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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名: 伊豆的舞女
  《伊豆的舞女》伊豆的舞女
  
  伊豆舞女
  伊豆の舞子
  主演: 山口惠子
  三浦友和
  片長: 82 分鐘
  類型: 愛情
  地區: 日本
  年份: 1972年1月1日
  語言: 日語
  
  《伊豆的舞女》是川端康成早期的代表作,也是一篇傑出的中篇小說,在讀者中産生了深遠的影響。影片《伊豆舞女》根據日本著名作傢、諾貝爾文學奬得主川端康成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由山口百惠、三浦友和聯袂主演。影片以第一人稱的手法,講述了“我”的一段經歷。“我”因為人生孤寂,獨自去伊豆旅行,途中遇上一夥江湖藝人,便與他們結伴而行。藝人們心地善良,性情純樸,讓我感到了人生的溫暖。尤其是那個天真、爛漫、可愛的小舞女,她讓我産生了無限美好的浪漫聯想,萌發出一種朦朧的戀情。四天後當我和她們道別時,我先前鬱結的情懷已得到了緩解……影片表現了少男少女之間初戀的那種朦朧、純真的情感。給了讀者一份清新之感,也淨化了讀者的心靈,把他們帶入一個空靈美好的唯美世界。
  《伊豆的舞女》-劇情介紹
  
  一個二十歲的高中學生,性情孤僻。一次,在去伊豆的旅行途中,遇到一隊鄉村巡迥演出的藝人,並與之結伴同行。他認識了一個十四歲左右的美貌舞女,對她産生了愛慕之情。他為舞女迷人的姿色所吸引,甚至還産生過占有她的邪念。但他不願這種無瑕的美受到沾污和損害。一方面。他為自己難以抑製的衝動而苦惱,更為少女夜晚可能受到侮辱而惴惴不安。當他在男女公共浴場看到她裸露着少女純潔的肉體,歡叫着朝他迎面跑來時,從那天真無瑕的神態中,感到了無限的寬慰。舞女也對這位青年一見鐘情。幾天後,青年旅費耗盡,不得不和這隊藝人分別了。臨行前,來送他的舞女默默無言,心中有說不出的難受。船開了,舞女的身姿漸漸遠去,消隱。他沮喪地躺在床上,眼淚撲簌撲簌地往下淌。
  《伊豆的舞女》-主角簡介
  
  山口百惠 (やまぐち ももえ,Yamaguchi Momoe)
  《伊豆的舞女》山口百惠
  
  日本著名歌手、影視明星。她的丈夫是三浦友和,也是日本的著名影視明星。作品:《血疑》《天使的誘惑》《炎之舞》《污泥中的純情》《春琴抄》《絶唱》《霧之旗》《擁抱》《伊豆舞女》
  
  1972年第五屆“明星誕生”歌唱比賽中,以《回轉木馬》一麯獲得第二名。1975年,與三浦友和主演電影《潮騷》,兩人陷入熱戀;這部電影的導演西河曾透露,當年拍《潮騷》時,山口百惠常常一早到現場,他還取笑地問百惠是否想早點見三浦友和。1979年1月,三浦友和在夏威夷嚮山口百惠求婚。1980年10月5日,正值巔峰的山口百惠在日本武道館舞臺上像仙女一樣出現在大傢面前,放下麥剋風,宣佈引退,與三浦友和結婚;她的急流涌退,讓在場的所有觀衆無不悵惋唏噓,甚至淚流滿面。婚後育有二子,長子裕太郎,次子貴大君。
  
  三浦友和出生於日本山梨縣????山市。原名三浦稔,三浦友和是他的藝名。1974年和山口百惠合作了第一部作品
  《伊豆的舞女》三浦友和
  《伊豆的舞女》。1980年與日本著名影視歌明星山口百惠結婚。婚後生有二子。長子三浦佑太朗,次子三浦貴大,目前均在大學就讀。1999年個人著作《被寫體》出版發行。近年仍活躍在大銀幕上。
  所獲榮譽:1985年 第10回報知映畫賞最佳男配角,1991年 毎日映畫最佳男配角,1999年 第24回報知映畫賞最佳男主角,1999年 憑藉電影腳本《家庭私小說》獲毎日映畫第54回腳本賞。
  友和出演電影名錄
  《伊豆的舞女》、《逝風殘夢》、《污泥中的純情》、《鳶之戀》、《野獸們的熟睡》、《天國車站》、 《電影旬報》、《幸福家庭計劃》、《田園的憂鬱》、《殘雪》 等。
  此外,2004年以來,三浦友和還出演了 《茶之味》、《殺妻總動員》、《ALWAYS 三丁目の夕日》等影片。
  
  編劇作品
  家庭私小說 M/Other (1999)
  《伊豆的舞女》-作者簡介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小說傢,日本唯美主義文學的代表之一。
  1899年,川端康成出生於大阪,父親是一名醫生,川端康成的命運十分坎坷,在他的幼年時期,父母先後去世,
  《伊豆的舞女》川端康成
  不久,撫養他的祖父母也離開了人間,年僅16歲的他衹得暫住在伯父傢中。幼年的不幸生活反倒激發了川端康成的創作力,他决心在自己喜愛的文學創作中闖出一片天空。經過刻苦的學習和大量閱讀世界名著,1920年,川端康成考入東京帝國大學英文係,次年即轉入國文係。同年,川端康成與今東光等人合創《新思潮》,並在第二期上發表了自己的處女作——《掃魂祭一景》,自此蜚聲文壇。1924年,大學畢業後的川端康成與人共同創辦了《文藝時代》、《文學界》等雜志,並於1926年發表短篇小說《伊豆的舞女》,事業步入了輝煌期。先後曾任日本筆會會長、日本藝術院會員和國際筆會副會長,還曾獲得過日本政府頒發的文化勳章,聲名遠振。川端康成一生創作了大量文學作品,其中不乏優秀之作,如創作集《情感的裝飾》、短篇小說《水晶幻想》、《禽獸》、中篇小說《山之音》、《睡美人》等。1968年,川端康成憑藉《雪國》、《千衹鶴》、《古都》,成為日本第一個諾貝爾文學奬的獲得者。1972年4月16日在逗子市的工作室用煤氣結束了自己的一生。長眠於神奈川的鐮倉陵園。
  《伊豆的舞女》-影評
  
  日本電影看的不是很多。現在日本片子太變態,而且恐怖。雖然說日本的電影的主題以及劇情比其它偶像電影都
  《伊豆的舞女》伊豆的舞女
  要有意義一些,但再好的本質常常也會因為演員的表現不足而無法表現出其精髓。看日本描寫男女之情的影片通常都表現的很純情,於是看動畫片的時候,常常會有被打動的感覺。但是這相敬如賓的後面又隱藏了多少色情暴力呢?
  看了《伊豆的舞女》的小說,感覺與電影很不一樣,恐怕上面的劇情介紹是根據小說寫的。電影中清純的感覺在小說中很難體會到。這也許也是導演個人的理解的一種體現吧。於是在拍成電影之後,所有觀衆無一不被男女主人公純潔的愛情所打動。而又對其最後無奈的結局感到惋惜。
  但是如果不從愛情片的角度來看這部電影,從其它的因素和角度來看它比作為一部愛情片要更加有意義。而這些都是原著中所沒有的。比如說加入阿薫的好友阿君這一個人物以及最後結尾時阿薫被一隻刺滿紋身的手臂捆住的鏡頭,表現都不再是愛情的主題了。也許導演從一開始就想把它拍成一部關於女孩的電影。那時的女孩命運是如何的凄慘,她們都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人生,即使是選擇了,也是出於無奈,因為選項是及其的有限。最讓人記憶尤新的一幕是阿君的屍體被衆人擡出那間破屋的時候,阿薫還站在山的另一邊大喊着“阿君,早日康復!”對阿薫的單純不能不覺得慶幸同時,對阿君的死感到越發得凄涼……
  在看片的整個過程中,一直都被阿薫的純潔打動:在山上因為想給“我”弄一支手杖而纍得氣喘籲籲;在店裏一心一意地聽別人念書而對客人對她的搔擾毫無察覺;最快樂的事情是下棋和聽故事;一心想買一個護身符給阿君也不顧是不是能夠見到對方。即使是在表演,臉上也能露出真誠的笑容。
  但是這種笑容又能支持多久呢?在被一群成年男人虎視耽耽地盯着的環境中生存,她的兄長又能保護她多久呢?理想主義者當然是希望男主角能夠把她帶離這個地方,可是離開之後又能去哪裏?又能做什麽呢?
  我想任何一個人都會希望,阿薫永遠都衹有十四歲,永遠都不會知道在她旅行過的這麽多地方,有許許多多的事情不是她想像中那麽簡單,有許許多多的人不是她想像中那麽善良!恐怕每一個觀衆都會希望自己是十四歲的阿薫,帶着一臉純淨生活着。


  "The Dancing Girl of Izu" or "The Izu Dancer", (Japanese: 伊豆の踊子, izu no odoriko) published in 1926, was the first work of literature by Japanese author Yasunari Kawabata to achieve great popular and critical acclaim. Kawabata would win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in 1968. The short story was first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by Edward Seidensticker and published in an abridged form under the title, "The Izu Dancer," in The Atlantic Monthly in 1952. A complet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the story was made by J. Martin Holman and appeared in a collection of Kawabata's early literature published as The Dancing Girl of Izu and Other Stories (published by Counterpoint Press, August 29, 1998, ISBN 1887178945).
  
  Today, part of the story's name, odoriko ("dancing girl") is used as the name of express trains to the Izu area.
  
  Film adaptations
  
  The story has been filmed several times in Japan:
  
   * Koi no hana saku Izu no odoriko (1933)
   * The Dancing Girl of Izu 伊豆の踊子 Izu no odoriko (1954 film)
   * Izu no odoriko (1963 film) - directed by Katsumi Nishikawa and starring Sayuri Yoshinaga
   * Izu no odoriko (1967 film)
   * Izu no odoriko (1974 film) - directed by Katsumi Nishikawa and starring Momoe Yamaguchi.
  礦上的一次意外事故讓剛剛臨盆的香捧失去了恩愛的丈夫貴山,她悲痛欲絶,恍惚中走嚮河中,幸虧被礦工董林死死抱住,而董林正是害死丈夫的責任人,香捧歇斯底裏舉起石頭不停地砸董林,董林卻毫不反抗,直到香捧筋疲力盡……
    香捧終於加入了工亡傢屬的隊伍。
    還沒有從喪夫之痛中解脫出來,香捧卻面臨着一場奪子官司。孩子的大伯貴海膝下無子,又怕她改嫁帶走孩子,於是藉口香捧沒有工作,甚至編造她虐待孩子的理由,想把兩個孩子奪去。香捧該如何面對呢?
    在礦工會從主席和大傢的幫助下,香捧終於保住了自己的孩子,然而真正要撫養兩個孩子也讓香捧手忙腳亂。董林懷着愧疚不斷在默默幫助香捧一傢,卻引起了未婚妻巧兒的不滿,香捧也毫不領情把他視為仇人。
    礦上的二流子對香捧垂涎三尺,在一次偷窺香捧洗澡之後,終於被董林狠狠教訓了一番,但從此香捧與董林的流言也傳遍了礦上。香捧感激董林卻進退兩難。為了躲避流言,為了孩子的將來,香捧决定再嫁。
    香捧選中了老實的修鞋匠杜造,想踏踏實實地過日子,不料董林卻查出杜造是為了騙取香捧手中的撫恤金,香捧失望提出離婚卻遭遇杜造無賴加無恥的要求。大傢正束手無策之際,董林用自殘的方式終於逼迫杜造同意離婚,而他與香捧的關係又成了人們議論的焦點。巧兒不禁鬧起來,卻使得董林發現內心已愛上了香捧,而香捧躲避着,不願面對這段尷尬的感情。
    和香捧同院的還有被人議論最多的年輕寡婦劉素改,和開着大排檔守寡多年未嫁的朱婆,相同的遭遇讓香捧和她們成為貼心的親人。
    素改和小弟相依為命,直到她遇見小煤窯主李大壯,以為終身有靠了,卻不知李大壯幹着非法勾當,為礦區帶來了極大的危害,甚至害死了小弟。素改崩潰了,不惜同歸於盡報復李大壯。
    朱婆年輕守寡把兒子培養成人卻反被兒子鄙視,獨自守着小小的排檔苦楚地過着下半生,長期的鬱悶和抽煙損害了她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下去了。臨終前,她用自己的遭遇懇切地勸說香捧要為將來打算,不要怕受傷害繼續去尋找愛。
    就在心灰意冷的香捧準備和熱烈追求她的攝影記者許達一離開礦區的時候,礦井因小煤窯的非法開採導致了事故,而董林也在井下。
    香捧突然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情感,她加入營救的人群,通宵達旦地守在井邊。當遇險礦工被救上來的時候,香捧含淚的眼中看到董林抱着寫遺言的小黑板,上面寫着五個大字——我愛衣香捧。
  本篇創作於1936—1937年,是作者創作高峰期的一部長篇力作。作品通過對藝妓阿島的女兒初枝眼睛復明的故事的講述,再現了日本社會中貴族階層對平民階層的壓抑、歧視和侮辱,反映了日本平民尤其是藝妓及其子女的坎坷遭遇與不公命運,寄托了作傢對被壓迫與被欺辱者深刻的同情
  本書是《川端康成少男少女小說集》之一,本書主要描寫少男少女青春的萌動及情感的歷程,無論師生情、同學情、朋友情、兄弟姐妹情等都飽含着青春的純情,展示了一幅幅人情美的畫捲。
  《彩虹幾度》是川端康成戰後的一部中間小說,該作以四季之虹作為象徵物,譜寫了同父異母三姐妹戰後各自不同的命運,並以東方的“虛無”精神使戰後痛苦的靈魂獲得了拯救,深刻體現了川端康成在戰後力圖通過傳統之美恢復民族自信力的祈願。
  
  關鍵詞:虹;象徵;傳統美;拯救
  
  中圖分類號:1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8135(2010) 01-0088-04
  
  川端康成是日本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奬的作傢,他的小說創作從形式來說以純文學為主,此外,其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還有中間小說、少男少女小說等。中間小說是介於純文學與大衆小說之間的一種小說形式,代表作品有《彩虹幾度》、《日兮月兮》、《河邊小鎮的故事》、《玉響》等。這類作品在研究川端康成的文章中較少被提及,但這些作品多以戰後為背景,在字裏行問隱現了作者對戰後美軍占領日本的現實的不滿,同時也體現了川端康成對拯救民族淪落的靈魂、恢復民族自信力的祈願。
  
  《彩虹幾度》寫的是水原——一名戰後建築傢與其三名同父異母的女兒麻子、百子和小若的人生故事。百子為長女,也是該小說的主要人物,其母生下她後自殺,水原遂與麻子生母結婚,此後又與另一名女子生下第三個女兒小若。因為在母親自殺及繼母、繼女、父親的家庭中長大,百子對感情極度不信任,自初戀男友夏二在二戰中作為空軍而獻身後,便開始玩起危險的感情遊戲,與一名叫小宮的少年玩起戀愛的遊戲並懷孕,而雙方都無法接受現實,小宮最終自殺,百子也放棄了孩子。在這部作品中,川端康成並沒有用麯折的故事情節來吸引讀者,相反,川端康成用日本傳統審美意識中的“季語”來暗示作品的內容。這部小說又被譯為“幾次出虹”,整篇以 “虹”作為核心意象,通過其在不同季節中的形象表現,深刻反映了同父異母三姐妹(百子、麻子和若子)在戰後環境中各自不同的命運。
  
  一、“虹”的內涵
  
  川端康成在不少作品中都用“虹”來象徵人物的情感和命運,並賦予美麗的七彩之“虹”以復雜的內涵。在川端康成作品中,“虹”首先是希望和憧憬的象徵。“東京也出彩虹嗎?這鏡子裏也會出彩虹嗎?幼小的她站在彩虹的小河邊。”這裏的“虹”是《水晶幻想>中的女主人公在作為小姑娘時的希望,表達了她對東京和未來的美好嚮往。《虹》中,美少年木村曾夢想成為飛行傢,但在戰後混亂的時代中,他整天和舞女們混在一起,醉生夢死。於是他對生活感到了厭倦,進而想逃避現實,“想飛到彩虹裏”。在他眼裏,虹是超越現實的理想世界的象徵。
  
  其次,“虹”還是吉兇的象徵。七彩之虹是絢麗多姿的,人們往往把虹的出現當作吉利的象徵,認為它會給人們帶來幸福和希望。但七彩之虹又是虛幻的、瞬息即逝的,幸福和“虹”一樣也多是短暫無常的。因此,在特定情境下,川端康成小說中的“虹”又是不吉利的象徵。在小說《美麗與悲哀》中,坂見慶子是個富有魅力的妖女,並與自己的師傅音子陷入同性戀之中。出於嫉妒,慶子主動勾引音子的初戀情人大木年雄和他的兒子太一郎。她腰係一條自己有意畫了“無色的虹”的腰帶,在天快黑時誘惑太一郎與她一起去乘汽艇。結果汽艇發生了事故,慶子被救了上來,太一郎卻身陷湖底,她終於達到了復仇的目的。慶子腰帶上的“無色的虹”是藴含着其預謀的。“衹是水墨濃淡的麯綫,也許誰都看不出來吧,但我想讓夏天的虹繞在身上,這是時近黃昏懸在山上的虹。”黃昏喻示着生命之晚期,而 “時近黃昏懸在山上的虹”、“無色之虹”分明是一條妖氣十足的奪命勾魂之虹。它比貫日白虹更加不吉利,它凝聚了慶子的妖氣、魔性,把年輕、單純的太一郎引嚮了一個無人知曉的黃泉世界。
  
  二、四季之虹與人的命運
  
  在《彩虹幾度》中,川端康成把季節的輪回與“虹”的復雜意藴緊密結合起來,並在此基礎上,含蓄地表現了三姐妹的悲歡離合與情感命運。
  
  《彩虹幾度》以“鼕天的彩虹”開篇。歲暮年初時節,麻子獨自一人去京都尋找自己的妹妹若子,在失望而歸的路上,她望見了琵琶湖上空美麗的彩虹。此時在麻子的眼中,彩虹是吉利的象徵,是幸福和希望的象徵。她說:“我們大人年末看見大彩虹,來年該是個好年,幸福要來了。”於是,她的“心飛到湖水對面的彩虹那邊,似乎想要到那彩虹之國去。”她相信經過自己的努力,妹妹若子會回到自己的身邊,也很快會有一個充滿愛的家庭出現。但與麻子同座的大𠔌卻說:“鼕天的彩虹有點疹人。熱帶的花在寒帶開放,真有些像廢王之戀呢。也許因為彩虹下端猛然斷開……”。果然,美麗的七彩之虹很快就變換了它的姿影,失去了其優美的弓形麯綫,成為無法跨越的斷虹。這樣,虹就以大自然的語言帶給麻子一絲不祥的預感。她們姐妹之間的情感或許就像這鼕天不合時宜的斷虹,是根本無法跨越的。也許姐姐百子的極端說法更為真實:“人有各種各樣的遊泳方法,有適合本人性情的水池的水,……兄弟姐妹早晚也要成為外人,那樣更好。就任她隨便謀生算了。”畢竟若子是在作為藝妓的母親身邊長大,而麻子和百子則是在作為建築師的父親身邊長大,不同的生活環境造成了她們身份的懸殊,註定了她們終將分離的命運。因此,鼕天的斷虹也就成為不吉利的預兆,成為理想無法實現的象徵。
  
  在接下來萬物萌生的春天,小說中沒有出現“春天的虹”,卻出現了“橋”。弓形的橋與彩虹的形狀是非常相似的,因此,“橋”在川端康成筆下也就成為 “虹”的化身。在春花爛漫的時節,青木夏二的出現對百子和麻子姐妹而言,可以說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百子曾與啓太相愛,但啓太後來在戰爭中犧牲,夏二恰是啓太的弟弟。因此,百子從夏二的舉手投足間清晰地看到了已死去的戀人的影子,過去的情感和悲傷也如同春天萬物的復蘇,破土而出。與此同時,麻子與夏二也在春天邂逅,他們隨同萬物的生機萌生了新的情感。這樣,在百子和死去的啓太之間,在麻子和夏二之間就建立了不同的“橋”。百子與啓太的橋“像是一座沒有對岸的橋。活着的人架起了橋,對岸沒有支柱,橋的那一端就會懸空。而且,這橋無論延伸多長,也是到不了對岸的。”啓太死了,但百子的愛卻並沒有因戀人生命的終結而終止,反而愈加濃厚。百子獨自架起的這座“沒有對岸的橋”無疑象徵了百子“單嚮通行”之愛的痛苦與徒勞。麻子與夏二渴望建立“像彩虹一樣美麗的橋”,這一方面象徵了他們對愛的美好憧憬,但彩虹的虛幻無常,無疑也象徵了他們內心的不安,因為他們根本無法跨越啓太和百子之愛的陰影。因此,“沒有對岸的橋”如同“斷虹”,依舊是理想無法實現的象徵,是不吉利的象徵:“像彩虹一樣美麗的橋”,也依然是虛幻無常的象徵。
  
  百子與死去的啓太之間、麻子與夏二之間的沉重情感隨着夏天的到來而更加濃郁。因無法承受失去啓太的痛苦,百子與少年竹宮陷入更加病態的愛戀中,並孕育了不該孕育的生命。麻子也因戀情的折磨,原本健康的身體垮了下來,住進了醫院。等麻子出院時已到了萬物開始沉寂的秋天。在秋天蕭瑟的季節裏,秋葉開始的凋零,萬物也都收藏生命的熱望。川端康成依然用大自然的語言,對少年竹宮的夭折及百子的流産作出了預示:“銀杏的葉子還不是落葉的顔色,纔剛剛開始發黃。這樣的葉子也許很脆。”竹宮自殺,孩子流産,百子也逐漸熄滅了心中的火焰,陷入任人擺布的無為狀態。麻子也隨着病愈消除了內心的痛苦,熄滅了對夏二復雜的愛。在醫院流産期間,百子收到了麻子的信,信中說東京的天空又出現了彩虹,或許這就是兩姐妹獲得“無心”之後,預示着她們明媚未來的“彩虹之路”吧。“秋天的彩虹”在這裏終於成為吉利與幸福的象徵。
  
  三、戰後民族靈魂的失落與拯救
  
  在《彩虹幾度》中,川端康成以“虹”與季節的輪回作為作品的暗綫,並且以“虛無”美作為解除精神痛苦的良藥並非偶然,這與戰後川端康成對傳統美的執著追求是緊密相連的。川端康成認為“‘古人均由插花而悟道,’就是受禪宗的影響,由此也喚醒了日本人的美的心靈。大概也是這種心靈,使人們在長期內戰的荒蕪中得以繼續生存下來吧”。
  
  二戰後,作為戰敗國,巨大的悲哀、無助與懷疑籠罩着整個日本民族,他們在隨之涌入的美國文明面前不勝驚恐。有不少人對民族的傳統失去信心,認為傳統的就是應予以拋棄的;有的人甚至認為歐美人在人種上就優越於大和民族;還有的人看到兒童用日本國旗從美軍那裏換糖吃,也不去干涉。在黑市猖獗、物價飛漲,到處都是一片廢墟的情形下,戰後的多數日本人是難得想到國傢的。文化是一個民族的靈魂,但是戰後的日本卻陷入了自我否定的風潮中,忘卻了民族的傳統。傳統的失落必然意味着民族靈魂的失落,這會進一步加深戰敗的亡國情緒,並使整個民族陷入痛苦的虛脫之中。在《彩虹幾度》中,川端康成藉一位高僧之口闡述了這樣的觀點:“戰後頽廢派的孩子,也都是些鬍作非為的傢夥,盡情胡闹,盡情搗亂,誰說什麽也不聽。他們非常錯誤地理解了自由。”《山音》中的信吾也這樣感嘆道:“啊,前佛即去,後佛未至,夢中來臨,應以何為現實?無意中竟承受了難以承受的人的身軀……”。
  
  “當舉世都在追隨西歐的時刻,他卻非常平靜而且充滿信心地說‘讓我們繼承日本的美的傳統吧’,這種帶有發言者的性格的意見,強烈地衝擊着人們的心靈”。戰後,川端康成更加堅定了繼承傳統的信念。“民族的興亡無常,興亡之後留存下來的,就是這個民族具有的美”,在荒蕪、凄慘和窮睏中,東山戰亂時期卻依然能保存、執着和創造美的傳統,川端康成深深為之感動。於是,他决定“把戰後自己的生命作為我的餘生。餘生已不為自己所有,它將是日本美的傳統的表現。”在緻橫光的悼詞的結尾,川端康成這樣寫道:
  
  橫光君,我將以日本山河為靈魂,在你身後活下去,唯願君之遺族無後顧之憂,則幸甚。
  
  在新潮社為他出版的全集後記中,川端康成也這樣寫道:
  
  即使現實的生活基本上結束了,即使對生活的興味越來越淡薄了,我的精神自覺和願望也就更為堅定。這就是我作為一個日本作傢的自覺,和繼承日本美的傳統的願望。我願意堅持它直到除此以外的一切完全消失……
  
  《彩虹幾度》雖然是川端康成戰後的一部中間小說,但在季節美與虛無美的層面上也充分體現了川端康成對傳統美的執着追求及其對淪落的民族靈魂的拯救。
  
  首先,日本民族是一個對自然、對季節非常敏感的民族。日本著名的風景畫傢東山魁一說:“春天萌芽,夏天繁茂,秋天妖嬈,鼕天清淨一我們日本人早在佛教傳來以前,不就已經觀察這種大自然的變遷的世故,並且切膚地感受到人的生死宿命及其悲喜了嗎?而且這種感情在其後時代的日本人心中都繼承下來了,仿佛是刻印在日本人的心中似的。”自古以來,日本作傢以自然為友、以四時為友,他們的心與生命的搏動和大自然息息相通。因此,在他們看來,一片樹葉“不僅是它,而且是地球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的命運,……一片葉有其誕生和衰亡,它使人們看到四季不斷流轉,萬物生生不息。”就是說,日本的詩人、作傢能從一草一木的細微變化中,敏銳地掌握四季時令的變化,感受到自然生命的律動、萬物的生生不息。季節感已成為日本民族文化心態的一部分,它並不僅僅是對物理性的時間推演的感知,而是在日本傳統文化土壤中孕育、培植和繁衍起來的人類精神與自然風物的交織融合。
  
  川端康成在1968年的獲奬演說《我在美麗的日本》中,他以道元禪師的和歌起筆:“春花秋月夏杜鵑,鼕雪皚皚寒意加。”
  
  川端康成認為“以‘雪、月、花’幾個字來表現四季時令變化的美,在日本這是包含着山川草木,宇宙萬物,大自然的一切,以至人的感情的美,是有其傳統的。”在後期代表作《古都》中,川端康成則將人物作為自然的一部分來描寫。千重子和苗子這對孿生姐妹由起初的分離到重逢,再到最終的分離,她們的悲歡離合與四季的自然更替緊密相連。故事從櫻花爛漫的春天開始,經過杉林蔥翠的夏天、冷雨驟降的秋天,一直寫到雨雪交加的初鼕,人物的情感與自然的四季景觀共生而構成一個美麗而悲哀的故事。川端康成很理解自然的心,他敏感地把握住自然生命的律動,使人間的悲歡離合與自然萬物的生息緊密相連。因此,在《彩虹幾度》中,川端康成用“虹”的幾次出現作為小說的暗綫,並以四季之虹來暗示人物的情感與命運,也就不是偶然的了,它包含了川端康成戰後對民族傳統之美的執著追求。
  
  其次,“虛無”美是日本民族的傳統審美觀,也是川端康成戰後的核心思想,在1968年諾貝爾獲奬演說《我在美麗的日本》中,川端康成對此也作了具體的闡述。
  
  “這種‘無’,不是西方的虛無,相反,是萬有自在的空,是無邊無涯無盡藏的心靈宇宙。”在中間小說《日兮月兮》中,川端康成以少女鬆子與宗廣的愛情為主綫,寫了戰爭給朝井一傢造成了夫妻離散、兒子戰死的不幸,還寫了在美軍占領下,日本傳統的茶道、傳統的紡織工藝,以及傳統的生活習慣失去了真正的精髓,感嘆日本文化遺産失去了光彩,大大地動搖了戰後日本人的心靈世界。與此同時,川端康成在小說中塑造了一位超脫的人物,那就是手拿山茶花的木崎老人,他和自己的少妻居住在鐵道邊的小院裏,儘管外面紛亂嘈雜,安靜祥和卻一直洋溢在這個小屋的周圍。正因為“無常迅速”,木崎纔深曉“生死事大”,並以豁達、超脫的心靈珍愛自己的少妻,珍惜周圍的一切。木崎“虛無”、超脫的精神時刻敲打着陷入失戀漩渦的鬆子的靈魂,使這位不幸的少女逐漸擺脫了宗廣的陰影,重新面對與宗廣之弟——幸二的愛情。
  
  在《彩虹幾度》中,春天是萬物復蘇的季節,但小說並沒有寫象徵幸福和希望的春天之虹,卻代之以現實中的“斷橋”。秋天是萬物凋零的季節,然而東京的天空卻出現了美麗的彩虹。這看似矛盾,其中卻藴藏着深層內涵。在川端康成看來,執着於現實的情感復蘇或過度膨脹都會給人帶來極大的痛苦,相反,徒勞之愛的熄滅纔會給人帶來幸福和安寧,這包含着川端康成對“虛無”美的探求。因此,在小說中,“秋天的虹”纔是幸福和希望的象徵。
  
  目前,國內大概還沒有一篇有關《彩虹幾度》的專門評論。這部作品用哀婉、細膩而生動的筆觸,敘說了像彩虹那樣虛幻而美麗的異母三姐妹的愛戀與生命的悲哀,尤其是展示了姐姐百子由於戀人死於戰爭而蒙受莫大的心靈創傷和扭麯的畸形心態,具有濃厚的時代氣息。此外,該作以不同季節的彩虹作為象徵物,暗示姐妹的不同命運,並且以“秋天的虹”所藴含的“虛無”精神作為百子擺脫精神痛苦良藥,展現了川端康成戰後的重要思想——對傳統美的執着追求。這部作品或許沒有《古都》那樣典雅,但也不應受到讀者、評論者的冷漠,希望該評論能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引起熱愛川端康成文學者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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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川端康成以《雪國》、《古都》、《千衹鶴》三作獲得1968年諾奬,是日本第一位獲該奬的作傢。在西方人看來,川端的東方審美方式,尤其是其《雪國》中所表現出來的日式物哀之美,或許是一道亮麗的風景;再者——這可能是更重要的理由——在他們看來,川端文學“受到歐洲近代現實主義的影響”。《河邊小鎮的故事》講述了戰後日本一個年輕的住院醫生義三與三位女子(在經濟上支持他的表妹桃子、在思想和生活上理解他的同事民子、他所愛的孤苦無依的房子)的情感糾葛;義三的愛情選擇體現了道德與倫理方面的思考。若以《河》論,川端康成的唯美主義,其所詮釋的“日本的美”在我看來卻是一種難以忍受的“醜陋”:自戀、過分含蓄。這部小說可以說通俗得沒有棱角,說俗不可耐也不為過。
  是一部洋溢着日本古典美的古雅樸茂的蒼勁之作。退休後到海濱度假的直木老人,懷揣日本古典神話《古事記》沉浸於歷史的沉渾中,又遙思三個女兒的成長與婚嫁趣事,將歷史與現實水乳交融地糅合在一起
  青春亮麗而野性不羈的大阪****阿榮,為了尋找真正的愛與溫情而毅然離傢出走。在東京,在她崇拜的溫柔嫻雅的市子、沉穩持重的佐山、風流倜儻的清野以及暗戀着市子的浪漫純真的少年光一的身上,阿榮感受了愛的美麗與脆弱,並經歷了為愛而迷茫而迷惑而迷失的種種衝擊。年輕的心在愛的潮汐中漸漸成熟。
  川端康成委婉而細緻的筆觸將女性纖柔多變的內心世界描繪得淋漓盡致,尤其是阿榮這一嬌麗任性、嫵媚動人的女性形象,更是顯得鮮活而可信
  
  《生為女人》是川端康成57歲時創作的一部小說。關於小說的主題有許多種說法,贊頌青春之美或是尋求完整愛情,但似乎都不能完整地確切地概括川端在字裏行間透露的意藴。在此本文以“女人的完美”為中心,對小說的主題進行探討。
  
    關鍵詞:女人完美追求失望回歸
  
    中圖分類號:I131文獻標識碼:A
  
    《生為女人》作於1956年,此時的川端康成已經年近花甲。孤單、蒼涼的人生境遇和年老體弱的客觀壓力,使得他這一時期的作品較多是追憶青春年華或是表現老年人不健康的心態,顯出了很多頽廢、沉淪甚至病態等色彩。然而這部作品則不同,他通過對幾個年輕人及中年人的生活刻畫,更多地透露出一種勇敢與執着。
  
    這部作品並不為人熟知,與他的《伊豆的舞女》、《雪國》等小說和《花未眠》等散文相比,關於這部作品的評論並不多。讀者更多地傾嚮於根據川端康成以往小說的主題意藴、寫作經驗以及性格境遇來剖析,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兩種:其一是延續川端的美學意識和女性意識,將此文看作是探尋描繪女性美, 尤其是青春的生命之美,即美的主題;其二是汪正球先生在《序言》中所說的對“完整的愛”的追求,即愛的主題。
  
    一美的主題
  
    正如我們所知,川端康成執着於文學母體的唯美實踐。
  為了書中的人和事而掉大把大把的眼淚,這樣的情形已經很多年沒有發生過了。可是,川端康成的《美好的旅行》,它讓我忍不住這許多的眼淚。
  
   花子六歲了,長得非常的漂亮,像天使一樣,她有很愛她的父親母親,有美麗的花草樹木作伴,有熱鬧的小鳥蟲鳴相隨,還有很有人性的忠實的名叫卡羅的狗。在山間爸爸當站長的地方,花子應該可以有快樂。
  
  可是,花子又聾又啞又盲。
  
  合歡樹葉上挂露珠,她看不見。吊在樹枝上的山雀在和她撒嬌,她也不可能聽見。龐大的火車轟隆隆地沿着鐵軌開過來了,花子激動萬分,全身顫抖。她感受到了!這震動,她總算有感覺了。原來不是衹有死寂和漆黑的。可是,這種激動她也無法表達。她也不能說話。
  
  花子,一個聾子,一個盲人,一個啞巴。
  
   她似乎是一個上帝的棄兒,一個人間殘忍的玩笑。
  
   但是上帝又似乎想彌補這個錯誤。他讓花子認識了明子和達男姐弟倆。姐姐明子美麗善良,弟弟活潑聰明。最重要的是,他們喜歡花子,願意和古怪的花子玩。達男甚至教會了她認字母。在花子悲劇的人生裏,總算有了光亮。
  
  然而父親病倒了。火車把他帶到了東京可怕的醫院裏。從前花子以為她總能在山間的車站或者傢裏找到親切無比的父親,可是現在她怎麽也找不到了。她摸索着把“父親”的字母放在母親的膝蓋上。這個說不出看不見也聽不到的可憐孩子,用這樣的方式央求母親帶她去找父親。
  
   看到這裏,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上帝太殘忍。花子纔剛剛感受到了家庭以外的一絲溫暖,上帝馬上就把她的父親帶走了。
  
   母親無法嚮這樣殘缺太多的女兒傳達父親已經不在的信息。所以直到最後,花子還以為他們是去找父親纔坐上了火車。但是幸好,花子母親非常堅強,她毅然搬出了山間,到了住着明子姐弟的東京。她想,這樣大的都市,總該比那偏僻的鄉下好許多,應該會對花子有幫助。
  
  事實證明花子母親是正確的。
  
   在東京,明子和達男總是很照顧花子。明子毫無顧忌地帶這樣特殊的夥伴去逛街。達男與她玩耍,教她認識生活和算數。雖然很有限,姐弟倆從來沒有不耐心。明子甚至把自己親密的學姐月崗,同樣很美麗很有愛心的聾啞學校的老師月崗介紹來給花子當家庭教師。
  
  在東京,還有能讓有缺陷的孩子感到快樂的聾啞學校。在那裏,他們能學到知識,能真正體驗生活,聾的甚至可能學會聽到一些單調的聲音,啞的甚至可能學會說一些很簡單的話——雖然那樣的發音通常是不動聽的。可是他們的合唱,是那樣清亮和純真,簡直是上帝賜給人間最美的聲音。花子甚至在那裏聽到了聲音——很洪亮的鼓聲。這回沒有火車一樣的震動,花子仍然聽到了,真的人間的聲音。
  
  然而聾啞學校仍然不想接受花子這樣的學生,因為又聾又啞又盲,實在不知怎樣和大傢一起上課。
  
  花子母親仍然一天天有信心,一天天堅強。她在花子父親死後,雖然一度為自己可憐的女兒傷心落淚,但是一直以來她還是感受到了人間不曾丟失的溫暖——並非所有人都嫌棄花子,比如明子,達男,月崗,咲子,甚至包括了聾啞學校裏熱情接待的老師們。
  
   雖然花子母親仍在煩惱,在花子懂事時該怎樣告訴她父親已經不在的事實,該怎樣讓花子成長,該怎樣使她認知生活。但是花子母親已經很堅強了。在去伊豆的火車上,她感嘆“ 遼闊的世界······”這不是一種信心嗎?
  
  正如川端康成在結尾這樣寫“她似乎胸懷廣阔了。”
  
  
  
  花子摸摸樹林的樹木和草花,不知道什麽緣故,她的手不停地活動,大概有許多的話想跟達男說。
  
  湖水像花子,它想述說各種各樣的事,但是不會說話。雖然能映出月亮和雲,但是湖水什麽也看不見。湖水在睡覺呢。 (達男語)
  
  花子每天總是緊緊張張地到處找她的父親。早晨,小保姆帶她去了車站,過了響午她又拉着母親的手去了一次。她站在站臺上,火車一到站就發出奇妙的聲音,把手伸嚮車窗她大概在想等她的父親握她的手吧。花子從達男給她的木頭字母中跳出表意為“父親”的字母,把她擺在母親的膝頭上。
  
  當母親的心情······她對於失聰的子女,居然說兩次睡覺去。 (明子語)
  
  即使殘疾孩子吧,她也有生機勃勃的長大成人的力量,不論什麽悲劇的現實,一定擋不住她的成長······
  閃動在樹梢上的陽光已與鼕日的陽光大相徑庭。天空是那麽晴朗亮麗,恍若在庭院的對面便延展着一片湛藍的大海。
  
  在衆多川端康成的作品中,作者常是把其小說人物放在一種被自然所懷抱的位置,使其與人群“孤立”,而獨顯其個性之美,與自然容為一體。
  
  我在這談一下其作品中的自然景物中呈現出的“美”,使大傢對於這位諾貝爾文學奬獲得者有一些瞭解。
  
  1.川端康成的景物描寫中背景特寫。
  
  在其小說《雪國》中,就名字本身而言就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景色——常年被潔白冰雪所覆蓋的小鎮“夜空下白茫茫的一片”,清澈、光亮似乎不含任何的雜質“山腳下的河流,仿佛是從杉書頂梢流出來的”“丘陵上盛開着象是白鬍枝子似的花朵,閃爍着一片銀光”作者在此似乎有意回避着雪國的冰冷而強調在這種聖潔之美,意在突出了“駒子”及“葉子”的那種與世隔絶的純真與美麗,當然,也顯示出心情的愉快。然而“衹見鼕日下午淡淡的陽光象被地底下的黑暗所吞噬……山溝天黑得早,黃昏已經冷瑟瑟地降臨了。暮色蒼茫,從那還在夕輝晚照下覆蓋着皚皚白雪的遠方群山那邊,悄悄地迅速迫近了。”這是當時“村島” 在迷茫,甚至是孤獨時,所“看”到的景色。在《雪國》中這樣的描寫很多,寫出了人的不知“生為何,死亦然”彷徨,和那種內心的不知所措。這種因情而異的背景,似乎給人以雜亂,不能把握的感覺,但其實作者就是依靠這種背景的特寫來顯出作者所要表達的一種難以言傳的矛盾與悲寂。
  
  在《花的日記之姐姐出嫁》“閃動在樹梢上的陽光已與鼕日的陽光大相徑庭。天空是那麽晴朗亮麗,恍若在庭院的對面便延展着一片湛藍的大海。不知不覺之間,登門造訪的已經是春天了,那種”似乎會捎來幸福的春天“。”作者在開頭就把春天比喻成“似乎會捎來幸福的春天”使文章的基調顯得明快,不羈。把少那種天真與爛漫表現的淋漓盡致。
  
  2.川端康成的景物描寫中動物昆蟲特寫。
  
  在《雪國》中作者不止一次的提到過飛蛾:“……有一隻飛蛾,好象貼在紗窗上,靜靜的一動也不動,伸出了它那象小羽毛似的黃褐色的觸角,但翅膀是透明的淡緑色……這一點緑色給一種死的感覺,秋風吹來,它的翅膀就象薄紙一樣輕輕地飄動……它就象一片樹葉似的飄然落下,半途又翩翩飛舞。”顯示出作者對於小小生命的肯定與贊美。雖然飛蛾的生命猶如“薄紙般”的脆弱,但仍然可以 “翩翩起舞”,在這種天極其惡劣的地方,還是要産卵。其中也隱含着作者淡淡地哀愁以及對於殘酷生命抗爭嚮往。
  
  又如對於蜻蜓和其他的一些描寫 “對過杉林那邊,漂浮着不計其數的蜻蜓……紅蜻蜓漫天飄舞……那股自在勁同受盡虐待的城市蜻蜓,真有天淵之別”在這裏就不難看出作者對於城市的偏見,對於城市蜻蜓,作者用了“虐待”,在作者的眼中,城市是一個每天都背負沉重負擔的地方,沒有自由自在,安然自得,有的衹是一刻不停的互相追趕。這似乎和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拍即和,都是嚮往自然,安閑的生活。“硬翅的昆蟲,一翻過身就再也飛不起來。蜜蜂還可以爬爬跌跌一翻……由於季節轉換而自然死亡,乍看好象是靜靜地死去,可是走進一看,衹見它們抽搐着腳腿和觸角,痛苦地拼命掙紮”這一段是對於昆蟲死亡的特寫,作者對於生死既顯淡泊又有難以察覺的害怕。在他看來,死亡是痛苦,生命似乎又極其的悲哀。在我覺得,川端康成的寫作魅力也應該在這裏,他很殘酷的(不應說是殘酷,而是直接,毫無掩飾)地寫出了一種對於死的敬畏,把很平常的“四季轉換”寫的很是攝人心魄。
  
  又如在《古都》中寫金鐘兒:“……它們在又窄又暗的壺裏出生、鳴叫、産卵,然後死去。儘管如此,它們還能傳宗接代的生存下去……這是不折不扣的在壺裏度過一生……當然,金鐘兒並非厭棄世俗纔進壺裏的。縱然在壺裏,恐怕它也不會知道是在其中,並且傳宗接代的生存下去……”作者在這裏藉“千重子”之口而闡發對於自然生物的悲哀。“生命的自然規律”難道就是任聽人類的擺布,而衹是 “無動於衷的”衹知“出生、鳴叫、産卵,然後死亡”麽?作者在之後沒有作正面回答,而是用情節的跌宕起伏讓讀者自己去體會,“生命的潮起潮落,衹在瞬息萬千之間。”
  
  3.川端康成的景物描寫中植物特寫。
  
  川端康成的景物似乎都是有思想的。
  
  在《古都》中“上邊的紫花地丁和下邊的紫花地丁彼此會不會相間呢?會不會相識呢?……紫花地丁是怎麽到這個如此狹窄的小天地來的呢?”作者在先前就把姐妹兩比作了兩棵“不曾相間的孿生紫花地丁”在狹小的天地裏成長,暗示了兩人的境遇不同,遭受的坎坷也各不相同。佈局十分巧妙。
  
  “那邊的紅色垂櫻美麗極了。這也是有名的櫻樹。它的枝椏下垂,像垂柳一般,並且伸張開去。千重子走到櫻樹蔭下,微風輕輕地吹拂過來,花兒飄落在她的腳邊和肩上。花朵稀稀疏疏地飄落在櫻花樹下。有的還漂浮在池子的水面上。不過,大概也衹有七八瓣的光景……”這裏就是明顯的以景物緻情了,把“千重子”的滿懷心事,壓抑睏惑的心裏表現的一覽無餘。雖然周身都是櫻花圍繞,但心裏總是有一種哀愁,是人不能很全心投入的去觀賞美麗的“垂櫻”,語句中透露着少女特有的敏感。
  
  “青蓮院入口出的石墻邊上,衹種着四處成排的樟樹,其中的那棵可能是最老的……大樟樹的枝椏以奇異的彎麯姿態伸展着,而且互相盤纏,仿佛充滿着一種使人畏懼的力量”這裏作者就是用了象徵的手法,把大樟樹與日本奇妙的結合起來,為什麽彎麯着?又為什麽還是伸展,而且還有一種使人畏懼的力量?作者在這裏采取模糊主義,讓讀者自己去體會,顯得意味無窮。
  
  又如《花的日記之在紫羅蔓的花從中》“在灌木叢的嫩葉中間開滿了山茶花。樹根處散落着好多紅色天鵝絨似的花兒。那些花即使凋落在地面上,也依然保持着花的形狀,仿佛它們是從灌木叢的樹枝上或者地面的泥土中綻放而出的一樣。”作者特意選擇了這一場景作為“妹妹”對於“姐姐” 的回憶,把花的姿態寫的惟妙惟肖,以此顯出人的內心純美。
  
  綜上所述,可以看到川端康成的作品中的景物特寫,無論是背景,昆蟲動物,還是植物花草,都有着深刻的意味在其中。雖然,有人抨擊川端康成的作品衹是風雅之作,顯的過於的頽廢,對於生命太過極端化,但是,作為一個諾貝爾文學奬的獲得者,川端康成總有他存在的價值和對於日本文學積極影響的一面,所謂“瑕不掩瑜”,正是這個道理。
  
  希望同學們通過我以上對於川端康成的一點介紹,能夠激起對於他的興趣。當然,我以上的見解衹是一傢之詞,希望老師在閱讀之後,能夠多加指導。
  島村雖然研究一些歐洲舞蹈,但基本上是個坐食祖産、無所事事的紈袴子弟。他從 東京來到多雪的上越溫泉旅館,結識在那裏出賣聲色的駒子,駒子對島村表現了比較真摯 的感情;島村則認為二人無非是露水姻緣,人生的一切均屬徒勞。島村一共來雪國3 次,同駒子廝混,兩人之 間也流露了互相愛慕之情,最後揮手而別。島村第二次前來雪國時,在火車上看到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在精心照料一位患病 的男青年。姑娘名叫葉子,青年名叫行男。後來島村得知葉子原來是駒子三弦師傅傢的人,行男則是三弦師 傅之子。島村風聞三弦師傅活着的時候,曾有意叫駒子和行男訂婚,駒子也是為給行男 治病纔當了藝妓的。但駒子對此表示否認,實際上對行男也毫無感情,甚至島村二次離 開雪國,駒子送到車站時,葉子跑來報告行男咽氣,哀求駒子前去看看,駒子也未予理 睬。島村雖然欣賞葉子年輕貌美,但在第二次來雪國後的幾次接觸中,並未對她有愛的 表示:直到在他離開雪國之前,劇場失火,發現葉子從二樓上掉下來死去,也衹是略表 同情而已。總括起來。《雪國》並無較多的情節,着重表現的是在雪國那獨有的地方風光中, 島村和駒子相互間的感情交流和****生活。


  Snow Country (雪国, Yukiguni?) is the first full-length novel by the Nobel Prize-winning Japanese author Yasunari Kawabata. The novel established Kawabata as one of Japan's foremost authors and became an instant classic.
  
  Name
  
  "Snow country" is a literal translation of the Japanese title "Yukiguni". The name comes from the place where the story takes place, where Shimamura arrives in a train coming through a long tunnel under the border mountains between Gunma (Kozuke no kuni) and Niigata (Echigo no kuni) Prefectures. Sitting at the foot of mountains, on the north side, this region receives a huge amount of snow in winter because of the northern winds coming across the Sea of Japan. The winds accumulate moisture over the sea and deposit it as snow while running up against the mountains. The snow reaches four to five meters in depths, sometimes isolating the towns and villages in the region from others. The lonely atmosphere suggested by the title is infused throughout the book.
  Development
  
  The novel began as a single short story published in a literary journal in January 1935, its next section appearing in another journal the same month. Kawabata continued writing about the characters afterward, with parts of the novel ultimately appearing in five different journals before he published the first iteration of the book. An integration of the initial seven pieces with a newly conceived ending, this appeared in 1937. Kawabata re-started working on the novel after a three-year break, again adding new chapters, and again publishing in two separate journals in 1940 and 1941. He re-wrote the last two sections, merging them into a single piece. This was published in a journal in 1946. Another additional piece arrived in 1947. Finally, in 1948, the novel reached its final form, an integration of nine separately published works.
  Plot introduction
  
  Snow Country is a stark tale of a love affair between a Tokyo dilettante and a provincial geisha that takes place in the remote hot spring (onsen) town of Yuzawa (Kawabata himself did not mention the name of the town in his novel).
  
  The hot springs in that region were home to inns, visited by men traveling alone and in groups, where paid female companionship had become a staple of the economy. The geisha of the hot springs enjoyed nothing like the social status of their more artistically trained sisters in Kyoto and Tokyo and were usually little more than prostitutes whose brief careers inevitably ended in a downward spiral. The choice of one of these women as the heroine lends a sense of tragedy to the atmosphere of the book.
  
  The liaison between the geisha, Komako, and the male protagonist, a wealthy loner who is a self-appointed expert on Western ballet, is thus doomed to failure. The nature of that failure and the parts played by others form the theme of the book.
  
  As his most potent symbol of this "counter-Western modernity", the rural geisha, Komako, of his novel Snow Country embodies Kawabata's conception of traditional Japanese beauty by taking Western influence and subverting it to traditional Japanese forms. Having no teacher available, she hones her technique on the traditional samisen instrument by untraditionally relying on sheet music and radio broadcasts. Her lover, Shimamura, comments that, “the publishing gentleman would be happy if he knew he had a real geisha—not just an ordinary amateur—practicing from his scores way off here in the mountains.”
  Characteristics, acclaims and sequels
  
  Edward G. Seidensticker, noted scholar of Japanese literature whos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the novel was published in 1957, described the work as "perhaps Kawabata's masterpiece." "According to him, the novel reminds of haiku, both for its many delicate contrapuntal touches and its use of brief scenes to tell a larger story.
  
  As Shimamura (the protagonist) begins to understand his place in the universe, the idea of mono no aware is also quite apparent.
  
  Snow Country is one of the three novels cited by the Nobel Committee in awarding Yasunari Kawabata the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 in 1968, the other two works being The Old Capital and Thousand Cranes.
  
  Kawabata again returned to Snow Country near the end of his life. A few months before his death in 1972, he wrote an abbreviated version of the work, which he titled "Gleanings from Snow Country," that shortened the novel to a few spare pages, a length that placed it among his Palm-of-the-Hand Stories, a form to which Kawabata devoted peculiar attention for more 50 years. An English translation of "Gleanings from Snow Country" was published in 1988 by J. Martin Holman in the collection Palm-of-the-Hand Stories.
  
  Another Japanese novel, also titled Snow Country, but spelled in katakana as opposed to the original kanji (both books are Japanese), references this work. In the homage to the original, a Japanese student undertakes translating a book from English into Japanese for summer homework. The student does not realize that he is in fact translating a translation of the original work.
  川端康成是日本著名作傢,1968年度諾貝爾文學奬獲得者。川端康成是個很有成就的作傢,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包括小說、散文、評論等。川端康成的小說創作初期就十分鮮明地表現了自己的藝術個性和藝術特色,並逐步形成他的獨特風格。在創作實踐的全過程中,他的風格雖然還有發展,其作品的色調也有些許改變,或濃或淡,但並沒有斷層、沒有根本變化,他創作初、中期所奠定和完成的基本特色是:孤獨的主觀感情色彩、憂鬱的感傷抒情情調、人情與人道主義精神,以及虛無與頽廢的思想等。
  一位魅力依然不減的母親宮子與三位成年女兒的情感經歷。宮子因丈夫有外遇泯滅了情焰,心存死灰;大女兒惠子出嫁之後,跟母親一樣被傳統的婚姻與家庭束縛;二女兒直子在兩個男人的愛情小巷中彷徨不定;稚氣的三女兒千加子為尋找自己的偶像而狂熱……故事明快流暢,深刻反映了日本女性的情感失落與現實的悲哀。
  第一章 山音 第二章 蟬翼 第三章 雲焰 第四章 慄子
   第五章 海島的夢 第六章 鼕櫻 第七章 早露 第八章 夜聲
   第九章 春天的鐘 第十章 鳥巢 第十一章 都苑 第十二章 傷後
   第十三章 雨中 第十四章 墳群 第十五章 蛇卵 第十六章 秋魚
  第一章 春花 第二章 尼姑庵與格子門 第三章 和服街 第四章 北山杉
   第五章 祗園節 第六章 秋色 第七章 鬆林的翠緑 第八章 深秋的姐妹
   第九章 鼕天的花
  一
  
  
  (一)花道①
  
  從立於名副其實的秋季清晨的冷色的石頭正門,走嚮大學校園的銀杏林蔭路,打扮起來的成群婦女疾步而行,涌嚮前去。葉子金黃的老樹分列左右,像畫了兩堵高高的金色墻壁的寬闊道咱,年輕的婦女們走在那上面,使人感到那好像是登上莫知所以的豪華舞臺的花道。一個學生說:“一個大學的田徑賽就吸引這麽多的婦女,當個運動員可也不錯嘛!”
  ①日本舊劇由舞臺一側貫通觀衆席的演員上下場一條道路,它也屬於舞臺的一部分。
  
  (二)女旁聽生
  
  名叫初子的那位文學院的女旁聽生說:“當個像志村先生那樣擁有那麽美的勝利天使的運動傢就更沒的說了。”她接着這樣說。“簡直成了女人的市場啦!我想,一個藝術傢衹要遇到三個女人他就一定戀上其中的一個。衹要有三個人,他就一定能夠發現三人之中必有一人具有美的個性特質。”志村對說這話的友人開玩笑地說:
  “那就把那三個人統統戀上如何?”
  當他眼睛一亮,認出遠處的一個女學生時,趕緊離開銀杏樹幹朝那邊走去。
  
  (三)勝利的天使(mascot)
  
  志村把他的勝利天使介紹給朋友和初子。朋友連忙說:“北村先生,你能不能當我的畢業論文的資料?我要作由於階級、貧富、境遇、教育、職業之不同,對於婦女的心理會出現什麽差別的心理考察,然後進行統計性的研究。如果使美麗的人參加,還能觸及美醜的問題。比如用花或者星星這樣的詞,在一分鐘的時間裏能聯想出什麽和什麽等等一類的事。如果回答衹是志村一個詞,那可就糟了。”
  “這位是北村教授的小姐美智子小姐。”
  
  (四)競相開放的花
  
  美智子被出乎意外毫不客氣的語言弄個紅臉,深深低垂脖領,給了一個聲音極細的承諾。“是個專門對女人下功夫的沒出息的心理學家。”這話出之於志村之口,那聲音是帶着睏惑和怒氣的。“別說混帳話啦!本來婦女的心理比男人神秘。再加上近時的婦女勃興呈日新月異之勢。是形形色色地競相開放於社會的新花——各種各樣的女人圍繞一個男人一展開戀愛大會戰,研究立刻獲得成就。”美智子自言自語說:過一會兒就成了兩個人。
  “是學法科使之獲勝的呀!”
  
  (五)花籃
  
  俯瞰運動場的南和西兩邊的高岡之上,好像無數花籃的花撒在這裏一般,被年輕的女人裝點得色彩班斕。夾雜在其中的美智子,忍着由於興奮而難以抑製的心跳,一心一意地看着成績揭示板,因為隨着競賽項目的進行,工學院、醫學院、法學院的得分也在或上或下地不停變化。原因是父親北村博士的心愛弟子志村,是法學院的著名選手。不論回賽場上,也不論經賽場上,都是本大學第一名運動員。剛纔的四百米賽跑他就得了第一,打破了去年的記錄,此刻又出現在比賽場地了。下一個項目是撐竿跳。
  
  (六)撐桿跳
  
  運動員們依托於一根長桿使身體漸漸地升高而飛越橫桿。不過,其他運動員的成績因為比去年低二英寸的高度,所以全部落選,剩下的衹有醫學院的選手和志村兩個人。敵人僥悻超過了去年紀錄。志村也超過了。但是,他像是輕快地藉力於晨風的燕子,使身體掠空而過。觀衆席上的吹呼和掌聲使美智子先醉了。志村以其飄然而落的餘威,跑到觀衆席的近處。他的臉色驟變。那是近似驚愕的恐怖。他的眼睛沒有看美智子。
  
  (七)兇兆
  
  美智子突然想到,志村是打算清自己分享剛纔的喜悅而朝着自己這邊跑來的。但是,就在他臉色驟變的同一瞬間,她意識到身旁有個女人站起來了。志村正在看着那女人。他為繼續參加比賽而回去的姿態是有氣無力的。很可能是心裏承受着悲傷的重荷使身體浮不起來吧,起跳非常糟糕,拿着長桿便撲通一聲跌倒在沙地上了,所以,他的臉色也更加蒼白,重新跳了一次,然而仍然沒有跳好。美智子不由地站了起來。
  
  (八)扶着柯樹哭泣的女人
  
  沒過多大工夫,換上製服的志村來到美智子所在的高岡上,瞪着眼睛找誰。然而决不是找美智子。志村從俗話稱之為“大學的皇宮”的前邊穿過去,朝水池那邊去了。追趕他而來的美智子來到水池邊。朝對岸望去,衹見一個女人扶着那因漱石三四郎而聞名的大何樹正在哭呢。志村走近女人。那女人跑開。過了片刻,那女人和追上來的志村兩個人在銀杏林蔭路上並肩而行。“志村先生本不該另有戀人嘛,不該有嘛。”
  
  (九)博士邸
  
  兩周之後的星期天,志村帶着心理學係的學生來北村博士傢拜訪。“說是最近以來沒看見您去研究室,傢父很惦念哪。”這樣一說,就把從那天以後的思念暗示給對方了。但是,志村不愧是一位青年體育傢,他帶着健康而精神飽滿的表情,親切地觀察了美智子,結果是一絲一毫的變化也沒有。智力測驗一結束那個學生就說:“好哇,住了富貴之街,下回就住貧民窟了。你從這個花園直到垃圾場一直相陪相伴真對不起呀。”但是志村和他一起站起身來走了。
  
  (十)貧民窟
  
  拿着聞名於世的慈善傢大泉氏介紹信的兩個人,去會見一位貧窮的姑娘。垃圾遍地的小路,彎彎麯麯,被潮濕和惡臭味所困苦的一個個髒兮兮的孩子尾隨於後,終於找到了房檐已歪衹有一間屋的人傢。在傢縫木展板帶子的姑娘仰起臉來。長長的眼睛透着一股機靈瞧着他們倆。學生嚮這位“垃圾場的仙鶴”式的姑娘講了來意,經過幾次演練之後要求她說:“不要思考,下决心想到就快快地說,一浮上心頭立刻說出口,亂說也不妨。然後告訴她用“花”這個詞說出聯想語。
  
  (十一)垃圾場的仙鶴
  
  姑娘註視着志村的面孔就開口了。她說:“花,花,造花,花不如糯米團,看花,偷花賊,不開花的枯樹,花木梳,風吹花,姑娘如花似玉,花一般的容顔,名花有主。再多就不知道了。”
  這姑娘名叫阿春,她忽然臉紅了,低垂着眼睛。
  
  (十二)新的夢
  
  在阿春的聯想語一個一個地說出來的過程中,不知為什麽她逐漸興奮。那興奮中帶着歡喜、悲傷、純潔的敬愛和強烈的敵意等等交錯在一起的情緒。志村目不轉睛地註視着她那園着光亮特別嫵媚的眼睛。那情緒就好像出了城市到很遠的地方去,但是卻把美好的夢丟失了。他的朋友對她說:“有你在,研究就會出錯。美智子介紹的報社打字員那裏,還是我一個人去吧。”說完就和朋友分手了。志村下决心把美智子叫出來。
  
  (十三)戀愛的確證
  
  繼承北村教授的講座和同他的女兒結婚,是志村對自己的未來經過修飾的預想。北村和美智子是兩心相許的一對戀人,但是用語言表明的誓言還沒有明確地談過,更不用說給她寫信把她叫出來了,所以這是頭一回。美智子走進房間的時候,志村趕快說:“你是在愛我吧?你愛的不是作為你父親弟子的我,而是一個普通人的我麽?”
  “即使單憑你問這件事,我就覺得夠遺憾的了。”
  
  (十四)懸崖
  
  “即使我退了學違背了老師的意願,你也準備棄傢隨我而來麽?”
  “嗯,不過,那個女人是哪一位呢?運動會那天的。”“啊,那是我妹妹。”“不可能是你妹妹。”“是我妹妹或者不是我妹妹,能使我有什麽變化?我現在陷於黑暗,希望光明。希望你的全部。”美智子感到強力的男人手臂,一時天旋地轉而暈眩不已,於是閉上眼睛。她把頭貼在男人胸前,像夢中囈語般地說:
  “那女人是誰?”
  
  二
  
  
  (一)騎馬旅行
  
  馬蹄踏在武藏野樹林的落葉上發出聲音,一隊人馬正在樹林裏奔馳。這是聚在東京郊外伊上馬場的人們舉行秋季遠乘活動。參加者有大學生、紳士、六七位名門閨秀,他們排成兩列前進。志村和一個大學生並轡而行,車距頭馬20米左右的後邊距離小聲交談。志村低着頭。兩人忽然回頭望去,衹見一位小姐策馬奔來,蹄聲越來越近。原來是馬場的女王……
  
  (二)花明
  
  志村的朋友嚮他介紹了馬場女王,她就是衹看世間的光明,眼珠墨黑的園寺子爵的小姐夏繪子,以及她那名叫“花明”的白馬。“花明?好像是個常敗的角力力士的名字,真奇怪。”因為志村對於夏繪子仗着貌美和身份高貴的傲視一切非常反感,可以脫口而出。夏繪子冷笑着說:“不學無術啊!”她說,“花明,意思就是顔色鮮豔的花像燈火那樣照亮夜間的黑暗。”騎過花明這匹馬的贊美夏繪子的人士們,無不熟悉花明這個名字。夏繪子對聲村說:“哪個馬好,咱們賽一下如何?從這裏到樹林的出口處。”
  
  (三)賽馬
  
  神采飛揚,足登馬靴,馬靴上挂的是白銀刺馬針,像西方貴族一樣穿着騎馬服的夏繪子,騎在花明背上,就像女神騎着白色天馬一般,對於志村不屑一顧似地策馬奔去。在樹林出口處,夏繪子以哀憐的眼光看着志村那匹落後10米左右而且不住喘氣的馬。馬場出租的馬,沒有一匹比得上子爵傢的愛馬。在樹林處的枯草叢裏下了馬的兩位比賽者,並沒有在等待後到的人們的時間裏交談。志村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但見晚秋的天空高遠而澄澈。他從天空的顔色想起了故鄉。在故鄉也縱馬狂奔過,那是父親死的那一天。”
  
  (四)故鄉
  
  在足以俯瞰南國盛夏的大海的柑桔田裏,揮靴猛抽瘦馬,急着趕路去鎮上請大夫的事,是10年之前,也就是14歲那年的事。早年喪妻,在東京設立辦事處的父親,在那裏納了妾。事業失敗之後,他就立刻帶着妾和妾生的女兒回了鄉下。後來父親把繼母和妹妹拋給了志村而死於貧窮。妹妹照子17歲那年春天離開傢。志村也不得不扔下故鄉的傢。直到後來被北村博士發現,又被北村的小姐愛上,在這以前他的日子悲慘的。在運動會上他忽然巧遇到妹妹。
  
  (五)異母妹
  
  傢貧難自立,背井離鄉出門去,浪跡天涯,恰如頑石扔出門,悲慘痛苦怎忘記?①
  ①仍按前註的句式譯出。
  石川啄木①這首歌,志村是經常浮上心頭的。他厭煩她的繼母。“我離傢外出之後母親是否突然有什麽變化?”那次運動會之後,照子哭着嚮他訴說自己的情況以及離傢的理由。志村聽了照子的表白之後,心裏罩上一層陰影。因為照子的事又受美智子的懷疑,就更加痛苦了。為了散散心而參加騎馬旅行,偏偏又被傲慢的貴族小姐侮辱。他以孤獨的囚人一般的心情,望着青空,懷念美智子。
  ①石川啄木(1886-1912),日本左翼文壇詩人,小說傢,本名石川一,岩手縣人。代表作有田集《一把沙子》、《悲哀的玩具》等。
  
  (六)幸福
  
  美智子已經再也不能繼續作她那18歲少女的薔薇色夢了。西方有一個少年戀人的寓言。其中的少年和未來的希望與野心作了長時間的談話之後問那少女:“你想成為什麽樣的人?”少女衹回答說:“我希望幸福。”但是,夢想幸福的年幼戀人美智子相信,用志村嘴唇之火可以重新變成強大的戀人。擡起抑鬱的眼睛,衹見柱子上挂着背負十字架的基督像,同時聽到他說的那句話:
  “耶路撒冷的姑娘們啊……”
  
  (七)為了丟掉處女
  
  “耶路撒冷的姑娘們啊,別為我哭,為你們自己,或者為了將來你們的孩子們哭吧。”對於看見挂在十字架上的主而哭泣的婦女們,基督留下了最後的遺言。和美智子儘管沒有任何關聯,但是,十字架和“為了你們自己哭吧”這樣的話,使她們受到強大的感動,或者說使她們有了某種覺悟。“上志村的住處去吧”之前,他一聽到問起那個女人,為什麽就把摟着我的手臂鬆開啦?可是,如果不鬆開那手臂呢?美智子因為覺得可怕以到緻身子發抖了。可是……
  
  (八)寄自貪民窟
  
  志村出乎意外地收到貧民窟的阿春寄給他的信。那信上說:“昨天,那個淨問奇奇怪怪問題的大學生來啦。你為什麽沒和他一起來?可是我跟他打聽到了你的住址。據說,你被一個叫園寺的貴族姑娘狠狠地侮辱過。我一定替你報仇!還有,我要從這垃圾場飛出去。在這之前我見你一面,務必和你談談話啦或者說說求你的事。所以厚着臉皮寫了這封信。明天下午去拜訪。”
  
  (九)丙午的姑娘
  
  “丙為陽火,午乃南方之火,因火上加火之故也,雲雲。”古書上是這麽說的。阿春就是丙午年生的姑娘。她說要嚮子爵小姐夏繪子報仇雖然是戲言,但是把富貴而傲慢的姑娘和貧賤但傲慢的姑娘這兩個人並列在一起來思考,志村感到這是一件有趣的事。特別是,連這封信都讓人感到出乎意外,可是她卻不容分說,用她的高壓手段公然說“談談話啦或者說說求你的事”,這夠多麽厲害。她說她要離開傢。從鄉村走嚮城市,從貧賤走嚮虛榮,阿春也是這種人之中的一個吧?
  
  (十)三個女人
  
  照子說定今天來。阿春信上說的“明天”,也就是今天。讓阿春知道他有一位操藝妓生涯的妹妹,或者讓照子看到貧民窟出的姑娘到公寓來見他,別的暫且不論,衹是讓她倆在這裏相遇,這一點,志村就壓根兒不願意,而且,志村作夢也沒有想到,美智子從北村博士傢到公寓這條路是自己開車來的。第一個先到的是照子。大大方方的束發,毫無脂粉氣的素面照人的衣着。動搖志村一個男人之心的三個女人,今天……
  
  三
  
  
  (一)母親的出奔
  
  “那麽,媽媽的去嚮還是不知道麽。咱們老傢有誰報案要求查找了麽?”志村一見照子的面就急着問。“不可能有那麽至親至近的人。所以媽怪可憐的。”“可是有個萬一怎麽辦?”“嗯,所以我纔去找嘛。坐今天晚上的火車走。”“那麽,我也去吧!”“不用,我一個人去吧。不是哥哥的親媽呀!”
  
  (二)買來的身體
  
  “時至今日就不要用那樣的話折磨我了,就算我對你道歉吧,請你允許我給你打打下手不是挺好的麽?”“我可不是來求你幫忙的。衹是覺得這事不通知你不合適,況且我可不是可以和哥哥一起出門旅行的身子哪。”“嗯?”“遭到懷疑呀。會想到我有花錢買我的身子陪着出門旅行的人。因為藝妓出遠門嘛。”照子說完一臉冷笑看着志村哭喪着的臉。“別說混帳話,作為子女難道扔下離傢出走的媽就不管了嗎?”
  
  (三)不是妹妹的妹妹
  
  “你不是她生的兒子嘛。直到今天你還拿她當媽看待,對哥哥你的將來根本沒好處呀。哥哥不要把我們母女的事放在心上,為我仍擔心衹要你自己活得幸福就行啦。我要去嚮生我的母親為我曾經違背過她的不孝之罪深深道歉,請求原諒。但是,我的母親除了惟一的場合之外,並非哥哥你的母親。”“你說的惟一的場合,是指我和你結婚的事麽?”“這是因為我和一個沒出息的男人出逃,所以不是哥哥你的責任。現在我也不是你的妹妹呀。”
  
  (四)秘密
  
  “直到最近為止我還以你是我的同胞妹妹哪。前一個時期,你說你不是我父親的孩子,我聽了這個消息是多麽吃驚啊。但是,這就是母親欺騙了我的罪麽?”“是罪。如果不帶上我她就不去志村傢,這樣的母愛,我是深刻體會到了。謊稱我是父親的親生女兒,也不全是面子上的問題。如果說是你的妹妹,你厭煩的想法也就少些,另一方面也就會愛護我了吧,這就是母親費盡了心思的想法。你把我當作妹妹看,又把我當作未婚妻看……”
  
  (五)奇妙的單相思
  
  “於是,我們兩個人從見面那時候開始,我就陷於不幸了。雖然還是孩子心,可是衹把我當作妹妹疼愛,我又覺得凄涼。儘管你的未婚妻就在旁邊,可是我卻莫名其妙地單相思,單戀着你,我被養盲成一個滿身浮躁之氣。早熟抑鬱,性格乖張的姑娘了。這時,母親似乎以為哥哥依舊把我當作你的親妹妹,如果讓她知道了我是你的未婚妻,她一定不答應,於是覺得在這樣的傢裏呆下去沒有個好結果吧……讓哥哥有這麽一位淺落無聊的媽,我就更……”
  
  (六)藝妓的孩子
  
  “還有一點就是也有為了跟哥哥賭氣的心情。這是淺薄女人的心眼,也許藝技的孩子就是為了使她將來當藝技而生的。”照子的聲音有些哽咽。和她私奔的男人把她甩了,照子這纔當了藝技。故鄉的母親被住在附近的男人欺騙,以致房屋和宅地被騙個精光,她本人迄今去嚮不明。幾年來,志村困苦的時候被困苦紛擾因而忘記她們母女,被北村博士賞識之後,沉浸於幸福之中也容易忘記她們母女。
  
  (七)女客
  
  志村經過深刻的反省,意識到衹顧自己一身世俗的榮達,一任利已的野心發展下去,肯定不行,惟有人間之愛,才能預先防範兩人身敗名裂,從而陷於強烈的自責。特別是對於那麽深深愛着她的這位哥哥,竟然一句話也沒說就同他人私奔的照子,因為是異母之妹使冷漠地負其所愛,並且對她始終憤懣,該是多麽愚昧無知啊。可是感覺到,照子的戀心現在依舊存在。志村想,她所說的獨自一人去尋找母親,也是出於希望我和美智子的戀情不要出現什麽陰翳的想法,想到這裏時來了客人。
  
  (八)嫉妒
  
  被讓進房間來的阿春,她和照子都是出於本能地彼此偷看了對方一眼。阿春的眼裏,這位先來的客人似乎不像良傢婦女,所以顯得有些出乎意料。好像把阿春的心看個透的照子的眼裏,卻有責備志村的神色。那意思仿佛是說:已經有美智子了,為什麽還……兩人的眼裏都有嫉妒之意這一點卻是相同的。照子告退。志村對她說:“我一定去!”把照子送走之後,他對阿春說:“你的信收到了,你想和我談什麽呢?”“志村先生,到咖啡館去吧。”
  
  (九)兩輛汽車
  
  “也不是不去,不過那衹是散完步歇歇腳的時候,或者和朋友會面的時候。”“我想到志村先生常去的那傢咖啡館當個服務員呢。”據說,阿春的父親逼她去當妓女或者藝妓或者給有錢人作妾。貧窮的父親一心想的是讓女兒給他當鑄錢的機器。目睹照子自身的悲劇的志村,不忍心推開求救於自己的人。但是照子的火車差30分種就要開車了,他决定坐汽車上火車站。阿春說,她送他去車站,並且不容分說地上了汽車。另有一輛汽車卻緊緊追來。
  
  (十)意外的結果
  
  美智子開車去志村的公寓,半路上被朋友叫住因而誤了些時間,但是,恰好看見志村和阿春上了汽車。於是搭她車的朋友伊澤說:“好,抓住他讓他清醒清醒。”讓美智子坐上車開着車追下去了。志村到車站時差五分鐘就開車了。找不到照子。開車鈴響了。上了火車送行的阿春,懷着激動的心情,熱淚盈眶地看着志村。全身洋溢着哀怨之情,一動也不動。志村發現阿春就在身旁,不勝驚愕之中,火車開動了。
  
  四
  
  
  (一)錯過時機
  
  志村所乘的火車開車之後一分鐘,美智子她們的汽車到達車站。志村是一個人走的呢?還是有女人同行?還有就是為什麽事?這一切,美智子一點也吃不準。要想趕上火車,就得像渡過日高川的清姬①那樣,變成蛇身發狂似地追下去。她想,此刻是一生命運的分界綫。好像求救似地望着身旁的伊澤說:“怎麽辦纔好?”
  ①典故出自據傳說創作的古典戲劇《安珍與清姬》。僧人安珍夜宿牟婁之美女清姬傢。清姬愛慕安珍。翌日安珍走後,清姬瘋狂追趕,化作蛇身遊過日高川。安珍逃進道成寺藏於鐘下。清姬的蛇身纏住大鐘,燒死安珍。
  
  (二)電報
  
  坐下一趟火車追下去也不行,因為不知道志村在哪裏下車。美智子給車裏的志村打了個字數多的長文電報之後,她就感到無限的不安和無着無落的凄涼,衹好坐汽車,暫且先回到博士邸。她父母還沒有吃晚飯,此刻正在憂心忡忡地琢磨,來打招呼就離傢而久久未歸的女兒去了何處。美智子看父母仿佛心靈的支柱倒了一般,倒頭大哭。父親看到小姐如此亢奮狀態,嚇得什麽也沒問。當天夜裏,天還沒亮,博士邸的門就被送電報的敲響了。志村回電了。
  
  (三)冷情
  
  美智子從那電報上衹讀到三個字:“請原諒”。從這三個字,美智子衹能讀到志村背嚮自己的那顆冷冰冰的心。不是原諒或者不原諒。是愛,或者不愛。是志村屬於自己的,或者屬於別的女人的。二者必居其一。美智子從稍帶晨寒的鋪上起來,正在為少女純潔之心不能洞察一切撥開迷霧而煩惱的時候,窗外響起了風吹落葉寒鼕將近的聲音。此刻的美子下定决心跟父親挑明一切。
  
  (四)父親和女兒
  
  “反正除了暫且看看情況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這位博士爹好像是在安慰美智子一般平靜地這麽說。他接着說:“志村是個精神堅強,完全可以信賴的青年。你就相信爸爸的眼力吧。他也有他的一些事情,不要為了瑣瑣碎碎的事就懷有惡意,以免招致悲劇。”“如果僅僅是瑣碎的小事,那就不至於痛苦啦。”
  “一切交給老爸,你就用不着傷心好啦。”但是,如果拿失掉志村這個弟子,和一直在戀愛這條路上的美智子的悲傷比較起來,老博士胸中復雜的。
  
  (五)退休製
  
  北村博士到了即將到來的正月就是60歲了。大學有退體制度,不論學識和人格如何出類拔萃的著名教授,一到60歲就視為老朽,必須強製辭職,給後來人讓路。北村博士並不是認為大學教授這個頭銜有多麽至高的價值。可是,出自對於將近30年一直從未改變的職業和自己提任的講座摯愛,還是希望未來的女婿作自己的接班人。他選擇了志村。這樣,對美智子來說,志村就是這個世上她惟一的男人。但是對於博士……
  
  (六)命運與偶然
  
  志村不過是年年入學年年畢業的學生中一名學生而已。非志村不可的想法不像美智子那麽強烈。年輕的戀人把自己為他而生為他而死的愛人相信是神的賞賜,把戀愛和命運的酒杯看作同一物。但是老了的父親把女兒的戀愛卻看作機會與偶然的玩耍。美智子的幸福希望既然從志村那裏得不到,那麽,這位博士老爹的眼睛自然而且滿不在乎地轉到第二個青年身上。從此以後老爹絶口不談志村。有一天美智子從父親的信盒子裏發現志村寄來遷居通知。
  
  (七)戀人的新居
  
  “啊!志村先生也許有了自己的新座啦!”美智子看了明信片不禁大驚失色。她想,一個獨身男人不可能自立門戶。極其簡單的遷居通知,在美智子眼裏竟然看成結婚通知了。她心跳得歷害,坐立不安。寫封信去,不行。幹脆去一趟見見志村。美智子無所措手,不知如何是好,坐上郊區電車便去了志村的新居。到了那裏按鈴叫門,說“打擾”的時候,她那聲音是發顫的。從裏邊出來開門的人,出乎美智子意外,竟然是志村本人。
  
  (八)再會
  
  一時之間志村十分狼狽。美智子看到戀人大為放心,這連她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張口結舌,竟然說不出什麽來。手足無措的怪模樣,自己也覺得怪難為情的,衹好欲蓋彌彰地掩飾一番。志村把她讓到二樓書房。美智子讓自己渾身都長了眼睛,在一瞬之間把整個房間看個完完全全之後,她被推進了絶望的深淵。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房間,讓人直覺地感覺出這是溫情脈脈的女人用心周到收拾的結果。房間裏即使此刻也依舊蕩漾着女人的香氣。美智子目不轉睛地註視着志村,同時悲切切地說了話。
  
  (九)母親的傢
  
  “你總也不來,爸爸和我都非常挂念你。既然安傢了,為什麽對我一聲也不吱?為什麽不招呼我讓我來一下?我不是跟你說得明明白白的麽,即使放棄我爸爸那邊那個傢也要和你在一起。”“當然要請你來的。不過這裏是我母親的傢呀!”“母親?你可總是很容易地找到母親和妹妹,好像她們常常從地下冒出來一般。”“沒跟你說所以你不知道,前些天回了一趟老傢把母親接來了。”“就是和那個女的一起旅行的那回?”
  
