶莹泪珠的眼睛,露出了苦闷地倾诉的神色,蕴涵着无可名状的柔情。
  “对不起,很想见你,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夫人和蔼可亲地说。
  她的姿影也是脉脉含情的。
  夫人憔悴不堪。假如她没有这份柔情,菊治仿佛就无法正视她。
  菊治为夫人的苦痛,心如刀绞。虽然他明知夫人的苦痛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但是他却有一种错觉,在夫人这份柔情的影响下,自己的痛苦仿佛也和缓了下来。
  “会被淋湿的,请快上来。”
  菊治突然从夫人的背后深深地搂住她的胸部,几乎是把她拖着上来的。这动作显得有些粗暴。
  夫人试图使自己站稳,说:“放开我。很轻吧,请放开我。”
  “是啊!”
  “很轻,近来瘦了。”
  菊治对自己冷不防地把夫人抱了起来,有些震惊。
  “小姐会担心的,不是吗?”
  “文子?”
  听夫人这种叫法,菊治还以为文子也来了。
  “小姐也一起来的吗?”
  “我瞒着她……”夫人哽咽着说,“这孩子总盯着我不放。
  就是在半夜里,只要我有什么动静,她立即醒过来。由于我的缘故,这孩子也变得有些古怪了。有时她会问,妈妈为什么只生我一个呢?甚至说出这种可怕的话:哪怕生三古先生的孩子,不也很好吗?”
  夫人说着,端正了坐姿。
  可能是文子不忍心看着母亲的忧伤而发出的悲鸣吧。
  尽管如此,文子说的“哪怕生三古先生的孩子,不也很好吗”这句话刺痛了菊治。
  “今天,说不定她也会追到这里来。我是趁她不在家溜出来的……天下雨,她可能认为我不会外出吧。”
  “怎么,下雨天就……”
  “是的,她可能以为我体弱,下雨天外出走不动吧。”
  菊治只是点了点头。
  “前些天,文子也到这里来过吧。”
  “来过。小姐说:请原谅家母吧。害得我无从回答。”
  “我完全明白这孩子的心思,可我为什么又来了呢?啊!
  太可怕了。”
  “不过,我很感谢你吶。”
  “谢谢。仅那次,我就该知足了。可是……后来我很内疚,真对不起。”
  “可是,你理应没什么可顾虑的。如果说有,那就是家父的亡灵吧。”
  然而,夫人的脸色,不为菊治的话所动。菊治仿佛没抓住什么。
  “让我们把这些事都忘了吧!”夫人说,“不知怎的,我对栗本师傅的电话竟那么恼火,真不好意思。”
  “栗本给你挂电话了?”
  “是的,今天早晨,她说你与稻村小姐的事已经定下来了……她为什么要通知我呢?”
  太田夫人再次噙着眼泪,却又意外地微笑了。那不是破涕为笑,着实是天真的微笑。
  “事情并没有定下来。”菊治否认说,“你是不是让栗本觉察出我的事了呢?那次之后,你与栗本见过面吗?”
  “没见过面。不过,她很可怕,也许已经知道了。今天早晨打电话的时候,她肯定觉得奇怪。我真没用啊,差点晕倒,好象还喊了些什么。尽管是在电话里,可是对方肯定会听出来。因为她说:‘夫人,请你不要干扰’。”
  菊治紧锁双眉,顿时说不出话来。
  “说我干扰,这种……关于你与雪子小姐的事,我只觉得自己不好。
  从清早起我就觉得栗本师傅太可怕了,令人毛骨悚然,在家里实在呆不住了。”
  夫人说着像中了邪似的,肩膀颤抖不已,嘴唇向一边歪斜,仿佛吊了上去,显出一副老龄人的丑态。
  菊治站起身走过去,伸出手像要按住夫人的肩膀。
  夫人抓住他的这只手,说:“害怕,我害怕呀!”
  夫人环顾了一下四周,怯生生的,突然有气无力地说:“这间茶室?”
  菊治不很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暧昧地答道:“是的。”
  “是间好茶室啊!”
  不知夫人是想起已故丈夫不时受到邀请的事呢,还是忆起菊治的父亲。
  “是初次吗?”菊治问。
  “是的。”
  “你在看什么呢?”
  “不,没看什么。”
  “这是宗达的歌仙画。”
  夫人点了点头,就势垂下头来。
  “你以前没到过寒舍吗?”
  “哎,一次也没来过。”
  “是吗?”
  “不,只来过一次,令尊遗体告别式……”
  说到这里,夫人的话声隐没了。
  “水开了,喝点茶好吗?可以解除疲劳,我也想喝。”
  “好,可以吗?”
  夫人刚要站起,就打了个趔趄。
  菊治从摆在一角上的箱子里,把茶碗等茶具取了出来。他意识到这些茶具都是稻村小姐昨天用过的,但他还是照样取了出来。
  夫人想取下烧水锅的盖子,可是手不停地哆嗦,锅盖踫到锅上,发出了小小的响声。
  夫人手持茶勺,胸略前倾,泪水濡湿了锅边。
  “这只烧水锅,也是我请令尊买下来的。”
  “是吗?我都不了解。”菊治说。
  即使夫人说这原先是她已故丈夫的烧水锅,菊治也没有反感。他对夫人这种直率的谈吐,也不感到奇怪。
  夫人点完茶后说:“我端不了,请你过来好吗?”
  菊治走到烧水锅旁,就在这里喝茶。
  夫人好象昏过去似的,倒在菊治的膝上。
  菊治搂住夫人的肩膀,她的脊背微微地颤了颤,呼吸似乎越发微弱了。
  菊治的胳膊像抱住一个婴儿,夫人太柔弱了。
  
  三
  
  
  “太太!”
  菊治使劲摇晃着夫人。
  菊治双手揪住她咽喉连胸骨处,像勒住她的脖颈似的。这才知道她的胸骨比上次看到的更加突出。
  “对太太来说,家父和我,你辨别得出来吗?”
  “你好残酷啊!不要嘛。”
  夫人依然闭着眼睛娇媚地说。
  夫人似乎不愿意马上从另一个世界回到现世中来。
  菊治的提问,与其说是冲着夫人,毋宁说是冲着自己内心底里的不安。
  菊治又老实地被诱入另一个世界。这只能认为是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似乎没有什么菊治的父亲与菊治的区别。那种不安甚至是后来才萌生的。
  夫人仿佛非人世间的女子。甚至令人以为她是人类以前的或是人类最后的女子。
  夫人一旦走进另一个世界,令人怀疑她是不是就不会分辨出亡夫、菊治的父亲和菊治之间的区别了。
  “你一旦想起父亲,就把父亲和我看成一个人了是不是?”
  “请原谅,啊!太可怕了,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
  夫人的眼角涌出成串的眼泪。
  “啊!我想死,真想死啊!如果此刻能死,该多么幸福啊!
  刚才菊治少爷不是要卡我的脖子吗?为什么又不卡了呢?”
  “别开玩笑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想卡一下试试吶。”
  “是吗?那就谢谢啦。”
  夫人说着把稍长的脖颈伸得更长了。
  “现在瘦了,好卡。”
  “恐怕不忍心留下小姐去死吧。”
  “不,照这样下去,终归也会累死的。文子的事就拜托菊治少爷了。”
  “你是说小姐和你一样吧。”
  夫人放心地睁开了眼睛。
  菊治为自己的话大吃一惊。简直是意想不到的话。
  不知夫人是怎样理解的。
  “瞧!脉搏这么乱……活不长了。”
  夫人说着握住菊治的手,按在乳房下。
  也许菊治的话使她震惊才心脏悸动的吧。
  “菊治少爷多大了?”
  菊治没有回答。
  “不到三十吧?真糟糕,实在是个可悲的女人!我确实不知道。”
  夫人支起一只胳膊,斜斜地坐着,弯曲着双腿。
  菊治坐好。
  “我呀,不是为玷污菊治少爷与雪子小姐的婚事才来的。
  不过,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并没有决定要结婚。既然你那么说,我觉得这是你替我把我的过去洗刷干净了。”
  “是吗?”
  “就说当媒人的栗本吧,她是家父的女人。那女人要扩散过去的孽债。你是家父最后的女人,我觉得家父也很幸福。”
  “你还是与雪子小姐早点结婚吧。”
  “这是我的自由。”
  夫人顿觉眼前一片模糊,她望着菊治,脸颊发青,扶着额头。
  “我觉得头晕眼花。”
  夫人说她无论如何也要回家,菊治就叫了车子,自己也坐了上去。
  夫人闭着双眼,靠在车厢的一角。看来她那无依靠的不安姿态,似乎有生命的危险。菊治没有进夫人的家。下车时,夫人从菊治的掌心里抽出冰凉的手指,她的身影一溜烟似地消失了。
  当天深夜两点左右,文子挂来了电话。
  “三谷少爷吗?家母刚才……”
  话说到这儿就中断了,但接着很清楚地说:“辞世了。”
  “啊?令堂怎么了?”
  “过世了。是心脏麻痹致死的。近来她服了很多安眠药。”
  菊治沉默不语。
  “所以……我想拜托三谷少爷一件事。”
  “说吧。”
  “如果三谷少爷有位相熟的大夫,可能的话,请您陪他来一趟好吗?”
  “大夫?是大夫吗?很急吧?”
  菊治大吃一惊,还没请大夫吗?忽地明白过来了。
  夫人自杀了。为了掩饰此事,文子才拜托菊治的。
  “我知道了。”
  “拜托您了。”
  文子肯定经过深思熟虑,才给菊治挂来电话的。所以她才用郑重其事的口吻,只讲了要办的事吧。
  菊治坐在电话机旁,闭上了双眼。
  在北镰仓的旅馆里,与太田遗孀共度一宿,归途中在电车上看到的夕阳,忽然浮现在菊治的脑海里。
  那是池上本门寺森林的夕阳。
  通红的夕阳,恍如从森林的树梢掠过。
  森林在晚霞的映衬下,浮现出一片黑。
  掠过树梢的夕阳,也刺痛了疲惫的眼睛,菊治闭上了双眼。
  这时,菊治蓦地觉得稻村小姐包袱皮上的千只鹤,就在眼睛里残存的晚霞中飞舞。
  
  志野彩陶
  
  一
  
  
  菊治去太田家,是在给太田夫人做过头七的翌日。
  菊治本打算提前下班,因为等公司下班后再去就傍黑了。
  可是,他刚要走,又踌躇不决,心神不定,直到天已擦黑,都未能成行。
  文子来到大门口。
  “呀!”
  文子双手扶地施礼,就势抬头望了望菊治。她的双手像是支撑着她那颤抖的肩膀。
  “感谢您昨天送来的鲜花。”
  “不客气。”
  “我以为您送了花,就不会来了。”
  “是吗?也有先送花,人后到的嘛。”
  “不过,这我没想到。”
  “昨天,我也来到附近的花铺了……”
  文子坦诚地点了点头说:“虽然花束没有写上您的名字,可是我当时就立刻知道了。”
  菊治想起,昨天自己站在花铺内的花丛中,思念着太田夫人的情景。
  菊治想起了花香忽然缓解了他惧怕罪孽的心绪。
  现在文子又温柔地迎接菊治。
  文子身着白地棉布服装。没有施脂粉。只在有些干涸的嘴唇上淡淡地抹了点口红。
  “我觉得昨天还是不来的好。”菊治说。
  文子把膝盖斜斜地挪动了一下,示意菊治请上来吧。
  文子在门口寒暄,似乎是为了不哭出来。不过,她再接着说下去,说不定就会哭泣起来了。
  “只收到您的花,都不知道有多么高兴了。就说昨天,您也可以来嘛。”
  文子在菊治的背后站起身,跟着走过来说。
  菊治竭力装作轻松的样子说:“我顾虑会给府上的亲戚印象不好,就没趣了。”
  “我已经不考虑这些了。”文子明确地说。
  客厅里,骨灰坛前立着太田夫人的遗像。
  坛前只供奉着菊治昨天送来的花。
  菊治感到意外。只留下菊治送的花,文子是不是把别人送的花都处理掉呢?
  不过,菊治又有这种感觉:也许这是个冷冷清清的头七。
  “这是水罐子吧。”
  文子明白菊治说的是花瓶的事。
  “是的。我觉得正合适。”
  “好象是件很好的志野陶吶。”
  做水罐用,有点小了。
  插的花是白玫瑰和和浅色石竹花,不过,花束与筒状的水罐很是相称。
  “家母也经常插花,所以没把它卖掉,留下来了。”
  菊治跪坐在骨灰坛前进了香,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菊治向死者谢罪。然而,感谢夫人的爱这种情思流遍体内,仿佛还受到它的娇纵。
  夫人是因为罪恶感逼得走投无路才自杀的呢?还是被爱穷追无法控制才寻死的?使夫人寻短见的究竟是爱还是罪?菊治思考了一周,仍然不得其解。
  眼下在夫人灵前瞑目,脑海里虽然没有浮现出夫人的肢体,但是夫人那芳香醉人的触感,却使菊治沉湎在温馨之中。
  说也奇怪,菊治之所以没感到不自然,也是夫人的缘故。虽说是触感复苏了,但那不是雕刻式的感觉,而是音乐式的感觉。
  夫人辞世后,菊治夜难成眠,在酒里加了安眠药。尽管如此,还是容易惊醒,梦很多。
  但不是受恶梦的威胁,而是梦醒之际,不时涌上一种甘美的陶醉感。
  醒过来后,菊治也是精神恍惚的。
  菊治觉得奇怪,一个死去的人,竟让人甚至在梦中都能感觉到她的拥抱。以菊治肤浅的经验来看,实在无法想象。
  “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
  记得夫人与菊治在北镰仓的旅馆里共宿的时候,以及来菊治家走进茶室的时候,都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正像这句话反而引起夫人愉快的颤栗和抽泣那样,现在菊治坐在夫人灵前思索着促使她寻死的事,如果说这是罪的话,那么夫人说罪这句话的声音,又会重新旋荡在耳际。
  菊治睁开了眼睛。
  文子坐在菊治背后抽噎。她偶尔哭出一声,又强忍了回去。
  菊治这时不便动,问道:“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
  “五六年前拍的,是小照片放大的。”
  “是吗。不是点茶时拍的吗?”
  “哟!您很清楚嘛。”
  这是一张把脸部放大了的照片。衣领合拢处以下被剪掉,两边肩膀也剪去了。
  “您怎么知道是点茶时拍的呢?”文子说。
  “是凭感觉嘛。眼帘略下垂,那表情像是在做什么事。虽说看不见肩膀,但也能看得出来她的身体在用力。”
  “有点侧脸,我犹疑过用不用这张,但这是母亲喜欢的照片。”
  “很文静,是一张好照片。”
  “不过,脸有点侧还是不太好。人家进香时,她都没看着进香者。”
  “哦?这也在理。”
  “脸扭向一边,还低着头。”
  “是啊!”
  菊治想起夫人辞世前一天点茶的情景。
  夫人拿着茶勺潸然泪下,弄湿了烧水锅边。是菊治走过去端茶碗的。
  直到喝完茶,锅边上的泪水才干。菊治刚一放下茶碗,夫人就倒在他的膝上了。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家母稍胖了些。”文子说,尔后又含糊不清地说:“再说,这张照片太像我了,供在这里,怎么说呢,总觉得难为情。”
  菊治突然回过头来看了看。
  文子垂下眼帘。这双眼睛刚才一直在凝望着菊治的背影。
  菊治不能不离开灵前,与文子相对地坐了下来。
  然而,菊治还有道歉的话对文子说吗?!
  幸亏供花的花瓶是志野陶的水罐。菊治在它前面将双手轻轻地支在铺席上,仿佛欣赏茶具似地凝望着它。
  只见它白釉里隐约透出红色,显得冷竣而温馨,罐身润泽,菊治伸手去抚摩它。
  “柔和,似梦一般,我们也很喜欢志野的精品陶器。
  他本想说柔和的女人似梦一般,不过出口时省略了‘女人’二字。
  “您要是喜欢,就当作家母的纪念物送给您。”
  “不,不。”
  菊治赶紧抬起头来。
  “如果您喜欢,请拿走吧。家母也会高兴的。这东西似乎不错。”
  “当然是件好东西。”
  “我也曾听家母这样说过,所以就把您送来的花插在上面。”
  菊治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那么,我收下了。”
  “家母也一定会高兴的。”
  “不过,我可能不会把它当作水罐而当作花瓶用呢。”
  “家母也用它插过花,您尽管用好了。”
  “就是插花,也不是插茶道的花。茶道用具而离开茶道,那就太凄寂了。”
  “我想不再学茶道了。”
  菊治回过头去看了看,就势站起身来。菊治把壁龛旁边的坐垫挪到靠近廊道这边,坐了下来。
  文子一直在菊治的后面,一动不动地保持一定的距离,跪坐在铺席上,没有用坐垫。
  因为菊治挪动了位置,结果形成了留下文子坐在客厅的正中央。
  文子双手手指微微弯曲地放在膝上,眼看手就要发抖,她握住了手。
  “三谷少爷,请您原谅家母。”
  文子说着深深地低下头来。
  她深深低头的剎那间,菊治吓了一跳,以为她的身体就会倒下来。
  “哪儿的话,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我觉得,‘请原谅’这句话我都难以启齿。更无法表示道歉,只觉得愧对文子小姐,实在不好意思来见你。”
  “该惭愧的是我们啊!”
  文子露出了羞耻的神色。
  “简直羞死人了。”
  从她那没有施粉黛的双颊到白皙的长脖颈,微微地绯红了。文子操心,人都消瘦了。
  这淡淡的血色,反而令人感到文子的贫血。
  菊治很难过地说:“我想,令堂不知多么恨我呢。”
  “恨?家母会恨三谷少爷吗?”
  “不,不过,难道不是我促使她死的吗?”
  “我认为家母是自己寻死的。家母辞世后,我独自思考了整整一周。”
  “从那以后你就一个人住在家里吗?”
  “是的,家母与我一直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是我促使令堂死的啊!”
  “是她自己寻死的。如果三谷少爷说是您促使她死的,那么不如说是我促使家母死的。假使说因为母亲死了,非要怨恨谁的话,那就只能怨恨我自己。让别人感到有责任,或感到后悔,那么家母的死就变成阴暗的、不纯的了。我觉得,给后人留下反省和后悔,将会成为死者的沉重负担。”
  “也许的确是这样,不过,假使我没有与令堂邂逅……”
  菊治说不下去了。
  “我觉得,只要您原谅死者,这就够了。也许家母为了求得您的原谅才死的。您能原谅家母吗?”
  文子说着站起身来走了。
  文子的这番话,使菊治觉得在脑海里卸下一层帷幕。
  他寻思:真能减轻死者的负担吗?
  因死者而忧愁,难道就像诅咒死者而多犯愚蠢的错误吗?
  死了的人是不会强迫活着的人接受道德的。
  菊治又把视线投在夫人的照片上。
  
  二
  
  
  文子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茶盘里放着两只筒状茶碗:一只赤乐与一只黑乐〔指乐氏烧制的赤、黑釉两种陶茶碗。相传是长次郎于天正年间(1573-1592)所创,由丰臣秀吉赐乐氏印,传至今日〕。她把黑乐茶碗放在菊治面前。
  沏的是粗茶。
  菊治端起茶碗,瞧了瞧茶碗底部的印记,冒失地问道:“是谁的呢?”
  “我想是了入的。”〔了入,是乐氏家第九代吉左卫门的称号。〕
  “赤色的也是吗?”
  “是的。”
  “是一对吧。”
  菊治说着,看了看赤茶碗。
  这只赤茶碗,一直放在文子的膝前,没有踫过。
  这筒状茶碗用来喝茶正合适,可是,菊治脑海里忽然浮现一种令人讨厌的想象。
  文子的父亲过世后,菊治的父亲还健在的时候,菊治的父亲到文子母亲这儿来时,这对乐茶碗,不是代替一般茶杯而使用过吗?菊治的父亲用黑乐,文子的母亲则用赤乐,这不就是作夫妻茶碗用的吗?
  如果是了入陶,就不用那么珍惜了,也许还成了他们两人旅行用的茶碗呢。
  果真如此,现在明知此情的文子还为菊治端出这只茶碗来,未免太恶作剧了。
  但是,菊治并不觉得这是有意的挖苦,或有什么企图。
  他理解为这是少女的单纯的感伤。
  毋宁说,菊治也感染上这种感伤了。
  也许文子和菊治都被文子母亲的死纠缠住,而无法背逆这种异样的感伤。然而,这对乐茶碗加深了菊治与文子共同的悲伤。
  菊治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之间,还有母亲与菊治之间,以及母亲的死,这一切文子都一清二楚。
  也只有他们两人同谋掩盖文子母亲自杀的事,。
  看样子文子沏粗茶的时候哭过,眼睛微微发红。
  “我觉得今天来对了。”菊治说,“我理解文子小姐刚才的话,意思是说死者与活着的人之间,已经不存在什么原谅或不原谅的事了。这样,我得从新改变看法,认为已经得到令堂的原谅了,对吗?”
  文子点点头。
  “不然,家母也得不到您的原谅了。尽管家母可能不原谅她自己。”
  “但是,我到这里来,与你这样相对而坐,也许是件可怕的事。”
  “为什么呢?”文子说着,望了望菊治:“您是说她不该死是吗?家母死的时候,我也恨懊丧,觉得家母不论受到多大的误解,死也不成为她辩解的理由。因为死是拒绝一切理解的,谁都无从原谅她啊!”
  菊治沉默不语,他思忖,原来文子也曾探索过死的秘密。
  菊治没想到会从文子那里听到“死是拒绝一切理解的”。
  眼前,菊治实际所理解的夫人与文子所理解的母亲,可能是大不相同的。
  文子无法理解作为一个女人的的母亲。
  不论是原谅人,或是被人原谅,菊治都处于荡漾在女体的梦境般的波浪中。
  这一对黑与赤的乐茶碗,仿佛也能勾起菊治如梦如痴的心绪来。
  文子就不理解这样的母亲。
  从母体内生出来的孩子,却不懂得母体,这似乎很微妙。
  然而,母亲的体态却微妙地遗传给了女儿。
  从文子在门口迎接菊治的时候起,他就感受到一股柔情,这恐怕也有这种因素在内,那就是他在文子那张典雅的脸上,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如果说夫人在菊治身上看到了他父亲的面影,才犯了错误,那么菊治觉得文子酷似她母亲,这就像用咒语把人束缚住的、令人战栗的东西。不过,菊治却又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诱惑。
  只要看一看文子那干涸而小巧的、微带反咬合的嘴唇,菊治就觉得无法与她争辩了。
  怎么做才能使这位小姐显示一下反抗呢?
  菊治闪过这样的念头。
  “令堂太善良了,以致活不下去啊。”菊治说,“然而,我对令堂太残酷了。有时难免以这种形式把自己道德上的不安推给了令堂。因为我是个胆怯而懦弱的人……”
  “是家母不好。家母太糟糕了。不论是与令尊,还是三谷少爷的事,我并不认为这都是家母的性格问题。”
  文子欲言又止,脸上飞起一片红潮。血色比刚才好多了。
  她稍微转过脸去,低下头来,仿佛要避开菊治的视线。
  “不过,家母过世后,从第二天起我逐渐觉得她美了。这不是我的想象,可能是家母自己变得美了吧。”
  “对死去的人来说,恐怕都一样吧。”
  “也许家母是忍受不了自己的丑恶才死的……”
  “我认为不是这样。”
  “加上,她苦闷得忍受不了。”
  文子噙着眼泪。她大概是想说出有关母亲对菊治的爱情吧。
  “死去的人犹如已永存在我们心中的东西,珍惜它吧。”菊治说。
  “不过,他们都死得太早了。”
  看来文子也明白,菊治的意思是指他的与文子的双亲。
  “你和我也都是独生子女”菊治接着说。
  他的这句话引起他的联想:假如太田夫人没有文子这个女儿,也许他与夫人的事,会使他锁在更阴暗更扭曲的思维里。
  “听令堂说,文子对家父也很亲切。”
  菊治终于把这句话和盘托出。本来是打算顺其自然,有机会再说的。
  他觉得不妨对文子说说有关父亲把太田夫人当作情人而经常到这家里来的事。
  但是,文子突然双手扶着铺席施礼说:“请原谅。家母实在太可怜了……从那时候起,她随时都准备死了。”
  文子说着就势趴在铺席上,纹丝不动,不一会儿就哭了起来,肩膀也松弛无力了。
  菊治突然造访,文子没顾得上穿袜子。她把双脚心藏在腰后,姿态确实像卷缩着身子。
  她那散乱在铺席上的头发几乎踫上那只赤乐筒状茶碗。
  文子双手捂着泪潸潸的脸,走了出去。
  良久,还不见她出来。菊治说:“今天就此告辞了。”
  菊治走到门口。
  文子抱着一个用包袱皮包里的小包走了过来。
  “给您增加负担了。这个,请您带走吧。”
  “啊?”
  “志野罐。”
  文子把鲜花拿出来,把水倒掉,揩拭干净,装入盒子里,包装好。操作的麻利,使菊治十分惊讶。
  “刚才还插着花,现在马上让我带走吗?”
  “请拿着吧。”
  菊治心想:文子悲伤之余,动作才那么神速的吧。
  “那我就收下了。”
  “您带走就好,我就不拜访了。”
  “为什么?”
  文子没有回答。
  “那么,请多保重。”
  菊治刚要迈出门口,文子说:“谢谢您。啊,家母的事请别介意,早些结婚吧。”
  “你说什么?”
  菊治回过头来,文子却没有抬头。
  
