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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腔》是賈平凹的第12部長篇小說。內容涉及其家乡陝西省丹鳳縣棣花鎮的故事。作品以細膩平實的語言,采用“密實的流年式的書寫方式”,集中表現了改革開放年代鄉村的價值觀念、人際關係在傳統格局中的深刻變化,字裏行間傾註了對故鄉的一腔深情和對社會轉型期農村現狀的思考。書中大部分人和事都有原型。賈平凹稱“我要以它為故鄉竪一塊碑”。
上午咖啡下午茶
賈平凹 Gu Pingao閱讀
  咖啡是西方文化的産物,茶是中國文明的結晶。西方文學以咖啡相伴,中國文學以茶為靈感。
  在中國,男人喜品茶,女人愛咖啡;在西方則反之,男人愛咖啡,女人喜紅茶。
  咖啡是一種境界,茶是另一種境界。
  咖啡與茶究竟有着怎樣的靈魂與內涵?
  本書講述千年古都西安心靈史和西路上一位著名作傢的情感之旅!
  是賈平凹經典散文中最厚重,最有價值的一部作品。作者以文化學者身份透析歷史名城所做的人類學方式的長篇散文報告。作者對古城西安的歷史演變,做了個人感受式考察抒寫。賈平凹采取民間百姓的評說方式,藉以闡釋西安的歷史沿革。文章縱橫捭闔,把個人參與歷史建構時的感悟與歷史事件的描述融合抒寫出來。全文既像人類學的城市史調查,又似歷史學的時段研究方法,不僅有短時段的政治軍事史研究,還有中時段的經濟文化史研究。
  本書記敘了作傢20歲之前的經歷,包括家庭、成長、遭際、初戀和苦難。20世紀50年代出生於農村的一代人的歷史,富有戲劇性和相當怪異的傳奇色彩,農民的生活經歷給了作傢最初的體驗。《我是農民》為後代人詮釋苦難,提煉真實的社會生活。“真正的苦難在鄉下,真正的快樂在苦難中。”作者由檢討和批評自己開始並進而觸及到農民群體的缺點和弱點,是深刻的,也是在為十六大提出的新農村建設解讀農民的生存狀態。“我是農民”將會成為一種流行語詞。它基於一個階層的價值重構、情感裂變、倫理沉澱、轉型陣痛的過程而終將流行於中國歷史前進的腳步中。
  賈平凹是當今中國最有實力的作傢之一。他的作品,除了小說具有廣泛的影響,散文更是獨具風格。本書收入了作者自 1981年至2005年期間的隨筆六十八篇,共十六萬字。在這二十五年裏,世事滄桑,作者的思想經歷了不少變化,但是自然的人化和人與自然的協調一直是其寫作的基本母題。正如作者所言:“以中國傳統的美的表現方法,真實地表達現代中國人的生活和情緒,這是我創作追求的東西。”……
  作品切入多是生活瑣事,但都與中國人的價值觀相關。形式上看似閑散,有如周作人、梁實秋的小品文裏的信手拈來;主題則同林語堂《吾國與吾民》。“說捨得”是其中一篇文章的標題,值得玩味。
  散文是一種輕靈而又自由的文體,為我國歷代文人墨客所喜愛。數千年來,流派異彩紛呈,名篇佳迭出,一直是中國文學發展史上的一道亮麗景觀。經過嚴格遴選,進入本套“當代散文大傢精品文庫”叢書的作傢,都是當代創作頗豐、名滿文壇的散文大傢。這套叢書,每人一捲,每捲精選20餘萬字。這套叢書,風格迥然,特色鮮明,令人賞心悅目,美不勝收。讀者可一覽當代散文大傢的不同風範。
  本書為“當代散文大傢精品文庫”之一。書中收入賈平凹精品散文50篇,約21.5萬字,書中選取了許多能夠代表賈平凹個人生活及創作軌跡的作品,如:《在女兒婚禮上的講話》、《安妥我靈魂的這本書》等……
  小說裏的主人公金狗,歷經了務農、參軍、復員回鄉、州報記者、辭職跑河上運輸幾個人生的大起落,小一號商州的蕓蕓具象便隨着他的生活際遇而漸次展開。那是上個世紀最後10多年間一幅真實的社會畫捲。當時改革作為一個關鍵詞,無時不在牽動着中國政治高層和普通百姓的思維與心態。各種探索正處在起步期,各種機遇正在給人們帶來希望。如同大河響起了冰凌碎裂的聲音,人們敏感到新生活的浪潮已撲面而來。從金狗最初出發點的那個小村仙遊川,到兩岔鄉,到白石寨縣,乃至整個商州,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打破封閉後的亢奮與躁動。
  本書是作者“商周係列”的第一部,奠定了賈平凹在文壇的實力派地位。該書已經出版即引起轟動,並獲美國文學大奬。
  賈平凹寫人散文集《朋友》雖是他衆多作品之一端,但所選240餘篇文章,集中了作者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今各個時期的寫人之作,其質不言而喻。其中有寫親人的文章和不少新近之作,不論篇幅長至數千,還是短為幾百,作者對待生活及友情的思考和認識,內涵深厚,思想深邃,形象鮮活而鮮明,均表現出了作傢感情深摯之特質。
  這部敘述無羈,寓意豐饒的長篇小說是一闕尋找天人合一的祈歌,作者苦著三年,歷經四次修改後完成。
  獵人、記者、爛頭在為商州尚存的十五衹狼拍照存檔的差途中,血光之災比比皆是,妖夭奇遇倏然叢生,詭事異象迭出不窮……
  上帝把顛覆一塊文學樣板的策源地給予賈平凹之時,已經洞察到這位小說英雄會縱情高歌地開拓文學的疆域,將一部奇書傳到人間。
  賈平凹先生是文學方面的大手筆,但他學識廣泛,雅擅書畫,頗為人們所喜愛。他的畫特點在一個簡字;以簡略勝,說明白曉暢的話,有別趣,能引人品咂,讓人玩賞。
废都
  1993年,賈平凹的《廢都》在《十月》雜志連載,後由北京出版社出版,首印50萬册。這本描寫當代知識分子生活的世情小說,由於其獨特而大膽的態度以及出位的性描寫,引起社會各界廣泛關註。一時間洛陽紙貴。業內人士告訴《了望東方》:“當時出版社甚至用了賣版型的方法,以近百萬的價格將《廢都》版型賣給六七傢出版社。這是相當驚人的。”
  