  (十)假上加假
  
  “我看見了。看見你和那個女人坐汽車到達東京的那時候。”“那是我妹妹。不是胞妹。是我父親續弦的妻子帶來的。她是我從前的未婚妻,我並沒有把她當作戀人愛過她。我看到現在妹妹和母親的境遇很可憐,我不忍坐視不雇,就和妹妹兩個人把母親接來了。”“請不要騙我吧。那個女人和運動會那天的妹妹不是同一個人。”“嗯?”“這所房子你和誰住?”“母親和我。”“撒謊!你讓我看看樓下的房間!”
  
  (十一)坦白
  
  “請你自重,不禮貌的話別說!”“滿嘴謊話的不是你麽?”“我沒撒謊!”“你隱瞞不說哪!我知道,這所房子裏藏着一個年輕女人。”“身為藝妓的妹妹常常來。”“我不願被騙之下的幸福,寧要知道真實之後的悲傷。”“好,我說了吧,請美智子小姐原諒。我稱之為戀人也可稱之為妻子的女人就在這所房子裏。”志村幹脆說了。“但是……”
  
  (十二)心和金錢
  
  “即使我對你的愛是虛偽的,但那不是變了心的結果,我認為那是我的過失。不過,說它是過失因而求您原諒,那麽我現在的妻子就陷於可憐的境地。假如勉強辯解,那就和我半路上擋住從高坡上滾下的石頭一個樣。我一撒手,就有一個女人滾落到社會底層。和貧民窟的姑娘比較,你會受到家庭和社會溫暖的庇護。”“你認為,衹要有錢,女人的心受了傷害也不會破滅麽?”
  
  (十三)被奪去的男人
  
  “是我軟弱。請不要怪罪我的妻子吧。是我的罪。知道那男人有了妻子或者戀人,衹好自認不幸從而退出身來,這是女人的心。明明知道對方已有女人,但是依舊不死心,堅决把那男人奪到手,這也是女人之心。請你這樣看待這個問題,原諒我的妻子阿春吧。她如果在傢,我一定介紹給你,她上班去了,傍晚也回不來。”沒有想到這話給了陷於絶望臉色蒼白的美智子一道亮光,她仿佛大義凜然地說:“下决心把被奪走的再奪回來也是女人的心。”
  
  (十四)新的曙光
  
  志村吃驚地打量了一下美智子。美智子的臉忽然恢復了原來狀態,紅得頗有活氣。疲憊的眼睛閃爍着激情,帶有病態的美。心力交瘁的擔心和惟有處女纔有的含而不露的嬌羞,如此美好的美智子,現在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果你現在也愛我,不,即使不愛我……”她從志村的眼裏讀到微微的感動,就像一團火一樣撲到男人的膝上了。屋子裏十分寂靜。鼕天的夕陽在寒風中落到遙遠的西山裏。此時,志村的妻子阿春買了一傢的吃食,正在下班的路上匆匆往回趕。
  
  五
  
  
  (一)失而復得
  
  美智子使自己整個身體燃燒起熱情撲嚮志村之後就在昏昏然然之中沉下去了。過了一會兒,那昏暗的門沉重地打開,隨後跳出了一個新世界來。她面對男人有些害羞,同時也感到不可思議的親和。但是她不後悔。那是對於“有犧牲的精神纔有成功的希望”這句俗話亦悲亦喜的感覺。徹底而且完整地俘獲志村的切膚之願,強烈到幾乎感到心痛的程度。她要求志村一同去見她的老博士父親,把一切挑明。
  
  (二)妻的影子
  
  和美智子不同,志村此刻臉色蒼白,仿佛正在咀嚼熱情的苦渣滓。他對美智子說:“現在和你一起走出這個傢門,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他說完就給阿春留了一封信。美智子想,男人在這個時候還在考慮另外女人的事,她被這種悲傷和驚異衝擊之下,更加瘋狂地催促志村。“意志!意志!意志怎麽這麽薄弱!”她這樣叨咕着把志村拉起來就走。美智子相信,用自己的愛的力量,即使是太陽也能把它弄下來,她終於使志村扔掉了他的傢。
  
  (三)冷風
  
  邁出傢門一步,立刻就覺得傍晚郊野的冷風沁人肌骨。美智子突然感到身心疲憊已極,如果不拉住志村自己就邁不了步,覺得自己像個即將離開樹枝的病殘樹葉那樣又小又弱,從他們兩人之間一吹而過的風她也怕,所以緊靠着志村。此刻的志村擔心碰上下班回傢的妻子阿春,就像個逃亡者一樣淨走那些細小的野道,繞道前往車站。美智子此時對於阿春有一種勝利感,然而同時她也難免,“啊,我已經不行啦”女性對於命運的哀嘆涌上心頭。
  
  (四)在父親面前
  
  即使是美智子也沒敢正視她父親的臉,志村衹有懺悔一切了。這位博士父親對於癡情同時又什麽都不怕,勇氣百倍使自己身陷錯誤的女兒深深憐愛。不忍心還讓她重複着更慘痛的感情分裂之苦,這位父親為了穩妥地解决這件事又使各方面的面子都很周全,第二天他見阿春去了。回來之後也沒有和美智子與志村詳談此行的結果。在美智子看來,等於被禁止同妻子相會的志村,就像身在受折磨的牢獄裏,和獄卒的女兒偷偷摸摸地談戀愛一模一樣。
  
  (五)郵包嬰兒
  
  如此惴惴不安的第二天,美智子偷看了阿春寄給志村的信。那信說:“你騙我騙得真高明,你把我當成玩具了,你這個薄情的傢夥!色魔!我决不哭!幹嘛要哭呢?我想怎麽辦你現在就記住!你這個人哪,總覺得窮人傢女孩的心不如有錢人傢的輕浮女人的心好,是不?我生了孩子怎麽辦?我可不養活他。我把孩子打個郵包給你寄去,你要好好地記住。”美智子大驚失色。她不住地叨咕:“孩子!孩子!說要生孩子!”
  
  (六)處女的白衣
  
  阿春要生志村的孩子麽?這個可疑而難决的問題,讓美智子用她那幼稚純潔的心處理它,未免過於沉重。正在心煩意亂的時候,女同學來訪,朋友拿出漂亮的白衣說:“你穿一下看看是不是合身。”因為聖誕節這天女子學校上演聖劇,美智子扮演舞臺上的純潔的神的處女。但是她面對自己應該穿在身上的足以使人目眩的純白衣服扭過臉去。因為她想到,已成過去的純潔而清麗的身姿,現在衹能是一種象徵了。
  
  (七)結婚
  
  美智子不僅沒有登上舞臺扮演處女,後來她連學校也不去了。可是聖誕節前兩天,她和志村在帝國飯店舉行了婚禮。懷着滿腔喜悅的兩個年輕人,坐着汽車穿過歲末的熱鬧街道去了飯店。在十字路口,看到求世軍的人站在慈善鍋前為窮人在喊什麽。美智子想,志村看到這幅光景是不是聯想起貧窮的阿春,所以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八)阿春的去嚮
  
  婚禮喜宴一結束,美智子就立刻登上蜜月旅行的旅途,這在別人看來也許覺得新娘子怪可憐的呢。夢一般的十天,用無須擔心可能有朝一日會分道揚鑣的愛情繩索,把兩人緊緊地捆在一起了。旅行歸來,美智子覺得把丈夫完全掌握在手從而十分放心。她有些恐懼地問志村:“阿春如果生了你的孩子,那時候怎麽辦?”“怎麽會有那種混賬事呢?”“可是我擔心哪。不弄個水落石出是可怕的呀。而且阿春也怪可憐的。你去一趟看看吧。”
  
  (九)兩個人的母親
  
  “那所房子成了空房啦!”志村回來之後這麽說。這樣,一個女人的怨恨就在這廣大世界的底下而消失了,於是兩個年輕人在郊外營造的新居,無聲無息他送走了鼕天而迎來了生意盎然的春天。不過快到夏季的時候,美智子又有了一個新的擔心事。往返於傢裏和學校之間的到校授課,一嚮被老博士看作他惟一的保健妙法,但是在他辭職之後,因為這項活動沒了,他的身體眼看着就日漸衰老。萬一有什麽事,她就得照雇兩位母親:她的母親和志村的繼母。美智子發愁的就是這件事。
  
  (十)棄兒
  
  那年夏天,老博士的身體可吃了苦頭。過了熱天不久就是越來越近的鼕季的寒冷。老父的口頭禪是希望看到孫子之後再死。因為,美智子已經懷孕了。到了秋末,老博士的病已經到了有今天沒明天的地步,所以必須從醫院搬回自己傢養着,志村也得侍奉老人。就在說不定今天就是臨終之日,美智子正在為此而哭泣的早晨,女傭人直着脖子喊:“少奶奶,少奶奶!有人把孩子扔在門口啦!”美智子不禁愕然,她想是阿春生的自己丈夫的孩子吧?
  
  六
  
  
  (一)誰的孩子
  
  剎那聞美智子忘了瀕死的父親,一着急張皇失措地跑到院子裏。她想的是孩子的眼睛哪?嘴哪?鼻子哪?是不是一根眉毛也分毫不差地像自己丈夫。“少奶奶,這孩子可真討人喜歡!”女僕這麽說。“給我看看!”美智子使勁把孩奪了過來。話音剛落,美智子血色全無,眼看着就要當場跌倒。女僕不由得喊:“危險!別把孩子掉下去!”
  
  (二)高貴的清淨
  
  女僕的喊聲使美智子一愣,這纔回過神來,兩臂纔有了力氣。吃驚和悲傷,使她全身喪失了力氣,抱的孩子也的確要掉下去了。她想如果掉下去跌死該多好!在這一剎那,美智子成了惡魔的門徒。但是,長得這麽美,這麽可愛的孩子,長得和丈夫這麽一模一樣,難道不確實是丈夫的孩子麽?這時孩子哭了,美智子邊說“對不起,對不起”邊搖晃他,同時她叭噠叭噠地直掉眼淚。止住哭聲的嬰兒首先給了從他母親手裏奪走父親的人一個聖潔的微笑。
  
  (三)孩子的母親
  
  過了一會兒,美智子從孩子的懷裏發現一封信。那信上說:“這孩子就請你先看一眼了。看過之後是弄死他還是讓他活下去,隨你的便。不過,他可是和你一模一樣。我衹要沒這個孩子,什麽時候都能死,當什麽樣的下賤女人也不至於對不起誰。我給他起名叫進一。從你的名字裏藉了一個字。進一如果不是和你這麽一模一樣我也不會扔掉他。這種心情你懂?不過,我憑自已之力已經扶養他半年多了。”
  
  (四)嫉妒
  
  “你會看得出的,我給他穿的全是漂亮衣服。不過,我衹要想到你太太也會看到這個孩子就覺得遺憾。請你一定別讓這孩子受你太太的關懷,與其那樣還不如把他弄死。難道你能弄死他麽?我一想到這孩子大了也要娶妻生子……我就覺得即使我被拋棄,我們的那樁事也會以永不消失的形式留在這個世上。”當她讀到這裏的時候,就聽她丈夫“美智子,美智子”地喊她。強烈的嫉妒險些讓她把孩子摔在地上。
  
  (五)臨終
  
  “美智子,美智子!快來!”丈夫在門廳驚慌失措地喊她。告訴她:“爸爸快不行了!”美智子不顧一切地跑進門廳。”“什麽?!抱着個孩子幹什麽?哪裏的孩子?”“是你的孩子!”“鬍說!是不是得了精神病?”“是阿春生的你的孩子!你看看這信吧!”“什麽?”美智子像扔東西似地把孩子交給丈夫就跑進了老爸的病房。志村也跟着跑了進去。美智子握着父親漸漸涼下去的手哭得十分傷心,將要咽氣的老父親望着抱嬰兒的志村。
  
  (六)啊!孫子!
  
  “志村!美智子和老太太就拜托你了……”這就是老博士的遺囑。志村發誓堅守遺囑。當老人的視力逐漸消失走嚮死亡的時候,他那瞳仁似乎突然放出最後的火一般異常明亮的光,他想把兩衹手伸嚮志村膝頭的嬰兒,邊伸手邊說:“啊,孫子!孫子啊!”這是他最後說的話!志村和美智子仿佛受到衝擊。侍立於病床旁邊的人們頗感奇怪地望着産期臨近美智子。老父的手還沒有抱到嬰兒就斷了氣。在這令人悲痛的錯覺之中,老人溘然長逝了。
  
  (七)感情的漩渦
  
  “孩子,噢,孫子啊!”不停地叨咕“希望看到孫子以後再死”的老父親已經意識昏迷,把阿春生的孩子當作自己女兒的孩子,深信不疑地死了。美智子想到這件事,簡真是遺愁萬千。她“爸爸、爸爸”地狂喊,像個瘋子一樣,好像這樣就能把老爹的魂靈喊回來,邊喊邊搖動老爹的遺體。志村強忍着苦悶。他對於博士、美智子、阿春、孩子這四個人的感情,形成一個漩渦。所犯過失應受報應的時辰已經到了。他在美智子面前低着頭問:“這孩子怎麽辦纔好?”
  
  (八)病床
  
  “因為參加葬禮的人很多,是不能放在傢裏的呀。讓女傭人帶他上咱們傢去,行不?臨死的時候管他叫孫子啦,要是不好好照看他可就對不起我老爹啦。”美智子倒是心平氣和地這麽說。但是,因為臨産在即,由於哀痛,身體十分虛弱,出殯的前一天臥病在床。出殯當天,她是在病床上目送移棺的。前來參加帝國大學著名教授、譽滿全國的老博士葬禮的朝野名士很多。美智子對從墓地回來的志村問的第一句就是“那孩子情況如何?”
  
  (九)三個生命
  
  “女傭人照顧得很好。不用挂心。最重要的是你可得好好註意身體,現在是非保重不可的時候啦。為了胎兒就得這樣。”“可不是麽,我也得生孩子呀,我也得生嘛。”被病折磨得衰弱的臉上露出一絲寂寞的微笑。事實上嬰兒進一也在鬧病。他被生母扔在寒風中時得了感冒,再加上女傭人照顧不周而加重,所以此刻人了院。美智子發高燒,還有早産的擔心,因為想到她們母子生命的安全,所以用臥鋪車送到她父親傢去了。三條生命處於危險狀態。
  
  (十)再見?
  
  “請原諒!阿春!是我錯了,請原諒!”在高燒中,美智子不停地這樣叨咕。“誰說要把進一殺了?不行,要死得死我的孩子。我的呀!”不然就是從惡夢中醒來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丈夫說:“我沒救了。我希望生了孩子再死。不,還是一起死幸福呀。你就和阿春過日子吧。”病情嚴重的時候,她像個磨人的孩子那樣,死氣白賴地要求再看看進一,見見阿春嚮她道歉。總是問:進一的病怎麽樣了?再不然就說:這寒風中阿春在哪兒徘徊流浪哪。
  
  七
  
  
  (一)幽靈
  
  服侍病人到深夜的志村,已經很纍了,他從病房的窗戶望着越下越厚的積雪,想起老博士死前喊的那句話:“孫子,是孫子啊!”不由得恐懼得身子發抖。他覺得嶽父的幽靈此刻還在雪上說:“把個來路不明的孩子謊稱我的孫子,我快死了還要逼我抱一抱他,你這個惡魔!”此時,病床上的美智子又說譫語了:“把進一殺了!把阿春的孩子殺了!”
  
  (二)誰死了?
  
  志村想把美智子的嘴捂上而從窗前抽身回來一看,衹見她那足以讓人誤以為頭髮稀薄的精瘦精瘦的前額放着水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志村想也許用不着動手,進一就必定死了。但是,美智子也許沒救了。她美智子肚裏的胎兒也許見不到這個人世的光明。三個生命之中要失掉哪個?是誰先死?果然,第二天早晨查病房的醫生悄悄地把他叫到病房外面,嚴肅認真地和他小聲地說了話。
  
  (三)父親
  
  “您太太嘛,那就要看今後的保養和治療的情況如何啦,衹是從府上直接到小兒科人院的您那孩子可不大好,主治醫師叫我提請您註意。”一聽這話志村臉色大變。他就是美智子的丈夫同時也是進一父親。他想,“我的兒子快死啦!他是個有爹不像個爹有媽不像個媽的不幸的孩子!”因此他下了决心:“必須把他媽找來。阿春!阿春!得找阿春哪!找阿春之前進一可不能死啊!”
  
  (四)刑事警察
  
  志村靠着兩年前來過一次的模糊記憶,踏着沒腳背的積雪,尋找貧民窟的阿春的娘傢。找到那門口一敲門,就聽裏面“是誰!”一聲尖叫,聽到的是幾個男人從後門跑出來的聲音。此時出現在門廳的男人問:“是誰?到底什麽事?!”“府上有位名叫阿春的小姐在傢嗎?”“小姐?哼!小姐啦,少爺啦,那類牲畜這一帶沒有!你這傢夥是刑警吧?你是說她幹了高買犯事了吧?”
  
  (五)鞭子
  
  “阿春哪,她根本不是什麽小姐,可是被騙到了一個少爺那裏去了。是個玩女人的大學生那裏。最近生了個沒爹的孩子,不過她始終不願意賣淫。你找警察有事的話,順便跟警察說說,把那個玩女人的傢夥綁走吧!”志村在這裏又挨了這種鞭子。對於好像是阿春父親的這位男人,他恭恭敬敬反復地問了她的住處。“真討厭。問那個玩女人的傢夥去嘛。一大清早就到這裏來嚇人。”他們當時大概正賭錢呢。這時,志村看到外面走過去一位姑娘。
  
  (六)阿春
  
  “阿春?哦,當然知道。不過,她的住處可不能說。讓她父親知道她的住處那可不得了。你說她的孩子快死啦?這麽辦吧,我給她挂電話讓她馬上去醫院。”她鄰近的姑娘這樣說了,志村飛也似地跑回醫院。進一正在生死之間徘徊,這個孩子太痛苦了。這時一輛汽車開到醫院,是阿春到了。她瞪着出來迎她的志村說:“我不認識你是哪一位。我的兒子在哪兒?”
  
  (七)瘋狂
  
  阿春跑進她兒子的病房。她不停地說:“進一,你可不能死啊。進一!媽媽來啦。進一,媽媽錯了,原諒我!進一!你不能死呀,你萬萬不能死。進一!他們不是為了治你的病送你進醫院的,是希望你死呀。進一!我跟別人可不一樣,全世界的人死了我也不管,衹要你一個人活下去就行。醫生死了也不要緊,衹要你得救就行。進一!你爸爸像個呆子一樣站在這兒呢。我是媽媽呀,進一!”
  
  (八)母親的奇跡
  
  志村從阿春的瘋狂中受到強烈的衝擊而不禁呆然。“我是媽媽,進一!沒辦法讓自己的孩子活過來的媽媽,應該死了。神哪!進一!啊!你的臉色是這麽好起來了。你的眼睛炯炯有神啦!好!從死神那裏奪回來力量,快把媽的手指頭攥住。啊,你終於得救了!”志村看到了母親的奇跡。“阿春!你讓進一活過來啦。請原諒我。”“不,要想得到原諒,那就把你太太扔掉,把你還給我!”
  
  (九)重逢
  
  “你說什麽?”“我說,把你太太扔掉,把你還給我,就像我救活了進一那樣,求你把我救活!”志村再次看看阿春。看她滿不在乎坐出租汽車,以及那身服飾打扮,有些吃驚。他問她現在在哪裏,做什麽。“你如果不要你那位太太,像以前那樣愛我,我就一五一十全告訴你。不然……”這時有人敲病房的門。醫生把志村叫了出去。“您太太的進展狀況不理想,這件事想和您商量的是……”
  
  (十)犧牲
  
  醫生對志村說,要想保住美智子的命,那就必須犧牲胎兒。像現在這樣的病狀再持續下去以等待孩子出生日期的到來,那會害死已經極其衰弱的母親。難道能夠犧牲美智子保胎兒麽?當然,這種場合是不難選擇的。不過,即使犧牲胎兒,如果美智子也沒有保住又該如何?情敵阿春不是居然讓進一活過來了麽?
  “美智子她怎麽說的?”志村神態悲凄地回答醫生。
  
  (十一)夢和現實
  
  志村一打開病房的門,就看到美智子突然睜大了眼睛,張着的手在空中亂抓,邊掙紮邊喊叫:“啊!阿春來啦!阿春抱着她的孩子報仇來啦!把那孩子殺掉!”志村大吃一驚。他不停地搖晃她,邊搖邊呼叫:“美智子!美智子!”美智子回到現實中來之後不住地流淚。“進一不要緊吧。如果不精心照管孩子,我就更對不住阿春了。我死了以後,阿春作了你的老婆,她也會好好地照養我的孩子吧?”
  
  (十二)躊躇
  
  “說些什麽呀“你一定會好起來。不好我可不答應。呶,安安靜靜地。說話就要和孩子兩個人一起回傢啦。”志村不得不這麽說。“是麽?可是我總覺得我這病好不了呢。說不定就和孩子一起死了。如果是我一個人的孩子,一起死了也許倒是幸福的,可是那樣就對不起你啦。我想見見阿春哪。孩子的事想求求她幫個忙!”
  “我可沒有考慮過阿春什麽的。”“難道進一不可愛麽?不是你的孩子?”
  
  (十三)兩個孩子
  
  犧牲胎兒的事,衹要躊躇一天,美智子的生命就離危險近一天。另一方面,進一因為得到阿春拼命般地精心照顧,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讓阿春的孩子活着讓美智子的孩子犧牲掉?想到這個問題,志村讓美智子下如此决心的話是很難說出口的。幹脆和美智子說進一已經死啦如何?但是,當進一處於危重狀態時,志村作為父親仍然希望他獲救。現在,他倒覺得進一死了反而好一些。總而言之,美智子必須活下來,犧牲什麽都行。
  
  (十四)是凱歌麽?
  
  鼕天的暖和日子,阿春把一天比一天健康起來的進一放在膝上微笑着。曾經明確地對志村宣言拋掉美智子大大方方地愛我的此刻,她已下定决心,即使為了從死亡的深淵裏救出來的進一,也要再次戰鬥下去並且非得獲得勝利不可。都是住在同一個病院裏,美智子病重的事,她是從護士那裏聽到的。嚮美智子復仇的時候到了。就像曾經把進一拋棄過一次現在又把進一拿回來了一樣,也得把被奪走的男人再奪回來。但是,此刻的美智子不停地說,她想把她死後的事拜托給阿春而想見見她。生者被死者戰勝了?
  
  八
  
  
  (一)選擇
  
  美智子在得知如果不犧牲胎兒自己的命就危險的時候,她陷於絶望的深淵,連一滴眼淚也沒有。如果沒有阿春的孩子進一。即使內心痛苦,也許緊緊地拉住丈夫的愛,自己還能生活下去。或者如果沒有阿春,作為紀念,把自己的孩子交到丈夫的手上,也許能安心撒手西去。現在,這兩種情況全不合乎心意。美智子仰臉對丈夫說話了。
  
  (二)丈夫的奇跡?
  
  “為什麽和我商量這麽殘酷的事?”美智子除了這句話再沒說別的。“不是商量。是醫生讓我告訴你,讓你心裏有個底。孩子還能生。但是,你的命衹有一條。你還是聽話吧。”“可是,那樣的話我的命就一定能保住麽?”“當然保得住。”志村衹是話說得堅定而已。“誰不希望出現奇跡?”志村這麽想,同時不由自主脫口而出地說了“奇跡”兩個字。阿春能把瀕死的進一從死亡綫上硬拉了回來,難道自己就不能讓妻子和嬰兒活下來?
  
  (三)走嚮昏昏然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美智子經過長長的睡眠之後醒過來,忽然睜開眼睛,發現圍着她的床站着許多人,有丈夫,自己母親,婆婆,護士等等,她像做夢一樣,環顧一下衆人。她發覺自己身子輕了。吃了一驚,然後查看自己的病床。“啊!我的孩子……”衹說了這麽一句就閉上了眼睛。第二天早晨有點精神了,但是她難耐凄涼。“進一結實了吧?我總得把那孩子撫養大。老爹死的時候管他叫孫子啦。”
  
  (四)勝者
  
  進一全好了,必須出院。阿春知道美智子的孩子還沒有看到這個人世的光明,就沉淪於黑暗之中了。她以為自己戰勝了美智子。但是,阿春對於本該高興的出院並不高興。把好不容易相逢的志村撂在醫院,必須一個人投奔人生的荒野。此時離進一而去也深感痛苦。話雖然這麽說,可是她如果抱着個孩子回她的老窩,她明天就成了斷糧之人。有一天,志村問她說,“你打算帶着進一去哪裏?”
  
  (五)拋棄的女人
  
  “問我去哪裏麽?到你反的地方唄!”“你說什麽?”你如果討厭我這麽幹,你就跟我到我那裏看看。“我問你現在幹什麽靠什麽生活哪。”“問我現在?現在的我正在想你哪。正在想把你拿回來哪。”“你是無論如何也要把進一帶走麽?”“我如果不帶走他,這孩子又不免得病挨殺而死吧?”“既然如此你為什麽把他扔掉?”“你想聽聽為什麽?你想聽聽被你甩了的女人現在結果如何不?”
  
  (六)陷阱
  
  阿春想駡志村,可是感情上又想對他哭一場。她不能詳細談她眼下的境況。不過志村也模模糊糊地知道個大概了。總而言之,阿春被志村扔掉的時候沒有回到她那住在貧民窟的父親那裏。為了給父親的生活以幫助,她照常到開在銀座的那傢雜貨店精氣神十足地上班。但是臨産的日子到了,惡魔的陷阱在等待着她。藏在某處的阿春順利地生了孩子。那地方是個把不幸的女人推嚮黑暗的罪惡世界。
  
  (十)從罪孽再到罪孽
  
  還沒等到哺育孩子的乳房膨脹起來,就得償付作為一個普通母親無力支付的産前産後的巨額花費。迫使他們用血肉支付,是這些人的罪惡手段。掉進這種黑暗世界裏的人很多,阿春便是其中之一。不過,對於進一她始終沒撒手後。但是,當一個男人把她從苦海裏拉出來的時候,她萬般無奈衹好把孩子撂在她的情敵的傢門口,即使這樣,那個男人還不滿意。她和那男人分了手,去了銀座的咖啡館。因為美貌和傲慢,她立刻被老闆捧成這裏頭牌紅人。但是,如今她怎麽能抱着孩子回到咖啡館呢?
  
  (八)面對面
  
  志村反復地對阿春說:“美智子入院的事你知道吧?你見見她好不?”“當然要見!”“這時候嘛,你就把進一交給美智子行不?”“你說什麽?美智子算個什麽東西?我為什麽把你給了她還不算完,還得把進一也給了她?因為她是有錢人傢的博士的小姐,我嘛,是貧民窟賭鬼傢的閨女?”“你雖然這麽說,可是你見到美智子之後就想把進一交給美智子啦。”“美智子如果見了我就會想把你還給我麽?”
  
  (九)無可抵債的孽債
  
  “可是我想過,要想辦法讓你過上像樣子的日子。”“嗯,你是說,把孩子領走,給我一筆錢,事情就這麽結束。”“我沒說結束嘛。”“從一開始你就打算騙我麽?那就請你說吧。”“不是這麽回事。”“你衹要不死我就决不會原諒你。”“可是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已經心滿意足地當美智子的丈夫了麽?”阿春臉色有變,她咬着嘴唇,過了一陣纔說:“反正我一定要見見她。”
  
  (十)警察
  
  阿春一進病房立刻就說:“把進一帶走是太太您的意思呢,還是志村先生的意見?”“我嚮你道歉……”,這話美智子剛一出口,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姑娘慌慌張張地推門進來說:“啊!阿春哪,不得了啦,老爸被警察……”阿春大吃一驚,險些跌倒。現在受到傷害的自尊心怎麽辦?“你記住,我到警察那裏全說出來。等警察傳你們吧!我往你們的臉上使勁抹泥。”她喊叫着跑出病房。
  
  九
  
  
  (一)留下的東西
  
  望着狼狽衝出病房而去的阿春的背影,志村發了好一陣的呆。病床上的美智子也面帶不安的神色。她想,阿春的父親因為什麽事被警察拘捕的?“阿春把孩子是不是也帶走啦?”美智子一說,志村立刻去了小兒科病房。白白的病房裏,陪房的不在,進一自己正在哭呢,志村把他抱起來。
  
  (二)感情
  
  一抱起自己的孩子,復雜的感情立刻涌上心頭。既然如此,扔下孩子就走的阿春,是不是打算再回到醫院來?或者因為不敢抱着個私生子去見可怕的父親,所以故意把孩子撂在這裏的?是不是出乎意外碰上了不能回到孩子這裏的事?如果是這樣,這孩子怎麽辦?能讓美智子照管這個孩子麽?還有,自己有沒有設法救出阿春和她爹的義務?他抱着進一陷入沉思之中。
  
  (三)老天所賜
  
  雖然過了5天,阿春既沒有露面,也沒來過一封信。天氣一直晴暖。仿佛春天將到一般,美智子漸漸好轉。她自己梳着很久以來就沒有梳過的早就稀薄了的頭髮深有感慨地說:“連我自己都以為必死無疑,能夠活下去的那顆心早就死了。居然好了,我自己也以為簡直是個奇跡,感謝之心充滿襟懷呀!孩子死了,雖然可憐,可是總能原諒我吧。我想,就把進一當作那孩子來照養,當作老天所賜之物。”
  
  (四)解决
  
  把差不多完全好了的進一搬進了美智子的病房。沒過多久,美智子出院的日子也近了。她自己的孩子沒有看到這個人世的陽光,然而春子的孩子得的病卻完全治好,這固然使人心境凄楚,但是把進一當作自己所生的孩子照養多少也會彌補志村對阿春所犯的過失吧?阿春衹要放下孩子這個重擔,她也許能很好地走嚮新的生活。不能想象,三個人每個人都那麽心滿意足毫無遺憾。美智子想,三個人都自己稍微犧牲一些,認真地采取解决的方法,除此之外難道還有別的良策麽?
  
  (五)和平使者
  
  對於美智子來說,衹有今後生活上的問題。也就是必須從令人心煩的過去解放出來。要做到這一點,他們夫婦和阿春三個人必須對過去來一個總决算。對於阿春來說,雖然還談不到幸福,但必須有個和平的日子,如果不是這樣,美智子的日子也就不會太平。已經確信丈夫之愛無可懷疑的美智子,派丈夫志村作為和平使者,去面見曾以她為中心長久以來爭執不休的情敵阿春。志村去了貧民窟。而且,這位和平使者不負所望,帶來了好的結果。
  
  (六)可喜的買賣
  
  阿春離開傢之後,她們父女頭一回見面是在警察局的拘留所裏。父親是作為賭博現行犯而被逮捕的,所以他被允許衹受拘留和交上罰金就能結案。是阿春替身無分文的父親交了罰金。錢是用她那豪華的服裝和戒指換來的。那些服飾是她廣施狐媚換來的,而今成了替父贖罪的手段。阿春以為這既是可悲也是可喜的買賣。正因如此,父親原諒了女兒的放蕩,女兒也原諒了父親的賭罪。
  
  (七)幸,還是不幸?
  
  互相原諒和互相幫助的阿春和父親,父女之心互相擁抱,這是多年來不曾有過的。無賴的父親和羨慕虛榮的女兒,彼此回顧自己的過失,同時以認真的精神立足於新的出發點上。志村就是在這個時候來訪的。剛強的阿春堅决幹脆拒絶志村給的安慰費,然而在進一的問題上卻發生了爭執。她說她的兒子能活下來簡直是個奇跡,孩子非常可愛。其次是養育在亦富亦貴的父親志村那裏未必是幸事,養育在貧賤的母親阿春傢裏未必是不幸。
  
  (八)决心
  
  但是,阿春終於下了决心。兩三天之後,志村收到阿春的信。那信上說:“想再見進一一面,但是見了他就會戀戀不捨了吧?還有,外出的時候,現在的我已經沒有可穿的衣服了。即使現在進一還小,可是我也不願意讓他看到我竟然是這樣一副寒酸相。而且,我們父女都在緊張地幹活,連半天的餘暇也沒有。我的孩子如果那個時候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可是我總覺得進一是你的兒子。你太太的感情我理解了。我再也不說什麽了。”
  
  (九)出院和報戶口
  
  阿春還寫道:“你和你太太的幸福也就是進一的幸福,所以我由衷地祈願你們二位幸福。我的事情你們不要挂念。儘管我寂寞,但是我不悲傷。還有,前些日子我在醫院裏因為一時氣憤,說把你的事告訴警察什麽的,事實上我什麽也沒有說,所以多請原諒。貧究的父女一定要過和貧窮的父女相應的生活,謹慎小心。”等等。美智子已經出院。出院之後立刻給進一辦了戶口,是作為美智子生的孩子登記的。
  