  三
  
  
  菊治把志野陶罐带回家后,依然插上白玫瑰和浅色石竹花。
  菊治觉得,太田夫人辞世后,自己才开始爱上了她。菊治总是被这种心情困扰着。
  而且,他感到自己的这份爱,还是通过夫人的女儿文子的启示,才确实领悟过来的。
  星期天,菊治试着给文子挂个电话。
  “还是一个人在家吗?”
  “是的。实在太寂寞了。”
  “一个人住是不行的。”
  “哎。”
  “府上静悄悄的,一切动静在电话里也听得见吶。”
  文子莞尔一笑。
  “请位朋友来陪住,怎么样?”
  “可是,我总觉得别人一来,家母的事就会被人家知道……”
  菊治难以答话。
  “一个人住,外出也不方便吧。”
  “不会,把门锁上就出去嘛。”
  “那么,什么时候请您来一趟。”
  “谢谢,过些日子吧。”
  “身体怎么样?”
  “瘦了。”
  “睡眠好吗?”
  “夜里基本上睡不着。”
  “这可不好。”
  “过些日子我也许会把这里处理掉,然后到朋友家租间房住。”
  “过些日子,是指什么时候?”
  “我想这里一卖出手就……”
  “卖房子?”
  “是的。”
  “你打算卖吗?”
  “是的。您不觉得卖掉好吗?”
  “难说,是啊!我也想把这幢房子卖掉。”
  文子不言语。
  “喂喂,这些事在电话里没法谈清楚,星期天我在家,你能来吗?”
  “好。”
  “你送的志野罐,我插了洋花,你若来,就请你把它当水罐用……”
  “点茶?……”
  “说不上是点茶,不过,不把志野陶当水罐用一回,太可惜了。何况茶具还是需要同别的茶道器具配合起来使用,以求相互辉映,不然就显不出它真正的美来。”
  “可是,今天我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显得更加难看,我不去了。”
  “没有别的客人来。”
  “可是……”
  “是吗。”
  “再见!”
  “多保重。好象有人来了。再见。”
  来客原来是栗本近子。
  菊治绷着脸,担心刚才的电话是不是被她听见了。
  “连日阴郁,好容易遇上个好天,我就来了。”
  近子一边招呼,视线早已落在志野陶上了。
  “此后就是夏天,茶道将会闲一阵,我想到府上茶室来坐坐……”
  近子把随手带来的点心连同扇子拿了出来。
  “茶室恐怕又有霉味了吧。”
  “可能吧。”
  “这是太田家的志野陶吧,让我看看。”
  近子若无其事地说着,朝有花的那边膝行过去。
  她双手扶席低下头来时,骨骼粗大的双肩呈现出像怒吐恶语的形状。
  “是买来的吗?”
  “不,是送的。”
  “送这个?收了件相当珍贵的礼物呀。是遗物纪念吧?”
  近子抬起头,转过身来说:“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买下来的好,不是吗?让小姐送,总觉得有点可怕。”
  “好吧,让我再想想。”
  “请这么办吧。太田家的各式各样的茶具都弄来了,不过,都是令尊买下来的。即使在照顾太田太太以后也……”
  “这些事,我不想听你说。”
  “好,好。”
  近子说着突然轻松地站起身来。
  传来了她在那边同女佣说话的声音。她套上烹饪服走了出来。
  “太田太太是自杀吧。”近子突然袭击似地说。
  “不是。”
  “是吗?我一听说就明白了。那个太太身上总飘忽着一股妖气。”
  近子望了望菊治。
  “令尊也曾说过,那太太是个很难捉摸的女人。虽然以女人的眼光来看,又有所不同。怎么说呢,她这个人嘛,总是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跟我们合不来。黏糊糊的……”
  “希望你别说死人的坏话了。”
  “话虽这么说,可是,死了的人不是连菊治少爷的婚事也来干扰了吗?就说令尊吧,也被那个太太折磨得够苦的了。”
  菊治心想:受苦的恐怕是你近子吧。
  父亲与近子的关系,只是短暂的玩玩罢了。虽然不是由于太田夫人使近子怎么样,可是近子恨透了直至父亲过世前还跟父亲相好的太田夫人。
  “像菊治少爷这样的年轻人,是不会懂得那个太太的。她死了反而更好,不是吗?这是实话。”
  菊治不加理睬,把脸转向一边。
  “连菊治少爷的婚事,她都要干扰,这怎么受得了。她肯定觉得难为情,可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妖性才寻死的。像她这种人,大概以为死后还能见到令尊呢。”
  菊治不禁打了个寒战。
  近子走下庭院,说:“我也要在茶室里镇定一下心神。”
  菊治久久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赏花。
  洁白和浅红的花色,与志野陶上的釉彩浑然一体,恍如一片朦胧的云雾。
  他脑海里浮现出文子独自在家里哭倒的身影。
  
  母亲的口红
  
  一
  
  
  菊治刷完牙回到卧室时,女佣已将牵牛花插在挂着的葫芦花瓶里。
  “今天我该起来了。”
  菊治虽然这么说,可是又钻进了被窝。
  他仰卧着,在枕头上把脖子扭向一边,望着挂在壁龛一角上的花。
  “有一朵已经绽开了。”
  女佣说着退到贴邻的房间。
  “今天还请假吧?”
  “啊,再休息一天。不过我要起来的。”
  菊治患感冒头痛,已经四五天没去公司上班了。
  “在哪儿摘的牵牛花?”
  “在庭院边上,它缠着茗荷,开了一朵花。”
  大概是自然生长的吧。花是常见的蓝色,藤蔓纤细,花和叶都很小。
  不过,插在像涂着古色古香的黑红色漆的葫芦里,绿叶和兰花倒垂下来,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
  女佣是父亲在世时就一直干下来的,所以略懂得这种雅趣。
  悬挂的花瓶上,可以看见黑红漆渐薄的花押,陈旧的盒子上也有“宗旦”的字样。假如这是真品,那么它就是三百年前的葫芦了。
  菊治不太懂得茶道的插花规矩,就是女佣也不是很有心得。不过,早晨点茶,缀以牵牛花,使人觉得也满合适。
  菊治陷入寻思,将一朝就凋谢的牵牛花插在传世三百年的葫芦里……他不觉地凝望了良久。
  也许它比在同样是三百年前的志野陶的水罐里插满西洋花更相称吧。
  然而,作为插花用的牵牛花能保持多长时间呢?这又使菊治感到不安。
  菊治对侍候他用早餐的女佣说:“以为那牵牛花眼看着就会凋谢,其实也不是这样。”
  “是吗。”
  菊治想起来了,自己曾打算在文子送给他作纪念的她母亲的遗物志野水罐里,插上一枝牡丹。
  菊治把水罐拿回家时,牡丹的季节已经过了。不过那时,说不定什么地方还会有牡丹花开吧。
  “我都忘了家里还有那只葫芦什么的,多亏你把它找了出来。”
  “是。”
  “你是不是见过家父在葫芦里插牵牛花?”
  “没有,牵牛花和葫芦都是蔓生植物,所以我想可能……”
  “?蔓生植物……”
  菊治笑了,有点沮丧。
  菊治在看报的过程中,觉得头很沉重,就躺在饭厅里。
  “睡铺还没有收拾吧。”菊治说。
  话音刚落,正洗东西的女佣一边擦着湿手,一边赶忙走了进来,说:“我这就去拾掇。”
  过后,菊治走进卧室一看,壁龛上的牵牛花没有了。
  葫芦花瓶也没有挂在壁龛上。
  “唔。”
  可能是女佣不想让菊治看到快要凋谢的花吧。
  虽然菊治听到女佣说,牵牛花和葫芦都是“蔓生植物”,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是,话又说回来,父亲当年生活的那套规矩还保留在女佣的这些举止上。
  然而,志野水罐却依然摆在近壁龛的正中央的地方。
  如果文子来看到了,心里无疑会想:太怠慢了。
  文子赠送的这只水罐刚拿回来时,菊治立即插上洁白的玫瑰花和浅色的石竹花。
  因为文子在她母亲灵前就是这样做的。那白玫瑰和石竹花,就是文子为母亲做头七的当天,菊治供奉的花。
  菊治抱着水罐回家途中,在昨日请人把花送到文子家的同一家花铺里,买回了同样的花。
  可是后来,哪怕只是摸摸水罐,心也是扑通扑通地跳的,从此菊治就再也没有插花了。
  有时在路上行走,菊治看见中年妇女的背影,忽然被强烈地吸引住,待到意识过来的时候,不禁黯然,自言自语:“简直是个罪人。”
  清醒之后再看,那背影并不像太田夫人。
  只是腰围略鼓起,像夫人而已。
  瞬间,菊治感到一种令人颤抖的渴望,同一瞬间,陶醉与可怕的震惊重叠在一起,菊治仿佛从犯罪的瞬间清醒了过来。
  “是什么东西使我成为罪人的呢?”
  菊治像要拂去什么似地说。可是,响应的是,越发使他想见夫人了。
  菊治不时感到活生生地抚触到过世了的人的肌肤。他想:如果不从这种幻觉中摆脱出来,那么自己就无法得救了。
  有时他也这样想:也许这是道德的苛责,使官能产生病态吧。
  菊治把志野水罐收进盒子里后,就钻进了被窝里。
  当他望着庭院的时候,雷鸣打响了。
  雷声虽远,却很激烈,而且响声越来越近了。
  闪电开始掠过庭院的树木。
  然而,傍晚的骤雨已经先来临。雷声远去了。
  庭院泥土飞溅了起来,雨势异常凶猛。
  菊治起身给文子挂电话。
  “太田小姐搬走了……”对方说。
  “啊?”
  菊治大吃一惊。
  “对不起。那……”
  菊治想,文子已经把房子卖了。
  “您知道她搬到什么地方吗?”
  “哦,请稍等一下。”
  对方似乎是女佣人。
  她立即又回到电话机旁,好象是在念纸条,把地址告诉了菊治。
  据说房东姓“户崎”,也有电话。
  菊治给那家挂电话找文子。
  文子用爽朗的声音说:“让您久等了,我是文子。”
  “文子小姐吗?我是三谷。我给你家挂了电话吶。”
  “很抱歉。”
  文子压低了嗓门,声音颇似她母亲。
  “什么时候搬的家?”
  “啊,是……”
  “怎么没有告诉我。”
  “前些日子已将房子卖了,一直住在友人这里。”
  “啊。”
  “要不要把新址告诉您,我犹豫不定。开始没打算告诉您,后来决定还是不该告诉您。可是近来又后悔没有告诉您。”
  “那当然是罗。”
  “哟,您也这么想吗?”
  菊治说着,顿觉精神清爽,仿佛身心被洗涤过一样。透过电话,也有这种感觉吗?
  “我一看到你送给我的那个志野水罐,就很想见你。”
  “是吗?家里还有一件志野陶呢。那是一只小的筒状茶碗。
  那时,我曾想过是不是连同水罐一起送给您,不过,因为家母曾用它来喝茶,茶碗边上还透出母亲的口红的印迹,所以……”
  “啊?”
  “家母是这么说的。”
  “令堂的口红会沾在陶瓷器上不掉吗?”
  “不是沾上不掉。那件志野陶本来就带点红色,家母说,口红一沾上茶碗边,揩也揩拭不掉。家母辞世后,我一看那茶碗边,仿佛有一处瞬间显得格外的红。”
  文子这句话是无意中说出来的吗?
  菊治不忍心听下去,把话题岔开,说:“这边傍晚的骤雨很大,那边呢?”
  “简直是倾盆大雨,雷声吓得我都缩成一团了。”
  “这场雨过后,会凉爽些吧。我也休息了四五天,今天在家,如果你愿意,请来吧。”
  “谢谢。我本打算,要拜访也要待我找到工作之后再去。
  我想出去做事。”
  没等菊治回答,文子接着说:“接到您的电话,我很高兴,我这就去拜访。虽然我觉得不应该再去见您……”
  菊治盼着骤雨过去,他让女佣把铺盖收起来。
  菊治对自己居然挂电话把文子请来,颇感惊讶。
  但是,他更没有料到,他与太田夫人之间的罪孽阴影,竟由于听了她女儿的声音,反而消失得一干二净。
  难道女儿的声音,会使人感到她母亲仿佛还活着吗?
  菊治刮胡子时,把带着肥皂沫的胡子屑甩在庭院树木的叶子上,让雨滴濡湿它。过了晌午,菊治满以为文子来了,到门口一看,却原来是栗本近子。
  “哦,是你。”
  “天气又热起来了,久疏问候,今天来看看你。”
  “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得多加珍重呀,气色也不怎么好。”
  近子蹙额,望着菊治。
  菊治以为文子是一身洋装打扮,可传来的却是木屐声,自己怎么竟错以为是文子呢,真滑稽。菊治一边这样想,一边又那样说:“修牙了吧。
  好象年轻多了。”
  “趁梅雨天得闲就去……整得太白了些,不过很快就会变得自然了,没关系。”
  近子走进菊治刚才躺着的客厅,望了望壁龛。
  “什么都没摆设,清爽宜人吧。”菊治说。
  “是啊,是梅雨天嘛。不过,哪怕摆点花……”
  近子说着回转身来问道:“太田家的那件志野陶,怎么样了?”
  菊治不言语。
  “还是把它退回去,不是很好吗?”
  “这是我的自由。”
  “那也不是呀。”
  “至少不该受你指使吧。”
  “那也不见得吧。”
  近子露出满嘴洁白的假牙,边笑边说:“今天我就是为征求你的意见才来的。”
  话音刚落,她突然张开双手,好象在祛除什么似的。
  “要把妖气从屋里都赶出去,不然……”
  “你别吓唬人。”
  “但是,作为媒人,我今天要提出一个要求。”
  “如果还是稻村家小姐的事,难为你一番好意,我拒绝听。”
  “哟,哟,不要因为讨厌我这个媒人,把惬意的这门亲事也给推掉,这岂不是显得气量太小了嘛。媒人搭桥,你只顾在桥上走就行,令尊当年就是无所顾忌地利用了我的嘛。”
  菊治露出厌烦的神色。
  近子有个毛病,一旦说得越起劲,肩膀就耸得越高。
  “这是当然的,我与太田太太不同。比较简单,就连这种事也毫不隐藏,一有机会,就一吐为快,但遗憾的是,在令尊的外遇数字里,我也数不上啊。只是昙花一现……”
  近子说着低下头来。
  “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怨恨他。后来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只要我对他有用时,他就无所顾忌地利用我……男人嘛,使用有过关系的女人是很方便的。我也承蒙令尊的关照,学到丰富而健全的处世常识。”
  “唔。”
  “所以,请你利用我的健全的常识吧。”
  菊治毫不拘泥地被她的这番话吸引了,他觉得这也有道理。
  近子从腰带间将扇子抽了出来。
  “人嘛,太男人气,或者太女人味儿,都是学不到这种健全的常识的。”
  “是吗?这么说常识就是中性的罗。”
  “这是挖苦人吗?但是,一旦变成中性的,就能清清楚楚地看透男人和女人的心理。你没想过吗,太田夫人是母女俩生活的,她怎么能够留下女儿而去死呢?据我看来,她可能有一种企图,是不是以为自己死后,菊治少爷会照顾她女儿……”
  “什么话儿。”
  “我仔细捉摸,恍然大悟,才解开了这个疑团。因为我总觉得太田夫人的死搅扰了菊治少爷的这亲事。她的死非同一般。一定有什么问题。”
  “太离奇了。这是你的胡思乱想。”
  菊治一边这样说,一边却感到自己的胸口像是被近子这种离奇的胡想捅了一刀似的。
  好象掠过一道闪电。
  “菊治少爷把稻村小姐的事,告诉太田夫人了吧。”
  菊治想起来了,却佯装不知。
  “你给太田夫人挂电话,不是说我的婚事已定了吗?”
  “是,是我告诉的。我对她说:请你不要搅扰。太田夫人就在这天晚上死的。”
  沉默良久。
  “但是,我给她挂电话了,菊治少爷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她哭着来了呢?”
  菊治遭到了突然袭击。
  “没错吧。她还在电话里‘啊’地喊了一声呢。”
  “这么说来,是你害了她嘛。”
  “菊治少爷这么想,就得到解脱了是吧。我已经习惯当反派角色。令尊也早已把我当作随时可以充当冷酷的反派角色的女人。虽说谈不上是报恩,不过,今天我是主动来充当这个反派角色的。”
  菊治听来,近子似乎在吐露她那根深蒂固的妒忌和憎恶。
  “幕后的事,嗨,就当不知道……”
  近子说着,耷拉下眼睑,好象在看自己的鼻子。
  “菊治少爷尽管皱起眉头,把我当作是个好管闲事的令人讨厌的女人好了……用不了多久,我定要祛除那个妖性的女人,让你能缔结良缘。”
  “请你不要再提良缘之类的事了,好不好?”
  “好,好,我也不愿与太田夫人的事扯在一起。”
  近子的声调变得柔和了。
  “太田夫人也并不是个坏人……自己死了,在不言不语中,就想把女儿许给菊治少爷,不过这只是一种企盼而已,所以……”
  “又胡言乱语了。”
  “本来就是这样嘛。菊治少爷以为她活着的时候,一次都没想过要把女儿许配给菊治少爷吗?如果是这样,那你就太糊涂了。她不论是睡还是醒,一味专心想令尊,像着了魔似的,如果说这是痴情,那确是痴情。在梦与现实的混沌中,连女儿也卷进来了,最后把性命都搭上……不过,在旁观者看来,仿佛是一种可怕的报应,或是应验的诅咒。这是被一张魔性的网给罩住了。
  菊治和近子面面相觑。
  近子睁大她那双小眼睛。
  她的目光总盯住菊治不放,菊治把脸扭向一旁。
  菊治之所以畏缩,让近子滔滔不绝,虽说从一开始他就处于劣势,但更多的恐怕是他为近子的离奇言论所震惊的缘故。
  菊治想都没想过,过世的太田夫人果真希望女儿文子同菊治成亲吗?
  再说,他也不相信此话。
  这恐怕是近子信口雌黄,出于妒忌吧。
  这种胡乱猜想,就像近子胸脯上长的那块丑陋的痣吧。
  然而,对菊治来说,这种离奇的言论,宛如一道闪电。
  菊治感到害怕。
  难道自己就不曾有过这种希望?
  虽然继母亲之后,把心移于女儿这种事,在世间并非没有,但是一面陶醉于其母亲的拥抱中,另一面却又不知不觉地倾心于其女儿,而自己还都没有察觉,这难道不真的成了魔性的俘虏了吗?
  如今,菊治回想起来,自从遇见太田夫人之后,自己的整个性格仿佛都变了。
  总觉得人都麻木了。
  “太田家的小姐来过了,她说有来客,改天再……”女佣通报说。
  “哦,她走了吗?”
  菊治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二
  
  
  “刚才……”
  文子伸长白皙而修长的脖颈仰望着菊治。
  从他的喉咙到胸脯的凹陷处呈现出一层淡黄色的阴影。
  不知是光线的关系,还是她消瘦了的缘故,这淡淡的阴影使菊治放心地松了口气。
  “栗本来了。”菊治坦荡地说。
  他刚走出来的时候还有点拘谨,可是一见到文子,反而觉得轻松了。
  文子点了点头,说:“我看见师傅的阳伞了……”
  “啊,是这把阳伞吧。”
  那是一把长把的灰色阳伞,靠放在门口。
  “要不,请你到厢房的茶室里等一会儿好吗?栗本那老太婆,这就走的。”
  菊治这么说,可他对自己又产生了怀疑。为什么明知文子会来,而没有把近子打发走呢?
  “我倒无所谓……”
  “是吗?那就请吧。”
  文子好象不知道近子的敌意,她一进客厅就向近子施礼寒暄,还对近子前来吊唁她母亲,表示了一番谢意。
  近子就像看着徒弟作茶道练习时那样,略耸起左肩膀,昂首挺胸地说:“你母亲也是一位文雅人……我觉得她在这文雅人活不长的人世间,就像最后的一朵花,凋谢了。”
  “家母也并不是个文雅的人。”
  “留下文子孤身一人,恐怕她心里也很舍不得吧。”
  文子垂下了眼睑,紧紧地抿住反咬合的下唇。
  “很寂寞吧,也该来练习茶道了。”
  “啊,我已经……”
  “可以解闷哟。”
  “我已经没有资格学茶道了。”
  “什么话!”
  近子把重叠着摞在膝上的双手松开,说:“其实嘛,梅雨天也快过去,我想给这府上的茶室通通风,今天才登门拜访的。”
  近子说着瞥了菊治一眼。
  “文子也来了,你看怎么样?”
  “啊?”
  “请让我用一下你母亲的遗物志野陶……”
  文子抬起头望了望近子。
  “让我们也来谈谈你母亲的往事吧。”
  “可是,如果在茶室里哭了起来,多讨厌啊。”
  “哦,那就哭嘛,没关系的。不久,菊治少爷一旦成了亲,我也就不能随便进茶室里来罗。虽然这是值得我回忆的茶室……”
  近子笑了笑,故作庄重地说:“我是说,要是与稻村家的雪子小姐的这门亲事定下来的话。”
  文子点点头,丝毫不露声色。
  然而,酷似她母亲的那张圆脸上,却看得出她憔悴的神色。
  菊治说:“提这些没定的事,会给对方添麻烦的。”
  “我是说假如定下来的话。”
  近子又把话顶了回去。
  “好事多磨嘛,在事情还没有定下来之前,也请文子小姐就当没听说过。”
  “是。”
  文子又点了点头。
  近子喊了一声女佣,站起身来去打扫茶室了。
  “这儿的树荫下,树叶还湿着呢,小心点!”
  庭院里传来了近子的声音。
  