  據不完全統計,正式和半正式出版的《廢都》有100多萬册。而盜版大約超過了1200萬册!
  
  在《廢都》中,作者賈平凹寫出了一部80年代的中國社會風俗史。采用了中國古典的草灰蛇綫手法,而融入了西方的意識流和精神氣質,中西合璧。《廢都》也創造了一種新的語言,這在文學史上是不可多得的。 作者以主人公莊之蝶為中心巧妙地組織人物關係。圍繞着莊之蝶的四位女性——牛月清、唐宛兒、柳月、阿燦是小說中着墨最多的。她們分別是不同經歷、不同層次的女性,每個人的際遇、心理都展示着社會文化的一個側面。但是這本書遭到了毀譽兩極的爭議,譽之者稱為奇書,毀之者視為壞書。
  古人說,大隱隱於市。在信箋上、在葫蘆上、在發票上、在任何物質上,以
  心中的色彩,塗抹着狂狷而柔美的玫瑰色夢幻。一支筆,金牌畫傢邢慶仁擅長於
  色彩,金牌作傢賈平凹主力於文字,相互啓發,從不自覺到自覺,從無意識到有
  意識,從零零星星到成堆成撂,在日常生活的平凡細節中積纍整體的張揚,也許
  很幼稚,很笨拙,很黑醜野怪,但體現了形而下和形而上的結合部的衝和、中庸
  和幽遠。 
  
  天上是一輪新月,水裏是一輪新月,垂一桿釣竿,盯着那浮子,一節剝了皮
  的小小的高粱桿心兒;浮子不動,人也不動,手指上的脈搏已經流傳到釣竿上了,
  思想呢,在水裏沉了?
  