  (十)走嚮新生的起點
  
  為了美智子的病後療養,他們兩個人初春季節去了海邊。出發時有四人前來送行。一個是美智子的母親,第二個是志村的繼母,第三個是志村的異母妹妹,這個妹妹由志村幫助早已不幹藝妓營生,母女兩人過着平靜的生活。最後一位是身穿樸素服裝的美貌女人阿春。阿春從車窗外?伸進手來,握着美智子懷裏的進一那衹非常可愛的胖手,反復地說:“小傢夥,你好。”從四月開始,志村將要繼承嶽父老博士的大學研究室的研究項目。
  他全身是火,“哇、哇”地大聲叫喊着,隨着火苗嚮上飛去。手在空中狂舞,就像那帶翅膀的蝴蝶做死前的掙紮。
  這就是隨着轟隆的爆炸聲從研究室飛到走廊上的渾身是火的人。
  飛跑趕來的人們,首先感到吃驚的是那火人高高飛起之狀,而不是火人本身。那情景就像着了火的蝗蟲,生命似乎被火彈跳起來。
  鳥居博士曾經作為跳高運動員參加過國際奧林匹剋運動會的比賽,所以,說他能騰空飛起似乎並不是無稽之談。衹是那軀體與生命同燃燒起來的飛躍方式令人感到不同尋常。發出的叫喊已不是人類的聲音,而像那被人宰割時的野獸的吼叫聲。
  白色的研究服被燒得奇形怪狀,裏面的襯衣也燒着了。火朝着面部燒去,衹有眼睛流露出渴望從烈火中逃出的企盼之光。
  渾身灑滿了酒精,火勢之旺是可想而知的。
  濃濃的煙霧還在從研究室裏往外蔓延,火舌舔着地面並不斷嚮上衝去。
  室內傳來玻璃藥瓶的爆裂聲。
  於是有人脫下西服,像鬥牛士那樣把它用雙手撐開,猶如包火球似的去抱鳥居博士。接着又有三四個人學着他的樣子,終於把燃燒的軀體按倒在地。
  這時到處響起叫喊聲,“失火啦,失火啦!”
  “滅火器,消火泵!”
  “快把重要文件拿出來!快!重要文件!”
  “快拉緊急鈴,緊急鈴!”
  “快叫醫生!哪兒的都行,最好是附近的。”
  “快給消防隊打電話!”
  “喂,關子小姐呢!關子小姐在哪兒?”
  “是啊,還有關子小姐呢?”
  當其中一人剛準備跳進煙火中去的一瞬間,大概是(發瘋)用於關試驗用動物的木框燒着了,那些發瘋的老鼠像小石塊一樣飛來,咬住他的褲子,並就那樣吊在上面。
  關子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似乎在等待死亡的到來。
  盛夏的朝陽透過玻璃窗照在她肩上。在這個煙霧騰騰的房間外的院子裏,緑葉看上去是那樣的潔淨,仿佛被陣雨洗滌過一般。
  關子的裙襬已開始燒起來。大概因為她一動不動地站着,那火焰看上去也像童話般安靜。此時,無力地垂着的衣袖也燃着了。
  “傻瓜!”
  隨着叫喊聲,一個男人的身子像是被投擲進來似的,飛快地抱住了她的腰,“嚎”地一下扯掉了燒着的裙子,接着又拼命撕去雪白的內衣的下襬。
  大腿露出來了。關於這纔一下子從夢中醒過來似的,迅速蹲下來,想用手去掩蓋大腿,卻一下倒在地上暈了過去。男人把她夾在腋下拖出了房間。
  燒傷的兩人立即被車送到了醫院。
  鳥居博士全身有三分之二的皮膚被燒傷,死衹是遲早的事。儘管如此,他還硬撐着自己穿過醫院的走廊。由於早用電話通知了醫院,當他看見作為老朋友的醫生出來迎接他時,還用在講臺上講課似的聲音高聲地清楚地說道:“啊,謝謝!研究室燒起來了!起火了!還在繼續燒呢!”
  他用英雄般的步伐走着。眉毛、睫毛都燒捲了。紅腫的、燒變了形的臉,已經滿是燒痕,看上去十分可怕。
  一躺上手術臺,他就因劇烈的疼痛而痛苦地叫嚷起來。但是,這衹是十分短暫的一會兒,接下來便成了鬍言亂語,在手術臺上滾來滾去。護士們給他全身纏上了綳帶。據說給全身塗上藥膏衹是為了防上傷口腐爛而采取的手段。打針也衹是為了讓他能安靜下來而已。儘管從附近的部隊找來了十幾個年輕士兵,查過血型準備給他輸血,可是顯而易見,這對他已絲毫起不了作用了。
  皮膚科的主治醫生來遲了些,內科的主治醫生也來參加特別會診。然而,病人全身纏着綳帶,還不停地亂動,就是用聽診器也十分睏難。到了這種地步,所有的處理辦法都無用了。醫生們衹是站在一起望着病人,然後默默地離去。
  生命已不可輓回,死亡是决定性的了。
  關子的病房與鳥居博士的病房衹隔了兩間,自然聽得見博士的叫喊聲。
  到醫院來看望她的客人們都異口同聲地對她說:“這真是飛來的橫福啊!可臉上沒燒着這比什麽都好。”
  聽了這些話,關子緊緊地抱住枕頭,以便壓住自己那歇斯底裏的哭聲。
  開始時右腿根部被綳帶緊緊地纏着,覺得那腿像是別人的。這會兒裏面發着燒,嘶嘶的疼痛。看到這衹腿,關子纔初次情不自禁地為今後的結婚之事而痛苦起來。這的確是一種嚴重的肉體上的悲哀。
  在被火包圍之時,她在精神和肉體不知什麽地方有一種上了年紀和一種回到童年似的感覺。這二者似乎不可調和,在互相鬥爭着,使她變得有些歇斯底裏。
  可是,在驚愕與興奮之後,肉體的感覺更加清晰,像真空世界的彩虹,掩蓋了道德的存在。火傷的疼痛,成了道德的辯護人。
  所以,無論怎麽也無法為鳥居博士的狀態而擔慮。大概自己的生命得救,纔是最現實不過的了。
  關子今年春天才畢業於音樂學校的聲樂科,畢業後就當了戰爭醫學家的助手。這聽起來似乎令人費解。可時至今日,尤其是對於日本女性來說,這種異乎尋常的舉動也不會引起她們的驚嘆了。
  鳥居博士也是同樣類型的人。他是國立大學的學生,在運動員裏也算沒有耽誤學習的一類。當然並不是那種絶頂聰明的,同時在運動方面也沒有創過新紀錄。
  開朗的性格、漂亮的外表,給了他很大幫助,無論在哪裏總是受人歡迎的,不知不覺中被大傢奉為帶頭人。不能參加比賽後,當了一名體育教練,也深得衆望。
  要科學地、係統地製訂訓練方案,必須要有體育醫學做基礎。這一觀點,並不是他的創見。但他總以為這是自己的獨創,並在這方面很下功夫,這就是他的長處。他沉溺於在學識淵博的醫學家看來衹不過是兒童遊戲般的統計之中。而這實際上對體育界是有貢獻的。一時間他成了紅人,在一流報紙上的體育欄裏,也開始登載他的談話。
  無論是體育還是戰爭,在驅使身心方面都是同樣殘酷的。在好戰情緒彌漫全國上下的非常時期,武器、毒氣的研究不斷發達,被稱為戰爭醫學的醫學也隨之有了發展。並出現過這方面的專傢、前往軍事醫科大學進修的人猛增。不斷有人從大學一出來就到軍部去工作。
  雖然並不打算去趕這個時髦,可不知何時鳥居博士已成了少壯戰爭醫學家的一員了。假如回過頭去看看自己,一定會感到吃驚。可他是一個總能在當時的工作中,忘我而拼命的男人。
  他是那種為了多跳高一釐米或半釐米,即使縮短壽命,也要在世界上引起轟動的運動員似的男子漢。
  在體育醫學上,他很難取得博士的稱號。
  然而,在戰爭醫學方面,博士稱號卻輕而易舉地降臨於他。
  讀他論文的衹有主審教授一人。主審官說,由於屬於軍事機密,其內容不宜公開,總之,對空戰有巨大貢獻。對國傢來說,也是一個有價值的研究。於是他的論文在教授會上全體一致的默認中通過了。
  這是一篇有關空中戰爭的神經生理學的論文。
  他讓老鼠或兔子乘坐在飛機模型上,讓它們翻跟鬥。當然他自己有時也親自去機場,乘坐戰鬥機。他還拍着比他年長的飛行將校的肩膀,猶如大將軍一般的得意說:“喂,一定會得出與老鼠相同的結果喲。”
  眼看每年例行的防空演習即將來到。他打算在這之前把研究工作告一段落,所以徹夜不眠地呆在設在秘密地方的研究室裏。
  這兒的工作結束後,還約定要出洋的。那是打算在當地研究歐洲大戰時的戰壕生理學方面的東西。
  由於如此全神貫註的徹底工作,他也就有了疏忽的地方。
  比平常來得早的關子,想給他準備早茶,在一旁用煤氣燒水。鳥居博士想把酒精罐裏的酒精倒進玻璃瓶裏。於是一下子引起了火,大酒精罐轟隆一聲爆炸了。
  一到盛夏,醫院裏增加了兒童住院患者,據說是想利用暑假治療一些慢性病。扁桃腺摘除手術最多,都是城裏的易患腺病體質的兒童,而且不可思議的是多是女孩。
  少女們的眼睛,嘴唇的輪廊都屬於現代派,皮膚細嫩,顯得十分活潑,她們幾乎一樣單薄的肩並在一起,在醫院的走廊上闊步前行。
  這些患病的花朵們的到來,仿佛給醫院塗上了鮮豔的色彩。沒過幾天,她們之間就開始了同年齡層的都市化的社交。
  從口中切除扁桃,十分簡單。但手術後要在傷痕的外部的脖子上挂個冰袋。少女們把這也當做是貴夫人帶頂鏈一樣,感到快樂。
  “真好看啦!”她們相互誇着,並得意地拉着由於結扣鬆開而吊在脖子下的用紗布包着的圓冰袋,逗得大人們發笑。
  在這群城裏來的孩子中,西洋式的上下身睡衣似乎很時髦。
  穿質地不好的毛巾睡衣的孩子顯得十分打眼,讓人感到寒酸。於是在入院後不到三天都穿上了高級西洋睡衣。
  這群睡衣夥伴正肩並肩地前往飲茶部吃冰激淋。
  木材批發商入院已三個月,由於患眼下腫瘤,從鼻子到臉頰的肉一被削了去,露出了骨頭。他的病房隔壁是一個類似寬敞的日本式的病房。裏面住了四個患扁桃體炎的少女。這兒本是一個人的二等病房,由於耳鼻喉科滿員,臨時做了大病房。
  木材批發商的病房每天都有親戚前來探視。說是探視,倒不如說是爭奪遺産。因為他沒有孩子,他的兄弟們希望他立侄子為繼承人,而別把財産給妻子;為此目的,他們不厭其煩地用盡各種手段每天到醫院來說他妻子的壞話。
  然而,病人連做夢也沒想自己要死。
  作為他的妻子,無別的辦法除了讓他寫遺囑;但是畢竟也說不出口。
  病人的大腦看上去有些不正常,他有時相信親戚們所說,有時又像駡仇敵那樣駡妻子,有時又抓住妻子的手抱怨自己有多麽孤獨。像這樣的情景衹是短暫的發泄,更多的時候則是灰暗的、冰冷的、沉默不語的樣子。
  在他的另一邊隔壁是醫院的附屬護士室。一到夜裏,就能聽到他房裏傳來的妻子的飲泣聲。
  白天,他妻子不怎麽呆在病房。她或是在走廊上散步,或是站在洗臉間,洗衣間等地方同那些臨時護理女護士們聊天。
  “剛開始時,還在考慮哪怕是節約一些也好,自己乘電車來醫院。可到後來,覺得這麽做有什麽用?反正不會是自己的東西,節約毫無意義,再也不願乘電車來了。二十年來,一直想的是節約節約,日子過得十分辛苦,眼下變成這樣,真是有些可笑啊!”
  妻子是一個很有氣質的五十多歲的人,說這話時稍稍歪着頭笑着。她年輕時必定是個漂亮的女人。美麗的容貌仍掩蓋不了內心的寂寞,從她隨意的動作中流露出來那過去的歲月的榮耀,更得到護士們的同情。
  “可他怎麽也要給您留下過好日子的費用吧。”
  “這似乎不太可能啦。”
  她望着夕陽下的白楊樹梢,在心裏盤算着憑她自己悄悄積攢下的存款是否也夠她自己生活下去。
  “已經過了兩個多月了,總這麽站着上班,腳會很纍的吧。”
  “是呀,像這麽幹,衹要一個月就有點受不了啦。找個藉口想換班的人可多啦。您也眼看着一天天瘦下來啦!”
  “讓我也死去吧。”
  “喲,不行,夫人,您可不要這麽想啊!”
  “可有什麽辦法。”
  說着批發商的妻子淡淡地笑了。眼睛周圍像是有什麽惡毒浸入了一般發青。
  “喂,最近入院的很多,竟有兩人說想要求別人領養他們的孩子。看上去還是挺認真的呢。這話衹能在這裏說喲。”
  “唉,真不像話。”
  臨時護士使勁擰了一下手中正在洗的病人睡衣,擡頭看了這位五十歲的夫人。她覺得自己有些蠢,世上真有那麽輕易撿便宜的事嗎?
  鳥居博士的入院,比起那群患都市病的少女的到來更給醫院帶來生氣。
  首先,僅僅是他那晝夜不停地叫喊聲就足夠引起全院各病房的註意。
  其次,剛到來的那幾天,穿軍裝的以及體育界的探望者多得幾乎堵塞了走廊。
  時值盛夏,病房的門窗都敞開着,護士們聽得見從走廊上傳來的有名的運動員的名字並為此發出感嘆。有些女孩跟在將校們的背後走去。
  然而,被探望的鳥居博士,仍然像怪鳥一樣不斷地說着鬍話,不停地嘔吐,排出的大小便都帶血。
  他已陷入昏睡,呼吸急促,死亡離他已不遠了。
  因而,最初那種引起人們感興趣的價值已經失去。人們的興趣自然集中到肯定能活下來的關子身上。
  博士衹有35歲,單身。所以,人們首先關心的問題是:美麗的女助手關子是博士的未婚妻呢還是她的戀人?
  大傢都想知道關於是如何的悲傷,他們故意從她的房間走過,以窺視她的愁容。似乎這位年輕的姑娘衹有讓人們看到她憂傷的樣子,才能為燒傷一隻手和一隻腳而獲得相應的同情。
  然而,入院後的第二天,來了四五位像是她朋友的姑娘;並在面嚮走廊的窗、門上挂上了很氣派的花窗簾。
  接下來,不知從什麽地方傳開了,說關子已經很開朗地亮開歌喉唱歌了。在關子的對面的病房裏,一位患膽結石的老人住院已四十多天了。他是一位從前很有名望的造詣極深的陶器傢。在忍受前列腺肥大病痛的折磨後,膀胱中又出現了結石。而且已有六年之久,結石不衹一兩顆。有些附在膀胱上,就是碎石手術,一次也難以全部除去。看上去似乎已沒有痊愈的希望了。
  陶器傢的年老的妻子因常年伺候丈夫對如何安導尿管已有經驗,經常指責那些來安裝尿管的年輕醫生。醫生來給病人安導尿管時,是安鐵製的還是安橡皮的,必須同老夫人商量纔行,所以總是多帶來幾套導尿管。
  老人白天總是昏昏沉睡,而一過半夜就叫起痛來。
  “我說,他爹,與其這樣受痛苦折磨而活着,倒不如死了的好哇。
  “唔。”
  “可是,也不能這麽就死呀,還是活着好。”
  “唔。”
  對這兩位搖着扇的老夫婦的話,助理護士忍不住要笑出來。
  老人已72歲,老妻子68歲。
  在日頭高照的窗戶上,鴿子們使勁拍打着翅膀,相互親熱着。
  “我說呀,他爹,現在的年輕人可真的變了啦。”
  “唔。”
  “相愛的男朋友正在受折磨,而且快要死了,可姑娘卻在快樂地唱着歌呢!”
  老人前仰後合地打着盹兒,沒有回答。
  “也不知為什麽,眼下連小孩走起路來都那麽自命不凡的樣子。”
  “嗯。”
  “他爹,可不能睡着呀,要不,晚上又得不停地叫喚了。”
  “啊,眼睜不開呀。”
  “是想回傢去死嗎?”
  “嗯。”
  “可您兒子竟說什麽讓醫生想盡一切辦法,除非醫院說已經無法可想了,是不想讓我們進傢門的呢。多麽刻薄無情的兒子!我想,孩子他爹,我們是不是太辛苦了,這輩子,我們留給他們的錢是不是太多了些?”
  “嗯。”老人閉上了眼。
  “今天吃午飯時,我可見識了那些城裏來的姑娘。真讓人吃驚呀!看上去還很稚氣的女孩子,肚子就哪麽凸起來了。從婦産科走出來時,臉上卻沒有一點害羞的樣子。世道是真的變了呀!”
  老人發出了微微的鼾聲。
  老夫人就站起來把面包屑扔給鴿子。
  第二天早上,木材批發商競少見地盤腿坐在床上,冷冷地瞪着坐在他面前的、臉色鐵青低着頭的經理和雇工們,一邊似瘋子般地拔着腿上的毛。
  昨晚,木場的倉庫燒掉了。
  “畜生!”他顫抖着綳着綳帶的嘴唇叫道。
  “這事兒是因為兆頭不好,就是那燒傷的傢夥入院後,我的倉庫纔燒的,他今晚要死掉了纔好呢!”
  而警察局卻懷疑是誰因爭奪遺産而放的火,所以他妻子和親戚都被警察局傳去了。
  雇工們戰戰兢兢地面面相覷。此時,傳來孩子的歌聲。
  歌聲雖然很低,卻充滿了生的喜悅。
  護士們輪着給各病房發放遮電燈的黑布。
  勤雜工們扛着高高的梯子,一個個包着走廊上的電燈。
  中午起就傳來了爆炸聲和槍聲。警笛聲為此而響徹雲霄。
  是一次防空演習。
  燈衹用厚布遮上還不行,還必須把它垂到地面上來。所以大多數病房幹脆關了燈。
  限製燈火的命令聲,傳遍了整個醫院。
  終於,在沒有月亮的夜空中響起了蠃旋推進器的轟鳴聲。空中並列飛來的,正是鳥居博士的研究對象,也正是人們稱頌為他做出貢獻的東西。
  猶如死的使者,一群黑色的身影肅穆地位立在昏暗的走廊裏。纏滿綳帶的博士的胸膛,如一個白色的東西在粗暴地拍打着。是臨死前的呼吸睏難。
  怪鳥的叫聲,仿佛撕裂生命的凄慘。
  醫生用鋼筆型電筒查看他的瞳孔。
  博士的身體左右來回不停地翻騰着。雙手在空中無助地亂晃,似乎要想抹去眼前的重重黑暗。
  “開燈呢!弄亮些吧!讓他在光明中死去!”
  從博士的枕頭旁的椅子上傳來鎮靜的聲音。
  “閣下,可以嗎?”
  “行,我負責任。”
  “是!”
  士官摘掉燈上的黑布,就在燈光照亮房間的那一瞬間,鳥居博士頭往後一仰氣絶了。
  身着和服外套加裙子的閣下,悠然地站起身來,把黑布又捲到電燈上。
  不一會兒,博士的屍體沿着黑暗的走廊被無聲地運走了。
  整個東京就在黑暗中。
  患都市病的小貴婦都已沉入夢鄉。
  陶器傢的夫人對丈夫說:“他爹,我想回傢去,我可不想讓您那樣死了回去。”
  “是啊!”
  “他是個讓人不得安寧的病人,就是他爹你最吵人了呢!”
  “是個年輕人嗎?”
  “嗯,撇下一位美麗的姑娘死去了。”
  “有孩子嗎?”
  “你真蠢,他爹,那可是個浪婦啊!”
  “噢,是嗎?”
  木材批發商默默地目送着屍體離去。
  “想必葬禮一定很熱鬧,很了不起。”
  妻子這樣說,他也沒搭話。
  關子由助理護士攙着,走到病房門口。
  屍體從房前經過時,她叫道:“先生!”護士們讓擔架停了下來。
  可關子衹是把手稍稍朝着屍體伸了伸。“行了,請走吧。”說完,把臉擱在護士的肩上哀求道:“請把我抱回寢室吧!”她抱住了護士的胯子,“我完全變成了個乖寶寶啦,能走路啦!”
  假如烏居博士去西洋的話,她也許會跟着去學音樂。“在遙遠的異國他鄉,衹要兩人在一起也會結婚的吧。”她想起了與博士曾經說過的話。
  不知不覺地,她唱起了《無傢可歸的孩子》中的插麯《意大利之歌》。
  淚水涌了出來,歌聲變得清脆,高亢。
  明天早晨,她要使盡全力地唱起來。
  夏末——不,這裏應該說是初秋,桃井銀平在輕井澤出現了。他先換下舊褲子,穿上新買來的法蘭絨褲,在新襯衫上再套一件新毛綫衣。這是一個濃霧之夜,冷颼颼的。他連藏青色的雨衣都買來了。在輕井澤要買齊全套現成衣服倒是很方便的。鞋也很合適,舊鞋就在鞋店裏脫下扔掉了。可是,裹在包袱皮裏的舊衣物又怎麽處理呢?把它扔在空別墅裏,到來年夏天不至於被人發現吧。銀平拐進小路,來到空別墅的窗際,伸手開窗,窗板卻釘死了。撬開它吧?眼下又有點膽怯。覺得像犯罪似的。
  銀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作為罪犯受到追捕。也許受害者沒有控訴自己的犯罪行為。銀平把那包舊衣服扔進廚房門口的垃圾箱裏,心情痛快了。不知是避暑客懶惰還是別墅管理人怠慢,沒有好好清除垃圾箱,把那包東西一塞進去時,發出了壓擠濕紙的聲音。那包舊衣服把垃圾箱的蓋子撐得有點隆起,銀平沒有介意。
  剛走了約莫三十來步,他回頭看了看,眼前出現了一幕幻影:衹見垃圾箱周圍,成群的銀色飛蛾在霧靄中飛舞。銀平停下腳步,打算將那包東西取回來。銀色的幻想卻從頭頂的落葉鬆上閃過一道朦朧的藍光,爾後消失了。落葉鬆像是路旁的街村,綿延不斷。盡頭是一扇裝有飾燈的拱門。那原來是土耳其澡堂。
  銀平進了院落,就用手摸了摸腦袋。發型還合適。銀平的一手絶技,就是用保險颳臉刀修剪自己的頭髮,總是令人驚嘆不已。
  被稱為土耳其女郎的澡堂女把銀平領到浴室裏。從裏面關上門,澡堂女便脫去白罩衫,上身衹穿乳罩。
  這澡堂女還幫銀平解開雨衣的扣子。銀平抽冷子躲閃了一下,便聽任她擺布了。她蹲在他腳前,連襪子都替他脫下。
  銀平進了香水浴池。瓷磚的顔色映襯出一泓碧緑的池水。香水味兒並非最佳的。銀平從信濃這傢小客棧到那傢小客棧,一路東躲西藏地走過來,對他來說,這種香氣宛如鮮花的芳香。他從香水浴池裏出來,澡堂女又一遍給他衝洗全身。她蹲在他的腳前,連腳趾縫都用手給他洗淨了。銀平俯視着澡堂女的頭。她的秀發披散在雙肩上。好像舊時的婦女沐浴後披散着頭髮一樣。
  “給您洗洗頭吧。”
  “什麽?連頭都給洗嗎?”
  “來……給您洗。”
  銀平忽然膽怯起來。他衹用保險颳臉刀修剪過頭髮,經過澡堂女這麽一說,心裏嘀咕道:自己好久沒有洗頭,夠臭的。可他還是用雙肘支在膝上,嚮前探出頭去。她用肥皂水搓揉他的黑發,他已不畏縮了。
  “你的聲音真悅耳動聽啊?”
  “聲音?……”
  “對,聽後久久縈繞在耳邊,依依不肯消散,仿佛有一種異常優美愉悅的東西,從耳朵的深處滲到腦髓裏來。任何蠻橫的人聽到這種聲音,也會變得和顔悅色……”
  “哪兒的話,聲音太嬌了吧。”
  “不是嬌,而是無法形容的甜蜜……充滿了哀愁,洋溢着愛情,是明朗而清脆的。也不同於歌聲。你,是在談戀愛?”
  “不,要是就好羅……”
  “等一等……你說話的時候就別那麽使勁撓頭……害得我也聽不見你說什麽哩。”
  澡堂女停下了手,睏惑地說:
  “真叫人難為情,我沒法說話了。”
  “人的聲音居然如此像仙女的聲音啊。即使衹在電話裏聽兩三句,也覺得餘韻無窮,惋惜不已。”
  銀平說罷眼眶噙滿了淚水。他感到這位澡堂女的聲音裏,充滿了純潔的幸福和溫暖的同情。也許是一種永恆的女性的聲音,慈母般的聲音吧。
  “你老傢在哪兒?……”
  澡堂女沒有回答。
  “是天國嗎?”
  “唉呀,在新潟。”
  “新潟?……二是新潟市?”
  “不,是個小鎮。”
  她的聲音變得低沉,還帶點顫抖。
  “是雪國,身體一定是非常潔淨羅。”
  “不幹淨呀。”
  “身體就是潔淨,可我從未聽過這樣優美的聲音。”
  搓洗完畢,她用提桶裏的熱水給他衝洗了好幾遍,然後用大毛巾裹住他的頭,擦了擦。又簡單地梳了梳頭。
  接着在銀平腰間圍上了一塊大毛巾,讓他進了蒸汽浴箱裏。她是打開四方木箱的前板,輕輕地把他推進去的。箱子上方的板上有一道槽,可以把頭伸出來。待把頭放在箱子正中後,澡堂女就落下蓋子,把那道槽也堵住了。
  “是斷頭臺嘛。”銀平不由得吐出一句。他睜大眼睛,有點害怕,左右轉動着露在洞外的腦袋,掃視了一下周圍。
  “也常有客人這麽說。”
  她沒有發覺銀平的恐懼心理。銀平望了望入口的門扉,把視綫落在窗子上。
  “把窗關上嗎?”她朝窗那邊走去。
  “不。”
  由於彌漫了蒸汽浴的暖氣纔打開窗戶的吧。浴室裏的亮光灑在室外的榆樹緑葉上。榆樹粗大挺拔,亮光照射不到繁枝茂葉的深處。銀平仿佛聽見微弱的鋼琴聲透過幽暗的樹葉傳了過來。音不成調,無疑是一種幻聽。
  “窗外是庭院嗎?”
  “是。”
  夜間微亮的緑葉籠罩下的窗前,站着一位肌膚白皙的裸體姑娘,這是銀平無法置信的世界。姑娘光着腳站在粉紅色的瓷磚上。果然是一雙年輕人的腳,膝蓋後面窪陷的地方卻蒙有陰影。
  銀平心想:如果自己獨自在這間浴室裏,大概也會像把脖頸露在板洞外被人勒緊一樣,感到忐忑不安吧。他坐在椅子似的東西上,從下半身熱起來。後面好像也是一塊熱板,他把背靠在上面。箱子的三面都是熱的,也許都在冒出蒸汽吧。
  “要呆幾分鐘呢。”
  “各人愛好不同,一般十分鐘……習慣了,也有呆上十五分鐘的。”
  入口處的衣櫃上,放着一隻小座鐘。澡堂女看了看,纔過了四五分鐘。她擰幹了一條毛巾,放在銀平的額頭上。
  “唉喲,熱氣已經開始蒸騰了。”
  銀平衹有腦袋露在板箱外,是一副正經的面孔。他已有餘暇思考:自己大概很滑稽吧。他撫摸着暖乎乎的胸膛和腹部。都是濕漉漉的了。不知是汗珠還是蒸汽。他閉上了眼睛。
  客人進入蒸汽浴箱以後,澡堂女就忙不迭了。傳來了舀香水浴池熱水和洗刷衝澡處的聲音。銀平聽起來恍如海浪拍擊着岩石一般。兩衹海鷗在岩石上大展雙翅,彼此用嘴相啄。故鄉的海,浮現在他的腦際。
  “幾分鐘了?”
  “七分鐘了。”
  澡堂女又將擰幹的毛巾放在銀平的額頭上。銀平泛起一股清涼的快感,冷不防地將脖頸嚮前伸了伸。
  “好痛呀!”他這纔蘇醒過來。
  “怎麽啦?”
  澡堂女以為銀平是被熱氣蒸暈了,將落地的毛巾撿起來,又貼在銀平的額上,用手按住。
  “要出來嗎?”
  “不,沒什麽。”
  銀平産生了幻覺。那是一種追隨這個嗓音優美的姑娘後頭的幻覺。那是東京的某條電車道。人行道兩旁的銀杏樹還殘存在他的記憶裏。銀平汗流泱背。他意識到腦袋露在板洞外。形似套上枷鎖,身體動彈不得,也就歪起臉來。
  澡堂女離開銀平身旁。對銀平這副模樣,她有點不安。
  “就這樣衹伸出腦袋,你看我有多大歲數?”銀平試探了一句。澡堂女不知如何回答纔好。
  “男人的歲數,我可猜不着。”
  她沒有端詳銀平的腦袋。銀平也沒有機會說明自己是三十四歲。他估計澡堂女還不到二十歲。從肩膀、腹部乃至腿腳來看,她都是個處女,這似乎是可以肯定的。她幾乎沒有擦胭抹粉,臉頰顯出稚嫩的粉紅色。
  “好了,出來啦。”
  銀平的聲調帶着幾許哀傷。澡堂女把銀平咽喉前面的板子打開,抓住繞在他頸上的毛巾的兩端,小心翼翼地把銀平的脖子拉了出來,就像拖貴重的東西似的,然後給他揩拭全身的汗水。銀平在腰間圍了一條大毛巾。澡堂女在靠墻的躺椅上鋪了白布,她讓銀平趴在那上面。從肩膀開始,給他按摩了。
  按摩不僅是揉捏,還用巴掌打,銀平過去是一無所知的。澡堂女的手掌雖是少女的手掌,卻格外有力,連續在背上猛烈拍打。銀平的呼吸也急促起來,勾起了他的回憶:幼子用圓乎乎的巴掌使勁拍打自己的額頭,自己低頭看他,他就拼命地打在自己的頭上。這是什麽時候的幻覺呢。不過現在這個幼子是在墓地的底層用手瘋狂地敲打着覆蓋在他身上的土墻。監獄那堵黑黢黢的墻壁從四面嚮銀平逼將過來。銀平出了一身冷汗。
  “是在撲什麽粉嗎?”銀平說。
  “是的,您覺得不舒服嗎?”
  “不。”銀平慌忙地說,“又出一身汗啦……如果有人聽見你的聲音,還覺得不舒服,這瞬間,正是他要犯罪哩。”
  她突然停住了手。
  “我這號人一聽見你的聲音,其他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其他一切都消失,也是危險的。聲音,像是不斷流逝的時間和生命,既抓不住,也追不上的啊。不,不是這樣嗎。就說你吧,你什麽時候都能發出優美的聲音。但是,你這樣一沉默下來,無論誰也不能勉強讓你發出優美的聲音呀。即使強迫你發出驚訝聲、憤怒聲或者哭泣聲,你發出的聲音也是不會動聽的。因為用不用自然的聲音說話是你的自由啊。”
  澡堂女就是有這種自由而沉默不響。她從銀平腰部按摩到大腿。連腳掌心、腳趾都按摩到了。
  “請翻過身來,仰臥……”澡堂女低聲地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什麽?”
  “這回請您仰臥……”
  “仰?……是仰臥嗎?”
  銀平一邊用手按住圍在腰間的大毛巾,一邊翻過身來。澡堂女剛纔略帶顫抖的喃喃細語,恍如一陣花香撲進銀平的耳朵裏,銀平動了動身子,花香也隨之撲來。芳香般的陶醉,從耳滲入心田。在過去是不曾體會到的。
  澡堂女將身體緊緊地靠在窄小的躺椅上,站着摩挲銀平的胳膊。她的胸脯仿佛貼在銀平的臉上。她發育還不十分豐滿。她的長臉蛋略帶古典色彩。額頭不寬闊,也許是沒把頭髮梳得鼓起,而是往後梳理的緣故,顯得頎長,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更加清澄了。從脖子到肩頭的綫條也還沒隆起,胳膊圓乎乎,嬌嫩欲滴。澡堂女的肌膚光澤逼得太近,銀平不得不閉上眼睛。他眼裏看見的,是木匠用的釘箱裏裝滿了細釘,釘子都耀出銳利的光。銀平睜開眼睛,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塗的是白色。
  “我飽經風霜,身體比年齡顯得蒼老吧。”銀平喃喃自語。但是他還沒說出自己的年齡。
  “三十四歲啦。”
  “是嗎?很年輕嘛。”她控製自己的感情,壓低聲音說。然後輪到按摩銀平的頭部,按摩靠墻那邊的胳膊。躺椅的一側貼着墻壁。
  “腳趾又長又幹癟,有點像猿猴哩。你知道,我很能走路……每次看到這醜陋的腳趾,我總是毛骨悚然。你那衹白嫩的手連那兒都按摩到了。你給我脫襪子的時候,你沒嚇一跳嗎?”
  澡堂女沒有搭話。
  “我也是在本州西北海邊生長的。海岸邊的黑色岩石凹凸不平。我常光着腳丫,用長腳趾緊緊抓住岩石似地在上面行走呢。”銀平半真半假地說。
  銀平為了這雙難看的腳,在青春期不知編過多少回這種謊言了。這雙腳連腳背的皮膚也是又厚又黑,腳掌心皺皺巴巴,長腳趾骨節突出面彎麯,令人望而生畏,這倒是事實。
  如今他仰臥着讓人按摩,看不見腳丫,手搭涼棚望了望。澡堂女給他從胸部揉到胳膊。正是乳房上方的部位。銀平的手長得不像腳那樣異常。
  “您在本州西北什麽地方呢?”澡堂女以自然的聲音說。
  “本州西北的……”銀平支支吾吾,“我不願意談自己的出身地。我和你不同,我已經沒有故鄉了……”
  她並不想瞭解有關銀平老傢的事,也沒有留心去打聽的樣子。這間浴室的照明不知是怎樣裝置的,在澡堂女身上竟沒投下陰影。她一邊按摩銀平的胸膛,一邊將自己的胸部傾斜過來,銀平閉上了眼睛,無所措手足。他想把手伸在腹側,又擔心會不會觸到她的側腹。他總覺得,哪怕衹是指尖觸到人傢,自己也會馬上挨一記耳光的。於是,銀平一陣衝動,仿佛真的挨揍了。他嚇了一跳,想睜開眼睛,可眼皮怎麽也睜不開。他用力拍打眼瞼,眼淚幾乎都要淌出來,痛得如同用燒熱的針紮了眼珠子一樣。
  打在銀平臉上的,不是澡堂女的巴掌,而是藍色的手提包。挨打的時候,他不知道是手提包。挨打之後,纔看到手提包落在自己跟前。銀平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人傢用手提包揍自己,還是將手提包扔給自己。總之,手提包狠狠地打在自己的臉上卻是千真萬確。在這當兒,銀平蘇醒過來……
  “啊!”銀平喊了一聲。
  “喂喂……”銀平差點把那女子叫住。轉眼他想提醒她失落了手提包。可是那女子已經消失在藥鋪拐角那邊了。藍色的手提包,就在馬路當中。它的存在仿佛成了銀平犯罪的確鑿證據。衹見手提包的銅卡口處露出了一疊千圓鈔票。銀平一開始看到的不是鈔票而是作為犯罪證據的藍色手提包。因為她扔下手提包逃走,銀平的行為似乎構成了犯罪。銀平就是在這種恐懼中把手提包撿起來的。發現一千圓鈔票而大吃一驚,那是撿起手提包以後的事了。
  後來銀平也曾懷疑過:那傢藥鋪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奇怪的是,屋敷町沒有一傢商店,卻孤零零地存在這傢破舊的小藥鋪。但是,蛔蟲藥的招牌明明立在店鋪入口的玻璃門一旁。更不可思議的是,在進入屋敷町的電車道拐角處,有兩傢對稱的相同的水果店。兩傢都擺了一排裝着櫻桃、草莓的小木箱。銀平尾隨那女子走過來的時候,除了那女子以外,什麽也沒看見。不知為什麽,那時唯獨兩傢相對的水果店突然跳入他的眼簾。也許是他想把通往那女子傢的拐角記住的緣故吧。水果盒裏的一粒粒擺得整整齊齊的草莓,也都刻印在眼睛裏了。那裏確實有水果店呀。或許是電車道拐角處,衹有一側有水果店,自己錯以為兩側都有吧。那種時候未必不會把一件東西看成是兩件。後來,銀平的思想反復地在鬥爭,想去弄清楚是不是有水果店和藥鋪。事實上,那條街是否存在也不大明確。他衹是在腦子裏描劃着東京的地理,大致估計罷了。對銀平來說,那是女子的去嚮,就是一條路,僅此而已。
  “對了,她大概不是打算扔掉的吧。”銀平一邊接受澡堂女的腹部按摩,一邊無意地喃喃自語,忽然睜開了眼睛。沒等澡堂女發覺,又把眼簾垂下。他的眼神也許有點像地獄裏的怪鳥的眼神。關於女子的手提包的事,幸虧沒有走嘴把扔掉的東西的名字和扔東西的人說出來。銀平抽緊肚皮,爾後痙攣起來。
  “癢得慌呀。”銀平說罷,澡堂女放鬆了手。這回真是癢了。銀平美滋滋地放聲笑了起來。
  不管是那女子用手提包揍銀平也好,還是將手提包扔給銀平也罷,直到現在,銀平仍是這樣解釋:那女子一定以為自己是衝着手提包裏的錢纔這樣跟蹤她的;她的恐懼心理爆發了,纔扔下手提包逃跑的。不過,也可能那女子不是打算扔手提包,而是用手裏的東西來趕走銀平,不料用力過猛,手提包脫手而出呢。無論哪種情況,從女子將手提包一晃橫打銀平的臉部這點看來,兩人的距離是相當的近。許是來到寂無人聲的屋敷町之後,銀平不由自主地縮短了跟蹤的距離吧。許是女子發現銀平的來勢,冷不防扔下手提包逃走吧。
  銀平的目標不在於錢財。他沒有發現,也不曾想過女子手提包裏裝了一大筆款子。他本來打算消滅這犯罪的明顯證據,拾起手提包纔發現裏面裝着二十萬圓大鈔。兩疊平整無折的十萬圓鈔票,還有存折。看來女子是剛從銀行出來回傢的路上,她定會以為自己是從銀行開始就給人盯梢的。除了成疊的鈔票外,衹有一千六百塊錢。銀平打開存折,衹見上面支出二十萬圓之後還剩下約莫二萬七千圓。這就是說,她把大部分存款都提取了。
  銀平從存折上瞭解到,女子名叫水木宮子。如果說他的目標不是圖財,而是被女子的魔力牽索,那麽,他應該將這筆錢和存折送還給宮子。但是在銀平來說,是不會將錢歸還原主的。正如銀平尾隨女子一樣,這筆錢財恍如有魂魄的精靈,也緊追着銀平。銀平偷錢,這還是頭一遭。與其說是偷,莫如說是錢財魘住銀平,總不願離去。
  拾手提包的時候,哪談得上是偷錢。撿起一看,手提包就包含着犯罪的證據。銀平把手提包挾在西服的腋下,小跑到電車道。偏巧不是穿大衣的季節,銀平買了一塊包袱皮,急匆匆地出了店鋪。用包袱皮把手提包包裹起來。
  銀平租了二樓一間房子,過着獨身的生活。他將水木宮子的存折和手帕一類東西,放在炭爐上燃燒了。沒有記下存折上的地址,也就不曉得宮子的住處了。直到此時沒有打算把錢歸還原主。燒存折、手絹和梳子固然會有氣味卻還好些,如果燒手提包的皮革,定會更臭,於是他用剪子把手提包剪成碎片,一片一片地往火上添,花了好多時間。手提包的銅卡口、口紅和粉盒上的金屬不易燃燒,半夜裏就扔到陰溝裏。即使被人發現也不要緊,這些都是常見的東西。他將用剩的口紅擠了出來,不覺打了個寒顫。
  很平註意收聽廣播,仔細閱讀報紙,卻都沒有報道有關搶劫裝有二十萬圓和存折的手提包的消息。
  “唔,那女子還沒去報案呢。她一定有什麽隱私不能去報案吧。”銀平喃喃自語,驀地覺得有一堆奇怪的火焰照亮了陰暗的內心深處。銀平之所以尾隨那女子,是因為女子身上有一種吸引人的東西。可以說他們都是同一個魔界裏的居民吧。銀平憑經驗明白這點。想到水木宮子可能和自己是同類,他就心蕩神馳了。於是,他後悔沒記下宮子的住址。
  銀平跟蹤宮子的時候,宮子肯定害怕。即使她自身沒有這種感覺,恐怕也會有劇痛般的喜悅吧。人,哪能衹有主動者的快樂而沒有被動者的喜悅呢。街上有許多美女,銀平卻偏偏選中宮子跟蹤,難道不就像麻藥中毒者找到了同病相憐的人嗎。
  銀平第一次跟蹤的女子——玉木久子的情況就是這樣明顯的。說是女子,久子不過是個少女。她年紀比聲音優美的澡堂女還小,是個高中學生,又是銀平的學生。銀平和久子的事情被發覺以後,他被開除教職了。
  銀平尾隨到久子傢的門前,他被那扇門的威嚴嚇得停住了腳步。連接石墻的門扉,在鐵柱格子的上方刻有蔓藤的花樣。門扉敞開。久子從蔓藤花飾的對面,回過頭來朝銀平喊了聲“老師!”她那蒼白的臉上飛起了一片潮紅,豔美極了。
  銀平也臉頰發熱,用嘶啞的聲音說:“啊,這裏是玉木的傢嗎?”
  “老師,有什麽事嗎?您是到我傢來的吧?”
  哪有不打招呼就悄悄跟蹤來到學生傢裏的道理呢。
  “是啊,太好啦。這樣的房子免於戰火洗劫,真是奇跡啊。”銀平佯裝感嘆的樣子,望了望門扉裏首。
  “我傢全燒掉了。這裏是戰後纔買的。”
  “這裏是戰後……玉木,令尊是幹什麽的呢?”
  “老師,您有什麽事嗎?”久子越過鐵門上方的蔓藤花飾,用憤怒的目光瞪了銀平一眼。
  “嗯,對了。腳氣……噢,令尊知道專治腳氣的特效藥吧?”“銀平邊說邊哭喪着臉,心想:在這座豪華的大門前談腳氣這等事,成何體統。但是,久子卻認真地反問道:
  “是腳氣嗎?”
  “唔,是腳氣藥。玉木,喏,你在學校不是對同學說過治療腳氣的特效藥嗎?”
  久子睜大眼睛,要把事情追憶起來似的。
  銀平一直目送着久子,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洋房的門口,他纔離開逃跑了。銀平那雙醜陋的腳,仿佛在追逐着銀平自己。
  銀平曾推理:久子大概不至於把自己被跟蹤的事告訴傢裏或學校吧。那天晚上,他苦於頭痛的折磨,眼簾忒忒地痙攣,不能成眠。就是睡着,也不時驚醒,睡不長久。每次醒來,他都用手揩去額上滲出的冷冰冰的急汗,凝聚在後腦門的毒素衝上腦頂,然後繞到額頭,便覺頭痛了。
  銀平第一次鬧頭痛,是從久子傢的門前逃出來,在附近的繁華街上流連徘徊的時候。在人聲雜沓的行人道正中,銀平站立不住,按着額頭蹲了下來。頭痛,同時還感到一陣眼花。像是街上響起叮叮當當的中大彩的鈴聲。又像是消防車疾馳過來的鈴響。
  “您怎麽啦!”一個女子的膝蓋輕輕碰了一下銀平的肩膀。銀平回頭擡眼望了望,她似乎是戰後常出現在繁華街上的野雞。
  於是,銀平不覺間將身子依靠在花鋪的櫥窗上,免得妨礙過往的行人。他將額頭幾乎貼在櫥窗的玻璃上。
  “你一直跟蹤我吧。”銀平對女子說。
  “還算不上是跟蹤。”
  “不是我跟蹤你吧?”
  “敢情。”
  女子回答曖昧,不知是肯定還是否定。要是肯定,女子下面應該接着談些什麽呢?女子卻停頓了一會兒,銀平等得有點焦急。
  “既然不是我跟蹤你,就是你跟蹤我嘍。”
  “怎麽說都行……”
  女子的姿態映在櫥窗的玻璃上。也像是映在櫥窗玻璃對面的花叢之中。
  “您在幹什麽呢?快點站起來吧。過路人都在看吶。哪兒不舒服呢?”
  “哦,腳氣。”
  銀平張口就是腳氣,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
  “腳氣痛得走不了路。”
  “真沒轍。附近有個好人傢,歇息去吧。把鞋子襪子都脫掉就好嘍。”
  “我不願意讓人傢瞧見。”
  “誰也不看您的腳丫嘛……”
  “當心傳染。”
  “不會傳染的。”女子說着,一隻手插進了銀平的胳肢窩裏。
  “喂,咱們走吧!”她說着倚靠在銀平身上。
  銀平用左手揪住額頭,凝望着映在花叢中的女子的臉。這時,對面花叢中出現了另一張女子的臉。可能是花鋪的女主人吧。銀平好像要抓住窗對面的一簇潔白的西番蓮,用右手撐頂着櫥窗的大玻璃,站了起來,花鋪老闆娘皺起她那雙細眉,盯視着銀平。銀平擔心自己的胳膊頂破大窗玻璃流出血來,便把身體的重心傾到女子這邊來。女子叉開雙腳站得穩穩當當。
  “要逃跑可不行呀!”話剛落音,她冷不防地掐了一下銀平的胸口。
  “唉呀,好痛。”
  銀平挺痛快的。他不太知道自己從久子的傢門前逃走以後,為什麽要輾轉來到這條繁華街。可那女子掐他的瞬間,他腦門變得輕鬆多了。恍如站在湖邊承受山上迎面拂來的習習涼風,頓時神清氣爽。這應是新緑季節的涼風。銀平感到,仿佛自己用胳膊肘捅穿了花鋪那面湖水般的大窗玻璃,一灣結了冰的湖,涌上了他的心頭。那是母親老傢的湖。那湖邊雖有城鎮,母親的故鄉卻是農村。
  湖上霧氣彌漫,岸邊結冰,前頭鎖在雲霧之中,無邊無垠。銀平邀請母親傢血統的表姐彌生到結了冰的湖面上散步。不,與其說邀請,不如說是引誘出來的。少年銀平曾經詛咒、怨恨過彌生。還曾起過這樣的邪念:但願腳下的冰層裂開,讓彌生陷進冰層下的湖水中。彌生比銀平大兩歲,銀平的鬼點子比彌生多。銀平虛歲十一歲時,銀平的父親莫名其妙地死去了。母親惴惴不安,要回娘傢去。比起在優裕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彌生來,銀平確是更需要有些鬼點子。銀平初戀所以是他的表姐,原因之一也許是有一個秘密願望,那就是不希望失去母親。銀平幼年的幸福,是在同彌生漫步在湖邊小路上,雙雙倒影在湖面。銀平一邊凝望着湖一邊行走,思慕着湖面兩人的倒影將永不分離,直到天涯海角。然而幸福是短暫的。比他大兩歲的少女,約十四、五歲,作為異性,似乎要遺棄銀平。再說,銀平的父親亡故,母親故鄉的鄉親們都很忌諱銀平傢。彌生也疏遠了銀平,公開瞧不起他。那時候銀平雖起過這樣的念頭:但願湖面的冰層裂開,彌生沉在湖底裏就好了。不久,彌生便同一個海軍軍官結了婚,現在可能成了寡婦。
  如今銀平從花鋪的窗玻璃,又聯想到湖面的冰層。
  “你擰得人傢好痛啊。”銀平一邊摩挲胸口一邊對野雞說,“擰出青瘢來啦。”
  “回傢讓太太看看吧。”
  “我沒太太。”
  “你說什麽呀。”
  “真的,我是獨身教員。”銀平不在乎地說。
  “我也是個獨身女學生吶。”女子回答。
  銀平心想,這女子肯定是信口開河。他也不再看她一眼,可一聽到是女學生,又頭痛起來。
  “是腳氣痛嗎?所以我說不要走那麽多路嘛……”女子說着看了看銀平的腳板。
  銀平思忖:自己跟蹤到傢門前的玉子久子,這回反過來是玉木久子跟蹤自己來了。讓她看見同這樣的女子散步,她會怎麽想呢?銀平抽冷子回頭望着熙來攘往的人群。銀平雖不知道進了門的久子是否還到大門口來,不過他確信:此刻久子的心肯定會追趕自己來的。
  第二天,久子那班有銀平上的國語課。久子在教室門外伫立。
  “老師,藥。”她說着敏捷地將一包東西塞進銀平的衣兜裏。
  銀平昨晚頭痛,沒有備課,再加上睡眠不足,疲勞不堪,這堂課就讓學生作文。題目自由選擇。一個男學生舉手問道:
  “老師,也可以寫生病的事嗎?”
  “噢,寫什麽都可以。”
  “比如說,雖說粗魯些,寫腳氣可以嗎……”
  他的話,引起了哄堂大笑。但是,學生們都望着這男生,沒有人將奇異的視綫投嚮銀平。他們似乎並不是嘲笑銀平,而是在嬉笑那個男生。
  “寫腳氣也可以吧。老師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可供參考。”銀平說着望了望久子的座位。學生們還在嬉笑。不過這笑聲似乎是襢護銀平無罪。久子衹顧埋頭寫着什麽,沒有擡起臉來。連耳朵也飛紅了。
  久子把作文交到教師的桌面上。這時,銀平看清楚她的作文題目是《老師給我的印象》。銀平心想:是寫自己無疑了。
  “玉木,請課後留一下。”銀平對久子說。
  久子不願讓人發覺似地微微點了點頭,嚮上翻了翻眼珠,瞟了一下銀平。銀平感到仿佛挨她瞪了一眼。
  久子一度離開窗際凝望着庭院,待到全體同學把作文都交齊以後,她纔轉過身來,走近了教壇。銀平慢悠悠地把作文紮好,站起身來。一直走到廊道上,他什麽也沒有言語。久子跟在後頭同銀平相距一米遠。
  “謝謝你給我帶來的藥。”銀平回過頭說,“腳氣病的事,你是不是對誰說了?”
  “沒有啊。”
  “對誰都沒說嗎?”
  “嗯。對恩田說過。因為恩田是我的好友……”
  “對恩田說了?……”
  “衹對恩田一人說了。”
  “對一人說,就等於對大夥說嘛。”
  “不可能吧。我是私下同恩田說的。我和恩田之間彼此沒有什麽秘密可保的。我們相約過,無論什麽事都要說實話。”
  “是這種好友關係嗎?”
  “是啊。就是傢父腳氣的事吧,我正和恩田談着,被老師聽見了。”
  “是這樣嗎。但是,你對恩田不保守任何秘密嗎?這是假話吧。你好好想想看。你說你對恩田是沒有什麽秘密可保,那麽你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同恩田在一起,把心裏的事一樁樁地連續談上二十四個小時嗎?那也是談不完的呀。比如,睡着做的夢,早晨醒來又忘了,你又怎樣對恩田說呢。也許那是同恩田關係破裂、企圖殺死恩田的夢呢。”
  “我不做這樣的夢。”
  “總之,所謂好友彼此沒有什麽秘密可保,這是一種病態的空想,是一具女孩子弱點的假面具。所謂沒有秘密,衹是天堂或地獄的故事,人世間是絶沒有這等事的。你說對恩田沒有秘密,你就不是做為一個人存在,也不是個活人了。你捫心自問吧。”
  久子一下子不理解銀平說的這番道理,也無法領會銀平為什麽要說這番道理。她好不容易纔反駁了一句:
  “難道友情就不可信嗎?”
  “沒什麽秘密的地方是不會有什麽友情的啊。豈止沒有友情,連一切人的感情也是不會産生的。”
  “啊?”少女還是不能理解似的。
  “凡是重要的事,我和恩田彼此都交談的。”
  “那,誰知道呢……最重要的事,以及好像海濱最末端的細沙般無關重要的事,你不一定都對恩田說嘛,不是嗎?……令尊的事和我的腳氣究竟有多重要呢。對你來說,恐怕是無足輕重的吧。”
  聽了銀平這番故意刁難的話,久子仿佛被人把腳拖在空中兜圈,突然又掉落下來似的。她臉色刷白,哭喪着臉。銀平用和藹的口吻繼續撫慰說:
  “你傢裏的事,難道你什麽都告訴恩田嗎?未必吧。令尊工作上的秘密,你沒說吧。瞧,今天的作文,你好像是寫我的事。就以它來說,你寫的事,有些也沒有告訴恩田吧。”
  久子用噙滿淚水的眼睛尖利地瞪了一眼銀平,沉默不響了。
  “玉木,令尊戰後事業成功,真了不起啊。我雖不是恩田,可我也想聽你詳談一次啊。”
  銀平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卻顯然帶着強迫的口氣。那樣一座宅邸,如果是戰後買的話,就難免會讓人懷疑多半是靠所謂黑市買賣的不正當手段或犯罪行為弄來的錢。銀平嚮久子町了一句,企圖堵住她的嘴,使他自己跟蹤久子的行為正當化。
  不過,銀平想到發生昨天的事情以後,久子今天仍來上自己的課,想到她把腳氣藥帶來,又寫了題為《老師給我的印象》的作文……那就不必擔憂了。銀平再次確認了自己昨夜的推理。另外,銀平之所以像神志不清的酩酊醉漢或夢遊般的地跟蹤久子,是因為被久子的魁力所牽縈。久子已經將自己的魅力傾註在銀平的身上。久子昨天被跟蹤,說不定她已意識到自己的魅力了吧。毋寧說,她暗自沾沾自喜呢。銀平被這不可思議的少女弄得神魂顛倒了。
  銀平覺得,給久子施加壓力應到此適可而止,他便擡起頭來,衹見恩田信子站在走廊的盡頭,盯視着自己。
  “你的好友擔心,等待着你吶。那麽……”銀平放開了久子。久子打銀平面前走過,嚮恩田那邊跑去,那副樣子不像是個少女。她遠離銀平,垂頭喪氣,仿佛越走越慢了。
  三四天後,銀平嚮久子致谢說:
  “那藥真靈。多虧你的藥,全好了。”
  “是嗎。”久子十分快活,臉頰染上紅潮,浮現出可愛的酒窩。
  事情不止於久子可愛,她和銀平之間的關係被恩田信子揭發,學校甚至把銀平革職了。
  此後,又過了幾個春秋,銀平如今在輕井澤的土耳其澡堂裏,一邊讓澡堂女按摩腹部,一邊浮想久子的父親在那宏偉壯觀的洋房裏,坐在豪華的安樂椅上,用手揪腳皮的姿態。
  “唔,有腳氣的人,大概不能洗上土耳其澡吧。被蒸汽一熏,癢得可受不了。”銀平說着輕衊地一笑。
  “有腳氣的人會來這兒洗澡嗎?”
  “難說。”澡堂女不打算正面回答。
  “我們也不知道什麽是腳氣。那是過着奢侈生活,腳柔嫩的人才長的呢。高貴的腳,卻生長着卑賤的病菌。人生就是這麽回事。像我們這雙猿猴般的腳,腳皮又硬又厚,即使培植,也是生長不出來的。”銀平嘴上說着,心裏想,澡堂女白皙的手正在按摩自己那雙醜陋的腳心,潮乎乎地黏在上面離不開似的。
  “這是連腳氣都討厭的一雙腳吶。”
  銀平皺了皺眉頭。此刻格外舒適,為什麽要對這漂亮的澡堂女談及腳氣的事呢?難道非說不可嗎?那時候,肯定是對久子撒了謊。
  在久子傢門前,銀平說出了自己為長腳氣所懊惱,打聽了治腳氣的藥名,這是急中生智,信口撒了個謊。三四天後,他嚮她致谢說:“腳氣全好了”,也是在繼續撒謊。銀平並沒長什麽腳氣。上作文課時他說了“沒有經驗”,這倒是真的。久子給他的藥,他全給扔掉了。他對野雞說自己鬧腳氣弄得筋疲力盡,這依然是心血來潮,接着上次的謊言撒的謊。撒過一次謊,開口就是謊言。如同銀平跟蹤女子一樣,謊言也總跟在銀平的後頭。罪惡恐怕也是這樣的吧。犯過一次罪,罪惡總跟在後頭,讓你重犯。惡習也是如此。尾隨一次女子,這毛病又讓銀平再次跟蹤女子了。就好像腳氣病那樣頑固。不斷傳染,决不根絶。今年夏天的腳氣,暫時治好了,明年夏天還會長出來。
  “我沒長腳氣吧。我不知道什麽是腳氣。”銀平脫口而出,仿佛是在申訴自己。哪有人會用骯髒的腳氣,去比喻跟蹤女人的高尚的戰慄和恍惚呢。莫非是撒過一次謊,謊言又讓銀平這樣聯想嗎?  但是,在久子傢門前,急中生智,信口撒謊生了腳氣,這是不是因為自己的腳長得醜陋,有點自卑感呢。眼下銀平的頭腦裏忽地掠過了這一閃念。這麽說來,跟蹤女子,也是這雙腳幹出來的,難道還是跟醜陋有關嗎?想起來了,銀平驚愕不已。莫非是肉體部分的醜陋憧憬美而哀泣?醜陋的腳追逐美女,難道是天國的神意嗎?
  澡堂女從銀平的膝頭一直摩拿到小腿。她背嚮着銀平。也就是說,銀平的腳當然是完全置於澡堂女的眼皮底下。
  “好,行了。”銀平有點着慌。他將長長的腳趾關節往裏彎麯,收縮起來。
  澡堂女用美妙的聲音說:
  “給您修剪腳趾甲好嗎?”
  “腳趾甲……啊,腳的趾甲……給我修剪腳趾甲嗎?”銀平想要掩飾自己的狼狽樣子。“長得相當吧。”
  澡堂女用手掌貼在銀平的腳心上,以她柔軟的手把猿猴般弄彎了的腳趾舒直,一邊說:
  “是長點兒……”
  澡堂女修剪趾甲又輕巧又細心。
  “你長呆在這兒就好嘍。”銀平說。他想通了,聽任澡堂女擺布他的腳趾了。“想看你的時候,到這兒來就可以了。想讓你按摩,衹要指定號碼就行了吧。”
  “嗯。”
  “我不是陌生的過路人。也不是來歷不明的人。更不是過路時不跟蹤就會失去第二次見面機會的人。我說得似乎太玄妙了……”
  銀平想通了,任憑擺布,毋寧說這是腳的醜陋在催人落下幸福的熱淚。讓澡堂女用一隻手支撐着修剪腳趾甲,把自己那雙醜陋的腳暴露出來,這是銀平從來沒有過的。
  “我的話雖然有點玄妙,卻是真的啊。你有過這種經驗嗎?對陌生人當做過路人分手後,又感到可惜……這種心情,我是常有的。那是多好的人啊,多美的女子啊。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能使我這樣傾心。同這樣的人萍水相逢,許是在馬路上擦肩而過、許是在劇場裏比鄰而坐,或許從音樂會場前並肩走下臺階,就這樣分手,一生中是再不會見到第二次的。儘管如此,又不能把不相識的人叫住,跟她搭話。人生就是這樣的嗎?這種時候,我簡直悲痛欲絶,有時則迷迷糊糊,神志不清。我想一直跟蹤到這個世界的盡頭,可是辦不到啊。因為跟蹤到這個世界的盡頭,那就衹有把她殺掉了。”
  銀平最後說得過份了,猛然倒抽口氣。他掩飾過去似地說:
  “剛纔所說的,有點言過其實。要是想聽聽你的聲音,就給你挂個電話,這多好,你不同於客人,你是被動的啊。你喜歡的客人,即使你衷心希望他再來,但是來不來就主聽客便,也許不會再來第二次了。你不覺得人生無常嗎?所謂人生,就是這麽回事。”
  銀平盯視着澡堂女的脊背,衹見她的肩頭隨着修剪趾甲動作而微微起伏。修剪完畢,她依然背嚮銀平,躊躇了一會。
  “您的手呢?……”她回頭衝着銀平。銀平躺着把手舉到胸前瞧了瞧。
  “手指甲沒腳趾甲長得長哩。也沒有腳丫髒。”
  他不回絶,澡堂女也給他修起手指甲來。
  銀平明白,澡堂女對銀平越發厭煩了。剛纔出言不遜,也給自己留下令人作嘔的感覺。跟蹤極至,真的就是殺人嗎?和水木宮子的關係僅僅是撿起她的手提包,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第二次見面。就如同過路分手一樣。同玉木久子完全被隔離了,分別後就難以再見。追到絶境,卻沒殺人。也許久子和宮子都在他手夠不着的世界裏消失了吧。
  久子和彌生的臉,鮮明地浮現在銀平的眼前,簡直令人吃驚,銀平把她們的臉同澡堂女的臉相比較。
  “你這樣周到,客人不再來纔怪啦。”
  “喲,我們是做買賣嘛。”
  “喲,我們是做買賣嘛,聲音這麽悅耳動聽。”
  澡堂女把臉扭嚮一旁。銀平害羞似地閉上眼簾。從合上的眼縫裏,朦朧地看到白色的乳罩。
  “拿掉它吧。”銀平說着揪住久子的乳罩一端。久子搖了搖頭。銀平用力一拽。手中的鬆緊帶一伸縮,久子立刻滿臉飛紅。銀平直勾勾地望着手中的乳罩。
  銀平睜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澡堂女在為自己修剪指甲呢。久子比澡堂女小幾歲?可能小兩三歲吧?如今久子的肌膚大概也像這澡堂女那樣變得白皙了吧。銀平身上飄溢出久留米産的藏青棉布服的香味。是銀平少年時代的穿着。這是由女學生久子身穿的青嘩嘰裙子的顔色引起的聯想。久子把腳伸進那青嘩嘰色的裙子裏。她落淚了。銀平的眼眶裏也鑲着淚珠。
  銀平的右手手指毫無力氣了。澡堂女用左手托住銀平的手,右手拿着剪子,利索地修剪着。銀平覺得這是在母親老傢的湖邊,和彌生手牽手地漫步冰湖上,銀平的右手是癱軟無力的。
  “你怎麽啦?”彌生說着折回岸上。銀平心想:那時如果緊握她的手,恐怕自己早把她沉到湖的冰層之下了吧。
  彌生和久子並非過路人,銀平知道她們在什麽地方,並且有聯繫,隨時都可以見到。儘管如此,銀平還是跟蹤她們。儘管如此,銀平還是被迫離開她們了。
  “您的耳朵……弄弄吧。”澡堂女說。
  “耳朵?耳朵怎麽弄。”
  “給您弄弄,請坐起來……”
  銀平支起身子,坐在躺椅上。澡堂女輕柔地揉着銀平的耳垂,將手指伸進他的耳朵裏,他就覺得手指在裏面微妙地轉動似的。掏出了耳朵裏的渾濁物,耳朵變得舒服了,還有多少藴蓄着些香味。聽見微妙的細碎的聲音,隨着聲響又傳來微妙的震動。仿佛澡堂女用另一隻手輕輕地繼續敲打着伸進銀平耳孔的那衹手指。銀平頓覺奇異,恍恍惚惚了。
  “怎麽啦?好像是個夢啊。”他說着掉過頭去,卻看不見自己的耳朵。澡堂女將胳膊稍許偏嚮銀平的臉,重新將手指伸入銀平的耳朵裏,這回是慢旋轉了。
  “這是天使的愛的喃喃細語啊。我要把迄今凝結在耳朵裏的人間的聲音全都拂除,衹想聽你那悅耳的妙音。好像人間的謊言也從耳朵裏消失了。”
  澡堂女將赤裸的身軀靠到赤裸的銀平身上,對銀平演奏出天上的音樂。
  “手藝太粗糙了。”
  按摩結束了。澡堂女給依然坐在那裏的銀平穿上襪子,扣上襯衣的鈕扣,穿上鞋係好了鞋帶。銀平自己做的,衹剩下係好褲腰帶和打上領帶了。銀平出了浴室,在喝冰橘子汁的時候,澡堂女站立在他身旁。
  接着澡堂女一直相送到大門口,一走出夜幕籠罩下的庭院,銀平看見了一個巨大的蜘蛛網的幻影。有兩三衹秀眼烏連同各式各樣的蟲子一起挂在蜘蛛網上。青色的羽毛和可愛的白色的眼圈,鮮豔奪目,秀眼烏衹要撲打翅膀,蜘蛛網絲也就會弄斷的吧。可是它緊緊地合起翅膀,挂在網上。看樣子蜘蛛若一靠近,它就會啄破蜘蛛的肚皮。蜘蛛在網中央將尾部嚮着秀眼烏。
  銀平把眼擡得更高,仰望着黑黝黝的森林。母親老傢的湖岸,夜間失火了,那裏正映現着這般情景。銀平仿佛被映現在水面上的夜火所吸引。
  水木宮子被人搶走了裝有二十萬圓的手提包,可是她沒有去警察局報案。對宮子來說,二十萬圓是一筆大錢,與命運相關,但她卻有口難言。也許可以這樣說,銀平大可不必為這件事下行逃到信州,如果說有什麽東西跟蹤銀平,可能就是銀平手中的錢吧。看來不是銀平偷了錢這件事,而像是錢本身追逐着銀平不放。
  銀平無疑是偷了錢。他差點要對宮子說:手提包掉了。可見這不能構成搶劫的罪名吧。宮子並不認為是被銀平搶走。也沒有明確下結論是銀平偷的。宮子在馬路當中扔掉手提包回來的時候,在場的衹有銀平一人,首先懷疑銀平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宮子並沒有親眼目睹,也許銀平沒有撿到,而是其他行人撿去呢?
  “幸子,幸子!”
  那時宮子一跨進大門,就呼喚女傭。
  “我把手提包弄丟了。你給我去找找好嗎?就在那傢藥鋪前。趕緊跑去吧。”
  “是。”
  “慢吞吞的,就被別人撿走啦。”
  宮子喘着粗氣,登上了二樓。女傭阿辰緊跟宮子上了二樓。
  “小姐,聽說您丟了手提包……”
  阿辰是幸子的母親。阿辰先到這傢,然後再把女兒叫來。宮子過着獨身生活,這個小小的家庭本來不必雇用兩個女傭,可是阿辰抓住這傢的弱點為所欲為,她的存在超過了女傭的身份。阿辰有時把宮子稱作“太太”,有時又叫做“小姐”,有田老人到這傢來的時候,她一定把宮子稱作“太太”的。
  有一回,宮子受她誘導,無意中嚮她說:
  “京都的旅館裏,侍候我的女傭,在我獨身一人的時候,就叫我‘小姐’呢。有田在場的時候,儘管我們的年齡相差很大,她還是喚我‘太太’……‘小姐’的稱呼也許是把人看作是小傻瓜吧。不過,聽着倒有幾分令人可憐。我很是悲傷啊。”
  阿底回答說:“那麽以後我也這樣稱呼您吧。”從此以後,她就這樣沿襲下來了。
  “但是,小姐,走路丟掉手提包,不是有點蹊蹺嗎?手上又沒有拿其他東西,衹拎着一個手提包嘛。”
  阿辰瞪圓了小小的眼睛,直勾勾地仰視着宮子。
  阿辰的眼睛不睜大也是滾圓的。活像鑲嵌着一對小鋼鈴。和阿辰長得一模一樣的幸子,她的小眼睛一睜圓,着實可愛。阿辰也許是眼尾短細的關係,看上去眼睛過分突出,顯得很不自然,令人望而生畏,不免要提高幾分警惕。事實上,同阿辰的眼睛碰在一起,從她的眼神來看,她的眼睛的深處不知隱藏着什麽東西。那雙淡茶色的明眸,反而給人以一種冰冷的感覺。
  她那張白皙的臉也是又圓又小。脖頸粗大,胸部豐腴,越往下越肥胖。雙腳卻很細小。女兒幸子的小腳之可愛,簡直令人瞠目。但是,母親的腳脖子很細,小腳也顯得有點醜陋。母親和女兒都是小個子。
  阿辰的脖頸肉乎乎的。雖然是仰視宮子,腦袋並沒有擡起多少,衹是嚮上翻了翻眼珠子。宮子站立在那兒,阿辰仿佛看透了宮子的心。
  “掉了就掉了嘛。”宮子用責備女僕的口吻說,“證據就是手提包沒有了嘛,不是嗎?”
  “小姐,您不是說就掉在那傢藥鋪前嗎?可是哪有這種道理呢,那樣一個手提包,連丟掉的地點,甚至是在附近丟掉您都知道,竟也能丟掉了……”
  “掉了就是掉了嘛。”
  “往往有這種情況,如同容易把傘忘了一樣。可是明明手裏拿着的東西怎麽會掉呢,這比猿猴從樹上掉下來還不可思議哩。”阿辰又端出了奇妙的比喻來。
  “一發覺掉了,您拾起來不就好了嗎?”
  “那還用說。你這是什麽意思?要是掉了當場就發覺,還能丟得了嗎!”
  這時宮子纔發覺自己依然穿着外出的西服裙,她上了二樓,直挺挺地立着一動不動。不過,宮子的西服衣櫥、和服衣櫃都在二樓四鋪席半的房間裏。有田老人來時,是用貼鄰的八鋪席的雙人房間,更衣倒是很方便。這也說明:阿辰的勢力已從樓下擴張起來。
  “請你到樓下檸條手巾來,要用涼水的。我出了點汗啦。”
  “是。”
  宮子以為自己這麽一說,阿辰就會下樓;再加上自己光身擦汗,阿辰不會再呆在二樓的了。
  “好,我把冰箱裏的冰塊加在洗臉盆的水裏,讓您擦吧。”阿辰回答。
  “你就不用管了。”宮子皺了皺眉頭。
  阿辰下樓梯,與正門的門扉開啓是同一時刻。
  “媽媽,我從藥鋪前一直找到電車道,都沒找到太太的手提包。”門口傳來了幸子的話聲。
  “我也估計到了……你上二樓告訴太太吧。那你是不是去報告派出所了呢?”
  “哦?還要去報告派出所嗎?”
  “真粗心,沒法子,去報告吧。”
  “幸子,幸子。”宮子從二樓呼喚。“不用去報告了,裏面又沒放什麽貴重的東西……”
  幸子沒有回答。阿辰將洗臉盆放在木盤上,端到二樓來。宮子連西服裙也脫掉,衹剩下一件襯衣裙了。
  “給您擦擦背好嗎?”阿辰使用了非常恭敬的話。
  “不用了。”宮子接過阿辰給她擰好的手巾,伸出雙腿,從腿腳擦起,連腳趾縫都擦到了。阿辰將宮子揉成一團的襪子,展平疊好。
  “行了,那是要洗的。”宮子將手巾扔到阿辰的手邊。
  幸子一上二樓,在貼鄰的四鋪席半房間的門檻處,雙手着地施禮說:
  她的舉止帶幾分滑稽,可愛極了。
  阿辰對宮子有時分外殷勤,有時粗心大意,有時又粘粘糊糊、親親呢呢,一時一變,反復無常。但她對女兒卻嚴格進行這種禮法的教育。有田老人回去時,她指教幸子給老人係鞋帶。有一回,患神經痛病的有田老人將手搭在蹲在他跟前的幸子的肩膀上要站起來。宮子早就看透阿辰是有意讓幸子從宮子手裏將老人奪過來。但是,宮子不知道阿辰是不是已經把她的企圖詳細地告訴了十七歲的幸子。阿辰還讓幸子抹上了香水。宮子提及這件事時,阿辰便回答說:
  “因為這孩子體臭太厲害了。”
  “讓幸子去報告警察局怎麽樣?”阿辰追逼似地說。
  “你真羅嗦。”
  “多可惜呀。裏面有多少錢呢?”
  “沒裝錢。”宮子說着閉上眼睛,把冰涼的毛巾敷在上面,一動不動地呆了一會兒。心髒跳動又加快了。
  宮子有兩個銀行存折。一個是用阿辰的名義,存折也放在阿辰手裏。這筆錢是不讓有田老人知道的,這是阿辰給出的主意。
  二十萬圓,是從宮子名下的存折裏提取的。不過,取錢這件事,即使對阿辰也是保密的。她擔心,一旦有田老人發覺,會問起二十萬圓的用途,她也就不能粗心大意,去報告警察局了。
  在某種意義上,對宮子來說,二十萬圓是出賣青春的代價,是宮子的血汗錢。宮子為了它,衹得將自己年輕的身軀任憑半死的白發老人擺布,浪費了自己短暫的黃金年華。這筆錢掉落的一瞬間就被人撿去,沒給宮子留下什麽。這是無法令人相信的。再有,如果說把這筆錢花了,花完之後,也是可以回憶起來的。如果說把這筆錢積蓄起來,又白白地丟失了,那麽回想起來會令人心痛的。
  丟失二十萬圓的時候,宮子並不是沒有一瞬間的戰慄。那是快樂的戰慄。宮子覺得與其說她懼怕跟蹤自己的男子而逃路,不如說她對突然涌現的快樂感到震驚纔轉過身來的。
  當然,宮子不認為是自己把手提包丟了。正如銀平不明確她是用手提包打自己還是將手提包扔給自己一樣,宮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打他還是扔給他。但是,手是有強烈感覺的。手心熱乎乎,有點麻木了,傳到胳膊,傳到胸部,全身劇痛,恍恍惚惚,麻木不仁了。在男子跟蹤過程中,她渾身熱血沸騰,藴蓄在體內的東西瞬間仿佛全部燃燒起來。埋藏在有田老人背後的青春,一時復活了,像是一種復仇了的戰慄。如此看來,對宮子來說,花了漫長歲月積蓄二十萬圓的自卑感,這一瞬間像是得到全部補償了。因此,錢不是白白失去,而是付出多大代價就獲得多大補償。
  事實上卻又好像與二十萬圓毫無關係。在用手提包打男子還是將手提包扔給男子的時候,宮子簡直把錢的事忘得一千二淨。連手提包從自己手中脫落也沒有發覺。不,在她轉過身來就逃跑的時候,她也沒有想起來。從這個意義上說,宮子弄丟手提包是正確的。另外朝男子扔去之前,宮子實際上已忘卻手提包,也忘卻手提包裏還有二十萬圓現金。那時宮子心裏衹涌起被男子跟蹤的波瀾思緒。當這波瀾猛然撞擊的一剎那,手提包丟失了。
  宮子跨入了自傢的大門,那種快樂的麻木依然殘留着。她為了掩飾過去,就徑直登上了二樓。
  “我想脫光,請你到樓下去吧。”宮子從頸項揩到胳膊,對阿辰說了這麽一句。
  “到洗澡間去洗洗怎麽樣?”阿辰用懷疑的目光望了望宮子。
  “我不想動了。”
  “是嗎。但是,在藥鋪前——從電車道來到這裏纔丟的,這是確實的吧。我還是到派出所去問問……”
  “我不知道是在哪兒丟的。”
  “為什麽呢。”
  “因為我被人跟蹤……
  宮子衹想早點獨自拭去戰慄的痕跡,不留神地說走了嘴,阿辰閃動着滾圓的眼睛。
  “又給跟蹤了?”
  “是啊。”
  宮子突然變得嚴肅起來。然而,話既說出,快樂的依戀也就煙消雲散,留下的衹是不寒而慄,渾身汗毛都直竪了。
  “今天是直接回傢的嗎?又領着男子到處走纔把手提包失落的吧。”
  阿辰回頭看了看坐在那裏的幸子,說:
  “幸子,發什麽愣呀。”
  幸子眨了眨眼睛,剛站立起來,突然打了個趔趄,滿臉鮮紅了。
  宮子經常被男人跟蹤的事,幸子是知道的,有田老人也知道了。有一回,在銀座的馬路當中,宮子悄悄地對老人說:
  “有人跟蹤我吶。”
  “什麽?”老人剛要掉過頭去,宮子製止說:
  “不能看!”
  “不能嗎?你怎麽知道有人跟蹤呢?”
  “當然知道羅。剛纔從前邊來的那個大高個嘛,他頭戴緑色帽子呢。”
  “我沒註意,剛纔錯過去的時候,是不是給暗號了呢。”
  “真糊塗,難道您要我問他,你是過路人還是闖入我生活中的人?”
  “你高興了嗎?”
  “那麽我試試……唔,打賭吧。看他跟到哪兒……我真想打個賭吶。跟一個拄着手杖的老人一起走是不行的,您就進去那傢布店瞧着好羅。我走到那頭再折回來,這段路有人跟蹤,您就得輸給我一套夏天的白色西服。不是麻布料的喲。”
  “如果宮子你輸了呢?……”
  “什麽?那您就通宵枕在我的胳膊上好羅。”
  “可不許耍賴,回頭或者跟他搭話呀。”
  “當然羅。”
  有田老人預料這次打賭定會輸的。老人心想即使輸了,宮子還是讓自己通宵枕着她的胳膊的。可是,自己入夢了,誰知道還是不是枕在她的胳膊上呢。老人苦笑着走進了賣男服布料的布店裏。目送着宮子和跟蹤她的男人,老人心中不可思議地激蕩着青春的活力。這不是忌妒。忌妒是不容許的。
  老人傢裏有個美人,那是以女管傢的名目雇來的。她比宮子大上十幾歲,是個三十開外的人。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分別枕着這兩個年輕人的胳膊。對老人來說,惟有母親才能使他忘卻這個世界的恐怖。老人告訴女管傢和宮子,她們彼此的存在。老人嚇唬宮子:假使她們兩個相互嫉妒,老人在恐怖之餘,也許會變得狂暴,從而加害於她們,或是引起心髒麻痹,猝然暴死。這麽說是信口開河,老人還是有一種妄想被害的恐怖癥,至於心髒衰弱的事,宮子早已知道,在老人必要時,用柔軟的掌心安詳地給他摩挲胸口,或把美麗的臉頰悄悄地貼在他的胸間。這個叫梅子的女管傢不見得不忌妒。宮子憑經驗不由地覺察到有田老人剛進宮子的傢,討好宮子的日子,就是被梅子嫉妒之時了。年輕的梅子對這樣的老人還會有忌妒心嗎?宮子覺得無聊,産生了一種厭世的情緒。
  有田老人常在宮子面前誇奬梅子是“家庭式”的,所以宮子有時也感到老人是想從自己身上尋求一種娼婦式的東西。不過,對宮子也好,對梅子也罷,很明顯老人渴望的是母性的溫存,有田兩歲時,生母就和父親離婚了,接着來了繼母。這個情況,老人對宮子反復說了好幾遍。
  “就說繼母吧,如果也能像宮子或梅子那樣,到我們傢來,我該有多幸福啊。”老人對宮子嬌聲嬌氣地說。
  “這誰知道呢。我嘛,您要是繼子我就虐待您。您一定是個可恨的孩子吧。”
  “是個可愛的孩子吶。”
  “為了彌補繼子受虐待,您這把歲數,還招來兩位好母親,您不是很幸福嗎?”宮子帶着幾分譏諷的口吻說。
  老人卻答道:“的確是啊。我很感謝哩。”
  有什麽可感謝的!宮子似乎動怒了。但對於這年近七旬的勞動者這般情形,她不禁又覺得可以從中悟到一點人生的哲理。
  有田老人是個勞動者,他對宮子慵懶的生活萬分焦灼。宮子一個人呆着無所事事。每天過得似等非等老人的生活,青春的活力也逐漸消失了。女僕阿辰幹嘛這般精神百倍呢?宮子有點不可思議。老人出外旅行,總是由宮子陪伴。阿辰給她出主意,讓她虛報房費。就是說,在帳單上多開帳目,將多收部分退回宮子。即使有旅館給辦這種事,宮子也覺得自己委實太凄慘了。
  “要不就抽點茶錢和小費,請太太到隔壁房間去算帳吧。老爺是講究體面的,讓他多給點茶錢和小費,他一定會給的。去隔壁房間之前,從中抽頭,比如給三千圓就抽一千,藏在腰帶裏或者罩衫胸間,人傢是不會知道的。”
  “唉呀,真叫人吃驚,這太小氣,太瑣碎了……”
  然而,算算阿辰的工資,恐怕就不是瑣碎了。
  “可不是瑣碎呀。要攢錢嘛,得積少成多。像我們這種女人……要積蓄點錢,就得日積月纍啊。”阿辰極力地說,“我是同情太太的,怎能忍心眼看老頭子白白地吸吮太太的青春血液呢。”
  有田老人一來,阿辰連聲調都變了,簡直好像煙花女一樣。對宮子來說,剛纔阿辰那番話實在有點令人毛骨悚然。宮子不禁寒心。但是,比起阿辰的聲調或話語更使宮子寒心的是,有如日積月纍的貯錢或與其相反,時光的迅速流逝,宮子的青春年華也就消逝了。
  宮子和阿辰所受的教養不同。戰敗以前,宮子是在所謂蝶花叢中撫養成長的孩子,她的確沒想到連付旅館費都要從中撈取油水。她覺得似乎可以證實出謀劃策的阿辰,在廚房裏零零星星地小偷小摸過了。就拿一劑感冒藥來說,阿辰去買同差使幸子去買,價錢就相差五圓十圓的。阿辰就是這樣積少成多的。她究竟積攢了多少錢呢?宮子出於好奇,也曾起過一個念頭:從阿辰的女兒幸子那兒探聽探聽吧。看樣子阿辰沒有給她女兒零花錢,大概連存折也沒給她女兒看過。反正數目有限,不屑一顧。然而對阿辰積少成多,猶如螞蟻般的秉性又不能等閑視之。總之,阿辰的生活是一種健康的,而宮子則無疑是一種病態的。宮子年輕美貌,似乎是一種消耗品;相形之下,阿辰活着卻不需消耗自己的什麽東西。宮子聽說阿辰曾被陣亡的丈夫弄得吃盡了苦頭,油然生起一種輕鬆的感覺。
  “逼得你哭了?”
  “當然是哭了……幾乎沒有一天不把眼睛哭得紅腫的。他甩過來的火筷子,紮在幸子的脖頸上,如今還留着一塊小傷疤呢。在脖頸後頭呢。您瞧瞧就明白。那傷疤是再好不過的證據啦。”
  “什麽證據……”
  “還問什麽呢,小姐。不明白的,要說也說不出來啊。”
  “可是,像你阿辰也會受人欺侮,可見男人還是了不起的啊。”宮子佯裝不知道的樣子。
  “是啊。不過,唉,要瞧你怎樣看羅。那時候,我迷上了我的丈夫,簡直就像被狐狸精迷住了,對他是真心實意的啊……如今狐狸精已不附身,太好啦。”
  聽阿辰這麽說,宮子不禁又回憶起自己的少女形象來,那時由於戰爭,自己失去了初戀的情人。
  宮子是在富裕傢境中成長的緣故吧,在某些地方,她對金錢是恬淡無欲的。二十萬圓,對如今的宮子來說,雖是一筆巨款,但已經失去的東西,與最近失去的二十萬圓是不能同日而語的。當然,宮子是無法賺到二十萬圓的。由於需要纔從銀行提取這筆錢,因此宮子對此一時大惑不解。二十萬圓巨款,如果撿錢人把錢送回來,也許是會見報的。銀行存折也放在裏面,失主的姓名和住址都寫得清清楚楚。是會由撿錢人直接送到失主傢裏,或是由警察前來通知的。宮子三四天來都很留意看報紙。她覺得跟蹤她的男人也是會知道她的姓名和住址的。還是那男人偷走的吧。要不然那男子撿到了手提包,或者即使沒有撿到,他不是應該緊緊跟蹤上來纔是嗎?還是挨了人傢用手提包打,嚇得逃跑了呢?”
  宮子弄丟了手提包,是在銀座讓有田老人買夏天白色衣料以後剛過一星期的事。在這一周內,老人沒到過宮子傢中。老人是在發生手提包事件之後翌日晚纔露面的。
  “唉呀,您回傢啦。”阿辰興衝衝地相迎,把被打濕了的傘接過來,又說:“您是走路來的嗎?”
  “啊,真是倒黴的天氣。可能是梅雨天哩。”
  “您感覺痛嗎?幸子、幸子……”阿辰呼喊幸子。“對,對,我讓幸子洗澡去了。”
  阿辰說着就赤着腳,邁下去給老人脫鞋。
  “如果已經燒好洗澡水,我想洗個澡暖和暖和。陰森森的,像今天這樣氣候驟冷,就……”
  “有點不舒服了吧。”阿辰說着皺了皺那雙小眼睛的短眉毛。
  “哎呀,我幹了一件不合適的事了。不知道您回來,我讓幸子先洗澡去了,可怎麽辦呢?”
  “不要緊的。”
  “幸子,幸子,趕緊出來吧。你把澡盆表面那層輕輕舀出來,弄幹淨點……那邊也好好衝衝……”阿辰急匆匆地走了,她把水壺坐在煤氣爐上,點燃了澡盆的煤氣,又折了回來。
  有田老人依然穿着雨衣,他伸出雙腿自己摩挲。
  “您洗澡時讓幸子給您按摩一下吧?……”
  “宮子呢?”
  “噢,太太說她去看新聞片就來……她是到新聞影院去,很快就會回來的。”
  “請你給我叫個按摩師來。”
  “嗯。是往常那個……”阿辰說着站起來把老人的衣服拿過來。“洗澡之後更衣吧。幸子!”
  阿辰又喚了一聲幸子。
  “我去把她叫來。”
  “她已經洗好了嗎?”
  “嗯。已經……幸子!”
  約莫一小時後,宮子回來時,有田老人已經躺在二樓的床鋪上,讓女按摩師給按摩了。
  “很痛啊。”他小聲地說。
  “陰沉的雨天你還出門吶。再洗一個澡,可能會清爽些。”
  “是啊。”
  宮子不由地依靠着西服櫃櫥坐了下來。宮子大概有一周沒看見有田老人了。衹見他臉色發白,心力交瘁,臉上和手上的淡茶色老人斑更加顯眼了。
  “我去看新聞片來着。看了新聞片,就覺得生氣勃勃。本是想去洗洗頭,不是要去看新聞片的,可是美容院已停止營業,所以……”宮子說罷,看了看剛剛洗過的老人的頭。
  “潤發劑真香啊。”
  “幸子拼命酒香水,香噴噴的。”
  “據說她體臭得厲害。”
  “嗯。”
  宮子進入了洗澡間。洗了頭。把幸子喚來,讓幸子給她用毛巾擦幹頭髮。
  “幸子,你的腳多可愛呀。”
  宮子原先將兩衹胳膊肘支在膝上,這會兒伸出一隻手去觸摸眼皮底下的幸子的腳背。幸子忒忒地顫抖,直傳到宮子襢露的肩膀上。幸子也許是繼承了阿辰的秉性吧,手腳似乎也有些不幹淨。她衹拿了宮子諸如扔在紙簍裏的用舊了的口紅、斷了齒的梳子、掉落的發夾子一類的小玩藝兒。宮子也知道幸子憧憬和羨慕自己的美貌。
  浴後,宮子在白地薊草花紋的單衣上披了一件短外褂,然後給老人按摩腿腳。她思忖着:倘若自己住進老人傢裏,恐怕就得每天給老人按摩腿腳了吧。
  “那個按摩師,手法很高明吧。”
  “拙劣得很。還是來我傢那個高明哩。她一來嫻熟幹練,二來按得認真。”
  “也是個女子嗎?”
  “對。”
  宮子想起老人傢裏那個所謂女管傢梅子,也是每天都給老人按摩的,就由不得厭煩起來,手勁也沒有了。有田老人攥住宮子的手指,讓她按摩坐骨神經末稍的穴位。宮子的手指緊貼了上去。
  “像我這樣細長的指頭恐怕不帶勁吧。”
  “是啊……未必吧。年輕女子的手指充滿了愛情的力量,好極了。”
  一股涼意爬上了宮子的背脊。她的手指一離開穴位,又被老人攥住了。
  “像幸子那樣,手指短短不是很好嗎。您讓幸子學習按摩怎麽樣?”
  老人沉默不語。宮子倏然想起雷蒙?拉迪蓋①的《肉體的惡魔》裏的一句話來。雖是看過電影纔讀原作,瑪爾特說:“我不希望你的一生遭到不幸。我哭了。可不是嗎,對你來說,我實在是老了。”“這個愛的語言,就像孩子般地使人珍惜。從今以後,即使我感到怎樣的熱情,一個十九歲的姑娘也决不會說老了而哭泣,再沒有比這種純潔的愛情更能扣動人們的心弦。”瑪爾特的情人是十六歲。十九歲的瑪爾特比二十五歲的宮子年輕多了。委身老人、虛度年華的宮子,讀到這裏受到異常的刺激。
  ①雷蒙?拉迪蓋(1902-1923)法國作傢,詩人。
  有田老人總是說宮子長得比實際年齡還年輕。這不僅是老人的偏襢,無論誰也都是覺得宮子年輕。宮子自己也感到有田老人之所以說自己年輕,是因為老人喜歡並思慕自己風華正茂。老人害怕井傷心的是:宮子的容顔失去姑娘的本色,或者身體肌肉變得鬆弛,一加思索:年近七旬的老人,對一個二十五歲的情婦,尚且盼望她年輕,不免令人感到奇怪的骯髒。但是,宮子終於忘卻責備老人,毋寧說有時被老人牽誘,似乎也盼望自己年輕。年近七旬的老人,一方面切望宮子年輕,另一方面又對二十五歲的宮子渴望着一種母性的愛。宮子並不打算滿足老人的這種欲望,但有時候她也産生一種錯覺,仿佛自己就像母親一般。
  宮子一邊用拇指按住趴着的老人的腰部,一邊用胳膊支住,要騎上去似的。
  “你就騎在腰部上吧。”老人說,“輕輕地踩在上面吧。”
  “我不願意……讓幸子來弄好嗎?幸子個子小,腳丫也小,更合適吧。”
  “那傢夥是個孩子,還害羞吶。”
  “我也覺得言鱢嘛。”宮子邊說邊想:幸子比瑪爾特小兩歲,比瑪爾特的情人大一歲。這又意味着什麽呢?
  “您打賭輸了,就不來了嗎?”
  “那次打賭嗎?”老人好像甲魚轉動着脖子,“不是的,是神經痛吶。”
  “是因為到您傢來的按摩師手法高明嗎?……”
  “嗯,噢,也可能是吧。再說我打賭輸了,又不能枕你的胳膊……”
  “好吧,就給您弄。”
  宮子很瞭解,有田老人已經讓她按摩了腰腿,剩下的就是把臉埋在宮子的懷裏,享受符合年齡的快樂。繁忙的老人,把自己在宮子傢裏過的時間,稱作“奴隸解放”的時間。這句話,讓宮子想起:這纔是自己的奴隸時間呢。
  “澡後穿單衣要着涼的,行了。”老人說着翻過身來。一如所料,這回老人想享受枕胳膊。宮子對按摩也膩煩了。
  “可是,你被那個戴緑帽子的男人跟蹤,是什麽滋味呢?”
  “心情痛快唄。同帽子的顔色沒關係嘛。”宮子故意繪聲繪色地說。
  “如果衹是跟蹤,戴什麽顔色的帽子倒無所謂,不過……”
  “前天,有個奇怪的男子一直跟蹤我到那傢藥鋪,我丟了個手提包。太可怕了。”
  “什麽?一周之內竟有兩個男子跟蹤你?”
  宮子讓有田老人枕着胳膊,一邊點點頭。老人同阿辰不一樣,他覺得走路丟了手提包,也沒有什麽可奇怪的。也許他對宮子被男子跟蹤一事驚愕不已,無暇顧及懷疑別的了。對老人的震驚,宮子多少感到愉快,為此也就放鬆了身體。老人把臉埋在她的懷裏,並從溫乎乎的胸懷裏掏出雙手按在太陽穴上。
  “我的東西。”
  “是啊。”
  宮子像孩子般地回答過後就一聲不響了。眼淚籟籟地掉落在白發蒼蒼的老人的頭上。燈熄滅了。也許那男子已經撿到手提包了吧。那男子下定决心跟蹤宮子的瞬間,欲哭未哭的神情,浮現在昏暗之中。
  像是男子“啊!”的一聲呼喚,事實上聽不見,宮子卻聽見了。
  男子擦肩而過,駐步回首的當兒,宮子頭髮的光澤、耳朵和脖頸的膚色,頓時滲出一股刺骨的悲傷來。
  他“啊!”地喊了一聲,頭暈目眩,眼看就要倒下去。這般情形,實事上看不見,可宮子卻看見了。這聲呼喚,事實上聽不見,宮子卻聽見了。宮子回首瞥見男子欲哭未哭這一瞬間,那男子便决定跟蹤她了。這男子似乎意識到悲傷,但他已經失去了自主。宮子當然不會失去自主。卻感到從男子軀殼擺脫出來的影子,仿佛悄悄地鑽進了自己的心窩裏。
  宮子起初衹回頭一瞥,後來再沒有掉頭看後面了。她對男子的相貌已了無印象。如今衹是那張朦朧欲哭的歪扭的面孔,在黑暗中浮現在她的腦際。
  “真有魅力啊。”過了一陣子,有回老人才喃喃自語了一句。宮子忍不住眼淚直流,沒有作答。
  “你是個有魁力的女人啊。有這麽多各式各樣的男子跟蹤,你自己不害怕嗎?給肉眼看不見的惡魔魘住啦。”
  “好痛啊!”宮子縮瑟一團。
  宮子想起含苞待放的妙齡來。當時自己那潔淨的赤身形象又如在眼前。如今雖說顯得比年齡年輕,可已經完全是個婦女體型了。
  “淨說些用心不良的話,難怪神經痛了。”
  對他荒唐的說法,宮子隨便回敬了一句。隨着體型的變化,宮子心想:一個純樸的姑娘如今也變成了用心不良的女人了。
  “有什麽用心不良?”有田老人認真地說,“讓男子跟蹤,有意思嗎?”
  “沒有意思。”
  “你不是說心情痛快嗎。陪着我這樣的老頭子,你大概有積鬱要報復吧。”
  “報復什麽呢。”
  “這個嘛,也許是對你的人生,也許是對不幸吧。”
  “說心情痛快也好,說沒有意思也罷,事情都不是那麽簡單啊。”
  “是不簡單啊。所謂對人生報復,不是簡單的事。”
  “那麽說,您陪着我這樣年輕的女人,是要對人生報復嘍?”
  “啊?”老人支吾了一聲,卻又說:“不是什麽報復。要說報復,我是屬於遭報復的一方,也許是正遭報復的一方吶。”
  宮子沒有留心聽他的話。她心裏在想:自己既已說出手提包丟了,是否坦白裏頭裝有一筆巨款,讓有田老人補償呢?儘管如此,二十萬圓這數字太大了,金額該說多少呢?雖說是嚮老頭子要的錢,卻是自己的存款,隨便自己支配,假使說,這是供弟弟上大學用的錢,嚮老頭子請求時會容易些的。
  小時候,有人說如果宮子同弟弟啓助調個個,是男性就好了。然而自從被有田老人蓄為小妾之後,她可能是喪失了希望的緣故,養成了慷慨的毛病,性情變得懦弱了。“妾者愛計較容貌,正室者則不講究,這是理所當然的。”宮子在一本什麽書上讀過古人這樣一段話,她感到眼前是一片漆黑,很是悲傷。連弓!以自豪的美貌也失去了。她被男子跟蹤的時候,這種自豪感也許又涌了上來。宮子本人也明白,男子跟蹤自己,不衹是因為自己貌美。也許正如有田老人所說的,自己洋溢着一股魔力吧。
  “不過,這是令人擔心啊。”老人說:“有種捉迷藏遊戲吧。常被男子跟蹤,不就是像捉惡魔遊戲嗎?”
  “也許是那樣吧。”宮子奇妙地回答,“人當中有一種迥異的魔族的存在,也許真有另一種魔界的東西呢。”
  “你感覺到它了嗎?你這個人真可怕啊。小心犯過錯喲,不會有好下場的。”
  “我的兄弟姐妹中,可能有這種情況,就以我那個像女孩子般的弟弟來說吧,他也寫了遺書呢。”
  “為什麽……”
  “這是很無聊的。弟弟本想同他要好的朋友一起升大學,可是自己又去不了,如此而已……這是今年春上的事了。這位朋友姓水野,他傢境好,人也聰明。他對我弟弟說:‘入學考試時,如果可能,我教你,就是寫兩份答案也可以。’弟弟的成績也不壞,可是他膽小,臨場怯陣,擔心在考場上犯腦貧血,結果真的犯了腦貧血。即使考試通過,也沒指望能入學,所以更膽怯了。”
  “這個情況,你以前沒說過嘛。”
  “就是告訴您,又有什麽用呢。”
  宮子頓了頓,接着又說:
  “這個叫水野的孩子,成績很好,沒有問題。母親為了讓弟弟入學,花了好多錢呢。為了祝賀弟弟入學,我也在上野請他們吃晚飯,然後到動物園去觀賞夜櫻。有弟弟、水野、水野的情人……”
  “哦?”
  “雖說是情人,衹有十五歲吶,是滿周歲……就在動物園觀賞夜櫻的時候,我被一個男人跟上了。他帶着太太和孩子,卻竟把她們扔在一邊,跟蹤起我來了。”
  有田老人顯得十分驚訝的樣子。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我要這樣做……我羨慕水野和他的情人,衹感到哀傷。决不是因為我的關係呀。”
  “不,還是因為你的關係。你不是挺愉快的嗎?”
  “你真殘酷!我哪兒愉快過啦?就說丟手提包的時候,我非常害怕,就用手提包打了他。也許是扔給了他。當時不顧一切,現在什麽也記不清了。手提包還裝了我的一大筆款呢。母親要嚮父親朋友藉一筆款子供給弟弟上大學,正在傷腦筋的時候,我想給母親點錢,就從銀行把錢支出來,回傢路上……”
  “裏面裝了多少錢?”
  “十萬圓。”宮子不由自主地說了半數。老人倒抽了口氣。
  “嗯,確是一筆巨款啊。就是被那男子搶走了?……”
  宮子在幽暗中點了點頭。宮子的肩膀突突地顫抖,心也撲通撲通地跳動。老人也感觸到了。宮子對把金額說了半數,更加感到屈辱了。那是摻雜着某種恐怖的屈辱。老人用手慈祥地愛撫了宮子。她想那半數大概會得到補償吧,眼淚又奪眶而出了。
  “不要哭了。這種事如果重複多遍,將來就要犯大過錯呀。被男子跟蹤的事,你所說的,前後矛盾百出嘛,不是嗎!”有田老人平靜地責備了一句。
  老人枕着宮子的胳膊入睡了。但是宮子卻未能成眠。梅雨連綿不斷。衹聽呼呼的鼾聲,仿佛不知道有田老人的年齡了。宮子將胳膊抽了出來。這時她用另一隻手將老人的頭悄悄地擡了擡,卻沒把老人弄醒。這老人討厭女人,可竟在女人身旁,毋寧說是依靠女人安穩睡着。這事如同剛纔老人所說,宮子也感到是一件矛盾百出的事,而且矛盾越多就越覺得自己可憎了。有田老人之所以討厭女人,默默中宮子也完全明白。老人還三十來歲,妻子出於嫉妒自殺身亡了。也許是女人可怕的嫉妒心,滲進他的骨髓,他一看見女人有點嫉妒的神態,就馬上拒之千裏。宮子出於自尊自重,也出於自暴自棄,她本來不嫉妒有田老人什麽,不過她畢竟是個女人,一時失言,終於脫口說出了帶有嫉妒性的話。老人露出了厭惡的神色,使宮子的嫉妒完全凍結了。她不覺落寞惆悵。然而,老人討厭女人,好像不僅是因為女人的嫉妒。也不是由於自己者邁。對於生來討厭女人的人,宮子嘲笑他們說:女人有什麽可嫉妒的。可是一想到有田老人和自己的年齡問題,又覺得說什麽老人討厭女人或喜歡女人之類的話,未免太可笑了。
  宮子憶起自己曾羨慕過弟弟的朋友及其情人。宮子也是從啓助那裏聽說,水野有個叫作町枝的情人。宮子在祝賀弟弟他們入學那天,第一次見到了町枝。
  “簡直沒有看見過那樣純潔的少女啊。”啓助以前曾經這樣講過町枝。
  “十五歲就有情人,不是早熟嗎。不過,是啊,雖說是十五歲,虛歲就十七啦。現在的孩子,十五歲有情人,還是有好處的呀。”宮子又改口說:“不過,阿啓,女人真正的純潔性你懂嗎?光憑萍水相逢,恐怕很難瞭解吧。”
  “當然瞭解。”
  “你說,什麽是女人的純潔性呢?”
  “這個問題哪能談得清楚喲。”
  “阿啓你那樣看,可能也是那樣的吧。”
  “就說姐姐吧,一看見那個人就能瞭解嘛。”
  “女人的用心不簡單喲,並不像阿啓你那樣天真……”
  也許啓助還記得宮子的這番話,宮子在母親傢中第一次同町枝相見時,啓助比水野更漲紅着臉,有點慌了神。宮子不好讓弟弟的朋友上自己傢裏來,便决定在母親傢中聚會。”“阿啓,姐姐也賞識那個孩子。”宮子在裏間一邊給啓助穿上新的大學製服,一邊說。
  “是嗎。唉喲,竟後穿襪子了。”啓助說罷,落坐下來。
  宮子掀了掀藍色百褶裙,也在他前面坐了下來。
  “姐姐也為水野祝福吧。所以我纔叫町枝一起來的。”
  “是啊,我祝福他。”
  莫非啓助也喜歡町枝?宮子很同情意志薄弱的弟弟。
  啓助神采飛揚地說:“據說水野是極力反對的,於是就給町枝傢寫了信……信中措詞很不禮貌,氣得町枝傢也火冒三丈。就說今天吧,町枝是偷偷來的。”
  町枝一身女學生的水兵式服裝。她帶來了一小束蝴蝶花,說是祝賀啓助入學的。她把花插到放在啓助書桌上的玻璃花瓶裏。
  宮子準備去觀賞上野公園的夜櫻,邀他們到了上野的中國飯館。公園人山人海,簡直無立錐之地。櫻樹凋殘,花枝也不展翠。可是藉助燈光,花色仍濃,呈粉紅的顔色。不知町枝是少言寡語,還是顧忌宮子,不怎麽說話,卻談起了自傢的庭院裏,櫻花花瓣落滿了剛修剪過的枝頭,清晨起來,映入眼簾,實在太美了。她還說,來啓助傢路上,看到像半生不熟的蛋黃似的夕陽,輝映在護城河畔的街樹櫻花叢中。
  這清水堂旁邊過往的行人稀稀疏疏。走下昏暗的石階時,宮子對町枝說:
  “記得我三四歲的時候……曾疊了紙鶴,同母親一起到清水堂,把它吊起來,祈願父親的病早日康復。”
  町枝沒有言語,她同宮子一起在石階途中,駐步不前,回首望了望清水堂。
  那條正面直通博物館的路,人潮洶涌,擠得水泄不通。我們拐往動物園的方向。東照宮的兩道兩旁,點燃着篝火。我們登上了石板道,排列在雨道上的石燈籠,在篝火的相映下形成一個個黑影,它的上面漫掩着簇簇櫻花。賞花客東一團西一簇地圍坐在石燈籠後面的空地上,中央分別點着蠟燭,在設筵擺宴。
  醉漢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時,水野充當了盾牌,在後面護衛着町枝。啓助距他們兩人稍遠,站定在醉漢和他們兩人之間,仿佛在保護着他們兩人。宮子抓住啓助的肩膀,閃躲着醉漢,心想:啓助這麽有勇氣呵!
  町枝的臉承受篝火的亮光,顯得更加豔美了。她那面頰的顔色,宛似一本正經地緊閉着嘴的聖女。
  “姐姐。”町枝說罷,冷不防地躲藏在宮子的背後,幾乎貼了上去。
  “你怎麽啦!”
  “學校的同學……和傢父一起吶。是我傢的近鄰。”
  “町枝也要躲藏嗎?”宮子邊說邊和町枝一起回過頭去,無意中抓住了町枝的手不放,就這麽樣繼續往前行走。接觸町枝的手的瞬間,宮子幾乎喊出聲來。雖同是女性,卻帶來了無盡的涼爽與快意。不僅是她柔滑膩潤的手,還有她那少女的美,滲進了宮子的心。
  “町枝,你很幸福啊。”宮子衹說這樣一句。
  町枝搖了搖頭。
  “町枝,為什麽呢?”
  宮子吃驚地盯視着町枝的臉。町枝的眼睛在篝火的映照下熠熠生光。
  “你也有不幸的事嗎?”
  町枝沉默不語,把手鬆開。宮子已經好幾年沒有同女朋友手牽着手走路了。
  富於和水野經常見面。這天晚上她的視綫幾乎被町枝吸引過去。她一見町枝,就勾起綿長的憂愁,仿佛想要獨自走嚮遙遠的地方。即使在馬路上和町枝擦肩而過,恐怕也會回頭久久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吧。男人跟蹤宮子也是出於這種奔放的感情嗎?
  廚房裏傳來了掉落或倒下陶瓷器的聲音,宮子纔蘇醒過來。今晚老鼠又出來了。是不是起來到廚房去看看呢?宮子猶豫不定。好像不止一隻老鼠。也許有三衹。她覺得老鼠好像也被梅雨淋濕了,伸手去摸了摸自己洗後披散的頭髮,悄悄地抑製住那股冰涼的感觸。
  有田老人心胸鬱悶,激烈地扭動着身子。宮子蹙起眉頭,心想:又來勁了。遠遠地躲開了他的身子。老人經常被惡夢魘住。宮子已經習慣了。老人像行將被勒死的人,肩膀上下大起大伏,胳膊好像要拂掉什麽,重重地打了一下宮子的脖頸。呻吟聲一陣緊似一陣。把他搖醒就好了。可是宮子將身子綳緊,紋絲不動。她心頭涌上了一縷殘忍的思緒。
  “啊!啊!”老人一邊喊叫一邊揮舞着手,他是在夢中尋覓宮子。有時候,衹要他緊緊摟住宮子,無須睜眼,也會平靜下來。但是,今晚他自己的悲嗚,把自己驚醒了。
  “啊!”老人搖了搖頭,少氣無力地貼近了宮子。宮子安詳地把身體放柔和了。每次都如此。
  “您被惡夢魘住了。是做了可怕的惡夢了吧?”宮子連這樣的話也沒說。”然而,老人不安似地說:
  “有沒有說什麽夢話?”
  “沒說什麽,衹是被惡夢魘住了。”
  “是嗎。你一直沒睡着嗎?”
  “睡不着。”
  “是嗎。謝謝。”
  老人把宮子的胳膊拉到了自己的頸項底下。
  “梅雨天更不行啦。你睡不着,大概是梅雨的關係哩。”老人羞慚地說:“我還以為我的喊聲太大,把你吵醒了呢。”
  “就算睡着,還不是要經常起來嗎?”
  有田老人的喊聲,把睡在樓下的幸子也吵醒了。
  “媽媽、媽媽,我害怕。”車子膽怯,緊緊摟住阿辰:阿辰抓住女兒的肩膀,一邊把她推開一邊說:
  “怕什麽呢,不是老爺嗎。老爺纔害怕呢。老爺有那個毛病,一個人睡不好黨啊。就是遊行,也要帶太太去,非常寵愛太太呢。要是沒有那個毛病,按他的年齡是不需要女人的啦。他衹不過是在做惡夢罷了。沒有什麽可怕的嘛。”
  六七個孩子在坡道上遊玩戲要。中間也雜有女孩子。大概是學齡前兒童,從幼稚園回傢的吧。他們中的兩三個人,手持短木棒;沒拿短木棒的孩子也裝作拿了,大傢弓着腰,佯裝拄手杖的樣子。
  “爺爺,奶奶,直不起腰來……爺爺、奶奶,直不起腰來……”他們邊唱邊打拍子,跌跌撞撞地走着。歌詞就這麽幾句,翻來覆去地唱個不停,不知有什麽意思,與其說是在瘋吵戲濾,莫如說他們有一股認真的勁頭,潛心於自己的舉動。他們的姿勢越來越誇張,越發激烈了。一個女孩子踉踉蹌蹌地倒下去了。
  “喂,痛啊,痛啊。”女孩子模仿老太婆動作撫摩了腰部,又站起來,加入了合唱。
  “爺爺、奶奶,直不起腰來……”
  坡道盡頭就是高高的土堤。土堤上綴滿新草,松樹不規則地散布各處。雖然松樹並不粗大,但它的豐姿呈現在春日黃昏的天空之下,宛如昔日畫在紙隔扇上或屏風上的棵棵青鬆。
  孩子們從坡道正中,蹣蹣跚跚地朝映着夕陽餘輝的方向爬上去。儘管他們東搖西晃,但這條坡道,威脅孩子們的汽車已經很少過往,人影也稀稀疏疏了。東京的屋敷町何嘗沒有這種地方。
  這時候,一個少女牽着一隻日本種小狗①,從坡道下面登了上來。不,還有一個人,是桃井銀平跟在這個少女的後面。但是,銀平已沉溺於少女而喪失了自己。他還能算是一個人嗎?這是個疑問。
  ①原文作柴犬,短毛竪耳捲尾的小狗。
  少女在坡道一側的銀杏街樹枝蔭下悠遊漫步。衹有一側林立街村。衹有街村一側纔有人行道。另一側緊挨柏油馬路,徒然屹立着一道石頭墻。這是一傢大宅邸的石頭墻,沿着坡道綿延而上。戰前街樹一側是貴族的宅邸,內宅深廣。人行道旁挖了一條深溝,壘着石崖。也許是有點模仿護城河的形式。溝對面是平緩的斜坡,種植着小松樹。松樹也殘留着前人精心修剪過的痕跡。鬆林上方可以看見一堵白色的圍墻。圍墻低矮,聳着瓦頂。銀杏樹高聳,芽葉稀疏,不足以把枝頭掩蓋,其高度和方向迥異,在斜陽的輝映下,濃淡有緻,嬌嫩得如少女的肌膚一般。
  少女上身穿着白色毛綫衣,下身是粗布褲子。捲起了灰色的蹭舊了的褲邊,露出紅色的格子,鮮豔奪目。疊短的褲子和帆布運動鞋之間,可以窺見少女白皙的腳。濃密波滑的黑發披垂在雙肩上,從耳朵到脖頸白淨得出奇,實在美極了。她牽着狗鏈,肩膀稍微傾斜。這位少女奇跡般的魅力牽掣着銀平。光是紅色格子的疊邊和白帆布運動鞋之間看到的少女的潔白肌膚,就足以使銀平的內心充滿了哀傷,以致想死,或想把少女殺死。
  銀平回憶起從前故鄉的表姐彌生,回憶起他從前的學生玉木久子,如今他已經感受到這少女的腳跟也是不能靠近的。彌生肌膚白皙,卻暗淡無光。久子肌膚微黑,卻色澤凝滯。沒有這少女那種天仙般的風韻。再說,同彌生遊玩時的少年銀平,和接近久子時的主任教師的銀平相比較,現在的銀平落魄潦倒,心力已交瘁了。雖是在春日的黃昏,銀平仿佛置身在刺骨的寒風之中,衰萎的眼眶裏鑲滿了淚珠,登上了一小段上坡道,他便氣喘籲籲了。膝蓋以下麻木無力,已。追不上少女。銀平還沒有看見少女的臉。他想,至少要同少女並肩走到斜坡上,哪怕是談談狗也好。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而且眼下就有此良機,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銀平張開右掌揮了揮手。這是他邊走邊激勵自己時的習慣。此刻喚起這樣的感觸:手捏着還有體溫的死老鼠,睜大眼睛、嘴流鮮血的老鼠的死屍。那是湖畔彌生傢的那衹日本硬①在廚房裏逮到的老鼠。彌生的母親對它說了些什麽,然後拍了拍它的頭,它就乖乖地放開了。老鼠落在地板上,狗又要躍跳過去,彌生卻把狗抱了起來。
  ①供玩賞和獵獲小動物用的一種小犬。
  “好了,好了。你真棒,真棒呀。”彌生撫慰着狗說。然後她命令銀平:“銀平,你把老鼠拿走吧。”
  銀平連忙把老鼠撿起,老鼠嘴裏流出的血,滴了一滴在地板上。老鼠的身體還溫乎乎的,實在令人毛骨悚然。雖說瞪大眼睛,卻是老鼠的可愛的眼睛。
  “快點扔掉吧。”
  “扔在哪兒?……”
  “扔到湖裏去好羅。”
  銀平在湖邊,手抓住老鼠的尾巴,使勁往遠處扔去。在黑黢黢的夜裏,衹聽見“撲通”響起了孤寂的水聲。銀平一溜煙地逃回傢去。彌生不就是大舅舅的女兒嗎?銀平悔恨不已。那是銀平十二三歲的往事了。銀平做了一個被老鼠嚇呆了的夢。
  小狗逮過一次老鼠,就老記住這件事,每天都盯着廚房。人同狗說些什麽,狗就如同聽到老鼠聲,飛跳到廚房去。一見它的蹤影,它肯定已經蹲在廚房角裏。可是,它又不能像貓那樣子。它擡頭望見老鼠從擱板順着柱子往上爬,就歇斯底裏地吠叫起來。活像被老鼠附身,變得神經衰弱了。他從彌生的針綫盒裏偷了一根帶着紅綫的縫針,伺機紮穿狗的薄耳朵。離開這個傢的時候,是最好的時機吧。事後大傢吵吵嚷嚷,如果縫針帶着紅綫穿過狗耳朵,人們就會懷疑這是彌生幹的。銀平在狗耳朵上一落針,狗發出悲鳴逃之夭夭,沒有紮成。銀平將縫針藏在口袋裏,折回自己的傢中。他在紙上畫了彌生和狗的像,用那根紅綫縫了好幾針,然後放進了書桌的抽屜裏。
  銀平想同牽狗的少女哪怕談談狗,也就不由聯想起那衹逮老鼠的狗。銀平討厭狗,談狗也不會有什麽好話。他覺得要是接近少女牽着的那衹小狗,小狗定會咬他的。但是,銀平沒有追上少女,當然不是狗的緣故。
  少女邊走邊彎下腰,解開了小狗脖圈上的鏈條。小狗獲得瞭解放,跑在少女前面,又跑回少女後邊,越過少女,飛跑到銀平的眼前。它嗅了嗅銀平的鞋。
  “哇。”銀平呼喊一聲,跳了起來。
  “阿福,阿福。”少女呼喊着小狗。
  “喂,請幫個忙。”
  “阿福,阿福。”
  銀平失去了血色。小狗回到了少女身邊。
  “啊,太可怕了。”銀平打了個趔趄,蹲了下來。這個動作有點誇張,雖是為着引起少女的註意,可銀平確是頭暈目眩,閉上了眼睛,心房激烈地跳動,稍稍想吐,又吐不出來。他按着額頭,半睜眼睛,衹見少女又將鏈條挂在小狗脖子上,連頭也不回便爬上了斜坡。銀平義憤填膺,感到無比屈辱。銀平猜測那衹小狗喚他的鞋,一定嗅出自己的腳的醜陋吧。
  “畜牲,我要縫縫那衹狗的耳朵。”銀平嘟囔了一句,跑步登上了坡道。在追上少女時,怒氣消失了。
  “小姐。”銀平用嘶啞的聲音呼喊。
  少女衹扭過頭去,垂發飄拂,那脖頸之美,使銀平蒼白的臉也燃燒了起來。
  “小姐,這衹狗真可愛呀。是什麽種呢?”
  “是日本種。”
  “哪裏的呢?”
  “甲州。”
  “是小姐的狗嗎?每天都固定時間出來遛狗嗎?”
  “嗯。”
  “散步總走這條路嗎?”
  少女沒有作答,但看樣子她也不覺得銀平特別可疑。銀平回頭望了望坡道下面。哪兒是少女的傢呢?在新葉叢中像有一戶和平幸福的家庭。
  “這衹狗會捉老鼠嗎?”
  少女沒有一絲笑容。
  “捉老鼠的是貓,狗不捉老鼠啊。不過,倒是有的狗捉老鼠,從前我傢裏那衹狗可會抓老鼠哩。”
  少女連看也不看銀平一眼。
  “狗和貓不同,即使捉到老鼠也不吃的。我孩提時,最討厭的就是去扔死老鼠。”
  銀平說了些連自己都覺得厭煩的話,那衹從嘴角流出鮮血的死老鼠又浮現在眼前。他窺見了老鼠咬緊的白牙齒。
  “那是日本叫硬的一個種類吧。那傢夥顫動着彎麯的細腿奔跑,我很討厭。狗和人,都是有各式各樣的啊。狗能這樣地同小姐出來散步,真幸福啊。”銀平說。
  銀平大概忘卻了方纔的恐懼了吧,他彎下腰身想去撫摸狗的脊背。少女忽然將鏈條從右手倒到左手,讓狗躲開了銀平的手。銀平的眼裏映現了狗在移動。他想去緊緊摟住少女的腳,好容易纔按捺住涌上心頭的這種衝動。每天傍晚少女必定牽着狗,登上這條坡道,在銀杏樹蔭下散步。躲在土堤上偷看這位少女吧!銀平腦際倏地掠過這一雜念,很快也就打消了剛纔那個壞念頭。銀平心懷釋然。他有一種驕傲的感覺,恍如赤裸着身子躺在嫩草上一樣。少女將永遠地朝着上堤上的銀平所在方向,登上這坡道上來。這是多麽幸福啊。
  “對不起。這衹小狗很可愛,我也是喜歡狗的……衹是,我討厭捉老鼠的狗。”
  少女沒有任何反應。坡道盡頭就是土堤。少女和狗踏着土堤的嫩草走去了。一個男學生在土堤對面站起身子,走了過去。少女先伸出手去握住學生的手,銀平一陣目眩,驚訝不已,原來少女是藉口遛狗到這兒來幽會的?
  銀平發現少女那雙黑眼睛是被愛情滋潤纔閃閃發光的啊。這一突然的震驚使他頭腦有點發麻了,感到少女的眼睛,恍如一泓黑色的湖水。他多麽想在這清亮純淨的眼中遊泳,在那泓黑色的湖水中赤身遊泳啊。銀平的心情交集着奇妙的憧憬和絶望。他無精打采地走着,很快便登上了土堤。仰身躺在嫩草上,凝望着蒼穹。
  原來學生是宮子弟弟的同學水野,少女是町枝。宮子是為了祝賀弟弟和水野入學,把町枝也叫來觀賞上野的夜櫻的,這是約莫十天前的事了。
  在水野看來,町枝那一雙幾乎占滿整個眼眶的黑眼珠水靈靈的,閃爍着亮光,美極了。水野被吸引過去,看她看得入迷了。
  “早晨,我真想看看町枝醒來時那雙眨巴着的眼睛啊。”
  “那時的眼睛該多好看啊。”
  “一定是睡眼惺忪吧。”
  “不會的。”水野不相信。
  “我一睜眼就想見町枝吶。”
  町枝點點頭。
  “至今我是醒來兩個小時以內才能在學校見到町枝呀。”
  “醒來兩個小時以內,你是曾說過的。打那以後,清晨一起來我也就想到兩小時以內……”
  “那麽怎麽會是睡眼惺忪呢?”
  “怎麽會,誰知道呢。”
  “有人有這樣一雙黑眼睛,日本是個好國傢啊。”
  這雙墨黑的眼睛把眉毛和嘴唇陪襯得更美了。黑發和眼色相互輝映實在豔麗到了極點。
  “你是藉口遛狗從傢裏出來的吧?”水野探問道。
  “我沒說,可我牽着狗,一看我這副模樣就明白了嘛。”
  “在你傢附近會面,是很冒險的啊。”
  “我不忍心欺騙傢裏人。如果沒有狗,我就出不來了。就是能出來,也是會挂着一副羞澀的臉回去的,傢裏人一看就會明白的呀。水野,你們傢比我們傢更不同意我們的事吧!”
  “不談這個啦。反正我們倆都是從傢裏出來,又要回到傢去的,如今想傢中的事,太沒意思了。既然是出來久遛狗,就不能呆太長時間了吧。”
  町枝點點頭。兩人在嫩草地上坐了下來。水野把町枝的狗抱起放在膝上。
  “阿福也認得水野哩。”
  “假使狗也會說話,它說出去,咱們從明天起就不能再會面啦。”
  “即使不能見面,我也要等着你,這行了吧。我無論如何也要去你那所大學。這樣一來,醒來之後又要在兩小時以內吧?……”
  “兩小時以內嗎?……”水野喃喃地說。
  “非變成不等兩個小時也行的。”
  “我母親說太早了,她不信任我。但我覺得早了倒是幸福。我想更小更小的時候就能見到水野你呢。無論年紀多小,初中時代也好,小學時代也好,衹要見到你,我就一定會喜歡你的。我還是個嬰兒時,就被人背着走這條坡道,在這土堤上遊玩呢。水野,你小時候沒走過這坡道嗎?”
  “好像沒走過。”
  “是嗎?我經常想,我還是嬰兒時候,不是也在這坡道上見過水野嗎。所以,我纔這樣喜歡你的……”
  “我小時候要是走過這斜坡就好了。”
  “小時候,人傢總說我可愛。在這坡道上,我經常被一些不相識的人抱起來吶。那時我的眼睛比現在更大更圓哩。”町枝把炯炯的目光投嚮水野,“前些時候,各傢中學都在舉行畢業典禮呢。下了坡道,往右拐就是護城河,那裏有出租小船吧。牽着狗穿過去,就可能看見一些今年剛初中畢業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把畢業證書捲成圓筒,拿在手裏,乘着小船呢。我想他們大概是為了紀念別離纔來划船的吧,真令人羨慕啊。有的女孩子手拿畢業證書,依靠在橋欄上望着同學們划船。我中學畢業時,還沒認識水野呢。水野,你曾同別的女孩子遊玩過吧?”
  “我纔不跟女孩子們玩呢。”
  “是嗎?”……町枝歪了歪腦袋。
  “天氣轉暖,小船下水之前,護城河有的地方還結冰,那裏有很多野鴨吶。我記得,那時我還想:踏在冰上的鴨子和漂在水裏的鴨子哪個冷呢?據說因為有人打野鴨,它們白天逃到這裏來,一到傍晚,要麽回到鄉村的山坳,要麽回到湖裏……”
  “是嗎?”
  “我還看見慶祝五一節舉着紅旗的隊伍從對面的電車道通過吶。當時銀杏街樹剛剛吐出嫩葉,一面面紅旗通過其間,我衹覺得美極了。”
  他們兩人所在坡下的護城河被填平了,從傍晚到夜間變成高爾夫球的練習場。那對面的電車道上,屹立着銀杏街樹,黑色的樹幹在一簇簇嫩葉的下面顯得特別醒目。黃昏的天空在樹梢頂端籠罩上桃紅色的霧靄。町枝用手撫摩着水野膝上的狗腦袋。水野雙手緊緊握住町枝的這衹手。
  “我在這裏等你的時候,仿佛聽到了低沉的手風琴聲。我閉上眼睛就躺下來了。”
  “什麽麯子?……”
  “是啊,好像是《君之代》……”
  “《君之代》?”町枝嚇了一跳,她靠近了水野。
  “什麽《君之代》,水野你不是沒當過兵嗎?”
  “每天晚上很晚,也許是我收聽廣播《君之代》的緣故吧?”
  “每天晚上我都靜靜地說聲:水野,晚安!”
  町枝沒有把銀平的事告訴水野。町枝沒有感到自己曾被一個奇怪的男人纏住搭話。而且早就忘記了。銀平正躺在嫩草坪上,要看還是能夠看見的。她豈止沒有看他,即使看見他,也沒有註意到他就是剛纔那個男子吧。銀平則不能不註意他們兩人。一陣泥土的涼氣爬上了銀平的脊背上。可能這是處在穿鼕大衣和暖的大衣之間的季節吧,銀平卻沒有穿大衣。銀平翻過身來,面嚮町枝他們兩人。他不是羨慕他們兩人的幸福,而是詛咒他們兩人。他閉上眼睛不久,就浮現出一幕幻影:仿佛看到他們兩人乘着熊熊的烈焰從水上漂蕩而來。他覺得,這般情景證明了他們兩人是不會永遠幸福的。
  “阿銀,姑媽真漂亮啊。”
  銀平仿佛聽見了彌生的聲音。銀平曾和彌生雙雙坐在湖邊的盛開的山櫻樹下。櫻花倒映在水中。不時傳來小鳥的啁啾聲。
  “姑媽說話時露出牙齒,這是我最喜歡的。”
  說不定彌生會感到遺憾:那樣一個美人為什麽嫁給像銀平父親這樣的一個醜男子呢?
  “父親和姑媽是唯一的親兄妹。我父親說,阿銀的父親既已過世,讓姑媽帶着阿銀回到我們傢住好了。”
  “我不幹!”銀平說罷,漲紅了臉。
  他仿佛要失去母親而覺得厭煩,還是能和彌生住在一起而感到靦腆呢?也許兩者兼而有之。
  那時節,銀平傢中除母親外,還有祖父母以及大姑媽。她是離婚回到娘傢的。銀平虛歲十一那年父親死於湖裏,他頭部帶有傷痕。有人說,他是被人殺死扔在湖裏的。他喝了湖水,也像是溺死的。也有人懷疑,可能是在岸邊和什麽人爭吵被推下水中。令人可恨的是,彌生傢裏有人指桑駡槐,說銀平的父親大可不必特地到妻子老傢來自殺嘛。十一歲的銀平痛下决心:假使父親是被人下毒手,就非要找到這個仇人不可。銀平到了母親老傢,就來到了浮上父親屍體的附近,躲在鬍枝子的繁枝茂葉之中,觀察過往的行人。他想絶不讓殺死父親的人平安無事地通過這裏。有一回,一個牽着牛的男人走過來,牛發起脾氣。銀平嚇暈了。有時還綻開了白鬍枝子花。銀平折了一朵花,帶回傢裏,夾在書本裏做標本,他發誓要報仇。
  “就說我母親吧,她也不願意回傢呀。”銀平對彌生憤憤地說。
  “因為我父親在這村上被人殺了。”
  彌生看見銀平刷白的臉,嚇了一大跳。
  彌生還沒有告訴銀平,村裏人傳說銀平父親的幽魂會在湖邊出現吶。據說衹要經過銀平父親死亡的那湖岸邊,就會聽見腳步聲尾隨而來。回首顧盼卻不見人影。拔腿就逃跑,幽魂的腳步不能走動;人跑遠了幽魂的腳步聲也就聽不見了。
  連小鳥的啁啾聲從山櫻梢頂轉到下面的枝頭,彌生也都聯想到幽魂的腳步聲。
  “阿銀,回傢吧。花倒映在湖面上,不知怎的,真叫人生怕哩。”
  “不用怕。”
  “阿銀,你沒有好好看呀。”
  “不是很漂亮的嗎。”
  銀平使勁拽住了站起來的彌生的手。彌生倒在銀平的身上。
  “阿銀。”彌生喊了一聲,弄亂了和服的下襬,逃走了。銀平追了上去。彌生喘不過氣,停下了腳步,抽冷子摟住了銀平的肩膀。
  “阿銀,同姑媽一道到我傢來吧。”
  “不願意!”銀平邊說邊緊緊地擁抱她。眼淚旋即從銀平的眼眶裏流溢出來。彌生也用模糊了的眼睛,凝望着銀平,久久纔開口說:
  “姑媽曾對傢父說:如果住在那種房子裏,我也會死去的。這話我聽見了。”
  銀平擁抱彌生,僅此一回。
  衆所周知,彌生的傢、銀平母親的娘傢,早年就是湖畔的名門世傢。她為什麽要嫁到不是門當戶對的銀平傢裏來呢?母親是不是有什麽緣由呢?銀平對此抱有懷疑,是在幾年以後的事了。那時候,母親已經同銀平分手回到了娘傢。銀平上東京攻讀後,母親患肺病在娘傢與世長辭,原來從母親那裏得到的一丁點學費也斷絶了。銀平的傢,祖父也已故去,現在剩下祖母和姑媽還健在。聽說姑媽要了一個在婆傢生下的女兒來撫養。銀平長年沒同家乡通信,也不知道這個女孩子是否已經出嫁。
  銀平感到,自己尾隨町枝來到嫩草坪上隨便躺下來,同從前自己在彌生的村莊的湖邊上,躲在鬍枝子花叢中相比,似乎沒有多大的變化。一樣的哀傷,掠過銀平的心間。為父親報仇的事,他已經不再那麽認真思考了。縱令殺父的仇人還在世上,現今也已老態竜鐘。如果有個老醜的老頭子來找銀平,懺悔殺人的罪過,銀平會不會像消除了纏身的魔鬼那樣痛快呢,會不會喚回當年兩人在那裏幽會的那種青春呢?往昔山櫻花倒映在彌生村子裏的湖面上的情景,如今還清晰地浮現在銀平的心上。那是一泓平靜得連一絲漣漪也沒有的、大鏡一般的湖水。銀平閉上眼睛,想起了母親的容顔。
  這時候,牽着小狗的少女從土堤走了下去,銀平睜開眼睛的時候,衹見男學生站在上堤上目送着她。銀平也猛然站起來,目送走下坡道的少女。映在銀杏樹葉上的夕影濃重起來了。已無過路行人,少女連頭也不回。走在前頭的小狗,拖着鏈條,急於回歸。少女邁着輕快的小步,太美了。銀平心想:明天黃昏,這少女一定還會登這坡道的。他想着想着打起口哨來。他朝着水野站立的方向走去。水野發現了銀平,望着他,他也沒有停止口哨。
  “你真快活啊。”銀平對水野說。
  水野不予理睬。
  “我跟你說話吶,你真快活啊。”
  水野皺起眉頭,望了望銀平。
  “唉呀,不要挂着一副討厭我的面孔嘛。在這兒坐下來談談吧。如果有人得到幸福,我就羨慕他的幸福。我就是這種人。”
  水野背嚮他正要走開,銀平就說:
  “喂,別逃跑呀。我不是說坐下來談談嗎?”
  水野轉過身來說:
  “我纔不逃跑呢。我跟你沒事。”
  “你搞錯了,你以為我是想敲竹杠嗎?來,請坐下來。”
  水野仍站立不動。
  “我覺得你的情人很漂亮。這不行嗎?真是美麗的姑娘啊。你太幸福了。”
  “那又怎麽樣?”
  “我想同幸福的人談談。說實在的,那姑娘實在太漂亮,我尾隨她來了。她原來是同你幽會,我大吃一驚。”
  水野也驚愕地望了望銀平,剛想往對面走去,銀平從後面把手搭在他肩上,說:
  “來,咱們談談吧。”
  水野猛推了一下銀平。
  “混蛋!”
  銀平從土堤上滾落下去,倒在下面的柏油馬路上,右肩膀異常的痛。在柏油馬路上盤腿坐了一會兒,用手按着肩膀,站起身來。他爬上土堤,對方已渺無蹤影。銀平胸部難受。喘着粗氣坐了下來,又突然趴了下去。
  少女回去之後,銀平為什麽要接近學生,同學生搭話呢?他自己也覺得不可理解。他一邊打口哨一邊走去,恐怕是沒有惡意的。看樣子他是真心實意地想談談那學生和少女的美。假如那學生采取誠摯的態度,他可能會把學生還沒發現的少女的美,告訴學生。可是他卻表現得令人有點討厭。
  “你真快活啊。”銀平貿然冒出這句話,實在是太笨拙了。其實可以說點別的事。儘管如此,卻被學生推撞滾落下去了。他感到自己已無力氣,身體着實衰弱。真想痛哭一場啊。他一隻手抓住嫩草,一隻手撫摩疼痛的肩膀,桃紅色的晚霞朦朦朧朧地映入了眯縫的眼睛。
  從明天起,那少女不會再牽着狗出現在這坡道上了吧。不,說不定到明天學生還不能同少女聯繫上,她明天還可能登上這林立銀杏街村的坡道來吧。可是,學生已經認得自己,自己已不能在這坡道上或在土堤上了。銀平掃視了土堤一圈,也沒有找着一處藏身之地。身穿白色襯衫,捲起褲邊露出了紅色格子的少女的姿影,從銀平的腦際迅速地消逝了。桃紅色的天空,把銀平的頭都染紅了。
  “久子,久子。”銀平用嗓眼裏發出的嘶啞聲音,呼喚着玉木久子的名字。
  他乘上出租車去同久子會面,不是在靄靄晚霞的時辰,而是在下午三點鐘左右。鎮上的天空燃燒着淡淡的霞紅。透過車窗玻璃,眼前的市鎮一片淺藍的顔色。從落下的駕駛席前的遮陽玻璃看見的天空,是不同的顔色。銀平便嚮司機的肩膀探過身去問道:
  “天空是不是呈現一片淡淡的霞紅色?”
  “是啊。”司機用無所謂的口吻答道。
  “是染上了霞紅嗎?什麽原因呢?莫不是我眼睛的關係?”
  “不是眼睛的關係。”
  銀平仍然探着身子,聞到了司機舊工服的氣味。
  打那以後,銀平每次乘出租汽車,都自然而然地感到眼前是一片淡淡的桃紅色世界和淡淡的藍色世界。透過車窗看到的是淺藍色。相形之下,從落下的駕駛席前擋陽玻璃看見的,卻成了桃紅色。他本以為僅此而已,不料實際上天空。市鎮房屋的墻壁、馬路連街村的樹幹也出乎意料地都抹上了桃紅色。銀平不能相信了。春秋兩季裏,一般行車多是關閉客席的車窗,而打開駕駛席的窗口。銀平的身份不是到哪兒都能乘小汽車的,不過每次乘車,這種感覺總重複出現。
  於是,銀平形成一種習慣的想法:司機的世界是溫暖的桃紅色,客人的世界則是冰冷的淺藍色。客人就是銀平本身。當然,通過玻璃的顔色看到的世界,是清明澄澈的。東京的天空或是街道,都凝聚着灰塵。也許是淺桃紅色的吧。銀平常常從坐席上探出身子,將雙肘支在司機身後的靠背上,凝望着桃紅色的世界,混濁空氣的溫熱使他的心情煩躁起來。
  “喂,老兄!”銀平真想把司機揪住。這可能是要對某種東西的反抗或挑戰的苗頭吧。假使把司機揪住,他也就快要成為狂人了。銀平迫近司機後面,即使露出咄咄逼人的神色,市鎮和天空似乎也都是桃紅色的,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不構成對司機的任何威脅的。
  另外,也沒有什麽可威脅的吧。銀平通過出租汽車的窗玻璃的光怪陸離,第一次分辨出淡桃紅色的世界和淺藍色的世界,那是在去會見久子的路上。而他嚮司機的肩膀探過身去,那是會見久子的姿勢。在這種出租汽車上,銀平總是想起了久子。從司機的舊工服發出的氣味,不久便引來了久子藍嘩嘰服的香味,爾後從哪個司機身上都感受到久子的氣味。即使司機穿上新工服也是一樣,沒有變化。
  第一次把天空看成桃紅色的時候,銀平已被學校革職,久子也已轉校,兩人背人耳目悄悄地幽會了。銀平擔心事情會演變成後來的這個樣子,曾悄悄對久子說:
  “可不能跟恩田談啊。衹有我們兩人知道的秘密……”
  久子好像是在秘密的場所裏,臉頰染紅了。
  “能夠保密,就會感到甜蜜、愉快。一旦泄露,就會變成可怕的復仇鬼鬧翻了天的。”
  久子臉上露出了酒窩,嚮上翻了翻眼珠,凝視着銀平。這是在教室廊道的一頭。一個少女跳起抓住靠窗的櫻枝,就像抓住單杠悠蕩着身體一樣,樹枝搖晃個不停,樹葉摩挲聲,透過走廊上的窗玻璃,也是能夠聽得見的。
  “戀愛,除了兩個當事人以外,是絶不能有第三者的。聽明白了嗎?就說恩田吧,現在已是我們的敵人,成了社會上的耳目之一啦。”
  “可是,說不定我會對恩田談呢。”
  “那可不成。”銀平害怕地環視了四周。
  “太痛苦了呀。假使恩田體貼地問我:阿久你怎麽啦,我可能就瞞不了她吶。”
  “幹麽要同學體貼呢?”銀平加強語氣說。
  “我一見到恩田,一定會哭出來。昨天我回傢,用水洗了洗哭腫的眼睛,可還是不解决問題。夏天冰箱裏有冰塊可能好用些……”
  “別那麽漫不經心。”
  “我太難受了呀。”
  “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久子乖乖地把眼睛移嚮銀平。從眼神來看,與其說她的這雙眼睛望着銀平,莫如說是讓銀平看着她這雙眼睛。銀平感受到久子肌膚的溫馨,他沉默不語了。
  銀平和久子建立這種關係以前,曾想過嚮恩田信子探詢一下久子家庭的內情。據久子說,她對恩田無所不談。
  然而,銀平覺得恩田這個學生有點難以接近,嚮她打聽久子的事吧,又怕她看透自己的內心活動。恩田的學業成績優秀,個性也很倔強。有一回,上課時間,銀平給她們讀福澤諭吉①的《男女交際論》:
  “川柳②詩句寫道:走二三百米,夫婦始相伴。”
  下面又是:
  ①福澤諭吉(1834-1901)日本思想傢、教育傢、評論傢。
  ②由十七個假名組成的詼諧、諷刺的短詩。
  “比如夫出外旅行,妻依依惜別;妻病魔纏身,夫親切看護,公公婆婆就看不慣,是違背公婆之意,此等奇談世上也並非沒有啊。”
  女學生們聽了哄堂大笑,恩田卻一笑不笑。
  “恩田,你沒笑嗎?”銀平說。
  恩田不作答。
  “恩田,你不覺得可笑嗎?”
  “不可笑。”
  “自己雖不覺得可笑,大夥都覺得可笑而笑了,你笑笑不也很好嗎?”
  “我不願意。和大傢一起笑也未嘗不可。不過,大傢笑後,我不跟着笑也可以嘛。”
  “詭辯。”銀平一本正經的樣子。
  “恩田說不可笑,大夥覺得可笑嗎?”
  教室裏鴉雀無聲。
  “不可笑嗎?這篇東西,福澤諭吉是在明治三十九年寫的,戰後的今天讀後也不覺得可笑,那就成問題啦。”銀平接着這麽說,話說到中途,突然不懷好意地問道:“話又說回來,有人見過恩田笑嗎?”
  “見過,我就見過。”
  “見過。”
  “她常笑的呀。”
  學生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邊笑邊回答。
  銀平後來回想:這個恩田信子和玉木久子所以成為最好的朋友,也許是因為久子也把異常的性格隱蔽起來吧。久子身上似乎蕩漾一股誘着銀平跟蹤的魁力,久子深藏在內心的情感不是接受了銀平的跟蹤嗎。久子這個女性像霎時觸電而戰慄一樣,震驚不已。久子委身於銀平的時候,恐怕都是和大多數少女一樣的吧。連銀平也感到一陣顫慄。
  對銀平來說,或許久子也是他第一個情人。他們在高級中學裏,是教師和學生的關係,銀平卻愛上了久子。銀平覺得這段自於是他以往半生最幸福的時刻。父親在世時,幼年的銀平在農村曾嚮往過表姐彌生,無疑那是純潔的初戀,衹不過是年紀太小了。
  銀平不能忘記,九歲還是十歲那年,他做了傢鯽魚的夢而受到了表揚。故鄉的海裏,那深黑色的波浪上,漂浮着一艘飛艇。細看,原來是一尾大傢鯽魚。傢鯽魚是從海裏跳躍起來的。而且長時間地飄浮並停留在空中。不止一尾。傢鯽魚從一簇又一簇的波浪之間跳躍。
  “啊,大傢鯽魚!”銀平喊着醒過來了。
  “這是個吉祥的夢。了不起的夢。銀平要發跡啦。”人們這樣傳揚開去。
  昨天,從彌生那裏得到一本畫册,裏面附有飛艇的畫。銀平沒有見過飛艇的實物。但是,當時已經有了飛艇。大型飛機發展起來後,如今沒有飛艇了吧。銀平所做的飛艇和傢鯽魚的夢,如今也成了過去。這與其說銀平做了發跡的夢,不如說是夢卜,有可能是與彌生結婚的夢兆吧。銀平並沒有發跡。即使沒有失去高中國語教師的職務,也是沒有希望發跡了。沒有像夢中美麗的傢鯽魚那樣從人波中躍起的力氣,也沒有在人頭之上的半空飄浮的力量了。歸根到底,可能是墮入了幽黑的浪底的因果報應吧。自從和久子燃起鬼火之後,幸福短暫,淪落卻很快。正如銀平對久子警告過的,她嚮恩田泄漏的秘密,可能變成復仇的魔鬼鬧騰起來,恩田告發是毫不留情的。
  打那次之後,銀平决計在教室裏盡量不瞧久子一眼。難辦的卻是,不由自主地把視綫移在恩田的座位上。銀平把恩田叫到校園的一角裏,請求她保守秘密,還威脅過她。然而,恩田對銀平的憎恨,不是出於正義感,而是出於直觀産生的強烈的謝罪感。銀平就是嚮她申訴愛情的可貴,她也斷然地說:
  “先生太不純潔了。”
  “你纔不純潔呢。人傢嚮你坦白了自己的秘密,你卻把這個秘密泄露出去,還有比這種事更不純潔的嗎?難道你心上爬滿了蛤蝓、蝎子、蜈蚣嗎?”
  “我沒嚮任何人泄露過啊。”
  然而,不多久,恩田給校長和久子的父親投了信。投信是匿名的,據說有時信署“蜈蚣緘”。
  銀平終於按久子選擇的地點幽會了。久子在戰後買的房子,在過去來說是郊外,不過戰前山手的宅邸遭戰火洗劫已是殘垣斷壁,衹留下部分鋼筋水泥墻。久子害怕被人發現,喜歡在這樣的墻後同銀平幽會。現在這屋敷町的廢墟,大都修蓋了大大小小的屋宇,空地已經不多。一個時期令人生畏的廢墟景象或危險也已消失了。那地方確是被人們遺忘。那裏雜草叢生,高得足以把他們兩人隱藏起來。當時還是女學生的久子,也許認為這裏原來是自己的傢從而感到安心吧。
  久子是很難給銀平寫信的。銀平也不能給久子寫信,不能往久子傢裏或學校裏挂電話,不能托人捎口信,同久子聯繫的途徑幾乎都不通了,衹好在這塊空地的鋼筋水泥斷壁的內側,用粉筆寫點留言,讓久子到這兒來看。約定好寫在高墻的下端。野草掩蓋,不易被人發現。當然不能寫得太復雜,充其量寫上希望見面的日子和時間,起一種秘密告示板的作用。有時也由銀平來看久子寫下的留言。久子方面决定了幽會時間,就可以用快信或電報通知銀平。而銀平方面則需要提前早早將日子和時間寫在墻上,然後等待看到久子寫上答應的暗號。久子受到監視,夜間很難出來。
  銀平在出租汽車裏第一次看到桃紅色和淺藍色那天,就是久子來找的日子。久子蹲在近墻的草叢中等待着銀平。有一回銀平對久子這樣說道:“這堵墻的高度不正說明你父親太殘酷無情了嗎。墻上還插着玻璃碴兒和倒釘尖吧。”的確,從周圍新建的平房,是窺不見墻這邊的。即使修建一戶兩層洋房,由於新式設計,樓房低矮,從二樓探出身子,庭院的三分之一遮掩在視野之外。久子瞭解這一情況,就呆在靠墻的地方。門原先是木造的,沒被燒毀。這土地不準備出售,首先就沒有好奇的人進來。午後三點左右,就可以在此幽會了。
  “啊,你剛從學校回來嗎。”銀平說着一隻手搭在久子的頭上,然後蹲了下來,靠過去用雙手抱着久子蒼白的臉。
  “老師,沒有時間呀。放學回傢的時間傢裏人都掌握了。”
  “我知道。”
  “我說,有《平傢物語》①的課外講座,想留下來,可傢裏不允許。”
  “是嗎?久等了?腳麻木了吧?”銀平把久子抱到膝上。光天之下,久子有點靦腆,滑了下來。
  “老師,這個……”
  “什麽,錢?怎麽啦?”
  “我偷來給您的呀。”久子閃爍着炯炯的目光。“二萬七千圓呢。”
  “是令尊的錢嗎?”
  “母親的錢。”
  “我不要。馬上就會發覺的。還是放回去吧。”
  “發覺的話,點把火將房子燒掉好嘍。”
  “你又不是蔬菜店的阿七②……哪有人為了二萬七千圓就燒掉值一千多萬圓的房子呢。”
  ①《平傢物語》,日本中世紀的著名歷史演義小說。作者不詳。
  ②蔬菜店的阿七,是傳說故事的主人公。相傳她是江戶本鄉駒入蔬菜店主市左衛門的獨生女,遇上天和二年十二月的大火災,逃到某寺院裏避難,同寺院的小和尚産生了愛情,小和尚以為放把火毀掉寺院,兩人就可以出走,事情未遂,被處以火刑。
  “這是母親背着父親積攢的私房錢,她不會嚷出去的。我也再三考慮纔偷出來的。既已偷出來又把它放回去,那就更可怕了。一定會全身顫抖,被人傢發覺的。”
  銀平收下久子偷來的錢,這不是第一次了。不是銀平出謀劃策,而是久子自己的主意。
  “老師嘛,勉強可以維持生活。我有個學生時代的朋友,他是一傢公司經理的秘書;那經理叫做有田,這個朋友不時讓老師為經理撰寫講演稿。”
  “有田先生?……那人叫有田什麽?”
  “叫有田音二,是個老人。”
  “唉呀,是我這個學校的理事長吶。他……傢父就是拜托有田先生幫我轉校的。”
  “是嗎?”
  “原來理事長在學校的講話稿,也是桃井老師寫的啊?我過去不知道呀。”
  “人生就是這麽回事。”
  “是啊。明月一出來,我就想老師大概也在賞月吧;風雨的日子,我就想老師的公寓不知怎麽樣了。”
  “據秘書說,那位叫有田的老人正在為一種奇怪的恐怖癥而苦惱呢。秘書拜托我:在講稿裏盡量不要寫妻子、結婚一類的話。我覺得在女子高中學校發表講話,當然要寫上羅。有田理事長演說中途,恐怖癥沒有發作吧?”
  “沒有。我沒有註意呀。”
  “是嗎。啊,在衆目暌睽之下……”銀平獨自點了點頭。
  “所謂恐怖癥發作,是什麽樣的呢?”
  “情況各種各樣。說不定我們自己也有呢。我佯裝發作給你看看吧。”銀平說罷閉上了眼睛,故鄉的麥田便浮現在他的腦際。一個婦女騎着農傢的無鞍馬,從麥田對面的道路奔跑過去了。女子將一條白手巾圍在脖頸上,在前面打了結。
  “老師,哪怕勒脖頸也行啊。我不想回傢了。”久子溫情脈脈地竊竊私語。銀平發現自己一隻手抓住久子的脖頸,不禁愕然。他把另一隻手也搭上去,試量着久子的脖子。銀平雙手的指尖接觸在一起了。銀平讓錢包滑進久子的胸口。久子馬上蜷麯着胸部,後退了一步。
  “把錢拿回傢吧……這樣做,你我都要犯罪的。恩田不是告發我是個罪人嗎。據說她的信裏這麽寫道:像那樣一個見不得人的人,那樣一個撒謊的人,以前一定幹過許多壞事……你最近見過恩田嗎?”
  “沒見過。也沒來信。我不瞭解她的為人。”
  銀平沉默了片刻。久子給他展開一塊尼竜包袱皮。這樣反而傳來了泥土的涼氣。四周的草吐出一陣陣清香。
  “老師,請您還跟蹤我吧。不讓我發覺地跟蹤我吧。還是在放學回傢的時候好。這回的學校路遠了。”
  “而且,在那扇豪華的門前面,你裝作纔發現的樣子是嗎?然後你在鐵門裏漲紅臉瞪着我是嗎?”
  “不。我會讓您進來的。我傢很大,不會被人發現。我的房間裏,也有地方可以躲藏起來。”
  銀平感到欣慰,心情十分激動。這個計劃,不久便實現了。但是,銀平卻被久子的傢人發現了。
  以後不知經過多少歲月,銀平離開了久子。就是在他被可能是牽狗少女的情人——那個學生從土堤上推下來之後,他一邊望着桃紅色的晚霞,一邊情不自禁地呼喚着“久子!久子”,回到公寓裏。土堤的高度是銀平身高的兩倍,肩膀和膝蓋都摔得青一塊紫一塊。
  翌日傍晚,銀平又不由自主地到了林立銀杏街村的坡道上去看望少女。那位純潔的少女,對銀平的跟蹤,毫不在意,銀平也這樣想到:自己一點也不想加害於她,不是嗎?就像悲嘆掠空而過的大雁一樣,也仿佛是在那裏目送光輝年華的流逝。銀平是個不知明日命運的人。那少女也不是永遠都美。
  銀平昨天同學生搭話,被學生認識了,他不能在銀杏街村的坡道上流連徘徊,更不能在學生等待少女的土堤上呆下去。聳立着街村的人行道和舊時貴族的宅邸之間有一道溝,銀平决定躲在這裏面。萬一被警官懷疑,就佯裝醉酒摔下,或者被暴徒推落,呼喊腰腿痛便可以了。佯裝醉酒是可以對付過去的,因此他為了呼出點酒氣,喝了少許酒纔出門。
  雖說昨天就知道溝很深,可下去一看,覺得與其說深不如說寬了。溝兩側是很美觀的石崖,溝底也鋪上了石子,草從石縫生長出來,去年的落葉已經腐爛了。如果把身子靠近人行道這邊的石崖,徑直登上坡道的人大概是發現不了的。銀平躲藏了二三十分鐘,連石崖上的石頭也想咬上一口。石縫裏綻開的紫花地丁,跳入了眼簾。銀平蹭行過去,將紫花地了含在嘴裏,用牙齒咬斷,咽了下去。非常難咽。銀平使勁強忍住欲滴的淚珠。
  昨日的少女,今日又牽着狗在坡道下面出現了。銀平拓開雙手,抓住石頭的角,仿佛要被石頭吸進去,焦急地擡起了頭。手顫抖着,衹覺石崖行將倒蹋似的,心髒的悸動,撞擊着石頭。
  少女上身仍穿着昨天的白色毛衣,下身不是穿褲子,而是換了深紅色裙子,鞋也是穿高級的。白色和深紅色在街樹和嫩緑中浮現,走了過來。從銀平的上面通過時,少女的手就在銀平的眼前。白皙的手從手腕到胳膊顯得更加潔白。銀平從下面擡頭望見了少女潔淨的下巴頦,他“啊”地叫了一聲,就閉上了眼睛。
  “在,在。”
  昨天的學生在土堤上等候着。在快到土堤的坡道半路上,從溝底望去,走嚮土堤的他們倆,膝蓋以上的身軀在青草叢中移動着。銀平等少女回傢,直到黃昏時分,少女還沒打坡道經過。大概是學生同少女談了昨天那奇怪的男子的事,所以她避開了這條路了吧。
  爾後,銀平不知多少回,在銀杏街樹林立的坡道上彷徨惆悵,或在土堤的青草地上長時間仰臉躺着睡。可是,看不見少女。少女的幻影,夜間也把銀平誘到這坡道上來。銀杏的嫩葉很快變成郁郁葱葱的緑葉。月光把它們的影子灑落在柏油馬路上。黑壓壓地壓在銀平頭頂的街村,威脅着銀平。銀平想起了當年在本州西北部的故鄉,夜海的黑暗突然使自己感到害怕而跑回傢的往事。從溝底傳來了小貓的叫聲。銀平駐步,往下看了看。沒有看見小貓,卻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個箱子。箱子裏有什麽東西微微在騷動。
  “果然,這倒是個扔貓崽的好地方。”
  有人把剛生下來的貓崽整窩地扔在箱子裏。不知道幾衹。它們悲鳴,挨餓,死去。銀平試着把這些貓崽比作自己,特地傾聽貓崽的哀鳴。但是從這天夜裏以後,少女再也沒有在坡道上出現。
  六月初,在報紙上看到了這樣一條消息:距坡道不遠的護城河上將舉辦捕螢會。那是一條有出租小船的護城河。那少女一定會來參加捕螢會的。銀平這樣相信。她常常牽着狗散步。她的傢肯定就在附近。
  母親老傢的湖也是有名的螢火蟲産地。自己曾由母親領着去撲螢火蟲,將撲到的螢火蟲放在蚊帳裏。彌生也這樣幹了。隔扇敞開,我和隔壁房間的蚊帳裏的彌生比着數誰的螢火蟲多。螢火蟲飛來飛去,很難數清。
  “阿銀真狡猾。總是那麽狡猾啊。”彌生坐起來揮舞着拳頭說。
  最後,她開始用拳頭敲打蚊帳,蚊帳搖來晃去,停在帳中的螢火蟲飛了。可是不起作用,彌生更加焦灼。她每揮舞一次拳頭,膝頭都蹦跳一下。彌生穿着元祿袖、短下襬的單衣,捲到了膝蓋以上。於是膝蓋仿佛漸漸往前移動,彌生的蚊帳邊嚮銀平的方向鼓起,形成了奇妙的形狀。彌生恍如罩着蚊帳的妖精。
  “現在彌生那邊多了。瞧瞧後面。”銀平說。
  彌生回過頭去:
  “當然多呀。”
  彌生的蚊帳搖晃着。帳中的螢火蟲全部飛起來,螢光點聲,看起來確是很多,這是無可爭辯的。
  銀平至今還記得,當時彌生的單衣是大十字碎白道花紋。可是,和銀平同一帳中的母親又怎麽樣呢。對彌生的鬧騰,什麽也沒說嗎?銀平的母親姑且不說,彌生的母親是跟她一起睡的,也沒叱責嗎?旁邊應該還有彌生的弟弟。銀平眼前除了彌生以外,其他人全沒想起來。
  近來銀平時不時地看見母親娘傢的湖面上夜間閃電的幻影。電光一閃,幾乎照遍了整個湖面,爾後又消失。閃電過後,湖邊飄起了螢火蟲。銀平又可以看到湖邊螢火蟲的幻影的繼續。螢火蟲是後想起來的,這點記憶可是不準確。許多時候,夏天閃電過後,都有螢火蟲,或許由於這種原因後來纔加上螢火蟲的幻影吧。這算是銀平多麽富於幻想,也不會將螢火蟲的幻影,認為就是在湖上死去的父親的幽魂,但湖面上夜間閃電消失的瞬間,卻叫人不愉快。每次看到幻影的閃電,銀平對於陸地上又寬又深的水紋絲不動地承受夜空忽地出現的閃光,不由強烈地感到自然的靈怪或是時間的悲鳴而忐忑不安。閃電照亮了整個湖面。這大概是幻影的所為。銀平也知道在現實是不存在的。也許他是在想:如果遭到巨大的雷擊,蒼穹瞬間閃爍的火光會照亮身邊世界的一切。這宛如他第一次接觸怯生生的久子一般。
  久子從此突然變得大膽起來,銀平萬分震驚,或許如同遭到雷擊似的吧。銀平被久子誘進了她傢裏,他成功地悄悄溜進了久子的起居室。
  “房子果然很大啊。我都不認得回傢的退路了。”
  “我送你走嘛。從窗口出來也成。”
  “可是,這是二樓吧。”銀平有點畏怯。
  “把我的腰帶接起來當繩子用嘛。”
  “傢裏沒有狗嗎?我很討厭狗。”
  “沒有狗。”
  久子衹顧閃爍着目光凝視着銀平。
  “我不能同老師結婚。我希望我們能在一起,能在我的房間裏,哪怕一天也好。我不願意呆在‘人看不見的地方’。”
  “這個詞既有純粹是‘人看不見的地方’的意思。現在一般使用這個詞,是指另一個世界、九泉之下的意思啊。”
  “是嗎。”久子心不在焉。
  “國語老師的職務都被革去了,何苦談這些呢……”
  但是,有這樣的教師,無論怎麽說都是不好的。這個社會多可怕啊!銀平想象不到作為女學生的洋房,竟這樣華美和奢侈,銀平被它的氣勢所壓倒,以致淪為被追趕的罪人。這個銀平,同從久子如今上的學校校門一直跟蹤到這傢傢門來的銀平,簡直判若兩人。當然,久子明明知道卻佯裝不知道。她已經完全被銀平掌握了。雖然這是玩弄陰謀詭計,但卻是久子方面所追求的,也是銀平所樂意的。
  “老師。”久子冷不防地握住銀平的手說,“現在是晚飯時間,請您等一會兒。”
  銀平把久子拉到身邊親吻了一下。久子希望長吻,將身體重心都放在銀平的胳膊上。銀平要支撐住久子,這給銀平多少增添了勇氣。
  “我去吃飯時,老師,您幹什麽好呢?”
  “唔?你有沒有相册?”
  “沒有呀,我沒有相册,也沒有日記本,什麽都沒有。”久子仰望着銀平的眼睛,搖了搖頭。
  “你也不曾談過童年時代的回憶啊。”
  “那太沒意思了。”
  久子連嘴唇也沒揩揩就走出去,不知她是帶着一幅什麽樣的表情同傢人共進晚餐的。銀平發現墻壁凹陷處挂着帷慢的後面是間小小的盥洗室,他小心翼翼地擰開了水竜頭,認真地洗洗手,洗洗臉,然後漱了漱口。似乎還想洗洗那雙醜陋的腳。可又覺得脫下襪子,舉腳放在久子洗臉的地方,是難以做得出來的。再說即使洗了,腳並不就變得好看,也衹能再次看清這腳的醜陋。
  久子如果不為銀平做三明治端出來,恐怕傢裏人還不會發現他們這次私會。她是用銀盤盛着全套咖啡餐具一起端出來的,這未免過於大膽了。
  響起連續的敲門聲。久子急中生智倒像責問似地說:
  “是媽媽嗎?……”
  “是啊。”
  “我有客人。媽媽,您別開門。”
  “是哪位。”
  “是老師。”久子用細小而有力的聲音斷然地說。這當兒,銀平驀地站了起來,仿佛沐浴在瘋狂的幸福之中。他手中有槍的話,也許會從後面嚮久子開火,讓子彈穿過久子的胸膛,射在門那面的母親的身上。久子倒在銀平這邊,母親倒在對面。久子和母親隔門相對,兩人勢必嚮後面倒下。但是久子就連倒下也作了個漂亮的轉身動作,轉嚮銀平,抱住銀平的小腿。從久子的傷口噴出來的血,沿着銀平的小腿往下流,儒濕了銀平的腳背,腳上發青的厚皮一下子變得宛如薔薇的花瓣,漂亮極了,腳心的皺紋舒開,像櫻貝一樣潤澤光滑;腳趾原係像猿趾一樣長,骨節突出,彎麯幹癟,很快就被久子的鮮血衝洗,變得像服裝模特兒的手指那樣,樣子好看多了。銀平忽然意識到久子的血是不會那麽多,他這纔發覺自己的血也從胸膛的傷口噴涌出來。銀平神志不清,像被來迎佛駕禦的五色彩雲籠罩上了似的。這種幸福的狂想,也不過是一瞬之間。
  “久子拿到學校去的腳氣塗劑,裏面摻混着久子的血。”
  銀平聽見了久子父親的話聲。他嚇了一跳,擺好了架勢。原來是幻聽。是很長時間的幻聽。銀平醒悟過來後,滿目都是久子面對門扉亭亭玉立的豐姿,他的恐懼也就消失了。門扉外側,鴉雀無聲。銀平透過門扉可以看見母親被女兒瞪得全身顫抖的形象。那是一隻被雛雞啄光了羽毛的赤裸的母雞。可憐的腳步聲從走廊上遠去了。久子冒冒失失地走到門前,咔嚓一聲把門鎖上,掉轉頭來看了看銀平。銀平依然是一隻手緊緊抓住門的把手。久子精疲力盡,把脊背靠在門扉上,眼淚撲籟籟地流了下來。
  當然,母親走後,父親踏着粗暴的腳步聲來了。他嘎噠嘎噠地搖動着門把手。
  “喂,開門!久子,開門啊!”
  “好,見見你父親吧。”銀平說。
  “不。”
  “為什麽?衹好見見了嘛。”
  “我不想讓父親見您。”
  “我不會鬍來的。我連手槍也沒有嘛。”
  “我不想讓他見您。請您從窗口逃走吧。”
  “從窗口?……好吧,我的腳就像猿腳。”
  “穿鞋可危險啊。”
  “我沒穿鞋。”
  久子從衣櫥裏取出兩三條腰帶,把它連接起來。父親在門外終於咆哮了。
  “就給您開,請等一會兒。我們不會殉情的……”
  “說什麽?真不像話!”
  看樣子他遭到了突然襲擊,門外一時寂然無聲。
  久子將從窗口垂吊下去的腰帶的一頭盤纏在兩衹手腕上,一邊使勁地支持住銀平的重量,一邊淌着淚珠。銀平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久子的手指,便順着腰帶輕巧地滑落下去了。他本來是打算把嘴唇貼上去,由於臉朝下,結果是鼻尖碰上了。銀平本來還想親吻她的臉頰以表示謝意和告別。可是,久子彎下腰身,將膝蓋頂着窗前的墻壁,使勁挺起胸部。呆在窗下的銀平夠不着她的臉頰。銀平的腳站到地面時,拉了兩次腰帶,給她信號。拉第二次時,手上沒有反應。腰帶從窗戶射進來的光綫照映之下,滑落下來了。
  “啊?給我嗎?我就拿走啦。”
  銀平從庭院邊跑邊揮動一隻胳膊,將腰帶利索地纏在胳膊上帶走。他猛一回頭,瞥見久子和形似她父親的形象並排站在銀平逃脫出來的那個窗戶邊上。看起來她父親也不能揚聲呼喊。銀平像猿猴般越過飾有蔓藤花樣的鐵門逃走了。
  這個久子,如今大概已經結婚了吧。
  打那以後,銀平衹見過久子一面。銀平當然經常去久子所說的“人看不見的地方”、久子的舊宅邸的廢墟。沒有發現久子在草叢中等待,也沒有看見久子寫在鋼筋水泥墻內側的留言。然而,銀平並不死心。就是在積雪的鼕天,那兒的草已經枯萎了,他還是不時地前去察看,從沒有停止過。可以說,這是一種可怕的力量吧。當春天的嫩草帶着淺緑色重新繁盛起來的時候,銀平又能在其中幽會久子了。
  不過,這是久子和恩田信子兩個人。莫非久子打那以後為了追求銀平,也時常到這兒來,走兩岔而沒有相遇嗎?起初銀平也很激動,後來他從久子驚愕的臉部表情明白了,她全然不是等候自己而是在這裏同恩田相會。在昔日的秘密地點,同那個告密者恩田相會,究竟為什麽呢?銀平又不能輕率張嘴探問。
  恩田像要壓住久子呼喊“老師”似的,使勁喊了同樣的一聲:“老師。”
  “玉木,你還同這樣的人打交道嗎?”銀平低頭望着恩田的頭,用下巴額指了指。兩個少女坐在一塊尼竜包袱皮上。
  “桃井老師,今天是久子的畢業典禮吶。”恩田擡頭瞪了銀平一眼,用類似宣言的口吻說。
  “啊,畢業典禮?……是嗎。”銀平不覺附和了一聲。
  “老師,從那以後,我一天也沒上過學校。”久子申訴地說。
  “哦,是嗎。”
  銀平突然感到胸口一陣顫動。也許是顧忌仇敵恩田,也許是暴露出教師的本性,他不由自主地說:
  “不上學也能畢業啊。”
  “有理事長的賞識,當然能畢業羅。”恩田回答。這對久子來說,不知是好意還是惡意。
  “恩田,你是個高材生,我請你住口!”銀平又嚮久子問道:“理事長在畢業典禮上緻賀辭了嗎?”
  “緻賀辭了。”
  “我已經不給有田老人寫演說稿了。今天的賀辭,同以前的風格不同嗎?”
  “很簡短。”
  “你們兩人在說些什麽呢?你們兩人的關係不見得沒話可說的吧?”恩田說。
  “如果你不在,積壓在我們心頭的話,傾吐也傾吐不盡呢。但是,我再也不敢讓姦細聽見,吃那份苦頭了。你有話對玉木說,你就快點說完吧。”
  “我不是姦細。我衹不過想從不純潔的人手中保護王木罷了。多虧我的信,玉木纔可以轉校,她雖然沒有上學卻能免遭先生的毒害。我認為玉木是個很值得愛護的人。不管先生怎樣懲罰我,我都要同先生鬥爭。玉木你憎恨先生吧。”
  “好,瞧我治治你,不快點逃跑可危險啊。”
  “我不離開玉木。我是在這裏相會的。請先生回去吧。”
  “你在充當監督侍女嗎?”
  “沒人委托我這樣做。這是骯髒的。”恩田扭臉不理睬了。
  “久子,咱們回去吧。對這個骯髒的人,你就滿懷怨恨和憤怒,說聲訣別吧。”
  “喂,我講過了,我還有話同玉木說,我還沒把話說完呢。你走吧。”銀平輕衊地摸了摸恩田的頭頂。
  “骯髒。”恩田搖了搖頭。
  “對了,什麽時候洗頭的?不要太臭太髒的時候纔洗喲。要不,就沒有男人撫摩吶。”銀平衝着令人氣憤的恩田說。“喂,還不走?我拳打腳踢女人是不在乎的。我是個無賴漢喲。”
  “我這姑娘遭拳打腳踢也無所謂。”
  “好。”銀平剛要動手拽住恩田的手腕,回頭對着久子說:“可以揍吧。”
  久子用眼睛示意像是贊同。銀平就勢把恩田拖走了。
  “討厭、討厭,你要幹什麽!”
  恩田拼命掙紮,企圖咬銀平的手。
  “唉呀,你想親骯髒男人的手嗎?”
  “我要咬!”恩田叫喊,卻沒有咬。
  從焚毀了的大門遺跡,走出大街,由於有人,恩田挺直着走。銀平緊摸住她的一隻手不放。叫住了一輛空車。
  “這是出走的姑娘。拜托了。她傢裏人在大森東站等着她。趕緊把她送去。”銀平鬍謅了一通之後,把恩田抱起,推到車箱裏,然後從兜裏掏出一千圓扔到駕駛臺。車子奔馳而去。
  銀平返回墻壁內側,看見久子依然坐在包袱皮上。
  “我把她當作出走的姑娘,推進了出租汽車,讓司機把她送到大森去。花了一千圓。”
  “恩田為了報仇,又會給我傢裏寫信的。”
  “她比蜈蚣還毒!”
  “不過,也許不寫。恩田想上大學,她也勸我來着。她好像要當我的家庭教師,讓我父親給她出學費。因為恩田傢經濟狀況不好……”
  “你們在這兒會面,就是談這件事嗎?”
  “是啊。過年的時候,她給我來過信,說是想見見我。可我不願意讓她到我傢裏來,我就回信說我能出席畢業典禮。恩田也就在校門口等我了。不過,我也是想到這兒來一次。”
  “打那以後,我不知道到這兒來過多少次了。就是在積雪的日子裏也……”
  久子現出可愛的酒窩,點了點頭。乍看這少女,誰知道她同銀平會發生那種事情呢。就是從銀平身上,誰能看出他有什麽“毒辣手段”的痕跡呢。久子說:
  “我在想,老師會不會來呢。”
  “即使街上的雪都融化了,這裏的雪還是殘存着的。墻壁很高……看樣子把馬路的雪都耙到這裏來了。門裏都堆成雪山了。對我來說,這像是我們兩人的愛的障礙。我總覺得在那雪堆下掩埋了嬰兒,”最後銀平說了一通奇怪的夢話之後,猛然恍悟,緘口不語了。久子用明亮的目光望着他,點了點頭。銀平慌忙改變了話題。
  “這麽說,你打算同恩田上大學嘍?……學什麽專業呢?……”
  “沒意思,女孩子上什麽大學……”久子若無其事的回答。
  “那時候的腰帶,我還珍藏着呢。你是給我留作紀念的吧?”
  “一鬆口氣,就離手了。”這也是若無其事地說出來的。
  “受到令尊的嚴厲斥責了?”
  “他不讓我單獨外出。”
  “我不知道你連學校也不去。早知這樣,我趁黑夜從窗口偷偷進去就好羅。”
  “有時,半夜裏我也從那個窗口望着庭院。”久子說。
  久子被禁閉的白子裏,似乎恢復了少女的純潔。銀平悲嘆自己似乎喪失了理解和掌握這個少女的心理活動的靈感了。沒有說話的興頭和機會。不過,銀平即使坐在剛纔恩田坐過的包袱皮兒的一端,久子也不躲避。久子身穿嶄新藍色連衣裙,領子上飾有花邊,華麗極了。可能是為了參加畢業典禮吧。也許銀平看了也不會曉得,她已做過近來時興的巧妙的隱蔽式化妝了。她身上飄溢着一股股淡淡的香氣。銀平把手輕輕地搭在久子的肩上。
  “走吧,兩人逃到遠方去吧。到那寂靜的湖邊去怎麽樣?”
  “老師,我已下决心不再見您了。今天能在這兒見面,我也感到很高興,但願這是最後一次。”久子不是用擯棄的口吻,而是以平靜的傾訴的語氣說,“非見老師不可的話,我會不顧一切去找老師的。”
  “我將淪落到社會的底層去啊。”
  “哪怕老師在上野的地底下我也是會去的。”
  “現在就去吧。”
  “我現在不去。”
  “為什麽?”
  “先生,我受傷了,還沒康復。我恢復元氣之後,還迷戀老師的話,我會去的。”
  “噢?……”
  銀平頓時全身上下都麻木了。
  “我完全明白了。你最好還是不要下到我的世界。因為被我拉出來的人,又將會被封鎖在深淵的。不這樣做,就可怕嘍。我將把你看成是從另一個世界來,我將終生嚮往你,回憶你,感謝你啊。”
  “我若能把老師的事忘掉,我就忘掉。”
  “對,這就行了。”銀平加強語氣說,心頭一陣悲痛。“不過,今天……”
  銀平的聲音有些顫抖。出乎意外地朝久子點了點頭。
  在車子裏,久子也是沉默不語。轉眼間,她泰然自若的臉部,微微飛起了紅潮,緊緊地閉合上眼簾。
  “你睜眼看看,有惡魔。”
  久子睜開了大而美的眼睛,卻不像是看惡魔的影子。
  “真寂寞啊!”銀平說着,吻了吻久子的眼睫毛。
  “還記得嗎?”
  “記得。”
  久子徒勞的耳語,拍擊着銀平的耳膜。
  此後銀平再沒見到久子了。他曾不知多少回在那廢墟上流連徘徊。不知什麽時候起,大門圍起了一道板墻。雜草被除淨,土地被平整,約莫一年半兩年之後,開始大興土木了。這小戶的人傢,不像是久子父親的宅邸。是賣給誰了吧。銀平一邊聽着木匠美妙的刨木板聲,一邊閉上眼睛伫立在那裏。
  “再見!”銀平嚮遠方的久子說。心想:但願和久子在這裏的那段回憶,能給新建住戶的人傢帶來幸福就好了。刨聲就那樣地在銀平的腦子裏旋蕩,他心情無限愉悅。
  銀平以為已將這座房子賣給了別人,也就再沒到這“人看不見的地方”來了。其實,銀平哪兒知道久子已經結婚,並且遷到這個新居來呢。
  銀平相信:他的“那個少女”,一定會來有出租小船的護城河參加捕螢會的。這是多麽可怕的信念,它是成了第三次邂逅。
  捕螢會連續舉辦五天。一個晚上,銀平果然盼來了町枝。一連幾天,銀平可能都來過了。報上刊登這次捕螢會的消息是在捕螢會開始兩天以後,如果說少女也是受晚刊的誘導前來的話,那麽銀平的預感就不是那麽準確了。銀平把那張晚報揣在兜裏,走了出去,他心裏早已裝滿了見少女時的那份心思。似乎沒有什麽語言可以表現少女那雙眼角細長的眼睛,銀平用雙手的拇指和食指,在自己的眼睛上方,描劃着漂亮小魚的生動形狀,一邊反復地做着動作一邊行進。他聽見了天上的舞麯。
  “來世我也要變成一個年輕人,長一雙美麗的腳。你像現在這樣就成了。讓我們兩人跳一個白色芭蕾舞吧。”自言自語地說出了自己的憧憬。少女的衣裳是古典芭蕾的潔白色。衣裳下襬展開,飄了起來。
  “人世間這位少女多美麗啊。衹有在美滿的家庭裏才能養育出那樣的少女。那樣迷人的美貌也衹能維持到十六七歲吧。”
  銀平覺得那少女迷人的時間是短暫的,猶如含苞待放的蓓蕾,吐出高雅的清香是短暫的一樣。現在的少女們玷污了學生的榮譽。那少女的美,被什麽東西洗得如此潔淨,為了什麽從內在發出了亮光呢?
  小船碼頭也貼出了“八點開始放螢火蟲”的告示。東京的六月,七時半天才擦黑。日落之前銀平在護城河的橋上來回踱步。
  “乘小船的客人請拿號等候。”不斷地傳來了擴音器的叫喚聲。捕螢會生意興隆,不免令人感到這是出租小船的鋪子招徠客人的一着。因為還沒有放螢火蟲,橋上的人們衹好呆呆地看看上下船的人,或者望望水上的行舟。銀平等候一位少女,衹有他是生氣勃勃的,小船和人群都沒跳入他的眼簾。
  銀平還曾到過銀杏街樹林立的坡道兩趟。他考慮是不是不躺在那溝道裏,可又回憶起前次躲藏的情形,便把手搭在石崖上,暫時蹲了下來。捕螢的傍晚,這條坡道上也有行人來往。一聽見腳步聲,銀平趕緊走下坡道。腳步聲一陣接一陣,銀平卻沒有回頭。
  來到坡道下面的十字路口,眺望熙熙攘攘的捕螢會,衹見橋對面的街燈已把低矮的天空照得通亮,汽車的前燈也在馬路上搖曳。噢,快能見到她了。銀平格外興奮。不知為什麽,他沒拐到護城河那邊,一直走過橋到了對面。那邊就是屋敷町。追趕銀平而來的腳步聲,當然是拐嚮捕螢會那邊。但是,那腳步聲好像是在銀平的脊背上貼了一張黑紙,銀平將胳膊繞到身後。墨黑的紙上,標上一個紅色的箭頭。箭頭指示着捕螢會的方向。銀平心焦如焚,竭力想拿掉脊背上的紙,可手夠不着。胳膊疼痛,關節嘎嘎的響。
  “你不能到背上的箭頭所指的方向是嗎?我替你把箭頭取下來吧。”
  傳來了女人的溫柔聲音。銀平扭回頭去,後面沒有誰跟來。衹有從屋敷町到捕螢會來的人群衝着銀平來了。原來是女廣播員的聲音。銀平剛纔聽見的話聲,不是女廣播員的聲音,而是廣播劇的道白。
  “謝謝。”銀平嚮夢幻中的聲音招了招手,輕輕鬆鬆地走了。他思忖着:不知為什麽人總有短暫的一瞬是會被寬恕的。
  橋頭有出售螢火蟲的鋪子。一隻五圓,一籠四十圓。護城河上還沒飛起螢火蟲。銀平走到橋中央,好不容易纔發覺在水中稍高的望樓上有一個很大的螢火蟲籠子。
  “撒,撒,快點撒!”
  孩子們不住地叫喊。從望樓上撒螢火蟲,捕螢會正要開始。
  兩三個漢子登上了望樓。一隊隊小船泊在望樓的邊上,圍上了好幾層。船上有的人手拿捕蟲網和竹竿。橋上和岸上的人群,也有的人手拿網和小竹。帶有相當長的把柄。
  過橋的地方也可以看見有人賣螢火蟲。
  “對面的是岡山産,這邊是甲州産。對面的是螢火蟲小。小得很哩。品種完全不同啊。”
  銀平聽見這話便靠近看了看。這邊的螢火蟲一隻十圓,是對面的一倍價錢;一籠裝七衹,一百圓。
  “我要大的,請裝上十衹。”銀平說着,交了兩百圓。
  “都是大的,七衹以外,再要十衹。”
  賣蠻的漢子把胳膊伸進一個大棉布袋裏,從這個沾濕了的口袋裏,閃出了螢火蟲的微弱的光。漢子一次抓出一兩衹,放進筒形的籠子裏。籠子很小,銀平覺得沒有裝足十七衹,他一隻手放在頭上遮着光,賣螢的漢子就呼呼地吹了吹。籠子裏的螢火蟲都放出光來,漢子的唾沫飛濺到銀平的臉上了。
  “不再放十衹,太冷清了。”
  賣螢人又放進了十衹。這時孩子們揚起了一陣歡呼聲。銀平濺一身水花。從望樓上朝天空撒放的螢火蟲,像行將熄滅的焰火,無力地掉落下來。有的螢火蟲快落到水面又勉強掙紮着嚮旁邊飛去,被船上的客人用網和小竹捕捉了。螢火蟲加起來大概不足十衹。為了爭奪這些螢火蟲,網、小竹都浸上水,鬧騰了一陣子。他們一揮舞先前儒濕了的小竹子,水星就飛濺到岸上的人們的身上。
  “今年氣候寒冷,螢火蟲不怎麽飛啦。”有人這麽說。看樣子這是每年的文娛活動。
  人們以為又要繼續撒放,卻不是。
  “九點以前,還放一次螢火蟲。”對岸小船碼頭前傳來了廣播聲。望樓上的兩三個男人一動不動。參觀的人群靜悄悄地等待着。還傳來了劃槳聲。這些人似乎不限於參加捕螢的活動。
  “早點撒放不好嗎?”
  “不放吶。一撒放不就完了嗎?”
  大人們在紛紛議論。銀平拎着裝有二十七衹螢火蟲的螢籠。他手頭上已有足夠的螢火蟲。為了避開水星飛濺,他從水邊退到後面,依靠在警察崗亭前的樹上。離開了人墻,更容易觀察橋上的動靜。崗亭的一位年輕警察挂着一副和諧可親的臉,幾乎全神地嚮着護城河那邊。銀平站在他身旁,油然生起一種奇妙的安心感。站在這兒是不會把少女放過的。
  過不多久,望樓上又繼續撒放螢火蟲。說是繼續,不過是那漢子一把抓了十來衹拋下罷了。許是有點難捉,許是掌握了良機,群衆喧騰的浪潮一浪高似一浪,再次掀起了高潮。銀平也和警察一樣並不悠閑。許多螢火蟲構成垂柳形飄落下來,一般飛不很遠。有的卻稀罕地飛遠了,也有的朝橋這邊飛來。橋上的男女老少自然團團圍在望樓一側的欄桿邊上。銀平在他們的後頭邊走邊找少女。不少孩子站在欄桿之外,手拿捕蟲網待機而動。真佩服他們不掉落下來。
  人們靠攏過來,圍成一團。一片騷然。大傢都想撲住螢火蟲。螢火蟲不是這樣悠哉悠哉地飛走了嗎?銀平又想回憶起了在母親老傢的湖上所看到的螢火蟲。
  “喂,落在你的頭髮上吶。”
  橋上的男人衝着望樓下的小船呼喊了一聲。螢火蟲落在姑娘的頭髮上,姑娘並沒有意識到是在呼喊自己。同船的男子把這衹螢火蟲抓住了。
  銀平發現了那個少女。
  少女把兩衹胳膊搭在橋欄桿上,俯視着護城河。她身穿白棉布連衣裙。少女的背後也是人山人海,銀平衹能從人縫間窺見少女的肩膀或半邊臉面。但銀平是不會看錯的。銀平一度後退了兩三步,然後緩慢地悄悄靠近她。少女被飛舞着螢火蟲的望樓吸引住,沒顧得回過頭來。
  她恐怕不是一個人來的吧?銀平想把視綫落在少女左邊的青年身上,頓時感到被人捅了一下胸口似的。不是那個在土堤上等待牽狗、把銀平從土堤上推下來的男學生,而是另一個男人。衹需從背影也可以判斷出來。他穿着白襯衫,沒戴帽子,也沒穿外衣,也是個學生的模樣。
  “打那以後,衹過了兩個月。”銀平對少女戀心變化之快,如同踐踏了鮮花一樣,感到震驚不已。少女的戀心,比起銀平對少女的嚮往,不是太無常了嗎?雖說兩人同來觀賞捕螢未必就是情侶。不過,銀平已經感到,她同那位情人之間似是發生了什麽情況。
  銀平鑽進距少女第二個人或第三個人之間,抓住了欄桿,傾耳靜聽。又放螢火蟲了。
  “我想抓一隻螢火蟲給水野。”少女說。
  “螢火蟲嘛,都帶上鬱悶的氣氛,帶去探病不好吧。”學生說。
  “睡不着的時候看看,總是好的吧。”
  “會使他感到寂寞的。”
  兩個月前見到的那個學生生病了嗎?銀平領會了。他擔心把臉探出欄桿會被少女發現,所以决計在稍許靠後點的地方;凝望着少女的側臉。少女稍高的束發,從發結往前梳理得油光波滑,實在豔美。比起在銀杏街樹林立的坡道上的那副打扮來,更加自然,落落大方。
  橋上沒有燃燈,一片昏暗。伴隨少女的學生,比先前的學生顯得更加虛弱。他們肯定是朋友。
  “這次去探病,你打算談捕董的情景嗎?”
  “今晚的情景?……”學生反躬自問,“我一去,能夠談町枝的情況,水野一定很高興的。如果談到兩人去參加捕螢活動,水野大概會想象滿天飛螢的吧。”
  “我還是想給他螢火蟲啊。”
  學生沒有回答。
  “我不能去探望他,心裏着實難過。水木,一定要把我的情況,詳詳細細地跟他談。”
  “我平時也跟他談了,水野也很理解。”
  “水木,你姐姐邀請我參觀上野夜櫻的時候,曾經對我說過:町枝很幸福,可是我不幸福啊。”
  “假如聽說町枝不幸福,我姐姐會嚇一跳的。”
  “我嚇唬嚇唬她怎麽樣?……”
  “唔。”
  學生噗哧地笑了,仿佛要避開對方的話頭。
  “打那以後,我也沒見過姐姐。你最好還是讓她覺得有的人天生就是幸福。”
  銀平認清了,這個叫水木的學生也是嚮往町枝的。同時他預感到即使叫水野的學生病愈,他同町枝的愛也是會破裂的。
  銀平離開欄桿,悄悄地靠近町枝的背後。棉布連衣裙似乎厚了些。銀平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鑰匙形狀的螢籠鐵絲挂在町枝的腰帶上。町枝沒有察覺。銀平一直走到橋的盡頭,停住腳步,回頭望了望挂在町枝腰間的微微發亮的螢籠。
  少女不覺間發現腰帶上挂着螢籠,她會怎麽樣呢?銀平很想折回到橋中央混在人群裏打聽一下。這又不是用剃刀去割少女腰身的罪犯,本來是沒什麽可怕的。可是他的腳卻從橋上嚮後移動。由於這個少女的關係,現在銀平發現自己的感情非常脆弱。也許不是發現,而是重見了感情脆弱的自己。他贊同自己這種辯護,無精打采地朝着與橋相反的銀杏街樹林立的坡道走去。
  “啊,大螢火蟲。”
  銀平仰望星空,心想螢火蟲,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反倒是滿懷激動的心情,再次脫口說了聲:
  “是大螢火蟲。”
  開始聽見雨點打在銀杏樹葉上的聲音。雨滴非常大,非常稀疏。雨聲像是一半化成水落下的雹子聲,又像是從房檐落下的雨滴聲。是不可能下到平地上的雨,是落在某個高原的闊葉樹上,在野營之夜也清晰可聞的雨。儘管在高原上,當作夜露的降落聲則是過密了。銀平不記得曾登過高山,也不曾記得在高原上野營過,從哪兒來的幻聽呢?當然,那是來自母親老傢的湖邊吧。
  “那個村莊算不上是高原。這種雨聲,現在纔第一次聽到。”
  “不,這種雨聲確實是在什麽時候聽見過。也許是在深山老林裏——欲止的雨聲。積存在樹葉上的雨滴聲,比從天上降下的雨聲更多更密。”
  “彌生,被這種雨淋濕,可冷啦。”
  “唔,町枝這個少女的情人,也許是到高原去野營,被這種雨打濕纔生病的。由於那個叫水野的學生的詛咒,纔在這銀杏街樹上聽到雨妖的聲音。”
  銀平自問自答。聽見根本沒有降落的雨聲,任憑想象自由馳騁。
  今天在橋上,銀平可以瞭解到那少女的名字。倘使昨天,町枝或銀平中一個人故去了,結果銀平也就無從知道她的名字了。光是瞭解到町枝這個名字,也算是了不起的緣分了。於是,銀平為什麽要遠離町枝所在的橋,去攀登明知町枝不在的坡道呢。前往捕螢會的護城河途中,銀平曾不由自主地兩次來到這條坡道上。見到町枝之後,他覺得町枝一定會走這條坡道的。留在橋上的少女,她的幻影正從這些銀杏街村下移動着。她拎着螢籠去探望病中的戀人。
  銀平衹想試試這樣做,除此別無其他目的。他把螢籠挂在少女的腰帶上,恍如在少女的身上燃燒自己的心。事後,可以認為這是銀平感傷的表現,也可能是少女很想把螢火蟲送給病人,銀平這纔悄悄地將螢籠送給她的。
  夢幻的少女在白色連衣裙的腰帶上挂着螢籠,攀登着銀杏街樹林立的坡道,去探望病中的情人,夢幻的雨打在夢幻的少女身上……
  “唔,就是作為幽靈,也是平平凡凡的。”銀平這樣自我嘲笑。不過,如果町枝如今同那個叫水木的學生在橋上,那麽也應該同銀平在這條黑暗的坡道上。
  銀平撞在土堤上了。他剛要登上上堤,一隻腳抽筋,他抓住了青草。青草有點潮濕。另一隻腳沒那麽疼痛,他還是爬上去了。
  “喂。”銀平喊了一聲,站起身來。一個嬰兒從銀平爬過的地方學着銀平也在爬行。像是在鏡面上爬行,銀平成了同這個嬰兒合掌一樣了。這是冰冷的死人的手掌。銀平慌了神,回想起了某溫泉浴場的一傢妓院,澡盆底變成了一面鏡子。銀平爬到土堤盡頭。這裏就是町枝的情人水野喊了聲“混蛋”,便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從土堤滾落下去的地方,那天正是他第一次跟蹤町枝。
  町枝在土堤上對水野說過,她看見了慶祝“五?一”勞動節的紅旗隊伍從對面的電車道上通過。銀平留神望着一輛都營的電車從那條電車道上緩緩行使過去。黑夜中電車車窗透射出來的光綫,把街樹的繁枝茂葉映得搖搖曳曳。銀平繼續直勾勾地盯視着。土堤上也沒有夢幻的雨聲。
  銀平聽見一聲“混蛋”,就從土堤上滾落下來。自己翻滾不甚高明,掉落在柏油馬路上,一隻手還抓着上堤的青草。他爬起來,聞了聞那衹手的味兒,從上堤下面的道路走遠了。銀平覺得仿佛有個嬰兒從上堤的泥土裏跟着他走動。
  銀平的孩子豈止下落不明,而且生死不詳,這是銀平生平不安的原因之一。銀平相信,假使孩子活着,有朝一日肯定會偶然相遇的。但是,那究竟是自己的孩子,還是別的男人的孩子呢?銀平也不大清楚。
  銀平學生時代,一天傍晚,在住宿的那戶人傢門口,發現了一個棄兒,附有一封信,上面寫着:“這是銀平先生的孩子”幾個字。這傢主婦吵嚷了好一陣子,銀平不驚慌,也不羞愧。一個命運迫使行將奔赴戰場的學生,怎能無緣無故地撿個棄兒來撫養。何況對方又是娼妓呢。
  “純粹是惡作劇啊,大嬸。我跑了,這是有意報復。”
  “她懷了孩子,桃井先生逃跑了?”
  “不,不是的。”
  “那麽逃跑什麽呢?”
  銀平對此沒有回答。
  “把嬰兒退回去就成了。”銀平低頭看了看主婦抱在膝上的嬰兒,“請先放在你處。我把那個同謀者叫來。”
  “同謀者?什麽同謀者?桃井先生,不是想把嬰兒撂下就逃走吧?”
  “噢?”主婦帶着懷疑的神情,一直跟隨銀平到了正門。
  銀平把老朋友西村誘了出來。但是嬰兒還是由銀平帶領。這是無可奈何,因為棄嬰的人是銀平的對手。銀平把嬰兒抱在大衣裏,下面扣上了扣子,鼓鼓囊囊的。在電車上,嬰兒當然號陶大哭。乘客們對這位大學生的奇妙的模樣,倒是報以好意的微笑。銀平作了個怪相,靦腆地笑了笑,然後讓嬰兒的頭從大衣的衣領露了出來。這時候,銀平衹好低下頭,萬般無奈地繼續盯着嬰兒的臉。
  東京已經遭到了第一次大空襲,那是在大火洗劫商業區之後的事。不是在鱗次櫛比的妓院街,而是在小鬍同人傢的後門,銀平他們沒被發現,把嬰兒扔下後,就輕快地逃走了。
  從這傢輕快地逃走,銀平和西村都有同謀者的經驗。戰爭期間由於強迫義務勞動,學生也備有膠皮水襪子和帆布運動鞋一類破爛鞋襪。他們是扔下了這些東西,從妓院裏逃出來的。他們沒錢沒財,逃跑倒是很輕快的。仿佛自己是從自己的恥辱中逃脫出來一般。每當遇到那些費鞋子的重勞動,在最繁忙的時候,銀平和西村意味深長地使了眼色。他們想着扔掉那些破鞋爛襪的場所,這是他們最低限度的樂趣。
  即使逃走,娼婦的傳票又來了。不僅是催促還錢。不久,銀平他們就要去打仗,前途渺茫,沒有必要隱瞞地址和姓名了。學生出徵,學生們是英雄。公娼和被公認的私娼被大量徵用或義務獻身。銀平玩弄的大概是暗娼一類貨色吧。娼妓的組織或紀律也比較鬆散,恐怕是一種不正常的人情關係。銀平他們根本不考慮對方的事,比如什麽害怕戰爭期間的嚴厲懲罰以及正常情況下是可卑鄙的也罷。輕快的逃走也作為一種小小的冒險,甚至以為會被對方寬恕。銀平他們也完全垮了。逃走已經重複了三四次,最後幹脆逃之夭夭,這也是於此等事的一種風習。
  連嬰兒也被隨便棄在小鬍同人傢的門口,最後的逃走也就再增加了一項。時值三月中旬,第二天晌午下的雪,夜間就積厚了。人們不至於讓棄嬰凍死在小鬍同的犄角裏。
  “昨晚上太好了呀。”
  “昨晚太好了。”
  為了談這件事,銀平踏雪走到了西村的寓所。妓院杳無音信。嬰兒去嚮不明。
  棄下嬰兒後一直到輕快地逃走,七八個月也沒去過的小鬍同的那戶人傢,是否依然是妓院呢?銀平開始帶着這種疑惑走上戰場。就算那傢依然是妓院,銀平的對象,也就是嬰兒的母親,她是否仍在那傢呢?暗娼懷孕直到生産之前,難道還一直住在那傢妓院裏嗎。生孩子勢必打亂娼婦的生活秩序,在充滿着不正常的人情關係,以及混雜着異常的緊張和麻木的日子裏,妓院不見得不照顧産婦的生活吧。唉。看樣子是沒照顧了。
  被銀平拋棄了,那孩子纔真正成了棄兒,不是嗎?
  西村陣亡了。銀平活着回來,竟能當上學校的老師。
  他徘徊在當年的妓院街的廢墟上,勞累了。
  “喂,別惡作劇了。”銀平大聲自語,自己也呆然了。卻原來是自己對那娼婦說話。娼婦把一個既不是自己的孩子,也不是銀平的孩子,而是藉了夥伴不要的嬰兒,扔在銀平寓所的門口。好像是當場被發現,追上去抓住了。
  “如今我又不能問問:‘那孩子像我嗎?’西村現在已不在人間了。”銀平還自言自語地說。
  那嬰兒明明是個女孩子,然而使銀平苦惱的這個孩子的幻影,卻莫名其妙地不明性別。而且,大概是已經死了。當銀平清醒的時候,不知怎的,他總覺得這個孩子還活着。
  幼小的孩子用胖圓的小拳頭使勁地敲打着銀平的額頭。做父親的低下頭來讓孩子繼續敲打。銀平覺得有過這麽一回事,可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呢?這也是銀平的夢幻,而不是現實。假使孩子還活着,如今已不是那樣幼小了。今後也不可能再有這種事了。
  捕螢那天夜裏,銀平從土堤下的路上步行而去。那個從土堤的土裏鑽出來的、跟隨着他的孩子,還是個嬰兒。而且,也是性別不明。他意識到嬰兒再怎麽說,也有男女之分,可這孩子卻不清楚,就覺得它像個個子高而臉上沒有眼、鼻、口的怪物。
  “是女孩,是女孩。”銀平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小跑,到了商店鱗次櫛比的明亮的街上。
  “煙,給我一包煙。”
  銀平在拐角第二間鋪子門前,氣喘籲籲地喊道。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走了出來。老太婆性別清楚。銀平嘆了口氣。但是,町枝早已消失在遠方了。不知為什麽,要追憶起這個人世間還有這樣一位少女,似乎還需費一番努力。
  銀平變得空蕩蕩、輕飄飄,好像離開了人世間。闊別的故鄉,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他憶起的,不是暴死的父親,而是美貌的母親。父親的醜,遠比母親的美更清晰地刻印在銀平的心間。就像自己那雙醜陋的腳,遠比彌生那雙漂亮的腳更容易顯現出來一樣。
  在湖邊,彌生要採集野生的山茱萸的紅果,被小刺紮傷了小指頭;出血的時候,彌生邊吸吮小指的血,邊嚮上翻弄着眼睛,凝望着銀平說:
  “銀平,為什麽不給我摘呢?你那雙像猿猴的腳丫,跟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哩,不是我們傢的血統呀。”
  銀平氣瘋了,恨不得將彌生的腳插進刺叢中,但他卻沒去觸動她的腳,露出牙齒來要去咬她的手腕。
  “唉喲,一張猿猴的臉呀。嘻嘻……”彌生也露出了牙齒。
  從土堤的泥土中鑽出來的嬰兒,跟着銀平走來,這肯定是銀平的腳像野獸類的醜陋的緣故。
  銀平沒研究過那個棄兒的腳。因為他壓根兒就不認為那孩子是他的。他自濾自嘲:一旦察看,腳形相似,這不就足以證明那是自己的孩子嗎。嬰兒的腳,尚未踏上這個社會,還很柔軟,很可愛,不是嗎。西方宗教畫的神,周圍飛着的安琪兒們的腳,就是那樣的腳。踩上了這個人間的泥沼、荒岩和針山之後,就自然變成了銀平這樣一雙腳。
  “如果是幽靈,那孩子就不會有腳啦。”銀平喃喃自語。據說幽靈沒有腳,這是誰看見過的象徵呢?銀平這種想法如同覺得從前自己有許多朋友一樣尋常。從銀平本人的腳來說,也許已經不再踩在這世間的土地上了。
  銀平在燈光璀璨的街上仿惶,將一隻手掌朝上窩成圓形,要接受從天上掉下來的寶物似的。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山,不是郁郁葱葱的高山,而是被火山岩和火山灰弄荒蕪了的高山。在晨曦和夕陽的輝照下,色彩斑斕,可謂萬紫千紅,同朝霞和夕照的天色變化別無二緻。銀平必須背叛那個憧憬町枝的自己。
  “先生縱令在上野的地下道,我也會去的。銀平想起久子這像是預言式的愛的宣誓,又像是別離的宣言。銀平出現在上野,心想現在那個地下道不知怎麽樣了。
  連這裏也荒涼了,或者說也幽靜了。這些流浪者大概是常住在地道裏,彼此認識,他們在一側排成一列,有的橫躺,有的蹲坐;有的像是以撿紙屑那種背簍作枕頭,有的鋪上裝炭的空草包或席子。看來有大包袱皮的人,算是好的了。這是昔日常見的流浪者的形象。過路人對他們毫不關心,眼睛朝上,連看也不看一眼。自己也沒有覺得要給別人看。現在就開始睡覺,真是早覺,令人羨慕啊。有一對年輕夫婦,女的枕在男的膝上,男的趴在女的背上,安穩地睡着了。夫妻雙雙圓成一團的睡姿,即使在夜間的火車上,恐怕也難能模仿得那樣自然。活像一對小鳥,一隻把頭伸進另一隻的羽毛裏酣睡似的。他們的年齡在三十歲光景吧。這一帶夫婦成雙搭伴是少見的。銀平站定凝望着他們。
  一陣地下的潮氣,夾雜着烤雞肉串和蒟蒻雜菜味。銀平鑽進一傢食鋪的門簾,恍如下到了鋼筋水泥的洞穴,呷了兩三盅燒酒。他看見身後有個穿花裙的人鑽進門簾來,是個男娼。
  一碰面,男娼什麽話也沒說,便送了個秋波。銀平逃走了。並不是輕快的。
  銀平窺視了一下地面上的候車室,這裏也籠罩着流浪者的氣味。站務員站在人口處。
  “請出示車票。”銀平挨了一句。連進候車室也要車票,這簡直是少見。候車室的墻壁外側,有一群人像是流浪者,有的呆立,有的蹲靠在那裏。
  銀平走出車站,一邊考慮男娼的性別問題,一邊誤入了背鬍同,遇上了腳登長統膠鞋的女人。她上身穿一件微髒的白襯衫,下身是褪了色的黑褲。是半男裝。在洗抽了水的襯衫上,看不到豐滿的胸脯。一副萎黃的臉,曬得黝黑,沒有化妝。銀平轉過頭去,擦肩而過時女子就註意他了,她有意靠近銀平,尾隨銀平。有跟蹤女子經驗的銀平,腦後長了眼睛似的,一有人尾隨,就知道了。銀平腦後的眼睛熠熠生輝。但是,這女子為什麽要尾隨呢?銀平腦後的眼睛也無從分辨。
  銀平第一次跟蹤玉木久子,從鐵門前逃出,來到附近的繁華街時,據野雞女郎說法:“並不是跟蹤而來”,其實表明了跟蹤的事實。現在這女子,從風采來看,不是個娼婦。長統膠鞋上還沾上了泥濘。那些泥濘也不是濕的。像是幾天前沾上,至今也還沒有洗淨。長統膠鞋本身也摩擦得發白,有點舊了。天並沒有下雨,卻登着長統膠鞋在上野周圍漫步,這樣的女子究竟是什麽玩意兒呢?她的腳是不是殘廢了,還是長得難看呢?她之所以穿褲子,也是為了這個緣故嗎?
  銀平眼前浮現出自己那雙醜陋的腳,接着想到難看的女子的腳也尾隨而來,就戛然止住腳步,打算把那女子讓過去。但是那女子也停住了腳步。雙方的目光相遇,都像是要探問對方什麽似的。
  “我為您做點什麽事呢?”女子首先開口問道。
  “這句話是應該由我來問的呀。你是不是跟蹤我來的呢?”
  “是你給我送秋波的嘛。”
  “是你給我使了眼色。”銀平邊說邊回想剛纔同女子擦肩而過時,自己是不是給了她什麽暗號呢?他認為她確實是有意尾隨的。
  “在女人中,你的打扮有點特別哩,所以我衹是瞧了瞧。”
  “沒有什麽特別的嘛。”
  “你是什麽人,是被人送秋波纔尾隨來的嗎?”
  “因為你值得我註意呀。”
  “你是什麽人?”
  “什麽也不是。”
  “有什麽目的吧?你跟蹤我……”
  “我不是跟蹤你。噢,我是想跟來看看。”
  “唔。”銀平再上下把她打量了一下。她的嘴唇沒塗口紅,顔色發黑,有點不正常;嘴裏鑲有金牙。年齡難以判斷,大概是四十開外吧。單眼皮下的目光,像男子一樣幹涸、尖利,要把人弄到手似的。而且一邊眼睛過分細長。黝黑的臉皮,僵直發硬。銀平覺得有點危險。
  “好,就到此為止吧。”銀平說着就勢舉起手,輕輕地觸摸了一下女子的胸脯。無疑是個女子。
  “你幹什麽?”女子抓住了銀平的手。女子的手掌鬆軟柔嫩。不像是幹勞動活的。
  確認一個人是不是女人,銀平也是第一次經驗。明知她是個女人,還通過自己的手去確認是個女人,銀平奇妙地放下心來,甚至感到可親可愛了。
  “好,就到那邊去吧。”銀平再說了一遍。
  “你說那邊,是到哪兒呢?”
  “附近有沒有舒適一點的小酒館呢?”
  銀平探問了有沒有帶着這種異樣打扮的女人也能進去的酒館之後,又回到了燈光明亮的大街上。他走進一傢賣五香菜串兒的小吃店。女人也跟着進來。有的座席在五香菜串兒鍋的周圍,圍成工字形。有的座席則遠離五香菜串兒鍋。工字形周圍的座席,大致上都已坐滿了客人。銀平在靠入口的座席上落坐。寬敞的入口,挂着的半截門簾,下方可以望見過路人的胸脯。
  “你喝白酒還是喝啤酒。”銀平說。
  銀平沒有打算把這個一副男子骨骼的女人怎麽樣。他知道已經沒有危險,另外沒有目的也是輕鬆愉快的。喝白酒還是喝啤酒也就悉聽其便了。
  “我喝啤酒。”女人回答。
  這傢酒館子除了五香菜串兒以外,還能做幾個簡單的菜餚,菜單紙牌成排地挂在墻上。叫什麽菜,也全聽女方的選擇。從女人厚顔無恥的樣子來看,銀平覺得,這女人是不是為不三不四的人傢拉客呢。如果是那樣,他也就想通了。但是銀平沒有說出口。女人也許發現銀平有什麽危險,也就沒有去引誘他。或許是對銀平産生某種親近感,她纔跟蹤而來的吧。總而言之,這女人似乎已經拋棄了她最初的目的。
  “人生的一天,真是奇怪啊,不知會發生什麽情況呢。我你萍水相逢,竟同你喝起酒來了。”
  “是啊,是萍水相逢啊。”女子衹喝了一杯,就很來勁地說。
  “今天和你喝個痛快就完了。”
  “就完了。”
  “今晚從這兒就回傢?”
  “就回傢。傢裏孩子在等着我呢。”
  “你有孩子?”
  女子依然連續喝了幾杯。銀平盯視着女人喝酒的模樣。
  一夜之間,在捕螢會上看見那少女,在土堤上被那嬰兒的幻影追蹤,現在又這樣地同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子喝酒……無論如何銀平也是難以置信的。而難以相信的,肯定是因為那女人長得醜陋。銀平現在必須這樣認為,在捕螢會上看到美貌的町枝,是似夢非夢;在小酒館裏同醜陋的女人在一起,卻是現實。不過,銀平又覺得,自己是為了尋求夢幻中的少女,纔同這個現實中的女人對酌的。這女人越醜陋越好。由於這樣,町枝的面影也像浮現出來了。
  “你為什麽要穿長統膠靴呢?”
  “出門的時候,以為今天會下雨。”女子的回答是明快的。一種誘惑力吸引了銀平。那就是想看藏在長統膠靴裏的女人的腳。要是這女人的腳醜陋無比,這對象對於銀平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女人越喝越發醜態百出。她那雙眼睛一大一小,小的一邊顯得更小了。她用那衹小眼睛嚮銀平飛了一眼,肩膀搖搖晃晃地傾斜過來。銀平抓住她的肩膀,她也不回避。銀平感到就像抓了一把瘦骨頭。
  “這麽瘦,怎麽成呢?”
  “沒法子啊。要靠一個女人養活一個孩子。”
  據她說,她和孩子兩人在背鬍同裏租賃了一間房子。女孩子十三歲,在上中學。丈夫陣亡了。這話究竟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她有孩子,倒像是真的。
  “我把你送回傢去吧。”銀平反復說了好幾次,女人點了點頭。
  “傢裏有孩子,不行呀。”女人終於鄭重地說。
  銀平和那女人是衝着廚師並肩而坐的,不知什麽時候,女人已轉嚮銀平,身體鬆軟下來,像是要偎依在銀平身上。這是一種跡象,大概是要委身於銀平了。銀平一陣哀傷,仿佛來到了人世的盡頭。其實也不至於到那個程度。說不定是晚上看見了町枝的緣故吧。
  女子的喝相也着實不太雅觀。每次要酒,她都偷偷瞟了腰銀平的眼色。
  “還可以再喝一瓶吧。”銀平最後說。
  “醉酒不能走路啦,可以!”她說着把手扶在銀平的膝上。“衹可以再喝一瓶,請倒在杯裏。”
  杯裏的酒,從她的嘴唇角上邋邋遢遢地流了出來,灑落在桌面上。她那張曬黑了的臉,紅黑裏透紫。
  從五香菜串小吃店一走出來,女人輓着銀平的胳膊。銀平抓住女子的手腕。出乎意外地膩潤柔滑。路上他們遇見了賣花姑娘。
  “買花吧,帶回傢給孩子。”
  可是,女子來到昏暗的街落,便把這束花寄存在一傢中國面攤的攤床裏。
  “大叔,拜托了,過一會馬上就來取。”
  女子把花束遞過去,醉態又畢露了。
  “我好幾年沒跟男人過夜啦。不過,沒法子呀。衹能說咱們的關係是‘運氣已盡,活該倒黴’。”
  “唔,這倒也合適。沒辦法啊。”銀平勉強地迎合着說。但銀平對自己帶女子行走,衹感到嫌惡而已。唯有一種誘惑在蠢動,那就是他想看看女人藏在長統膠靴裏的腳。但是這個,銀平似乎也看到了。女人的腳趾不是銀平那樣像猿猴,可也不好看。茶色的皮膚無疑是堅厚的,一想到和銀平兩個人伸長赤腳,不禁催人嘔吐了。
  到那兒去呢?銀平聽任女子擺布了好一陣子。拐進背鬍同裏,來到了農神廟前。旁邊是可帶情人住宿的旅館。女子猶豫了一會兒。銀平鬆開了女子一直輓着他的那衹胳膊。女子倒在路旁。
  “既然孩子在傢裏等着,還是早點回傢吧。”銀平說着揚長而去。
  “混蛋!混蛋!”女子呼喊,撿起廟前的小石子連連地扔了過去。一塊石子擊中了銀平的腳脖子。
  “好痛啊!”
  銀平一瘸一拐地走了,一股凄涼的心緒悄悄地爬上了心頭,他思忖着:在町枝的腰帶挂上螢籠之後,為什麽不徑直回傢呢?他折回到租賃的二樓住房,脫下了襪子,衹見腳脖子有點紅腫了。
  你在何處?
  並非懶惰而躺臥,亦非耽於詩作而臥。脫離煩憂,我之修行即告終結。獨避囂塵,離群索居,臥視有情之萬物皆可悲可憐。箭矢穿胸心戰肉痛之負傷者尚能安眠,我身無創傷,卻緣何輾轉不眠?醒不愧恿,睡不驚懼。日夜無失悔之心煎熬於內,行止絲毫無損於世,故能臥視有情萬物之可哀——釋迦牟尼為岩石碎片傷腳歇息時對魔鬼有“懶惰而臥乎,或則耽於詩作乎,抑或汝之所為亦不多耶?”的問話。這一段回答在我反側難眠於枕上時,時而憶之低聲自誦。
  一年裏衹有幾個晚上能安穩酣睡。40年的失眠癥和睡眠不足已經習以為常,一枕酣甜之夜反倒令人心頭不安,似乎衹有在被慘然悲傷或者懊悔百端摧殘得精疲力竭的時日我纔墜入深沉的夢鄉。
  昨天也是從一大早起整個白天就像傍晚一樣暮色沉沉,這是秋天常見的天氣。夜裏下了一場雨,明知東京附近現在還不是秋雨輕寒樹葉凋零的季節,卻總覺得摻雜着落葉飄落的聲音。寒雨會把我帶進古代日本的悲哀,為了排遣這種情緒,我隨手翻閱被稱為“寒雨詩人”宗祗的詩歌,但耳邊依然時常聽見落葉的聲音。雖然現在還不到落葉的季節,再仔細一想,我的書房的屋頂上也沒有落葉的樹木。這麽說,落葉的聲音難道是幻聽嗎?我有點害怕,側耳細聽,一片靜寂,但一當我心不在焉地看書,又聽見悉卒的落葉聲。我不由地不寒而慄。因為這落葉的幻聽仿佛來自我遙遠的過去。
  我像驅魔避邪一樣試着念叨芭蕉的一段話:“貫穿於西行之和歌、宗祗之連歌、雪舟之繪畫、利休之茶道的道其宗乃一。”我感受到芭蕉獨具百代之慧眼,但更感動於他的勇猛壯心。這句話前面是“終以無能無為而唯係於此道”;後面是“且於風雅之物,順造化而友四時。非花不觀,非月不思。形非花時等同夷狄,心非花時類似鳥獸”。這是論及芭蕉時無法回避的《負笈小文》中的楔子。然而,芭蕉歷數西行、宗抵、雪舟、利休四大古人,指出他們的根本之道其宗乃一,從而發出發現自我之道的吶喊,使我銘感於衷,猶如看見一道縱貫古今的閃電。那一年,芭蕉四十四五歲。
  楔子之後,進入正文。
  “神無月初,天候不穩,身子恍若風中落葉飄蓬無定。盼人喚我為行旅,恰逢入鼕初陣雨。”
  在這兒,似乎芭蕉也想到客棧遇雨的宗祗。
  現在正是寒雨初降時節,我聯想到sl歲客死異鄉的芭蕉和82歲客死旅次的宗祗。宗長在《宗祗終焉記》中這樣記敘:“翌日抵箱根山麓之湯本,心比旅途稍得寬慰,食泡飯,談古論今之時,睏倦打盹。於是各自安神歇息,準備明日翻越此山。夜半甫過,(宗祗)身子苦甚,推之。曰個夢見定傢卿,吟詠和歌‘一命如絲喲……,欲斷且斷……’,聞者言此歌乃式子內親王之禦歌,並低吟前次幹句連歌中此歌之前句‘眺望明月醉心魂,’(宗祗)一邊戲言道我難續作,諸人且續,一邊如油盡燈滅溢然長逝。”
  82歲的老者臨終時猶夢見定傢,實在是室叮時代臨近末期的人生態度,這一點恐怕與元祿時代的芭蕉大相徑庭吧。
  “如此客死旅次若薤露凋殘,亦衹緣愛好旅行乎。據稱唐之遊子客旅一生,此謂道祖神。”
  “人生如行旅,漂泊總不定。客夢草枕上,卻見夢中夢。”我想到此歌與慈鎮和尚之吟詠“有意今宵應思沒”有相似之處,雖然宗祗既不是芭蕉那種夢如荒野貫穿人生般的辭世,其詩境恐也無芭蕉那樣清澈澄明,但他能在離亂之世與古典和歌長生共存。我心亦懷之,曾兩三次前往駿河的宗長草庵探訪,不覺蒙朧淺睡,卻做了一場夢。
  我正看着兩張手的素描。一張是黑田清輝的素描,畫的是明治天皇的手;另一張是大正天皇的手的素描,夢醒時忘記了畫傢的姓名,但記得出於大正時代一個油畫傢之手。一張畫得堅硬剛毅,一張畫得柔和弱骨。我一邊端詳比較這兩張手的素描,一邊覺得似乎象徵着明治和大正兩個時代而痛苦得破夢醒來。
  醒來以後,我不記得看過黑田清輝畫的手的素描,而且那種堅硬剛毅的綫條也與黑田的畫風泅然相異,倒令人覺得像是阿爾布雷希特·丟勒畫的手的素描。大概因為是明治時代的畫傢,纔在夢中浮現出黑田的名字罷了。我在畫集中看見過幾幅丟勒所畫的手的素描,印象殘留在腦子裏,但我在夢中所見的素描好像是一千五百零八年前的使徒的手。使徒是雙手合掌嚮上。我在夢中所見的手是衹手朝下,畫出的是手背,但無疑確是使徒之手,醒來以後,這衹手的素描殘留腦中,另一隻手卻印象模糊。
  丟勒畫的使徒的手怎麽會變成明治天皇的手?雖是夢中所見,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而且夢見天皇也是生來第一次,這究竟又為什麽?詫異納悶之際,完全清醒過來,側耳細聽,外面雨聲已歇。
  從擋雨木窗的破洞透進一道光綫照在枕邊的拉門紙上。我伸手拉開拉門,見是月光,便爬出被窩,一隻眼睛貼着木窗的破洞探看外頭。外頭是濕濡濡的黑色月夜,院子裏也沒有落葉。看來剛纔聽見的落葉聲其實是雨聲。我趴在窗前,身子像螳螂一樣,看着降露般的溶溶月色。一會兒,脖子覺得酸纍,便將額頭靠在木板窗前休息,薄薄的破木板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似乎要掙脫老舊的釘子。
  我站起來,順手開了燈,拿着丟勒的畫集回到被窩裏。我一邊看着使徒的手,一邊模仿他的姿態雙手合掌。但我的手與使徒的手竟毫無相似之處,手背寬、手指短,醜陋不堪,簡直就是罪犯之手。
  我突然想起我的朋友須山的手。對了,使徒的手和須山的手很相像。
  我似乎覺得以前看丟勒素描時就發現使徒的手與須山的手很相像,又似乎覺得今天是頭一回發現。我連昨天的事都記不住,更談不上斷定究竟是什麽時候發現的,但大概正是因為使徒的手與須山的手很相像,剛纔纔夢見這幅素描的吧。
  我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使徒的手。手仿佛漸漸活了。恍惚間須山正對我合掌。
  但是,如同現在凝視素描一樣,我是否也目不轉睛凝視過須山的手呢?我記不得了。再說,須山已經失去雙手,再也看不到了,不像四百多年前的素描中的手那樣依然栩栩如生,所以即使我說須山的手與使徒的手很相像,也無法比較證實,但也許正因為如此,更將畫中的手認作須山的手。
  我覺得從合掌的雙手中有一股強烈的氣息衝我逼來,於是脖子在枕頭上使勁往後仰,心裏懷疑須山的手居然有如此神聖嗎?
  我最後一次看見須山的手是在雷鳴電閃之夜,他的右手搭在蒼白的額頭上,微微顫抖,似乎遮擋白熾狂竄的閃電;他的左手拉着妓女的手。我的手拉着那個妓女的另一隻手。那一陣子,須山和我是那一對雙胞胎妓女的熟客。那一天夜裏,我們帶着其中的一個正在淺草的街上走着。
  這一對姐妹拿雙胞胎做招牌引誘客人,其手法就是故意把發型服飾、穿着打扮弄得一模一樣,沒有其他客人的時候,我一個人,她們也會雙雙前來陪酒。這樣過從來往,須山和我終於分不清誰是姐姐誰是妹妹。
  那天夜間,雷電交加。一個女人說怕打雷不敢出門,於是衹有另一個女人出門送我們。
  須山已有幾分醉意,搖晃着細長的脖子說:“就你不怕打雷,真叫怪事。這可是個大發現。拿怕不怕打雷區別你們。哼。”接着,腳步蹣跚地嚮我走來,“喂,這可憐兮兮的雙胞胎,一個怕打雷,一個不怕打雷。你說這是怎麽回事?”
  “大概很可悲吧。”女人說。
  “恐怕的確很可悲。這是人的不幸的根源。”
  “兩個人一塊兒生出來,現在纔說一個人怕打雷,這話不是白說嗎?!”我也信口雌黃。
  “說得對。簡直就像狐狸精被雷聲嚇得露出了尾巴。可是你為什麽把生一個人說成生兩個人?”
  “是呀。”
  合二而一,一分為二。這一對少有的姐妹妓女不僅具有感官的刺激,而且還會造成精神的麻痹,但現在這一切都已冷卻下來,須山和我如同掩飾相互之間的憎恨情緒似的各自在女人一旁背着臉走着。
  驚雷越來越烈、越滾越近,在頭頂上炸裂。電光一閃,街上的電燈都跟着眨眼。挂在商店街中間的鐵絲上的電燈像吸住閃電似的突然明亮起來,緊接着一聲霹靂巨響。那耀眼的閃光猶如落雷炸地、猶如電流在鐵絲上奔竄、猶如街道上一串串的電燈爆烈炸破。閃電的顔色染遍大地。
  天空烏雲翻騰、鋪天蓋地。現在已是秋天,所以這不是雷陣雨的彤雲,好像是臺風雲。
  頭頂上突然一聲暴雷。
  “真害怕!”女人一下子同時使勁抓住須山和我的手。
  “你要是也怕打雷,那還怎麽區別你們姐兒倆呀?”我正要笑出來,衹聽那女人說:“真危險,快回去。”
  但是,我們站的地方差不多在公園商店街的中間,無論往前去地鐵車站還是往後回女人的傢,距離幾乎一樣。女人也沒有往回走的意思,她緊緊握着我們的手往前走去。
  街上行人小跑着匆匆四處奔散,也有的躲在屋檐底下。雨還沒有落下來,大概是躲避驚雷吧。雷聲越來越頻繁急促。
  “啊!”須山驚叫一聲,右手搭在額頭上,好像遮擋雷電。張開的長長的手指顫抖着。我看見閃電照耀的瞬間,手的影子映照在他的臉上。焦雷在頭頂上炸裂。挂在鐵絲上的街燈似乎被震得搖搖晃晃。
  我突然覺得須山就要暈倒,連忙摟住他的後背。也說不定是我自己嚇得一把抱着須山。
  “喂,放開!快點走!”須山甩掉女人的手,也放開我的手。
  這是我最後一眼看見須山的手。
  須山從孿生姐妹的妓女傢裏出來回去的時候,常常這樣對我說:
  “你曾經像今天這樣墮落過嗎?”
  “有。打從生下來的時候就開始。”我把臉轉嚮一旁。
  “事情壞就壞在她們是雙胞胎,而且極盡造化之妙,無可挑剔。你認真考慮過她們的存在價值嗎?”
  “沒有。”我依然冷淡地回答。
  須山去世以後,我還去過孿生姐妹那兒。我告訴她們須山的死訊時,兩個人都顯得很傷心,其中一個人還從眼裏擠出兩三滴淚水。她是不是須山格外相好的女人,我分辨不出來。我單獨去不如與須山同時去玩得快樂有趣。
  霽月清朗,我一邊看着合掌使徒的雙手,一邊回憶着無聊的往事。
  你在何處?
  一
  