  三
  
  
  “早晨,在电话里甚至能听得见这里的雨声吧。”菊治说。
  “电话里也能听见雨声吗?我倒没有注意。这庭院里的雨声,在电话里能听得见吗?”
  文子把视线移向庭院。
  树丛的对面,传来了近子打扫茶室的声音。
  菊治也一边望着庭院一边说:“我也并不认为电话里能听得见文子小姐那边的雨声。不过,后来却有这种感觉,傍晚的骤雨真是倾盆而来啊!”
  “是啊!雷声太可怕了……”
  “对对,你在电话里也这么说过。”
  “连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也像家母。一响雷,母亲就会用和服的袖兜里住我的小脑袋。夏天外出的时候,家母总要望望天空,说声:今天会不会打雷呢。直到现在,有时一打雷,我还想用袖兜捂住脸吶。”
  文子说着,从肩膀到胸部暗暗地露出了腆的姿态。
  “我把那只志野陶茶碗带来了。”
  文子说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文子折回客厅的时候,把包里那茶碗的小包放在菊治的膝前。
  但是,菊治有点踌躇,文子就把它拉倒自己面前,从盒子里把茶碗拿了出来。
  “令堂也曾用筒状的乐茶碗来喝茶吧。那也是了入产的吗?”菊治说。
  “是的。不过家母说不论黑乐还是赤乐,用它喝粗茶或烹茶,在色彩的配合上都不好,所以她常用这只志野陶茶碗。”
  “是啊,用黑乐茶碗来喝,粗茶的颜色就看不见了……”
  菊治无意将摆放在那里的志野陶筒状茶碗,拿到手上来观赏,文子看见以后说:“它可能不是上乘的志野陶,不过……”
  “哪里。”
  但是,菊治还是没有伸出手来。
  正如今天早晨文子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这只志野陶的白釉里隐约透出微红。仔细观赏的时候,那红色仿佛从白釉里浮现出来似的。
  而且,茶碗口带点浅茶色。有一处浅茶色显得更浓些。
  那儿恐怕就是接触嘴唇的地方吧。
  看上去好象沾了茶锈。但也可能是嘴唇踫脏的。
  在观赏的过程中,那浅茶色依然呈现出红色来。
  正如今天早晨文子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这难道真是文子母亲的口红渗透进去的痕迹吗?
  这么一想,他再看,釉面果然呈现茶、赤搀半的色泽。
  那色泽宛如褪色的口红,又似枯萎的红玫瑰——并且,当菊治觉得它像沾在什么东西上的陈旧血渍的颜色时,心里就觉得难以置信。
  他既感到令人作呕的龌龊,同时也感到使人迷迷糊糊的诱惑。
  茶碗面上呈黑青色,绘了一些宽叶草。有的草叶间中呈红褐色。
  这些草,绘得单纯而又健康,仿佛唤醒了菊治的病态的官能。
  茶碗的形状也很端庄。
  “很不错啊。”
  菊治说着把茶碗端在手上。
  “我不识货。不过,家母很喜欢它,常用它来喝茶。”
  “给女人当茶碗用很合适啊。”菊治从自己的话里,再一次活脱脱地感受到文子的母亲这个女人的温馨。
  尽管如此,文子为什么要把这只渗透了她母亲的口红的志野茶碗拿来给他看呢?
  菊治不清楚,这是出于文子的天真,还是满不在乎?
  只是,文子的那种不抵抗的心绪,仿佛也传给了菊治。
  菊治在膝上转着茶碗观赏,但是避免让手指踫到茶碗边接触嘴唇的地方。
  “请把它收好。让栗本老太婆看到,说不定她又会说些什么,顶讨厌的。”
  “是。”
  文子把茶碗放进盒里,重新包好。
  文子本打算把它送给菊治才带来的,可是好象没有踫上机会。也许是顾虑菊治不喜欢这件东西。
  文子站起身来,又把那小包放回门口。
  近子从庭院里向前弯着身子,走了上来。
  “请把太田家的那个水罐拿出来好吗?”
  “用我们家的东西怎么样?再说太田小姐也在场……”
  “瞧你说的,正因为文子小姐来了才用的嘛,不是吗?借志野这件纪念遗物,谈谈你母亲的往事。”
  “可是,你不是憎恨太田夫人的吗?”菊治说。
  “我干么要恨她呢,我们只是脾性合不来罢了。憎恨死去的人有什么用呢?不过,脾性合不来,我不了解她,但另一方面有些地方我反而能看透那位夫人。”
  “看透别人就是你的毛病……”
  “做到让我看不透才好嘛。”
  文子在走廊上出现,她落座在门框边上。
  近子耸起左肩膀,回过头来说:“我说,文子小姐,能让我们用一下你母亲的志野陶吗?”
  “啊,请用。”文子回答。
  菊治把刚放进壁橱里的志野水罐拿了出来。
  近子把扇子轻快地插腰带间,抱着水罐盒向茶室走去。
  菊治也走到门框边来,说:“今早在电话里听说你搬家了,我大吃一惊。房子这类事,都是你一个人处理的吗?”
  “是的。不过,是个熟人把它买了下来,所以比较简单。
  这位熟人说,他暂住在大矶,房子较小,说愿意与我交换。可是,房子再小,我也不能一个人住呀。要去上班,还是租房方便些。因此,就先暂住在朋友家里。”
  “工作定了吗?”
  “还没有。真到紧要关头,自己又没学到什么本事……”
  文子说着莞尔一笑。
  “本来打算待工作单位定下来之后,再拜访您。在既无家又无职,漂泊无着的时候去看您,未免太凄凉了。”
  菊治想说,这种时候来最好,他本以为文子孤苦伶仃,但眼前从表情上观看,也不显得特别寂寞。
  “我也想把这幢房子卖掉,但我一向拖拖拉拉。不过,因为存心要卖,所以连架水槽也没有修理,铺席成了这副模样,也不能换席子面儿。”
  “您不是要在这所房子里结婚吗?那时再……”文子直率地说。
  菊治看了看文子,说:“你指的是栗本的事吧。你认为我现在能结婚吗?”
  “为了家母的事?……如果说家母使您那样伤心,那么家母的事已经过去了,您大可不必再提了……”
  
  四
  
  
  近子干起茶道得心应手,很快就把茶室准备好了。
  “打点得与水罐子相配吗?”
  近子问菊治,可是他不懂。
  菊治没有回答,文子也不言语。菊治和文子都望着志野水罐。
  原本是用来插花供奉在太田夫人灵前的,今天派上它本来的用场,当水罐用了。
  早先是太田夫人手里的东西,现在却听任栗本近子使用。
  太田夫人辞世后,传给了女儿文子,再由文子送到菊治手里。
  这就是这只水罐的奇妙的命运。不过,也许就是茶道器具的通常遭遇吧。
  这只水罐在太田夫人拥有之前,制成之后,历经了三四百年,这期间,不知更迭过多少命运各异的物主而传承至今啊!
  “志野水罐放在茶炉和烧茶水用的铁锅旁,更显得像个美人了。”菊治对文子说。
  “但是,它那刚劲的姿态,决不亚于铁器啊。”
  志野陶的白釉面,润泽光亮,仿佛是从深层透射出来的。
  菊治在电话里对文子说过,一看到这件志野陶,就想见她,但她母亲的白皙肌肤里也深深地蕴涵着女人的这种刚劲吗?
  天气酷热,菊治把茶室的拉门打开了。
  文子坐着的身后的窗外,枫叶翠绿。茂密层叠的枫叶的投影,落在文子的头发上。
  文子那修长脖颈以上的部分,映照在窗外投进的亮光中。
  露在像是初次穿上的短袖衣服外的胳膊,显得白皙中略带青色。她并不太胖,但肩膀圆匀,胳膊也是圆乎乎的。
  近子也望着水罐。
  “如果水罐不用在茶道上,就显不出它的灵性来。只随便地插上几枝洋花,太委屈它了。”
  “家母也用它插过花呢。”文子说。
  “你母亲遗下的这只水罐,到这儿来了,真像做梦似的。
  不过,你母亲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也许近子是想挖苦一下。
  可是,文子却若无其事地说:“家母也曾把这只水罐用来插花。再说,我已不再学茶道了。”
  “不要这样说嘛。”
  近子环顾了一下茶室,说:“我觉得能在这儿坐坐,心里还是很踏实的。四处都能看到。”
  近子望了望菊治,说:“明年是令尊逝世五周年,忌辰那天举行一次茶会吧。”
  “是啊,把所有赝品茶具统统摆出来,再把客人请来,也许这是件愉快的事。”
  “什么话,令尊的茶具没有一件是赝品。”
  “是吗?但是,全部赝品的茶会可能很有意思吧。”菊治对文子说。
  “这间茶室里,我总觉得充满一股发霉的臭味,如果举办一次茶会,全部使用赝品,也许能拂去这股霉气。我把它当作为已故父亲祈冥福,从此便与茶道断绝关系。其实我早就与茶道绝缘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这个老婆子真讨厌,总要到这茶室里来歇息是吗?”
  近子迅速地用圆筒竹刷搅和抹茶。
  “可以这么说吧。”
  “不许你这么说!但是,如果你结上新缘,那么断掉旧缘也未尝不可。”
  近子说声请吧,便将茶送到菊治面前。
  “文子小姐,听了菊治少爷的这番玩笑话,会不会觉得你母亲的这件遗物的去处找错了地方呢?我一看见这件志野陶,就觉得你母亲的面影仿佛映在那上面。”
  菊治喝完茶,将茶碗放下,马上望着水罐。
  也许是近子的姿影映在那黑漆的盖子上吧。
  然而,文子则心不在焉地坐着。
  菊治弄不清文子是不想抵抗近子呢,还是无视近子。
  文子也没有露出不愉快的神色,与近子进茶室坐在一起,这也是件奇妙的事。
  对于近子提及菊治的亲事一事,文子也没有露出拘谨的神色。
  一向憎恨文子母女的近子,每句话都有意羞辱文子,可是文子也没有表示反感。
  难道文子沉溺在深深的悲伤中,以致对这一切都视为过往烟云吗?
  难道是母亲去世的打击,使她完全超越了这一切吗?
  也许是她继承了她母亲的性格,不为难自己,也不得罪他人,是个不可思议的、类似摆脱一切烦恼的纯洁姑娘?
  但是,菊治好象在努力不使人看出他要保护文子,使她不受近子的憎恶和侮辱。
  当菊治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才奇怪呢。
  菊治看着近子最后自点自饮茶的模样,也觉得十分奇怪。
  近子从腰带间取出手表,看了看说:“这手表太小,老花眼看起来太费劲了………把令尊的怀表送给我吧。”
  “他可没有怀表。”菊治顶了回去。
  “有。他经常用吶。他去文子小姐家的时候,也总是带在身上的嘛。”
  近子故意装出一副呆然若失的神色。
  文子垂下了眼帘。
  “是两点十分吗?两根针聚在一起,模模糊糊的看不清。”
  近子又现出她那副能干的样子。
  “稻村家的小姐给我招徕一些人,今天下午三点开始学习茶道。我在去稻村家之前,到这里来了一趟,想听听菊治少爷的回音,以便心中有数。”
  “清你明确地回绝稻村家吧。”
  尽管菊治这么说,但近子还是笑着打马虎眼,说:“好,好,明确地……”接着又说:“真希望能早一天让那些人在这间茶室里学习茶道啊!”
  “那就清稻村家把这幢房子买下来好了。反正我最近就要把它卖掉。”
  “文子小姐,我们一起走到那儿吧?”
  近子不理会菊治,转过身来对文子说。
  “是。”
  “那我就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
  “我来帮您忙吧。”
  “那就谢了。”
  可是,近子不等文子,迅速地到水房去。
  传来了放水声。
  “文子小姐,我看算了,不要跟她一起走。”菊治小声说。
  文子摇摇头,说:“我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
  “我真害怕。”
  “那么,你就跟她走到那边,然后摆脱她。”
  文子又摇了摇头,然后站起身来,把夏服膝弯后面的皱折抚平。
  菊治差点从下面伸出手去。
  因为他以为文子踉跄要倒的缘故,文子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潮。
  刚才近子提到怀表的事,她难过得眼圈微红,现在则羞得满脸通红,宛如猝然绽开的红花。
  文子抱着志野水罐向水房走去。
  “哟,还是把你母亲的东西拿来了?”
  里面传来了近子嘶哑的声音。
  
  双重星
  
  一
  
  
  栗本近子到菊治家来说,文子和稻村小姐都结婚了。
  夏令时节,傍晚八时半,天色还亮。晚饭后,菊治躺在廊道上,望着女佣买来的萤火虫笼。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白的萤火光带上了黄色,天色也昏暗了。但是,菊治也没有起身去开灯。
  菊治向公司请了四五天夏休假,到坐落在野尻湖的友人的别墅去度假,今天刚回来。
  友人已经结婚,生了一个孩子。菊治没有经验,不知婴儿生下来有多少日子了。相应地说,是长得大了还是小,心中无数,不知该怎么寒暄才好。
  “这孩子发育得真好。”
  菊治的话音刚落,友人的妻子回答说:“哪里呀,生下来时真小得可怜,近来才长得象样些了。”
  菊治在婴儿面前晃了晃手说:“他不眨眼呀。”
  “孩子看得见,不过得过些时候才会眨眼吶。”
  菊治以为婴儿出生好几个月,其实才刚满百天。这年轻的主妇,头发稀疏,脸色有点发青,还带着产后的憔悴,这是可以理解的。
  友人夫妇的生活,一切以婴儿为中心,只顾照看婴儿,菊治觉得自己显得多余了。但是,当他乘上火车回家途中,那位看起来很老实的友人妻子,挂着一副无生气的憔悴的面容,她那呆呆地抱着婴儿的纤弱的身影,总是浮现在菊治的脑际,怎么也拂除不掉。友人本来同父母兄弟住在一起,这第一个孩子出生不久,就暂住在湖畔的别墅里。已习惯于与丈夫过着两人生活的妻子,大概安心舒适,甚至达到发呆的程度吧。
  此刻,菊治回到家里,躺在廊道上,依然想起那位友人妻子的姿影。
  这种思念的情怀带有一种神圣的哀感。
  这时,近子来了。
  近子冒冒失失地走进房间说:“哎哟,怎么在这么黑的地方……”
  她落座在菊治脚边的廊道上。
  “独身真可怜呀。躺在这里,连灯都没有人给开。”
  菊治把腿弯缩起来。不大一会儿,满脸不高兴地坐了起来。
  “请躺着吧。”
  近子用右手打个手势,示意让菊治躺下,尔后又故作庄重地寒暄了一番。她说她去了京都,回来时还在箱根歇了歇脚。在京都她师傅那里,遇见了茶具店的大泉先生。
  “难得一见,我们畅谈了有关你父亲的往事。他说要带我去看看三谷先生当年悄悄幽会住过的那家旅馆,于是他就带我去了木屋町的一家小旅馆。那里可能是你父亲与太田夫人去过的地方呢。大泉还让我住在那里,他说这种话太没分寸了。一想到你父亲与太田夫人都死了,我再怎么行,半夜里,说不定也会害怕的。”
  菊治默不作声,心想,没分寸的正是说这种话的近子你呢。
  “菊治少爷也去野尻湖了吧?”
  近子这是明知故问。其实她一进门,就从女佣那里听说了,近子没等女佣传达,就唐突地走了进来,这是她一贯的作风。
  “我刚到家。”
  菊治满脸不高兴地回答。
  “我三四天前就回来了。”
  说着,近子也郑重其事,耸起左肩膀说:“可是,一回来就听说发生了一件令人感到遗憾的事。这使我大吃一惊,都怪我太疏忽,我简直没脸来见菊治少爷。”
  近子说,稻村家的小姐结婚了。
  菊治露出了吃惊的神色,所幸的是廊道上昏暗。但是,他毫不在意地说:“是吗?什么时候?”
  “好象是别人的事似的,真沉得住气啊!”
  近子挖苦了一句。
  “本来就是嘛,雪子小姐的事,我已经让你回绝过多次了嘛。”
  “只是口头上吧。恐怕是对我才想摆出这副面孔吧。好象从一开始自己就不情愿,偏偏这个多管闲事的老太婆好自作主张,纠缠不休,令人讨厌是吗。其实,你心里却在想,这位小姐挺好。”
  “都胡说些什么。”
  菊治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你还是喜欢这位小姐的吧。”
  “是位不错的小姐。”
  “这点我早就看出来了。”
  “说小姐不错,不一定是想结婚。”
  但是,一听说稻村小姐已经结婚,心头仿佛被撞击了一下,菊治强烈地渴望在脑海里描绘出小姐的面影。
  在圆觉寺的茶会上,近子为了让菊治观察雪子,特地安排雪子点茶。
  雪子点茶,手法纯朴,气质高雅,在嫩叶投影的拉门的映衬下,雪子身穿长袖和服的肩膀和袖兜,甚至连头发,仿佛都熠熠生辉,这种印象还留在菊治的内心底里。难能想起雪子的面容。当时她用的红色绸巾,以及去圆觉寺深院的茶室的路上她手上那个缀有洁白千只鹤的粉红色皱绸小包袱,此时此刻又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后来有一次,雪子上菊治家,也是近子点茶。即使到了第二天,菊治还感到小姐的芳香犹存在茶室里。小姐系的绘有菖兰的腰带,如今还历历在目,但是她的姿影却难以捕捉。
  菊治连三四年前亡故的父亲和母亲的容颜,也都难以在脑际明确地描绘出来。看到他们的照片后,才确有所悟似地点点头,也许越亲近、越深爱的人,就越难描绘出来。而越丑恶的东西,就越容易明确地留在记忆里。
  雪子的眼睛和脸颊,就像光一般留在记忆里,是抽象的。
  可是,近子那乳房与心窝间长的那块痣,却像癞蛤蟆一般留在记忆里,是很具体的。
  这时,廊道上虽然很暗,但是菊治知道她多半穿的是那件小千谷白麻皱绸的长衬衫,即使在亮处,也不可能透过衣服看见的她胸脯上的那块痣。然而,在菊治的记忆里,却能看见。与其说昏暗而看不见,毋宁说在黑暗中的记忆里见得更清楚。
  “既然觉得是位不错的小姐,就不该放过呀。像稻村小姐这样的人,恐怕世上独一无二。就算你找一辈子,也找不到同样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菊治少爷还不明白吗?”
  接着,近子用申斥般的口吻说:“你经验不多,要求倒很高。唉,就这样,菊治少爷和雪子小姐两人的人生,就整个改变了。小姐本来对菊治少爷还是很满意的,现在嫁给别人了,万一有个不幸,不能说菊治少爷就没有责任吧。”
  菊治没有响应。
  “小姐的风貌,你也看得一清二楚了吧。难道你就忍心让她后悔:如若早几年与菊治少爷结婚就好了,忍心让她总是思念菊治少爷吗?”
  近子的声调里含有恶意。
  就算雪子已经结了婚,近子为什么还要来说这些多余的话呢?
  “哟,是萤火虫笼子,这时节还有?”
  近子伸了伸脖子,说:“这时候,该是挂秋虫笼子的季节了,还会有蛮火虫?简直像幽灵嘛。”
  “可能是女佣买来的。”
  “女佣嘛,就是这个水平。菊治少爷要是习茶道,就不会有这种事了。日本是讲究季节的。”
  近子这么一说,萤虫的火却也有点像鬼火。菊治想起野尻湖畔虫鸣的景象。这些萤火虫能活到这个时节,着实不可思议。
  “要是有太太,就不至于出现这种过了时的清寂季节感了。”
  近子说着,突然又悄然地说:“我之所以努力给你介绍稻村小姐,那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为令尊效劳。”
  “效劳?”
  “是啊。可是菊治少爷还躺在这昏暗中观看萤火虫,就连太田家的文子小姐也都结婚了,不是吗?”
  “什么时候?”
  菊治大吃一惊,仿佛被人绊了一跤似的。他比刚才听说雪子已经结婚的消息更为震惊,也不准备掩饰自己受惊的神色了。菊治的神态似乎在怀疑:不可能吧。这一点,近子已看在眼里。
  “我也是从京都回来才知道的,都给愣住了。两人就像约好了似的,先后把婚事都办完了,年轻人太简单了。”近子说。
  “我本以为,文子小姐结了婚,就再没有人来搅扰菊治少爷了,谁知道那时候稻村家的小姐早就把婚事办过了。对稻村家,连我的脸面也都丢净了。这都是菊治少爷的优柔寡断招徕的呀。”
  “太田夫人直到死都还在搅扰菊治少爷吧。不过,文子小姐结了婚,太田夫人的妖邪性该从这家消散了吧。”
  近子把视线移向庭院。
  “这样也就干净利落了,庭院里的树木也该修整了。光凭这股黑暗劲,就明白茂密树木,枝叶无序,使人感到憋闷,厌烦。“父亲过世四年,菊治一次也没请过花匠来修整过。庭院里的树木着实是无序地生长,光嗅到白天的余热所散发出来的气味,也能感觉到这一点。
  “女佣恐怕连水也没浇吧。这点事,总可以吩咐她做呀。”
  “少管点闲事吧。”
  然而,尽管近子的每句话都使菊治皱眉头,但他还是听任她絮絮叨叨讲个没完。每次遇见她都是这样。
  虽然近子的话怄人生气,但她还是想讨好菊治的,并且也企图试探一下菊治的心思。菊治早已习惯她的这套手法。菊治有时公开反驳她,同时也悄悄地提防她。近子心里也明白,但一般总佯装不知,不过有时也会表露出她明白他在想什么。
  而且,近子很少说些使菊治感到意外而生气的话,她只是挑剔菊治有自我嫌恶的一面,缘此而可能想到的事。
  今晚,近子前来告诉雪子和文子结婚的事,也是想打探一下菊治的反应。菊治心想:她究竟是什么居心呢,自己可不能大意。近子本想把雪子介绍给菊治,借此使文子疏远菊治,可是现在这两个姑娘既然都已成亲,剩下菊治,他怎么想,本来与近子毫不相干,然而近子仿佛还要紧追着菊治心灵上的影子。
  菊治本想起身去打开客厅和廊道上的电灯。待菊治意识过来,觉得在黑暗中,这样与近子谈话,有点可笑,况且他们之间也没有达到如此亲密的程度。连修整庭院树木的事,她也指手划脚,这是她的毛病。菊治把她的话只当耳旁风。但是,为了开灯而要站起身,菊治又觉懒得起来。
  近子刚走进房间,尽管说了灯的事,但她也无意站起身去开灯。她的职业原本使她养成了这类小事很勤快的习惯。可是现在看来,她似乎不想为菊治做更多的事。也许近子年纪大了,或许是她作为茶道师傅,拿点架子的缘故。
  “京都的大泉,托我捎个口信,如果这边有意要出售茶具,那么希望能交给他来办理。”
  接着,近子用沉着的口吻说:“与稻村家小姐的这门亲事也已经吹了,菊治少爷该振作起来,开始另一种新生活了。也许这些茶具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从你父亲的那代起就用不着我,使我深感寂寞。不过,这间茶室也只有我来的时候,才得以通通风吧。”
  哦,菊治这才领会过来,近子的目的很露骨。眼看着菊治与雪子小姐的婚事办不成,她对菊治也已绝望,最后就企图与茶具铺的老板合谋弄走菊治家的茶具。她在京都与大泉大概已商量好了。菊治与其说很恼火,莫如说反而感到轻松了。
  “我连房子都想卖,到时候也许会拜托你的。”
  “那人毕竟是从你父亲那代起就有了交情,终归可以放心啊。”
  近子又补充了一句。
  菊治心想:家中的茶具,近子可能比自己更清楚,也许近子心里早已经盘算过了。
  菊治把视线移向茶室那边。茶室前有棵大夹竹桃,白花盛开。朦胧间,只见一片白。夜色黑,几乎难以划清天空与庭院树木的界限。
  