  這是我的朋友在釣魚。他已經六十歲了,常常坐在小河邊來,於是,我們便
  認識了。
  
  小河就在我們村子面前,淺淺的,有玻璃一樣的顔色,天晴的時候,那河底
  的石頭就很顯,看得見有魚兒伏在那裏,靜靜的,全是黑脊梁的。我們山裏人並
  不去驚它,偶爾下水摸幾條上來,拿柳條串了提回傢,大人是不許在鍋裏炒着吃
  的,嫌那有腥味兒。於是乎,多半是喂了貓了,少半用荷葉包了,塗上青泥,在
  竈火口燒着吃,並不見甚好吃的。因此,魚是不怕人的,即就是你走近它,把你
  的影子投在它的面前,它也不動,丟一顆石子下去了,它纔一愣,怡然而逝。
  
  “文化大革命”中,那一個黃昏裏,河邊的蘆葦全白絮了,我放牧回來,仄
  在牛背上,悠悠地吹那笛兒,腳便不停地分踢着兩邊撲過來的芒梢兒。驀然,就
  瞧見那彎彎的柳樹根上,坐着一個人釣魚,草帽把臉全遮住了,一隻蜻蜓停在那
  帽沿上。我感到新奇,這一定不是山裏人;從牛背上溜下來,悄悄走近去,他沒
  有動,釣竿橫在那裏,已有幾條黑脊梁在啜那鈎上的小蚯蚓了,那浮子就微微地
  激動,像落下的一朵蘆絮,又像冒上來的一個水泡兒。那人還是不動。我卻急了:
  
  “釣,快釣!”
  
  他好像纔發現了我,但立即又好像沒發現我了,一動不動地坐他的地,那釣
  竿依然沒有拉,浮子靜了一下後,又微微地激動了。
  
  但我終是看清他的臉了,很黃,滿下巴的毛也黃,連兩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是
  黃得發焦。我立即掉頭逃走了: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怪人,一個外鄉來的怪人了。
  
  第二天,第三天……幾乎是每一個黃昏,我放牧回來,總要好奇地往那蘆葦
  深處的柳樹下看看,他還在嗎?他還在的。那麽坐着,像一尊石頭。但終未見他
  釣上一條半尾魚來。
  
  這一天,一頭牛病了,半下午的時候,我便趕牛回村了,在隊牛圈裏,我竟
  看見這位釣者了。他雙腳踩在牛糞裏,用鍁往外鏟那糞塊,糞是泥草漚的,鏟不
  動,手就伸下去了,那焦黃的食指和中指,一摳,摳起一大塊來。……摳完糞了,
  又去擔幹土墊,扁擔在肩上跳,他前後顧着,用兩手抓住捺,搖搖擺擺走,已經
  看見我在笑看他了,並不一言一笑,我想:他原來扁擔都不會擔,自然是不會釣
  魚了。然而,糞出完又墊好了,他卻抱了那魚竿,又踽踽地嚮河邊走去。
  
  我隨着他,看他在那裏坐定,垂下釣竿去,立即又一動不動了。月亮升上來,
  靜靜地照在水上,蘆葦上,他衹是坐着,不拉釣竿,甚至連拉上來看也不看一眼。
  我真擔心他已經瞌睡了,隨時會掉下水裏去的呢,我走過去,說:
  
  “你是要釣水裏的月亮嗎?”
  
  他看看我,又好像沒有發現我了,但突然又回答說:
  
  “釣魚。”
  
  “魚已上鈎了,為什麽不釣呢?”
  
  “魚可憐見的。”
  
  我簡直要笑嘖了,問道:
  
  “那你在水裏釣什麽呢?”
  
  “釣愁!”
  
  這句話,一直到幾年後,我纔明白了是什麽意思,但那時,衹覺得可笑,越
  發證實他是一個怪人。
  
  後來,我就慢慢瞭解清這個怪人了。他是一位作傢,據說寫過好多好多的書,
  但他是“黑幫”,遣到山裏來改造。人們都在推測:他怎麽始終不說話呢,勞動
  後了,卻總去釣魚?有人就說,他一定是南方人,有吃魚的嗜好吧。但誰也沒有
  去證實,衹知道他是“黑”,不可相近罷了。
  
  梅子黃了,那邊陰雨扯開了頭,牛毛的,絲綫的,麥芒的,天天都在下着。
  我黃昏放牛回來,想他今日是不會再坐在那裏了,但是,往那河邊蘆葦深處,一
  眼溜去,就看見他照樣已坐在那裏了。我坐在他的身邊。看着他的濕衣服,問:
  
  “你還不回傢去?”
  