  
  菊治踏入鐮倉圓覺寺院內,對於是否去參加茶會還在躊躇不决。時間已經晚了。
  “慄本近子之會”每次在圓覺寺深院的茶室裏舉辦茶會的時候,菊治照例收到請帖,可是自從父親辭世後,他一次也不曾去過。因為他覺得給她發請帖,衹不過是一種顧及亡父情面的禮節而已,實在不屑一顧。
  然而,這回的請帖上卻附加了一句:切盼莅臨,見見我的一個女弟子。
  讀了請帖,菊治想起了近子的那塊痣。
  菊治記得大概是八九歲的時候吧。父親帶他到了近子傢,近子正在茶室裏敞開胸脯,用小剪子剪去痣上的毛。痣長在左乳房上,占了半邊面積,直擴展到心窩處。有掌心那麽大。那黑紫色的痣上長着毛,近子用剪子把它剪掉了。
  “喲!少爺也一道來了?”
  近子吃了一驚,本想把衣襟合上。可是,也許她覺着慌張地掩藏反而不好意思,便稍轉過身去,慢慢地把衣襟掖進腰帶裏。
  她之所以吃驚,大概不是因為看到菊治父親,而是看到菊治纔慌了神的吧。女傭到正門去接應,並且通報過了,近子自然知道是菊治的父親來了。
  父親沒有直接走進茶室,而是坐在貼鄰的房間裏。這裏是客廳,現在成了學習茶道的教室。
  父親一邊觀賞壁龕裏的挂軸,一邊漫不經心地說:“給我來碗茶吧。”
  “哎。”
  近子應了一聲,卻沒有立即站起身來。
  近子那些像男人鬍子般的毛,掉落在放在她自己膝上的報紙上。菊治全都看在眼裏。
  大白天,老鼠竟在天花板上跑來跑去。靠近廊子處,桃花已經綻開。
  近子儘管坐在爐邊燒茶,神態還是有點茫然。
  此後過了十天,菊治聽見母親對父親像要揭開驚人的秘密似地說,近子衹因為胸脯上長了塊痣纔沒有結婚。母親以為父親不知曉。母親似是很同情近子,臉上露出了憐憫的樣子。
  “哦,哦。”
  父親半帶驚訝似地隨聲附和,卻說:“不過,讓丈夫看見了又有什麽關係呢,衹要婚前取得諒解就好嘛。”
  “我也是這麽說的呀。可是,胸脯上有塊大痣的事,女人傢哪能說得出口。”
  “可她已經不是小姑娘啦。”
  “畢竟難以啓齒呀。就算婚後纔發現,在男人來說,也許會一笑了之。可是………”
  “這麽說,她讓你看那塊痣了?”
  “哪能呢。淨說傻話。”
  “衹是說說而已嗎?”
  “今天她來茶道教室的時候,閑聊了一陣子……終於纔坦白了出來。”
  父親沉默不語。
  “就算結了婚,男方又會怎樣呢。”
  “也許會討厭,會感到不舒服吧。不過也很難說,說不定這種秘密會變成一種樂趣,一種魅惑吶。也許這個短處還會引出別的長處來呢。實際上,這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毛病。”
  “我也安慰她說這不是毛病,可是她說,問題是這塊痣長在乳房上。”
  “唔。”
  “她覺得,一想到生孩子要喂奶,這似是她最感痛苦的事。
  就算丈夫認可,為了孩子也……”
  “這是說因為有塊痣奶水就出不來嗎?”
  “不是……她說,孩子吃奶時,讓孩子看見,她會感到痛苦。我倒沒想到這一層。不過,設身處地想一想,當事人不免會有各種想法的啊!嬰兒從出生之日起就要嘬奶,睜眼能看東西的頭一眼,就看見母親奶上這塊醜陋的痣。孩子對這個世界的第一印象、對母親的第一印象,就是乳房上的醜陋的痣——它會深刻地纏住孩子一生的啊!”
  “唔。不過,她也過慮了,何苦呢。”
  “說的是呀,給孩子喂牛奶,或請個奶媽不也可以嗎。”
  “乳房衹要出奶,長塊痣也無大礙嘛。”
  “不,那可不行。我聽她說那番話以後,淚水都淌出來啦。
  心想,有道理啊!就說咱傢的菊治吧,我也不願意讓他嘬有塊痣的奶。”
  “是啊。”
  菊治對佯裝不知的父親感到義憤。菊治都看見近子的痣了,父親竟無視他,他對這樣的父親也感到厭惡。
  然而,事隔將近二十年後的今天,菊治回顧當年父親也一定很尷尬吧。於是他不由地露出了苦笑。
  另外,菊治十幾歲的時候,不時想起母親的話:擔心另有吃了長塊痣的奶的異母弟妹。這使菊治感到不安,有些害怕。
  菊治不僅害怕別處有自己的異母兄弟,更害怕有這種孩子。他不由地想象着孩子吃了那大塊痣上長毛的奶,總抱有一種對惡魔的恐懼感似的。
  幸虧近子沒有生孩子。往壞裏猜,也許是父親沒讓她或不想讓她生孩子,而藉口嚮她吹風說,痣和嬰兒的事使母親流了淚。總之,父親生前死後,都沒有出現過近子的孩子。
  菊治和父親一起看見了那塊痣後不久,大概近子捉摸着得趕在菊治告訴他母親之前先下手為強,就前來嚮他母親坦率地說出了這樁事。
  近子一直沒有結婚,莫非還是那塊痣支配了她的生涯嗎?
  不過,有點奇怪,那塊痣給菊治留下的印象也沒有消逝,很難說不會在某個地方同他的命運邂逅。
  當菊治看到近子想藉茶會的機會,讓他看看某小姐的請帖附言時,那塊痣又在菊治眼前浮現,就驀地想道:近子介紹的,會是個毫無瑕疵的玉肌潔膚的小姐嗎?
  菊治還曾這樣鬍思亂想:難道父親偶爾也不曾用手指去捏過長在近子胸脯上的那塊痣?也許父親甚至還咬過那塊痣呢。
  如今菊治走在寺院山中小鳥啁啾鳴囀的庭院裏,那種鬍思亂想還掠過了他的腦際。
  不過,近子自從被菊治看到那塊痣兩三年後,不知怎的竟男性化,現在則整個變成中性,實在有點蹊蹺。
  今天的茶席上,近子也在施展着她那麻利的本事吧。不過,也許那長着痣的乳房,已經幹癟了。菊治意識過來,鬆了口氣,剛要發笑,這時候,兩位小姐從後面急匆匆地趕了上來。
  菊治駐步讓路,並探詢道:“請問,慄本女士的茶會是順着這條路往裏走吧。”
  “是的。”
  兩位小姐同時回答。
  菊治不用問路也是知道的,再說就憑小姐們這身和服裝扮,也可以判斷她們是去參加茶會的。不過,他是為了使自己明確要赴茶會纔這樣探詢的。
  那位小姐手拿一個用粉紅色皺綢包袱皮包裏的小包,上面繪有潔白的千衹鶴,美極了。
  