  二
  
  
  下班时刻,菊治刚要走出公司办公室,又被电话叫了回来。
  “我是文子。”
  电话里传来了小小的声音。
  “哦,我是三谷……”
  “我是文子。”
  “啊,我知道。”
  “给您打电话真失礼了,有件事,如果不打电话道歉就来不及了。”
  “哦?”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我给您寄了一封信,可是忘记贴邮票了。”
  “是吗?我还没有收到……”
  “我在邮局买了十张邮票,就把信发了。可是回家一看,邮票依然还是十张。真糊涂呀。我想着怎么才能在信到之前向您致歉……”
  “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菊治一边回答,一边想,那封信可能是结婚通知书吧。
  “是封报喜信吗?”
  “什么?……以前总是用电话与您联系,给您写信还是头一回,我拿不定主意,惦挂着信发出去好不好,竟忘了贴邮票。”
  “你现在在哪里?”
  “东京站的公用电话亭……外面还有人在等着打电话呢。”
  “哦,是公用电话。”
  菊治不明白,但还是说:“恭喜你了。”
  “您说什么呢?……托您的福总算……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栗本告诉我的。”
  “栗本师傅?……她是怎么知道的呢?真是个可怕的人啊。”
  “不过,你也不会再见到她吧。记得上次在电话里还听见傍晚的雷阵雨声,是不是。”
  “您是那么说的。那时,我搬到朋友家去住,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您,这次也是同样的情景。”
  “那还是希望你通知我才好。我也是,从栗本那里听说后,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向你贺喜。”
  “就这样销声匿迹,未免太凄凉了。”
  她那行将消失似的声音,颇似她母亲的声音。
  菊治突然沉默不语。
  “也许是不得不销声匿迹吧……”
  过了一会儿又说:“是间简陋的六铺席房间,那是与工作同时找到的。”
  “啊?……”
  “正是最热的时候去上班,累得很。”
  “是啊,再加上结婚不久……”
  “什么?结婚?……您是说结婚吗?”
  “恭喜你。”
  “什么?我?……我可不愿听呀。”
  “你不是结婚了吗?”
  “没有呀。我现在还有心思结婚吗?……家母刚刚那样去世……”
  “啊!”
  “是栗本师傅这么说的吧?”
  “是的。”
  “为什么呢?真不明白。三谷先生听了之后,也信以为真了吧?”
  这句话,文子仿佛也是对自己说的。
  菊治突然用明确的声调说:“电话里说不清楚,能不能见见面呢?”
  “好。”
  “我去东京站,请你就在那里等着。”
  “可是……”
  “要不然就约个地方会面?”
  “我不喜欢在外面跟人家约会,还是我到府上吧。”
  “那么我们就一起回去吧。”
  “一起回去,那还不是等于约会吗?”
  “是不是先到我公司来?”
  “不。我一个人去府上。”
  “是吗。我立即就回去。如果文子小姐先到,就请先进屋里歇歇吧。”
  如果文子从东京站乘坐电车,恐怕会比菊治先到。但是,菊治总觉得可能会与她同乘一躺电车,他在车站上的人群中边走边寻觅。
  结果还是文子先到了他家。
  菊治听女佣说文子在庭院里,他就从大门旁边走进庭院。
  文子落坐在白夹竹桃树萌下的石头上。
  自从近子来过之后,四五天来,女佣总在菊治回来之前给树木浇上了水。庭院里的旧水龙头还能使用。
  文子就坐的那块石头,下半部看上去还是湿漉漉的。如果那株鲜花盛开的夹竹桃是茂盛的绿叶衬着红花,那就像烈日当空的花,可是它开的是白花,就显得格外凉爽。花簇围绕着文子的身影柔媚地摇曳着。文子身穿洁白棉布服,在翻领和袋口处都用深蓝布瓖上一道细边。
  夕阳从文子背后的夹竹桃的上空,一直照射到菊治的面前。
  “欢迎你来。”
  菊治说着亲切地迎上前去。
  文子本来比菊治要先开口说什么的,可是……“刚才,在电话里……”
  文子说着,双肩一收,像要转身似地站了起来。心想:如果菊治再走过来,说不定还会握她的手呢。
  “因为在电话里说了那种事,所以我才来的。来更正……“结婚的事吗?我也大吃一惊了。”
  “嫁给谁呢?……”
  文子说着,垂下了眼帘。
  “嫁给谁的事嘛……就是说听到文子小姐结婚了的时候,以及听说你没有结婚的时候,这两次都使我感到震惊。”
  “两次都?”
  “可不是吗。”
  菊治沿着踏脚石,边走边说:“从这里上去吧。你刚才可以进屋里等我嘛。”
  菊治说着落座在廊道上。
  “前些日子我旅行回来,在这里休息的时候,栗本来了,是个晚上。”
  女佣在屋里呼唤菊治。大概是晚饭准备好了,这是他离开公司时用电话吩咐过的。菊治站起身,走了进去,顺便换上了一身白色上等麻纱服走了出来。
  文子好象也重新化过装。等待着菊治坐下来。
  “栗本师傅是怎样说的?”
  “她只是说,听说文子小姐也结婚了……”
  “三谷少爷就信以为真了,是吗?”
  “万没想到她会撒这个谎……”
  “一点都不怀疑?……”
  转瞬间,但见文子那双又大又黑的瞳眸湿润了。
  “我现在能结婚吗?三谷少爷以为我会这样做吗?家母和我都很痛苦,也很悲伤,这些都还没有消失,怎能……”
  菊治听了这些话,仿佛她母亲还活着似的。
  “家母和我天生轻信别人,相信人家也会理解自己。难道这只是一种梦想?只是自己心灵的水镜上反映出来的一种自我写照……”
  文子已泣不成声了。
  菊治沉默良久,说:“记得前些时候,我曾问过文子小姐:你以为我现在可能结婚吗?那是在一个傍晚雷阵雨的日子里……”
  “是雷声大作那天?……”
  “对。今天却反过来由你说了。”
  “不,那是……”
  “文子小姐总爱说我,快结婚了吧。”
  “那是……三谷少爷与我全然不同嘛。”
  文子说着用噙满泪珠的眼睛凝望着菊治。
  “三谷少爷与我不一样呀。”
  “怎么不一样?”
  “身份也不一样……”
  “身份?……”
  “是的,身份也不一样。不过,如果说身份这个辞用得不合适的话,那么可不可以说是身世灰暗呢。”
  “就是说罪孽深重?……那恐怕是我吧。”
  “不!”
  文子使劲摇了摇头。眼泪便夺眶而出。但是,却有一滴泪珠意外地顺着左眼角流到耳边滴落下来。
  “如果说是罪孽,家母早已背负着它辞世了。不过,我并不认为是罪孽,而觉得这只是家母的悲伤。”
  菊治低下头来。
  “是罪孽的话,也许就不会消失,而悲伤则会过去的。”
  “但是,文子小姐说身世灰暗这种话,不就使令堂的死也成了灰暗了吗。”
  “还是说深深的悲伤好。”
  “深深的悲伤……”
  菊治本想说与深深的爱一样,但欲言又止。
  “再说,三谷少爷还有与雪子小姐商议婚姻的事,和我就不一样呀。”
  文子好象把话题又拉回到现实中来,说;“栗本师傅似乎认为家母从中搅扰了这桩事。她所以说我已经结婚了,显然认为我也是搅扰者吧,我只能这样想。”
  “可是,据说这位稻村小姐也已经结婚了。”
  文子松了口气,露出泄气似的表情,但又说:“撒谎……恐怕是谎言吧。这也肯定是骗人的。”
  文子说着又使劲地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是说稻村小姐的结婚?……大概是最近的事吧。”
  “肯定是骗人的。”
  “据她说,雪子小姐和文子小姐,两人都已经结婚了,所以我反而以为文子小姐结婚大概也是真的了。”
  说着菊治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不过,也许雪子小姐方面是真的……”
  “撒谎。哪有人在大热天里结婚的。只穿一层衣裳,还汗流不止。”
  “说的也是啊,夏天就没有人举行婚礼吗?”
  “哎,几乎没有……虽然也不是绝对没有……婚礼仪式一般都在秋季或是……”
  文子不知怎的,润湿了的眼眶里又涌出了新的泪珠。她凝视着滴落在膝上的泪痕。
  “但是,栗本师傅为什么要说这种谎言呢?”
  “我还真的受骗了。”
  菊治也这么说。
  可是,这件事为什么会使文子落泪呢?
  至少,在这里可以确认,文子结婚是谎言。
  说不定,雪子真的是结婚了,所以现在近子很可能是为了使文子疏远菊治而说文子也结婚了的吧。菊治作了这样的猜想。
  然而,光凭这样的猜想还是说服不了自己。菊治仍然觉得,说雪子结婚了,似乎也是谎言。
  “总之,雪子小姐结婚的事,究竟是真还是假,在未弄清之前,还不能断定栗本是不是在恶作剧。”
  “恶作剧……”
  “嗨,就当她是恶作剧吧。”
  “可是,如果我今天不给您挂电话,我不就成了已经结婚的人了吗。
  这真是个残酷的恶作剧。”
  女佣又来招呼菊治。
  菊治拿着一封信从里面走了出来,说:“文子小姐的信送到了。没贴邮票的………”
  菊治刚要轻松地拆开这封信。
  “不,不。请不要看……”
  “为什么?”
  “不愿意嘛,请还给我。”
  文子说着膝行过去,想从菊治手里把信夺过来。
  “还给我嘛。”
  菊治突然把手藏到背后。
  这瞬间,文子的左手一下子按在菊治的膝上。她想用右手把信抢过来。左手和右手的动作不协调,身体失去了平衡。
  她赶紧用左手向后支撑着自己,险些倒在菊治的身上,可是她仍想用右手去够菊治背后的信,于是她尽量将右手向前伸。
  身子向右一扭,侧脸差点落在菊治的怀里。文子轻柔地把脸闪开。连按在菊治膝上的左手,也只是轻柔地触了一下而已。
  这轻柔的一触又怎能支撑得住她那先往右扭又向前倒的上半身呢。
  菊治眼看着文子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压将过来,浑身肌肉绷紧,但却为文子那意外轻柔的躯体几乎失控而喊出声来。他强烈地感受到她是个女人,也感受到了文子的母亲太田夫人。
  文子是在哪个瞬间把身子闪开的呢?又在哪里无力松软下来的呢?这简直是一股不可名状的温柔。仿佛是女人的一种本能的奥秘。菊治本以为文子的身体会沉重地压将过来,却不料文子只是接触了一下,就恍如一阵温馨的芬芳飘然而过。
  那香味好浓郁。夏季里,从早到晚在班上工作的女性的体嗅总会变得浓烈起来的。菊治感受到文子的芳香,仿佛也感受到太田夫人的香味。那是太田夫人拥抱时的香味。
  “唉呀,请还给我。”
  菊治没有执拗。
  “我把它撕了。”
  文子转向一边,将自己的信撕得粉碎。汗水濡湿了她的脖颈和裸露的胳膊。
  文子刚才险些倒下却又硬把身子闪开,那时脸色刷白,待坐正后,才满脸绯红,似乎就在这个时候出的汗。
  
  三
  
  
  从附近饭馆叫来的晚饭,总是老一套的菜肴,食而无味。
  女佣按往常惯例,在菊治面前摆上了那只志野陶的筒状茶碗。
  菊治突然发现,可文子早已看在眼里。
  “哟,那只茶碗,您用着呢?”
  “是。”
  “真糟糕。”
  文子的声调没有菊治那么羞涩。
  “送您这件东西,我真后悔。我在信里也提到这件事。”
  “提到什么?……”
  “没什么,只是表示一下歉意,送给您这么一件太没价值的东西……”
  “这可不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啊。”
  “又不是什么上乘的志野陶。家母甚至把它当作平日用的茶杯呢。”
  “我虽然不在行,但是,它不是挺好的志野陶吗?”
  菊治说着将筒状茶碗端在手上观赏。
  “可是,比这更好的志野陶多着呢。您用了它,也许又会想起别的茶碗,而觉得别的志野陶更好……”
  “我们家好象没有这种志野陶小茶碗。”
  “即使府上没有,别处也能见到的呀。您用它时,假使又想起别的茶碗,而觉得别的志野陶更好的话,家母和我都会感到很悲哀的啊。”
  菊治唔地一声,倒抽了一口气,却又说:“我已经逐渐与茶道绝缘,也不会再看什么别的茶碗了。”
  “可是,总难免会有机会看到的呀。何况过去您也见过比这个更好的志野陶。”
  “照你这么说,只能把最好的东西送人罗?”
  “是呀。”
  文子说着干脆地抬起头来直视菊治,又说:“我是这样想的。信里还说请您把它摔碎扔掉罗。”
  “摔碎?把它扔掉?”
  菊治面对文子步步进逼的姿态,支吾地说。
  “这只茶碗是志野古窑烧制的,恐怕是三四百年前的东西了。当初也许是宴席上或别的什么场合的用具,既不是茶碗也不是茶杯,不过,自从它被当作小茶碗用之后,恐怕也历经漫长的岁月了,古人珍惜它,并把它传承了下来。也许还有人把它收入茶盒里,随身带去作远途旅行呢。对,恐怕不能由于文子小姐的任性而把它摔碎啊。”
  据说,茶碗口嘴唇接触的地方,还渗有文子母亲的口红的痕迹。
  听说,文子的母亲告诉过她,口红一旦沾在茶碗口上,揩拭也揩拭不掉,菊治自从得到这只志野茶碗后似乎也发现,碗口有一处显得有些脏,洗也洗不掉。当然,不是口红那样的颜色,而是浅茶色,不过却带点微红,如果把它看成是褪了色的口红陈色,也未尝不可。但是,也许它是志野陶本身隐约发红。再说,如果把它当茶碗用的话,那么碗口接触嘴唇的地方是固定的,所以留下的嘴唇痕迹,说不定是文子母亲之前的物主的呢。
  不过,太田夫人把它当作平日用的茶杯,可能她使用得最多吧。
  菊治还曾这样想过:把它当茶杯使用,这是太田夫人自己想出来的吗?莫不是菊治的父亲想出来的点子,让夫人这样使用的吧。
  他也曾怀疑:太田夫人好象把这对了入产赤与黑筒状茶碗代替茶杯,当作与菊治的父亲共享的夫妻茶碗吧。
  父亲让她把志野陶的水罐当花瓶插上了玫瑰和石竹花,把志野的筒状茶碗当茶杯用,父亲有时也会把太田夫人看作是一种美吧。
  他们两人都辞世后,那只水罐和筒状茶碗都转到菊治这里,现在文子也来了。
  “不是我任性。我真的希望您把它摔碎。”
  文子接着又说:“我把水罐送给您,看到您高兴地收了下来,我又想起还有另一件志野陶,就顺便把那只茶碗也一起送给您,不过,事后又觉得很难为情。”
  “这件志野陶,恐怕不该当作茶杯使用吧,真是委屈它了……”
  “不过,比它更好的,有的是啊。如果您一边用它,一边又想着别的上乘的志野陶,那我就太难过了。”
  “所以你才说只能把最好的东西送人是不是?……”
  “那也要根据对象和场合呀。”
  文子的话使菊治受到强烈的震动。
  文子是不是在想:希望菊治通过太田夫人的遗物,想起夫人和文子,或者把他自己想更亲切地去抚触它的东西,看成是最上乘的东西呢?
  文子说一心希望最高的名品才是她母亲的纪念品,菊治也很能理解。
  这正是文子的最高的感情吧。实际上,这个水罐就是这种感情的一种证明。
  志野陶那冷艳而又温馨的光滑的表面,直接使菊治思念太田夫人。然而,在这些思绪中,之所以没有伴随着罪孽的阴影与丑恶,内中可能也有“这只水罐是名品”这种因素在起作用的缘故吧。
  在观赏名品遗物的过程中,菊治依然感到太田夫人是女性中的最高名品。名品是没有瑕疵的。
  傍晚下雷阵雨那天,菊治在电话里对文子说,看到水罐就想见她。因为是在电话里,所以他才能说出来。听到这话后,文子才说,还有另一件志野陶。于是她才把这件筒状茶碗带到菊治家里来。
  诚然,这件筒状茶碗,不像那件水罐那么名贵吧。
  “记得家父也有一个旅行用的茶具箱……”
  菊治回想起来说:“那里面装的茶碗,一定比这件志野陶的质量要差。”
  “是什么样的茶碗呢?”
  “这……我没见过。”
  “能让我看看吗?肯定是令尊的东西好了。”文子说。
  “如果比令尊的差,那么这件志野陶就可以摔碎了吧?”
  “危险啊!”
  饭后吃西瓜,文子一边灵巧地剔掉西瓜子,一边又催促菊治,她想看那只茶碗。
  菊治让女佣把茶室打开,他走下庭院,打算去找茶具箱。
  可是,文子也跟着来了。
  “茶具箱究竟放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栗本比我更清楚……”
  菊治说着回过头来。文子站在夹竹桃满树盛开白花的花荫下,只见树根处现出她那双穿着袜子和庭院木屐的脚。
  茶具箱放在水房的横架上。
  菊治走进茶室,把茶具箱放在文子的面前。文子以为菊治会解开包装,她正襟危坐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她这才把手伸了出去。
  “那我就打开了。”
  “积了这么厚的灰尘。”
  菊治拎起文子刚打开来的包装物,站起身来,走出去把灰尘抖落在庭院里。
  “水房的架子上有只死蝉,都长蛆了。”
  “茶室真干净啊。”
  “是。前些日子,栗本前来打扫过。就这个时候,她告诉我文子小姐和稻村小姐都结婚了……因为是夜间,可能把蝉也关进屋里来了。”
  文子从箱子里取出像里着茶碗似的小包,深深地弯下腰来,揭开碗袋上的带子,手指尖有点颤动。
  菊治从侧面俯视,只见文子收缩着浑圆的双肩向前倾倾,她那修长的脖颈更引人注目。
  她非常认真地抿紧下唇,以致显露出地包天的嘴形,还有那没有装饰的耳垂,着实令人爱怜。
  “这是唐津陶瓷吶。”
  文子说着仰脸望着菊治。
  菊治也挨近她坐着。
  文子把茶碗放在铺席上,说:“是件上乘的好茶碗啊。”
  它也是一件可以当茶杯用的筒形小茶碗,是唐津陶瓷器。
  “质地结实,气派凛然,远比那件志野陶好多了。”
  “拿志野陶与唐津陶瓷相比较,恐怕不合适吧……”
  “可是,并拢一看就知道嘛。”
  菊治也被唐津陶瓷的魅力所吸引,遂将它放在膝上欣赏一番。
  “那么,把那件志野陶拿来看看。”
  “我去拿。”
  文子说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当菊治和文子把志野陶与唐津陶瓷并排在一起时,两人的视线偶然相踫在一起。
  接着,两人的视线又同时落在茶碗上。
  菊治慌了神似的说:“是男茶碗与女茶碗啊。这样并排一看……”
  文子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菊治也感到自己的话,诱导出异样的反响。
  唐津陶瓷上没有彩画,是素色的。近似黄绿色的青色中,还带点暗红色。形态显得结实气派。
  “令尊去旅行也带着它,足见它是令尊喜爱的一只茶碗。
  活像令尊呀。”
  文子说出了危险的话,可是她却没有意识到危险。
  志野陶茶碗,活像文子的母亲。这句话,菊治说不出口。
  然而,两只茶碗并排摆在这里,就像菊治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的两颗心。
  三四百年前的茶碗,姿态是健康的,不会诱人作病态的狂想。不过,它充满生命力,甚至是官能性的。
  当菊治把自己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看成两只茶碗,就觉得眼前并排着的两个茶碗的姿影,仿佛是两个美丽的灵魂。
  而且,茶碗的姿影是现实的,因此菊治觉得茶碗居中,自己与文子相对而坐的现实也是纯洁的。
  过了太田夫人头七后的第二天,菊治甚至对文子说:两人相对而坐,也许是件可怕的事。然而现在,那种罪恶的恐惧感,难道也在这纯洁的茶碗面被洗刷干净了吗?
  “真美啊!”
  菊治在自言自语。
  “家父也不是个品格高尚的人,却好摆弄茶碗之类的东西,说不定是为了麻痹他那种种罪孽之心。”
  “啊?”
  “不过,看着这只茶碗,谁也不会想起原物主的坏处吧。
  家父的寿命短暂,甚至仅有这只传世的茶碗寿命的几分之一……”
  “死亡就在我们脚下。真可怕啊!虽然明知自己脚下就有死,但是我想不能总被母亲的死所俘虏,我曾做过种种努力。”
  “是啊,一旦成为死者的俘虏,就会觉得自己好象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似的。”菊治说。
  女佣把铁壶等点茶家什拿了进来。
  菊治他们在茶室里呆了很长的时间,女佣大概以为他们要点茶吧。
  菊治向文子建议:用眼前的唐津和志野的茶碗,像旅行那样,点一次茶如何。
  文子温顺地点了点头,说:“在把家母的志野茶碗摔碎之前,把它当作茶碗再用一次,表示惜别好吗?”
  文子说着从茶具箱里取出圆筒竹刷,拿到水房去洗涮。
  夏天日长夜短,天未擦黑。
  “就当作是在旅行……”
  文子用小圆筒竹刷,一边在小茶碗里搅沫茶,一边说。
  “既是旅行,住的是哪家旅馆呢?”
  “不一定住旅馆呀。也许在河畔,也许在山上嘛。就当作是用山谷的溪水来点茶,要是用冷水也许会更好……”
  文子从小茶碗里拿出小竹刷时,就势抬起头,用那双黑眼珠瞟了菊治一眼,旋即又把视线倾注在掌心里正在转动的那只唐津茶碗上。
  于是,文子的视线随同茶碗一起,移到菊治的膝前。
  菊治感到,文子仿佛也跟着视线流了过来。
  这回,文子把母亲的志野陶放在面前,竹刷子刷刷地踫到茶碗边缘,她停住手说:“真难啊!”
  “碗太小,难搅动吧。”
  菊治说。可是,文子的手腕依然在颤抖。
  接着,文子的手刚停下来,竹刷子在筒状小茶碗里就搅不开了。
  文子凝视着变得僵硬了的自己的手腕,把头耷拉下来,纹丝不动。
  “家母不让我点茶啊!”
  “哦?”
  菊治蓦地站起身来,抓住文子的肩膀,仿佛要把被咒语束缚住动弹不了的人搀起来似的。
  文子没有抗拒。
  