  我突然覺得不該這麽問了,我知道他到村後,一直住在隊公房旁的一間破農
  具室裏,那算什麽傢呢?就又說:
  
  “你是哪裏人,你有傢嗎?”
  
  他沒有言語。
  
  “有兒子嗎?”
  
  他還是沒有言語。
  
  “噢,就你一人了?”
  
  他突然擡起頭來,呆呆地看着蘆葦上邊的天,天灰灰的,雨絲網着,一群水
  鳥斜着翅膀飛下來,落在河裏,水裏立即灰濁濁的了,他自言自語說:
  
  “他們在怎麽想着我呢……”
  
  “他們?他們是誰?”
  
  他又不言語了,臉越發黃了,衹死死盯那水裏,我不敢問下去了,默默地陪
  他釣魚。水很灰。黑脊梁的小東西兒再也看不清了,我用石子打散了那遊泳的水
  鳥,偏一隻不去,又飛來一隻,雙雙在那裏叫着。我們就又默默坐着,聽那雨腳
  在蘆葉上跳得沙沙地響,在看着天咋個地黑。
  
  我們慢慢地熟了,雖然他不和我多說話,我也衹會陪着他空釣魚,但我們畢
  竟是成了朋友。兩年後,他卻走了。那天,我放牛回來,照樣去河邊蘆葦深處:
  一河清水,沒有他了,那水裏成群的魚兒都集在那柳樹根前,但它們再也吃不上
  那釣鈎上的蚯蚓了。我回到傢裏,母親說,他已經被調走了,那桿釣竿是送我作
  紀念留下了。
  
  從此,我再沒有見到這位釣者了,我也沒有拿了那釣竿坐在河邊蘆葦深處去
  釣魚。因為我覺得釣條魚吧,山裏人沒有吃魚的習慣,而學他樣去空釣吧,那又
  有什麽意思呢?
  
  但我終於又在河邊的蘆葦深處碰上他了哩。
  
  今年春天,我依舊放牛回來,正是蘆葦從水裏長出來,在嚮着天空竄出一丈
  來高了,我騎着牛,弄着我那笛兒,悠悠地吹,任着牛兒在蘆葦叢的麯徑裏走。
  驀地,我看見一個人,在那柳樹根上,橫一桿釣竿,一動不動地坐着。啊,是他
  嗎?但我又多麽害怕是他呀!他在這裏釣了幾年的愁,他已愁得可憐了,他不能
  再在這兒釣愁了啊!
  
  我走近去,那人沒有發現,但是就是他!人已經很老了,但臉卻顯白,滿下
  巴的毛也白了。我默默地坐下來,陪着他,他始終沒有發覺,那麽橫着魚竿,那
  浮子又開始在微微地激動了,激動着……。我畢竟長大了,不忍心看着他那癡呆
  的樣子,站起身悄悄走了。
  
  回到傢,聽母親說了,他果真是又到我們村來的,就在東巷口王貴傢的一間
  空房裏住着。夜裏,我說什麽也該去看看我的這位朋友了。一進門,他正坐在燈
  下的桌邊,面前是厚厚的一摞書,一摞紙,他頭就埋在那高高的兩摞中間寫什麽,
  一隻手,那焦黃的食指和中指間,正夾着煙,煙從額角升上來,鑽進頭髮裏,那
  滿頭便着火一般的。我不覺心頭一緊:他一定又在寫什麽檢查哩,記得以前有一
  回,他寫檢查的時候,正碰着我去找他,他趕忙用手將紙捂了,很羞愧地給我笑,
  笑得我不自在了幾天……。我收了腳步,又回傢去了。
  
  此後,每天黃昏,我總瞧見他坐在河邊蘆葦深處釣魚了。
  
  我終於走近他去,大聲地問他,他發覺我了,立即就站起來,把我抱住了。
  我很吃驚,不知道他這是怎麽啦,心想愁極了的人會這麽發瘋的,就眼淚嘩嘩地
  淌下來,但他就替我擦了,而且嗬嗬嗬地大笑起來,他原來也有笑聲啊,竟笑得
  這麽美!
  