  二
  
  
  兩位小姐走進茶室前,在換上布襪時,菊治也來到了。
  菊治從小姐身後瞥了一下內裏,房間面積約莫八鋪席,人們幾乎是膝蓋擠着膝蓋並排坐着。似乎淨是些身着華麗和服的人。
  近子眼塊,一眼就瞅見菊治,驀地站起身走了過來。
  “喲,請進。稀客。歡迎光臨。請從那邊上來,沒關係的。”
  近子說着指了指靠近壁龕這邊的拉門。
  菊治覺着茶室裏的女客們都回過頭來了,他臉紅着說:“淨是女客嗎?”
  “對,男客也來過,不過都走了。你是萬緑叢中一點紅。”
  “不是紅。”
  “沒問題,菊治有資格稱紅呀。”
  菊治揮了揮手,示意要繞到另一個門口進去。
  小姐把穿了一路的布襪,包在千衹鶴包袱皮裏,爾後彬彬有禮地站在一旁,禮讓菊治先走。
  菊治走進了貼鄰的房間,衹見房間裏散亂地放着諸如點心盒子、搬來的茶具箱、客人的東西等。女傭正在裏面的洗茶具房裏洗洗涮涮。
  近子走了進來,像下跪似地跪坐在菊治面前,問道:“怎麽樣,小姐還可以吧。”
  “你是指拿着千衹鶴包袱皮的那位嗎?”
  “包袱皮?我不知道什麽包袱皮。我是說剛纔站在那裏的那位標緻的小姐呀。她是稻村先生的千金。”
  菊治曖昧地點了點頭。
  “包袱皮什麽的,你竟然連人傢古怪的東西都註意到了,我可不能大意羅。我還以為你們是一起來的,正暗自佩服你籌劃的本事吶。”
  “瞧你說的。”
  “在來的路上踫上,那是有緣嘛。再說令尊也認識稻村先生。”
  “是嗎。”
  “她傢早先是橫濱的生絲商。今天的事,我沒跟她說,你放心地好好端詳吧。”
  近子的嗓門不小,菊治擔心僅隔一隔扇的茶室裏的人是否都聽見,正在無可奈何的時候,近子突然把臉湊了過來:“不過,事情有點麻煩。”
  她壓低了嗓門:“太田夫人來了,她女兒也一起來了。”
  她一邊對菊治察顔觀色,一邊又說:“今天我可沒有請她……不過這種茶會,任何過路人都可以來,剛纔就有兩批美國人來過。很抱歉,太田夫人聽說就來了,無可奈何呀。不過,你的事她當然不曉得。”
  “今天的事,我也……”
  菊治本想說自己壓根沒有打算來相親,可是沒說出口,又把話咽了回去。
  “尷尬的是太田夫人,菊治衹當若無其事就行。”
  菊治對近子的這種說法也非常生氣。
  看樣子慄本近子同父親的交往並不深,時間也短。父親辭世前,近子總以一個隨便的女人的姿態,不斷出入菊治傢。
  不僅在茶會上,而且來作常客時也下廚房幹活。
  自從近子整個男性化後,母親似乎覺得事已至此,妒忌之類的事未免令人哭笑不得,顯得十分滑稽。菊治母親後來肯定已經察覺,菊治父親看過近子的那塊痣。不過,這時早已是事過境遷,近子也爽朗而若無其事似的,總站在母親的後面。
  菊治不知不覺間對待近子也隨便起來,在不時任性地頂撞她的過程中,幼時那種令人窒息的嫌惡感也淡薄了。
  近子之男性化,以及成為菊治傢方便的幫工,也許符合於她的生活方式。
  近子仰仗菊治傢,作為茶道師傅,已小有名氣。
  父親辭世後,菊治想到近子不過是同父親有過一段無常的交往,就把自己的女人天性扼殺殆盡,對她甚至涌起一絲淡淡的同情。
  母親之所以不那麽仇視近子,也是因為受到了太田夫人問題的牽製。
  自從茶友太田去世後,菊治的父親負責處理太田留下的茶道具,遂同他的遺孀接近了。
  最早把此事報告菊治母親的就是近子。
  當然,近子是站在菊治母親一邊進行活動的,甚至做得太過分了。近子尾隨菊治父親,還屢次三番地前往遺孀傢警告人傢,活像她自身的妒火發生了井噴似的。
  菊治母親天生腆,對近子這種捕風捉影般的好管閑事,毋寧說反而被嚇住,生怕傢醜外揚。
  菊治即使在場,近子也嚮菊治母親數落起太田夫人來。菊治母親一不願意聽,近子竟說讓菊治聽聽也好。
  “上回我去她傢時,狠狠地訓斥她一頓,大概是被她孩子偷聽了,忽然聽見貼鄰的房間裏傳來了抽泣聲,不是嗎。”
  “是她的女兒吧?”
  母親說着皺起了眉頭。
  “對。據說十二歲了。太田夫人也明智。我還以為她會去責備女兒,誰知她竟特地站起身到隔壁去把孩子抱了過來,摟在膝上,跪坐在我面前,母女倆一起哭給我看吶。”
  “那孩子太可憐了,不是嗎。”
  “所以說,也可以把孩子當作出氣的工具嘛。因為那孩子對她母親的事,全都清楚。不過,姑娘長個小圓臉,倒是蠻可愛的。”
  近子邊說邊望了望菊治。
  “我們菊治少爺,要是對父親說上幾句就好啦。”
  “請你少些挑撥離間。”
  母親到底還是規勸了她。
  “太太總愛把委屈往肚子裏咽,這可不行。咬咬牙把它全都吐露出來纔好呀。太太您這麽瘦,可人傢卻光潤豐盈。她儘管機智不足,卻以為衹要溫順地哭上一場,就能解决問題……首先,她那故去的丈夫的照片,還原封不動耀眼地裝飾在接待您傢先生的客廳裏。您傢先生也真能沉得住氣呀。”
  當年被近子那樣數落過的太田夫人,在菊治的父親死後,甚至還帶着女兒來參加近子的茶會。
  菊治仿佛受到某種冰冷的東西狠擊了一下。
  縱令像近子所說,她今天並沒有邀請太田夫人來,不過,令菊治感到意外的,就是近子同太田夫人在父親死後可能還有交往。也許甚至是她讓女兒來嚮近子學習茶道的。
  “如果你不願意,那就讓太田夫人先回去吧。”。
  近子說着望了望菊治的眼睛。
  “我倒無所謂,如果對方要回去,隨便好了。”
  “如果她是那樣明智,何至於令尊令堂煩惱呢。”
  “不過,那位小姐不是一道來的嗎?”
  菊治沒見過太田遺孀的女兒。
  菊治覺得在與太田夫人同席上,和那位手拿千衹鶴包袱的小姐相見不合適。再說,他尤其不願意在這裏初次會見太田小姐。
  可是,近子的話聲仿佛總在菊治的耳旁縈回,刺激着他的神經。
  “反正他們都知道我來了,想逃也不成。”
  菊治說着站起身來。
  他從靠近壁龕這邊踏入茶室,在進門處的上座坐了下來。
  近子緊跟其後進來。
  “這位是三𠔌少爺,三𠔌先生的公子。”
  近子鄭重其事地將菊治介紹給大傢。
  菊治再次嚮大傢重新施了一個禮,一擡起頭時,把小姐們都清楚地看在眼裏。
  菊治似乎有點緊張。他滿目飛揚着和服的鮮豔色彩,起初無法分清誰是誰。
  待到菊治定下心來,這纔發現太田夫人就坐在正對面。
  “啊!”夫人說了一聲。
  在座的人都聽見了,那聲音是多麽純樸而親切。
  夫人接着說:“多日不見了,久違了。”
  於是她輕輕地拽了拽身旁女兒的袖口,示意她快打招呼。
  小姐顯得有些睏惑,臉上飛起一片紅潮,低頭施禮。
  菊治感到十分意外。夫人的態度沒有絲毫敵視或惡意。倒顯得着實親切。同菊治的不期而遇,似乎令夫人格外高興。看來她簡直忘卻了自己在滿座中的身份。
  小姐一直低着頭。
  待到意識過來的時候,夫人的臉頰也不覺染紅了。她望着菊治,目光裏仿佛帶着要來到菊治身邊傾吐衷腸的情意。
  “您依然搞茶道嗎?”
  “不,我嚮來不搞。”
  “是嗎,可府上是茶道世傢啊!”
  夫人似乎感傷起來,眼睛濕潤了。
  菊治自從舉行父親葬禮之後,就沒見過太田的遺孀。
  她同四年前相比幾乎沒有怎麽變化。
  她那白皙的修長脖頸,和那與之不相稱的圓勻肩膀,依然如舊時。體態比年齡顯得年輕。鼻子和嘴巴比眼睛顯得小巧玲瓏。仔細端詳,那小鼻子模樣別緻,招人喜歡。說話的時候,偶爾顯出反咬合的樣子。
  小姐繼承了母親的基因,也是修長的脖子和圓圓的肩膀。
  嘴巴比她母親大些,一直緊閉着。同女兒的嘴兩相比較,母親的嘴唇似乎小得有點滑稽。
  小姐那雙黑眼珠比母親的大,她的眼睛似乎帶着幾分哀愁。
  近子看了看爐裏的炭火,說:“稻村小姐,給三𠔌先生沏上一碗茶好嗎?你還沒點茶吧。”
  “是。”
  拿着千衹鶴包袱的小姐應了一聲,就站起身走了過去。
  菊治知道,這位小姐坐在太田夫人的近旁。
  但是,菊治看到太田夫人和太田小姐後,就避免把目光投嚮稻村小姐。
  近子讓稻村小姐點茶,也許是為了讓菊治看看稻村小姐吧。
  稻村小姐跪坐在茶水鍋前,回過頭來問近子:“用哪種茶碗?”
  “是啊,用那衹織部茶碗合適吧。”近子說,“因為那衹茶碗是三𠔌少爺的父親愛用的,還是他送給我的呢。”
  放在稻村小姐面前的這衹茶碗,菊治仿佛也曾見過。雖說父親肯定使用過,不過那是父親從太田遺孀那裏轉承下來的。
  已故丈夫喜愛的遺物,從菊治的父親那裏又轉到近子手裏,此刻又這樣地出現在茶席上,太田夫人不知抱着什麽樣的心情來看待呢。
  菊治對近子的滿不在乎,感到震驚。
  要說滿不在乎,太田夫人又何嘗不是相當滿不在乎呢。
  與中年婦女過去所經歷的紊亂糾葛相比,菊治感到這位點茶的小姐的純潔實在的美。
  
  三
  
  
  近子想讓菊治瞧瞧手裏拿着千衹鶴包袱的小姐。大概小姐本人不知道她的這番意圖吧。
  毫不怯場的小姐點好了茶,親自端到菊治面前。
  菊治喝完茶,欣賞了一下茶碗。這是一隻黑色的織部茶碗〔桃山時代(1573-1600)在美濃地方由古田織部指導所燒製的陶器茶碗,織部茶碗由此得名。〕,正面的白釉處還是用黑釉描繪了嫩蕨菜的圖案。
  “見過吧。”
  近子迎面說了句。
  “可能見過吧。”
  菊治曖昧地應了一聲,把茶碗放了下來。
  “這蕨菜的嫩芽,很能映出山村的情趣,是適合早春使用的好茶碗,令尊也曾使用過。從季節上說,這個時候拿出來用,雖然晚了點兒,不過用它來給菊治少爺獻茶正合適。”
  “不,對這衹茶碗來說,傢父曾短暫地持有過它,算得了什麽呢。可不是嗎,這衹傳世的茶碗是從桃山時代的利休傳下來的吧。這是經歷幾百年的衆多茶人珍惜地傳承了下來的,所以傢父恐怕還數不上。”菊治說。
  菊治試圖忘掉這衹茶碗的來歷。
  這衹茶碗由太田先生傳給他的遺孀,再從太田遺孀那裏轉到菊治的父親手裏,又由菊治的父親轉給了近子,而太田和菊治的父親這兩個男人都已去世,相比之下,兩個女人卻在這裏。僅就這點來說,這衹茶碗的命運也夠蹊蹺的了。
  如今,這衹古老的茶碗,在這裏又被太田的遺孀、太田小姐、近子、稻村小姐,以及其它小姐們用唇接觸,用手撫摸。
  “我也要用這衹茶碗喝一碗。因為剛纔用的是別的茶碗。”
  太田夫人有點唐突地說。
  菊治又是一驚。不知她是在冒傻氣呢,還是厚臉皮。
  菊治覺得一直低着頭的太田小姐,怪可憐的,不忍心看她。
  稻村小姐為太田夫人再次點茶。全場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不過,這位小姐大概不曉得這衹黑色織部茶碗的因緣吧。她衹顧按照學來的規範動作而已。
  她那純樸的點茶做派,沒有絲毫毛病。從胸部到膝部的姿勢都非常正確,可以領略到她的高雅氣度。
  嫩葉的影子投在小姐身後的糊紙拉門上,使人感到她那豔麗的長袖和服的肩部和袖兜隱約反射出柔光。那頭秀發也非常亮麗。
  作為茶室來說,這房間當然太亮了些,然而它卻能映襯出小姐的青春光彩。少女般的小紅綢巾也不使人感到平庸,反倒給人有一種水靈靈的感覺。小姐的手恍若朵朵綻開的紅花。
  小姐的周邊,仿佛有又白又小的千衹鶴在翩翩飛舞。
  太田遺孀把織部茶碗托在掌心上,說道:“這黑碗襯着緑茶,就像春天萌發的翠緑啊!”
  她到底沒有說出這衹茶碗曾是她丈夫所有物。
  接着,近子衹是形式上地出示並介紹了一下茶具。小姐們不瞭解茶具的由來,衹顧聽她的介紹。
  水罐和小茶勺、柄勺,先前都是菊治父親的東西,但是近子和菊治都沒說出來。
  菊治望着小姐們起身告辭回傢,然後剛坐了下來,太田夫人就挨近來說道:“剛纔失禮了。你可能生氣了吧,不過我一見到你,首先就感到很親切。”
  “哦。”
  “你長得儀表堂堂嘛。”
  夫人的眼裏仿佛噙着淚珠。
  “啊,對了,令堂也……本想去參加葬禮來着,卻終於沒有去成。”
  菊治露出不悅的神色。
  “令尊令堂相繼辭世……很寂寞吧。”
  “哦。”
  “還不回傢嗎?”
  “哦,再過一會兒。”
  “我想有機會再和你談談……”
  近子在隔壁揚聲:“菊治少爺!”
  太田夫人戀戀不捨似的站起身來。小姐早已在庭院裏等着她。
  小姐和母親嚮菊治低頭施禮,然後離去了。她那雙眼睛似乎在傾訴着什麽。
  近子和兩三個親近的弟子,以及女傭在貼鄰房間收拾茶具。
  “太田夫人說什麽了?”
  “沒說什麽……沒說什麽。”
  “對她可得提防着點兒。她總裝出一副溫順無辜的樣子,可心裏想些什麽,是很難捉摸的。”
  “可是,她不是經常來參加你的茶會嗎?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菊治帶點挖苦地說。
  他走出了房間,像要避開這種惡意的氣氛似的。
  近子尾隨而來,說道:“怎麽樣,那位小姐不錯吧。”
  “是位不錯的小姐。如果能在沒有你和太田夫人以及沒有傢父幽魂徘徊的地方見到她,那就更好。”
  “你這麽介意這些事嗎?太田夫人與那位小姐沒有什麽關係呀。”
  “我衹覺得對那位小姐有點過意不去。”
  “有什麽可過意不去的。你如果介意太田夫人在場的話,我很抱歉。
  不過,我今天並沒有請她來。稻村小姐的事,請另作考慮。”
  “可是,今天就此告辭了。”
  菊治停下腳步說。如果他邊走邊說,近子就沒有要走開的意思。
  剩下菊治一人時,他看到前方山腳下綴滿杜鵑花的蓓蕾。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近子的信把自己引誘來了,菊治嫌惡自己。不過,手拿千衹鶴小包袱的小姐給他留下的印象卻是鮮明的。
  在茶席上看見父親的兩個女人。自己之所以沒有什麽厭煩,也許是由於那位小姐的關係吧。
  但是,一想到這兩個女人如今還活着,並且在談論父親,而母親卻已辭世,菊治不免感到一股怒火涌上心頭。近子胸脯上的那塊醜陋的痣也浮現在眼前。
  晚風透過嫩菜習習傳來。菊治摘下帽子,慢步走着。
  他從遠處看見太田夫人站在山門後。
  菊治驀地想避開此道,環顧了一下四周。如果走左右兩邊的小山路,似乎可以不經過山門。
  然而,菊治還是朝山門的方向走去。仿佛緊綳着臉。
  太田夫人發現菊治,反而迎了上去。她兩頰緋紅。
  “我想再見見你,就在這兒等候了。也許你會覺得我是個厚臉皮的女人,可是我不願就那樣分別……再說就那樣分別,還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你。”
  “小姐呢?”
  “文子先回去了。和朋友一起走的。”
  “那麽說,小姐知道她母親在等我羅。”菊治說。
  “是的。”夫人答道。她望了望菊治的臉。
  “看來,小姐是討厭我羅,不是嗎?剛纔在茶席上,小姐似乎也不想見我,真遺憾。”
  菊治的話像很露骨,又像很婉轉。可是夫人卻直率地說:“她見了你,心裏準是很難過。”
  “也許是傢父使她感到相當痛苦的緣故吧。”
  菊治本想說,這就像太田夫人的事而使自己感到痛苦那樣。
  “不是的。令尊很喜歡文子吶。這些情況,有機會時我再慢慢告訴你。起初,令尊再怎麽善待這孩子,她一點兒都不親近他。可是,戰爭快結束的時候,空襲越發猛烈,她似乎悟到了什麽,態度整個轉變了。她也想對待令尊盡自己的一份心。雖說是盡心,可是一個女孩子能做到的,充其量不過是買衹雞,做個菜,敬敬令尊罷了。不過,她倒是挺拼命的,也曾冒過相當的危險。在空襲中,她還曾從老遠的地方把米運了回來……她的突然轉變,讓令尊也感到震驚。看到孩子的轉變,我又心疼又難過,仿佛遭到譴責似的。”
  菊治這纔想到,母親和自己都曾受過太田小姐的恩惠。那時候,父親偶爾意外地帶些土特産回傢來,原來都是太田小姐採購的啊。
  “我不十分清楚女兒的態度為什麽突然轉變,也許她每天都在想着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死去,一定是很同情我吧。她真的不顧一切,也要對令尊盡一份心啊!”
  在那戰敗的歲月裏,小姐清楚地看到了母親拼命糾纏,不放過同菊治的父親的愛吧。現實生活日趨嚴酷,每天她顧不得去想自己已故的父親的過去,衹顧照料母親的現實了吧。
  “剛纔,你註意到文子手上的戒指了吧?”
  “沒有。”
  “那是令尊送給她的。令尊即使到這裏來,衹要一響警報,他立即就要回傢,這樣一來,文子說什麽也要送他回去。她擔心令尊一人在途中會發生什麽事。有一回,她送令尊回府上,卻不見她回傢來。如果她在府上歇一宿就好了,我擔心的是他們兩人會不會在途中都死了呢。到了第二天早晨,她纔回到傢裏來。一問纔知道,她送令尊到府上大門口,就折回來,在半路上一個防空壕裏呆到天亮呢。令尊再來時說,文子,上回謝謝你啦。說着就送給她那衹戒指了。這孩子大概不好意思讓你看到這衹戒指吧。”
  菊治聽着。不由厭煩起來。奇怪的是,太田夫人竟以為當然會博得菊治的同情。
  不過,菊治的情緒還沒有發展到明顯地憎恨或提防太田夫人的地步。
  太田夫人好象有一種本事,會使人感到溫馨而放鬆戒備。
  小姐之所以拼命盡心侍候,也許是目不忍睹母親的凄涼吧。
  菊治覺得夫人說的是小姐的往事,實際上是在傾訴她自己的情愛。
  夫人也許想傾吐衷腸。然而,說得極端些,她仿佛分辨不清談話對象的界限,是菊治的父親,還是菊治。她與菊治談話就像跟菊治的父親說話一樣,格外的親昵。
  早先,菊治與母親一起對太田遺孀所抱的敵意,雖說還沒有完全消失,但是那股勁頭已減去大半了。一不註意,甚至下意識地覺得自己就是她所愛的父親。仿佛被導入一種錯覺:與這個女人早就很親密了。
  菊治知道,父親很快就與近子分手了,可是同這個女人的關係則維係至死。菊治估計,近子肯定會欺負太田夫人。菊治心中也萌生出帶點殘忍的苗頭,誘惑他輕鬆地捉弄一下太田夫人。
  “你常出席慄本的茶會?從前她不是總欺負你嗎?”菊治說。
  “是的。令尊仙逝後,她給我來過信,因為我懷念令尊,也很寂寞,所以……”夫人說罷,垂下頭來。
  “令愛也一起去嗎?”
  “文子大概很勉強地陪我來的。”
  他們跨過鐵軌,走過北鐮倉車站,朝着與圓覺寺相反方向的山那邊走去。
  
  四
  
  
  太田遺孀至少也有四十五開外,比菊治年長近二十歲,可她卻使菊治忘卻了她年長的感覺。菊治仿佛摟抱着一個比自己還年輕的女人。
  毫無疑問,菊治也和夫人一起享受着來自夫人經驗的那份愉悅,他並不膽怯,也不覺得自己是個經驗膚淺的單身漢。
  菊治覺得自己仿佛是初次同女人發生了關係,也懂得了男人。他對自己的這份男性的覺醒感到驚訝。在這以前,菊治從來不知道女人竟是如此溫柔的被動者、溫順着來又誘導下去的被動者、溫馨得簡直令人陶醉的被動之身。
  很多時候,獨身者菊治在事情過後,不知為什麽總覺得有一種厭惡感。然而,在理應最可憎的此時此刻,他卻又覺得甜美而安詳。
  每當這種時候,菊治就會不由得想冷漠地離開,可是這次他卻聽任她溫馨地依偎,自己如癡似醉。這似乎也是頭一回。他不知道女人情感的波浪竟是這般尾隨着追上來。菊治在這波浪中歇息,宛如一個徵服者一邊瞌睡一邊讓奴隸給洗腳,感到心滿意足。
  另外,還有一種母愛的感覺。菊治縮着脖頸說:“慄本這個地方有一大塊痣,你知道嗎?”
  菊治也察覺到自己突然脫口說出了一句不得體的話,也許是思緒鬆弛了的緣故,可他並不覺得這話對近子有什麽不利。
  “長在乳房上,諾,就在這裏,是這樣……”說着菊治把手伸了過去。
  促使菊治說出這種話的東西,在他的體內擡頭了。這是一種像是要拂逆自己,又像是想傷害對方的、好難為情的心情。也許這是為了掩飾想看那個地方的一種甜蜜的羞怯。
  “不要這樣嘛,太可怕了。”
  夫人說着悄悄地把衣領子合攏上,卻驀地又像有某點難以理解似的,悠然地說:“這話我還是頭一次聽說,不過,在衣服下面,看不見吧。”
  “哪能看不見呢。”
  “喲,為什麽?”
  “瞧,在這兒就看見了嘛。”
  “喲,瞧你多討厭呀,以為我也長了痣纔找的吧?”
  “那倒不是,不過,真有的話,你此刻的心情會是怎樣的呢。”
  “在這兒,是嗎?”夫人也看了看自己的胸脯,卻毫無反應地說:u為什麽要說這些呢。這種事與你有什麽相幹。”
  菊治的挑逗,對夫人似乎完全沒有效應。可是,菊治自己卻更來勁了。
  “怎麽會不相幹呢。雖說我八九歲的時候,衹看過一次那塊痣,但直到現在還浮現在我眼前吶。”
  “為什麽?”
  “就說你吧,你也遭到那塊痣作祟嘛。還記得嗎,慄本打着傢母和我的招牌,到你傢去狠狠地數落過你。”
  夫人點點頭,然後悄悄地縮回身子。菊治使勁地摟住她說:“我想,就是在那個時候,她肯定還在不斷地意識到自己胸脯上的那塊痣,所以出手纔更狠。”
  “算了,你在嚇唬人吶。”
  “也許是要報復一下傢父這種心情在起作用吧。”
  “報復什麽呢?”
  “由於那塊痣,她始終很自卑,認定是由於這塊痣,自己纔被拋棄的。”
  “請不要再談痣的事了,談它衹會使人不舒服。”
  夫人似乎無意去想象那塊痣。
  “如今慄本無須介意什麽痣的事,日子過得蠻順心的嘛。
  那種苦惱早已過去了。”
  “苦惱一旦過去,就不會留下痕跡嗎?”
  “一旦過去,有時還會令人懷念呢。”夫人說。
  她恍如還在夢境中。
  菊治本不想談的唯一一件事,也都吐露了出來。
  “剛纔在茶席上坐在你身旁的小姐……”
  “啊,是雪子,稻村先生的千金。”
  “慄本邀我去,是想讓我看看這位小姐。”
  “是嗎。”
  夫人睜開了她那雙大眼睛,目不轉睛地望着菊治。
  “原來是相親呀?我一點也沒有察覺到。”
  “不是相親。”
  “原來如此呀?是相過親後回傢的啊。”
  夫人潸然淚下,淚珠成串地落在枕頭上。她的肩膀在顫動。
  “不應該呀,太不應該啦!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
  夫人把臉伏在枕頭上哭了起來。
  毋寧說,菊治是沒料想到的。
  “管它是相親回來也罷,不是也罷,要說不應該那就不應該吧。那件事與這件事沒有關係。”菊治說。他心裏也着實這樣想。
  不過,稻村小姐點茶的姿影又浮現在菊治腦海裏。他仿佛又看到綴有千衹鶴的粉紅色包袱皮。
  相反,哭着的夫人的身軀就顯得醜惡了。
  “啊!太不好意思啦。罪過啊。我是個要不得的女人吧。”
  夫人說罷,她那圓勻肩膀又顫抖起來。
  對菊治來說,假使說後悔,那無疑是因為覺得醜惡。就算相親一事另作別論,她到底是父親的女人。
  不過,直到此時,菊治既不後悔,也不覺得醜惡。
  菊治也不十分清楚自己為什麽會與夫人陷入這種狀態。
  事態的發展就是這麽自然。也許夫人剛纔的話是後悔自己誘惑了菊治。但是,恐怕夫人並沒有打算去誘惑他,再說菊治也不覺得自己被人引誘。還有,從菊治的情緒來看,他也毫無抵觸,夫人也沒有任何拂逆。可以說,在這裏沒有什麽道德觀念的投影。
  他們兩人走進坐落在與圓覺寺相對的山丘上的一傢旅館,用過了晚餐。因為有關菊治父親的情況,還沒有講完。菊治並不是非聽不可,規規矩矩地聽着也顯得滑稽,可是,夫人似乎沒有考慮到這點,衹顧眷戀地傾訴。菊治邊聽邊感到她那安詳的好意。仿佛籠罩在溫柔的情愛裏。
  菊治恍如領略到父親當年享受的那種幸福。
  要說不應該那就不應該吧。他失去了掙脫夫人的時機,而沉湎在心甜
  情緻中。
  然而,也許是因為內心底裏潛藏着陰影,所以菊治纔像吐毒似的,把近子和稻村小姐的事都說了出來。
  結果,效應過大了。如果後悔就顯得醜惡,菊治對自己還想嚮夫人說些殘酷的事,驀地産生了一種自我嫌惡感。
  “忘了這件事吧,它算不了什麽。”夫人說,“這種事,算不了什麽。”
  “你衹不過是想起傢父的事吧。”
  “喲!”
  夫人驚訝地擡起頭來。剛纔伏在枕頭上哭泣的緣故,眼皮都紅了。眼白也顯得有些模糊,菊治看到她那睜開的瞳眸裏還殘留着女人的倦怠。
  “你要這麽說,也沒辦法。我是個可悲的女人吧。”
  “纔不是呢。”
  說着,菊治猛然拉開她的胸襟。
  “要是有痣,印象更深,是很難忘記的……”
  菊治對自己的話感到震驚。
  “不要這樣。這麽想看,我已經不年輕了。”
  菊治露出牙齒貼近她。
  夫人剛纔那股感情的浪波又蕩了回來。
  菊治安心地進入夢鄉了。
  在似夢非夢中,傳來了小鳥的鳴囀。在小鳥的啁啾中醒來,菊治覺得這種經歷好象還是頭一回。
  活像朝霧濡濕了翠緑的樹木,菊治的頭腦仿佛也經過了一番清洗,腦海裏沒有浮現任何雜念。
  夫人背嚮菊治而睡。不知什麽時候又翻過身來。菊治覺得有點可笑,支起一隻胳膊肘,凝視着朦朧中的夫人的容顔。
  
  五
  
  
  茶會過後半個月,菊治接受了太田小姐的造訪。
  菊治把她請進客廳之後,為了按捺住心中的忐忑,親自打開茶櫃,把洋點心放在碟子裏,可還是無法判斷小姐是獨自來的呢,或是夫人由於不好意思進菊治傢而在門外等候。
  菊治剛打開客廳的門扉,小姐就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她低着頭,緊抿着反咬合的下唇。這副模樣,映入了菊治的眼簾。
  “讓你久等了。”
  菊治從小姐身後走過去,把朝嚮庭院的那扇玻璃門打開了。
  他走過小姐身後時,隱約聞到花瓶裏白牡丹的芳香。小姐的圓勻肩膀稍往前傾。“請坐!”
  菊治說着,自己先落座在椅子上,怪鎮靜自若的。因為他在小姐身上看到了她母親的面影。
  “突然來訪,失禮了。”小姐依然低着頭說。
  “不客氣。你好熟悉路呀。”
  “哎。”
  菊治想起來了。那天在圓覺寺,菊治從夫人那裏聽說,空襲的時候,這位小姐曾經相送父親到傢門口。
  菊治本想提這件事,卻又止住了。但是,他望着小姐。
  於是,太田夫人那時的那份溫馨,宛如一股熱泉在他心中涌起。菊治想起夫人對一切都溫順寬容,使他感到無憂無慮。
  大概是那時這份安心感起了作用的緣故,菊治對小姐的戒心也鬆弛下來。然而,他還是無法正面凝望她。
  “我……”小姐話音剛落,就擡起了頭。
  “我是為傢母的事來求您的。”
  菊治屏住氣息。
  “希望您能原諒傢母。”
  “啊?原諒什麽?”
  菊治反問了一句,他覺察出夫人大概把自己的事,也坦率地告訴小姐了。
  “如果說請求原諒的話,應該是我吧。”
  “令尊的事,也希望您能原諒。”
  “就說傢父的事吧,請求原諒的,不也應該是傢父嗎?再說,傢母如今已經過世,就算要原諒,由誰原諒呢?”
  “令尊那樣早就仙逝,我想也可能是由於傢母的關係。還有令堂也……這些事,我對傢母也都說過了。”
  “那你過慮了。令堂真可憐。”
  “傢母先死就好了!”
  小姐顯得羞愧至極,無地自容。
  菊治察覺出小姐是在說她母親與自己的事。這件事,不知使小姐蒙受了多大的恥辱和傷害。
  “希望您能原諒傢母。”小姐再次拼命請求似地說。
  “不是原諒不原諒的事。我很感謝令堂。”菊治也很明確地說。
  “是傢母不好。傢母這個人很糟糕,希望您不要理睬她。
  再也不要去理睬她了。”
  小姐急言快語,聲音都顫抖了。
  “求求您!”
  菊治明白小姐所說的原諒的意思。自然也包括不要理睬她母親。
  “請您也不要再挂電話來……”
  小姐說着臉也緋紅了。她反而擡起頭來望着菊治,像是要戰勝那種羞恥似的。她噙着淚水。在睜開的黑溜溜的大眼睛裏,毫無惡意,像是在拼命地哀求。
  “我全明白了。真過意不去。”菊治說。
  “拜托您了!”
  小姐腆的神色越發濃重,連白皙的長脖頸都浸染紅了。
  也許是為了突出細長脖頸的美,在洋服的領子上有白色的飾物。
  “您打電話約傢母,她沒有去,是我阻攔她的。她無論如何也要去,我就抱住她不放。”
  小姐說,她稍鬆了口氣,聲調也和緩了。
  菊治給太田夫人挂電話約她出來,是那次之後的第三天。
  電話聲傳來的夫人的聲音,確實顯得很高興,但她卻沒有如約到茶館來。
  菊治衹挂過這麽一次電話。後來他也沒有見過夫人。
  “後來,我也覺得母親很可憐。不過,當時我無情地衹顧拼命阻攔她。傢母說,那麽文子,你替我回絶吧。可是我走到電話機前也說不出話來。傢母直勾勾地望着電話機,潸然淚下。仿佛三𠔌先生就在電話機處似的。傢母就是這麽一個人。”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菊治說:“那次茶會之後,令堂等我的時候,你為什麽先回去呢?”
  “因為我希望三𠔌先生瞭解傢母並不是那麽壞。”
  “她太不壞了。”
  小姐垂下眼瞼。漂亮的小鼻子下,襯托着地包天的嘴唇,典雅的圓臉很像她母親。
  “我早知道令堂有你這樣一位千金,我曾設想過同這位小姐談談傢父的事。”小姐點點頭。
  “我也曾這樣想過。”
  菊治暗想道:要是與太田遺孀之間什麽事也沒有,能與這位小姐無拘無束地談談父親的事,該有多好。
  不過,從心情上說,菊治衷心原諒太田的遺孀,也原諒父親與她的事,因為菊治與這位遺孀之間不是什麽關係也沒有的緣故。難道這很奇怪嗎?
  小姐大概覺得呆得太久了,趕忙站起身來。
  菊治送她出去。
  “有機會再與你談談傢父的事,還談談令堂美好的人品就好了。”
  菊治衹是隨便說說,可對方似乎也有同感。
  “是啊。不過,您不久就要結婚了吧。”
  “我嗎?”
  “是呀。傢母是這麽說的,您與稻村雪子小姐相過親了?……”
  “沒這麽回事。”
  邁出大門就是下坡道。坡道上約莫中段處有個小拐彎,由此回頭望去,衹能看到菊治傢的院裏的樹梢。
  菊治聽了小姐的話,腦子裏忽地浮現出千衹鶴小姐的姿影。正在這時,文子停下了腳步嚮他道別。
  菊治與小姐相反,爬上坡道回去了。
  