  四
  
  
  菊治难以成眠。待到木板套窗的缝隙里射进一线亮光,他就向茶室走去。
  庭院里石制洗手盆前的石头上,还掉落有志野陶的碎片。
  捡起四块大碎片,在掌心上拼起来,就成茶碗形,但碗边上有一处,有个拇指般大的缺口。
  菊治心想,这块缺口的残片,说不定还可能找回来,于是他开始在石头缝里寻找,可是,很快就停了下来。
  抬头望去,只见东边树林的上空,嵌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大星星。
  菊治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这种黎明的晨星了。他一面这样想,一面站起来观看,只见天空漂浮着云朵。
  星光在云中闪耀,更显得那颗晨星很大。闪光的边缘仿佛被水濡湿了似的。
  面对着亮晶晶的晨星,自己却在捡茶碗的碎片以便拼合起来,相形之下,菊治觉得自己太可怜了。
  于是,他把手中的碎片就地扔掉了。
  昨天晚上,菊治劝阻不久,文子就将茶碗摔在庭院的石制洗手盆上,完全粉碎了。
  悄悄走出茶室的文子,手里拿着茶碗,这点菊治没有察觉出来。
  “啊!”
  菊治不禁地大喊了一声。
  但是,菊治顾不上去捡散落在昏暗的石缝里的茶碗碎片,他要支撑住文子的肩膀。因为她蹲在摔碎了茶碗前面,身子向石制洗手盆倒了过去。
  “还会有更好的志野陶啊。”
  文子喃喃自语。
  难道她担心菊治把它同更好的志野陶作对比,感到悲伤了吗?
  后来,菊治彻夜难眠,越发感到文子这句话蕴涵着哀切的纯洁的余韵。
  待到曙光撒在庭院里,他就出去看了看茶碗的碎片。
  但是看到晨星后,他又把捡起来的碎片扔掉了。
  菊治接着抬头仰望,长叹了一声:“啊!”
  晨星不见了。菊治望着扔掉的残片。就在这瞬间,黎明的晨星躲到云中了。
  菊治久久地凝望着东方的天空,仿佛自己的什么地西被人夺走了似的。
  云层不太厚,却觅不见晨星的踪迹。天边被浮云隔断,几乎接触到市街的屋顶,一抹淡淡的红色,越发深沉了。
  “扔在这里也不行。”
  菊治自言自语,尔后又把志野陶的碎片捡了起来,揣进睡衣的怀里。
  把碎片扔掉,太凄惨了,也担心栗本近子等前来盘问。
  文子似乎也想不通才摔碎的,因此菊治考虑不保存这些碎片,而把它埋在石制洗手盆旁边。不过,他最后用纸把它包起来,放进壁橱里,然后又钻进了被窝里。
  文子究竟担心菊治什么时候拿什么东西同这件志野陶比较呢?
  菊治有点疑惑,文子的这种担心是从哪里来的呢?
  何况,昨晚与今晨,菊治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把文子同什么人作比较。
  对菊治来说,文子已是无与伦比的绝对存在。成为他的决定性的命运了。
  此前,菊治每时每刻无不想及文子是太田夫人的女儿,可是现在,他似乎忘却了这一点。
  母亲的身体微妙地转移到女儿身上,菊治曾被这一点所吸引,做过离奇的梦,如今反而消失得形迹全无了。
  菊治终于从长期以来被罩在又黑暗又丑恶的帷幕里钻到幕外来了。
  难道是文子那纯洁的悲痛拯救了菊治?
  文子没有抗拒,只是纯洁本身在抵抗。
  菊治正像一个坠入被咒语镇住和麻痹的深渊的人,到了极限,反而感到自己摆脱了那种咒语的束缚和麻痹。犹如已经中毒的人,最后服极量的毒药,反而成了解毒剂而出现奇迹。
  菊治到了公司上班,就给文子所在的店铺挂了电话。听说文子在神田一家呢绒批发店里工作。
  文子还没到店里来上班。菊治因为失眠,早早就出来了。
  可是,难道文子是清晨还在睡梦中?菊治寻思,今天她会不会因为难为情,闭居家中呢?
  午后,菊治又挂了个电话,文子还是没来上班。菊治向店里人打听了文子的住所。在她昨天的信里,理应写了这次搬家的住址,可是文子没有开封就撕碎,塞进衣兜里了。晚饭的时候,提到工作的事,菊治才记住了呢绒批发店的店名。
  但是,却忘记问她的住址。因为文子的住址仿佛已经移入了菊治的体内。
  菊治下班后,归途中找到了文子租赁的那间房子。在上野公园的后面。
  文子不在家。
  一个穿着水兵服的十二三岁的少女,像是刚放学回家,走到门口来,又进屋里去了片刻,才出来说道:“太田小姐不在家,她今早说与朋友去旅行。”
  “旅行?”菊治反问了一句。“她去旅行了吗?今早几点走的?她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少女又退回屋里去,这次站在稍远的地方说:“不太清楚,我妈不在家……”
  她回答时,样子好象害怕菊治似的。是个眉毛稀疏的小女孩。
  菊治走出大门,回头看了看,却判断不出哪间住房是文子的房间。这是一幢带小院子的、不大的二层楼房。
  菊治想起文子说过“死亡就在脚下”,他的腿不由地麻木了。
  他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仿佛越擦就越失去血色。可他还是一个劲地擦。手绢都擦得有点发黑且湿了。他觉得脊背上冒出一身冷汗。
  菊治对自己说:“她不会寻死的。”
  文子使菊治获得重新生活的勇气,她理应不会去寻死。
  然而,难道昨天文子的举止不正是想死的表白吗?
  或许这种表白,说明她害怕自己与母亲一样,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呢?
  “让栗本一个人活下去……”
  菊治宛如面对假想敌人,吐了一口怨气之后,便急匆匆地向公园的林荫处走去。
  小鸟的啁啾鸣啭,把他从白日的梦中惊醒。
  一辆破旧的卡车,运载着一个大鸟笼。鸟笼比戏台上看到的那种押解重困的带网竹笼还要大两三倍。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出租汽车竟挤进了送殡的车队里。后边那辆汽车,在司机座前的挡雨玻璃上贴了一张“二十三号”的条子。他回头望了望路旁,眼前立着一块“史迹太宰春台墓”的石碑。已经到达禅寺前了。寺门上也贴着一张字条,上面书写着:“山门不幸,送津执行”。
  这是在坡道途中。坡道下面的十字路口,站着一个交通警察。一时间,约有三十辆汽车拥到这里来,很难把交通整理得井井有条。他望着放生鸟的笼子,心情焦灼起来,便向小心翼翼抱着花篮、端端正正坐在他身边的年轻女佣问道:
  “几点了?”
  年轻女佣不可能带手表,司机替代她回答说:
  “差10分7点,我这个表约莫慢六七分钟。”
  初夏傍晚时分,天还很明亮。花篮里的蔷薇花娇艳芬芳。从禅寺的庭园里,不时飘来一阵阵恼人的香气。不知是什么树,在6月开了花。
  “那就赶不上了。能不能开快点呢?”
  “现在只有从右侧穿过去,要不……今天日比谷大礼堂举行什么活动呢?”司机大概是想回头去接散会的客人。
  “是舞蹈晚会。”
  “啊?……要给这么多鸟放生,得花多少钱啊?”
  “一般来说,途中碰上出殡就不吉利啦。”
  传来了一阵杂乱的振翅声。卡车一开动,鸟群就骚动起来。
  “是个好兆头呀。据说再没有比这更走运的了。”
  司机仿佛要证实自己的话,让滑行的汽车从右侧穿过,就开始加速,超过了送殡的行列。
  “真滑稽,我们的想法正相反!”他带笑地说着,心里却想:人们习惯于那样思考问题,也是很自然的。
  在去观赏千花子的舞蹈表演的途中,碰上出殡,总是叫人耿耿于怀。现在当然觉得这是挺可笑的。若论不吉利,在途中碰上出殡,其不吉利的程度还不如把动物的尸体放在他家里不管呢。
  “回家可别忘了把菊戴莺扔掉。它还搁在二楼的壁橱里呢。”他冷不防地对矮小的年轻女佣冒出了这么一句。
  菊戴莺双双死去已一星期了,他懒得从笼中把死鸟拣出来,便连笼带鸟一古脑儿地往壁橱里一搁了事。那壁橱就在上楼梯的尽头。每当家中来客,他和女佣总是把鸟笼下的坐垫拿出来,用毕又放回去,两人就是懒得把死鸟扔掉,因为他们早已对小鸟的尸体熟视无睹了。
  菊戴驾同煤山雀、小花雀、巧妇鸟、蓝歌鸲、鞭雀一样,都是小巧玲珑的家鸟。它的上身是橄榄绿色,下身是淡黄灰色,脖颈也是灰色,翅膀有两条白带,长羽毛的边缘是黄色。头顶有一道粗大的黑线,还套着一道黄线,展开羽毛的时候,黄线就明显地呈露出来,宛如戴上了一圈黄菊花瓣。雄鸟的黄线带深橙色。滚圆的眼睛,特别逗人喜爱。它高兴地飞来飞去,抓挠着鸟笼的顶端,动作是这样的活泼,惹人怜爱,可又蕴含着一种高雅的气派。
  鸟店老板夜间将鸟儿拿来,立即放在昏暗的神龛上。过了片刻再去看看,小鸟的睡姿确实优美无比。两只小鸟互相依偎,将自己的脖颈深深地伸进对方身上的羽毛里,圆鼓鼓的,活像一团毛线球。简直分不出彼此了。”
  他是个四十开外的单身汉,见此情景,胸中不禁浮现孩提时那股温暖而又纯洁的思绪。他站在饭桌旁纹丝不动,久久地凝视着神龛。
  他遐思冥想:人世间的某个国度里,也许会有这么一对幼小的初恋者,睡姿也这般优美。他多么希望有个伴侣同他一道观赏这种睡姿啊。可是,他并没有呼唤女佣。
  从翌日起,就餐的时候,他总把鸟笼放在饭桌上,边吃饭边观赏菊戴驾。平时即使会客,他也不曾把自己心爱的动物从身边移开。他并不好好倾听对方的话,只顾逗弄小歌鸲,用手给它喂食。要么热衷于打着手势训练歌鸲,要么把柴犬抱在膝上,耐心地给它捉虱子。
  “柴犬有些地方像个宿命论者,我很喜欢它。有时让它坐在我的膝上,有时让它蹲在角落里,一呆就是半天,一动也不动。”
  很多时候,他就这样一直呆到客人起身告辞,连瞧也不瞧客人一眼。
  夏天,他把绯鳟和鲤鱼苗放在玻璃缸里,摆在客厅的桌子上。
  “也许是年龄的关系吧,我渐渐讨厌会见男人,真的讨厌,见到他们就打不起精神来。不论吃饭还是旅行,同伴最好是女性。”
  “那你就结婚好罗。”
  “结婚嘛,似乎以找个寡情女子为好。所以不行呀。你明知这个女人薄情,表面上却佯装不知,同她交往,这反而最轻松不过了。因此我雇女佣也尽量雇用寡情的女子。”
  “正因为这样,你才饲养动物的吧。”
  “动物可不怎么薄情……倘使身边没有什么有生命的东西,我就寂寞难熬啦。”
  他说话心不在焉,只顾全神贯注地观赏着玻璃缸里五彩缤纷的鲤鱼。它们游来游去,鳞光闪闪,变化万千。他心想:这样狭窄的水域,居然也有这样一个微妙的变幻无穷的光的世界!他早已把来客忘得一干二净了。
  鸟店老板只要弄到什么新品种,就会悄悄地给他送来。有时他的书斋里,养的鸟雀竟多达三十种。
  “鸟店老板又送鸟来了?”女佣厌烦地说。
  “这不挺好吗?只要有了这个,我的情绪就会好上四五天。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划得来的了。”
  “可是,我看到老爷一本正经地板起脸孔只顾看鸟儿,就……”
  “就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就觉得我快要发疯?家里就变得鸦雀无声、寂寞难熬,是吗?”
  在他看来,新小鸟来后两三天,生活完全充满了丰富的爱情,世界也变得可爱了。也许是自己不好,怎么也感受不到人间的可爱。小鸟是活的,富有生气,它领略自然界的美比贝壳和花草领略自然界的美来得早。纵然成为笼中鸟,这小小的动物也会让人看出,它们充满了生命的喜悦。
  这对小巧活泼的菊戴驾尤其如此。
  但是,刚过一个月的光景,给它们喂食时,其中一只从笼中飞了出来。女佣惊慌失措。小鸟飞到了小堆房旁边一株樟树的树梢上。樟树叶布满了晨霜。一对鸟儿,一只在笼里,一只在笼外,高声鸣叫,你呼我应。他赶忙把鸟笼放在小堆房顶上,安上一根粘竿。鸟儿的鸣啭声凄凄切切。但是,晌午时分,逃脱出来的小鸟远远飞去了。这菊戴莺是从日光山捉来的。
  留下的一只是雌鸟。他不禁想到:以往睡得那样香甜,如今……他到鸟店唠唠叨叨地催促老板帮忙找只雄鸟,自己也亲自四下寻觅。可是没有找到。不久,鸟店老板让人从农村又送来一对。他说只要一只雄性的就够了,对方却对他说:
  “它们是成双成对地生活,扔下一只留在店里也没有用处,干脆把雌鸟白送给您算了。”
  “可是,三只鸟生活在一起,能相处得好吗?”
  “可以吧。将两个鸟笼靠在一起,过上三四天,它们就会熟悉的。”
  但是,他像孩子摆弄玩具一样,待鸟店老板一走,就迫不及待地将两只新鸟移到原来那只的笼子里去了。不料它们闹得厉害。那对新鸟压根不站在栖木上,只顾吧哒吧哒地在笼子里来回地飞。原来那只菊戴莺惊慌之余,不知所措,在笼底呆立不动,仰望着这对闹腾的不速之客。这两只鸟儿,像一对遇难的夫妻,互相召唤。三只鸟儿都诚惶诚恐,心脏怦怦地跳动。他试着把它们放在壁橱里,只见那对夫妻一边鸣叫一边紧紧地互相依偎。那只失群的雌鸟独自向隅,心情平静不下来。
  他心想:这还了得!于是把它们分笼安置。可是他看了看笼中那对夫妻,再瞧瞧那只雌鸟,觉得很是可怜。他又试着把原来的雌鸟同新来的雄鸟放在一个笼里。它们并不亲密。新来的雄鸟还是同被隔开的妻子互相呼唤。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这一对却挨在一起睡着了。次日傍晚,把这三只鸟合放在一个笼里,它们也不像昨天那样闹腾了。两只雌鸟从两边把头伸进雄鸟的怀里,簇成一团入睡了。然后,他将鸟笼放在枕边,自己也进入了梦乡。
  但是,翌日清晨,他睁眼一瞧,两只鸟在栖木上依偎着酣睡,活像一团暖融融的毛线球。另一只鸟则在笼子的底板上,半张着翅膀,伸直腿脚,虚闭着眼死去了。他悄悄地将死鸟拣出来,仿佛害怕让另外两只看见。他一把死鸟拣出来,就背着女佣将它扔到垃圾箱里,自己恍如干了一件谋杀案。
  “究竟是哪只鸟死掉了呢?”他把鸟笼仔细地端详一番,出乎意料,活着的好像还是原来的那只雌鸟。比起前天刚来的雌鸟,他更喜欢那只已经喂养了好些日子的熟悉的雌鸟。也许是这份偏爱,促使他这样想的吧。他过着独身生活。他憎恨自己的这种偏爱。
  “既然爱情有差别,何必非要跟动物一起生活不可呢。人,也有好人嘛。”
  菊戴莺非常孱弱,随时可能成为死鸟。后来,这两只鸟却很健壮。
  他先给偷猎到手的小伯劳喂食,然后又喂从山里猎获的各种雏鸟。忙得连门也不出的季节快到来了。他把洗衣盆搬到走廊上给小鸟洗澡。藤花飘落在盆子里。
  他一边听着鸟儿振翅拍水的声音,一边清扫笼里的鸟粪,这时墙外传来了孩子们的喧哗声,他们仿佛在为一只什么小动物生命垂危而担心。他心里想:会不会是他家饲养的英国种小白猎狗迷了路,从中院跑了出去呢?他跷脚往墙外张望,原来是一只小云雀。它脚跟还站不稳,就用孱弱的翅膀拍打着垃圾箱。他一闪念:把它捡来喂养吧!
  “怎么啦?”
  “那家人……”一个小学生指着那户富贵人家说,“是他们抛弃的,会死掉的啊!”
  “嗯,会死掉的。”他漠然地说罢,便离开了墙边。
  那户人家饲养了三四只云雀。可能是估量到这只雏鸟将来不会鸣叫,没有什么前途,这才把它舍弃的吧。“何苦捡人家扔下的废鸟呢?”他的慈悲心猝然消失了。
  有的雏鸟分不出雌雄。鸟店老板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雏鸟整窝端回来,待到分辨出是雌鸟,就把它扔掉,因为雌鸟不会鸣叫,卖不出去。爱动物,归根结蒂,就是寻求优良品种。这是理所当然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冷酷劲是免不了的。他的脾气是:不论对任何小动物,只要看见新的,就想占有它。凭借经验,他知道这种喜新厌旧、见异思迁,实在等于薄情。另外,他也感到,这样做,结果会给自己招来生活和感情上的堕落。如今不论是什么名犬、名鸟,只要是别人一手饲养大的;人家白给,他也不要。
  因此,孤独的他在逻想:人真讨厌啊!一旦成了夫妻,成了父子兄弟,对方即使是个无聊的人,你也难以摆脱这种羁绊,只好认命共同生活下去。而且,人,各自都装有一个“我”字。
  这些姑且不谈。他认定以一种理想的模式作为目标,把动物的生命或生态当做玩物,人为地把它们培育成畸形,这是一种可悲的纯洁,使人感觉到特别爽快。那些爱护者拼命追逐良种、良种,为此而虐待动物,他把它们看做是这个天地、也是这个人间的悲剧象征,一面投以冷笑,一面又宽恕了它们。
  去年11月,一天傍晚,一个患慢性贤脏病还是什么病的、像干蜜柑似的狗店老板,顺路上他家里来了。
  “方才发生了一桩不得了的事。进公园之后,雾霭鸿洞,天色昏暗,我松开了绳子,只有一会儿工夫没看见它,它竟跟野狗搭上了。我立即把它们隔开,使劲踢它的肚子,几乎把它踢瘫了。我万万没有想到,它反倒怀了孕。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啊。”
  “邋里邋遢好,你不是买卖人吗?”
  “啊,很惭愧,我没法跟别人说呀。混账,一转眼就让我亏了四五百元。”狗店老板微颤着两片蜡黄的嘴唇说。
  那只精明的军犬小里小气地缩着脖子,用怯生生的目光仰望着这位肾脏病人。雾霭飘流过去了。
  经他斡旋,估计这只母狗卖得出去。尽管他提醒过对方:狗一旦到了买主家里,产下杂种狗崽的话,那就丢人现眼啦。可是,狗店老板大概手头拈据,过不多久,没让看狗,就卖出去了。果然,两三天后,买主将狗带到他家里来。据说,买后次日夜里,狗就产下了死胎。
  “据说女佣听见痛苦的呻吟声,便拉开挡雨板,只见这只狗在走廊的板底下吃着自己生的狗崽。她惊恐万状,给吓呆了。那时候,天刚蒙蒙亮,看不太清楚它产下了多少只。女佣看见的时候,它正在吃最后一只狗崽。我马上把兽医叫来。据兽医说,按理狗店老板不会一声不吭就将怀孕的母狗卖出去的,它准是同野狗或家犬搭上了,遭到毒打之后才送来的。它产崽的样子,非同寻常。或者它有吃狗崽的习惯。要是这样就干脆退回去算了。我们全家十分愤慨,都说那只狗受到如此待遇,太可怜了。”
  “哪儿。”他说着漫不经心地把狗抱了起来,一边抚弄狗的乳房一边说:“这是喂过狗崽的乳房。这次产下的是死胎,它才吃狗崽的。”
  对狗店老板的缺德,他感到气愤,也可怜狗的遭遇,可是却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因为他的家犬,也产过杂种狗崽。
  他外出旅行不和男伴同睡一室,也讨厌让男友在自己家中留宿,甚至不用学仆。但他饲养的狗净是雌性,却与这种厌恶男性的郁闷心情无关。雄狗若不是优良品种,就不能做种狗。再说,把种狗买进来很花钱,还得像吹捧明星那样大肆宣传,受不受欢迎还不一定,而且很可能被卷进同进口种狗的竞争中去,这简直是一场赌博。他曾到过一家狗店,要求看看著名的日本种狗。那只猎狗成天呆在二楼的窝里。只要把它抱下楼,它就习惯性地以为是母狗来了,像老练的面首一般。它的毛细短,裸露出异常发达的器官,连他都觉得可怕,不由地把视线移开了。
  不过,他并不是由于这个原因才不饲养狗。看到母狗生产和育仔,对他来说比什么都快乐。
  据说那是一只波士顿猎狗。它挖墙脚,咬破旧篱笆,本来把它拴着准备让它同公狗交配的,可它把绳子咬断跑了出来。他晓得它会产下杂种狗。当女佣把他唤醒的时候,他像个医生,睁开眼睛就说:
  “准备剪刀和脱脂棉。还有,赶紧切断酒桶的绳子。”
  院中的土地上,洒满初冬的朝阳。唯有这里,呈现些许新鲜的气氛。在阳光下,狗躺卧着,从肚子里钻出来一个茄子似的袋状物。它轻轻地摇摆着尾巴,抬眼望着他,仿佛申诉什么。他突然感到这是一种类似道义的谴责。
  这条狗是初次来月经,还没发育成熟。从它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它似乎不知道分娩是怎么回事。
  “这只狗好像不晓得自己身上究竟起了些什么变化,显得很困惑的样子。怎么办?”它难以为情,有点腼腆,却天真地任人摆布,对自己所作所为似乎毫不感到有什么责任。
  因此又使他回忆起十年前千花子的往事。她当年卖身给他时,她脸上的神气恰好和眼前这条狗一样。
  “听说一搞上这行买卖,就渐渐麻木不仁,是真的吗?”
  “那也不见得。只要你会见的是你所喜欢的人,就不会变得麻木不仁。再说,倘若你经常会见的总是那么两三个人,也不算是买卖呀。”
  “我很喜欢你。”
  “即使这样,你还是麻木不仁,是不是?”
  “哪儿的话。”
  “是吗?”
  “我出嫁的时候,就会真相大白的。”
  “是会真相大白的。”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你该怎么办?”
  “你太太当时是什么样子?”
  “这个……”
  “嗯,告诉我嘛。”
  “我没有太太。”
  他惊奇地凝望着她那非常认真的样子。
  “你像她,我感到内疚啊!”他说着把狗抱了起来,移到产箱里。
  母狗很快就生产了胎衣崽,它似乎不知所措。他用剪子破开胎衣,剪断脐带。第二个胎衣很大,内中两只狗崽泡在浑浊的青绿色胎水里,看上去像死人一般的颜色。他麻利地用报纸把它包上。接着又生了三只。都是胎衣崽。然后又下第七胎。这是最后一胎了,崽子在胎衣里蠕动,但已经干瘪了。他观察了好一阵子,旋即用报纸把它连胎衣一古脑儿包起来。
  “你给我扔掉吧。西方有溺婴的习惯。弄死发育不健全的崽子,这才能造就出良种。可是日本人富于人情味,不能这样做……你给母狗喂点生鸡蛋吧。”
  他洗过手,又钻进被窝里。新的生命诞生了。他内心充满了新的喜悦,恨不得到街上转悠一番。至于弄死了一只崽子的事,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却说在小狗刚会半睁眼睛的一个早晨,一只崽子死了,他拣出来放在怀里,早晨散步时顺便把它扔掉了。两三天后,又有一只死了。母狗为了造窝,把稻秸扒得成七八糟。崽子被埋在稻秸里。狗崽还没有足够的力气自己扒开稻秸。母狗不但没把狗崽叼出来,自己反而躺在盖着稻秸的崽子身上睡大觉。一夜之间,狗崽有的被压死,有的被冻死。如同人间愚蠢的母亲用乳房压着孩子,把孩子憋死了一样。
  “又死了。”他说着就漫不经心地将第三只死狗揣在怀里,吹着口哨唤来了一群狗,把它们带到附近的公园里去。波士顿猎狗高高兴兴地四处乱窜,看样子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憋死了自己的孩子。他看见这种情形,忽地又想起千花子来。
  千花子19岁上,被一个投机商带到哈尔滨,呆了三年,向白俄学习舞蹈。尔后这个男子无所作为,完全失去了生活能力,于是让千花子参加正在满洲巡回演出的乐团,好容易才煎熬过来,两人辗转回到了国内。在东京安顿下来不久,千花子便抛弃了这个投机商,同一个从满洲搭伴来的伴奏家结了婚,然后到各处巡回演出,还举办了专场个人舞蹈会。
  那时节,他也算是一个关心乐坛的人。不过,与其说他理解音乐,不如说他只不过是每月给某音乐杂志交钱罢了。但是,为了同一些熟人闲聊天,他还是常去听音乐会。也观看千花子的舞蹈。他被千花子粗犷、妖艳的肉体弄得神魂颠倒。究竟是什么秘密唤醒了她这种野性呢?同六七年前的千花子比较,他不禁愕然,甚至想:为什么那时候不同她结婚呢?
  然而,举行第四届舞蹈会的时候,她肉体的魅力骤然削弱了。他鼓足劲头走到后台,也顾不得她尚未脱下舞服,正在卸装,就拽着她的衣袖,把她带到昏暗的后台去。
  “请你松手!稍一触动,我的乳房就痛。”
  “这可不行啊,干么要干这等傻事?”
  “因为我向来喜欢孩子。说真的,过去我多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啊。”
  “你真想抚养孩子?被那种婆婆妈妈的事缠住,你的技艺能发展下去吗?现在养了孩子,你怎么办?早就该注意啦。”
  “但是毫无办法啊。”
  “别胡说,女艺人一个个都抚养孩子,那还了得!你丈夫是怎么想的?”
  “他很高兴,很喜欢呐。”
  “唔。”
  “干了那行,现在能有孩子,我有多高兴啊。”
  “那就不跳舞算了。”
  “不嘛!”
  出乎意料,她的声音异常激动。他也沉默不语了。
  但是,千花子再也不生第二胎了。就是生下的孩子她也没能放在自己身边加以照料。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夫妇俩的关系渐渐地淡漠了,疏远了。这种传闻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千花子没有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就像一只波士顿猎狗一样。
  拿狗崽来说,他若有心挽救它,还是可以救活的。头一只死去之后,他俩可以把稻秸切得更细碎些,或者在稻秸上铺一块布,这样第二只就可以免于一死了。这点他是知道的。然而最后一只狗崽,不多久也同它的三个兄弟一样丧生了。他倒不是盼望这些狗崽死光,却也没想过必须让它们活下去。他对它们这么冷漠,大概因为它们都是杂种的缘故吧。
  马路边的狗,常常跟随他回来。在远远的路上,他一边招呼这些狗,一边走回家,给它们喂食,还让它们睡在暖乎乎的窝里。他感谢狗能理解他那颗慈祥的心。然而,打他饲养了自家的狗以后,他就不再去理睬路边的杂种狗了。至于人们,大概也是这样的吧。他蔑视世上有家眷的人,也嘲笑自己的孤独。
  对待小云雀,他也是如此。起先他想救活它、饲养它,后来这种慈悲心很快就消失了。他还想,何苦去捡人家扔下不要的鸟儿呢。所以一任孩子把小云雀摆弄死了。
  可是,他去看这只小云雀的一刹那间,菊戴莺沐浴的时间过长了。
  他慌忙把水淋淋的鸟笼从澡盆里拎出来,两只鸟儿都倒在笼子里,活像一团湿透了的破烂市,一动也不动了。他将鸟儿放在掌心上仔细端详,只见鸟儿的腿脚在微微抽动。他兴奋地说:“谢天谢地,还活着呢。”可是,小鸟已经闭上眼睛,小小的躯体也都冻僵了。看样子是无法挽救了。他将两只鸟儿放在长方形火盆上烘烤,又让女佣续上新炭,扇了扇火。鸟儿的羽毛冒出一阵热气。小鸟痉挛地动了起来。也许这浑身的热气能使鸟儿感到震惊,从而产生一股同死神搏斗的力量。可是他的手被烫得受不了。于是在鸟笼里铺了一块手巾,再将小鸟放在上面,然后再放在火上烘烤。手上烤成焦黄了。鸟儿仿佛被人弹动似的,不时吧嗒吧嗒地张开翅膀,东倒西歪,总也站不起来,尔后又闭上了眼睛。羽毛全干透了。鸟儿一离开火,就又趴倒了。看样子活不成了。女佣到饲养云雀的那户人家去探听,说是小鸟孱弱的时候,让它喝点粗茶,把它裹在棉花团里,就会好的。他双手捧着裹在脱脂棉里的鸟儿,弄凉了粗茶,往鸟儿嘴里灌。鸟儿渴了。转眼间,它一靠近碎食,就探出头来啄食了。
  “啊,活过来了!”
  这种喜悦令人感到多么舒畅啊!等他透过气来,这才发觉,他为了救活这只小鸟,足足折腾了四个半小时。
  这时菊戴驾想双双呆在栖木上,可不知多少回都从上面摔了下来。好像是张不开爪子。他抓住鸟儿,用手指触了触它的爪子,鸟爪萎缩而又僵硬,如同一根枯枝一折就会断。“老爷,您刚才不是烤火来吗?”经女佣一说,他想起来了,难怪鸟爪的颜色变得焦黄的。真糟糕!心头的火气更大了。
  “鸟儿要么放在我的掌心里,要么搁在手巾上,鸟爪怎么可能烧焦了呢?……明儿要是鸟爪还好不了,你就到鸟店去请教怎么办吧。”
  他锁上了书斋的门,把自己关在里面,然后将两只鸟爪含在自己的嘴里,让它暖和暖和,味觉催人落下哀怜的热泪。不一会儿,他掌心上的汗濡湿了鸟儿的翅膀。他用唾沫润了润鸟爪,鸟爪有点柔软了。他生怕粗手粗脚会把爪子折断,便小心翼翼地先将一只伸直,再试让小鸟的爪子抓住自己的小指头。然后又将鸟爪含在嘴里。他松开栖木,将鸟饵移到小碟里,放在鸟笼底板上。可是鸟儿的爪子不灵便,要站立起来吃食,还是很困难的。
  “鸟店老板说,可能是老爷把鸟爪烤伤了。”第二天女佣从鸟店回来说,“老板还吩咐用粗茶暖和爪子。据他说,让它自己啄啄就可以了。”
  果然,鸟儿要么一味啄自己的爪子,要么叼着它们生拉硬拽。
  鸟儿以啄木鸟的气势,精神抖擞地啄了起来,它仿佛在说:“爪子啊,怎么啦,可要争气啊!”它试图凭借它那双不灵便的爪子,果敢地站起来。这小小的动物对自己身体局部受伤,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它迸发出的生命火花,几乎使他高声喊出几句鼓励的话。
  他把鸟爪泡在粗茶里试了一下,但觉得还是含在嘴里更见效。
  这对菊戴莺对人太认生了。过去只要一抓住它们,它们的胸口就剧烈地起伏跳动。如今,在爪子受伤的头一两天里,把它们托在掌心上,它们也习惯了,非但不害怕,反而兴高采烈地啾啁鸣啭。甚至把它们放在手上,它们也吃食了。鸟儿这种变化,使他越发怜悯它们。
  但是,他看护小鸟,没有恒心,动不动就偷懒,萎缩了的鸟爪沾满了鸟粪。第六天早晨,这对菊戴莺双双死去了。
  诚然,小鸟的死是不可捉摸的。早晨往往发现鸟笼里有意想不到的死鸟。
  他家里最先死去的是红雀。这对红雀夜间被老鼠咬掉了尾巴,笼子里染满了斑斑血迹。雄鸟次日就呜呼了。雌鸟迎来了一只又一只雄鸟,不知为什么,雄鸟也都一一死去。这只雌鸟却像猴子般地拖着露出红肉的尾巴。活了很久。但是,它终归衰弱下去,也猝然长逝了。
  “看来红雀在我们家养不活,以后不再喂养红雀了。”
  红雀是少女喜欢的鸟类,他本来就不喜欢。比起吃撒食的洋鸟来,他更喜爱吃碎食的日本鸟,因为这种鸟儿更高雅。就鸣禽来说,他并不喜欢金丝雀、黄莺、云雀一类吱吱喳喳鸣啭的鸟儿。他所以饲养红雀,只不过是鸟店老板送给他红雀的缘故。因为死去一只,才又买来了后来的几只,如此而已。
  以狗来说,家里一旦养了克利狗,就不想让它绝种。他憧憬母亲般的女性。他爱像初恋的女性一样的女人。他希望同一个像他死去的妻子那样的女性结婚。这不是同样的感情吗?他过着同动物为伴的生活,似乎是因为他太孤单、太寂寞了。他决心不养红雀了。
  继红雀之后死去的黄春翎,它背呈黄绿色,腹呈黄色,更何况它那优美的淡淡的倩影,蕴含着一种稀疏竹林似的野趣。尤其是同它混熟了,它不进食时,只要他亲自喂养,它就一边欣喜若狂地颤动着半展的双翅,清脆悦耳地欢唱起来,一边高高兴兴地进食,还淘气地去啄他脸上的黑痣。他把它放在客厅里。它大概是捡了成饼干屑或别的什么东西,吃进肚子里撑死了。它死后,它本想另买一只,后来改变了主意,便将迄今未曾亲自照料过的嘤鸲放进那只空笼子里。
  菊戴莺的死,无论是因为溺水或是伤爪,恐怕都是他的过失造成的。他对它们的依依之情反而难以切断。过不多久,鸟店老板又给送来一对。是小巧玲珑的一对。这回沐浴,他寸步不离澡盆地关注着,不料竟迎来了跟上次同样的结果。
  他从盆里将鸟笼提拎起来,鸟儿颤抖着,闭上了双眼,但好歹还能站立起来,比上次的情况好一些。这回,他可留意不再烧伤它们的爪子。
  “真倒霉。请你把火升起来。”他沉住气,有点内疚似的说。
  “老爷,还是让它们死去算了。怎么样?”
  他听了这句话,如梦初醒,不由得吃了一惊。
  “可是,上回不费事就把它救活了嘛。”
  “救是可以救活,可是活不多久呀。上回鸟爪都伤成那样子,我心想还不如早点死了好。”
  “能抢救还是要抢救嘛!”
  “还是让它们死了好。”
  “是吗?!”他骤然感到体力衰竭,几乎神志不清了。于是,他默默地登上二楼书斋,把鸟笼放在透过窗户投射进来的阳光下,茫然凝望着菊戴莺慢慢地死去。
  他祈望着,也许阳光的力量会把它们救活过来呢?但是,不知怎的,他增添了几许莫名的悲伤,犹如看见了自己的凄惨样子。上次他为了救活小鸟的性命而忙乎了一阵子,如今他已无能为力了。
  鸟儿终于断气了。他从笼中把湿漉漉的死鸟捡了出来,久久地把它们放在掌心上,又放回笼中,将笼子藏在壁橱里。他下楼对女佣若无其事地说了声:“死了。”
  菊戴莺娇小孱弱,容易死亡。可是他家中喂养的鞯雀、鹪鹩、煤山雀,同属雀类,却活得挺欢。两次替鸟儿洗澡,都把鸟儿弄死了,这不免使他感到是命里注定,比如家中死过一只红雀,别的红雀也就很难养活。
  “我同菊戴驾已经没有缘分啦!”他带笑地同女佣说罢,就在茶室里侧身躺了下来,让小狗不停地抓挠他的头发,然后从并排的十六七只鸟笼里挑选一只鸱鸺,拿到书斋里去。
  鸱鸺一见他的脸,气得瞪圆双眼,不住地摇晃着瑟缩的脖颈,啾啁鸣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在他的注视之下,这只鸱鸺绝不吃食。每当他用手指夹着肉片一靠近它,它就气鼓鼓的,把肉叼住挂在嘴边,不想咽下。有时他偏同它比赛耐性,固执地一直等到天明。他在旁边,鸟儿连瞅也不瞅碎食一眼,纹丝不动地呆在那里。待到天色微微发白,它终于饿了,可以听见鸟爪横着向栖木上放鸟食的地方移动的声音。回头看去,鸟儿耸起头上的羽毛,眯缝着眼睛,那副表情无比阴险,无比狡猾。一只往饵食方向探头的鸟儿,猛然抬起头来,憎恶地吹了口气,又装做不认识他的样子。过了片刻,他又听见鸱鸺的爪声。双方的视线碰在一起以后,鸟儿又离开了饵食。这样反复折腾了好几次,伯劳鸟已经吱吱喳喳地唱起了欢快的晨曲。
  他不但不怨恨鸱鸺,反而把它看做对自己的一种安慰,有一次,他对友人说:
  “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女佣,我想找一个。”
  “唔,有时你倒很谦虚嘛。”
  他露出不悦的神色,把脸扭过去,不理睬他的朋友。
  “卿卿,卿卿。”他呼唤身边的伯劳鸟。
  “卿卿卿卿,卿卿卿卿。”伯劳鸟尖声答应,仿佛要吹散周围的一切。
  伯劳鸟同鸱鸺虽同属猛禽,可这只伯劳鸟对喂食人却极为亲热,像个撒娇的姑娘似的去接近他。每当听见他外出归来的脚步声或是咳嗽声,它就鸣啭不止。一出鸟笼,它就飞落在他的肩上或膝上,喜盈盈地抖动着翅膀。
  他将伯劳鸟放在枕边,替代了闹钟。天一亮,无论是他翻身、动手,还是整理枕头,它都发出“吁吁吁吁”的撒娇声,连对他的咽唾沫声它也“卿卿卿卿”地回应。转眼间,它猛然鸣叫起来,把他唤醒。这鸣声像一道道闪电,划破了生机勃勃的晨空,令人感到愉快和清爽。它同他互相呼应了不知多少回,待到他完全苏醒过来,它就仿效各色鸟儿的轻轻啾啁,声音清脆悦耳。
  首先是伯劳鸟的欢唱,接着是众多小鸟的啼鸣,使他有了“今天也很如意啊!”这种感觉。他穿着睡衣,用手指粘上碎食去喂伯劳鸟,空腹的伯劳鸟用力咬住他的手指。他把这种举动,也看做是爱情的表示而承受了下来。
  外出旅行,纵然只有一宿,他也会梦见动物,半夜三更被惊醒过来。所以他几乎不在外留宿。这也许是个怪癖,有时候他独自一人去访友,或者去购物,半路上百无聊赖,又折了回来。没有女伴时,他只好带着小女佣一起出去。
  就说去观赏千花子的舞蹈吧,既然叫小女佣连花篮都带上,就不能说声“算了,回家吧!”便折回去。
  当晚的舞蹈会是某报社主办的,由十四五名女舞蹈家参加演出,像是会演性质。他没看千花子的舞蹈已经有两年了。如今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她在舞蹈上的堕落。那种残存的野性力量,已经成为一种庸俗的媚态。舞蹈的基础形式,连同她的肉体美,都荡然无存了。
  虽然司机那么说,他却借口碰上送殡行列,家里又放着菊戴莺的尸体,很不吉利,就吩咐女佣将花篮送到后台去。据说她很想见他,可他看过方才的舞蹈就不便和她细谈。于是趁幕间休息,他干脆溜到后台去。在入口处,他还没站定,便赶紧把身体隐藏在门后。
  这时候,千花子正让一名年轻男子化妆。
  她静静地闭上眼睛,伸长颈脖,微仰着脸儿,任凭对方摆布。由于嘴唇、眉毛、睫毛都未描画,看上去那张纹丝不动的一本正经的脸,好似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偶。简直像一张死人的脸。
  约莫10年前,他曾打算和千花子双双殉情。那时节,他成天念叨着想死,想死,几乎成了口头禅。可是没有什么理由非死不可。这种想法是在终生独身,同动物一起生活当中产生的,只不过像一朵漂浮的泡沫花。对千花子来说,仿佛有人从别处给她带来了人世间的希望。她茫然地任人摆布。就是这样,她不能算是还活着。但是把这样一个千花子当做死人看待好吗?千花子果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的意义,她以通常的表情天真地点了点头,只提出一个要求:
  “请把我的腿绑紧些,据说咽气时下摆会吧嗒吧嗒地响呐。”
  他用细绳替她绑腿,仿佛现在才发现她的腿竟如此的美,不禁有点愕然,心里想道:
  “也许人们会议论:这家伙也能同这么个标致的女人一起死?”
  于是她背朝他睡下。只见她天真地合上眼睛,微伸脖颈,然后双手合十。这种虚无的价值,闪电般地打动了他。
  “啊,不该死啊!”
  当然,他不想杀人,也不想死。千花子是真心实意还是闹着玩?这不得而知。从她的脸部表情来看,似乎两者都不是。那是仲夏的一个晌午发生的事情。
  但是,不知怎的,他感到异常震惊。从这以后,他连想也没想过要自杀,同时再也不把自杀这个词挂在嘴边了。当时他心里激荡着这样一个念头:纵然发生天大的事,我都应该感激这位女子。
  让年轻的男子做舞蹈化妆的千花子,使他回忆起当年她合十时的脸儿。他刚才乘上汽车立即做的白日梦,也就是这些。即便夜间,每次想起那时的千花子,他总有一种错觉,恍如被仲夏白昼令人目眩的意境所笼罩。
  “话又说回来了,那一刹那间,自己为什么又躲到门后去呢?”他喃喃自语。从廊道上折回来,他遇上一个男子,对方亲切地向他打招呼。他一时想不起这是何人。这个汉子却非常激动地说:
  “还是这样好嘛!让许多人都来跳,更能显出千花子的精彩啊。”
  “噢!”他想起来了。此人是千花子的原配,一个伴琴师。
  “最近好吗?”
  “哦,我早就想到府上拜访哪。告诉你,去年岁末,我已同她离婚了。无论怎么说,千花子的舞蹈确实出类拔萃。太精彩啦!”
  他心里想:自己也应该说几句好话,可不知怎的,他心慌意乱,胸间涌上一阵阵郁闷。于是脑子里浮现出一句话来。
  恰巧他怀里有一份16岁逝世的少女的遗稿集。近来他读了少男少女的文章,比什么都要快乐。16岁少女的母亲,似曾给故去的女儿化过妆。她在女儿逝世当天的日记本末尾写了这么一句:
  “她的脸儿生平第一次化妆,真像个新娘子。”
  一
  