  森林的夕陽
  
  一
  
  
  近子給還在公司裏的菊治挂電話。
  “今天直接回傢嗎?”
  當然回傢,可是菊治露出不悅的神色說:“是啊!”
  “令尊歷年都照例在今天舉辦茶會,為了令尊,今天請一定直接回傢呀。一想起它,我就坐不住了。”
  菊治沉默不語。
  “我打掃茶室呀,喂喂,我打掃茶室的時候,突然想做幾道菜吶。”
  “你現在在哪裏?”
  “在府上,我已經到府上了。對不起,沒先跟你打招呼。”
  菊治吃了一驚。
  “一想起來,我就坐不住了呀。於是,我想:哪怕把茶室打掃打掃,心情也會平靜一些。本應先給你挂個電話,可我想你肯定會拒絶。”
  菊治父親死後,茶室就沒用了。
  菊治母親健在的時候,偶爾還進去獨自坐坐。不過,沒有在爐裏生火,衹提了一壺開水進去。菊治不喜歡母親進茶室。他擔心那裏太冷清,母親不知會想些什麽。
  菊治雖曾想窺視一下母親獨自在茶室裏的模樣,但終究沒窺見過。
  不過,父親生前,張羅茶室事務的是近子。母親是很少進茶室的。
  母親辭世後,茶室一直關閉着。父親在世時,充其量一年由在傢裏幹活的老女傭打開幾次,通通風而已。
  “從什麽時候開始沒有打掃?鋪席上再怎麽揩拭,都有一股發黴味,真拿它沒辦法。”
  近子的話越發放肆了。
  “我一打掃,就想要做幾道菜。因為是心血來潮,材料也備不齊,不過也稍許做好了準備,因此希望你直接回傢來。”
  “啊?!真沒辦法啊。”
  “菊治一個人太冷清了,不妨邀公司三四位朋友一道來怎麽樣?”
  “不行呀,沒有懂茶道的。”
  “不懂更好,因為準備得很簡單。請他們儘管放心地來吧。”
  “不行。”
  菊治終於冒出了這句話。
  “是嗎,太令人失望了。怎麽辦呢。哦,請誰呢,令尊的茶友嘛……怎能請來。這麽吧,請稻村小姐來好不好?”
  “開玩笑,你算了吧。”
  “為什麽?不是很好嗎。那件事,對方是有意思的,你再仔細觀察觀察,好好跟她談談不好嗎。今天我不妨邀請她,她果她來,就表明小姐行了。”
  “不好!這件事就算了。”
  菊治十分苦惱,說:“算了。我不回傢。”
  “啊?瞧你說的。這種事,在電話裏說不清楚。以後再說吧。總之,事情的原委就是這樣,請早點回來吧。”
  “所謂事情的原委,是什麽原委?我可不知道。”
  “行了,就算我瞎操心。”
  近子雖然這麽說,但是她那強加於人的氣勢還是傳了過去。
  菊治不禁想起近子那塊占了半邊乳房的大痣。
  於是,菊治聽見近子清掃茶室的掃帚聲,仿佛是掃帚在掃自己的腦海所發出的聲音似的,還覺得自己的腦子裏像是被她用揩鋪席邊的抹布揩拭一樣。
  這種嫌惡感首先涌現了出來,可是近子竟趁他不在傢,擅自登門,甚至隨意做起菜來,這的確是件奇怪的事。
  為了供奉父親,打掃一下茶室,或插上幾枝鮮花就回去,那還情有可原。
  然而,在菊治怒火中燒,泛起一種嫌惡感的時候,稻村小姐的姿影猶如一道亮光在閃爍。
  父親辭世後,菊治與近子自然就疏遠了。可是,她現在難道企圖以稻村小姐作為引誘的手段,重新與菊治拉關係而糾纏不休嗎?
  近子的電話,其語調照例露出她那滑稽的性格,有時還令人苦笑而缺乏警惕,同時聽起來還帶有命令式,實是咄咄逼人。
  菊治思忖,之所以覺得咄咄逼人,那是因為自己有弱點的緣故。既然懼怕弱點,對近子那隨意的電話就不能惱火。
  近子是因為抓住了菊治的弱點,纔步步進逼的嗎?
  公司一下班,菊治就去銀座,走進一傢小酒吧間。
  菊治雖然不得不按近子所說的回傢去,可是他背着自己的弱點,越發感到鬱悶了。
  圓覺寺的茶會後,在歸途中,菊治與太田的遺孀在北鐮倉的旅館裏,意外地住了一宿,看樣子近子不會知道,但不知從那以後她是不是見過太田遺孀。
  菊治懷疑,電話裏近子那種強加於人的語氣,似乎不全是出於她的厚臉皮。
  不過,也許近子衹是企圖按照她自己的做法,去進行菊治與稻村小姐的事。
  菊治在酒吧間裏也安不下心來,便乘上了回傢的電車。
  國營電車經過有樂町,駛嚮東京站途中,菊治透過電車窗俯視了有成排高高的街樹的大街。
  那條大街差不多同國營電車綫形成直角,東西走嚮,正好反射了西照的陽光。宛如一塊金屬板,燦燦晃眼。但是,由於是從接受夕照的街樹的背面看的緣故,那墨緑色顯得特別深沉,樹蔭涼爽。樹枝舒展,闊葉茂盛。大街兩旁,是一幢幢堅固的洋樓。
  這大街上的行人卻少得難以想象。寂靜異常,可以一直眺望到皇宮護城河的那邊。光亮晃眼的車道也是靜寂的。
  從擁擠的電車廂裏俯視,仿佛衹有這條大街纔浮現在黃昏奇妙的時間裏,有點像外國的感覺。
  菊治覺得,自己仿佛看見稻村小姐抱着綴有千衹鶴的粉紅色皺綢包袱皮小包,走在那林蔭路上。千衹鶴包袱皮十分顯眼。
  菊治心情十分舒暢。
  可是,菊治一想到這時候小姐也許已經到自己傢裏了,心中不由地忐忑不安起來。話又說回來,近子在電話裏讓菊治邀請幾個朋友來,菊治不肯,她就說,那麽把稻村小姐請來吧,這是什麽打算呢?她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有心要請小姐來呢?菊治還是不明白。
  他一到傢,近子急衝衝迎到門口,說:“就一個人嗎?”
  菊治點了點頭。
  “一個人太好了。她來啦。”
  近子說着走了過來,示意要把菊治的帽子和皮包接過來。
  “你好象拐到什麽地方去了吧。”
  菊治心想是不是自己臉上還帶着酒氣。
  “你好象到哪兒去了。後來我又往公司挂了電話,說你已經走了,我還算了一下你回傢的時間啦。”
  “真令人吃驚。”
  近子擅自走進這傢門,任意作為,事前也不招呼一聲。
  她尾隨菊治來到起居室,打算把女傭備好的放在那裏的和服給他換上。
  “不麻煩你,對不起,我換衣服了。”
  菊治衹脫下上衣,像要甩開近子似地走進了藏衣室。
  菊治在藏衣室裏換好衣服走了出來。
  近子依然坐在那裏,說:“獨身者,好佩服喲。”
  “噢。”
  “這種不方便的生活,還是適可而止,結束算了。”
  “看見老爸吃過苦頭,我以他為戒吶。”
  近子望了望菊治。
  近子穿着藉來的女傭的烹飪服。這本來是菊治母親的。近子把袖子捲了上去。
  從手腕到袖子深處,白皙得不協調,胖乎乎的,胳膊肘內側突起扭麯的青筋。像塊又硬又厚的肉,菊治驀地感到很意外。
  “還是請她進茶室好吧。小姐已在客廳裏坐着呢。”
  近子有點故作莊重地說。
  “哦,茶室裏裝上電燈嗎?點上燈,我還沒見過呢。”
  “要不點上蠟燭,反而更有情趣。”
  “我可不喜歡。”
  近子像忽然想起來似地說:“對了,剛纔我挂電話邀請稻村小姐來的時候,她問是與傢母一起去嗎?我說,如能一起光臨就更好。可是,她母親有別的事,最後决定小姐一個人來。”
  “什麽最後决定,恐怕是你擅自做主的吧。突然請人傢來,恐怕人傢會覺得你相當失禮呢。”
  “我知道,不過小姐已經到了。她肯來,我的失禮就自然消滅了,不是嗎?”
  “為什麽?”
  “本來就是嘛。今天小姐既然來了,就表明她對上次的事還是有意思的吧。就算步驟有點古怪也沒關係呀。事情辦成後,你們倆就笑我慄本是個辦事古怪的女人好了。根據我的經驗,能辦成的事,不管怎樣,終究會辦成的。”
  近子那不屑一顧的口氣,就像看透了菊治的心思。
  “你已經跟對方說過了?”
  “是,說過了。”
  近子似乎在說,請你明確態度吧。
  菊治站起身來,經過走廊嚮客廳走去。到了那棵大石榴樹近處,他試圖努力改變一下神色。不應該讓稻村小姐看到自己滿臉的不高興。
  菊治望着陰暗的石榴樹影,近子的那塊痣又在腦海裏浮現出來。他搖了搖頭。客廳前面的庭石上還殘留着夕陽的餘輝。
  客廳的拉門敞開着,小姐坐在靠近門口處。
  小姐的光彩仿佛朦朧地照到寬敞客廳的昏暗的深處。
  壁龕上的水盤裏插着菖蒲。
  小姐係的也是綴有菖蘭花樣的腰帶。可能是偶然,不過它洋溢着季節
  感,這種表現也許就不是偶然了。
  壁龕裏插的花不是菖蘭而是菖蒲,所以葉子和花都插得較高。從花的感覺上看,就知道這是近子剛插上的。
  
  二
  
  
  翌日星期天,是個雨天。
  午後,菊治獨自進入茶室,收拾昨日用過的茶具。
  也是為了眷戀稻村小姐的餘香。
  菊治讓女傭送雨傘來,他剛從客廳走下庭院,踏在踏腳石上,衹見屋檐下的架水槽有的地方破了,雨水嘩嘩地落在石榴樹前。
  “那兒該修了。”
  菊治對女傭說。
  “是啊。”
  菊治想起來了。自己老早就惦挂過這件事,每當雨夜,上床後也聽見那滴水聲。
  “但是,一旦維修,這裏要修那裏也要修,就沒完沒了啦。
  倒不如趁不很厲害的時候,把它賣掉好。”
  “最近擁有大宅院的人傢都這麽說。昨天,小姐也驚訝地說,這宅邸真大。看樣子小姐會住進這宅邸吧。”
  女傭想說:不要賣掉。
  “慄本師傅是不是說了這類話?”
  “是的,小姐一來,師傅就帶她參觀宅內各個地方。”
  “哦?!這種人真少見。”
  昨天,小姐沒有對菊治談過這件事。
  菊治以為小姐衹是從客廳走進茶室,所以今天自己不知怎的,也想從客廳到茶室走走。
  菊治昨夜通宵未能成眠。
  他覺得茶室裏仿佛還飄忽着小姐的芳香,半夜裏還想起床進茶室。
  “她永遠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啊!”
  為了使自己成眠,他不禁把稻村小姐想成這樣的人。
  這位小姐竟願意在近子的引領下四處看了看。菊治對此感到十分意外。
  菊治吩咐女傭往茶室裏送炭火,爾後順着踏腳石走去。
  昨晚,近子要回北鐮倉,所以與稻村小姐一起出門了。茶後的拾掇,交給女傭去完成。
  菊治衹需檢查一下襬在茶室一角上的茶具是不是擺對就行了,可是他不很清楚原來放在什麽地方。
  “慄本比我更清楚啊。”
  菊治喃喃自語,觀賞起挂在壁龕裏的歌仙畫來。
  這是法橋宗達〔宗達(生卒年不詳),江戶初期的畫傢,擅長水墨畫。〕的一副小品,在輕墨綫描上添上了淡彩。
  “畫的是誰呢?”
  昨天,稻村小姐問過,菊治沒有答上來。
  “這個嘛,是誰呢。沒有題歌,我也不知道。這類畫畫的是歌人的模樣,差不多都是一個模樣。”
  “可能是宗於〔宗於(?-939),平安時代36歌仙之一。〕吧。”近子插嘴說,“和歌說的是,常盤鬆翠緑,春天色更鮮。論季節稍嫌晚了些,不過令尊很喜歡,春天裏常把它挂出來。”
  “難說,究竟畫的是宗於呢還是貫之〔紀貫之(?-945)平安時代36歌仙之一,撰集《古今和歌集》並撰假名序。〕,僅憑畫面是難以辨別出來的。”
  菊治又說了一句。
  今天再看,這落落大方的面容,究竟是誰,簡直辨別不出來。
  不過,在勾勒幾筆的小畫裏,卻令人感到巨大的形象。這樣欣賞了一會兒,仿佛有股清香散發出來。
  菊治從這歌仙畫,或昨日客廳裏的菖蒲,都可以聯想到稻村小姐。
  “我在燒水,想讓水多燒開一會兒,送來晚了。”
  女傭說着送來了炭火和燒水壺。
  茶室潮濕,菊治衹想要火。沒打算要燒水。
  但是,女傭一聽到菊治說要火,機靈地連開水也準備好了。
  菊治漫不經心地添了些炭,並把燒水壺坐了上去。
  菊治從孩提起就跟隨父親,熟悉茶道的規矩,但卻沒有興趣自己來點茶。父親也沒有誘導他學習茶道。
  現在,水燒開了,菊治衹是把燒水壺蓋錯開,呆呆地坐在那裏。
  茶室裏還有股黴味,鋪席也是潮乎乎的。
  顔色古雅的墻壁,昨天反而襯出了稻村小姐的姿影,而今天則變得幽暗了。
  因為這種氛圍猶如人住洋房,而卻身穿和服一樣。
  “慄本突然邀請你來,可能使你感到為難了。在茶室裏接待,也是慄本擅自做的主。”
  昨天,菊治對小姐這樣說了。
  “師傅告訴我說,歷年的今天都是令尊舉辦茶會的日子。”
  “據說是的。不過,這種事我全忘了,也沒想過。”
  “在這樣的日子裏,把我這個外行人叫來,這不是師傅挖苦人嗎?因為最近我也很少去學習。”
  “連慄本也是今早纔想起來,便匆匆打掃了茶室。所以,還有股黴味吧。”
  菊治含糊不清地說:“不過,同樣會相識的,如果不是慄本介紹就好了,我覺得對稻村小姐很過意不去。”
  小姐覺得有點蹊蹺似地望了望菊治。
  “為什麽呢?如果沒有師傅,就沒有人給我們引見了嘛。”
  這着實是簡單的抗議,不過也確是真實的。
  的確,如果沒有近子,也許兩人在這人世間就不會相見。
  菊治仿佛挨了迎面射過來的、像鞭子般的閃光抽打似的。
  於是,聽起來小姐的語氣像是同意這樁與菊治提親的事。
  菊治有這種感覺。
  小姐那種似覺蹊蹺的目光,也是促使菊治感覺到那種閃光的原因。
  但是,菊治直呼近子為慄本,小姐聽起來會有什麽感覺呢?儘管時間短暫,可是近子畢竟是菊治父親的女人,這點,小姐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呢?
  “在我的記憶裏,慄本也留下了令人討厭的地方。”
  菊治的聲音有點顫抖。
  “我不願意讓她接觸到我的命運問題。我簡直難以相信,稻村小姐怎麽會是她介紹的。”
  話剛說到這裏,近子把自己的食案也端了出來。談話中斷了。
  “我也來作陪。”
  近子說罷跪坐下來,稍許彎着背,仿佛要鎮定一下剛幹完活的喘息,就勢察看了小姐的神色。
  “衹有一位客人,顯得有點清靜。不過,令尊定會高興的吧。”
  小姐垂下眼簾,老實地說:“我,沒有資格進令尊的茶室呀。”
  近子當作沒聽見這句話,衹顧接着把自己想到的和盤托出,諸如菊治的父親生前是如何使用這間茶室的等等。
  看樣子近子斷定這門親事談成了。
  臨走時,近子在門口說:“菊治少爺也該回訪稻村府上……下次就該商談日子了。”
  小姐點了點頭。像是要說些什麽,卻沒有說出口,驀地現出一副本能的羞怯姿態。
  菊治始料未及。他仿佛感到了小姐的體溫。
  然而,菊治不由地像被裏在一層陰暗而醜惡的帷幕裏似的。
  即使到了今天,這層帷幕也沒能打開。
  不僅是給他介紹稻村小姐的近子不純潔,菊治自身體內也不幹淨。
  菊治不時鬍思亂想:父親用齷齪的牙齒咬住近子胸脯上的那塊痣……父親的形象與自己也聯繫在一起了。
  小姐對近子並不介意,可是菊治對近子卻耿耿於懷。菊治懦怯、優柔寡斷,雖說不完全是由於這個緣故,但也是原因之一吧。
  菊治裝出嫌惡近子的樣子,讓人看來他與稻村小姐提親是近子強加於他的。再說,近子就是這樣一個可以很方便地受人利用的女人。
  菊治覺得這點偽裝可能已被小姐看穿,於是猶如當頭挨了一棒。這時,菊治纔發現這樣一個自己,不禁愕然。
  用過膳後,近子站起身準備去泡茶的時候,菊治又說:“如果說慄本的命運就是操縱我們的,那麽在對這種命運的看法上,稻村小姐與我相距很遠。”
  這話裏有某種辯解的味道。
  父親辭世後,菊治不喜歡母親一個人進入茶室。
  現在,菊治還是這樣認為,如果雙親和自己獨自一人在茶室裏,都會各想各自的事。
  雨點敲打着樹葉。
  在這音響中,傳來的雨點敲打雨傘的聲音越來越近。女傭在拉門外說:“太田女士來了。”
  “太田女士?是小姐嗎?”
  “是夫人。好象有病,人很憔悴……”
  菊治頓時站起身來,卻又伫立不動。
  “請夫人上哪間?”
  “請到這裏就行。”
  “是。”
  太田遺孀連雨傘也沒打就過來了。可能是將雨傘放在大門口吧。
  菊治以為她的臉被雨水濡濕,卻原來是淚珠。
  因為從眼眶裏不斷地涌流到臉頰上,這纔知道是眼淚。
  開始菊治太粗心,竟忽然以為是雨水。
  “啊!你怎麽啦?”
  菊治呼喊似地說了一聲,就迎了過去。
  夫人剛一落座在外廊上,雙手就拄地了。
  眼看着就要癱倒在菊治身上。
  門檻附近的走廊全被雨水打濕了。
  夫人依然熱淚潸潸,菊治竟又以為是雨滴。
  夫人的視綫沒有離開過菊治,仿佛這樣才能支撐住倒不下去。菊治也感到假如避開這視綫,定會發生某種危險。
  夫人眼窩凹陷,布上了小皺紋,眼圈發黑。並且奇妙地成了病態性的雙眼皮,那雙噙着晶瑩淚珠的眼睛,露出了苦悶地傾訴的神色,藴涵着無可名狀的柔情。
  “對不起,很想見你,實在是按捺不住了。”夫人和藹可親地說。
  她的姿影也是脈脈含情的。
  夫人憔悴不堪。假如她沒有這份柔情,菊治仿佛就無法正視她。
  菊治為夫人的苦痛,心如刀絞。雖然他明知夫人的苦痛是因為自己的緣故,但是他卻有一種錯覺,在夫人這份柔情的影響下,自己的痛苦仿佛也和緩了下來。
  “會被淋濕的,請快上來。”
  菊治突然從夫人的背後深深地摟住她的胸部,幾乎是把她拖着上來的。這動作顯得有些粗暴。
  夫人試圖使自己站穩,說:“放開我。很輕吧,請放開我。”
  “是啊!”
  “很輕,近來瘦了。”
  菊治對自己冷不防地把夫人抱了起來,有些震驚。
  “小姐會擔心的,不是嗎?”
  “文子?”
  聽夫人這種叫法,菊治還以為文子也來了。
  “小姐也一起來的嗎?”
  “我瞞着她……”夫人哽咽着說,“這孩子總盯着我不放。
  就是在半夜裏,衹要我有什麽動靜,她立即醒過來。由於我的緣故,這孩子也變得有些古怪了。有時她會問,媽媽為什麽衹生我一個呢?甚至說出這種可怕的話:哪怕生三古先生的孩子,不也很好嗎?”
  夫人說着,端正了坐姿。
  可能是文子不忍心看着母親的憂傷而發出的悲鳴吧。
  儘管如此,文子說的“哪怕生三古先生的孩子,不也很好嗎”這句話刺痛了菊治。
  “今天,說不定她也會追到這裏來。我是趁她不在傢溜出來的……天下雨,她可能認為我不會外出吧。”
  “怎麽,下雨天就……”
  “是的,她可能以為我體弱,下雨天外出走不動吧。”
  菊治衹是點了點頭。
  “前些天,文子也到這裏來過吧。”
  “來過。小姐說:請原諒傢母吧。害得我無從回答。”
  “我完全明白這孩子的心思,可我為什麽又來了呢?啊!
  太可怕了。”
  “不過,我很感謝你吶。”
  “謝謝。僅那次,我就該知足了。可是……後來我很內疚,真對不起。”
  “可是,你理應沒什麽可顧慮的。如果說有,那就是傢父的亡靈吧。”
  然而,夫人的臉色,不為菊治的話所動。菊治仿佛沒抓住什麽。
  “讓我們把這些事都忘了吧!”夫人說,“不知怎的,我對慄本師傅的電話竟那麽惱火,真不好意思。”
  “慄本給你挂電話了?”
  “是的,今天早晨,她說你與稻村小姐的事已經定下來了……她為什麽要通知我呢?”
  太田夫人再次噙着眼淚,卻又意外地微笑了。那不是破涕為笑,着實是天真的微笑。
  “事情並沒有定下來。”菊治否認說,“你是不是讓慄本覺察出我的事了呢?那次之後,你與慄本見過面嗎?”
  “沒見過面。不過,她很可怕,也許已經知道了。今天早晨打電話的時候,她肯定覺得奇怪。我真沒用啊,差點暈倒,好象還喊了些什麽。儘管是在電話裏,可是對方肯定會聽出來。因為她說:‘夫人,請你不要幹擾’。”
  菊治緊鎖雙眉,頓時說不出話來。
  “說我幹擾,這種……關於你與雪子小姐的事,我衹覺得自己不好。
  從清早起我就覺得慄本師傅太可怕了,令人毛骨悚然,在傢裏實在呆不住了。”
  夫人說着像中了邪似的,肩膀顫抖不已,嘴唇嚮一邊歪斜,仿佛吊了上去,顯出一副老齡人的醜態。
  菊治站起身走過去,伸出手像要按住夫人的肩膀。
  夫人抓住他的這衹手,說:“害怕,我害怕呀!”
  夫人環顧了一下四周,怯生生的,突然有氣無力地說:“這間茶室?”
  菊治不很明白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曖昧地答道:“是的。”
  “是間好茶室啊!”
  不知夫人是想起已故丈夫不時受到邀請的事呢,還是憶起菊治的父親。
  “是初次嗎?”菊治問。
  “是的。”
  “你在看什麽呢?”
  “不,沒看什麽。”
  “這是宗達的歌仙畫。”
  夫人點了點頭,就勢垂下頭來。
  “你以前沒到過寒捨嗎?”
  “哎,一次也沒來過。”
  “是嗎?”
  “不,衹來過一次,令尊遺體告別式……”
  說到這裏,夫人的話聲隱沒了。
  “水開了,喝點茶好嗎?可以解除疲勞,我也想喝。”
  “好,可以嗎?”
  夫人剛要站起,就打了個趔趄。
  菊治從擺在一角上的箱子裏,把茶碗等茶具取了出來。他意識到這些茶具都是稻村小姐昨天用過的,但他還是照樣取了出來。
  夫人想取下燒水鍋的蓋子,可是手不停地哆嗦,鍋蓋踫到鍋上,發出了小小的響聲。
  夫人手持茶勺,胸略前傾,淚水濡濕了鍋邊。
  “這衹燒水鍋,也是我請令尊買下來的。”
  “是嗎?我都不瞭解。”菊治說。
  即使夫人說這原先是她已故丈夫的燒水鍋,菊治也沒有反感。他對夫人這種直率的談吐,也不感到奇怪。
  夫人點完茶後說:“我端不了,請你過來好嗎?”
  菊治走到燒水鍋旁,就在這裏喝茶。
  夫人好象昏過去似的,倒在菊治的膝上。
  菊治摟住夫人的肩膀,她的脊背微微地顫了顫,呼吸似乎越發微弱了。
  菊治的胳膊像抱住一個嬰兒,夫人太柔弱了。
  
  三
  
  
  “太太!”
  菊治使勁搖晃着夫人。
  菊治雙手揪住她咽喉連胸骨處,像勒住她的脖頸似的。這纔知道她的胸骨比上次看到的更加突出。
  “對太太來說,傢父和我,你辨別得出來嗎?”
  “你好殘酷啊!不要嘛。”
  夫人依然閉着眼睛嬌媚地說。
  夫人似乎不願意馬上從另一個世界回到現世中來。
  菊治的提問,與其說是衝着夫人,毋寧說是衝着自己內心底裏的不安。
  菊治又老實地被誘入另一個世界。這衹能認為是另一個世界。在那裏,似乎沒有什麽菊治的父親與菊治的區別。那種不安甚至是後來纔萌生的。
  夫人仿佛非人世間的女子。甚至令人以為她是人類以前的或是人類最後的女子。
  夫人一旦走進另一個世界,令人懷疑她是不是就不會分辨出亡夫、菊治的父親和菊治之間的區別了。
  “你一旦想起父親,就把父親和我看成一個人了是不是?”
  “請原諒,啊!太可怕了,我是個罪孽多麽深重的女人啊!”
  夫人的眼角涌出成串的眼淚。
  “啊!我想死,真想死啊!如果此刻能死,該多麽幸福啊!
  剛纔菊治少爺不是要卡我的脖子嗎?為什麽又不卡了呢?”
  “別開玩笑了。不過,你這麽一說,我倒想卡一下試試吶。”
  “是嗎?那就謝謝啦。”
  夫人說着把稍長的脖頸伸得更長了。
  “現在瘦了,好卡。”
  “恐怕不忍心留下小姐去死吧。”
  “不,照這樣下去,終歸也會纍死的。文子的事就拜托菊治少爺了。”
  “你是說小姐和你一樣吧。”
  夫人放心地睜開了眼睛。
  菊治為自己的話大吃一驚。簡直是意想不到的話。
  不知夫人是怎樣理解的。
  “瞧!脈搏這麽亂……活不長了。”
  夫人說着握住菊治的手,按在乳房下。
  也許菊治的話使她震驚纔心髒悸動的吧。
  “菊治少爺多大了?”
  菊治沒有回答。
  “不到三十吧?真糟糕,實在是個可悲的女人!我確實不知道。”
  夫人支起一隻胳膊,斜斜地坐着,彎麯着雙腿。
  菊治坐好。
  “我呀,不是為玷污菊治少爺與雪子小姐的婚事纔來的。
  不過,已經無法輓回了。”
  “我並沒有决定要結婚。既然你那麽說,我覺得這是你替我把我的過去洗刷幹淨了。”
  “是嗎?”
  “就說當媒人的慄本吧,她是傢父的女人。那女人要擴散過去的孽債。你是傢父最後的女人,我覺得傢父也很幸福。”
  “你還是與雪子小姐早點結婚吧。”
  “這是我的自由。”
  夫人頓覺眼前一片模糊,她望着菊治,臉頰發青,扶着額頭。
  “我覺得頭暈眼花。”
  夫人說她無論如何也要回傢,菊治就叫了車子,自己也坐了上去。
  夫人閉着雙眼,靠在車廂的一角。看來她那無依靠的不安姿態,似乎有生命的危險。菊治沒有進夫人的傢。下車時,夫人從菊治的掌心裏抽出冰涼的手指,她的身影一溜煙似地消失了。
  當天深夜兩點左右,文子挂來了電話。
  “三𠔌少爺嗎?傢母剛纔……”
  話說到這兒就中斷了,但接着很清楚地說:“辭世了。”
  “啊?令堂怎麽了?”
  “過世了。是心髒麻痹致死的。近來她服了很多安眠藥。”
  菊治沉默不語。
  “所以……我想拜托三𠔌少爺一件事。”
  “說吧。”
  “如果三𠔌少爺有位相熟的大夫,可能的話,請您陪他來一趟好嗎?”
  “大夫?是大夫嗎?很急吧?”
  菊治大吃一驚,還沒請大夫嗎?忽地明白過來了。
  夫人自殺了。為了掩飾此事,文子纔拜托菊治的。
  “我知道了。”
  “拜托您了。”
  文子肯定經過深思熟慮,纔給菊治挂來電話的。所以她纔用鄭重其事的口吻,衹講了要辦的事吧。
  菊治坐在電話機旁,閉上了雙眼。
  在北鐮倉的旅館裏,與太田遺孀共度一宿,歸途中在電車上看到的夕陽,忽然浮現在菊治的腦海裏。
  那是池上本門寺森林的夕陽。
  通紅的夕陽,恍如從森林的樹梢掠過。
  森林在晚霞的映襯下,浮現出一片黑。
  掠過樹梢的夕陽,也刺痛了疲憊的眼睛,菊治閉上了雙眼。
  這時,菊治驀地覺得稻村小姐包袱皮上的千衹鶴,就在眼睛裏殘存的晚霞中飛舞。
  
  志野彩陶
  
  一
  
  
  菊治去太田傢,是在給太田夫人做過頭七的翌日。
  菊治本打算提前下班,因為等公司下班後再去就傍黑了。
  可是,他剛要走,又躊躇不决,心神不定,直到天已擦黑,都未能成行。
  文子來到大門口。
  “呀!”
  文子雙手扶地施禮,就勢擡頭望了望菊治。她的雙手像是支撐着她那顫抖的肩膀。
  “感謝您昨天送來的鮮花。”
  “不客氣。”
  “我以為您送了花,就不會來了。”
  “是嗎?也有先送花,人後到的嘛。”
  “不過,這我沒想到。”
  “昨天,我也來到附近的花鋪了……”
  文子坦誠地點了點頭說:“雖然花束沒有寫上您的名字,可是我當時就立刻知道了。”
  菊治想起,昨天自己站在花鋪內的花叢中,思念着太田夫人的情景。
  菊治想起了花香忽然緩解了他懼怕罪孽的心緒。
  現在文子又溫柔地迎接菊治。
  文子身着白地棉布服裝。沒有施脂粉。衹在有些幹涸的嘴唇上淡淡地抹了點口紅。
  “我覺得昨天還是不來的好。”菊治說。
  文子把膝蓋斜斜地挪動了一下,示意菊治請上來吧。
  文子在門口寒暄,似乎是為了不哭出來。不過,她再接着說下去,說不定就會哭泣起來了。
  “衹收到您的花,都不知道有多麽高興了。就說昨天,您也可以來嘛。”
  文子在菊治的背後站起身,跟着走過來說。
  菊治竭力裝作輕鬆的樣子說:“我顧慮會給府上的親戚印象不好,就沒趣了。”
  “我已經不考慮這些了。”文子明確地說。
  客廳裏,骨灰壇前立着太田夫人的遺像。
  壇前衹供奉着菊治昨天送來的花。
  菊治感到意外。衹留下菊治送的花,文子是不是把別人送的花都處理掉呢?
  不過,菊治又有這種感覺:也許這是個冷冷清清的頭七。
  “這是水罐子吧。”
  文子明白菊治說的是花瓶的事。
  “是的。我覺得正合適。”
  “好象是件很好的志野陶吶。”
  做水罐用,有點小了。
  插的花是白玫瑰和和淺色石竹花,不過,花束與筒狀的水罐很是相稱。
  “傢母也經常插花,所以沒把它賣掉,留下來了。”
  菊治跪坐在骨灰壇前進了香,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
  菊治嚮死者謝罪。然而,感謝夫人的愛這種情思流遍體內,仿佛還受到它的嬌縱。
  夫人是因為罪惡感逼得走投無路纔自殺的呢?還是被愛窮追無法控製纔尋死的?使夫人尋短見的究竟是愛還是罪?菊治思考了一周,仍然不得其解。
  眼下在夫人靈前瞑目,腦海裏雖然沒有浮現出夫人的肢體,但是夫人那芳香醉人的觸感,卻使菊治沉湎在溫馨之中。
  說也奇怪,菊治之所以沒感到不自然,也是夫人的緣故。雖說是觸感復蘇了,但那不是雕刻式的感覺,而是音樂式的感覺。
  夫人辭世後,菊治夜難成眠,在酒裏加了安眠藥。儘管如此,還是容易驚醒,夢很多。
  但不是受惡夢的威脅,而是夢醒之際,不時涌上一種甘美的陶醉感。
  醒過來後,菊治也是精神恍惚的。
  菊治覺得奇怪,一個死去的人,竟讓人甚至在夢中都能感覺到她的擁抱。以菊治膚淺的經驗來看,實在無法想象。
  “我是個罪孽多麽深重的女人啊!”
  記得夫人與菊治在北鐮倉的旅館裏共宿的時候,以及來菊治傢走進茶室的時候,都曾說過這樣一句話。正像這句話反而引起夫人愉快的顫慄和抽泣那樣,現在菊治坐在夫人靈前思索着促使她尋死的事,如果說這是罪的話,那麽夫人說罪這句話的聲音,又會重新旋蕩在耳際。
  菊治睜開了眼睛。
  文子坐在菊治背後抽噎。她偶爾哭出一聲,又強忍了回去。
  菊治這時不便動,問道:“這是什麽時候拍的照片?”
  “五六年前拍的,是小照片放大的。”
  “是嗎。不是點茶時拍的嗎?”
  “喲!您很清楚嘛。”
  這是一張把臉部放大了的照片。衣領合攏處以下被剪掉,兩邊肩膀也剪去了。
  “您怎麽知道是點茶時拍的呢?”文子說。
  “是憑感覺嘛。眼簾略下垂,那表情像是在做什麽事。雖說看不見肩膀,但也能看得出來她的身體在用力。”
  “有點側臉,我猶疑過用不用這張,但這是母親喜歡的照片。”
  “很文靜,是一張好照片。”
  “不過,臉有點側還是不太好。人傢進香時,她都沒看着進香者。”
  “哦?這也在理。”
  “臉扭嚮一邊,還低着頭。”
  “是啊!”
  菊治想起夫人辭世前一天點茶的情景。
  夫人拿着茶勺潸然淚下,弄濕了燒水鍋邊。是菊治走過去端茶碗的。
  直到喝完茶,鍋邊上的淚水才幹。菊治剛一放下茶碗,夫人就倒在他的膝上了。
  “拍這張照片的時候,傢母稍胖了些。”文子說,爾後又含糊不清地說:“再說,這張照片太像我了,供在這裏,怎麽說呢,總覺得難為情。”
  菊治突然回過頭來看了看。
  文子垂下眼簾。這雙眼睛剛纔一直在凝望着菊治的背影。
  菊治不能不離開靈前,與文子相對地坐了下來。
  然而,菊治還有道歉的話對文子說嗎?!
  幸虧供花的花瓶是志野陶的水罐。菊治在它前面將雙手輕輕地支在鋪席上,仿佛欣賞茶具似地凝望着它。
  衹見它白釉裏隱約透出紅色,顯得冷竣而溫馨,罐身潤澤,菊治伸手去撫摩它。
  “柔和,似夢一般,我們也很喜歡志野的精品陶器。
  他本想說柔和的女人似夢一般,不過出口時省略了‘女人’二字。
  “您要是喜歡,就當作傢母的紀念物送給您。”
  “不,不。”
  菊治趕緊擡起頭來。
  “如果您喜歡,請拿走吧。傢母也會高興的。這東西似乎不錯。”
  “當然是件好東西。”
  “我也曾聽傢母這樣說過,所以就把您送來的花插在上面。”
  菊治情不自禁,熱淚盈眶。
  “那麽,我收下了。”
  “傢母也一定會高興的。”
  “不過,我可能不會把它當作水罐而當作花瓶用呢。”
  “傢母也用它插過花,您儘管用好了。”
  “就是插花,也不是插茶道的花。茶道用具而離開茶道,那就太凄寂了。”
  “我想不再學茶道了。”
  菊治回過頭去看了看,就勢站起身來。菊治把壁龕旁邊的坐墊挪到靠近廊道這邊,坐了下來。
  文子一直在菊治的後面,一動不動地保持一定的距離,跪坐在鋪席上,沒有用坐墊。
  因為菊治挪動了位置,結果形成了留下文子坐在客廳的正中央。
  文子雙手手指微微彎麯地放在膝上,眼看手就要發抖,她握住了手。
  “三𠔌少爺,請您原諒傢母。”
  文子說着深深地低下頭來。
  她深深低頭的剎那間,菊治嚇了一跳,以為她的身體就會倒下來。
  “哪兒的話,請求原諒的應該是我。我覺得,‘請原諒’這句話我都難以啓齒。更無法表示道歉,衹覺得愧對文子小姐,實在不好意思來見你。”
  “該慚愧的是我們啊!”
  文子露出了羞恥的神色。
  “簡直羞死人了。”
  從她那沒有施粉黛的雙頰到白皙的長脖頸,微微地緋紅了。文子操心,人都消瘦了。
  這淡淡的血色,反而令人感到文子的貧血。
  菊治很難過地說:“我想,令堂不知多麽恨我呢。”
  “恨?傢母會恨三𠔌少爺嗎?”
  “不,不過,難道不是我促使她死的嗎?”
  “我認為傢母是自己尋死的。傢母辭世後,我獨自思考了整整一周。”
  “從那以後你就一個人住在傢裏嗎?”
  “是的,傢母與我一直是這樣生活過來的。”
  “是我促使令堂死的啊!”
  “是她自己尋死的。如果三𠔌少爺說是您促使她死的,那麽不如說是我促使傢母死的。假使說因為母親死了,非要怨恨誰的話,那就衹能怨恨我自己。讓別人感到有責任,或感到後悔,那麽傢母的死就變成陰暗的、不純的了。我覺得,給後人留下反省和後悔,將會成為死者的沉重負擔。”
  “也許的確是這樣,不過,假使我沒有與令堂邂逅……”
  菊治說不下去了。
  “我覺得,衹要您原諒死者,這就夠了。也許傢母為了求得您的原諒纔死的。您能原諒傢母嗎?”
  文子說着站起身來走了。
  文子的這番話,使菊治覺得在腦海裏卸下一層帷幕。
  他尋思:真能減輕死者的負擔嗎?
  因死者而憂愁,難道就像詛咒死者而多犯愚蠢的錯誤嗎?
  死了的人是不會強迫活着的人接受道德的。
  菊治又把視綫投在夫人的照片上。
  
  二
  
  
  文子端着茶盤走了進來。
  茶盤裏放着兩衹筒狀茶碗:一隻赤樂與一隻黑樂〔指樂氏燒製的赤、黑釉兩種陶茶碗。相傳是長次郎於天正年間(1573-1592)所創,由豐臣秀吉賜樂氏印,傳至今日〕。她把黑樂茶碗放在菊治面前。
  沏的是粗茶。
  菊治端起茶碗,瞧了瞧茶碗底部的印記,冒失地問道:“是誰的呢?”
  “我想是了入的。”〔了入,是樂氏傢第九代吉左衛門的稱號。〕
  “赤色的也是嗎?”
  “是的。”
  “是一對吧。”
  菊治說着,看了看赤茶碗。
  這衹赤茶碗,一直放在文子的膝前,沒有踫過。
  這筒狀茶碗用來喝茶正合適,可是,菊治腦海裏忽然浮現一種令人討厭的想象。
  文子的父親過世後,菊治的父親還健在的時候,菊治的父親到文子母親這兒來時,這對樂茶碗,不是代替一般茶杯而使用過嗎?菊治的父親用黑樂,文子的母親則用赤樂,這不就是作夫妻茶碗用的嗎?
  如果是了入陶,就不用那麽珍惜了,也許還成了他們兩人旅行用的茶碗呢。
  果真如此,現在明知此情的文子還為菊治端出這衹茶碗來,未免太惡作劇了。
  但是,菊治並不覺得這是有意的挖苦,或有什麽企圖。
  他理解為這是少女的單純的感傷。
  毋寧說,菊治也感染上這種感傷了。
  也許文子和菊治都被文子母親的死糾纏住,而無法背逆這種異樣的感傷。然而,這對樂茶碗加深了菊治與文子共同的悲傷。
  菊治的父親與文子的母親之間,還有母親與菊治之間,以及母親的死,這一切文子都一清二楚。
  也衹有他們兩人同謀掩蓋文子母親自殺的事,。
  看樣子文子沏粗茶的時候哭過,眼睛微微發紅。
  “我覺得今天來對了。”菊治說,“我理解文子小姐剛纔的話,意思是說死者與活着的人之間,已經不存在什麽原諒或不原諒的事了。這樣,我得從新改變看法,認為已經得到令堂的原諒了,對嗎?”
  文子點點頭。
  “不然,傢母也得不到您的原諒了。儘管傢母可能不原諒她自己。”
  “但是,我到這裏來,與你這樣相對而坐,也許是件可怕的事。”
  “為什麽呢?”文子說着,望了望菊治:“您是說她不該死是嗎?傢母死的時候,我也恨懊喪,覺得傢母不論受到多大的誤解,死也不成為她辯解的理由。因為死是拒絶一切理解的,誰都無從原諒她啊!”
  菊治沉默不語,他思忖,原來文子也曾探索過死的秘密。
  菊治沒想到會從文子那裏聽到“死是拒絶一切理解的”。
  眼前,菊治實際所理解的夫人與文子所理解的母親,可能是大不相同的。
  文子無法理解作為一個女人的的母親。
  不論是原諒人,或是被人原諒,菊治都處於蕩漾在女體的夢境般的波浪中。
  這一對黑與赤的樂茶碗,仿佛也能勾起菊治如夢如癡的心緒來。
  文子就不理解這樣的母親。
  從母體內生出來的孩子,卻不懂得母體,這似乎很微妙。
  然而,母親的體態卻微妙地遺傳給了女兒。
  從文子在門口迎接菊治的時候起,他就感受到一股柔情,這恐怕也有這種因素在內,那就是他在文子那張典雅的臉上,看到了她母親的面影。
  如果說夫人在菊治身上看到了他父親的面影,纔犯了錯誤,那麽菊治覺得文子酷似她母親,這就像用咒語把人束縛住的、令人戰慄的東西。不過,菊治卻又心甘情願地接受這種誘惑。
  衹要看一看文子那幹涸而小巧的、微帶反咬合的嘴唇,菊治就覺得無法與她爭辯了。
  怎麽做才能使這位小姐顯示一下反抗呢?
  菊治閃過這樣的念頭。
  “令堂太善良了,以致活不下去啊。”菊治說,“然而,我對令堂太殘酷了。有時難免以這種形式把自己道德上的不安推給了令堂。因為我是個膽怯而懦弱的人……”
  “是傢母不好。傢母太糟糕了。不論是與令尊,還是三𠔌少爺的事,我並不認為這都是傢母的性格問題。”
  文子欲言又止,臉上飛起一片紅潮。血色比剛纔好多了。
  她稍微轉過臉去,低下頭來,仿佛要避開菊治的視綫。
  “不過,傢母過世後,從第二天起我逐漸覺得她美了。這不是我的想象,可能是傢母自己變得美了吧。”
  “對死去的人來說,恐怕都一樣吧。”
  “也許傢母是忍受不了自己的醜惡纔死的……”
  “我認為不是這樣。”
  “加上,她苦悶得忍受不了。”
  文子噙着眼淚。她大概是想說出有關母親對菊治的愛情吧。
  “死去的人猶如已永存在我們心中的東西,珍惜它吧。”菊治說。
  “不過,他們都死得太早了。”
  看來文子也明白,菊治的意思是指他的與文子的雙親。
  “你和我也都是獨生子女”菊治接着說。
  他的這句話引起他的聯想:假如太田夫人沒有文子這個女兒,也許他與夫人的事,會使他鎖在更陰暗更扭麯的思維裏。
  “聽令堂說,文子對傢父也很親切。”
  菊治終於把這句話和盤托出。本來是打算順其自然,有機會再說的。
  他覺得不妨對文子說說有關父親把太田夫人當作情人而經常到這傢裏來的事。
  但是,文子突然雙手扶着鋪席施禮說:“請原諒。傢母實在太可憐了……從那時候起,她隨時都準備死了。”
  文子說着就勢趴在鋪席上,紋絲不動,不一會兒就哭了起來,肩膀也鬆弛無力了。
  菊治突然造訪,文子沒顧得上穿襪子。她把雙腳心藏在腰後,姿態確實像捲縮着身子。
  她那散亂在鋪席上的頭髮幾乎踫上那衹赤樂筒狀茶碗。
  文子雙手捂着淚潸潸的臉,走了出去。
  良久,還不見她出來。菊治說:“今天就此告辭了。”
  菊治走到門口。
  文子抱着一個用包袱皮包裏的小包走了過來。
  “給您增加負擔了。這個,請您帶走吧。”
  “啊?”
  “志野罐。”
  文子把鮮花拿出來,把水倒掉,揩拭幹淨,裝入盒子裏,包裝好。操作的麻利,使菊治十分驚訝。
  “剛纔還插着花,現在馬上讓我帶走嗎?”
  “請拿着吧。”
  菊治心想:文子悲傷之餘,動作纔那麽神速的吧。
  “那我就收下了。”
  “您帶走就好,我就不拜訪了。”
  “為什麽?”
  文子沒有回答。
  “那麽,請多保重。”
  菊治剛要邁出門口,文子說:“謝謝您。啊,傢母的事請別介意,早些結婚吧。”
  “你說什麽?”
  菊治回過頭來,文子卻沒有擡頭。
  
  三
  
  
  菊治把志野陶罐帶回傢後,依然插上白玫瑰和淺色石竹花。
  菊治覺得,太田夫人辭世後,自己纔開始愛上了她。菊治總是被這種心情睏擾着。
  而且,他感到自己的這份愛,還是通過夫人的女兒文子的啓示,纔確實領悟過來的。
  星期天,菊治試着給文子挂個電話。
  “還是一個人在傢嗎?”
  “是的。實在太寂寞了。”
  “一個人住是不行的。”
  “哎。”
  “府上靜悄悄的,一切動靜在電話裏也聽得見吶。”
  文子莞爾一笑。
  “請位朋友來陪住,怎麽樣?”
  “可是,我總覺得別人一來,傢母的事就會被人傢知道……”
  菊治難以答話。
  “一個人住,外出也不方便吧。”
  “不會,把門鎖上就出去嘛。”
  “那麽,什麽時候請您來一趟。”
  “謝謝,過些日子吧。”
  “身體怎麽樣?”
  “瘦了。”
  “睡眠好嗎?”
  “夜裏基本上睡不着。”
  “這可不好。”
  “過些日子我也許會把這裏處理掉,然後到朋友傢租間房住。”
  “過些日子,是指什麽時候?”
  “我想這裏一賣出手就……”
  “賣房子?”
  “是的。”
  “你打算賣嗎?”
  “是的。您不覺得賣掉好嗎?”
  “難說,是啊!我也想把這幢房子賣掉。”
  文子不言語。
  “喂喂,這些事在電話裏沒法談清楚,星期天我在傢,你能來嗎?”
  “好。”
  “你送的志野罐,我插了洋花,你若來,就請你把它當水罐用……”
  “點茶?……”
  “說不上是點茶,不過,不把志野陶當水罐用一回,太可惜了。何況茶具還是需要同別的茶道器具配合起來使用,以求相互輝映,不然就顯不出它真正的美來。”
  “可是,今天我比上次見面的時候顯得更加難看,我不去了。”
  “沒有別的客人來。”
  “可是……”
  “是嗎。”
  “再見!”
  “多保重。好象有人來了。再見。”
  來客原來是慄本近子。
  菊治綳着臉,擔心剛纔的電話是不是被她聽見了。
  “連日陰鬱,好容易遇上個好天,我就來了。”
  近子一邊招呼,視綫早已落在志野陶上了。
  “此後就是夏天,茶道將會閑一陣,我想到府上茶室來坐坐……”
  近子把隨手帶來的點心連同扇子拿了出來。
  “茶室恐怕又有黴味了吧。”
  “可能吧。”
  “這是太田傢的志野陶吧,讓我看看。”
  近子若無其事地說着,朝有花的那邊膝行過去。
  她雙手扶席低下頭來時,骨骼粗大的雙肩呈現出像怒吐惡語的形狀。
  “是買來的嗎?”
  “不,是送的。”
  “送這個?收了件相當珍貴的禮物呀。是遺物紀念吧?”
  近子擡起頭,轉過身來說:“這麽貴重的東西,還是買下來的好,不是嗎?讓小姐送,總覺得有點可怕。”
  “好吧,讓我再想想。”
  “請這麽辦吧。太田傢的各式各樣的茶具都弄來了,不過,都是令尊買下來的。即使在照顧太田太太以後也……”
  “這些事,我不想聽你說。”
  “好,好。”
  近子說着突然輕鬆地站起身來。
  傳來了她在那邊同女傭說話的聲音。她套上烹飪服走了出來。
  “太田太太是自殺吧。”近子突然襲擊似地說。
  “不是。”
  “是嗎?我一聽說就明白了。那個太太身上總飄忽着一股妖氣。”
  近子望了望菊治。
  “令尊也曾說過,那太太是個很難捉摸的女人。雖然以女人的眼光來看,又有所不同。怎麽說呢,她這個人嘛,總是裝出一副天真的樣子。跟我們合不來。黏糊糊的……”
  “希望你別說死人的壞話了。”
  “話雖這麽說,可是,死了的人不是連菊治少爺的婚事也來幹擾了嗎?就說令尊吧,也被那個太太折磨得夠苦的了。”
  菊治心想:受苦的恐怕是你近子吧。
  父親與近子的關係,衹是短暫的玩玩罷了。雖然不是由於太田夫人使近子怎麽樣,可是近子恨透了直至父親過世前還跟父親相好的太田夫人。
  “像菊治少爺這樣的年輕人,是不會懂得那個太太的。她死了反而更好,不是嗎?這是實話。”
  菊治不加理睬,把臉轉嚮一邊。
  “連菊治少爺的婚事,她都要幹擾,這怎麽受得了。她肯定覺得難為情,可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妖性纔尋死的。像她這種人,大概以為死後還能見到令尊呢。”
  菊治不禁打了個寒戰。
  近子走下庭院,說:“我也要在茶室裏鎮定一下心神。”
  菊治久久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裏賞花。
  潔白和淺紅的花色,與志野陶上的釉彩渾然一體,恍如一片朦朧的雲霧。
  他腦海裏浮現出文子獨自在傢裏哭倒的身影。
  
  母親的口紅
  
  一
  
  
  菊治刷完牙回到臥室時,女傭已將牽牛花插在挂着的葫蘆花瓶裏。
  “今天我該起來了。”
  菊治雖然這麽說,可是又鑽進了被窩。
  他仰臥着,在枕頭上把脖子扭嚮一邊,望着挂在壁龕一角上的花。
  “有一朵已經綻開了。”
  女傭說着退到貼鄰的房間。
  “今天還請假吧?”
  “啊,再休息一天。不過我要起來的。”
  菊治患感冒頭痛,已經四五天沒去公司上班了。
  “在哪兒摘的牽牛花?”
  “在庭院邊上,它纏着茗荷,開了一朵花。”
  大概是自然生長的吧。花是常見的藍色,藤蔓纖細,花和葉都很小。
  不過,插在像塗着古色古香的黑紅色漆的葫蘆裏,緑葉和蘭花倒垂下來,給人一種清涼的感覺。
  女傭是父親在世時就一直幹下來的,所以略懂得這種雅趣。
  懸挂的花瓶上,可以看見黑紅漆漸薄的花押,陳舊的盒子上也有“宗旦”的字樣。假如這是真品,那麽它就是三百年前的葫蘆了。
  菊治不太懂得茶道的插花規矩,就是女傭也不是很有心得。不過,早晨點茶,綴以牽牛花,使人覺得也滿合適。
  菊治陷入尋思,將一朝就凋謝的牽牛花插在傳世三百年的葫蘆裏……他不覺地凝望了良久。
  也許它比在同樣是三百年前的志野陶的水罐裏插滿西洋花更相稱吧。
  然而,作為插花用的牽牛花能保持多長時間呢?這又使菊治感到不安。
  菊治對侍候他用早餐的女傭說:“以為那牽牛花眼看着就會凋謝,其實也不是這樣。”
  “是嗎。”
  菊治想起來了,自己曾打算在文子送給他作紀念的她母親的遺物志野水罐裏,插上一枝牡丹。
  菊治把水罐拿回傢時,牡丹的季節已經過了。不過那時,說不定什麽地方還會有牡丹花開吧。
  “我都忘了傢裏還有那衹葫蘆什麽的,多虧你把它找了出來。”
  “是。”
  “你是不是見過傢父在葫蘆裏插牽牛花?”
  “沒有,牽牛花和葫蘆都是蔓生植物,所以我想可能……”
  “?蔓生植物……”
  菊治笑了,有點沮喪。
  菊治在看報的過程中,覺得頭很沉重,就躺在飯廳裏。
  “睡鋪還沒有收拾吧。”菊治說。
  話音剛落,正洗東西的女傭一邊擦着濕手,一邊趕忙走了進來,說:“我這就去拾掇。”
  過後,菊治走進臥室一看,壁龕上的牽牛花沒有了。
  葫蘆花瓶也沒有挂在壁龕上。
  “唔。”
  可能是女傭不想讓菊治看到快要凋謝的花吧。
  雖然菊治聽到女傭說,牽牛花和葫蘆都是“蔓生植物”,忍不住笑了出來,但是,話又說回來,父親當年生活的那套規矩還保留在女傭的這些舉止上。
  然而,志野水罐卻依然擺在近壁龕的正中央的地方。
  如果文子來看到了,心裏無疑會想:太怠慢了。
  文子贈送的這衹水罐剛拿回來時,菊治立即插上潔白的玫瑰花和淺色的石竹花。
  因為文子在她母親靈前就是這樣做的。那白玫瑰和石竹花,就是文子為母親做頭七的當天,菊治供奉的花。
  菊治抱着水罐回傢途中,在昨日請人把花送到文子傢的同一傢花鋪裏,買回了同樣的花。
  可是後來,哪怕衹是摸摸水罐,心也是撲通撲通地跳的,從此菊治就再也沒有插花了。
  有時在路上行走,菊治看見中年婦女的背影,忽然被強烈地吸引住,待到意識過來的時候,不禁黯然,自言自語:“簡直是個罪人。”
  清醒之後再看,那背影並不像太田夫人。
  衹是腰圍略鼓起,像夫人而已。
  瞬間,菊治感到一種令人顫抖的渴望,同一瞬間,陶醉與可怕的震驚重疊在一起,菊治仿佛從犯罪的瞬間清醒了過來。
  “是什麽東西使我成為罪人的呢?”
  菊治像要拂去什麽似地說。可是,響應的是,越發使他想見夫人了。
  菊治不時感到活生生地撫觸到過世了的人的肌膚。他想:如果不從這種幻覺中擺脫出來,那麽自己就無法得救了。
  有時他也這樣想:也許這是道德的苛責,使官能産生病態吧。
  菊治把志野水罐收進盒子裏後,就鑽進了被窩裏。
  當他望着庭院的時候,雷鳴打響了。
  雷聲雖遠,卻很激烈,而且響聲越來越近了。
  閃電開始掠過庭院的樹木。
  然而,傍晚的驟雨已經先來臨。雷聲遠去了。
  庭院泥土飛濺了起來,雨勢異常兇猛。
  菊治起身給文子挂電話。
  “太田小姐搬走了……”對方說。
  “啊?”
  菊治大吃一驚。
  “對不起。那……”
  菊治想,文子已經把房子賣了。
  “您知道她搬到什麽地方嗎?”
  “哦,請稍等一下。”
  對方似乎是女傭人。
  她立即又回到電話機旁,好象是在念紙條,把地址告訴了菊治。
  據說房東姓“戶崎”,也有電話。
  菊治給那傢挂電話找文子。
  文子用爽朗的聲音說:“讓您久等了,我是文子。”
  “文子小姐嗎?我是三𠔌。我給你傢挂了電話吶。”
  “很抱歉。”
  文子壓低了嗓門,聲音頗似她母親。
  “什麽時候搬的傢?”
  “啊,是……”
  “怎麽沒有告訴我。”
  “前些日子已將房子賣了,一直住在友人這裏。”
  “啊。”
  “要不要把新址告訴您,我猶豫不定。開始沒打算告訴您,後來决定還是不該告訴您。可是近來又後悔沒有告訴您。”
  “那當然是羅。”
  “喲,您也這麽想嗎?”
  菊治說着,頓覺精神清爽,仿佛身心被洗滌過一樣。透過電話,也有這種感覺嗎?
  “我一看到你送給我的那個志野水罐,就很想見你。”
  “是嗎?傢裏還有一件志野陶呢。那是一隻小的筒狀茶碗。
  那時,我曾想過是不是連同水罐一起送給您,不過,因為傢母曾用它來喝茶,茶碗邊上還透出母親的口紅的印跡,所以……”
  “啊?”
  “傢母是這麽說的。”
  “令堂的口紅會沾在陶瓷器上不掉嗎?”
  “不是沾上不掉。那件志野陶本來就帶點紅色,傢母說,口紅一沾上茶碗邊,揩也揩拭不掉。傢母辭世後,我一看那茶碗邊,仿佛有一處瞬間顯得格外的紅。”
  文子這句話是無意中說出來的嗎?
  菊治不忍心聽下去,把話題岔開,說:“這邊傍晚的驟雨很大,那邊呢?”
  “簡直是傾盆大雨,雷聲嚇得我都縮成一團了。”
  “這場雨過後,會涼爽些吧。我也休息了四五天,今天在傢,如果你願意,請來吧。”
  “謝謝。我本打算,要拜訪也要待我找到工作之後再去。
  我想出去做事。”
  沒等菊治回答,文子接着說:“接到您的電話,我很高興,我這就去拜訪。雖然我覺得不應該再去見您……”
  菊治盼着驟雨過去,他讓女傭把鋪蓋收起來。
  菊治對自己居然挂電話把文子請來,頗感驚訝。
  但是,他更沒有料到,他與太田夫人之間的罪孽陰影,竟由於聽了她女兒的聲音,反而消失得一幹二淨。
  難道女兒的聲音,會使人感到她母親仿佛還活着嗎?
  菊治颳鬍子時,把帶着肥皂沫的鬍子屑甩在庭院樹木的葉子上,讓雨滴濡濕它。過了晌午,菊治滿以為文子來了,到門口一看,卻原來是慄本近子。
  “哦,是你。”
  “天氣又熱起來了,久疏問候,今天來看看你。”
  “我身體有點不舒服。”
  “得多加珍重呀,氣色也不怎麽好。”
  近子蹙額,望着菊治。
  菊治以為文子是一身洋裝打扮,可傳來的卻是木屐聲,自己怎麽竟錯以為是文子呢,真滑稽。菊治一邊這樣想,一邊又那樣說:“修牙了吧。
  好象年輕多了。”
  “趁梅雨天得閑就去……整得太白了些,不過很快就會變得自然了,沒關係。”
  近子走進菊治剛纔躺着的客廳,望了望壁龕。
  “什麽都沒擺設,清爽宜人吧。”菊治說。
  “是啊,是梅雨天嘛。不過,哪怕擺點花……”
  近子說着回轉身來問道:“太田傢的那件志野陶,怎麽樣了?”
  菊治不言語。
  “還是把它退回去,不是很好嗎?”
  “這是我的自由。”
  “那也不是呀。”
  “至少不該受你指使吧。”
  “那也不見得吧。”
  近子露出滿嘴潔白的假牙,邊笑邊說:“今天我就是為徵求你的意見纔來的。”
  話音剛落,她突然張開雙手,好象在祛除什麽似的。
  “要把妖氣從屋裏都趕出去,不然……”
  “你別嚇唬人。”
  “但是,作為媒人,我今天要提出一個要求。”
  “如果還是稻村傢小姐的事,難為你一番好意,我拒絶聽。”
  “喲,喲,不要因為討厭我這個媒人,把愜意的這門親事也給推掉,這豈不是顯得氣量太小了嘛。媒人搭橋,你衹顧在橋上走就行,令尊當年就是無所顧忌地利用了我的嘛。”
  菊治露出厭煩的神色。
  近子有個毛病,一旦說得越起勁,肩膀就聳得越高。
  “這是當然的,我與太田太太不同。比較簡單,就連這種事也毫不隱藏,一有機會,就一吐為快,但遺憾的是,在令尊的外遇數字裏,我也數不上啊。衹是曇花一現……”
  近子說着低下頭來。
  “不過,我一點兒也不怨恨他。後來一直處於這種狀態:衹要我對他有用時,他就無所顧忌地利用我……男人嘛,使用有過關係的女人是很方便的。我也承蒙令尊的關照,學到豐富而健全的處世常識。”
  “唔。”
  “所以,請你利用我的健全的常識吧。”
  菊治毫不拘泥地被她的這番話吸引了,他覺得這也有道理。
  近子從腰帶間將扇子抽了出來。
  “人嘛,太男人氣,或者太女人味兒,都是學不到這種健全的常識的。”
  “是嗎?這麽說常識就是中性的羅。”
  “這是挖苦人嗎?但是,一旦變成中性的,就能清清楚楚地看透男人和女人的心理。你沒想過嗎,太田夫人是母女倆生活的,她怎麽能夠留下女兒而去死呢?據我看來,她可能有一種企圖,是不是以為自己死後,菊治少爺會照顧她女兒……”
  “什麽話兒。”
  “我仔細捉摸,恍然大悟,纔解開了這個疑團。因為我總覺得太田夫人的死攪擾了菊治少爺的這親事。她的死非同一般。一定有什麽問題。”
  “太離奇了。這是你的鬍思亂想。”
  菊治一邊這樣說,一邊卻感到自己的胸口像是被近子這種離奇的鬍想捅了一刀似的。
  好象掠過一道閃電。
  “菊治少爺把稻村小姐的事,告訴太田夫人了吧。”
  菊治想起來了,卻佯裝不知。
  “你給太田夫人挂電話,不是說我的婚事已定了嗎?”
  “是,是我告訴的。我對她說:請你不要攪擾。太田夫人就在這天晚上死的。”
  沉默良久。
  “但是,我給她挂電話了,菊治少爺怎麽知道的?是不是她哭着來了呢?”
  菊治遭到了突然襲擊。
  “沒錯吧。她還在電話裏‘啊’地喊了一聲呢。”
  “這麽說來,是你害了她嘛。”
  “菊治少爺這麽想,就得到解脫了是吧。我已經習慣當反派角色。令尊也早已把我當作隨時可以充當冷酷的反派角色的女人。雖說談不上是報恩,不過,今天我是主動來充當這個反派角色的。”
  菊治聽來,近子似乎在吐露她那根深蒂固的妒忌和憎惡。
  “幕後的事,嗨,就當不知道……”
  近子說着,耷拉下眼瞼,好象在看自己的鼻子。
  “菊治少爺儘管皺起眉頭,把我當作是個好管閑事的令人討厭的女人好了……用不了多久,我定要祛除那個妖性的女人,讓你能締結良緣。”
  “請你不要再提良緣之類的事了,好不好?”
  “好,好,我也不願與太田夫人的事扯在一起。”
  近子的聲調變得柔和了。
  “太田夫人也並不是個壞人……自己死了,在不言不語中,就想把女兒許給菊治少爺,不過這衹是一種企盼而已,所以……”
  “又鬍言亂語了。”
  “本來就是這樣嘛。菊治少爺以為她活着的時候,一次都沒想過要把女兒許配給菊治少爺嗎?如果是這樣,那你就太糊塗了。她不論是睡還是醒,一味專心想令尊,像着了魔似的,如果說這是癡情,那確是癡情。在夢與現實的混沌中,連女兒也捲進來了,最後把性命都搭上……不過,在旁觀者看來,仿佛是一種可怕的報應,或是應驗的詛咒。這是被一張魔性的網給罩住了。
  菊治和近子面面相覷。
  近子睜大她那雙小眼睛。
  她的目光總盯住菊治不放,菊治把臉扭嚮一旁。
  菊治之所以畏縮,讓近子滔滔不絶,雖說從一開始他就處於劣勢,但更多的恐怕是他為近子的離奇言論所震驚的緣故。
  菊治想都沒想過,過世的太田夫人果真希望女兒文子同菊治成親嗎?
  再說,他也不相信此話。
  這恐怕是近子信口雌黃,出於妒忌吧。
  這種胡亂猜想,就像近子胸脯上長的那塊醜陋的痣吧。
  然而,對菊治來說,這種離奇的言論,宛如一道閃電。
  菊治感到害怕。
  難道自己就不曾有過這種希望?
  雖然繼母親之後,把心移於女兒這種事,在世間並非沒有,但是一面陶醉於其母親的擁抱中,另一面卻又不知不覺地傾心於其女兒,而自己還都沒有察覺,這難道不真的成了魔性的俘虜了嗎?
  如今,菊治回想起來,自從遇見太田夫人之後,自己的整個性格仿佛都變了。
  總覺得人都麻木了。
  “太田傢的小姐來過了,她說有來客,改天再……”女傭通報說。
  “哦,她走了嗎?”
  菊治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二
  
  
  “剛纔……”
  文子伸長白皙而修長的脖頸仰望着菊治。
  從他的喉嚨到胸脯的凹陷處呈現出一層淡黃色的陰影。
  不知是光綫的關係,還是她消瘦了的緣故,這淡淡的陰影使菊治放心地鬆了口氣。
  “慄本來了。”菊治坦蕩地說。
  他剛走出來的時候還有點拘謹,可是一見到文子,反而覺得輕鬆了。
  文子點了點頭,說:“我看見師傅的陽傘了……”
  “啊,是這把陽傘吧。”
  那是一把長把的灰色陽傘,靠放在門口。
  “要不,請你到廂房的茶室裏等一會兒好嗎?慄本那老太婆,這就走的。”
  菊治這麽說,可他對自己又産生了懷疑。為什麽明知文子會來,而沒有把近子打發走呢?
  “我倒無所謂……”
  “是嗎?那就請吧。”
  文子好象不知道近子的敵意,她一進客廳就嚮近子施禮寒暄,還對近子前來吊唁她母親,表示了一番謝意。
  近子就像看着徒弟作茶道練習時那樣,略聳起左肩膀,昂首挺胸地說:“你母親也是一位文雅人……我覺得她在這文雅人活不長的人世間,就像最後的一朵花,凋謝了。”
  “傢母也並不是個文雅的人。”
  “留下文子孤身一人,恐怕她心裏也很捨不得吧。”
  文子垂下了眼瞼,緊緊地抿住反咬合的下唇。
  “很寂寞吧,也該來練習茶道了。”
  “啊,我已經……”
  “可以解悶喲。”
  “我已經沒有資格學茶道了。”
  “什麽話!”
  近子把重疊着摞在膝上的雙手鬆開,說:“其實嘛,梅雨天也快過去,我想給這府上的茶室通通風,今天才登門拜訪的。”
  近子說着瞥了菊治一眼。
  “文子也來了,你看怎麽樣?”
  “啊?”
  “請讓我用一下你母親的遺物志野陶……”
  文子擡起頭望了望近子。
  “讓我們也來談談你母親的往事吧。”
  “可是,如果在茶室裏哭了起來,多討厭啊。”
  “哦,那就哭嘛,沒關係的。不久,菊治少爺一旦成了親,我也就不能隨便進茶室裏來羅。雖然這是值得我回憶的茶室……”
  近子笑了笑,故作莊重地說:“我是說,要是與稻村傢的雪子小姐的這門親事定下來的話。”
  文子點點頭,絲毫不露聲色。
  然而,酷似她母親的那張圓臉上,卻看得出她憔悴的神色。
  菊治說:“提這些沒定的事,會給對方添麻煩的。”
  “我是說假如定下來的話。”
  近子又把話頂了回去。
  “好事多磨嘛,在事情還沒有定下來之前,也請文子小姐就當沒聽說過。”
  “是。”
  文子又點了點頭。
  近子喊了一聲女傭,站起身來去打掃茶室了。
  “這兒的樹蔭下,樹葉還濕着呢,小心點!”
  庭院裏傳來了近子的聲音。
  
  三
  
  
  “早晨,在電話裏甚至能聽得見這裏的雨聲吧。”菊治說。
  “電話裏也能聽見雨聲嗎?我倒沒有註意。這庭院裏的雨聲,在電話裏能聽得見嗎?”
  文子把視綫移嚮庭院。
  樹叢的對面,傳來了近子打掃茶室的聲音。
  菊治也一邊望着庭院一邊說:“我也並不認為電話裏能聽得見文子小姐那邊的雨聲。不過,後來卻有這種感覺,傍晚的驟雨真是傾盆而來啊!”
  “是啊!雷聲太可怕了……”
  “對對,你在電話裏也這麽說過。”
  “連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也像傢母。一響雷,母親就會用和服的袖兜裏住我的小腦袋。夏天外出的時候,傢母總要望望天空,說聲:今天會不會打雷呢。直到現在,有時一打雷,我還想用袖兜捂住臉吶。”
  文子說着,從肩膀到胸部暗暗地露出了腆的姿態。
  “我把那衹志野陶茶碗帶來了。”
  文子說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文子折回客廳的時候,把包裏那茶碗的小包放在菊治的膝前。
  但是,菊治有點躊躇,文子就把它拉倒自己面前,從盒子裏把茶碗拿了出來。
  “令堂也曾用筒狀的樂茶碗來喝茶吧。那也是了入産的嗎?”菊治說。
  “是的。不過傢母說不論黑樂還是赤樂,用它喝粗茶或烹茶,在色彩的配合上都不好,所以她常用這衹志野陶茶碗。”
  “是啊,用黑樂茶碗來喝,粗茶的顔色就看不見了……”
  菊治無意將擺放在那裏的志野陶筒狀茶碗,拿到手上來觀賞,文子看見以後說:“它可能不是上乘的志野陶,不過……”
  “哪裏。”
  但是,菊治還是沒有伸出手來。
  正如今天早晨文子在電話裏所說的那樣,這衹志野陶的白釉裏隱約透出微紅。仔細觀賞的時候,那紅色仿佛從白釉裏浮現出來似的。
  而且,茶碗口帶點淺茶色。有一處淺茶色顯得更濃些。
  那兒恐怕就是接觸嘴唇的地方吧。
  看上去好象沾了茶銹。但也可能是嘴唇踫髒的。
  在觀賞的過程中,那淺茶色依然呈現出紅色來。
  正如今天早晨文子在電話裏所說的那樣,這難道真是文子母親的口紅滲透進去的痕跡嗎?
  這麽一想,他再看,釉面果然呈現茶、赤攙半的色澤。
  那色澤宛如褪色的口紅,又似枯萎的紅玫瑰——並且,當菊治覺得它像沾在什麽東西上的陳舊血漬的顔色時,心裏就覺得難以置信。
  他既感到令人作嘔的齷齪,同時也感到使人迷迷糊糊的誘惑。
  茶碗面上呈黑青色,繪了一些寬葉草。有的草葉間中呈紅褐色。
  這些草,繪得單純而又健康,仿佛喚醒了菊治的病態的官能。
  茶碗的形狀也很端莊。
  “很不錯啊。”
  菊治說着把茶碗端在手上。
  “我不識貨。不過,傢母很喜歡它,常用它來喝茶。”
  “給女人當茶碗用很合適啊。”菊治從自己的話裏,再一次活脫脫地感受到文子的母親這個女人的溫馨。
  儘管如此,文子為什麽要把這衹滲透了她母親的口紅的志野茶碗拿來給他看呢?
  菊治不清楚,這是出於文子的天真,還是滿不在乎?
  衹是,文子的那種不抵抗的心緒,仿佛也傳給了菊治。
  菊治在膝上轉着茶碗觀賞,但是避免讓手指踫到茶碗邊接觸嘴唇的地方。
  “請把它收好。讓慄本老太婆看到,說不定她又會說些什麽,頂討厭的。”
  “是。”
  文子把茶碗放進盒裏,重新包好。
  文子本打算把它送給菊治纔帶來的,可是好象沒有踫上機會。也許是顧慮菊治不喜歡這件東西。
  文子站起身來,又把那小包放回門口。
  近子從庭院裏嚮前彎着身子,走了上來。
  “請把太田傢的那個水罐拿出來好嗎?”
  “用我們傢的東西怎麽樣?再說太田小姐也在場……”
  “瞧你說的,正因為文子小姐來了纔用的嘛,不是嗎?藉志野這件紀念遺物,談談你母親的往事。”
  “可是,你不是憎恨太田夫人的嗎?”菊治說。
  “我幹麽要恨她呢,我們衹是脾性合不來罷了。憎恨死去的人有什麽用呢?不過,脾性合不來,我不瞭解她,但另一方面有些地方我反而能看透那位夫人。”
  “看透別人就是你的毛病……”
  “做到讓我看不透纔好嘛。”
  文子在走廊上出現,她落座在門框邊上。
  近子聳起左肩膀,回過頭來說:“我說,文子小姐,能讓我們用一下你母親的志野陶嗎?”
  “啊,請用。”文子回答。
  菊治把剛放進壁櫥裏的志野水罐拿了出來。
  近子把扇子輕快地插腰帶間,抱着水罐盒嚮茶室走去。
  菊治也走到門框邊來,說:“今早在電話裏聽說你搬傢了,我大吃一驚。房子這類事,都是你一個人處理的嗎?”
  “是的。不過,是個熟人把它買了下來,所以比較簡單。
  這位熟人說,他暫住在大磯,房子較小,說願意與我交換。可是,房子再小,我也不能一個人住呀。要去上班,還是租房方便些。因此,就先暫住在朋友傢裏。”
  “工作定了嗎?”
  “還沒有。真到緊要關頭,自己又沒學到什麽本事……”
  文子說着莞爾一笑。
  “本來打算待工作單位定下來之後,再拜訪您。在既無傢又無職,漂泊無着的時候去看您,未免太凄涼了。”
  菊治想說,這種時候來最好,他本以為文子孤苦伶仃,但眼前從表情上觀看,也不顯得特別寂寞。
  “我也想把這幢房子賣掉,但我一嚮拖拖拉拉。不過,因為存心要賣,所以連架水槽也沒有修理,鋪席成了這副模樣,也不能換席子面兒。”
  “您不是要在這所房子裏結婚嗎?那時再……”文子直率地說。
  菊治看了看文子,說:“你指的是慄本的事吧。你認為我現在能結婚嗎?”
  “為了傢母的事?……如果說傢母使您那樣傷心,那麽傢母的事已經過去了,您大可不必再提了……”
  
  四
  
  
  近子幹起茶道得心應手,很快就把茶室準備好了。
  “打點得與水罐子相配嗎?”
  近子問菊治,可是他不懂。
  菊治沒有回答,文子也不言語。菊治和文子都望着志野水罐。
  原本是用來插花供奉在太田夫人靈前的,今天派上它本來的用場,當水罐用了。
  早先是太田夫人手裏的東西,現在卻聽任慄本近子使用。
  太田夫人辭世後,傳給了女兒文子,再由文子送到菊治手裏。
  這就是這衹水罐的奇妙的命運。不過,也許就是茶道器具的通常遭遇吧。
  這衹水罐在太田夫人擁有之前,製成之後,歷經了三四百年,這期間,不知更迭過多少命運各異的物主而傳承至今啊!
  “志野水罐放在茶爐和燒茶水用的鐵鍋旁,更顯得像個美人了。”菊治對文子說。
  “但是,它那剛勁的姿態,决不亞於鐵器啊。”
  志野陶的白釉面,潤澤光亮,仿佛是從深層透射出來的。
  菊治在電話裏對文子說過,一看到這件志野陶,就想見她,但她母親的白皙肌膚裏也深深地藴涵着女人的這種剛勁嗎?
  天氣酷熱,菊治把茶室的拉門打開了。
  文子坐着的身後的窗外,楓葉翠緑。茂密層疊的楓葉的投影,落在文子的頭髮上。
  文子那修長脖頸以上的部分,映照在窗外投進的亮光中。
  露在像是初次穿上的短袖衣服外的胳膊,顯得白皙中略帶青色。她並不太胖,但肩膀圓勻,胳膊也是圓乎乎的。
  近子也望着水罐。
  “如果水罐不用在茶道上,就顯不出它的靈性來。衹隨便地插上幾枝洋花,太委屈它了。”
  “傢母也用它插過花呢。”文子說。
  “你母親遺下的這衹水罐,到這兒來了,真像做夢似的。
  不過,你母親也一定會很高興的吧。”
  也許近子是想挖苦一下。
  可是,文子卻若無其事地說:“傢母也曾把這衹水罐用來插花。再說,我已不再學茶道了。”
  “不要這樣說嘛。”
  近子環顧了一下茶室,說:“我覺得能在這兒坐坐,心裏還是很踏實的。四處都能看到。”
  近子望了望菊治,說:“明年是令尊逝世五周年,忌辰那天舉行一次茶會吧。”
  “是啊,把所有贋品茶具統統擺出來,再把客人請來,也許這是件愉快的事。”
  “什麽話,令尊的茶具沒有一件是贋品。”
  “是嗎?但是,全部贋品的茶會可能很有意思吧。”菊治對文子說。
  “這間茶室裏,我總覺得充滿一股發黴的臭味,如果舉辦一次茶會,全部使用贋品,也許能拂去這股黴氣。我把它當作為已故父親祈冥福,從此便與茶道斷絶關係。其實我早就與茶道絶緣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這個老婆子真討厭,總要到這茶室裏來歇息是嗎?”
  近子迅速地用圓筒竹刷攪和抹茶。
  “可以這麽說吧。”
  “不許你這麽說!但是,如果你結上新緣,那麽斷掉舊緣也未嘗不可。”
  近子說聲請吧,便將茶送到菊治面前。
  “文子小姐,聽了菊治少爺的這番玩笑話,會不會覺得你母親的這件遺物的去處找錯了地方呢?我一看見這件志野陶,就覺得你母親的面影仿佛映在那上面。”
  菊治喝完茶,將茶碗放下,馬上望着水罐。
  也許是近子的姿影映在那黑漆的蓋子上吧。
  然而,文子則心不在焉地坐着。
  菊治弄不清文子是不想抵抗近子呢,還是無視近子。
  文子也沒有露出不愉快的神色,與近子進茶室坐在一起,這也是件奇妙的事。
  對於近子提及菊治的親事一事,文子也沒有露出拘謹的神色。
  一嚮憎恨文子母女的近子,每句話都有意羞辱文子,可是文子也沒有表示反感。
  難道文子沉溺在深深的悲傷中,以致對這一切都視為過往煙雲嗎?
  難道是母親去世的打擊,使她完全超越了這一切嗎?
  也許是她繼承了她母親的性格,不為難自己,也不得罪他人,是個不可思議的、類似擺脫一切煩惱的純潔姑娘?
  但是,菊治好象在努力不使人看出他要保護文子,使她不受近子的憎惡和侮辱。
  當菊治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纔奇怪呢。
  菊治看着近子最後自點自飲茶的模樣,也覺得十分奇怪。
  近子從腰帶間取出手錶,看了看說:“這手錶太小,老花眼看起來太費勁了………把令尊的懷錶送給我吧。”
  “他可沒有懷錶。”菊治頂了回去。
  “有。他經常用吶。他去文子小姐傢的時候,也總是帶在身上的嘛。”
  近子故意裝出一副呆然若失的神色。
  文子垂下了眼簾。
  “是兩點十分嗎?兩根針聚在一起,模模糊糊的看不清。”
  近子又現出她那副能幹的樣子。
  “稻村傢的小姐給我招徠一些人,今天下午三點開始學習茶道。我在去稻村傢之前,到這裏來了一趟,想聽聽菊治少爺的回音,以便心中有數。”
  “清你明確地回絶稻村傢吧。”
  儘管菊治這麽說,但近子還是笑着打馬虎眼,說:“好,好,明確地……”接着又說:“真希望能早一天讓那些人在這間茶室裏學習茶道啊!”
  “那就清稻村傢把這幢房子買下來好了。反正我最近就要把它賣掉。”
  “文子小姐,我們一起走到那兒吧?”
  近子不理會菊治,轉過身來對文子說。
  “是。”
  “那我就趕緊把這裏收拾幹淨。”
  “我來幫您忙吧。”
  “那就謝了。”
  可是,近子不等文子,迅速地到水房去。
  傳來了放水聲。
  “文子小姐,我看算了,不要跟她一起走。”菊治小聲說。
  文子搖搖頭,說:“我害怕。”
  “有什麽可怕的。”
  “我真害怕。”
  “那麽,你就跟她走到那邊,然後擺脫她。”
  文子又搖了搖頭,然後站起身來,把夏服膝彎後面的皺折撫平。
  菊治差點從下面伸出手去。
  因為他以為文子踉蹌要倒的緣故,文子臉上飛起了一片紅潮。
  剛纔近子提到懷錶的事,她難過得眼圈微紅,現在則羞得滿臉通紅,宛如猝然綻開的紅花。
  文子抱着志野水罐嚮水房走去。
  “喲,還是把你母親的東西拿來了?”
  裏面傳來了近子嘶啞的聲音。
  
  雙重星
  
  一
  
  
  慄本近子到菊治傢來說,文子和稻村小姐都結婚了。
  夏令時節,傍晚八時半,天色還亮。晚飯後,菊治躺在廊道上,望着女傭買來的螢火蟲籠。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發白的螢火光帶上了黃色,天色也昏暗了。但是,菊治也沒有起身去開燈。
  菊治嚮公司請了四五天夏休假,到坐落在野尻湖的友人的別墅去度假,今天剛回來。
  友人已經結婚,生了一個孩子。菊治沒有經驗,不知嬰兒生下來有多少日子了。相應地說,是長得大了還是小,心中無數,不知該怎麽寒暄纔好。
  “這孩子發育得真好。”
  菊治的話音剛落,友人的妻子回答說:“哪裏呀,生下來時真小得可憐,近來纔長得象樣些了。”
  菊治在嬰兒面前晃了晃手說:“他不眨眼呀。”
  “孩子看得見,不過得過些時候纔會眨眼吶。”
  菊治以為嬰兒出生好幾個月,其實纔剛滿百天。這年輕的主婦,頭髮稀疏,臉色有點發青,還帶着産後的憔悴,這是可以理解的。
  友人夫婦的生活,一切以嬰兒為中心,衹顧照看嬰兒,菊治覺得自己顯得多餘了。但是,當他乘上火車回傢途中,那位看起來很老實的友人妻子,挂着一副無生氣的憔悴的面容,她那呆呆地抱着嬰兒的纖弱的身影,總是浮現在菊治的腦際,怎麽也拂除不掉。友人本來同父母兄弟住在一起,這第一個孩子出生不久,就暫住在湖畔的別墅裏。已習慣於與丈夫過着兩人生活的妻子,大概安心舒適,甚至達到發呆的程度吧。
  此刻,菊治回到傢裏,躺在廊道上,依然想起那位友人妻子的姿影。
  這種思念的情懷帶有一種神聖的哀感。
  這時,近子來了。
  近子冒冒失失地走進房間說:“哎喲,怎麽在這麽黑的地方……”
  她落座在菊治腳邊的廊道上。
  “獨身真可憐呀。躺在這裏,連燈都沒有人給開。”
  菊治把腿彎縮起來。不大一會兒,滿臉不高興地坐了起來。
  “請躺着吧。”
  近子用右手打個手勢,示意讓菊治躺下,爾後又故作莊重地寒暄了一番。她說她去了京都,回來時還在箱根歇了歇腳。在京都她師傅那裏,遇見了茶具店的大泉先生。
  “難得一見,我們暢談了有關你父親的往事。他說要帶我去看看三𠔌先生當年悄悄幽會住過的那傢旅館,於是他就帶我去了木屋町的一傢小旅館。那裏可能是你父親與太田夫人去過的地方呢。大泉還讓我住在那裏,他說這種話太沒分寸了。一想到你父親與太田夫人都死了,我再怎麽行,半夜裏,說不定也會害怕的。”
  菊治默不作聲,心想,沒分寸的正是說這種話的近子你呢。
  “菊治少爺也去野尻湖了吧?”
  近子這是明知故問。其實她一進門,就從女傭那裏聽說了,近子沒等女傭傳達,就唐突地走了進來,這是她一貫的作風。
  “我剛到傢。”
  菊治滿臉不高興地回答。
  “我三四天前就回來了。”
  說着,近子也鄭重其事,聳起左肩膀說:“可是,一回來就聽說發生了一件令人感到遺憾的事。這使我大吃一驚,都怪我太疏忽,我簡直沒臉來見菊治少爺。”
  近子說,稻村傢的小姐結婚了。
  菊治露出了吃驚的神色,所幸的是廊道上昏暗。但是,他毫不在意地說:“是嗎?什麽時候?”
  “好象是別人的事似的,真沉得住氣啊!”
  近子挖苦了一句。
  “本來就是嘛,雪子小姐的事,我已經讓你回絶過多次了嘛。”
  “衹是口頭上吧。恐怕是對我纔想擺出這副面孔吧。好象從一開始自己就不情願,偏偏這個多管閑事的老太婆好自作主張,糾纏不休,令人討厭是嗎。其實,你心裏卻在想,這位小姐挺好。”
  “都鬍說些什麽。”
  菊治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你還是喜歡這位小姐的吧。”
  “是位不錯的小姐。”
  “這點我早就看出來了。”
  “說小姐不錯,不一定是想結婚。”
  但是,一聽說稻村小姐已經結婚,心頭仿佛被撞擊了一下,菊治強烈地渴望在腦海裏描繪出小姐的面影。
  在圓覺寺的茶會上,近子為了讓菊治觀察雪子,特地安排雪子點茶。
  雪子點茶,手法純樸,氣質高雅,在嫩葉投影的拉門的映襯下,雪子身穿長袖和服的肩膀和袖兜,甚至連頭髮,仿佛都熠熠生輝,這種印象還留在菊治的內心底裏。難能想起雪子的面容。當時她用的紅色綢巾,以及去圓覺寺深院的茶室的路上她手上那個綴有潔白千衹鶴的粉紅色皺綢小包袱,此時此刻又鮮明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裏。
  後來有一次,雪子上菊治傢,也是近子點茶。即使到了第二天,菊治還感到小姐的芳香猶存在茶室裏。小姐係的繪有菖蘭的腰帶,如今還歷歷在目,但是她的姿影卻難以捕捉。
  菊治連三四年前亡故的父親和母親的容顔,也都難以在腦際明確地描繪出來。看到他們的照片後,纔確有所悟似地點點頭,也許越親近、越深愛的人,就越難描繪出來。而越醜惡的東西,就越容易明確地留在記憶裏。
  雪子的眼睛和臉頰,就像光一般留在記憶裏,是抽象的。
  可是,近子那乳房與心窩間長的那塊痣,卻像癩蛤蟆一般留在記憶裏,是很具體的。
  這時,廊道上雖然很暗,但是菊治知道她多半穿的是那件小千𠔌白麻皺綢的長襯衫,即使在亮處,也不可能透過衣服看見的她胸脯上的那塊痣。然而,在菊治的記憶裏,卻能看見。與其說昏暗而看不見,毋寧說在黑暗中的記憶裏見得更清楚。
  “既然覺得是位不錯的小姐,就不該放過呀。像稻村小姐這樣的人,恐怕世上獨一無二。就算你找一輩子,也找不到同樣的。這麽簡單的道理,難道菊治少爺還不明白嗎?”
  接着,近子用申斥般的口吻說:“你經驗不多,要求倒很高。唉,就這樣,菊治少爺和雪子小姐兩人的人生,就整個改變了。小姐本來對菊治少爺還是很滿意的,現在嫁給別人了,萬一有個不幸,不能說菊治少爺就沒有責任吧。”
  菊治沒有響應。
  “小姐的風貌,你也看得一清二楚了吧。難道你就忍心讓她後悔:如若早幾年與菊治少爺結婚就好了,忍心讓她總是思念菊治少爺嗎?”
  近子的聲調裏含有惡意。
  就算雪子已經結了婚,近子為什麽還要來說這些多餘的話呢?
  “喲,是螢火蟲籠子,這時節還有?”
  近子伸了伸脖子,說:“這時候,該是挂秋蟲籠子的季節了,還會有蠻火蟲?簡直像幽靈嘛。”
  “可能是女傭買來的。”
  “女傭嘛,就是這個水平。菊治少爺要是習茶道,就不會有這種事了。日本是講究季節的。”
  近子這麽一說,螢蟲的火卻也有點像鬼火。菊治想起野尻湖畔蟲鳴的景象。這些螢火蟲能活到這個時節,着實不可思議。
  “要是有太太,就不至於出現這種過了時的清寂季節感了。”
  近子說着,突然又悄然地說:“我之所以努力給你介紹稻村小姐,那是因為我覺得這是為令尊效勞。”
  “效勞?”
  “是啊。可是菊治少爺還躺在這昏暗中觀看螢火蟲,就連太田傢的文子小姐也都結婚了,不是嗎?”
  “什麽時候?”
  菊治大吃一驚,仿佛被人絆了一跤似的。他比剛纔聽說雪子已經結婚的消息更為震驚,也不準備掩飾自己受驚的神色了。菊治的神態似乎在懷疑:不可能吧。這一點,近子已看在眼裏。
  “我也是從京都回來纔知道的,都給愣住了。兩人就像約好了似的,先後把婚事都辦完了,年輕人太簡單了。”近子說。
  “我本以為,文子小姐結了婚,就再沒有人來攪擾菊治少爺了,誰知道那時候稻村傢的小姐早就把婚事辦過了。對稻村傢,連我的臉面也都丟淨了。這都是菊治少爺的優柔寡斷招徠的呀。”
  “太田夫人直到死都還在攪擾菊治少爺吧。不過,文子小姐結了婚,太田夫人的妖邪性該從這傢消散了吧。”
  近子把視綫移嚮庭院。
  “這樣也就幹淨利落了,庭院裏的樹木也該修整了。光憑這股黑暗勁,就明白茂密樹木,枝葉無序,使人感到憋悶,厭煩。“父親過世四年,菊治一次也沒請過花匠來修整過。庭院裏的樹木着實是無序地生長,光嗅到白天的餘熱所散發出來的氣味,也能感覺到這一點。
  “女傭恐怕連水也沒澆吧。這點事,總可以吩咐她做呀。”
  “少管點閑事吧。”
  然而,儘管近子的每句話都使菊治皺眉頭,但他還是聽任她絮絮叨叨講個沒完。每次遇見她都是這樣。
  雖然近子的話慪人生氣,但她還是想討好菊治的,並且也企圖試探一下菊治的心思。菊治早已習慣她的這套手法。菊治有時公開反駁她,同時也悄悄地提防她。近子心裏也明白,但一般總佯裝不知,不過有時也會表露出她明白他在想什麽。
  而且,近子很少說些使菊治感到意外而生氣的話,她衹是挑剔菊治有自我嫌惡的一面,緣此而可能想到的事。
  今晚,近子前來告訴雪子和文子結婚的事,也是想打探一下菊治的反應。菊治心想:她究竟是什麽居心呢,自己可不能大意。近子本想把雪子介紹給菊治,藉此使文子疏遠菊治,可是現在這兩個姑娘既然都已成親,剩下菊治,他怎麽想,本來與近子毫不相幹,然而近子仿佛還要緊追着菊治心靈上的影子。
  菊治本想起身去打開客廳和廊道上的電燈。待菊治意識過來,覺得在黑暗中,這樣與近子談話,有點可笑,況且他們之間也沒有達到如此親密的程度。連修整庭院樹木的事,她也指手劃腳,這是她的毛病。菊治把她的話衹當耳旁風。但是,為了開燈而要站起身,菊治又覺懶得起來。
  近子剛走進房間,儘管說了燈的事,但她也無意站起身去開燈。她的職業原本使她養成了這類小事很勤快的習慣。可是現在看來,她似乎不想為菊治做更多的事。也許近子年紀大了,或許是她作為茶道師傅,拿點架子的緣故。
  “京都的大泉,托我捎個口信,如果這邊有意要出售茶具,那麽希望能交給他來辦理。”
  接着,近子用沉着的口吻說:“與稻村傢小姐的這門親事也已經吹了,菊治少爺該振作起來,開始另一種新生活了。也許這些茶具就派不上什麽用場。從你父親的那代起就用不着我,使我深感寂寞。不過,這間茶室也衹有我來的時候,纔得以通通風吧。”
  哦,菊治這纔領會過來,近子的目的很露骨。眼看着菊治與雪子小姐的婚事辦不成,她對菊治也已絶望,最後就企圖與茶具鋪的老闆合謀弄走菊治傢的茶具。她在京都與大泉大概已商量好了。菊治與其說很惱火,莫如說反而感到輕鬆了。
  “我連房子都想賣,到時候也許會拜托你的。”
  “那人畢竟是從你父親那代起就有了交情,終歸可以放心啊。”
  近子又補充了一句。
  菊治心想:傢中的茶具,近子可能比自己更清楚,也許近子心裏早已經盤算過了。
  菊治把視綫移嚮茶室那邊。茶室前有棵大夾竹桃,白花盛開。朦朧間,衹見一片白。夜色黑,幾乎難以劃清天空與庭院樹木的界限。
  
  二
  
  
  下班時刻,菊治剛要走出公司辦公室,又被電話叫了回來。
  “我是文子。”
  電話裏傳來了小小的聲音。
  “哦,我是三𠔌……”
  “我是文子。”
  “啊,我知道。”
  “給您打電話真失禮了,有件事,如果不打電話道歉就來不及了。”
  “哦?”
  “事情是這樣的,昨天,我給您寄了一封信,可是忘記貼郵票了。”
  “是嗎?我還沒有收到……”
  “我在郵局買了十張郵票,就把信發了。可是回傢一看,郵票依然還是十張。真糊塗呀。我想着怎麽才能在信到之前嚮您緻歉……”
  “這點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菊治一邊回答,一邊想,那封信可能是結婚通知書吧。
  “是封報喜信嗎?”
  “什麽?……以前總是用電話與您聯繫,給您寫信還是頭一回,我拿不定主意,惦挂着信發出去好不好,竟忘了貼郵票。”
  “你現在在哪裏?”
  “東京站的公用電話亭……外面還有人在等着打電話呢。”
  “哦,是公用電話。”
  菊治不明白,但還是說:“恭喜你了。”
  “您說什麽呢?……托您的福總算……不過,您是怎麽知道的呢?”
  “慄本告訴我的。”
  “慄本師傅?……她是怎麽知道的呢?真是個可怕的人啊。”
  “不過,你也不會再見到她吧。記得上次在電話裏還聽見傍晚的雷陣雨聲,是不是。”
  “您是那麽說的。那時,我搬到朋友傢去住,我猶豫着要不要告訴您,這次也是同樣的情景。”
  “那還是希望你通知我纔好。我也是,從慄本那裏聽說後,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嚮你賀喜。”
  “就這樣銷聲匿跡,未免太凄涼了。”
  她那行將消失似的聲音,頗似她母親的聲音。
  菊治突然沉默不語。
  “也許是不得不銷聲匿跡吧……”
  過了一會兒又說:“是間簡陋的六鋪席房間,那是與工作同時找到的。”
  “啊?……”
  “正是最熱的時候去上班,纍得很。”
  “是啊,再加上結婚不久……”
  “什麽?結婚?……您是說結婚嗎?”
  “恭喜你。”
  “什麽?我?……我可不願聽呀。”
  “你不是結婚了嗎?”
  “沒有呀。我現在還有心思結婚嗎?……傢母剛剛那樣去世……”
  “啊!”
  “是慄本師傅這麽說的吧?”
  “是的。”
  “為什麽呢?真不明白。三𠔌先生聽了之後,也信以為真了吧?”
  這句話,文子仿佛也是對自己說的。
  菊治突然用明確的聲調說:“電話裏說不清楚,能不能見見面呢?”
  “好。”
  “我去東京站,請你就在那裏等着。”
  “可是……”
  “要不然就約個地方會面?”
  “我不喜歡在外面跟人傢約會,還是我到府上吧。”
  “那麽我們就一起回去吧。”
  “一起回去,那還不是等於約會嗎?”
  “是不是先到我公司來?”
  “不。我一個人去府上。”
  “是嗎。我立即就回去。如果文子小姐先到,就請先進屋裏歇歇吧。”
  如果文子從東京站乘坐電車,恐怕會比菊治先到。但是,菊治總覺得可能會與她同乘一躺電車,他在車站上的人群中邊走邊尋覓。
  結果還是文子先到了他傢。
  菊治聽女傭說文子在庭院裏,他就從大門旁邊走進庭院。
  文子落坐在白夾竹桃樹萌下的石頭上。
  自從近子來過之後,四五天來,女傭總在菊治回來之前給樹木澆上了水。庭院裏的舊水竜頭還能使用。
  文子就坐的那塊石頭,下半部看上去還是濕漉漉的。如果那株鮮花盛開的夾竹桃是茂盛的緑葉襯着紅花,那就像烈日當空的花,可是它開的是白花,就顯得格外涼爽。花簇圍繞着文子的身影柔媚地搖曳着。文子身穿潔白棉布服,在翻領和袋口處都用深藍布瓖上一道細邊。
  夕陽從文子背後的夾竹桃的上空,一直照射到菊治的面前。
  “歡迎你來。”
  菊治說着親切地迎上前去。
  文子本來比菊治要先開口說什麽的,可是……“剛纔,在電話裏……”
  文子說着,雙肩一收,像要轉身似地站了起來。心想:如果菊治再走過來,說不定還會握她的手呢。
  “因為在電話裏說了那種事,所以我纔來的。來更正……“結婚的事嗎?我也大吃一驚了。”
  “嫁給誰呢?……”
  文子說着,垂下了眼簾。
  “嫁給誰的事嘛……就是說聽到文子小姐結婚了的時候,以及聽說你沒有結婚的時候,這兩次都使我感到震驚。”
  “兩次都?”
  “可不是嗎。”
  菊治沿着踏腳石,邊走邊說:“從這裏上去吧。你剛纔可以進屋裏等我嘛。”
  菊治說着落座在廊道上。
  “前些日子我旅行回來,在這裏休息的時候,慄本來了,是個晚上。”
  女傭在屋裏呼喚菊治。大概是晚飯準備好了,這是他離開公司時用電話吩咐過的。菊治站起身,走了進去,順便換上了一身白色上等麻紗服走了出來。
  文子好象也重新化過裝。等待着菊治坐下來。
  “慄本師傅是怎樣說的?”
  “她衹是說,聽說文子小姐也結婚了……”
  “三𠔌少爺就信以為真了,是嗎?”
  “萬沒想到她會撒這個謊……”
  “一點都不懷疑?……”
  轉瞬間,但見文子那雙又大又黑的瞳眸濕潤了。
  “我現在能結婚嗎?三𠔌少爺以為我會這樣做嗎?傢母和我都很痛苦,也很悲傷,這些都還沒有消失,怎能……”
  菊治聽了這些話,仿佛她母親還活着似的。
  “傢母和我天生輕信別人,相信人傢也會理解自己。難道這衹是一種夢想?衹是自己心靈的水鏡上反映出來的一種自我寫照……”
  文子已泣不成聲了。
  菊治沉默良久,說:“記得前些時候,我曾問過文子小姐:你以為我現在可能結婚嗎?那是在一個傍晚雷陣雨的日子裏……”
  “是雷聲大作那天?……”
  “對。今天卻反過來由你說了。”
  “不,那是……”
  “文子小姐總愛說我,快結婚了吧。”
  “那是……三𠔌少爺與我全然不同嘛。”
  文子說着用噙滿淚珠的眼睛凝望着菊治。
  “三𠔌少爺與我不一樣呀。”
  “怎麽不一樣?”
  “身份也不一樣……”
  “身份?……”
  “是的,身份也不一樣。不過,如果說身份這個辭用得不合適的話,那麽可不可以說是身世灰暗呢。”
  “就是說罪孽深重?……那恐怕是我吧。”
  “不!”
  文子使勁搖了搖頭。眼淚便奪眶而出。但是,卻有一滴淚珠意外地順着左眼角流到耳邊滴落下來。
  “如果說是罪孽,傢母早已背負着它辭世了。不過,我並不認為是罪孽,而覺得這衹是傢母的悲傷。”
  菊治低下頭來。
  “是罪孽的話,也許就不會消失,而悲傷則會過去的。”
  “但是,文子小姐說身世灰暗這種話,不就使令堂的死也成了灰暗了嗎。”
  “還是說深深的悲傷好。”
  “深深的悲傷……”
  菊治本想說與深深的愛一樣,但欲言又止。
  “再說,三𠔌少爺還有與雪子小姐商議婚姻的事,和我就不一樣呀。”
  文子好象把話題又拉回到現實中來,說;“慄本師傅似乎認為傢母從中攪擾了這樁事。她所以說我已經結婚了,顯然認為我也是攪擾者吧,我衹能這樣想。”
  “可是,據說這位稻村小姐也已經結婚了。”
  文子鬆了口氣,露出泄氣似的表情,但又說:“撒謊……恐怕是謊言吧。這也肯定是騙人的。”
  文子說着又使勁地搖了搖頭。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你是說稻村小姐的結婚?……大概是最近的事吧。”
  “肯定是騙人的。”
  “據她說,雪子小姐和文子小姐,兩人都已經結婚了,所以我反而以為文子小姐結婚大概也是真的了。”
  說着菊治又低聲補充了一句:“不過,也許雪子小姐方面是真的……”
  “撒謊。哪有人在大熱天裏結婚的。衹穿一層衣裳,還汗流不止。”
  “說的也是啊,夏天就沒有人舉行婚禮嗎?”
  “哎,幾乎沒有……雖然也不是絶對沒有……婚禮儀式一般都在秋季或是……”
  文子不知怎的,潤濕了的眼眶裏又涌出了新的淚珠。她凝視着滴落在膝上的淚痕。
  “但是,慄本師傅為什麽要說這種謊言呢?”
  “我還真的受騙了。”
  菊治也這麽說。
  可是,這件事為什麽會使文子落淚呢?
  至少,在這裏可以確認,文子結婚是謊言。
  說不定,雪子真的是結婚了,所以現在近子很可能是為了使文子疏遠菊治而說文子也結婚了的吧。菊治作了這樣的猜想。
  然而,光憑這樣的猜想還是說服不了自己。菊治仍然覺得,說雪子結婚了,似乎也是謊言。
  “總之,雪子小姐結婚的事,究竟是真還是假,在未弄清之前,還不能斷定慄本是不是在惡作劇。”
  “惡作劇……”
  “嗨,就當她是惡作劇吧。”
  “可是,如果我今天不給您挂電話,我不就成了已經結婚的人了嗎。
  這真是個殘酷的惡作劇。”
  女傭又來招呼菊治。
  菊治拿着一封信從裏面走了出來,說:“文子小姐的信送到了。沒貼郵票的………”
  菊治剛要輕鬆地拆開這封信。
  “不,不。請不要看……”
  “為什麽?”
  “不願意嘛,請還給我。”
  文子說着膝行過去,想從菊治手裏把信奪過來。
  “還給我嘛。”
  菊治突然把手藏到背後。
  這瞬間,文子的左手一下子按在菊治的膝上。她想用右手把信搶過來。左手和右手的動作不協調,身體失去了平衡。
  她趕緊用左手嚮後支撐着自己,險些倒在菊治的身上,可是她仍想用右手去夠菊治背後的信,於是她盡量將右手嚮前伸。
  身子嚮右一扭,側臉差點落在菊治的懷裏。文子輕柔地把臉閃開。連按在菊治膝上的左手,也衹是輕柔地觸了一下而已。
  這輕柔的一觸又怎能支撐得住她那先往右扭又嚮前倒的上半身呢。
  菊治眼看着文子的身子搖搖晃晃地壓將過來,渾身肌肉綳緊,但卻為文子那意外輕柔的軀體幾乎失控而喊出聲來。他強烈地感受到她是個女人,也感受到了文子的母親太田夫人。
  文子是在哪個瞬間把身子閃開的呢?又在哪裏無力鬆軟下來的呢?這簡直是一股不可名狀的溫柔。仿佛是女人的一種本能的奧秘。菊治本以為文子的身體會沉重地壓將過來,卻不料文子衹是接觸了一下,就恍如一陣溫馨的芬芳飄然而過。
  那香味好濃郁。夏季裏,從早到晚在班上工作的女性的體嗅總會變得濃烈起來的。菊治感受到文子的芳香,仿佛也感受到太田夫人的香味。那是太田夫人擁抱時的香味。
  “唉呀,請還給我。”
  菊治沒有執拗。
  “我把它撕了。”
  文子轉嚮一邊,將自己的信撕得粉碎。汗水濡濕了她的脖頸和裸露的胳膊。
  文子剛纔險些倒下卻又硬把身子閃開,那時臉色刷白,待坐正後,纔滿臉緋紅,似乎就在這個時候出的汗。
  
  三
  
  
  從附近飯館叫來的晚飯,總是老一套的菜餚,食而無味。
  女傭按往常慣例,在菊治面前擺上了那衹志野陶的筒狀茶碗。
  菊治突然發現,可文子早已看在眼裏。
  “喲,那衹茶碗,您用着呢?”
  “是。”
  “真糟糕。”
  文子的聲調沒有菊治那麽羞澀。
  “送您這件東西,我真後悔。我在信裏也提到這件事。”
  “提到什麽?……”
  “沒什麽,衹是表示一下歉意,送給您這麽一件太沒價值的東西……”
  “這可不是沒有價值的東西啊。”
  “又不是什麽上乘的志野陶。傢母甚至把它當作平日用的茶杯呢。”
  “我雖然不在行,但是,它不是挺好的志野陶嗎?”
  菊治說着將筒狀茶碗端在手上觀賞。
  “可是,比這更好的志野陶多着呢。您用了它,也許又會想起別的茶碗,而覺得別的志野陶更好……”
  “我們傢好象沒有這種志野陶小茶碗。”
  “即使府上沒有,別處也能見到的呀。您用它時,假使又想起別的茶碗,而覺得別的志野陶更好的話,傢母和我都會感到很悲哀的啊。”
  菊治唔地一聲,倒抽了一口氣,卻又說:“我已經逐漸與茶道絶緣,也不會再看什麽別的茶碗了。”
  “可是,總難免會有機會看到的呀。何況過去您也見過比這個更好的志野陶。”
  “照你這麽說,衹能把最好的東西送人羅?”
  “是呀。”
  文子說着幹脆地擡起頭來直視菊治,又說:“我是這樣想的。信裏還說請您把它摔碎扔掉羅。”
  “摔碎?把它扔掉?”
  菊治面對文子步步進逼的姿態,支吾地說。
  “這衹茶碗是志野古窯燒製的,恐怕是三四百年前的東西了。當初也許是宴席上或別的什麽場合的用具,既不是茶碗也不是茶杯,不過,自從它被當作小茶碗用之後,恐怕也歷經漫長的歲月了,古人珍惜它,並把它傳承了下來。也許還有人把它收入茶盒裏,隨身帶去作遠途旅行呢。對,恐怕不能由於文子小姐的任性而把它摔碎啊。”
  據說,茶碗口嘴唇接觸的地方,還滲有文子母親的口紅的痕跡。
  聽說,文子的母親告訴過她,口紅一旦沾在茶碗口上,揩拭也揩拭不掉,菊治自從得到這衹志野茶碗後似乎也發現,碗口有一處顯得有些髒,洗也洗不掉。當然,不是口紅那樣的顔色,而是淺茶色,不過卻帶點微紅,如果把它看成是褪了色的口紅陳色,也未嘗不可。但是,也許它是志野陶本身隱約發紅。再說,如果把它當茶碗用的話,那麽碗口接觸嘴唇的地方是固定的,所以留下的嘴唇痕跡,說不定是文子母親之前的物主的呢。
  不過,太田夫人把它當作平日用的茶杯,可能她使用得最多吧。
  菊治還曾這樣想過:把它當茶杯使用,這是太田夫人自己想出來的嗎?莫不是菊治的父親想出來的點子,讓夫人這樣使用的吧。
  他也曾懷疑:太田夫人好象把這對了入産赤與黑筒狀茶碗代替茶杯,當作與菊治的父親共享的夫妻茶碗吧。
  父親讓她把志野陶的水罐當花瓶插上了玫瑰和石竹花,把志野的筒狀茶碗當茶杯用,父親有時也會把太田夫人看作是一種美吧。
  他們兩人都辭世後,那衹水罐和筒狀茶碗都轉到菊治這裏,現在文子也來了。
  “不是我任性。我真的希望您把它摔碎。”
  文子接着又說:“我把水罐送給您,看到您高興地收了下來,我又想起還有另一件志野陶,就順便把那衹茶碗也一起送給您,不過,事後又覺得很難為情。”
  “這件志野陶,恐怕不該當作茶杯使用吧,真是委屈它了……”
  “不過,比它更好的,有的是啊。如果您一邊用它,一邊又想着別的上乘的志野陶,那我就太難過了。”
  “所以你纔說衹能把最好的東西送人是不是?……”
  “那也要根據對象和場合呀。”
  文子的話使菊治受到強烈的震動。
  文子是不是在想:希望菊治通過太田夫人的遺物,想起夫人和文子,或者把他自己想更親切地去撫觸它的東西,看成是最上乘的東西呢?
  文子說一心希望最高的名品纔是她母親的紀念品,菊治也很能理解。
  這正是文子的最高的感情吧。實際上,這個水罐就是這種感情的一種證明。
  志野陶那冷豔而又溫馨的光滑的表面,直接使菊治思念太田夫人。然而,在這些思緒中,之所以沒有伴隨着罪孽的陰影與醜惡,內中可能也有“這衹水罐是名品”這種因素在起作用的緣故吧。
  在觀賞名品遺物的過程中,菊治依然感到太田夫人是女性中的最高名品。名品是沒有瑕疵的。
  傍晚下雷陣雨那天,菊治在電話裏對文子說,看到水罐就想見她。因為是在電話裏,所以他才能說出來。聽到這話後,文子纔說,還有另一件志野陶。於是她纔把這件筒狀茶碗帶到菊治傢裏來。
  誠然,這件筒狀茶碗,不像那件水罐那麽名貴吧。
  “記得傢父也有一個旅行用的茶具箱……”
  菊治回想起來說:“那裏面裝的茶碗,一定比這件志野陶的質量要差。”
  “是什麽樣的茶碗呢?”
  “這……我沒見過。”
  “能讓我看看嗎?肯定是令尊的東西好了。”文子說。
  “如果比令尊的差,那麽這件志野陶就可以摔碎了吧?”
  “危險啊!”
  飯後吃西瓜,文子一邊靈巧地剔掉西瓜子,一邊又催促菊治,她想看那衹茶碗。
  菊治讓女傭把茶室打開,他走下庭院,打算去找茶具箱。
  可是,文子也跟着來了。
  “茶具箱究竟放在哪裏,我也不知道。慄本比我更清楚……”
  菊治說着回過頭來。文子站在夾竹桃滿樹盛開白花的花蔭下,衹見樹根處現出她那雙穿着襪子和庭院木屐的腳。
  茶具箱放在水房的橫架上。
  菊治走進茶室,把茶具箱放在文子的面前。文子以為菊治會解開包裝,她正襟危坐地等着。過了一會兒,她這纔把手伸了出去。
  “那我就打開了。”
  “積了這麽厚的灰塵。”
  菊治拎起文子剛打開來的包裝物,站起身來,走出去把灰塵抖落在庭院裏。
  “水房的架子上有衹死蟬,都長蛆了。”
  “茶室真幹淨啊。”
  “是。前些日子,慄本前來打掃過。就這個時候,她告訴我文子小姐和稻村小姐都結婚了……因為是夜間,可能把蟬也關進屋裏來了。”
  文子從箱子裏取出像裏着茶碗似的小包,深深地彎下腰來,揭開碗袋上的帶子,手指尖有點顫動。
  菊治從側面俯視,衹見文子收縮着渾圓的雙肩嚮前傾傾,她那修長的脖頸更引人註目。
  她非常認真地抿緊下唇,以致顯露出地包天的嘴形,還有那沒有裝飾的耳垂,着實令人愛憐。
  “這是唐津陶瓷吶。”
  文子說着仰臉望着菊治。
  菊治也挨近她坐着。
  文子把茶碗放在鋪席上,說:“是件上乘的好茶碗啊。”
  它也是一件可以當茶杯用的筒形小茶碗,是唐津陶瓷器。
  “質地結實,氣派凜然,遠比那件志野陶好多了。”
  “拿志野陶與唐津陶瓷相比較,恐怕不合適吧……”
  “可是,並攏一看就知道嘛。”
  菊治也被唐津陶瓷的魅力所吸引,遂將它放在膝上欣賞一番。
  “那麽,把那件志野陶拿來看看。”
  “我去拿。”
  文子說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當菊治和文子把志野陶與唐津陶瓷並排在一起時,兩人的視綫偶然相踫在一起。
  接着,兩人的視綫又同時落在茶碗上。
  菊治慌了神似的說:“是男茶碗與女茶碗啊。這樣並排一看……”
  文子說不出話來,衹是點點頭。
  菊治也感到自己的話,誘導出異樣的反響。
  唐津陶瓷上沒有彩畫,是素色的。近似黃緑色的青色中,還帶點暗紅色。形態顯得結實氣派。
  “令尊去旅行也帶着它,足見它是令尊喜愛的一隻茶碗。
  活像令尊呀。”
  文子說出了危險的話,可是她卻沒有意識到危險。
  志野陶茶碗,活像文子的母親。這句話,菊治說不出口。
  然而,兩衹茶碗並排擺在這裏,就像菊治的父親與文子的母親的兩顆心。
  三四百年前的茶碗,姿態是健康的,不會誘人作病態的狂想。不過,它充滿生命力,甚至是官能性的。
  當菊治把自己的父親與文子的母親看成兩衹茶碗,就覺得眼前並排着的兩個茶碗的姿影,仿佛是兩個美麗的靈魂。
  而且,茶碗的姿影是現實的,因此菊治覺得茶碗居中,自己與文子相對而坐的現實也是純潔的。
  過了太田夫人頭七後的第二天,菊治甚至對文子說:兩人相對而坐,也許是件可怕的事。然而現在,那種罪惡的恐懼感,難道也在這純潔的茶碗面被洗刷幹淨了嗎?
  “真美啊!”
  菊治在自言自語。
  “傢父也不是個品格高尚的人,卻好擺弄茶碗之類的東西,說不定是為了麻痹他那種種罪孽之心。”
  “啊?”
  “不過,看着這衹茶碗,誰也不會想起原物主的壞處吧。
  傢父的壽命短暫,甚至僅有這衹傳世的茶碗壽命的幾分之一……”
  “死亡就在我們腳下。真可怕啊!雖然明知自己腳下就有死,但是我想不能總被母親的死所俘虜,我曾做過種種努力。”
  “是啊,一旦成為死者的俘虜,就會覺得自己好象不是這個世間的人似的。”菊治說。
  女傭把鐵壺等點茶傢什拿了進來。
  菊治他們在茶室裏呆了很長的時間,女傭大概以為他們要點茶吧。
  菊治嚮文子建議:用眼前的唐津和志野的茶碗,像旅行那樣,點一次茶如何。
  文子溫順地點了點頭,說:“在把傢母的志野茶碗摔碎之前,把它當作茶碗再用一次,表示惜別好嗎?”
  文子說着從茶具箱裏取出圓筒竹刷,拿到水房去洗涮。
  夏天日長夜短,天未擦黑。
  “就當作是在旅行……”
  文子用小圓筒竹刷,一邊在小茶碗裏攪沫茶,一邊說。
  “既是旅行,住的是哪傢旅館呢?”
  “不一定住旅館呀。也許在河畔,也許在山上嘛。就當作是用山𠔌的溪水來點茶,要是用冷水也許會更好……”
  文子從小茶碗裏拿出小竹刷時,就勢擡起頭,用那雙黑眼珠瞟了菊治一眼,旋即又把視綫傾註在掌心裏正在轉動的那衹唐津茶碗上。
  於是,文子的視綫隨同茶碗一起,移到菊治的膝前。
  菊治感到,文子仿佛也跟着視綫流了過來。
  這回,文子把母親的志野陶放在面前,竹刷子刷刷地踫到茶碗邊緣,她停住手說:“真難啊!”
  “碗太小,難攪動吧。”
  菊治說。可是,文子的手腕依然在顫抖。
  接着,文子的手剛停下來,竹刷子在筒狀小茶碗裏就攪不開了。
  文子凝視着變得僵硬了的自己的手腕,把頭耷拉下來,紋絲不動。
  “傢母不讓我點茶啊!”
  “哦?”
  菊治驀地站起身來,抓住文子的肩膀,仿佛要把被咒語束縛住動彈不了的人攙起來似的。
  文子沒有抗拒。
  
  四
  
  
  菊治難以成眠。待到木板套窗的縫隙裏射進一綫亮光,他就嚮茶室走去。
  庭院裏石製洗手盆前的石頭上,還掉落有志野陶的碎片。
  撿起四塊大碎片,在掌心上拼起來,就成茶碗形,但碗邊上有一處,有個拇指般大的缺口。
  菊治心想,這塊缺口的殘片,說不定還可能找回來,於是他開始在石頭縫裏尋找,可是,很快就停了下來。
  擡頭望去,衹見東邊樹林的上空,嵌着一顆閃閃發光的大星星。
  菊治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見過這種黎明的晨星了。他一面這樣想,一面站起來觀看,衹見天空漂浮着雲朵。
  星光在雲中閃耀,更顯得那顆晨星很大。閃光的邊緣仿佛被水濡濕了似的。
  面對着亮晶晶的晨星,自己卻在撿茶碗的碎片以便拼合起來,相形之下,菊治覺得自己太可憐了。
  於是,他把手中的碎片就地扔掉了。
  昨天晚上,菊治勸阻不久,文子就將茶碗摔在庭院的石製洗手盆上,完全粉碎了。
  悄悄走出茶室的文子,手裏拿着茶碗,這點菊治沒有察覺出來。
  “啊!”
  菊治不禁地大喊了一聲。
  但是,菊治顧不上去撿散落在昏暗的石縫裏的茶碗碎片,他要支撐住文子的肩膀。因為她蹲在摔碎了茶碗前面,身子嚮石製洗手盆倒了過去。
  “還會有更好的志野陶啊。”
  文子喃喃自語。
  難道她擔心菊治把它同更好的志野陶作對比,感到悲傷了嗎?
  後來,菊治徹夜難眠,越發感到文子這句話藴涵着哀切的純潔的餘韻。
  待到曙光撒在庭院裏,他就出去看了看茶碗的碎片。
  但是看到晨星後,他又把撿起來的碎片扔掉了。
  菊治接着擡頭仰望,長嘆了一聲:“啊!”
  晨星不見了。菊治望着扔掉的殘片。就在這瞬間,黎明的晨星躲到雲中了。
  菊治久久地凝望着東方的天空,仿佛自己的什麽地西被人奪走了似的。
  雲層不太厚,卻覓不見晨星的蹤跡。天邊被浮雲隔斷,幾乎接觸到市街的屋頂,一抹淡淡的紅色,越發深沉了。
  “扔在這裏也不行。”
  菊治自言自語,爾後又把志野陶的碎片撿了起來,揣進睡衣的懷裏。
  把碎片扔掉,太凄慘了,也擔心慄本近子等前來盤問。
  文子似乎也想不通纔摔碎的,因此菊治考慮不保存這些碎片,而把它埋在石製洗手盆旁邊。不過,他最後用紙把它包起來,放進壁櫥裏,然後又鑽進了被窩裏。
  文子究竟擔心菊治什麽時候拿什麽東西同這件志野陶比較呢?
  菊治有點疑惑,文子的這種擔心是從哪裏來的呢?
  何況,昨晚與今晨,菊治壓根兒就沒有想過要把文子同什麽人作比較。
  對菊治來說,文子已是無與倫比的絶對存在。成為他的决定性的命運了。
  此前,菊治每時每刻無不想及文子是太田夫人的女兒,可是現在,他似乎忘卻了這一點。
  母親的身體微妙地轉移到女兒身上,菊治曾被這一點所吸引,做過離奇的夢,如今反而消失得形跡全無了。
  菊治終於從長期以來被罩在又黑暗又醜惡的帷幕裏鑽到幕外來了。
  難道是文子那純潔的悲痛拯救了菊治?
  文子沒有抗拒,衹是純潔本身在抵抗。
  菊治正像一個墜入被咒語鎮住和麻痹的深淵的人,到了極限,反而感到自己擺脫了那種咒語的束縛和麻痹。猶如已經中毒的人,最後服極量的毒藥,反而成瞭解毒劑而出現奇跡。
  菊治到了公司上班,就給文子所在的店鋪挂了電話。聽說文子在神田一傢呢絨批發店裏工作。
  文子還沒到店裏來上班。菊治因為失眠,早早就出來了。
  可是,難道文子是清晨還在睡夢中?菊治尋思,今天她會不會因為難為情,閉居傢中呢?
  午後,菊治又挂了個電話,文子還是沒來上班。菊治嚮店裏人打聽了文子的住所。在她昨天的信裏,理應寫了這次搬傢的住址,可是文子沒有開封就撕碎,塞進衣兜裏了。晚飯的時候,提到工作的事,菊治纔記住了呢絨批發店的店名。
  但是,卻忘記問她的住址。因為文子的住址仿佛已經移入了菊治的體內。
  菊治下班後,歸途中找到了文子租賃的那間房子。在上野公園的後面。
  文子不在傢。
  一個穿着水兵服的十二三歲的少女,像是剛放學回傢,走到門口來,又進屋裏去了片刻,纔出來說道:“太田小姐不在傢,她今早說與朋友去旅行。”
  “旅行?”菊治反問了一句。“她去旅行了嗎?今早幾點走的?她說到什麽地方去了嗎?”
  少女又退回屋裏去,這次站在稍遠的地方說:“不太清楚,我媽不在傢……”
  她回答時,樣子好象害怕菊治似的。是個眉毛稀疏的小女孩。
  菊治走出大門,回頭看了看,卻判斷不出哪間住房是文子的房間。這是一幢帶小院子的、不大的二層樓房。
  菊治想起文子說過“死亡就在腳下”,他的腿不由地麻木了。
  他掏出手絹,擦了擦臉。仿佛越擦就越失去血色。可他還是一個勁地擦。手絹都擦得有點發黑且濕了。他覺得脊背上冒出一身冷汗。
  菊治對自己說:“她不會尋死的。”
  文子使菊治獲得重新生活的勇氣,她理應不會去尋死。
  然而,難道昨天文子的舉止不正是想死的表白嗎?
  或許這種表白,說明她害怕自己與母親一樣,是個罪孽深重的女人呢?
  “讓慄本一個人活下去……”
  菊治宛如面對假想敵人,吐了一口怨氣之後,便急匆匆地嚮公園的林蔭處走去。
  小鳥的啁啾鳴囀,把他從白日的夢中驚醒。
  一輛破舊的卡車,運載着一個大鳥籠。鳥籠比戲臺上看到的那種押解重睏的帶網竹籠還要大兩三倍。
  不知什麽時候,他的出租汽車竟擠進了送殯的車隊裏。後邊那輛汽車,在司機座前的擋雨玻璃上貼了一張“二十三號”的條子。他回頭望了望路旁,眼前立着一塊“史跡太宰春臺墓”的石碑。已經到達禪寺前了。寺門上也貼着一張字條,上面書寫着:“山門不幸,送津執行”。
  這是在坡道途中。坡道下面的十字路口,站着一個交通警察。一時間,約有三十輛汽車擁到這裏來,很難把交通整理得井井有條。他望着放生鳥的籠子,心情焦灼起來,便嚮小心翼翼抱着花籃、端端正正坐在他身邊的年輕女傭問道:
  “幾點了?”
  年輕女傭不可能帶手錶,司機替代她回答說:
  “差10分7點,我這個表約莫慢六七分鐘。”
  初夏傍晚時分,天還很明亮。花籃裏的薔薇花嬌豔芬芳。從禪寺的庭園裏,不時飄來一陣陣惱人的香氣。不知是什麽樹,在6月開了花。
  “那就趕不上了。能不能開快點呢?”
  “現在衹有從右側穿過去,要不……今天日比𠔌大禮堂舉行什麽活動呢?”司機大概是想回頭去接散會的客人。
  “是舞蹈晚會。”
  “啊?……要給這麽多鳥放生,得花多少錢啊?”
  “一般來說,途中碰上出殯就不吉利啦。”
  傳來了一陣雜亂的振翅聲。卡車一開動,鳥群就騷動起來。
  “是個好兆頭呀。據說再沒有比這更走運的了。”
  司機仿佛要證實自己的話,讓滑行的汽車從右側穿過,就開始加速,超過了送殯的行列。
  “真滑稽,我們的想法正相反!”他帶笑地說着,心裏卻想:人們習慣於那樣思考問題,也是很自然的。
  在去觀賞千花子的舞蹈表演的途中,碰上出殯,總是叫人耿耿於懷。現在當然覺得這是挺可笑的。若論不吉利,在途中碰上出殯,其不吉利的程度還不如把動物的屍體放在他傢裏不管呢。
  “回傢可別忘了把菊戴鶯扔掉。它還擱在二樓的壁櫥裏呢。”他冷不防地對矮小的年輕女傭冒出了這麽一句。
  菊戴鶯雙雙死去已一星期了,他懶得從籠中把死鳥揀出來,便連籠帶鳥一古腦兒地往壁櫥裏一擱了事。那壁櫥就在上樓梯的盡頭。每當傢中來客,他和女傭總是把鳥籠下的坐墊拿出來,用畢又放回去,兩人就是懶得把死鳥扔掉,因為他們早已對小鳥的屍體熟視無睹了。
  菊戴駕同煤山雀、小花雀、巧婦鳥、藍歌鴝、鞭雀一樣,都是小巧玲瓏的傢鳥。它的上身是橄欖緑色,下身是淡黃灰色,脖頸也是灰色,翅膀有兩條白帶,長羽毛的邊緣是黃色。頭頂有一道粗大的黑綫,還套着一道黃綫,展開羽毛的時候,黃綫就明顯地呈露出來,宛如戴上了一圈黃菊花瓣。雄鳥的黃綫帶深橙色。滾圓的眼睛,特別逗人喜愛。它高興地飛來飛去,抓撓着鳥籠的頂端,動作是這樣的活潑,惹人憐愛,可又藴含着一種高雅的氣派。
  鳥店老闆夜間將鳥兒拿來,立即放在昏暗的神龕上。過了片刻再去看看,小鳥的睡姿確實優美無比。兩衹小鳥互相依偎,將自己的脖頸深深地伸進對方身上的羽毛裏,圓鼓鼓的,活像一團毛綫球。簡直分不出彼此了。”
  他是個四十開外的單身漢,見此情景,胸中不禁浮現孩提時那股溫暖而又純潔的思緒。他站在飯桌旁紋絲不動,久久地凝視着神龕。
  他遐思冥想:人世間的某個國度裏,也許會有這麽一對幼小的初戀者,睡姿也這般優美。他多麽希望有個伴侶同他一道觀賞這種睡姿啊。可是,他並沒有呼喚女傭。
  從翌日起,就餐的時候,他總把鳥籠放在飯桌上,邊吃飯邊觀賞菊戴駕。平時即使會客,他也不曾把自己心愛的動物從身邊移開。他並不好好傾聽對方的話,衹顧逗弄小歌鴝,用手給它喂食。要麽熱衷於打着手勢訓練歌鴝,要麽把柴犬抱在膝上,耐心地給它捉虱子。
  “柴犬有些地方像個宿命論者,我很喜歡它。有時讓它坐在我的膝上,有時讓它蹲在角落裏,一呆就是半天,一動也不動。”
  很多時候,他就這樣一直呆到客人起身告辭,連瞧也不瞧客人一眼。
  夏天,他把緋鱒和鯉魚苗放在玻璃缸裏,擺在客廳的桌子上。
  “也許是年齡的關係吧,我漸漸討厭會見男人,真的討厭,見到他們就打不起精神來。不論吃飯還是旅行,同伴最好是女性。”
  “那你就結婚好羅。”
  “結婚嘛,似乎以找個寡情女子為好。所以不行呀。你明知這個女人薄情,表面上卻佯裝不知,同她交往,這反而最輕鬆不過了。因此我雇女傭也盡量雇用寡情的女子。”
  “正因為這樣,你纔飼養動物的吧。”
  “動物可不怎麽薄情……倘使身邊沒有什麽有生命的東西,我就寂寞難熬啦。”
  他說話心不在焉,衹顧全神貫註地觀賞着玻璃缸裏五彩繽紛的鯉魚。它們遊來遊去,鱗光閃閃,變化萬千。他心想:這樣狹窄的水域,居然也有這樣一個微妙的變幻無窮的光的世界!他早已把來客忘得一幹二淨了。
  鳥店老闆衹要弄到什麽新品種,就會悄悄地給他送來。有時他的書齋裏,養的鳥雀竟多達三十種。
  “鳥店老闆又送鳥來了?”女傭厭煩地說。
  “這不挺好嗎?衹要有了這個,我的情緒就會好上四五天。再沒有什麽比這個更划得来的了。”
  “可是,我看到老爺一本正經地板起臉孔衹顧看鳥兒,就……”
  “就覺得有點毛骨悚然?就覺得我快要發瘋?傢裏就變得鴉雀無聲、寂寞難熬,是嗎?”
  在他看來,新小鳥來後兩三天,生活完全充滿了豐富的愛情,世界也變得可愛了。也許是自己不好,怎麽也感受不到人間的可愛。小鳥是活的,富有生氣,它領略自然界的美比貝殼和花草領略自然界的美來得早。縱然成為籠中鳥,這小小的動物也會讓人看出,它們充滿了生命的喜悅。
  這對小巧活潑的菊戴駕尤其如此。
  但是,剛過一個月的光景,給它們喂食時,其中一隻從籠中飛了出來。女傭驚慌失措。小鳥飛到了小堆房旁邊一株樟樹的樹梢上。樟樹葉布滿了晨霜。一對鳥兒,一隻在籠裏,一隻在籠外,高聲鳴叫,你呼我應。他趕忙把鳥籠放在小堆房頂上,安上一根粘竿。鳥兒的鳴囀聲凄凄切切。但是,晌午時分,逃脫出來的小鳥遠遠飛去了。這菊戴鶯是從日光山捉來的。
  留下的一隻是雌鳥。他不禁想到:以往睡得那樣香甜,如今……他到鳥店嘮嘮叨叨地催促老闆幫忙找衹雄鳥,自己也親自四下尋覓。可是沒有找到。不久,鳥店老闆讓人從農村又送來一對。他說衹要一隻雄性的就夠了,對方卻對他說:
  “它們是成雙成對地生活,扔下一隻留在店裏也沒有用處,幹脆把雌鳥白送給您算了。”
  “可是,三衹鳥生活在一起,能相處得好嗎?”
  “可以吧。將兩個鳥籠靠在一起,過上三四天,它們就會熟悉的。”
  但是,他像孩子擺弄玩具一樣,待鳥店老闆一走,就迫不及待地將兩衹新鳥移到原來那衹的籠子裏去了。不料它們鬧得厲害。那對新鳥壓根不站在棲木上,衹顧吧噠吧噠地在籠子裏來回地飛。原來那衹菊戴鶯驚慌之餘,不知所措,在籠底呆立不動,仰望着這對鬧騰的不速之客。這兩衹鳥兒,像一對遇難的夫妻,互相召喚。三衹鳥兒都誠惶誠恐,心髒怦怦地跳動。他試着把它們放在壁櫥裏,衹見那對夫妻一邊鳴叫一邊緊緊地互相依偎。那衹失群的雌鳥獨自嚮隅,心情平靜不下來。
  他心想:這還了得!於是把它們分籠安置。可是他看了看籠中那對夫妻,再瞧瞧那衹雌鳥,覺得很是可憐。他又試着把原來的雌鳥同新來的雄鳥放在一個籠裏。它們並不親密。新來的雄鳥還是同被隔開的妻子互相呼喚。然而,不知什麽時候,這一對卻挨在一起睡着了。次日傍晚,把這三衹鳥合放在一個籠裏,它們也不像昨天那樣鬧騰了。兩衹雌鳥從兩邊把頭伸進雄鳥的懷裏,簇成一團入睡了。然後,他將鳥籠放在枕邊,自己也進入了夢鄉。
  但是,翌日清晨,他睜眼一瞧,兩衹鳥在棲木上依偎着酣睡,活像一團暖融融的毛綫球。另一隻鳥則在籠子的底板上,半張着翅膀,伸直腿腳,虛閉着眼死去了。他悄悄地將死鳥揀出來,仿佛害怕讓另外兩衹看見。他一把死鳥揀出來,就背着女傭將它扔到垃圾箱裏,自己恍如幹了一件謀殺案。
  “究竟是哪衹鳥死掉了呢?”他把鳥籠仔細地端詳一番,出乎意料,活着的好像還是原來的那衹雌鳥。比起前天剛來的雌鳥,他更喜歡那衹已經喂養了好些日子的熟悉的雌鳥。也許是這份偏愛,促使他這樣想的吧。他過着獨身生活。他憎恨自己的這種偏愛。
  “既然愛情有差別,何必非要跟動物一起生活不可呢。人,也有好人嘛。”
  菊戴鶯非常孱弱,隨時可能成為死鳥。後來,這兩衹鳥卻很健壯。
  他先給偷獵到手的小伯勞喂食,然後又喂從山裏獵獲的各種雛鳥。忙得連門也不出的季節快到來了。他把洗衣盆搬到走廊上給小鳥洗澡。藤花飄落在盆子裏。
  他一邊聽着鳥兒振翅拍水的聲音,一邊清掃籠裏的鳥糞,這時墻外傳來了孩子們的喧嘩聲,他們仿佛在為一隻什麽小動物生命垂危而擔心。他心裏想:會不會是他傢飼養的英國種小白獵狗迷了路,從中院跑了出去呢?他蹺腳往墻外張望,原來是一隻小雲雀。它腳跟還站不穩,就用孱弱的翅膀拍打着垃圾箱。他一閃念:把它撿來喂養吧!
  “怎麽啦?”
  “那傢人……”一個小學生指着那戶富貴人傢說,“是他們拋棄的,會死掉的啊!”
  “嗯,會死掉的。”他漠然地說罷,便離開了墻邊。
  那戶人傢飼養了三四衹雲雀。可能是估量到這衹雛鳥將來不會鳴叫,沒有什麽前途,這纔把它捨棄的吧。“何苦撿人傢扔下的廢鳥呢?”他的慈悲心猝然消失了。
  有的雛鳥分不出雌雄。鳥店老闆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雛鳥整窩端回來,待到分辨出是雌鳥,就把它扔掉,因為雌鳥不會鳴叫,賣不出去。愛動物,歸根結蒂,就是尋求優良品種。這是理所當然的。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種冷酷勁是免不了的。他的脾氣是:不論對任何小動物,衹要看見新的,就想占有它。憑藉經驗,他知道這種喜新厭舊、見異思遷,實在等於薄情。另外,他也感到,這樣做,結果會給自己招來生活和感情上的墮落。如今不論是什麽名犬、名鳥,衹要是別人一手飼養大的;人傢白給,他也不要。
  因此,孤獨的他在邏想:人真討厭啊!一旦成了夫妻,成了父子兄弟,對方即使是個無聊的人,你也難以擺脫這種羈絆,衹好認命共同生活下去。而且,人,各自都裝有一個“我”字。
  這些姑且不談。他認定以一種理想的模式作為目標,把動物的生命或生態當做玩物,人為地把它們培育成畸形,這是一種可悲的純潔,使人感覺到特別爽快。那些愛護者拼命追逐良種、良種,為此而虐待動物,他把它們看做是這個天地、也是這個人間的悲劇象徵,一面投以冷笑,一面又寬恕了它們。
  去年11月,一天傍晚,一個患慢性賢髒病還是什麽病的、像幹蜜柑似的狗店老闆,順路上他傢裏來了。
  “方纔發生了一樁不得了的事。進公園之後,霧靄鴻洞,天色昏暗,我鬆開了繩子,衹有一會兒工夫沒看見它,它竟跟野狗搭上了。我立即把它們隔開,使勁踢它的肚子,幾乎把它踢癱了。我萬萬沒有想到,它反倒懷了孕。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啊。”
  “邋裏邋遢好,你不是買賣人嗎?”
  “啊,很慚愧,我沒法跟別人說呀。混賬,一轉眼就讓我虧了四五百元。”狗店老闆微顫着兩片蠟黃的嘴唇說。
  那衹精明的軍犬小裏小氣地縮着脖子,用怯生生的目光仰望着這位腎髒病人。霧靄飄流過去了。
  經他斡旋,估計這衹母狗賣得出去。儘管他提醒過對方:狗一旦到了買主傢裏,産下雜種狗崽的話,那就丟人現眼啦。可是,狗店老闆大概手頭拈據,過不多久,沒讓看狗,就賣出去了。果然,兩三天後,買主將狗帶到他傢裏來。據說,買後次日夜裏,狗就産下了死胎。
  “據說女傭聽見痛苦的呻吟聲,便拉開擋雨板,衹見這衹狗在走廊的板底下吃着自己生的狗崽。她驚恐萬狀,給嚇呆了。那時候,天剛蒙蒙亮,看不太清楚它産下了多少衹。女傭看見的時候,它正在吃最後一隻狗崽。我馬上把獸醫叫來。據獸醫說,按理狗店老闆不會一聲不吭就將懷孕的母狗賣出去的,它準是同野狗或傢犬搭上了,遭到毒打之後纔送來的。它産崽的樣子,非同尋常。或者它有吃狗崽的習慣。要是這樣就幹脆退回去算了。我們全家十分憤慨,都說那衹狗受到如此待遇,太可憐了。”
  “哪兒。”他說着漫不經心地把狗抱了起來,一邊撫弄狗的乳房一邊說:“這是喂過狗崽的乳房。這次産下的是死胎,它纔吃狗崽的。”
  對狗店老闆的缺德,他感到氣憤,也可憐狗的遭遇,可是卻擺出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
  因為他的傢犬,也産過雜種狗崽。
  他外出旅行不和男伴同睡一室,也討厭讓男友在自己傢中留宿,甚至不用學僕。但他飼養的狗淨是雌性,卻與這種厭惡男性的鬱悶心情無關。雄狗若不是優良品種,就不能做種狗。再說,把種狗買進來很花錢,還得像吹捧明星那樣大肆宣傳,受不受歡迎還不一定,而且很可能被捲進同進口種狗的競爭中去,這簡直是一場賭博。他曾到過一傢狗店,要求看看著名的日本種狗。那衹獵狗成天呆在二樓的窩裏。衹要把它抱下樓,它就習慣性地以為是母狗來了,像老練的面首一般。它的毛細短,裸露出異常發達的器官,連他都覺得可怕,不由地把視綫移開了。
  不過,他並不是由於這個原因纔不飼養狗。看到母狗生産和育仔,對他來說比什麽都快樂。
  據說那是一隻波士頓獵狗。它挖墻腳,咬破舊籬笆,本來把它拴着準備讓它同公狗交配的,可它把繩子咬斷跑了出來。他曉得它會産下雜種狗。當女傭把他喚醒的時候,他像個醫生,睜開眼睛就說:
  “準備剪刀和脫脂棉。還有,趕緊切斷酒桶的繩子。”
  院中的土地上,灑滿初鼕的朝陽。唯有這裏,呈現些許新鮮的氣氛。在陽光下,狗躺臥着,從肚子裏鑽出來一個茄子似的袋狀物。它輕輕地搖擺着尾巴,擡眼望着他,仿佛申訴什麽。他突然感到這是一種類似道義的譴責。
  這條狗是初次來月經,還沒發育成熟。從它的眼神裏可以看出,它似乎不知道分娩是怎麽回事。
  “這衹狗好像不曉得自己身上究竟起了些什麽變化,顯得很睏惑的樣子。怎麽辦?”它難以為情,有點靦腆,卻天真地任人擺布,對自己所作所為似乎毫不感到有什麽責任。
  因此又使他回憶起十年前千花子的往事。她當年賣身給他時,她臉上的神氣恰好和眼前這條狗一樣。
  “聽說一搞上這行買賣,就漸漸麻木不仁,是真的嗎?”
  “那也不見得。衹要你會見的是你所喜歡的人,就不會變得麻木不仁。再說,倘若你經常會見的總是那麽兩三個人,也不算是買賣呀。”
  “我很喜歡你。”
  “即使這樣,你還是麻木不仁,是不是?”
  “哪兒的話。”
  “是嗎?”
  “我出嫁的時候,就會真相大白的。”
  “是會真相大白的。”
  “我該怎麽辦纔好呢?”
  “你該怎麽辦?”
  “你太太當時是什麽樣子?”
  “這個……”
  “嗯,告訴我嘛。”
  “我沒有太太。”
  他驚奇地凝望着她那非常認真的樣子。
  “你像她,我感到內疚啊!”他說着把狗抱了起來,移到産箱裏。
  母狗很快就生産了胎衣崽,它似乎不知所措。他用剪子破開胎衣,剪斷臍帶。第二個胎衣很大,內中兩衹狗崽泡在渾濁的青緑色胎水裏,看上去像死人一般的顔色。他麻利地用報紙把它包上。接着又生了三衹。都是胎衣崽。然後又下第七胎。這是最後一胎了,崽子在胎衣裏蠕動,但已經幹癟了。他觀察了好一陣子,旋即用報紙把它連胎衣一古腦兒包起來。
  “你給我扔掉吧。西方有溺嬰的習慣。弄死發育不健全的崽子,這才能造就出良種。可是日本人富於人情味,不能這樣做……你給母狗喂點生雞蛋吧。”
  他洗過手,又鑽進被窩裏。新的生命誕生了。他內心充滿了新的喜悅,恨不得到街上轉悠一番。至於弄死了一隻崽子的事,他早已忘得一幹二淨了。
  卻說在小狗剛會半睜眼睛的一個早晨,一隻崽子死了,他揀出來放在懷裏,早晨散步時順便把它扔掉了。兩三天後,又有一隻死了。母狗為了造窩,把稻稭扒得成七八糟。崽子被埋在稻稭裏。狗崽還沒有足夠的力氣自己扒開稻稭。母狗不但沒把狗崽叼出來,自己反而躺在蓋着稻稭的崽子身上睡大覺。一夜之間,狗崽有的被壓死,有的被凍死。如同人間愚蠢的母親用乳房壓着孩子,把孩子憋死了一樣。
  “又死了。”他說着就漫不經心地將第三衹死狗揣在懷裏,吹着口哨喚來了一群狗,把它們帶到附近的公園裏去。波士頓獵狗高高興興地四處亂竄,看樣子壓根兒不知道自己憋死了自己的孩子。他看見這種情形,忽地又想起千花子來。
  千花子19歲上,被一個投機商帶到哈爾濱,呆了三年,嚮白俄學習舞蹈。爾後這個男子無所作為,完全失去了生活能力,於是讓千花子參加正在滿洲巡回演出的樂團,好容易纔煎熬過來,兩人輾轉回到了國內。在東京安頓下來不久,千花子便拋棄了這個投機商,同一個從滿洲搭伴來的伴奏傢結了婚,然後到各處巡回演出,還舉辦了專場個人舞蹈會。
  那時節,他也算是一個關心樂壇的人。不過,與其說他理解音樂,不如說他衹不過是每月給某音樂雜志交錢罷了。但是,為了同一些熟人閑聊天,他還是常去聽音樂會。也觀看千花子的舞蹈。他被千花子粗獷、妖豔的肉體弄得神魂顛倒。究竟是什麽秘密喚醒了她這種野性呢?同六七年前的千花子比較,他不禁愕然,甚至想:為什麽那時候不同她結婚呢?
  然而,舉行第四屆舞蹈會的時候,她肉體的魅力驟然削弱了。他鼓足勁頭走到後臺,也顧不得她尚未脫下舞服,正在卸裝,就拽着她的衣袖,把她帶到昏暗的後臺去。
  “請你鬆手!稍一觸動,我的乳房就痛。”
  “這可不行啊,幹麽要幹這等傻事?”
  “因為我嚮來喜歡孩子。說真的,過去我多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啊。”
  “你真想撫養孩子?被那種婆婆媽媽的事纏住,你的技藝能發展下去嗎?現在養了孩子,你怎麽辦?早就該註意啦。”
  “但是毫無辦法啊。”
  “別鬍說,女藝人一個個都撫養孩子,那還了得!你丈夫是怎麽想的?”
  “他很高興,很喜歡吶。”
  “唔。”
  “幹了那行,現在能有孩子,我有多高興啊。”
  “那就不跳舞算了。”
  “不嘛!”
  出乎意料,她的聲音異常激動。他也沉默不語了。
  但是,千花子再也不生第二胎了。就是生下的孩子她也沒能放在自己身邊加以照料。也許就是由於這個緣故,夫婦倆的關係漸漸地淡漠了,疏遠了。這種傳聞也傳到了他的耳朵裏。
  千花子沒有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就像一隻波士頓獵狗一樣。
  拿狗崽來說,他若有心輓救它,還是可以救活的。頭一隻死去之後,他倆可以把稻稭切得更細碎些,或者在稻稭上鋪一塊布,這樣第二衹就可以免於一死了。這點他是知道的。然而最後一隻狗崽,不多久也同它的三個兄弟一樣喪生了。他倒不是盼望這些狗崽死光,卻也沒想過必須讓它們活下去。他對它們這麽冷漠,大概因為它們都是雜種的緣故吧。
  馬路邊的狗,常常跟隨他回來。在遠遠的路上,他一邊招呼這些狗,一邊走回傢,給它們喂食,還讓它們睡在暖乎乎的窩裏。他感謝狗能理解他那顆慈祥的心。然而,打他飼養了自傢的狗以後,他就不再去理睬路邊的雜種狗了。至於人們,大概也是這樣的吧。他蔑視世上有傢眷的人,也嘲笑自己的孤獨。
  對待小雲雀,他也是如此。起先他想救活它、飼養它,後來這種慈悲心很快就消失了。他還想,何苦去撿人傢扔下不要的鳥兒呢。所以一任孩子把小雲雀擺弄死了。
  可是,他去看這衹小雲雀的一剎那間,菊戴鶯沐浴的時間過長了。
  他慌忙把水淋淋的鳥籠從澡盆裏拎出來,兩衹鳥兒都倒在籠子裏,活像一團濕透了的破爛市,一動也不動了。他將鳥兒放在掌心上仔細端詳,衹見鳥兒的腿腳在微微抽動。他興奮地說:“謝天謝地,還活着呢。”可是,小鳥已經閉上眼睛,小小的軀體也都凍僵了。看樣子是無法輓救了。他將兩衹鳥兒放在長方形火盆上烘烤,又讓女傭續上新炭,扇了扇火。鳥兒的羽毛冒出一陣熱氣。小鳥痙攣地動了起來。也許這渾身的熱氣能使鳥兒感到震驚,從而産生一股同死神搏鬥的力量。可是他的手被燙得受不了。於是在鳥籠裏鋪了一塊手巾,再將小鳥放在上面,然後再放在火上烘烤。手上烤成焦黃了。鳥兒仿佛被人彈動似的,不時吧嗒吧嗒地張開翅膀,東倒西歪,總也站不起來,爾後又閉上了眼睛。羽毛全幹透了。鳥兒一離開火,就又趴倒了。看樣子活不成了。女傭到飼養雲雀的那戶人傢去探聽,說是小鳥孱弱的時候,讓它喝點粗茶,把它裹在棉花團裏,就會好的。他雙手捧着裹在脫脂棉裏的鳥兒,弄涼了粗茶,往鳥兒嘴裏灌。鳥兒渴了。轉眼間,它一靠近碎食,就探出頭來啄食了。
  “啊,活過來了!”
  這種喜悅令人感到多麽舒暢啊!等他透過氣來,這纔發覺,他為了救活這衹小鳥,足足折騰了四個半小時。
  這時菊戴駕想雙雙呆在棲木上,可不知多少回都從上面摔了下來。好像是張不開爪子。他抓住鳥兒,用手指觸了觸它的爪子,鳥爪萎縮而又僵硬,如同一根枯枝一折就會斷。“老爺,您剛纔不是烤火來嗎?”經女傭一說,他想起來了,難怪鳥爪的顔色變得焦黃的。真糟糕!心頭的火氣更大了。
  “鳥兒要麽放在我的掌心裏,要麽擱在手巾上,鳥爪怎麽可能燒焦了呢?……明兒要是鳥爪還好不了,你就到鳥店去請教怎麽辦吧。”
  他鎖上了書齋的門,把自己關在裏面,然後將兩衹鳥爪含在自己的嘴裏,讓它暖和暖和,味覺催人落下哀憐的熱淚。不一會兒,他掌心上的汗濡濕了鳥兒的翅膀。他用唾沫潤了潤鳥爪,鳥爪有點柔軟了。他生怕粗手粗腳會把爪子折斷,便小心翼翼地先將一隻伸直,再試讓小鳥的爪子抓住自己的小指頭。然後又將鳥爪含在嘴裏。他鬆開棲木,將鳥餌移到小碟裏,放在鳥籠底板上。可是鳥兒的爪子不靈便,要站立起來吃食,還是很睏難的。
  “鳥店老闆說,可能是老爺把鳥爪烤傷了。”第二天女傭從鳥店回來說,“老闆還吩咐用粗茶暖和爪子。據他說,讓它自己啄啄就可以了。”
  果然,鳥兒要麽一味啄自己的爪子,要麽叼着它們生拉硬拽。
  鳥兒以啄木鳥的氣勢,精神抖擻地啄了起來,它仿佛在說:“爪子啊,怎麽啦,可要爭氣啊!”它試圖憑藉它那雙不靈便的爪子,果敢地站起來。這小小的動物對自己身體局部受傷,似乎覺得不可思議。它迸發出的生命火花,幾乎使他高聲喊出幾句鼓勵的話。
  他把鳥爪泡在粗茶裏試了一下,但覺得還是含在嘴裏更見效。
  這對菊戴鶯對人太認生了。過去衹要一抓住它們,它們的胸口就劇烈地起伏跳動。如今,在爪子受傷的頭一兩天裏,把它們托在掌心上,它們也習慣了,非但不害怕,反而興高采烈地啾啁鳴囀。甚至把它們放在手上,它們也吃食了。鳥兒這種變化,使他越發憐憫它們。
  但是,他看護小鳥,沒有恆心,動不動就偷懶,萎縮了的鳥爪沾滿了鳥糞。第六天早晨,這對菊戴鶯雙雙死去了。
  誠然,小鳥的死是不可捉摸的。早晨往往發現鳥籠裏有意想不到的死鳥。
  他傢裏最先死去的是紅雀。這對紅雀夜間被老鼠咬掉了尾巴,籠子裏染滿了斑斑血跡。雄鳥次日就嗚呼了。雌鳥迎來了一隻又一隻雄鳥,不知為什麽,雄鳥也都一一死去。這衹雌鳥卻像猴子般地拖着露出紅肉的尾巴。活了很久。但是,它終歸衰弱下去,也猝然長逝了。
  “看來紅雀在我們傢養不活,以後不再喂養紅雀了。”
  紅雀是少女喜歡的鳥類,他本來就不喜歡。比起吃撒食的洋鳥來,他更喜愛吃碎食的日本鳥,因為這種鳥兒更高雅。就鳴禽來說,他並不喜歡金絲雀、黃鶯、雲雀一類吱吱喳喳鳴囀的鳥兒。他所以飼養紅雀,衹不過是鳥店老闆送給他紅雀的緣故。因為死去一隻,纔又買來了後來的幾衹,如此而已。
  以狗來說,傢裏一旦養了剋利狗,就不想讓它絶種。他憧憬母親般的女性。他愛像初戀的女性一樣的女人。他希望同一個像他死去的妻子那樣的女性結婚。這不是同樣的感情嗎?他過着同動物為伴的生活,似乎是因為他太孤單、太寂寞了。他决心不養紅雀了。
  繼紅雀之後死去的黃春翎,它背呈黃緑色,腹呈黃色,更何況它那優美的淡淡的倩影,藴含着一種稀疏竹林似的野趣。尤其是同它混熟了,它不進食時,衹要他親自喂養,它就一邊欣喜若狂地顫動着半展的雙翅,清脆悅耳地歡唱起來,一邊高高興興地進食,還淘氣地去啄他臉上的黑痣。他把它放在客廳裏。它大概是撿了成餅幹屑或別的什麽東西,吃進肚子裏撐死了。它死後,它本想另買一隻,後來改變了主意,便將迄今未曾親自照料過的嚶鴝放進那衹空籠子裏。
  菊戴鶯的死,無論是因為溺水或是傷爪,恐怕都是他的過失造成的。他對它們的依依之情反而難以切斷。過不多久,鳥店老闆又給送來一對。是小巧玲瓏的一對。這回沐浴,他寸步不離澡盆地關註着,不料竟迎來了跟上次同樣的結果。
  他從盆裏將鳥籠提拎起來,鳥兒顫抖着,閉上了雙眼,但好歹還能站立起來,比上次的情況好一些。這回,他可留意不再燒傷它們的爪子。
  “真倒黴。請你把火升起來。”他沉住氣,有點內疚似的說。
  “老爺,還是讓它們死去算了。怎麽樣?”
  他聽了這句話,如夢初醒,不由得吃了一驚。
  “可是,上回不費事就把它救活了嘛。”
  “救是可以救活,可是活不多久呀。上回鳥爪都傷成那樣子,我心想還不如早點死了好。”
  “能搶救還是要搶救嘛!”
  “還是讓它們死了好。”
  “是嗎?!”他驟然感到體力衰竭,幾乎神志不清了。於是,他默默地登上二樓書齋,把鳥籠放在透過窗戶投射進來的陽光下,茫然凝望着菊戴鶯慢慢地死去。
  他祈望着,也許陽光的力量會把它們救活過來呢?但是,不知怎的,他增添了幾許莫名的悲傷,猶如看見了自己的凄慘樣子。上次他為了救活小鳥的性命而忙乎了一陣子,如今他已無能為力了。
  鳥兒終於斷氣了。他從籠中把濕漉漉的死鳥撿了出來,久久地把它們放在掌心上,又放回籠中,將籠子藏在壁櫥裏。他下樓對女傭若無其事地說了聲:“死了。”
  菊戴鶯嬌小孱弱,容易死亡。可是他傢中喂養的韉雀、鷦鷯、煤山雀,同屬雀類,卻活得挺歡。兩次替鳥兒洗澡,都把鳥兒弄死了,這不免使他感到是命裏註定,比如傢中死過一隻紅雀,別的紅雀也就很難養活。
  “我同菊戴駕已經沒有緣分啦!”他帶笑地同女傭說罷,就在茶室裏側身躺了下來,讓小狗不停地抓撓他的頭髮,然後從並排的十六七衹鳥籠裏挑選一隻鴟鵂,拿到書齋裏去。
  鴟鵂一見他的臉,氣得瞪圓雙眼,不住地搖晃着瑟縮的脖頸,啾啁鳴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在他的註視之下,這衹鴟鵂絶不吃食。每當他用手指夾着肉片一靠近它,它就氣鼓鼓的,把肉叼住挂在嘴邊,不想咽下。有時他偏同它比賽耐性,固執地一直等到天明。他在旁邊,鳥兒連瞅也不瞅碎食一眼,紋絲不動地呆在那裏。待到天色微微發白,它終於餓了,可以聽見鳥爪橫着嚮棲木上放鳥食的地方移動的聲音。回頭看去,鳥兒聳起頭上的羽毛,眯縫着眼睛,那副表情無比陰險,無比狡猾。一隻往餌食方向探頭的鳥兒,猛然擡起頭來,憎惡地吹了口氣,又裝做不認識他的樣子。過了片刻,他又聽見鴟鵂的爪聲。雙方的視綫碰在一起以後,鳥兒又離開了餌食。這樣反復折騰了好幾次,伯勞鳥已經吱吱喳喳地唱起了歡快的晨麯。
  他不但不怨恨鴟鵂,反而把它看做對自己的一種安慰,有一次,他對友人說:
  “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女傭,我想找一個。”
  “唔,有時你倒很謙虛嘛。”
  他露出不悅的神色,把臉扭過去,不理睬他的朋友。
  “卿卿,卿卿。”他呼喚身邊的伯勞鳥。
  “卿卿卿卿,卿卿卿卿。”伯勞鳥尖聲答應,仿佛要吹散周圍的一切。
  伯勞鳥同鴟鵂雖同屬猛禽,可這衹伯勞鳥對喂食人卻極為親熱,像個撒嬌的姑娘似的去接近他。每當聽見他外出歸來的腳步聲或是咳嗽聲,它就鳴囀不止。一出鳥籠,它就飛落在他的肩上或膝上,喜盈盈地抖動着翅膀。
  他將伯勞鳥放在枕邊,替代了鬧鐘。天一亮,無論是他翻身、動手,還是整理枕頭,它都發出“籲籲籲籲”的撒嬌聲,連對他的咽唾沫聲它也“卿卿卿卿”地回應。轉眼間,它猛然鳴叫起來,把他喚醒。這鳴聲像一道道閃電,劃破了生機勃勃的晨空,令人感到愉快和清爽。它同他互相呼應了不知多少回,待到他完全蘇醒過來,它就仿效各色鳥兒的輕輕啾啁,聲音清脆悅耳。
  首先是伯勞鳥的歡唱,接着是衆多小鳥的啼鳴,使他有了“今天也很如意啊!”這種感覺。他穿着睡衣,用手指粘上碎食去喂伯勞鳥,空腹的伯勞鳥用力咬住他的手指。他把這種舉動,也看做是愛情的表示而承受了下來。
  外出旅行,縱然衹有一宿,他也會夢見動物,半夜三更被驚醒過來。所以他幾乎不在外留宿。這也許是個怪癖,有時候他獨自一人去訪友,或者去購物,半路上百無聊賴,又折了回來。沒有女伴時,他衹好帶着小女傭一起出去。
  就說去觀賞千花子的舞蹈吧,既然叫小女傭連花籃都帶上,就不能說聲“算了,回傢吧!”便折回去。
  當晚的舞蹈會是某報社主辦的,由十四五名女舞蹈傢參加演出,像是會演性質。他沒看千花子的舞蹈已經有兩年了。如今他實在不願意看到她在舞蹈上的墮落。那種殘存的野性力量,已經成為一種庸俗的媚態。舞蹈的基礎形式,連同她的肉體美,都蕩然無存了。
  雖然司機那麽說,他卻藉口碰上送殯行列,傢裏又放着菊戴鶯的屍體,很不吉利,就吩咐女傭將花籃送到後臺去。據說她很想見他,可他看過方纔的舞蹈就不便和她細談。於是趁幕間休息,他幹脆溜到後臺去。在入口處,他還沒站定,便趕緊把身體隱藏在門後。
  這時候,千花子正讓一名年輕男子化妝。
  她靜靜地閉上眼睛,伸長頸脖,微仰着臉兒,任憑對方擺布。由於嘴唇、眉毛、睫毛都未描畫,看上去那張紋絲不動的一本正經的臉,好似一個沒有生命的玩偶。簡直像一張死人的臉。
  約莫10年前,他曾打算和千花子雙雙殉情。那時節,他成天念叨着想死,想死,幾乎成了口頭禪。可是沒有什麽理由非死不可。這種想法是在終生獨身,同動物一起生活當中産生的,衹不過像一朵漂浮的泡沫花。對千花子來說,仿佛有人從別處給她帶來了人世間的希望。她茫然地任人擺布。就是這樣,她不能算是還活着。但是把這樣一個千花子當做死人看待好嗎?千花子果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的意義,她以通常的表情天真地點了點頭,衹提出一個要求:
  “請把我的腿綁緊些,據說咽氣時下襬會吧嗒吧嗒地響吶。”
  他用細繩替她綁腿,仿佛現在纔發現她的腿竟如此的美,不禁有點愕然,心裏想道:
  “也許人們會議論:這傢夥也能同這麽個標緻的女人一起死?”
  於是她背朝他睡下。衹見她天真地合上眼睛,微伸脖頸,然後雙手合十。這種虛無的價值,閃電般地打動了他。
  “啊,不該死啊!”
  當然,他不想殺人,也不想死。千花子是真心實意還是鬧着玩?這不得而知。從她的臉部表情來看,似乎兩者都不是。那是仲夏的一個晌午發生的事情。
  但是,不知怎的,他感到異常震驚。從這以後,他連想也沒想過要自殺,同時再也不把自殺這個詞挂在嘴邊了。當時他心裏激蕩着這樣一個念頭:縱然發生天大的事,我都應該感激這位女子。
  讓年輕的男子做舞蹈化妝的千花子,使他回憶起當年她合十時的臉兒。他剛纔乘上汽車立即做的白日夢,也就是這些。即便夜間,每次想起那時的千花子,他總有一種錯覺,恍如被仲夏白晝令人目眩的意境所籠罩。
  “話又說回來了,那一剎那間,自己為什麽又躲到門後去呢?”他喃喃自語。從廊道上折回來,他遇上一個男子,對方親切地嚮他打招呼。他一時想不起這是何人。這個漢子卻非常激動地說:
  “還是這樣好嘛!讓許多人都來跳,更能顯出千花子的精彩啊。”
  “噢!”他想起來了。此人是千花子的原配,一個伴琴師。
  “最近好嗎?”
  “哦,我早就想到府上拜訪哪。告訴你,去年歲末,我已同她離婚了。無論怎麽說,千花子的舞蹈確實出類拔萃。太精彩啦!”
  他心裏想:自己也應該說幾句好話,可不知怎的,他心慌意亂,胸間涌上一陣陣鬱悶。於是腦子裏浮現出一句話來。
  恰巧他懷裏有一份16歲逝世的少女的遺稿集。近來他讀了少男少女的文章,比什麽都要快樂。16歲少女的母親,似曾給故去的女兒化過妝。她在女兒逝世當天的日記本末尾寫了這麽一句:
  “她的臉兒生平第一次化妝,真像個新娘子。”
  一
  