  
  校长的儿子长吉郎,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岁了,但是,依旧穿着木头靴子在泥田里追赶别人家鸭子的日子还不少呢。
  “长吉,我看鸭子的班还请你替我值一值吧。”
  “好办!”他从农民手里接过木靴和竹鞭,在泥田里认真地替别人干半天,堪称任劳任怨。
  淀川的水向南流去,那里是辽阔的大阪平原,沿岸一带全是潮湿的水田。除了有稻秧的时候以外,只好放养鸭子,除此之外别无办法,因为这里全是根本不能栽培越冬作物的水田。至于蔬菜,各家院子就是菜地,不过面积不大产量也微乎其微。从冬到春,村庄周围就是荒凉的泥田。因为淀川的河堤画了一条单调的线,说起来这一带的风光也就仅此而已。
  所以,从大阪跨过淀川而来的电气火车尽管最近通车,但是铁路带来有助于繁荣此地的赠品,也仅仅是穿过村庄,朝着距本村将近五十公里的山地奔去而已。即使把郊外开发成住宅区,地价势必大涨,周围风景和湿气大,估计也不可能成为适宜于居住的土地。因为这些原因,被电气火车弃而不顾的村民想到的主意就是建学校。所以,当他们听说大阪某富人正在寻找建中学的用地,便捐出了所需的土地。因此,这个学校的学生去了大阪,就被戏称为:
  “田园学校。”或者“青蛙学校。”
  城市的学生们用这种名词取笑他们也确实难怪。木结构的校舍和工厂的工人宿舍一样,很寒酸。装点这个学校除了许许多多的四季草花之外就没有别的。事实上,从教室的窗下到操场的周围以及中庭,花畦很多,这又使人以为它是个园艺学校。学生们每周从物理课抽出一个小时,从体操时间抽出一个小时,也就是每周抽出两个小时,时间一到,学生们就拿着锹、喷壶莳弄这些草花。但是,真心喜欢这些草花的,也许只有校长的儿子长吉郎一个人。
  调土法,排水法,球根的保存,分株,详细知道这些方法的也只有长吉郎一个人而已。做花坛也是如此,笨人一个的长吉郎会做墙根花坛、寄栽花坛、毛毯花坛、绿花坛,他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的,无人知晓,简直是个奇迹。
  大好人一个的长吉郎,常常受农民们的骗,有时候给他们看鸭子,学生给他戴个高帽子,他就跑跑颠颠地去给他们买粗点心,除了这些被骗而甘为别人驱遣之外,好像他本人也是一种植物,总是不离花畦。学生们劳动时间前来莳弄花园的时候,他简直就像玩积木的孩子,他对码好的积木被别人弄得不像个样子很不高兴,歪着嘴生气,对于学生们弄得不好的地方,他一一纠正,好像如不这样认真就不得了。
  “只要不是生下以来就是弱智儿,就不可能没办法教育,所以……”每当接受成绩不良的学生们人自己学校的时候,校长总是这么说,这时候教员们往往是一声不吭地保持沉默,但是校长很明白这种沉默的意思。而且他自己也是想到自己的儿子才这么说的。
  “天生的弱智儿是没办法的。”
  与其说校长内心深处是把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不如说他是在为自己辩解。可他却是以这种辩解为耻的。以教育别人的孩子为天职的自己,却偏偏有一个连教育的希望也没有的愚昧儿子这件事
  的的确确是够讽刺的了。除了一声不响地忍受着世间奇妙的眼光之外是毫无办法的。
  但是,校长这样的内心也有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安慰。
  “长吉郎把学校花园化了。”
  被潮湿与阴森的泥田包围着的这个学校里,四季都有美丽的草花,这首先是少年们感情上的食粮,也是无言的情操教师。由此可见,愚昧的长吉郎也许是一位比修身课教师更生动的感情教帅。这样想才能理解,校长为什么毫不吝惜地给儿子买园艺书。草花秧苗或种子。
  “校长!”长吉郎招呼他的父亲。学生们听他这么称呼觉得很有趣,便给长吉郎起了个绰号叫他“校长”。
  “校长!这花真好看哪,什么名字?”
  长吉郎一边看园艺杂志的彩色卷头插图一边问父亲。
  “洋水仙!”
  “什么?”
  “洋水仙!”
  “什么?”
  “洋水仙!”
  长吉郎歪着他那剪成寸头的脑袋,念了一两次也没有记住那花名。
  校长念给他听:“种类:一,洋水仙,花,单瓣,青色,花期三四月。二,风信子,原户希腊,略有香味,花散瓣,花期三月。”
  校长全都读给他听了。不过长吉郎连字母还认不全呢。
  “栽培方法。听好,啊,下面是栽培方法啦。如果是露天栽培,那就在秋季,在东京地区,适当时期是九月末乃至十月初。土质要排水良好土质松的最好。栽的时候要挖六寸深的坑,底上先放腐熟的堆肥和草灰等等,上面再稍微盖一层土,然后再铺一层河沙……”
  同一文章校长反复地读,目的就是嚼得细让他咽得细,记得牢靠。
  “……花开完了就把花茎从根部切下来,防止它结籽,能使鳞茎肥大,很有利于明年开花。”
  校长把这说明文字念了七八遍的时候吧,他女儿小夜子喊了一声“爸爸”,便拉开(木鬲)扇进来。
  “爸爸,求您啦,您就别再念了。同一词句听爸爸反反复复地念多少遍,我心里难过得不得了。”
  “是么?”校长心平气和地微笑着,他恢复常态。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
  “难过的是爸爸呀!”
  “浑蛋,浑蛋!”长吉郎朝着妹妹扑了过去。愚昧的长吉郎想学的只是花的栽种方法。他以为妹妹方才的话是妨碍他的学习。
  “哥哥,是我不对,请你原谅……书嘛,我读给你听。请原谅!”
  妹妹两臂紧紧抱着头伏在席上,即使如此,这位哥哥仍在殴打她。
  
  二
  
  
  长吉郎在学校里是个贤明的花园统治者,在家庭里他却是个混账透顶的统治者。因为他是一个有残疾的人,所以有其可爱之处,但是母亲却盲目地娇惯他,这还不算,他能影响母亲对于寄宿在他家的学生们的态度。具体地说就是:长吉郎喜欢的学生就受到长吉郎母亲的喜欢,长吉郎不喜欢的学生,他母亲必定不喜欢,对他们的待遇露骨的不同。
  “让争强好胜的长吉郎欢心的学生没一个好东西。”
  校长多少感觉出老婆对那些学生们待遇不同,便委婉地给以提醒,她往往偏袒愚昧无知的儿子。她说:
  “反正那孩子傻。人们总是可着劲儿地笑话他。这就够瞧的了,干嘛还要煞费苦心地往家招那些拿自家孩子当傻子的人?有这个必要么?拿傻子当傻子要这事谁都会呀!爱护傻子的人才是人情味十足的原道人呢!”
  “爱护当然是对的,但是背后净说坏话,扌扇动长吉郎那样头脑单纯的人并且取悦于他,这些家伙那才是残酷把戏呢。连这么浅的道理都不懂,可怎么好。”
  “那是因为我不够聪明,以致让可怜的孩子受到爱护却还不高兴。”
  “总而言之,借住在我们家的学生之中,有的品质不高,如果待遇上有了差别,那就只能使那不好的品质朝着扭曲的一方发展。那样寄居我们家的意义可就没啦。”
  “差别待遇不是小夜子搞的么?对长吉郎使坏心眼儿的学生,小夜子还瞒着我存心偏袒他们哪。简直就像把长吉郎当做了敌人。”
  母亲说的话也并不完全是毫无根据的。对于受到母亲苛待的学生,女儿小夜子出于一个女人亲切之心给以某种关怀,当是自然而然的事。一个学生的袖子开了线,如果母亲没给缝上而女儿给缝上了,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校长家里的女人只有两个人。
  这样,小夜子在家庭里势必成了母亲的敌对的一方。而且还不仅如此,和母亲溺爱长吉郎恰好相反,小夜子对长吉郎却是冷漠的。没有女仆的家庭,还要照顾四五个学生,这对小夜子来说已经是重担在肩了。再加上母亲的冷酷,她的心灵是承受不了的。她心灵上的寂寞,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山田家里受到了安慰。
  山田,是本村的大地主。学校的建筑用地的大部分是山田捐的,因为这层关系,山田和校长一家立即亲密起来,校长家里用的蔬菜完全从山田那里拿。小夜子几乎每天都到山田家的菜园去。从那里随意拿所需的菜。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三年的过程中,小夜子和山田家的人们自然而然地熟了,那亲密程度超过一般的邻里关系。
  但是,山田家在大阪有一门亲戚,那亲戚家名叫清一的少年住在那里。那少年因为身体弱,从初中三年春季就转学到这地处乡村的中学。这清一和小夜子亲密到姐弟的程度。虽然说亲如姐弟,但两个人只差一岁。
  对于男女之间的事特别好奇的中学生们,不会对他们俩视而不见。
  有人说,开往大阪的电车上看到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
  有人说,小夜子每天去拿菜是一种借口,实际上是去清一读书的屋子。
  有人说,上淀川堤去捉萤火虫时,两人手拉手钻进芦苇丛里去了。
  不仅学生,当地人人也有种种流言:
  “校长那是打算把清一当养子。”
  “对方是权势人物山田,所以校长看见了也装作看不见。从山田家里拿的就不仅仅是青菜啦!”
  后来,传说寄宿在校长家的一个学生拾到清一给小夜子的情书。如果这是事实,当然不会不加理睬,于是,校长严厉地追问小夜子。女儿只是悔恨不已抽抽噎噎。至于清一,他矢口否认曾有此事。下一步呢,就只能和山田家的主人商量了。
  “总而言之,就算这事纯粹是无稽之谈,清一也给您和您家小姐添了很大麻烦,让您伤了脑筋,所以嘛,我就打发清一回大阪吧。”
  “可真荒唐,这怎么行呢?绝对不行!被年轻人弄得名誉受损,简直就像拿衣袖押尘土一般,让他退学,我可做不出这种事。况且,没有一个受退学处分者,这是我的豪言壮语,是荣誉,也是我的办学方针。即使万一确有其事,流言成了事实,清一也不用退学,索性住在我家。”
  “你说什么?去你家,让流言蜚语说和你家小姐如何如何的清一上你家去?如果那么办,社会上人们会怎么说呢?”
  “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坚持我的主见。”校长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是这样啊。我的心情和您一样,明白啦。”山田平静地这么说。他感动得几乎落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校长那苍老的面孔。
  “谢谢嘛。我一定告诉清一。”
  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竟然发展到爆发了排斥校长的同盟罢课。清一唆使校长儿子长吉郎,从教员室偷出考题卷子成了此事的导火线。
  
  三
  
  
  梅雨——这是此地受人诅咒的梅雨。在这全是无法冬作的水田这样的地方。为稻作着想,也许本不需要梅雨。山区因为缺水,一到夏季水稻就干死,此地却和山地正相反,缺水年份必是丰年。不仅如此,可怕的是淀川涨水。从很早开始,为了整治这条河和河堤,花费了多少人力和财力,以致把这个村弄得很穷,却没有人报出个数字来。田地,宅基地什么的,全比河床还低。年龄算不上老人的人们,关于可怕的水灾的记忆也有几次之多,随便就能说得出来。
  今年的梅雨,照样又得准备敲钟打鼓通宵达旦警戒几天才行。从寺庙传来的钟声,以及巡河的人敲打的鼓声,使聚集在河堤上鸠首密谋的同盟罢课的少年们更加血往上涌,简直弥漫着战争气氛。
  “扒开大堤,把这乌七八糟的学校冲个一片干净!”
  “把校长淹死就更好啦!”
  人们七嘴八舌地诅咒着。
  第二学期考试的时候,五年级的代数考题有一部分泄漏出去似乎属实,其次是长吉郎从教员室偷出考题也似乎属实。一个学生教唆傻子干下这事仍然似乎属实。风言风语地传说,这个学生就是清一。正因为涉及校长的儿子,其他教员难免有所顾虑,所以校长要亲自审讯清一。
  “对,是我!”
  清一的爽快干脆的自白,使校长甚至大吃一惊。校长憎恶清一了,他居然拿自己的傻儿子当工具,这件事本身,就使校长觉得他十分可恨。但是,不许有一个退学的学生这句话,即使监田校长已经去世,他也坚持这个主见,此话决不打折扣。况且,清一并不是代数做不出来的学生,他让别人偷考题,仔细想来,颇感蹊跷。其次,从清一的角度来看,犯下这一错误的是因为有长吉郎这个工具。犯错误者之一是自己的儿子。作为学校来说,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无可原谅的罪,但是,不妨和过去对待不良学生一样,把清一留在自己家里看看吧,如果对此有所非难,他的回答就是:
  “除了清一和我一起离开学校之外别无办法。”
  吃惊的是校长妻子。
  “使可怜的长吉郎陷于如此地步的,难道不是清一么?而且,如果把和小夜子之间闹出那么多风言风语的清一放在家里,社会上怎么说?那不是把狼往家里请么?你是因为山田先生有话请你关照清一才不让他退学的么?一定是小夜子的相好,所以怎么也难以处理吧。”
  “如果这么办不行,我就只能退出学校啦!”
  “就说寄宿吧,别的老师家也有嘛,为什么不到小夜子家就不行?”
  清一到校长家来的第二天,进行了代数重新考试,表面上好像局面已经平静下来,但是五年级的学生们全体去了河堤,参加集会。因为村民们害怕水灾,在此警戒。学生们说,他们为了保护学校,也为了帮助向学校捐助土地的村庄,组织了义勇军。然而这只是个借口而已。真实目的是商讨排斥校长的同盟罢课。
  惟有清一没有参加这个集会。他和长吉郎到黑黑的大堤上来,是为了看涨水的情况。水涨到距堤顶只差一尺左右,简直快把大堤冲破,长吉郎看到怒涛滚滚流去的浊水,吓得发抖,紧紧抓着清一的手臂。
  “清一,大堤决口会怎样哪,怎么样哪?学样的花畦怎么样?霍麦、郁金香、菖蒲、三色紫萝兰、大丽花、芍药……清一,怎么办哪?”
  “安静!”清一让长吉郎不要谈话,因为他看到前面距这里六七十米远的地方,有五年级学生在此集会。
  “长吉郎,咱们回去吧,我可不随意当间谍!”
  当他们俩往回走了两三百米的时候,清一“啊”地喊了一声,他吓呆了。
  “出大事啦,大堤决口啦!”
  大堤决口处的喷水,就像大桶的水浇下来一般。
  “啊,花,花,学校的花畦呀!”长吉郎突然扑了上去,用前胸堵住出水口。清一把他使劲拉开。
  “你干什么?你赶快上村里报告去吧,就说大堤决口啦。我去把五年级的人们叫来。”
  他说完连看也不看长吉郎撒脚就跑。
  