  
  校長的兒子長吉郎,雖然已經過了三十歲了,但是,依舊穿着木頭靴子在泥田裏追趕別人傢鴨子的日子還不少呢。
  “長吉,我看鴨子的班還請你替我值一值吧。”
  “好辦!”他從農民手裏接過木靴和竹鞭,在泥田裏認真地替別人幹半天,堪稱任勞任怨。
  澱川的水嚮南流去,那裏是遼闊的大阪平原,沿岸一帶全是潮濕的水田。除了有稻秧的時候以外,衹好放養鴨子,除此之外別無辦法,因為這裏全是根本不能栽培越鼕作物的水田。至於蔬菜,各傢院子就是菜地,不過面積不大産量也微乎其微。從鼕到春,村莊周圍就是荒涼的泥田。因為澱川的河堤畫了一條單調的綫,說起來這一帶的風光也就僅此而已。
  所以,從大阪跨過澱川而來的電氣火車儘管最近通車,但是鐵路帶來有助於繁榮此地的贈品,也僅僅是穿過村莊,朝着距本村將近五十公裏的山地奔去而已。即使把郊外開發成住宅區,地價勢必大漲,周圍風景和濕氣大,估計也不可能成為適宜於居住的土地。因為這些原因,被電氣火車棄而不顧的村民想到的主意就是建學校。所以,當他們聽說大阪某富人正在尋找建中學的用地,便捐出了所需的土地。因此,這個學校的學生去了大阪,就被戲稱為:
  “田園學校。”或者“青蛙學校。”
  城市的學生們用這種名詞取笑他們也確實難怪。木結構的校捨和工廠的工人宿舍一樣,很寒酸。裝點這個學校除了許許多多的四季草花之外就沒有別的。事實上,從教室的窗下到操場的周圍以及中庭,花畦很多,這又使人以為它是個園藝學校。學生們每周從物理課抽出一個小時,從體操時間抽出一個小時,也就是每周抽出兩個小時,時間一到,學生們就拿着鍬、噴壺蒔弄這些草花。但是,真心喜歡這些草花的,也許衹有校長的兒子長吉郎一個人。
  調土法,排水法,球根的保存,分株,詳細知道這些方法的也衹有長吉郎一個人而已。做花壇也是如此,笨人一個的長吉郎會做墻根花壇、寄栽花壇、毛毯花壇、緑花壇,他是什麽時候學會這一套的,無人知曉,簡直是個奇跡。
  大好人一個的長吉郎,常常受農民們的騙,有時候給他們看鴨子,學生給他戴個高帽子,他就跑跑顛顛地去給他們買粗點心,除了這些被騙而甘為別人驅遣之外,好像他本人也是一種植物,總是不離花畦。學生們勞動時間前來蒔弄花園的時候,他簡直就像玩積木的孩子,他對碼好的積木被別人弄得不像個樣子很不高興,歪着嘴生氣,對於學生們弄得不好的地方,他一一糾正,好像如不這樣認真就不得了。
  “衹要不是生下以來就是弱智兒,就不可能沒辦法教育,所以……”每當接受成績不良的學生們人自己學校的時候,校長總是這麽說,這時候教員們往往是一聲不吭地保持沉默,但是校長很明白這種沉默的意思。而且他自己也是想到自己的兒子纔這麽說的。
  “天生的弱智兒是沒辦法的。”
  與其說校長內心深處是把自己的兒子如何如何不如說他是在為自己辯解。可他卻是以這種辯解為恥的。以教育別人的孩子為天職的自己,卻偏偏有一個連教育的希望也沒有的愚昧兒子這件事
  的的確確是夠諷刺的了。除了一聲不響地忍受着世間奇妙的眼光之外是毫無辦法的。
  但是,校長這樣的內心也有不能讓外人知道的安慰。
  “長吉郎把學校花園化了。”
  被潮濕與陰森的泥田包圍着的這個學校裏,四季都有美麗的草花,這首先是少年們感情上的食糧,也是無言的情操教師。由此可見,愚昧的長吉郎也許是一位比修身課教師更生動的感情教帥。這樣想才能理解,校長為什麽毫不吝惜地給兒子買園藝書。草花秧苗或種子。
  “校長!”長吉郎招呼他的父親。學生們聽他這麽稱呼覺得很有趣,便給長吉郎起了個綽號叫他“校長”。
  “校長!這花真好看哪,什麽名字?”
  長吉郎一邊看園藝雜志的彩色捲頭插圖一邊問父親。
  “洋水仙!”
  “什麽?”
  “洋水仙!”
  “什麽?”
  “洋水仙!”
  長吉郎歪着他那剪成寸頭的腦袋,念了一兩次也沒有記住那花名。
  校長念給他聽:“種類:一,洋水仙,花,單瓣,青色,花期三四月。二,風信子,原戶希臘,略有香味,花散瓣,花期三月。”
  校長全都讀給他聽了。不過長吉郎連字母還認不全呢。
  “栽培方法。聽好,啊,下面是栽培方法啦。如果是露天栽培,那就在秋季,在東京地區,適當時期是九月末乃至十月初。土質要排水良好土質鬆的最好。栽的時候要挖六寸深的坑,底上先放腐熟的堆肥和草灰等等,上面再稍微蓋一層土,然後再鋪一層河沙……”
  同一文章校長反復地讀,目的就是嚼得細讓他咽得細,記得牢靠。
  “……花開完了就把花莖從根部切下來,防止它結籽,能使鱗莖肥大,很有利於明年開花。”
  校長把這說明文字念了七八遍的時候吧,他女兒小夜子喊了一聲“爸爸”,便拉開(木鬲)扇進來。
  “爸爸,求您啦,您就別再念了。同一詞句聽爸爸反反復復地念多少遍,我心裏難過得不得了。”
  “是麽?”校長心平氣和地微笑着,他恢復常態。他沒有說出來的話是:
  “難過的是爸爸呀!”
  “渾蛋,渾蛋!”長吉郎朝着妹妹撲了過去。愚昧的長吉郎想學的衹是花的栽種方法。他以為妹妹方纔的話是妨礙他的學習。
  “哥哥,是我不對,請你原諒……書嘛,我讀給你聽。請原諒!”
  妹妹兩臂緊緊抱着頭伏在席上,即使如此,這位哥哥仍在毆打她。
  
  二
  
  
  長吉郎在學校裏是個賢明的花園統治者,在家庭裏他卻是個混賬透頂的統治者。因為他是一個有殘疾的人,所以有其可愛之處,但是母親卻盲目地嬌慣他,這還不算,他能影響母親對於寄宿在他傢的學生們的態度。具體地說就是:長吉郎喜歡的學生就受到長吉郎母親的喜歡,長吉郎不喜歡的學生,他母親必定不喜歡,對他們的待遇露骨的不同。
  “讓爭強好勝的長吉郎歡心的學生沒一個好東西。”
  校長多少感覺出老婆對那些學生們待遇不同,便委婉地給以提醒,她往往偏襢愚昧無知的兒子。她說:
  “反正那孩子傻。人們總是可着勁兒地笑話他。這就夠瞧的了,幹嘛還要煞費苦心地往傢招那些拿自傢孩子當傻子的人?有這個必要麽?拿傻子當傻子要這事誰都會呀!愛護傻子的人才是人情味十足的原道人呢!”
  “愛護當然是對的,但是背後淨說壞話,扌扇動長吉郎那樣頭腦單純的人並且取悅於他,這些傢夥那纔是殘酷把戲呢。連這麽淺的道理都不懂,可怎麽好。”
  “那是因為我不夠聰明,以致讓可憐的孩子受到愛護卻還不高興。”
  “總而言之,藉住在我們傢的學生之中,有的品質不高,如果待遇上有了差別,那就衹能使那不好的品質朝着扭麯的一方發展。那樣寄居我們傢的意義可就沒啦。”
  “差別待遇不是小夜子搞的麽?對長吉郎使壞心眼兒的學生,小夜子還瞞着我存心偏襢他們哪。簡直就像把長吉郎當做了敵人。”
  母親說的話也並不完全是毫無根據的。對於受到母親苛待的學生,女兒小夜子出於一個女人親切之心給以某種關懷,當是自然而然的事。一個學生的袖子開了綫,如果母親沒給縫上而女兒給縫上了,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校長傢裏的女人衹有兩個人。
  這樣,小夜子在家庭裏勢必成了母親的敵對的一方。而且還不僅如此,和母親溺愛長吉郎恰好相反,小夜子對長吉郎卻是冷漠的。沒有女僕的家庭,還要照顧四五個學生,這對小夜子來說已經是重擔在肩了。再加上母親的冷酷,她的心靈是承受不了的。她心靈上的寂寞,記不清從什麽時候開始,在山田傢裏受到了安慰。
  山田,是本村的大地主。學校的建築用地的大部分是山田捐的,因為這層關係,山田和校長一傢立即親密起來,校長傢裏用的蔬菜完全從山田那裏拿。小夜子幾乎每天都到山田傢的菜園去。從那裏隨意拿所需的菜。這種情況持續了兩三年的過程中,小夜子和山田傢的人們自然而然地熟了,那親密程度超過一般的鄰里關係。
  但是,山田傢在大阪有一門親戚,那親戚傢名叫清一的少年住在那裏。那少年因為身體弱,從初中三年春季就轉學到這地處鄉村的中學。這清一和小夜子親密到姐弟的程度。雖然說親如姐弟,但兩個人衹差一歲。
  對於男女之間的事特別好奇的中學生們,不會對他們倆視而不見。
  有人說,開往大阪的電車上看到他們兩個人坐在一起。
  有人說,小夜子每天去拿菜是一種藉口,實際上是去清一讀書的屋子。
  有人說,上澱川堤去捉螢火蟲時,兩人手拉手鑽進蘆葦叢裏去了。
  不僅學生,當地人人也有種種流言:
  “校長那是打算把清一當養子。”
  “對方是權勢人物山田,所以校長看見了也裝作看不見。從山田傢裏拿的就不僅僅是青菜啦!”
  後來,傳說寄宿在校長傢的一個學生拾到清一給小夜子的情書。如果這是事實,當然不會不加理睬,於是,校長嚴厲地追問小夜子。女兒衹是悔恨不已抽抽噎噎。至於清一,他矢口否認曾有此事。下一步呢,就衹能和山田傢的主人商量了。
  “總而言之,就算這事純粹是無稽之談,清一也給您和您傢小姐添了很大麻煩,讓您傷了腦筋,所以嘛,我就打發清一回大阪吧。”
  “可真荒唐,這怎麽行呢?絶對不行!被年輕人弄得名譽受損,簡直就像拿衣袖押塵土一般,讓他退學,我可做不出這種事。況且,沒有一個受退學處分者,這是我的豪言壯語,是榮譽,也是我的辦學方針。即使萬一確有其事,流言成了事實,清一也不用退學,索性住在我傢。”
  “你說什麽?去你傢,讓流言蜚語說和你傢小姐如何如何的清一上你傢去?如果那麽辦,社會上人們會怎麽說呢?”
  “別人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反正我堅持我的主見。”校長斬釘截鐵地這麽說。
  “是這樣啊。我的心情和您一樣,明白啦。”山田平靜地這麽說。他感動得幾乎落淚,目不轉睛地註視着校長那蒼老的面孔。
  “謝謝嘛。我一定告訴清一。”
  但是,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竟然發展到爆發了排斥校長的同盟罷課。清一唆使校長兒子長吉郎,從教員室偷出考題捲子成了此事的導火綫。
  
  三
  
  
  梅雨——這是此地受人詛咒的梅雨。在這全是無法鼕作的水田這樣的地方。為稻作着想,也許本不需要梅雨。山區因為缺水,一到夏季水稻就幹死,此地卻和山地正相反,缺水年份必是豐年。不僅如此,可怕的是澱川漲水。從很早開始,為了整治這條河和河堤,花費了多少人力和財力,以致把這個村弄得很窮,卻沒有人報出個數字來。田地,宅基地什麽的,全比河床還低。年齡算不上老人的人們,關於可怕的水災的記憶也有幾次之多,隨便就能說得出來。
  今年的梅雨,照樣又得準備敲鐘打鼓通宵達旦警戒幾天才行。從寺廟傳來的鐘聲,以及巡河的人敲打的鼓聲,使聚集在河堤上鳩首密謀的同盟罷課的少年們更加血往上涌,簡直彌漫着戰爭氣氛。
  “扒開大堤,把這烏七八糟的學校衝個一片幹淨!”
  “把校長淹死就更好啦!”
  人們七嘴八舌地詛咒着。
  第二學期考試的時候,五年級的代數考題有一部分泄漏出去似乎屬實,其次是長吉郎從教員室偷出考題也似乎屬實。一個學生教唆傻子幹下這事仍然似乎屬實。風言風語地傳說,這個學生就是清一。正因為涉及校長的兒子,其他教員難免有所顧慮,所以校長要親自審訊清一。
  “對,是我!”
  清一的爽快幹脆的自白,使校長甚至大吃一驚。校長憎惡清一了,他居然拿自己的傻兒子當工具,這件事本身,就使校長覺得他十分可恨。但是,不許有一個退學的學生這句話,即使監田校長已經去世,他也堅持這個主見,此話决不打折扣。況且,清一並不是代數做不出來的學生,他讓別人偷考題,仔細想來,頗感蹊蹺。其次,從清一的角度來看,犯下這一錯誤的是因為有長吉郎這個工具。犯錯誤者之一是自己的兒子。作為學校來說,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無可原諒的罪,但是,不妨和過去對待不良學生一樣,把清一留在自己傢裏看看吧,如果對此有所非難,他的回答就是:
  “除了清一和我一起離開學校之外別無辦法。”
  吃驚的是校長妻子。
  “使可憐的長吉郎陷於如此地步的,難道不是清一麽?而且,如果把和小夜子之間鬧出那麽多風言風語的清一放在傢裏,社會上怎麽說?那不是把狼往傢裏請麽?你是因為山田先生有話請你關照清一纔不讓他退學的麽?一定是小夜子的相好,所以怎麽也難以處理吧。”
  “如果這麽辦不行,我就衹能退出學校啦!”
  “就說寄宿吧,別的老師傢也有嘛,為什麽不到小夜子傢就不行?”
  清一到校長傢來的第二天,進行了代數重新考試,表面上好像局面已經平靜下來,但是五年級的學生們全體去了河堤,參加集會。因為村民們害怕水災,在此警戒。學生們說,他們為了保護學校,也為了幫助嚮學校捐助土地的村莊,組織了義勇軍。然而這衹是個藉口而已。真實目的是商討排斥校長的同盟罷課。
  惟有清一沒有參加這個集會。他和長吉郎到黑黑的大堤上來,是為了看漲水的情況。水漲到距堤頂衹差一尺左右,簡直快把大堤衝破,長吉郎看到怒濤滾滾流去的濁水,嚇得發抖,緊緊抓着清一的手臂。
  “清一,大堤决口會怎樣哪,怎麽樣哪?學樣的花畦怎麽樣?霍麥、鬱金香、菖蒲、三色紫蘿蘭、大麗花、芍藥……清一,怎麽辦哪?”
  “安靜!”清一讓長吉郎不要談話,因為他看到前面距這裏六七十米遠的地方,有五年級學生在此集會。
  “長吉郎,咱們回去吧,我可不隨意當間諜!”
  當他們倆往回走了兩三百米的時候,清一“啊”地喊了一聲,他嚇呆了。
  “出大事啦,大堤决口啦!”
  大堤决口處的噴水,就像大桶的水澆下來一般。
  “啊,花,花,學校的花畦呀!”長吉郎突然撲了上去,用前胸堵住出水口。清一把他使勁拉開。
  “你幹什麽?你趕快上村裏報告去吧,就說大堤决口啦。我去把五年級的人們叫來。”
  他說完連看也不看長吉郎撒腳就跑。
  
  四
  
  
  本來衹是作為口實的義勇軍卻成了真的義勇軍了。隨着清一的喊聲,不下百名的學生跑到現場,同時猛敲警鐘,村民們陸續跑來。此時濁流已經衝破大堤,像瀑布一般嚮水田衝去,學生們拼命地朝决口投沙包。和這種自然暴力大戰十幾分鐘的時候,大傢不約而同地喊出萬歲,這表明終於防止了一場大禍。人們手拉着手高興得跳了起來。但是,水是堵住了,卻在剛剛堵住的决口處,發現了被沙袋埋了一半的長吉郎慘不忍睹的屍體。
  “哎呀!糟透啦!”
  清一大喊一聲撲了上去,抱着屍體大哭不已。然後他把已經冰冷的長吉郎遺體放在膝上,仰起臉對五年級的學生們哭着說:
  “喂,長吉郎說,花,花,學校的花畦呀。正因為他擔心水淹了他心愛的花畦,所以纔沒有離開這裏,以致遭此大禍。他是惟一的一個捨生忘死的人,因為他的犧牲纔防止了决口……好好聽着,你們說長吉郎偷了考題,還說是我教唆他偷的,這還沒完,還說我給校長女兒寫了情書,校長衹好讓我寄住在他傢。就因為這個你們就想反對校長。看看令人慘不忍睹的遺體,還有繼續反對下去的陰險勇氣麽?校長决不會因為你們搞這一手他就死了的,但是,他為了他建立起來的令人感到親切的教育理想,承受着比死還痛苦的精神折磨,這些事難道你們不明白?既然如此,我現在就告訴你們。情書也罷,挑唆長吉郎也罷,全是誣陷我。對於校長女兒,我沒有絲毫愧疚於良心的。但是,既然有了那些流言蜚語,想想給校長和小姐添了麻煩,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想留在這個學校裏了。所以,我打算頂着考試問題上的罪名離開此地。調唆長吉郎的真正犯人,就是住在校長傢裏受到人傢照顧和關懷的人。而且這個傢夥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今天晚上參加了反對校長的這個集會,他準在這裏。我為什麽不剝下他的臉皮?因為我想到,他是寄住在校長傢裏的。也就是說,校長把應該讓他退學的學生收留在自己傢裏,以為這樣他們會變好。他這麽幹,是背叛校長那顆溫暖的心,一說出他的名字,校長知道了,是他,那該多麽失望啊。還有,即使住在校長傢的學生也有不知道的事,那就是長吉郎並不是校長的親生兒子,是他夫人帶來的。小姐是校長前妻所生。不過,這些事校長衹字不提,把長吉郎當作自己的親兒子看待。就說這位長吉郎,不也是作了崇高的犧牲了麽?他受到調咬了也罷,偷了考題也罷,當然不好吧,可是,校長即使對於偷東西的學生不是也說他們類似犯了癲癇病一樣,從而原諒他們了麽?既然如此,諸位對於這麽一位弱智的長吉郎完全赤子般的淘氣卻毫無原諒?諸位有什麽臉面面對校長,面對他兒子冰涼的遺體?”
  他這番話說完之後,人們聽到的衹是濁流之聲,啜泣之聲。
  一天,京子忽然想到用手鏡給丈夫照一下自己的菜園。對於一直染病在床的丈夫來說,即便是這一點點的小事情,也等於開闢了一個新的生活,因此决不能說是“一點點的小事情”。
  這面手鏡,是京子陪嫁的鏡臺上附帶的東西。鏡臺雖然不大,可是用桑木製的;手鏡的把兒,也是桑木的。記得在新婚的日子裏,有一次,為了看腦後邊的發髻,用手鏡和鏡臺對着看,袖口兒一滑,滑過了胳膊肘兒,把京子鱢得不得了,就是那面手鏡啊。
  也曾記得在新洛之後,丈夫搶過手鏡,說:“唉呀,你多笨呀,還是讓我給你拿着吧。”說着就從種種角度,替京子把後脖頸兒映射到鏡臺上去,自己也仿佛引為無上樂趣似的。看來,從鏡臺裏有時會發現過去所沒有發現過的東西呢。其實,京子何嘗笨,衹不過是丈夫在身後目不轉睛地瞧着,使得她的動作難免不自然起來罷了。
  從那以後,時光並沒有過多久,那手鏡上的桑木把兒也還沒有變色,可是,又是戰爭,又是避難,又是丈夫病重,等到京子第一次想到用手鏡把菜園照給丈夫看的時候,手鏡的表面已蒙上一層陰翳,鏡邊兒也讓脂粉末和灰塵弄髒了。當然,照人是無妨的。並不是京子不講究這些,而是實在沒有精神註意這個了。不管怎樣,從那以後,丈夫再也不肯讓鏡子離手,由於病中無聊和病人特有的神經質,鏡面和鏡框兒都被丈夫揩拭得幹幹淨淨。鏡面上的陰翳,本來已經一點也沒有了,可是京子還不斷看到丈夫呵了又呵,擦了又擦。有時,京子想:在那肉眼不易看清的、嵌着鏡面的窄逢兒裏,一定充滿了肺病菌吧。有時,京子給丈夫的頭髮塗上點兒山茶油,梳一梳,丈夫立刻用手擦這發上的油,用它來塗抹手鏡的桑木框兒。鏡臺上的桑木座兒,黯淡淡地毫無光彩,可是手鏡的桑木把兒,卻晶光發亮呢。
  京子帶着這架鏡臺再婚了。
  可是,那面手鏡卻放到丈夫的棺材裏燒化了。鏡臺上新添了一面“鐮倉雕漆”的手鏡。她並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她再婚的丈夫。前夫剛一咽氣,立刻按照老規矩,把他的兩衹手擺到一起,並把手指交叉地扣緊,所以就是入殮以後,也無法讓他手裏拿着這面手鏡,結果衹好把手鏡放在死者的胸上了。
  “你活着總說胸脯疼,給你擱上的就算是這樣一面手鏡,恐怕你也嫌太重了吧!”京子喃喃地說着,把手鏡移到丈夫的腹部上去了。京子想的是,手鏡是兩人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所以一開始就把它放在丈夫的胸上。當她把手鏡放進棺材的時候,也是想盡辦法避開丈夫的父母兄弟的眼睛,在手鏡上放了一堆白菊花,所以誰也沒有註意到這面手鏡。在收骨殖的時候,由於火葬的高溫,鏡面的玻璃熔化變形,表面凹凸不平,中間厚厚地鼓起,顔色也是黑一塊黃一塊的。有人看到了,說:
  “這是玻璃呢,它原來是什麽呀?”
  原來京子在手鏡上邊,還放了一面更小的鏡子,那是攜帶用化妝盒裏狹長方形的小鏡子。京子曾經夢想過在新婚旅行時使用它,可是在戰時,不可能做新婚旅行。所以前夫生前,一次也沒有用過它。
  京子和第二個丈夫去新婚旅行。她以前的攜帶用化妝盒,皮套兒發黴了,又買了一個新的。自然裏邊也有面鏡子。
  新婚旅行的第一天,丈夫撫摸着京子的手說:“真可憐,簡直像是個姑娘!”這决沒有嘲弄的語氣,而是包含着一種說不出的愉快。對第二個丈夫來說,也許京子越近於處女越好吧,可是京子聽到他這簡短的話,突然涌出一陣劇烈的悲痛,由於這難以形容的悲痛,她半晌低頭無語,珠淚盈盈。也許她的丈夫認為這也是一種近於處女的表現吧。
  京子自己也不曉得到底是哭自己呢,還是哭死去的丈夫,而且也的確很難分清。當她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她覺得太對不起新丈夫了,自己應當更柔媚地對待他纔是呀。
  “不一樣啊,怎麽差得這麽遠呢?”後來,京子這麽說。可是說完了,她又感到這樣說並不合適,不由得滿臉飛紅。她的丈夫好像很滿意似的,說:“而且你也沒生過孩子,對不對?”這話又觸動了京子的痛處。
  接受和前夫完全不同的另一個男人的愛撫,使京子感到一種被玩弄似的屈辱。她好像有意反抗似的衹回答了一句:“可是,看一個病人也和看管孩子差不多。”
  長期生病的前夫,就是死了以後,也使京子覺得像是她懷抱裏的孩子。
  她心想:早知道他非死不可,嚴格的禁欲又有什麽用處呢。
  “森鎮,過去我還衹是從火車的車窗子看到過……”新夫提起京子故鄉的名字,又把京子樓近一些,“果然名副其實,像是環繞在森林裏的一座美麗小鎮。你在故鄉待過多久啊?”
  “一直到女子中學畢業。當時曾被動員到三條軍需工廠去勞動……”京子說。
  “是啊,你的故鄉離三條很近。大傢都說越後的三條出美女,怪不得京子身上的皮膚這樣細嫩。”
  “並不細嫩呀!”京子把手放到領口的地方,這樣說。
  “因為你的手和腳都很細嫩,所以我想身上也一定是細嫩的。”
  “不!”京子感到把手放在胸口上也不是地方,又悄悄地把手挪開了。
  “即使你有孩子,我也一定會和你結婚。可以把孩子領來,好好地照管嘛。如果是個女孩子,那就更好啦。”丈夫在京子的耳旁小聲說。也許丈夫自己有個男孩子。所以纔這樣說的吧。但作為愛的表白,這話使京子聽起來覺得很彆扭。丈夫為什麽和京子做這長達十天的新婚旅行呢?也許考慮到傢中有孩子,纔這麽體貼她吧。
  丈夫有一個皮革很精緻的隨身攜帶的化妝盒,它和京子的比起來,要強多了,又大又結實,但是並不新了。不知是由於丈夫經常出去旅行還是不斷拾掇的緣故,它發着用久了的特有的亮光。這使京子想起了自己那一次也始終沒有用過、發黴得很厲害的舊化妝盒。儘管如此,那裏邊的小鏡子總算給前夫用了,給他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那放在手鏡上的小小玻璃片被燒化了,粘到手鏡的玻璃上去。除了京子以外,誰也無從曉得原來是一大一小的兩面鏡子。京子也沒有對誰講過那奇怪的玻璃團兒原本是鏡子,所以很難設想在場的親屬會猜得出來。
  但是,京子的確感到,這兩面鏡子所映射過的許許多多的世界似乎都毫不留情地被燒成灰燼了。她感到正像丈夫的身體化為灰燼一樣,那許許多多的世界已經不存在了。最初,京子是用鏡臺附帶的那面手鏡把菜園照給丈夫看的,從此丈夫再也不肯讓這面手鏡離手,但是看來手鏡對病人也太重了,京子不能不保護丈夫的胳膊和肩頭,所以又把一面分量很輕的小鏡子拿給了丈夫。
  丈夫死前,映射在這兩面鏡子裏的世界决不衹是京子的菜園。它映射過天空、雲彩和雪,映射過遠處的山、近處的樹林,也映射過月亮,還利用它看過野花和飛鳥。有時人在鏡中的道路上行走,有時孩子們在鏡中的庭院裏嬉戲。
  在這麽小小的鏡子裏,會出現這麽廣阔的、豐富多彩的世界,這使京子也不免吃驚。過去,不過是把鏡子當做照人眉目的化妝道具,至於說到手鏡,不過是照後腦勺和脖子的玩藝兒罷了。誰想到對病人來說,卻成了新的自然和人生!京子坐在丈夫的枕旁,和丈夫共同觀察着、共同談論着鏡子裏的世界。這樣,日子久了,就連京子自己也逐漸分不清什麽是肉眼看到的世界,什麽是鏡子映照出來的世界,就好像原本就有兩個不同的世界似的;在鏡子裏創造出來了一個新的世界,甚至有時會想,衹有鏡子裏邊反映出來的,纔是真實的世界呢。
  “在鏡子裏,天空發着銀色的光輝,”京子說。她擡頭望着窗外,“可天空卻是陰沉沉的!”
  在鏡子裏一點也看不到那沉鬱混濁的天色。天空確實是亮晶晶的。
  “都因為你把鏡子擦得太亮了吧。”
  雖然丈夫臥床不起,但轉動一下脖子,天空還是可以看見的。
  “是啊,真是陰沉沉的。可是,用人的眼睛看的天色,再說,還有用小狗、麻雀的眼睛看的天色,不一定都是一樣的吧。也很難說,究竟是誰的眼睛看得對。”丈夫回答說。
  “在鏡子裏邊,也許有一個叫做‘鏡子的眼睛’吧?”京子很想再加上一句,“那就是咱們倆的愛情的眼睛呀。”
  樹林到了鏡子裏,就變得蒼翠欲滴,白百合花到了鏡子裏,也變得更加嬌豔可愛了。
  “這是京子大拇指的指印呢,右手的……”丈夫把鏡子邊兒指給京子看,京子不知怎的吃了一驚,立刻在鏡子上呵了一口氣,把指印揩拭掉了。
  “沒有關係呀,你第一次給我照菜園子的時候,鏡子上也有你的指印呢。”
  “我可一點兒也沒註意到。”
  “我想你準沒註意到,多虧這面鏡子,我把你的拇指和中指的指紋全都記住了。能夠把自己妻子的指紋記得清清楚楚,恐怕除了躺在床上的病人以外,是絶對辦不到的吧。”
  丈夫和京子結婚後,除了害病之外,可以說什麽也沒有做。甚至在那樣的戰爭時期,連仗也沒有打。在戰爭接近終了的時候,雖然丈夫也被徵去了,但衹在飛機場做了幾天苦力活兒,就纍倒了,戰敗後立刻回傢來了。當時丈夫已經不能行動,京子和丈夫的哥哥一同去迎接他。當丈夫名義上被徵去當兵,實際上去當苦力的時候,京子投靠了避難到鄉下去的娘傢。丈夫和京子的傢當,在那以前,已經大部分寄送到娘傢那裏去了。京子新婚住的房子在空襲中燒掉後,藉了京子朋友的一間房子,丈夫每天就從那兒上班。算下來,在新婚的房子裏住了一個月,在朋友傢裏住了兩個月,這就是京子婚後和沒有生病的丈夫住在一起的全部時光了。
  丈夫在高原地帶租了一所小小的房子,開始了療養生活。這所房子原來住着到鄉下來避難的一傢人,戰爭一結束,他們就回東京去了。京子承受了避難者種植的菜園子,那不過是在生滿雜草的庭院裏開闢出來的一小塊兩丈見方的土地罷了。
  按理說,在鄉下住着,兩個人需要的蔬菜不難買到,不過就當時說來,有一點菜地,也的確難以割捨,結果京子每天總是到院子裏去勞動。京子逐漸對親手種出來的蔬菜發生興趣。並不是想要離開病人,但是在病人身旁縫衣服啦織毛綫啦,總不免使人精神越來越消沉。同樣是惦記着丈夫,種菜的時候卻又不同,它使人感到光明和希望。京子不知不覺地為了咀嚼對丈夫的愛情而從事起種菜勞動來了。至於讀書,在丈夫枕旁,讀給丈夫聽,這已滿夠了。也許是由於照顧病人過分疲勞吧,京子時常感到自己在許多地方都不夠振作,但自從種菜後,逐漸感到精力充沛起來了。
  搬到高原地帶來是9月中旬,避暑的人們都回到城市去了,初秋時節,連綿的秋雨浙浙瀝瀝地落個不停,還夾着襲人的寒意。一天,傍晚之前,天空忽然放晴,可以聽到小鳥嘹亮的啼聲。當京子來到菜園的時候,燦爛的陽光照在緑油油的青菜上,閃閃發光。在遠山的天際浮現着的粉紅色雲朵,使京子看得出了神。就在這時候,京子聽到丈夫的呼喚聲,她來不及洗掉手上的泥土,就趕忙上樓去,一看,丈夫正在那裏痛苦地喘息着。
  “怎樣喊你你也聽不見啊!”
  “對不起,沒有聽見。”
  “菜地別搞啦,要是這樣喊上五天,把人要喊死啦。別的不說,你到底在那兒幹些什麽,我一點也不知道啊。”
  “我就在園子裏呢,不過,你放心吧,菜不搞啦。”
  丈夫鎮定了下來,說:
  “你聽到山雀叫了嗎?”
  丈夫喊京子,衹是為了這一句話。就在丈夫問這句話的當兒,山雀還在近處的樹林裏叫着呢。那片樹林在夕陽反射下,輪廓非常鮮明。京子開始學會了山雀的鳴聲。
  “你手頭如果有個鈴擋之類搖得響的東西,那就方便啦。在買鈴鐺以前,在你枕旁放一樣可以往樓下扔的東西,你看怎麽樣?”
  “從二樓往下扔飯碗嗎?這倒挺有意思。”
  結果,丈夫還是同意京子照舊把菜種下去了。當京子想到用手鏡把菜園子照給丈夫看的時候,那已經是度過了高原地帶嚴寒而漫長的一鼕、早春來臨以後的事情了。
  雖然僅僅是從鏡子裏邊看,但也足夠使病人感到新緑的世界蘇醒的歡悅了。京子在菜園子裏捉蟲子,這麽小的蟲子當然是照不到鏡子裏去的,京子衹好把它拿到樓上來給丈夫看。有時,京子正在掘土,丈夫就說:
  “從鏡子裏可以看到蚯蚓呢。”
  當夕陽斜照的時候,待在菜園子裏的京子突然周身通明,京子擡頭嚮樓上看去,原來丈夫正在用鏡子反射她。丈夫讓京子把他學生時期穿的藏青地碎白花紋土布的衣服改製成束腳褲,他在鏡子裏看到京子穿着這條束腳褲在菜園子裏忙來忙去,感到非常高興。
  京子知道丈夫正在鏡子裏看着自己,她一半不斷地意識着這一點,一半又忘掉了一切似的在菜園子勞動着。她沉湎在幸福之中,她想這和新婚當時的光景相比,該是多麽大的變化啊,那時為了照鏡子,袖口滑過了胳膊肘,她就感到害鱢得不得瞭瞭。
  但是,雖然說是用兩面鏡子合着照看,仔細地化妝,但是畢竟是打敗仗以後不久的時候,哪裏有閑心擦粉抹胭脂呢。以後又是照顧病人,又是給丈夫服喪,更不可能了。所以真正說得上化妝,還是再婚以後的事。京子自己也感到,化起妝來,顯得美麗多了。她逐漸覺得和第二個丈夫去新婚旅行的頭一天,丈夫說她身上的皮膚細嫩,說的是真心話呢。
  有時,新浴之後,就是把肌膚照到鏡子裏去,京子也不再感到害鱢了。她看到了自己的美。但是,對鏡中的美,京子從前夫那裏承受了一種與衆不同的感情,這種感情,就是到今天,也一直沒有消失。這並不是說她不相信鏡中的美,相反,她一直相信鏡子裏邊別有一個世界。儘管在手鏡裏,灰色的天空會變成發亮的銀色,可是她的肌膚,用肉眼看和照在鏡中看,卻沒有太大的差別。也許這不衹是由於距離不同的緣故,這裏邊可能還藴藏着那臥床不起的前夫的渴望和憧憬吧。由此看來,過去那映在樓上前夫手鏡裏種着菜的京子的姿影,究竟美到怎樣地步,現在就連京子自己也是無法知道的了。即便在前夫生前,京子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啊。
  在死去的前夫的鏡子裏,映射出來的自己的姿影,自己在菜園子裏忙來忙去的姿影,還有在那面鏡子裏映射出來的如南柴鬍啦,蓼藍啦,白百合花啦,還有那在田野裏嬉戲的成群的村童,那從遠處的雪山頂上升起的朝陽,所有這一切,這與前夫共享的另一個世界,都使京子感到懷念——不,感到憧憬。京子想到了現在的丈夫,她盡量將自己那日益鮮明而又強烈的渴慕的感情抑製着,盡可能地把它當做對神的世界的一種遼遠的瞻仰。
  5月裏一個清晨,京子從無綫電裏聽到了各種野鳥的啼鳴聲。那是山間的現地錄音,離前夫生前住過的高原並不太遠。京子把現在的丈夫打點上班之後,拿出鏡臺中的手鏡來映射蔚藍的晴空。接着她又從手鏡裏端詳了自己的臉龐。京子發現了一樁奇怪的事;自己的臉龐不用鏡子照就看不到。唯獨自己的臉龐是自己看不到的。自己把映在鏡子裏的臉龐當成了自己用肉眼看到的東西,每天在拾攝着哩。京子陷入了一陣凝思:神把人搞成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瞼,這裏邊究竟含有什麽深意呢。
  “如果自己看到自己的臉,會不會使人發瘋呢?會不會使人什麽事也幹不下去了呢?”
  但是京子想:恐怕還是由於人的進化,纔使人逐漸看不到自己的臉龐吧。如果是蜻蜓或螳螂,說不定就能看到自己的臉了。
  與自己最關緊要的臉,反而成了給別人看的東西。這一點,也許與愛情很相似吧。
  當京子把手鏡收進鏡臺裏的時候,她又註意到“鐮倉雕漆”的手鏡和桑術做的鏡臺很不協調。原來的手鏡給前夫殉葬了,剩下的鏡臺衹好成為“不成對”的東西吧。想起來,把手鏡和另一面小鏡子交給了臥床不起的丈夫,的確是一利一弊。因為丈夫也經常用鏡子照自己的臉。鏡子裏病人的臉,不斷受到病勢惡化的威脅,這和整天面對着死神又有什麽兩樣呢?假若用鏡子進行心理自殺的說法成立的話,那末,就等於京子犯了心理殺人的罪。當京子註意到這種害處,想要從丈夫手中拿回鏡子的時候,丈夫當然是再也不肯離手的了。
  “難道你想讓我什麽也看不到嗎?我要在我活着的時候,愛我能夠看到的一些東西啊!”丈夫說。
  也許丈夫為了使鏡中的世界存在下去,而犧牲了他自己的生命吧。在驟雨之後,丈夫用鏡子照過那映在庭院積水裏的月亮,欣賞過這種月色,這時的月亮應該說是月影的月影。當時的光景,就是在今天,仍然清晰地留在京子的心裏。後夫對京子說:“健全的愛,衹能寓於健全的人之中。”當然,京子衹好羞澀地點着頭,其實,心裏卻有些不以為然。在丈夫剛死的時候,京子想過,和臥病的丈夫保持嚴格的禁欲生活,究竟有什麽用呢。但是過了一些日子之後,這種禁欲生活也變成了纏綿的情思,每當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就感到其中充滿着愛情,京子也就不後悔了。在這點上,後夫是不是把女人的愛情看得過於簡單了呢?京子問過後夫:“你是一個非常溫柔的人,但為什麽離了婚呢?”丈夫沒有回答。京子是由於前夫的哥哥不斷勸她再婚,所以纔和後夫結婚。婚前兩個人來往了四個多月。他倆的年齡相差15歲。
  當京子知道自己懷孕之後,她驚恐得連模樣兒都有些變了。
  “我怕呀,我怕呀!”她緊緊地偎倚着丈夫說。她嘔吐得非常厲害,精神也有些失常。有時,她光着腳走到院子裏去,捋起松樹針來。當前妻留下的兒子上學去的時候,她會交給他兩個飯盒,而且兩個飯盒裏都裝好了米飯。有時她忽然覺得隔着鏡臺就像看到收在鏡臺裏的“鐮倉雕漆”的手鏡似的,不由得兩眼發直。有時半夜醒來,坐在被子上,俯視着熟睡的丈夫。她一邊解下睡衣的帶子,一邊感到一種無名的恐怖:人的生命,該是多麽脆弱呀。看起來,她是在模仿着怎樣用帶子絞丈夫脖子的動作呢。突然,京子放聲痛哭起來。丈夫醒了,溫柔地把帶子給她係上。雖然當時是炎熱的夏天,京子卻冷得打顫。
  “京子,鼓起勇氣,相信肚子裏的小生命吧。”丈夫搖晃着京子的肩頭說。
  醫生認為應當入院。京子初時不肯,但最後還是被說服了。
  “既然要入院,那麽在入院前,給我兩三天的工夫,讓我回趟娘傢吧。”京子說。
  丈夫把京子送到娘傢來了。第二天,京子一個人悄悄從娘傢跑出來,到跟前夫一起生活過的高原去了。這是9月初旬,比起和前夫搬到這兒來的時期,要早十天左右。京子在火車上,也覺得要嘔吐,頭暈,感到仿佛要從火車上跳下去似的不安。但是一從高原的車站走出來,接觸到新鮮涼爽的空氣,她立刻感到暢快起來。好像是附在身上的邪魔被趕走了,她一下子蘇醒過來。京子自己也奇怪,站在那裏,四下裏看了一下環繞着高原的群山。那微帶深藍色調的青翠的山影,聳立在碧空之下,使得京子感到一種充滿了生命的世界。她一邊擦着她那噙着熱淚的眼角,一邊嚮她以前住過的傢走去。在過去,粉紅色的夕輝,襯托着輪廓鮮明的樹林,而今天,從這同一片樹林中,又聽到山雀的啼聲。
  從前的房子現在住着人。樓上的窗子挂着白紗窗簾。京子站得遠遠地瞧着,小聲地自言自語道:“假如孩子生下來像你,那怎麽辦啊!”京子突然說出連她自己也要吃驚的話,然後沉湎在溫暖的、平靜的感情中,嚮原路折回去了。
  一
  
  
  當他們三個人從飯館裏出來時,原來還是白晝的大街,已是華燈初上。
  新進作傢吉浦先生和我們告別後,徑直往下坡路走去。
  今裏君在來往行人中,從大錢包取出錢給了我,明天搬傢要用些錢。
  我們兩人往上野方向走去,今裏君今天情緒格外的好,身着和服外套顯得更矮,肩膀要撞過來似的嚮我挪近。來到湯島坡道時,突然問道:
  “上回小說的主題覺得太輕鬆了嗎?還是適合婦女雜志的吧。”
  “難寫吧!”
  “說的是有一位婦女,二十多年來受盡丈夫的折磨,喪盡力量,她無法從丈夫手中逃脫。這時沒想到丈夫得了重病,妻子這一下高興了,巴不得他早點死去,自己就可解脫了,就可恢復往日年輕時女人具有的美貌。她夢想着,等待着。”
  對此我想發點議論,因為我不久要結婚了,對婚姻充滿羅曼蒂剋的幻想,我衹註意到一切女人所具有的那種人情魅力。
  “不料妻子感染上丈夫的疾病,卻先死去。”
  對人生這種粗暴的描繪與審視,我感到不悅,由於對結婚的幻想使我的情感變得細緻入微。
  “何況這位婦女對這樁婚事沒有絲毫的責任,實際上不叫結婚,而是逼婚,一個還分不清事理的小女孩被父母逼迫的,16歲就……”
  “16歲!”我喃喃自語道。打算和我結婚的姑娘也是16歲呀。我一嚮對十六七歲以上的女人不感興趣,而衹對16歲的妙齡少女産生一種近乎病態的愛慕。但是當時16歲就成親,在社會上極其希罕,可以說是一種破例,但我對我的破例充滿幻想,盡情加以粉飾。
  “16歲就結婚那是很希罕的,怎麽結呢?”
  “是這樣的,一位新上任的知縣的公子看上了一位姑娘,死乞白賴地想搞到手。姑娘的父親當年是位舊諸侯的臣下,目前在縣府當小職員。作為通俗小說來寫。”
  今裏君就這樣簡單地解釋了,而我卻默不作聲。
  在上野廣小路和今裏君分手後,我乘車去見柴田君朋友,他住在團子板,想叫他陪我去買東西。我們買了五張鼕天用的坐墊。其它諸如梳妝臺、縫紉用具、女式枕頭之類,都要在道子來之前準備好。
  我順便來到明天要搬進二樓住的那戶人傢,在門口拜托裏屋的人坐墊送到之後先放在我房間裏。
  “北島先生,北島先生。”這傢男主人從裏面急忙喊我。
  “請進來坐會兒,我妻子嚮你問候,想見見你。”
  我推開西洋式的門扇,走進鋪着草墊的房間裏,初次見到他的妻子,細長的臉盤兒,宛如一種輪廓不清的蒼白物懸浮在空間。一個小女孩枕在她膝上睡着,紅潤的小臉蛋令人賞心說目,後來她慢慢睜開眼睛望了望我,眼眶裏浮現出美麗的血絲。
  “這孩子每天老問,姐姐什麽時候來呀,現在就嚷嚷等姐姐來後一定帶她去洗澡呢。”
  男主人穿着略帶灰塵的棉襖,好像要梳理似的捋捋他那整潔的小鬍子,客客氣氣地說:“太太來這裏時,她父母陪她一起來吧,希望能住這裏,臥具有不少。”
  “不,我自己去接她來。”
  “這麽說你們兩人一起明天來了。”
  “不,明天我一個人先來這裏住,四五天後纔去歧阜接她。”
  確實我原打算四五天內去接她的,衹等着道子的信,通知我動身的日期。衹要信一到就好了,道子到了東京就萬事大吉了。
  
  二
  
  
  回到淺草的公寓時,看到有道子的信。我飛快地奔上二樓,這不等於道子來到東京了嗎。
  但是信的內容太出人意外了,把膝上的小包包扔掉後,我站起來奔出公寓,帽子還原樣地戴着。來到車站附近,不見近處有車開來,衹有低處的路軌佯裝不知似的橫躺着。
  “一、二,一、二,”一邊數着數,一邊大步嚮前奔走,心急得恨不得用腳尖把地面往後面使勁登。一邊走着又看了一遍信。
  不管怎樣要立即給歧阜的傢拍個加急電極,立即嚮東京警察局報案,請求尋找。真糟糕忘了帶她的相片,不過柴田君那裏也有。現在乘坐夜間列車趕到歧阜去,能趕上末班車嗎?去叫柴田來。事到如今衹好去找道子的養父母,請求幫忙尋找了。
  這些事情在腦海裏按順序清清楚楚地排列着,至於其它事就模糊不清了,記憶與想象交錯在一起,感情與理智凝固成一團,連自己都搞不清了。
  我正急匆匆地往柴四處走去,不知不覺來到上野廣小路的乘車地點,就跳上了電車。
  在電車上再次取出信來念。念封上印有桔梗花圖案,我纔不介意旁人的目光呢,什麽時候寄的呢,我查了信封上的印戳。
  ——歧阜,十年11月7日,下午6時至8時之間。
  這麽說是昨晚寄的,昨晚道子在哪兒過夜?
  昨晚肯定還在歧阜,那麽這封信是在離傢出走的途中投寄的吧?還是寄出去後又折回過傢呢?
  現在她在哪兒呢,今晚在哪兒過夜呢。如果昨晚在車上,她的身子還是幹淨的,那麽是今晚了?現在九點了,這一時間道子不會安然入睡的。
  非常,非常,何為非常。異乎尋常?異乎我之尋常?異乎世間尋常?
  我的腦海裏,“非常”這一字眼此時此刻如雨點聲不斷漸瀝着。
  下了電車後走上團子坡,又藉着衣店的燈光讀了一遍。
  
  親愛的朋友,我的郎哥:
  感謝您的來信,很抱歉未能回信,您還好嗎?我有一事要告
  訴您,雖然曾與您有過誓言,但我遇到一件非常之事,這事無論
  如何也不能嚮您襢露,想必您會疑惑不解,一定會要求我嚮您表
  白,與其說出這一非常之事,不如死去更幸福。請把我忘了,當作
  不在這人世了吧。下次給我來信時,我已不在歧阜,已離傢出走
  了,和您的○!我終生難忘,這是我最後的信了,即使寄到這寺院
  來,我也不在了,我不知道我將在何方,怎樣生活,我衷心祝願您
  幸福,再見了,我親愛的朋友,我的郎哥。
  
  這是一封16歲的女孩寫的信,衹念到普通小學三年級秋季的女孩,好像是模仿婦女雜志裏出現的情書之類寫的吧,形式上雖然有點像,但是多大程度上能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呢?“非常”,這一字眼到底包含什麽意思呢,我已經能逐字逐句地背誦信的內容了。
  “○!○!到底是什麽意思?是什麽樣的代號呢?戀啦,愛啦之類的文字她應該知道的,為什麽用代號呢?”
  無數個圓圈忽而變大忽而變小地一直在我眼前若隱若現。
  我走上旅館那陡峭危險的樓梯時,發覺雙腿顫抖着,柴田君住在這傢旅館裏。
  
  三
  
  
  柴田讀着道子的信,激動得膚色幾乎變白。我吸了一兩口捲煙後把它插進火盆裏,接着又取出新的吸了一兩口就插進火盆,反復插進好幾根。
  柴田看出了我焦慮的表情。
  “是男女關係吧。”我問道。
  “我也這麽想,女人難以啓齒的,一般都是失去貞操之類的事吧。”
  “生理上的缺陷?”
  “嗯,也有可能。”
  “血統或遺傳上的不良問題?”
  “嗯,也有可能。”
  “不可外揚的傢醜?大人的或子女的醜事?”
  “嗯,也有可能是傢醜。”
  “不過我想不可能是這種事。”
  “道子不會上男人的當的,她很穩重,雖然還年輕。”
  “也許她已不在寺院了?”
  “可能還在,猶疑不决地彷徨着。”
  柴田望着遠處又自言自語地說:
  “上回她說要來的,那時讓她來了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衹怪錯過機會。”
  “不過——”
  “所以纔讓這禿子搖頭晃腦地溜掉了。”
  ——那是10月中旬左右道子寄來的信,信裏說她要從歧阜出逃,給她寄些車錢去,這沒問題,不過道子說要和鄰居的女孩一起來,這使我不痛快。我對這女孩産生一種格外的道義責任感。兩人一起來到東京,衹留下道子而把她甩掉,我不忍心這樣做,那女孩子說想到咖啡店工作,萬一她在城市有個三長兩短,我哪能不管呢。她還有父母親,女兒離傢出走他們也不會坐視不管的。不管怎樣都是我的包袱,道子一個人來不會被發現的,但和她一起就會受拖纍,說不定也會被帶回歧阜。我真想道子一個人來的,這樣可以使道子的感情專一地置於一處,我就能徑直地接受它,不受外人的幹擾。同時我也擔心她一人出外旅行,一個女孩子情緒亢奮不穩定時,長時間獨坐夜行列車去旅行,實在令人擔心,所以我要親自到歧阜去接她。她可能來不及帶換洗衣服出走的,不給她捎點衣服去怪可憐的——由於這種情況,所以我不同意她和鄰居女孩一起來。前些天把我的想法告訴柴田時,他卻說:
  “什麽大不了的事,一個女人我能對付了的。”
  如今我也覺得不該盡說些漂亮的空話,應該接受她來就好了。
  柴田安慰我:
  “看看我們周圍,學生談戀愛順利的,十人中可以說難得有一人。而你順利得反倒讓人吃驚。一般隨時隨地都會遇到挫折的。”
  雖說如此,但我為何也要加入到這失敗的行列中去呢。
  “怎麽辦?”
  “我現在就去歧阜。”
  “就這麽辦。”
  “什麽也沒準備,藉給我一些鋼筆鉛筆,還有信封信紙和包袱皮之類的,還有道子的相片。”
  “毛巾和牙刷呢?”
  “路上買,你身上帶着錢嗎?我衹有一點,也許隨時要用的,到今裏君那裏也許能藉到,不過估計鎖門了,而且沒時間繞道去找他了。”
  “我身上沒有,到停車場的途中可以去找朋友藉點。”
  “也許是馬後炮,不過還是給寺院發個電報。”
  我們匆忙地離開了旅館。初鼕的晚風冷颼颼的,柴田拉開鬥篷的袖子,用它披在我的肩膀,他這種熱情的舉止多少讓我有點難為情,我們同披一件頭篷走着,情緒多少穩定些了,也不氣急了。
  “不會是報紙登的那些離傢出逃的一員?”
  我突然想起後問道。
  “什麽,什麽樣的出逃?”
  那是前天晚報上登的消息,標題是“未曾有過的大出逃,歧阜市男女學生共十二名集體出逃”。六名男中學生帶着六名女生出逃了,又是發生在歧阜,讓我有點受驚。不過沒有詳細報道這事,因為當時發生刺殺原敬總理大臣的消息占滿了整版的報紙,而且是出逃事件發生後兩三天才登的,六名女學生中最年輕的是二年級15歲的,叫美代子,連姓的念法也和道子相近,不會是報紙誤刊吧?
  現在總覺得和道子的那封信有點關係,不過道子是16歲,不是女學生,不大可能和那些農村中學生之流大鬧集體出逃這類事的,而且這事件是四五天前發生的,道子昨晚還在歧阜——不過也許她抱有衹要能離開歧阜的想法說不定也參加了這一轟動一時的逃亡隊伍?後來被抓回歧阜了?最後歧阜也呆不下了,養父母傢也呆不下了,再次離傢出走了?難道真是這樣嗎?我沒有力氣打消這種雜念了。
  來到駒達郵局門前,柴田動作麻利地拿掉鬥篷摁住我的肩膀說:
  “這件鬥篷你就穿着去吧。”
  “道子要出走留住她。”電報上衹寫了這幾個字,沒有寫明發信人名字,因為讓道子離傢出走的是我,通知她要出走留住她的也是我。
  柴田替我去借錢回來了,但沒藉到,朋友不在傢。我們坐上電車,車上遇到學校同學,柴田馬上對他說:
  “喂,藉點錢給我,要去旅行用的。”
  但是這位同學身上也沒帶錢。
  我戴着校帽,總覺得有些擔心,在歧阜也許會做出幹不光彩的事。藉柴田的呢帽試戴了一下,肥肥大大的把耳朵都蓋住了,衹好帶我的校服帽了。
  “渡瀨那小子帶着道子去看鸕鶿捕魚的那天夜晚,也許調戲了道子。”
  “不會的,如果真發生那種事,道子就不會那麽詳細地介紹當晚的經過。”
  不過我聽了這話後,好像這位叫渡瀨的法學係學生,他那蒼涼的皮膚觸到我的肌膚似的,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連和尚也不知會幹出什麽事來呢!”
  經他這麽一說,眼前仿佛出現他的養父,像個院政時代的那種彪形大漢的僧兵,叉開兩腿站立在我面前。
  “是不是道子的生身父親寫信告訴她了?當時是知道了的!”
  “我也覺得有可能。”我答道。此時心裏浮現出一位孤苦的勤雜工,他在北國的一所小學校裏。難道是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的家庭蒙上一層陰影了?
  在東京車站的候車室,我匆忙地給今裏君寫了封信,嚮他藉點錢,並告訴他我托柴田君去取。
  我嚮車窗外探了探頭,似乎很有自信地說道:“道子如果沒有失身,怎麽也要把她接來東京,萬一失身了就設法讓她能回到老傢和父母身邊。”
  “是的,就這麽辦吧。”
  列車開動了,柴田伸過手來,我緊握了他的手。
  
  四
  
  
  在東京車站時,總覺得道子在這裏;乘上車後,又覺得道子也在車上。
  在新橋、品川的明亮站臺上的婦女,我都—一尋找,看得眼睛直疼。
  一輛錯開的上行列車嚮前奔駛,透過它的黃色車窗,車廂的人影拖着灰色的尾巴一閃而過。我想我要隨時做好準備換成對面的列車,因為有可能道子坐在對面的列車上了。
  把裙衣和帽子扔到行李架上,同時也隨時準備着立即取下衣帽飛出車外,我不時地望着行李架,有可能道子正好站在某一個月臺上呢。
  那個女孩像是道子,的確是她。不,那是不可能的,一面想着一面呆呆地看着前面五六個座位上的女人,望着她的秀發和倩影。
  坐在對面的學生搭訕過來,他在東京準備了大學預科入學考試後正返回四國,看到行李架上的那頂大學帽子,似乎對我尊敬起來。
  剛纔低着頭坐着的那位束發婦女直起了身子,露出白白的酥胸,剛纔在給嬰兒喂奶,看起來比道子大10歲。
  我把身子蜷縮在鬥篷裏,在坐位上仰面入睡了。
  哪些是可能發生的,哪些是不可能發生的,分不清界限了,腦海裏充滿了幻覺。
  ——白色墻壁,方形的狹窄的拘留室,蒼白的道子和她的男人靠在墻上,暗淡的燈火,養父母報案後被抓到的他們兩人。
  ——為尋找道子,我到處浪跡,波濤的聲音,散發醬油味的臺桌,旅途中和疲憊不堪的道子邂逅。
  ——痛哭失身的道子,我和道子過着柏拉圖式的非夫妻關係的生活。
  ——啊,警笛聲,被我乘坐的列車軋死的,抱着她的男人的道子。
  ——北國的皚皚白雪。飽經滄桑、回到父母身邊的道子,跪在草席墊上,我在他們面前低下了頭。
  ——“雖然她和你有過誓言,但是這女人是我的。”“不,懂得如何去愛她的,衹有我。”但是道子卻襢護這個男人,揚起雙眉,高聲笑我。
  我想起少年時代讀過的那些說書故事和冒險小說,在裏面出現的創造形形色色奇跡的隱身術啦,神通力啦,還有那奇妙的魔力。
  ——“呀”地一聲吶喊,我頓時化為煙霧飛嚮天空,然後在那個正在摟抱道子的男人面前一下子現出身來。
  ——我一聲斷喝,便使那個男人直挺挺地動彈不得,或者昏昏欲睡,或者遭雷劈打。
  總而言之,不過——我緊閉雙目,右手摁住額頭,使精力凝聚在額頭上,虔誠祈禱,使我的心願越過遙遠的天空,傳到道子的心裏,這能實現嗎?真難以置信,但是為什麽難以置信,壞在不去相信,衹要堅信不渝,就能變為現實。
  然而,人的精神之力如此脆弱,一事無成。這樣一想,我的心緒也就平靜下來,仿佛把自己置於渺茫的遠方,心情陷入虛無縹緲的境地,逐漸睏倦起來。
  我又一次取出道子的信來念,放回袖口裏時,腰間的錢包掉下來了。我無心挪動身子,對面的那位學生替我撿起來了,我木然地接了過來,鬥篷的下襬開了,滑落到地板上,又是那位學生拾起來給我披上,好像是理所當然似的,萌生出一種撒嬌的心態。他幾次給我撿起來,我都沒有表示謝意,是一種完全把自己托付給他的依賴心情,我身體軟弱到對別人的好意無動於衷,卻能心安理得的地步。
  這位學生一刻不眠地守候我,我於是對他說:“我要在歧阜下,到站叫醒我。”
  有時醒過來時,衹看到空蕩蕩的站臺上提着燈火走動的站務員,我驀地站起來嚮窗外尋找道子。
  在豐橋車站醒來時正是早上8點了。我覺察不到昨晚感情的騷動和今朝有什麽聯繫,似乎連自己有手有腳也忘了似的變得麻木不仁,成了癖性似的一一掃視車站上走動的人們。
  歧阜站到了。哎呀,停車場一派盛況,站臺上的大柱都用紅白兩色的布裹着,天橋的上下道口也裝飾着紅色與白色的彩帶,像一條項鏈似的。不會是為了迎接我這位情緒昂然的人的到來!也不會是因道子逃離這座城市所致吧。不管怎樣,我有一種異常新鮮的興奮感。
  我快步走嚮候車室,急忙地瀏覽了一下報紙,人們嚮我投來異樣的目光。到底是地方報刊,都是關於出逃的消息,男生隊伍和女生隊伍分別出逃,並約好地點碰面。六名女生後來在橫浜被捕,六名男生好像跑到北海道去了,不過所有各報刊登的都是二年級15歲的美代子的姓名。
  出了候車室,停車場的人口處立着一座拱門,望上去白匾額上寫着“慶賀升級”四字,用小豆似的紅字寫的。
  “升級?哪所學校升級了?是靠近道子住的那所寺院後面的農校嗎?”
  “道子的男人是這所農校的學生?城裏在慶賀這所學校嗎?”
  然而雨水冷冰冰地撲打着這座城市,這座矮小的城市顯得一片死氣沉沉。
  我冒雨來到一間紅墻旅店。它坐落在停車場前面。
  “噯喲,是您呀!歡迎光臨。”一位女傭人飛快地走來拉我進去。
  “嘿,歡迎,歡迎。”她發出歡快的聲音,從後面輕輕推我,一隻腳踮起,一隻腳直往前跑似的把我引到走廊裏面。後面跟來兩三位女傭人的輕輕腳步聲。
  我一時發愣了,不出聲地隨她們擺布。我跟她們不熟,9月時住過一晚,10月來這裏吃過一次午餐,幾乎沒有和她們交談過,更沒給過錢,沒有理由受到熱情招待,她們哪兒來這股親熱勁呢,我真是受寵若驚。
  “請在這裏稍候,有一間好房間,馬上去收拾一下。”
  我站在那裏發呆,盡是些怪事,真是莫名其妙。
  正好,柴田寄來的電報匯款也剛到。
  “快點去收拾一下一號房間。——是嗎?可以住了?”聽到最初的那位女傭人在跟另一位女傭人說話。
  
  五
  
  
  透過小庭園,從一號房間可以俯視停車場前的廣場。
  我透過庭院的樹枝,嚮停車場的進口處張望。生怕道子進了車站裏。
  我跟傭人說馬上開飯,可是差不多12點纔送來。
  剛吃進一口雞蛋羹就感到惡心得要吐,我嚇了一跳,雖然感到很餓,可什麽也咽不下去。伺候我的不是剛纔的那位女傭人。
  “哪所學校升級了?”
  “學校?”
  “不是立了座拱門嗎?在那裏。”
  “是停車場啊,在慶賀歧阜車站升級。”
  “原來是這樣,哼,我是位學生,老以為升級的就是學校。”
  “是嘛。”
  “聽說發生一起大規模的出逃事件。”
  “是嗎?”
  “你不知道嗎?報紙都大登特登了,在歧阜發生的。”
  “哎喲,有這樣的事!我從來都不看報的。”
  “你沒聽說過XX街的住在寺院的小女孩離傢出走之事嗎?”
  “一點都不知道,叫什麽寺院呢?”
  “叫澄願寺。”
  “我不知道,可我們老闆是一所女校的老師,等他回來問一下。”
  “不必了,替我叫輛車吧。”
  “是,先生。”
  我老感到要吐似的,於是勒緊衣裙的帶子,這樣更不好受,衹好又鬆開了。
  我藉了旅店的雨傘乘車出去了。
  車駛出歧阜市來到郊野,看到有好多傢製作名産的雨傘鋪子,看樣子這一帶是座小鎮。
  車停在一間雜貨店門前,裏面站着一位四十來歲的婦女,好像是道子的“老師”。道子來這裏學裁縫和插花。道子曾說過這位“老師”是歧阜市唯一對她好的人。我的信也是寄到這裏轉交給道子的。
  “對不起,我是從東京來的人。”
  “是嘛。”
  “想打聽一下澄願寺的道子的事。”
  但是這位婦女好像對我很冷淡,看都不看我一眼。送走顧客後仍讓我站在庭院,自己也站立着。
  “你是哪一位?”
  “我叫北島。”
  “啊,是北島先生啊!”
  “承蒙您的關照了。”
  “哪裏,哪裏。”
  “我是來打聽道子的。”
  “道子怎麽了?”
  “沒有發生什麽事嗎?”
  “我沒聽到過什麽呀。”
  “她沒有離開澄願寺?”
  “我好久沒有去澄願寺了,不過這事——”
  “是嗎,昨晚我收到封奇怪的信,信中說她要離傢出走,您不知道嗎?”
  “如果她在這裏,我不會把她藏起來的。”
  不料她用了這種尖銳的口氣,使我着實驚愕,我不由得往裏看了一眼,用白紙糊的拉宮。其實我一點也沒有盤問她的意圖。
  我感到疲倦,不想多說話了。
  “那麽,對不起告辭了,我到澄願寺去一趟。”
  上了車纔發現把雨傘忘在那裏,澄願寺離這裏不遠,我讓車子在寺院門前等着。
  和裏院之間沒有拉窗的房間內,道子的養母一個人在做針綫活兒,道子稱她為“敵人”。我九月份來過一次,這回是第二次。
  簡單地寒暄幾句後,她問道:“今天從哪兒來的?”
  “剛從東京來的。”
  “特地來的?”
  “是的,有件事想弄明白。”
  “是關於道子的事嗎?”
  “是的。”我急急地答道。
  “最近我一直沒讓道子走出傢門一步。”
  “怎麽,她在傢裏?”
  “別看同樣的年齡,東京長大的女孩和這裏農村長大的女孩,如果你認為一樣就大錯特錯了,道子完全長大了,不準她一個人出門。”
  我聽出她含沙射影地挖苦我,不過我暫且不予理睬。
  “這一陣子她一直在傢?”
  “是的,連買東西也不讓她去,眼睛一刻都不曾離開。”
  “這麽說在這裏?”
  “怎麽了?”
  “道子沒發生什麽?”
  “她跟你說了些什麽?”
  “是的,所以今天一早就趕來了。”
  “是嗎,那麽請上屋裏來坐坐。”
  我在坐墊上坐下來,輕輕地低下頭,痛切地說道。
  “有件事必須嚮你道歉,也必須請你幫忙。”
  她默不作聲。
  “昨晚收到一封奇怪的信,非常擔心就馬上趕來了——沒有發生離傢出走之類的事嗎?”
  “我一點也不知道,道子說過這種事了?”
  “噢,不是的,昨晚的電報是我打來的。”
  “喔,原來是你打來的,那時覺得納悶,道子自己一個人在這間房睡覺,是她收到的,叫她給我看看,卻躲躲閃閃,叫她念念,也衹是哼哼兩句。她說搞不清,一點都搞不清怎麽回事,就把電報撕了。”
  這封電報如果讓養父養母他們知道內容就不得了,更不用說道子在傢時。天啊,我竟幹了什麽!即使是假的,不是她的真意,她在信中寫着要離傢出走。可我在電報竟當成真事給暴露出來了。
  原來那封信是假的,不是真情,現在纔多少打消了猜疑。我連做夢也沒想到不是真情,結果自己從昨晚到今天卻如此的張皇失措。
  “真是謝謝了,讓你費心了,還特地趕到這裏來。”
  “不,不,我應該道歉的。”
  難道我在把自己當做好人,道子當做壞人了嗎?
  “說實在的……”
  “道子自己怎麽想的,我一點都不知道,由你親自問問她好了。”
  於是養母喊道:
  “道子,道子。”
  沒有聲音,我緊張起來。養母到隔壁房間去了。隔扇門拉開了。
  “您好,歡迎光臨。”
  像金屬絲那樣細的聲音,道子兩手扶地跪着。
  看到她的一剎那,我心中不禁一顫,這一瞬間不是怒,不是喜,不是愛,也不是失望。而是深深的負荊請罪感使我抽搐。
  眼前的這位姑娘,哪有一點還像一個月前的道子,她的身容哪有一點還殘存着花季少女的姿色?分明衹是痛苦凝縮成的形骸。
  臉上塗着白粉,幹巴巴的沒有一點人的血色,皮膚像幹魚鱗片似的皸裂着,雙目呆滯,像在凝視着自己心靈深處似的。身上穿着一件褪色發白的絲光棉襖。身上哪有一點光澤。
  我見到的不是我熱戀着的姑娘,也不是可能背叛我的姑娘。看到道子,衹是看到空虛,令人神傷。
  這種面貌,並非昨天今天的痛苦造成的結構。這一個月來她給我來了十多封信,訴說每天和父母爭吵不休,每天傷心流淚。對我而言是一種空想的傷感,可是對道子而言,是一種現實的痛苦。現在空想正面對着現實,我們婚約的現實。
  我不明白是一種什麽樣的“非常”。但我明白是我們的婚約把道子摧殘了。難以承受這種打擊,她纔寫了那封信吧。
  一個痛苦的化身嚮我逼來,僵硬地坐在火盆的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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