  四
  
  
  本来只是作为口实的义勇军却成了真的义勇军了。随着清一的喊声,不下百名的学生跑到现场,同时猛敲警钟,村民们陆续跑来。此时浊流已经冲破大堤,像瀑布一般向水田冲去,学生们拼命地朝决口投沙包。和这种自然暴力大战十几分钟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喊出万岁,这表明终于防止了一场大祸。人们手拉着手高兴得跳了起来。但是,水是堵住了,却在刚刚堵住的决口处,发现了被沙袋埋了一半的长吉郎惨不忍睹的尸体。
  “哎呀!糟透啦!”
  清一大喊一声扑了上去,抱着尸体大哭不已。然后他把已经冰冷的长吉郎遗体放在膝上,仰起脸对五年级的学生们哭着说:
  “喂,长吉郎说,花,花,学校的花畦呀。正因为他担心水淹了他心爱的花畦,所以才没有离开这里,以致遭此大祸。他是惟一的一个舍生忘死的人,因为他的牺牲才防止了决口……好好听着,你们说长吉郎偷了考题,还说是我教唆他偷的,这还没完,还说我给校长女儿写了情书,校长只好让我寄住在他家。就因为这个你们就想反对校长。看看令人惨不忍睹的遗体,还有继续反对下去的阴险勇气么?校长决不会因为你们搞这一手他就死了的,但是,他为了他建立起来的令人感到亲切的教育理想,承受着比死还痛苦的精神折磨,这些事难道你们不明白?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情书也罢,挑唆长吉郎也罢,全是诬陷我。对于校长女儿,我没有丝毫愧疚于良心的。但是,既然有了那些流言蜚语,想想给校长和小姐添了麻烦,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想留在这个学校里了。所以,我打算顶着考试问题上的罪名离开此地。调唆长吉郎的真正犯人,就是住在校长家里受到人家照顾和关怀的人。而且这个家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今天晚上参加了反对校长的这个集会,他准在这里。我为什么不剥下他的脸皮?因为我想到,他是寄住在校长家里的。也就是说,校长把应该让他退学的学生收留在自己家里,以为这样他们会变好。他这么干,是背叛校长那颗温暖的心,一说出他的名字,校长知道了,是他,那该多么失望啊。还有,即使住在校长家的学生也有不知道的事,那就是长吉郎并不是校长的亲生儿子,是他夫人带来的。小姐是校长前妻所生。不过,这些事校长只字不提,把长吉郎当作自己的亲儿子看待。就说这位长吉郎,不也是作了崇高的牺牲了么?他受到调咬了也罢,偷了考题也罢,当然不好吧,可是,校长即使对于偷东西的学生不是也说他们类似犯了癫痫病一样,从而原谅他们了么?既然如此,诸位对于这么一位弱智的长吉郎完全赤子般的淘气却毫无原谅?诸位有什么脸面面对校长,面对他儿子冰凉的遗体?”
  他这番话说完之后,人们听到的只是浊流之声,啜泣之声。
  一天,京子忽然想到用手镜给丈夫照一下自己的菜园。对于一直染病在床的丈夫来说,即便是这一点点的小事情,也等于开辟了一个新的生活,因此决不能说是“一点点的小事情”。
  这面手镜,是京子陪嫁的镜台上附带的东西。镜台虽然不大,可是用桑木制的;手镜的把儿,也是桑木的。记得在新婚的日子里,有一次,为了看脑后边的发髻,用手镜和镜台对着看,袖口儿一滑,滑过了胳膊肘儿,把京子臊得不得了,就是那面手镜啊。
  也曾记得在新洛之后,丈夫抢过手镜,说:“唉呀,你多笨呀,还是让我给你拿着吧。”说着就从种种角度,替京子把后脖颈儿映射到镜台上去,自己也仿佛引为无上乐趣似的。看来,从镜台里有时会发现过去所没有发现过的东西呢。其实,京子何尝笨,只不过是丈夫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瞧着,使得她的动作难免不自然起来罢了。
  从那以后,时光并没有过多久,那手镜上的桑木把儿也还没有变色,可是,又是战争,又是避难,又是丈夫病重,等到京子第一次想到用手镜把菜园照给丈夫看的时候,手镜的表面已蒙上一层阴翳,镜边儿也让脂粉末和灰尘弄脏了。当然,照人是无妨的。并不是京子不讲究这些,而是实在没有精神注意这个了。不管怎样,从那以后,丈夫再也不肯让镜子离手,由于病中无聊和病人特有的神经质,镜面和镜框儿都被丈夫揩拭得干干净净。镜面上的阴翳,本来已经一点也没有了,可是京子还不断看到丈夫呵了又呵,擦了又擦。有时,京子想:在那肉眼不易看清的、嵌着镜面的窄逢儿里,一定充满了肺病菌吧。有时,京子给丈夫的头发涂上点儿山茶油,梳一梳,丈夫立刻用手擦这发上的油,用它来涂抹手镜的桑木框儿。镜台上的桑木座儿,黯淡淡地毫无光彩,可是手镜的桑木把儿,却晶光发亮呢。
  京子带着这架镜台再婚了。
  可是,那面手镜却放到丈夫的棺材里烧化了。镜台上新添了一面“镰仓雕漆”的手镜。她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再婚的丈夫。前夫刚一咽气,立刻按照老规矩,把他的两只手摆到一起,并把手指交叉地扣紧,所以就是入殓以后,也无法让他手里拿着这面手镜,结果只好把手镜放在死者的胸上了。
  “你活着总说胸脯疼,给你搁上的就算是这样一面手镜,恐怕你也嫌太重了吧!”京子喃喃地说着,把手镜移到丈夫的腹部上去了。京子想的是,手镜是两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所以一开始就把它放在丈夫的胸上。当她把手镜放进棺材的时候,也是想尽办法避开丈夫的父母兄弟的眼睛,在手镜上放了一堆白菊花,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这面手镜。在收骨殖的时候,由于火葬的高温,镜面的玻璃熔化变形,表面凹凸不平,中间厚厚地鼓起,颜色也是黑一块黄一块的。有人看到了,说:
  “这是玻璃呢,它原来是什么呀?”
  原来京子在手镜上边,还放了一面更小的镜子,那是携带用化妆盒里狭长方形的小镜子。京子曾经梦想过在新婚旅行时使用它,可是在战时,不可能做新婚旅行。所以前夫生前,一次也没有用过它。
  京子和第二个丈夫去新婚旅行。她以前的携带用化妆盒,皮套儿发霉了,又买了一个新的。自然里边也有面镜子。
  新婚旅行的第一天,丈夫抚摸着京子的手说:“真可怜,简直像是个姑娘!”这决没有嘲弄的语气,而是包含着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对第二个丈夫来说,也许京子越近于处女越好吧,可是京子听到他这简短的话,突然涌出一阵剧烈的悲痛,由于这难以形容的悲痛,她半晌低头无语,珠泪盈盈。也许她的丈夫认为这也是一种近于处女的表现吧。
  京子自己也不晓得到底是哭自己呢,还是哭死去的丈夫,而且也的确很难分清。当她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她觉得太对不起新丈夫了,自己应当更柔媚地对待他才是呀。
  “不一样啊,怎么差得这么远呢?”后来,京子这么说。可是说完了,她又感到这样说并不合适,不由得满脸飞红。她的丈夫好像很满意似的,说:“而且你也没生过孩子,对不对?”这话又触动了京子的痛处。
  接受和前夫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男人的爱抚,使京子感到一种被玩弄似的屈辱。她好像有意反抗似的只回答了一句:“可是,看一个病人也和看管孩子差不多。”
  长期生病的前夫,就是死了以后,也使京子觉得像是她怀抱里的孩子。
  她心想:早知道他非死不可,严格的禁欲又有什么用处呢。
  “森镇,过去我还只是从火车的车窗子看到过……”新夫提起京子故乡的名字,又把京子楼近一些,“果然名副其实,像是环绕在森林里的一座美丽小镇。你在故乡待过多久啊?”
  “一直到女子中学毕业。当时曾被动员到三条军需工厂去劳动……”京子说。
  “是啊,你的故乡离三条很近。大家都说越后的三条出美女,怪不得京子身上的皮肤这样细嫩。”
  “并不细嫩呀!”京子把手放到领口的地方,这样说。
  “因为你的手和脚都很细嫩,所以我想身上也一定是细嫩的。”
  “不!”京子感到把手放在胸口上也不是地方,又悄悄地把手挪开了。
  “即使你有孩子,我也一定会和你结婚。可以把孩子领来,好好地照管嘛。如果是个女孩子,那就更好啦。”丈夫在京子的耳旁小声说。也许丈夫自己有个男孩子。所以才这样说的吧。但作为爱的表白,这话使京子听起来觉得很别扭。丈夫为什么和京子做这长达十天的新婚旅行呢?也许考虑到家中有孩子,才这么体贴她吧。
  丈夫有一个皮革很精致的随身携带的化妆盒,它和京子的比起来,要强多了,又大又结实,但是并不新了。不知是由于丈夫经常出去旅行还是不断拾掇的缘故,它发着用久了的特有的亮光。这使京子想起了自己那一次也始终没有用过、发霉得很厉害的旧化妆盒。尽管如此,那里边的小镜子总算给前夫用了,给他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那放在手镜上的小小玻璃片被烧化了,粘到手镜的玻璃上去。除了京子以外,谁也无从晓得原来是一大一小的两面镜子。京子也没有对谁讲过那奇怪的玻璃团儿原本是镜子,所以很难设想在场的亲属会猜得出来。
  但是,京子的确感到,这两面镜子所映射过的许许多多的世界似乎都毫不留情地被烧成灰烬了。她感到正像丈夫的身体化为灰烬一样,那许许多多的世界已经不存在了。最初,京子是用镜台附带的那面手镜把菜园照给丈夫看的,从此丈夫再也不肯让这面手镜离手,但是看来手镜对病人也太重了,京子不能不保护丈夫的胳膊和肩头,所以又把一面分量很轻的小镜子拿给了丈夫。
  丈夫死前,映射在这两面镜子里的世界决不只是京子的菜园。它映射过天空、云彩和雪,映射过远处的山、近处的树林,也映射过月亮,还利用它看过野花和飞鸟。有时人在镜中的道路上行走,有时孩子们在镜中的庭院里嬉戏。
  在这么小小的镜子里,会出现这么广阔的、丰富多彩的世界,这使京子也不免吃惊。过去,不过是把镜子当做照人眉目的化妆道具,至于说到手镜,不过是照后脑勺和脖子的玩艺儿罢了。谁想到对病人来说,却成了新的自然和人生!京子坐在丈夫的枕旁,和丈夫共同观察着、共同谈论着镜子里的世界。这样,日子久了,就连京子自己也逐渐分不清什么是肉眼看到的世界,什么是镜子映照出来的世界,就好像原本就有两个不同的世界似的;在镜子里创造出来了一个新的世界,甚至有时会想,只有镜子里边反映出来的,才是真实的世界呢。
  “在镜子里,天空发着银色的光辉,”京子说。她抬头望着窗外,“可天空却是阴沉沉的!”
  在镜子里一点也看不到那沉郁混浊的天色。天空确实是亮晶晶的。
  “都因为你把镜子擦得太亮了吧。”
  虽然丈夫卧床不起,但转动一下脖子,天空还是可以看见的。
  “是啊,真是阴沉沉的。可是,用人的眼睛看的天色,再说,还有用小狗、麻雀的眼睛看的天色,不一定都是一样的吧。也很难说,究竟是谁的眼睛看得对。”丈夫回答说。
  “在镜子里边,也许有一个叫做‘镜子的眼睛’吧?”京子很想再加上一句,“那就是咱们俩的爱情的眼睛呀。”
  树林到了镜子里,就变得苍翠欲滴,白百合花到了镜子里,也变得更加娇艳可爱了。
  “这是京子大拇指的指印呢,右手的……”丈夫把镜子边儿指给京子看,京子不知怎的吃了一惊,立刻在镜子上呵了一口气,把指印揩拭掉了。
  “没有关系呀,你第一次给我照菜园子的时候,镜子上也有你的指印呢。”
  “我可一点儿也没注意到。”
  “我想你准没注意到,多亏这面镜子,我把你的拇指和中指的指纹全都记住了。能够把自己妻子的指纹记得清清楚楚,恐怕除了躺在床上的病人以外,是绝对办不到的吧。”
  丈夫和京子结婚后,除了害病之外,可以说什么也没有做。甚至在那样的战争时期,连仗也没有打。在战争接近终了的时候,虽然丈夫也被征去了,但只在飞机场做了几天苦力活儿,就累倒了,战败后立刻回家来了。当时丈夫已经不能行动,京子和丈夫的哥哥一同去迎接他。当丈夫名义上被征去当兵,实际上去当苦力的时候,京子投靠了避难到乡下去的娘家。丈夫和京子的家当,在那以前,已经大部分寄送到娘家那里去了。京子新婚住的房子在空袭中烧掉后,借了京子朋友的一间房子,丈夫每天就从那儿上班。算下来,在新婚的房子里住了一个月,在朋友家里住了两个月,这就是京子婚后和没有生病的丈夫住在一起的全部时光了。
  丈夫在高原地带租了一所小小的房子,开始了疗养生活。这所房子原来住着到乡下来避难的一家人,战争一结束,他们就回东京去了。京子承受了避难者种植的菜园子,那不过是在生满杂草的庭院里开辟出来的一小块两丈见方的土地罢了。
  按理说,在乡下住着,两个人需要的蔬菜不难买到,不过就当时说来,有一点菜地,也的确难以割舍,结果京子每天总是到院子里去劳动。京子逐渐对亲手种出来的蔬菜发生兴趣。并不是想要离开病人,但是在病人身旁缝衣服啦织毛线啦,总不免使人精神越来越消沉。同样是惦记着丈夫,种菜的时候却又不同,它使人感到光明和希望。京子不知不觉地为了咀嚼对丈夫的爱情而从事起种菜劳动来了。至于读书,在丈夫枕旁,读给丈夫听,这已满够了。也许是由于照顾病人过分疲劳吧,京子时常感到自己在许多地方都不够振作,但自从种菜后,逐渐感到精力充沛起来了。
  搬到高原地带来是9月中旬,避暑的人们都回到城市去了,初秋时节,连绵的秋雨浙浙沥沥地落个不停,还夹着袭人的寒意。一天,傍晚之前,天空忽然放晴,可以听到小鸟嘹亮的啼声。当京子来到菜园的时候,灿烂的阳光照在绿油油的青菜上,闪闪发光。在远山的天际浮现着的粉红色云朵,使京子看得出了神。就在这时候,京子听到丈夫的呼唤声,她来不及洗掉手上的泥土,就赶忙上楼去,一看,丈夫正在那里痛苦地喘息着。
  “怎样喊你你也听不见啊!”
  “对不起,没有听见。”
  “菜地别搞啦,要是这样喊上五天,把人要喊死啦。别的不说,你到底在那儿干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啊。”
  “我就在园子里呢,不过,你放心吧,菜不搞啦。”
  丈夫镇定了下来,说:
  “你听到山雀叫了吗?”
  丈夫喊京子,只是为了这一句话。就在丈夫问这句话的当儿,山雀还在近处的树林里叫着呢。那片树林在夕阳反射下,轮廓非常鲜明。京子开始学会了山雀的鸣声。
  “你手头如果有个铃挡之类摇得响的东西,那就方便啦。在买铃铛以前,在你枕旁放一样可以往楼下扔的东西,你看怎么样?”
  “从二楼往下扔饭碗吗?这倒挺有意思。”
  结果,丈夫还是同意京子照旧把菜种下去了。当京子想到用手镜把菜园子照给丈夫看的时候,那已经是度过了高原地带严寒而漫长的一冬、早春来临以后的事情了。
  虽然仅仅是从镜子里边看,但也足够使病人感到新绿的世界苏醒的欢悦了。京子在菜园子里捉虫子,这么小的虫子当然是照不到镜子里去的,京子只好把它拿到楼上来给丈夫看。有时,京子正在掘土,丈夫就说:
  “从镜子里可以看到蚯蚓呢。”
  当夕阳斜照的时候,待在菜园子里的京子突然周身通明,京子抬头向楼上看去,原来丈夫正在用镜子反射她。丈夫让京子把他学生时期穿的藏青地碎白花纹土布的衣服改制成束脚裤,他在镜子里看到京子穿着这条束脚裤在菜园子里忙来忙去,感到非常高兴。
  京子知道丈夫正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她一半不断地意识着这一点,一半又忘掉了一切似的在菜园子劳动着。她沉湎在幸福之中,她想这和新婚当时的光景相比,该是多么大的变化啊,那时为了照镜子,袖口滑过了胳膊肘,她就感到害臊得不得了了。
  但是,虽然说是用两面镜子合着照看,仔细地化妆,但是毕竟是打败仗以后不久的时候,哪里有闲心擦粉抹胭脂呢。以后又是照顾病人,又是给丈夫服丧,更不可能了。所以真正说得上化妆,还是再婚以后的事。京子自己也感到,化起妆来,显得美丽多了。她逐渐觉得和第二个丈夫去新婚旅行的头一天,丈夫说她身上的皮肤细嫩,说的是真心话呢。
  有时,新浴之后,就是把肌肤照到镜子里去,京子也不再感到害臊了。她看到了自己的美。但是,对镜中的美,京子从前夫那里承受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感情,这种感情,就是到今天,也一直没有消失。这并不是说她不相信镜中的美,相反,她一直相信镜子里边别有一个世界。尽管在手镜里,灰色的天空会变成发亮的银色,可是她的肌肤,用肉眼看和照在镜中看,却没有太大的差别。也许这不只是由于距离不同的缘故,这里边可能还蕴藏着那卧床不起的前夫的渴望和憧憬吧。由此看来,过去那映在楼上前夫手镜里种着菜的京子的姿影,究竟美到怎样地步,现在就连京子自己也是无法知道的了。即便在前夫生前,京子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啊。
  在死去的前夫的镜子里,映射出来的自己的姿影,自己在菜园子里忙来忙去的姿影,还有在那面镜子里映射出来的如南柴胡啦,蓼蓝啦,白百合花啦,还有那在田野里嬉戏的成群的村童,那从远处的雪山顶上升起的朝阳,所有这一切,这与前夫共享的另一个世界,都使京子感到怀念——不,感到憧憬。京子想到了现在的丈夫,她尽量将自己那日益鲜明而又强烈的渴慕的感情抑制着,尽可能地把它当做对神的世界的一种辽远的瞻仰。
  5月里一个清晨,京子从无线电里听到了各种野鸟的啼鸣声。那是山间的现地录音,离前夫生前住过的高原并不太远。京子把现在的丈夫打点上班之后,拿出镜台中的手镜来映射蔚蓝的晴空。接着她又从手镜里端详了自己的脸庞。京子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自己的脸庞不用镜子照就看不到。唯独自己的脸庞是自己看不到的。自己把映在镜子里的脸庞当成了自己用肉眼看到的东西,每天在拾摄着哩。京子陷入了一阵凝思:神把人搞成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睑,这里边究竟含有什么深意呢。
  “如果自己看到自己的脸,会不会使人发疯呢?会不会使人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了呢?”
  但是京子想:恐怕还是由于人的进化,才使人逐渐看不到自己的脸庞吧。如果是蜻蜓或螳螂,说不定就能看到自己的脸了。
  与自己最关紧要的脸,反而成了给别人看的东西。这一点,也许与爱情很相似吧。
  当京子把手镜收进镜台里的时候,她又注意到“镰仓雕漆”的手镜和桑术做的镜台很不协调。原来的手镜给前夫殉葬了,剩下的镜台只好成为“不成对”的东西吧。想起来,把手镜和另一面小镜子交给了卧床不起的丈夫,的确是一利一弊。因为丈夫也经常用镜子照自己的脸。镜子里病人的脸,不断受到病势恶化的威胁,这和整天面对着死神又有什么两样呢?假若用镜子进行心理自杀的说法成立的话,那末,就等于京子犯了心理杀人的罪。当京子注意到这种害处,想要从丈夫手中拿回镜子的时候,丈夫当然是再也不肯离手的了。
  “难道你想让我什么也看不到吗?我要在我活着的时候,爱我能够看到的一些东西啊!”丈夫说。
  也许丈夫为了使镜中的世界存在下去,而牺牲了他自己的生命吧。在骤雨之后,丈夫用镜子照过那映在庭院积水里的月亮,欣赏过这种月色,这时的月亮应该说是月影的月影。当时的光景,就是在今天,仍然清晰地留在京子的心里。后夫对京子说:“健全的爱,只能寓于健全的人之中。”当然,京子只好羞涩地点着头,其实,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在丈夫刚死的时候,京子想过,和卧病的丈夫保持严格的禁欲生活,究竟有什么用呢。但是过了一些日子之后,这种禁欲生活也变成了缠绵的情思,每当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就感到其中充满着爱情,京子也就不后悔了。在这点上,后夫是不是把女人的爱情看得过于简单了呢?京子问过后夫:“你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但为什么离了婚呢?”丈夫没有回答。京子是由于前夫的哥哥不断劝她再婚,所以才和后夫结婚。婚前两个人来往了四个多月。他俩的年龄相差15岁。
  当京子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她惊恐得连模样儿都有些变了。
  “我怕呀,我怕呀!”她紧紧地偎倚着丈夫说。她呕吐得非常厉害,精神也有些失常。有时,她光着脚走到院子里去,捋起松树针来。当前妻留下的儿子上学去的时候,她会交给他两个饭盒,而且两个饭盒里都装好了米饭。有时她忽然觉得隔着镜台就像看到收在镜台里的“镰仓雕漆”的手镜似的,不由得两眼发直。有时半夜醒来,坐在被子上,俯视着熟睡的丈夫。她一边解下睡衣的带子,一边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怖:人的生命,该是多么脆弱呀。看起来,她是在模仿着怎样用带子绞丈夫脖子的动作呢。突然,京子放声痛哭起来。丈夫醒了,温柔地把带子给她系上。虽然当时是炎热的夏天,京子却冷得打颤。
  “京子,鼓起勇气,相信肚子里的小生命吧。”丈夫摇晃着京子的肩头说。
  医生认为应当入院。京子初时不肯,但最后还是被说服了。
  “既然要入院,那么在入院前,给我两三天的工夫,让我回趟娘家吧。”京子说。
  丈夫把京子送到娘家来了。第二天,京子一个人悄悄从娘家跑出来,到跟前夫一起生活过的高原去了。这是9月初旬,比起和前夫搬到这儿来的时期,要早十天左右。京子在火车上,也觉得要呕吐,头晕,感到仿佛要从火车上跳下去似的不安。但是一从高原的车站走出来,接触到新鲜凉爽的空气,她立刻感到畅快起来。好像是附在身上的邪魔被赶走了,她一下子苏醒过来。京子自己也奇怪,站在那里,四下里看了一下环绕着高原的群山。那微带深蓝色调的青翠的山影,耸立在碧空之下,使得京子感到一种充满了生命的世界。她一边擦着她那噙着热泪的眼角,一边向她以前住过的家走去。在过去,粉红色的夕辉,衬托着轮廓鲜明的树林,而今天,从这同一片树林中,又听到山雀的啼声。
  从前的房子现在住着人。楼上的窗子挂着白纱窗帘。京子站得远远地瞧着,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假如孩子生下来像你,那怎么办啊!”京子突然说出连她自己也要吃惊的话,然后沉湎在温暖的、平静的感情中,向原路折回去了。
  一
  
  
  当他们三个人从饭馆里出来时,原来还是白昼的大街,已是华灯初上。
  新进作家吉浦先生和我们告别后,径直往下坡路走去。
  今里君在来往行人中,从大钱包取出钱给了我,明天搬家要用些钱。
  我们两人往上野方向走去,今里君今天情绪格外的好,身着和服外套显得更矮,肩膀要撞过来似的向我挪近。来到汤岛坡道时,突然问道:
  “上回小说的主题觉得太轻松了吗?还是适合妇女杂志的吧。”
  “难写吧!”
  “说的是有一位妇女,二十多年来受尽丈夫的折磨,丧尽力量,她无法从丈夫手中逃脱。这时没想到丈夫得了重病,妻子这一下高兴了,巴不得他早点死去,自己就可解脱了,就可恢复往日年轻时女人具有的美貌。她梦想着,等待着。”
  对此我想发点议论,因为我不久要结婚了,对婚姻充满罗曼蒂克的幻想,我只注意到一切女人所具有的那种人情魅力。
  “不料妻子感染上丈夫的疾病,却先死去。”
  对人生这种粗暴的描绘与审视,我感到不悦,由于对结婚的幻想使我的情感变得细致入微。
  “何况这位妇女对这桩婚事没有丝毫的责任,实际上不叫结婚,而是逼婚,一个还分不清事理的小女孩被父母逼迫的,16岁就……”
  “16岁!”我喃喃自语道。打算和我结婚的姑娘也是16岁呀。我一向对十六七岁以上的女人不感兴趣,而只对16岁的妙龄少女产生一种近乎病态的爱慕。但是当时16岁就成亲,在社会上极其希罕,可以说是一种破例,但我对我的破例充满幻想,尽情加以粉饰。
  “16岁就结婚那是很希罕的,怎么结呢?”
  “是这样的,一位新上任的知县的公子看上了一位姑娘,死乞白赖地想搞到手。姑娘的父亲当年是位旧诸侯的臣下,目前在县府当小职员。作为通俗小说来写。”
  今里君就这样简单地解释了,而我却默不作声。
  在上野广小路和今里君分手后,我乘车去见柴田君朋友,他住在团子板,想叫他陪我去买东西。我们买了五张冬天用的坐垫。其它诸如梳妆台、缝纫用具、女式枕头之类,都要在道子来之前准备好。
  我顺便来到明天要搬进二楼住的那户人家,在门口拜托里屋的人坐垫送到之后先放在我房间里。
  “北岛先生,北岛先生。”这家男主人从里面急忙喊我。
  “请进来坐会儿,我妻子向你问候,想见见你。”
  我推开西洋式的门扇,走进铺着草垫的房间里,初次见到他的妻子,细长的脸盘儿,宛如一种轮廓不清的苍白物悬浮在空间。一个小女孩枕在她膝上睡着,红润的小脸蛋令人赏心说目,后来她慢慢睁开眼睛望了望我,眼眶里浮现出美丽的血丝。
  “这孩子每天老问,姐姐什么时候来呀,现在就嚷嚷等姐姐来后一定带她去洗澡呢。”
  男主人穿着略带灰尘的棉袄,好像要梳理似的捋捋他那整洁的小胡子,客客气气地说:“太太来这里时,她父母陪她一起来吧,希望能住这里,卧具有不少。”
  “不,我自己去接她来。”
  “这么说你们两人一起明天来了。”
  “不,明天我一个人先来这里住,四五天后才去歧阜接她。”
  确实我原打算四五天内去接她的,只等着道子的信,通知我动身的日期。只要信一到就好了,道子到了东京就万事大吉了。
  
  二
  
  
  回到浅草的公寓时,看到有道子的信。我飞快地奔上二楼,这不等于道子来到东京了吗。
  但是信的内容太出人意外了,把膝上的小包包扔掉后,我站起来奔出公寓,帽子还原样地戴着。来到车站附近,不见近处有车开来,只有低处的路轨佯装不知似的横躺着。
  “一、二,一、二,”一边数着数,一边大步向前奔走,心急得恨不得用脚尖把地面往后面使劲登。一边走着又看了一遍信。
  不管怎样要立即给歧阜的家拍个加急电极,立即向东京警察局报案,请求寻找。真糟糕忘了带她的相片,不过柴田君那里也有。现在乘坐夜间列车赶到歧阜去,能赶上末班车吗?去叫柴田来。事到如今只好去找道子的养父母,请求帮忙寻找了。
  这些事情在脑海里按顺序清清楚楚地排列着,至于其它事就模糊不清了,记忆与想象交错在一起,感情与理智凝固成一团,连自己都搞不清了。
  我正急匆匆地往柴四处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上野广小路的乘车地点,就跳上了电车。
  在电车上再次取出信来念。念封上印有桔梗花图案,我才不介意旁人的目光呢,什么时候寄的呢,我查了信封上的印戳。
  ——歧阜,十年11月7日,下午6时至8时之间。
  这么说是昨晚寄的,昨晚道子在哪儿过夜?
  昨晚肯定还在歧阜,那么这封信是在离家出走的途中投寄的吧?还是寄出去后又折回过家呢?
  现在她在哪儿呢,今晚在哪儿过夜呢。如果昨晚在车上,她的身子还是干净的,那么是今晚了?现在九点了,这一时间道子不会安然入睡的。
  非常,非常,何为非常。异乎寻常?异乎我之寻常?异乎世间寻常?
  我的脑海里,“非常”这一字眼此时此刻如雨点声不断渐沥着。
  下了电车后走上团子坡,又借着衣店的灯光读了一遍。
  
  亲爱的朋友,我的郎哥:
  感谢您的来信,很抱歉未能回信,您还好吗?我有一事要告
  诉您,虽然曾与您有过誓言,但我遇到一件非常之事,这事无论
  如何也不能向您袒露,想必您会疑惑不解,一定会要求我向您表
  白,与其说出这一非常之事,不如死去更幸福。请把我忘了,当作
  不在这人世了吧。下次给我来信时,我已不在歧阜,已离家出走
  了,和您的○!我终生难忘,这是我最后的信了,即使寄到这寺院
  来,我也不在了,我不知道我将在何方,怎样生活,我衷心祝愿您
  幸福,再见了,我亲爱的朋友,我的郎哥。
  
  这是一封16岁的女孩写的信,只念到普通小学三年级秋季的女孩,好像是模仿妇女杂志里出现的情书之类写的吧,形式上虽然有点像,但是多大程度上能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呢?“非常”,这一字眼到底包含什么意思呢,我已经能逐字逐句地背诵信的内容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样的代号呢?恋啦,爱啦之类的文字她应该知道的,为什么用代号呢?”
  无数个圆圈忽而变大忽而变小地一直在我眼前若隐若现。
  我走上旅馆那陡峭危险的楼梯时,发觉双腿颤抖着,柴田君住在这家旅馆里。
  
  三
  
  
  柴田读着道子的信,激动得肤色几乎变白。我吸了一两口卷烟后把它插进火盆里,接着又取出新的吸了一两口就插进火盆,反复插进好几根。
  柴田看出了我焦虑的表情。
  “是男女关系吧。”我问道。
  “我也这么想,女人难以启齿的,一般都是失去贞操之类的事吧。”
  “生理上的缺陷?”
  “嗯,也有可能。”
  “血统或遗传上的不良问题?”
  “嗯,也有可能。”
  “不可外扬的家丑?大人的或子女的丑事?”
  “嗯,也有可能是家丑。”
  “不过我想不可能是这种事。”
  “道子不会上男人的当的,她很稳重,虽然还年轻。”
  “也许她已不在寺院了?”
  “可能还在,犹疑不决地彷徨着。”
  柴田望着远处又自言自语地说:
  “上回她说要来的,那时让她来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只怪错过机会。”
  “不过——”
  “所以才让这秃子摇头晃脑地溜掉了。”
  ——那是10月中旬左右道子寄来的信,信里说她要从歧阜出逃,给她寄些车钱去,这没问题,不过道子说要和邻居的女孩一起来,这使我不痛快。我对这女孩产生一种格外的道义责任感。两人一起来到东京,只留下道子而把她甩掉,我不忍心这样做,那女孩子说想到咖啡店工作,万一她在城市有个三长两短,我哪能不管呢。她还有父母亲,女儿离家出走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管的。不管怎样都是我的包袱,道子一个人来不会被发现的,但和她一起就会受拖累,说不定也会被带回歧阜。我真想道子一个人来的,这样可以使道子的感情专一地置于一处,我就能径直地接受它,不受外人的干扰。同时我也担心她一人出外旅行,一个女孩子情绪亢奋不稳定时,长时间独坐夜行列车去旅行,实在令人担心,所以我要亲自到歧阜去接她。她可能来不及带换洗衣服出走的,不给她捎点衣服去怪可怜的——由于这种情况,所以我不同意她和邻居女孩一起来。前些天把我的想法告诉柴田时,他却说:
  “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个女人我能对付了的。”
  如今我也觉得不该尽说些漂亮的空话,应该接受她来就好了。
  柴田安慰我:
  “看看我们周围,学生谈恋爱顺利的,十人中可以说难得有一人。而你顺利得反倒让人吃惊。一般随时随地都会遇到挫折的。”
  虽说如此,但我为何也要加入到这失败的行列中去呢。
  “怎么办?”
  “我现在就去歧阜。”
  “就这么办。”
  “什么也没准备,借给我一些钢笔铅笔,还有信封信纸和包袱皮之类的,还有道子的相片。”
  “毛巾和牙刷呢?”
  “路上买,你身上带着钱吗?我只有一点,也许随时要用的,到今里君那里也许能借到,不过估计锁门了,而且没时间绕道去找他了。”
  “我身上没有,到停车场的途中可以去找朋友借点。”
  “也许是马后炮,不过还是给寺院发个电报。”
  我们匆忙地离开了旅馆。初冬的晚风冷飕飕的,柴田拉开斗篷的袖子,用它披在我的肩膀,他这种热情的举止多少让我有点难为情,我们同披一件头篷走着,情绪多少稳定些了,也不气急了。
  “不会是报纸登的那些离家出逃的一员?”
  我突然想起后问道。
  “什么,什么样的出逃?”
  那是前天晚报上登的消息,标题是“未曾有过的大出逃,歧阜市男女学生共十二名集体出逃”。六名男中学生带着六名女生出逃了,又是发生在歧阜,让我有点受惊。不过没有详细报道这事,因为当时发生刺杀原敬总理大臣的消息占满了整版的报纸,而且是出逃事件发生后两三天才登的,六名女学生中最年轻的是二年级15岁的,叫美代子,连姓的念法也和道子相近,不会是报纸误刊吧?
  现在总觉得和道子的那封信有点关系,不过道子是16岁,不是女学生,不大可能和那些农村中学生之流大闹集体出逃这类事的,而且这事件是四五天前发生的,道子昨晚还在歧阜——不过也许她抱有只要能离开歧阜的想法说不定也参加了这一轰动一时的逃亡队伍?后来被抓回歧阜了?最后歧阜也呆不下了,养父母家也呆不下了,再次离家出走了?难道真是这样吗?我没有力气打消这种杂念了。
  来到驹达邮局门前,柴田动作麻利地拿掉斗篷摁住我的肩膀说:
  “这件斗篷你就穿着去吧。”
  “道子要出走留住她。”电报上只写了这几个字,没有写明发信人名字,因为让道子离家出走的是我,通知她要出走留住她的也是我。
  柴田替我去借钱回来了,但没借到,朋友不在家。我们坐上电车,车上遇到学校同学,柴田马上对他说:
  “喂,借点钱给我,要去旅行用的。”
  但是这位同学身上也没带钱。
  我戴着校帽,总觉得有些担心,在歧阜也许会做出干不光彩的事。借柴田的呢帽试戴了一下,肥肥大大的把耳朵都盖住了,只好带我的校服帽了。
  “渡濑那小子带着道子去看鸬鹚捕鱼的那天夜晚,也许调戏了道子。”
  “不会的,如果真发生那种事,道子就不会那么详细地介绍当晚的经过。”
  不过我听了这话后,好像这位叫渡濑的法学系学生,他那苍凉的皮肤触到我的肌肤似的,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连和尚也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呢!”
  经他这么一说,眼前仿佛出现他的养父,像个院政时代的那种彪形大汉的僧兵,叉开两腿站立在我面前。
  “是不是道子的生身父亲写信告诉她了?当时是知道了的!”
  “我也觉得有可能。”我答道。此时心里浮现出一位孤苦的勤杂工,他在北国的一所小学校里。难道是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家庭蒙上一层阴影了?
  在东京车站的候车室,我匆忙地给今里君写了封信,向他借点钱,并告诉他我托柴田君去取。
  我向车窗外探了探头,似乎很有自信地说道:“道子如果没有失身,怎么也要把她接来东京,万一失身了就设法让她能回到老家和父母身边。”
  “是的,就这么办吧。”
  列车开动了,柴田伸过手来,我紧握了他的手。
  
  四
  
  
  在东京车站时,总觉得道子在这里;乘上车后,又觉得道子也在车上。
  在新桥、品川的明亮站台上的妇女,我都—一寻找,看得眼睛直疼。
  一辆错开的上行列车向前奔驶,透过它的黄色车窗,车厢的人影拖着灰色的尾巴一闪而过。我想我要随时做好准备换成对面的列车,因为有可能道子坐在对面的列车上了。
  把裙衣和帽子扔到行李架上,同时也随时准备着立即取下衣帽飞出车外,我不时地望着行李架,有可能道子正好站在某一个月台上呢。
  那个女孩像是道子,的确是她。不,那是不可能的,一面想着一面呆呆地看着前面五六个座位上的女人,望着她的秀发和倩影。
  坐在对面的学生搭讪过来,他在东京准备了大学预科入学考试后正返回四国,看到行李架上的那顶大学帽子,似乎对我尊敬起来。
  刚才低着头坐着的那位束发妇女直起了身子,露出白白的酥胸,刚才在给婴儿喂奶,看起来比道子大10岁。
  我把身子蜷缩在斗篷里,在坐位上仰面入睡了。
  哪些是可能发生的,哪些是不可能发生的,分不清界限了,脑海里充满了幻觉。
  ——白色墙壁,方形的狭窄的拘留室,苍白的道子和她的男人靠在墙上,暗淡的灯火,养父母报案后被抓到的他们两人。
  ——为寻找道子,我到处浪迹,波涛的声音,散发酱油味的台桌,旅途中和疲惫不堪的道子邂逅。
  ——痛哭失身的道子,我和道子过着柏拉图式的非夫妻关系的生活。
  ——啊,警笛声,被我乘坐的列车轧死的,抱着她的男人的道子。
  ——北国的皑皑白雪。饱经沧桑、回到父母身边的道子,跪在草席垫上,我在他们面前低下了头。
  ——“虽然她和你有过誓言,但是这女人是我的。”“不,懂得如何去爱她的,只有我。”但是道子却袒护这个男人,扬起双眉,高声笑我。
  我想起少年时代读过的那些说书故事和冒险小说,在里面出现的创造形形色色奇迹的隐身术啦,神通力啦,还有那奇妙的魔力。
  ——“呀”地一声呐喊,我顿时化为烟雾飞向天空,然后在那个正在搂抱道子的男人面前一下子现出身来。
  ——我一声断喝,便使那个男人直挺挺地动弹不得,或者昏昏欲睡,或者遭雷劈打。
  总而言之,不过——我紧闭双目,右手摁住额头,使精力凝聚在额头上,虔诚祈祷,使我的心愿越过遥远的天空,传到道子的心里,这能实现吗?真难以置信,但是为什么难以置信,坏在不去相信,只要坚信不渝,就能变为现实。
  然而,人的精神之力如此脆弱,一事无成。这样一想,我的心绪也就平静下来,仿佛把自己置于渺茫的远方,心情陷入虚无缥缈的境地,逐渐困倦起来。
  我又一次取出道子的信来念,放回袖口里时,腰间的钱包掉下来了。我无心挪动身子,对面的那位学生替我捡起来了,我木然地接了过来,斗篷的下摆开了,滑落到地板上,又是那位学生拾起来给我披上,好像是理所当然似的,萌生出一种撒娇的心态。他几次给我捡起来,我都没有表示谢意,是一种完全把自己托付给他的依赖心情,我身体软弱到对别人的好意无动于衷,却能心安理得的地步。
  这位学生一刻不眠地守候我,我于是对他说:“我要在歧阜下,到站叫醒我。”
  有时醒过来时,只看到空荡荡的站台上提着灯火走动的站务员,我蓦地站起来向窗外寻找道子。
  在丰桥车站醒来时正是早上8点了。我觉察不到昨晚感情的骚动和今朝有什么联系,似乎连自己有手有脚也忘了似的变得麻木不仁,成了癖性似的一一扫视车站上走动的人们。
  歧阜站到了。哎呀,停车场一派盛况,站台上的大柱都用红白两色的布裹着,天桥的上下道口也装饰着红色与白色的彩带,像一条项链似的。不会是为了迎接我这位情绪昂然的人的到来!也不会是因道子逃离这座城市所致吧。不管怎样,我有一种异常新鲜的兴奋感。
  我快步走向候车室,急忙地浏览了一下报纸,人们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到底是地方报刊,都是关于出逃的消息,男生队伍和女生队伍分别出逃,并约好地点碰面。六名女生后来在横浜被捕,六名男生好像跑到北海道去了,不过所有各报刊登的都是二年级15岁的美代子的姓名。
  出了候车室,停车场的人口处立着一座拱门,望上去白匾额上写着“庆贺升级”四字,用小豆似的红字写的。
  “升级?哪所学校升级了?是靠近道子住的那所寺院后面的农校吗?”
  “道子的男人是这所农校的学生?城里在庆贺这所学校吗?”
  然而雨水冷冰冰地扑打着这座城市,这座矮小的城市显得一片死气沉沉。
  我冒雨来到一间红墙旅店。它坐落在停车场前面。
  “嗳哟,是您呀!欢迎光临。”一位女佣人飞快地走来拉我进去。
  “嘿,欢迎,欢迎。”她发出欢快的声音,从后面轻轻推我,一只脚踮起,一只脚直往前跑似的把我引到走廊里面。后面跟来两三位女佣人的轻轻脚步声。
  我一时发愣了,不出声地随她们摆布。我跟她们不熟,9月时住过一晚,10月来这里吃过一次午餐,几乎没有和她们交谈过,更没给过钱,没有理由受到热情招待,她们哪儿来这股亲热劲呢,我真是受宠若惊。
  “请在这里稍候,有一间好房间,马上去收拾一下。”
  我站在那里发呆,尽是些怪事,真是莫名其妙。
  正好,柴田寄来的电报汇款也刚到。
  “快点去收拾一下一号房间。——是吗?可以住了?”听到最初的那位女佣人在跟另一位女佣人说话。
  
  五
  
  
  透过小庭园,从一号房间可以俯视停车场前的广场。
  我透过庭院的树枝,向停车场的进口处张望。生怕道子进了车站里。
  我跟佣人说马上开饭,可是差不多12点才送来。
  刚吃进一口鸡蛋羹就感到恶心得要吐,我吓了一跳,虽然感到很饿,可什么也咽不下去。伺候我的不是刚才的那位女佣人。
  “哪所学校升级了?”
  “学校?”
  “不是立了座拱门吗?在那里。”
  “是停车场啊,在庆贺歧阜车站升级。”
  “原来是这样,哼,我是位学生,老以为升级的就是学校。”
  “是嘛。”
  “听说发生一起大规模的出逃事件。”
  “是吗?”
  “你不知道吗?报纸都大登特登了,在歧阜发生的。”
  “哎哟,有这样的事!我从来都不看报的。”
  “你没听说过XX街的住在寺院的小女孩离家出走之事吗?”
  “一点都不知道,叫什么寺院呢?”
  “叫澄愿寺。”
  “我不知道,可我们老板是一所女校的老师,等他回来问一下。”
  “不必了,替我叫辆车吧。”
  “是,先生。”
  我老感到要吐似的,于是勒紧衣裙的带子,这样更不好受,只好又松开了。
  我借了旅店的雨伞乘车出去了。
  车驶出歧阜市来到郊野,看到有好多家制作名产的雨伞铺子,看样子这一带是座小镇。
  车停在一间杂货店门前,里面站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好像是道子的“老师”。道子来这里学裁缝和插花。道子曾说过这位“老师”是歧阜市唯一对她好的人。我的信也是寄到这里转交给道子的。
  “对不起,我是从东京来的人。”
  “是嘛。”
  “想打听一下澄愿寺的道子的事。”
  但是这位妇女好像对我很冷淡,看都不看我一眼。送走顾客后仍让我站在庭院,自己也站立着。
  “你是哪一位?”
  “我叫北岛。”
  “啊,是北岛先生啊!”
  “承蒙您的关照了。”
  “哪里,哪里。”
  “我是来打听道子的。”
  “道子怎么了?”
  “没有发生什么事吗?”
  “我没听到过什么呀。”
  “她没有离开澄愿寺?”
  “我好久没有去澄愿寺了,不过这事——”
  “是吗,昨晚我收到封奇怪的信,信中说她要离家出走,您不知道吗?”
  “如果她在这里,我不会把她藏起来的。”
  不料她用了这种尖锐的口气,使我着实惊愕,我不由得往里看了一眼,用白纸糊的拉宫。其实我一点也没有盘问她的意图。
  我感到疲倦,不想多说话了。
  “那么,对不起告辞了,我到澄愿寺去一趟。”
  上了车才发现把雨伞忘在那里,澄愿寺离这里不远,我让车子在寺院门前等着。
  和里院之间没有拉窗的房间内,道子的养母一个人在做针线活儿,道子称她为“敌人”。我九月份来过一次,这回是第二次。
  简单地寒暄几句后,她问道:“今天从哪儿来的?”
  “刚从东京来的。”
  “特地来的?”
  “是的,有件事想弄明白。”
  “是关于道子的事吗?”
  “是的。”我急急地答道。
  “最近我一直没让道子走出家门一步。”
  “怎么,她在家里?”
  “别看同样的年龄,东京长大的女孩和这里农村长大的女孩,如果你认为一样就大错特错了,道子完全长大了,不准她一个人出门。”
  我听出她含沙射影地挖苦我,不过我暂且不予理睬。
  “这一阵子她一直在家?”
  “是的,连买东西也不让她去,眼睛一刻都不曾离开。”
  “这么说在这里?”
  “怎么了?”
  “道子没发生什么?”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是的,所以今天一早就赶来了。”
  “是吗,那么请上屋里来坐坐。”
  我在坐垫上坐下来,轻轻地低下头,痛切地说道。
  “有件事必须向你道歉,也必须请你帮忙。”
  她默不作声。
  “昨晚收到一封奇怪的信,非常担心就马上赶来了——没有发生离家出走之类的事吗?”
  “我一点也不知道,道子说过这种事了?”
  “噢,不是的,昨晚的电报是我打来的。”
  “喔,原来是你打来的,那时觉得纳闷,道子自己一个人在这间房睡觉,是她收到的,叫她给我看看,却躲躲闪闪,叫她念念,也只是哼哼两句。她说搞不清,一点都搞不清怎么回事,就把电报撕了。”
  这封电报如果让养父养母他们知道内容就不得了,更不用说道子在家时。天啊,我竟干了什么!即使是假的,不是她的真意,她在信中写着要离家出走。可我在电报竟当成真事给暴露出来了。
  原来那封信是假的,不是真情,现在才多少打消了猜疑。我连做梦也没想到不是真情,结果自己从昨晚到今天却如此的张皇失措。
  “真是谢谢了,让你费心了,还特地赶到这里来。”
  “不,不,我应该道歉的。”
  难道我在把自己当做好人,道子当做坏人了吗?
  “说实在的……”
  “道子自己怎么想的,我一点都不知道,由你亲自问问她好了。”
  于是养母喊道:
  “道子,道子。”
  没有声音,我紧张起来。养母到隔壁房间去了。隔扇门拉开了。
  “您好,欢迎光临。”
  像金属丝那样细的声音,道子两手扶地跪着。
  看到她的一刹那,我心中不禁一颤,这一瞬间不是怒,不是喜,不是爱,也不是失望。而是深深的负荆请罪感使我抽搐。
  眼前的这位姑娘,哪有一点还像一个月前的道子,她的身容哪有一点还残存着花季少女的姿色?分明只是痛苦凝缩成的形骸。
  脸上涂着白粉,干巴巴的没有一点人的血色,皮肤像干鱼鳞片似的皲裂着,双目呆滞,像在凝视着自己心灵深处似的。身上穿着一件褪色发白的丝光棉袄。身上哪有一点光泽。
  我见到的不是我热恋着的姑娘,也不是可能背叛我的姑娘。看到道子,只是看到空虚,令人神伤。
  这种面貌,并非昨天今天的痛苦造成的结构。这一个月来她给我来了十多封信,诉说每天和父母争吵不休,每天伤心流泪。对我而言是一种空想的伤感,可是对道子而言,是一种现实的痛苦。现在空想正面对着现实,我们婚约的现实。
  我不明白是一种什么样的“非常”。但我明白是我们的婚约把道子摧残了。难以承受这种打击,她才写了那封信吧。
  一个痛苦的化身向我逼来,僵硬地坐在火盆的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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