  月亮又上來了,月就在水裏,看得見那黑脊梁的在星群中遊動。他卻不再下
  釣了,問我這幾年的日子可滋潤,問我可有一個漂亮的姑娘在愛着,問我現在成
  了大牛倌放多少頭牛……我沒有回答,衹催他釣魚。
  
  “你釣吧。”
  
  “我釣夠了。”
  
  我看看身邊,並沒有什麽銀魚兒閃動,問:
  
  “還是愁嗎?”
  
  “不,是文章。”
  
  “文章?”
  
  “我現在又有筆了,要來寫書,白天勞作,晚上寫作,黃昏裏出來構思,就
  又要靠這魚竿了。”
  
  哦,我現在纔明白了,原來這淺淺的河裏,不光是有魚,不光是有愁啊!
  
  從此,黃昏裏,我的朋友總在小河邊蘆葦深處垂釣了,那水靜靜的,星月就
  在水裏,魚兒就在天上,他坐在這天上地下,盯着那浮子,浮子不動,人也不動,
  思想已經沉在水裏了,那文章呢,滿河裏流着哩。
  
  (摘自《玫瑰園故事》 著者:賈平凹 文 邢慶仁 畫 書號:7540420898
  出版商:湖南文藝出版社
  樹林子像一塊面團了,四面都在鼓,鼓了就陷,陷了再鼓;接着
  就嚮一邊倒,漫地而行的;呼地又騰上來了,飄忽不能固定;猛地又
  撲嚮另一邊去,再也扯不斷,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已經完全沒有方
  嚮了。然後一切都在旋,樹林子往一處擠,緑似乎被拉長了許多,往
  上扭,往上扭,落葉衝起一個偌大的蘑菇長在了空中。嘩地一聲,亂
  了滿天黑點,緑全然又壓扁開來, 清清楚楚看見了裏邊的房捨, 墻
  頭。
   垂柳全亂了綫條,當拋舉在空中的時候,卻出奇地顯出清楚,霎
  那間僵直了,隨即就撲撒下來,亂得像麻團一般。楊葉千萬次地變着
  模樣:葉背翻過來,是一片灰白;又扭轉過來,緑深得黑清。那片蘆
  葦便全然倒伏了,一節斷莖斜插在泥裏,響着破裂的顫聲。
   一頭斷了牽繩的羊從柵欄裏跑出來,四蹄在撐着,忽地撞在一棵
  樹上,又直撐了四蹄滑行,末了還是跌倒在一個糞堆旁,失去了白的
  顔色。一個穿紅衫子的女孩衝出門去牽羊,又立即要返回,卻不可能
  了, 在院子裏旋轉, 銳聲叫喚,離臺階衹有兩步遠,長時間走不上
  去。
   槐樹上的葡萄蔓再也攀附不住了,纔鬆了一下屈蜷的手腳,一下
  子像一條死蛇,嘩嘩啦啦脫落下來,軟成一堆。無數的蒼蠅都集中在
  屋檐下的電綫上了,一隻挨着一隻,再不飛動, 也不嗡叫, 黑乎乎
  的,電綫愈來愈粗,下墜成彎彎的弧形。
   一個鳥巢從高高的樹端掉下來,在地上滾了幾滾,散了。幾衹鳥
  尖叫着飛來要守住,卻飛不下來,嚮右一飄,嚮左一斜,翅膀猛地一
  顫,羽毛翻成一團亂花,旋了一個轉兒,倏乎在空中停止了,瞬間石
  子般掉在地上,連聲響兒也沒有。
   窄窄的巷道裏,一張廢紙,一會兒貼在東墻上,一會兒貼在西墻
  上,突然衝出墻頭,立即不見了。有一隻精濕的貓拼命地跑來,一躍
  身,竟跳上了房檐,它也吃驚了; 幾片瓦落下來, 像樹葉一樣斜着
  飄,卻突然就垂直落下,碎成一堆。
   池塘裏絨被一樣厚厚的浮萍,凸起來了,再凸起來,猛地撩起一
  角,唰地揭開了一片;水一下子聚起來,長時間的凝固成一個錐形;
  啪地摔下來,砸出一個坑,浮萍衝上了四邊塘岸,幾條魚兒在案上的
  草窩裏蹦跳。
   最北邊的那間小屋裏,木架在吱吱地響着。門被關住了,窗被關
  住了,油燈還是點不着。土炕的席上,老頭在使勁捶着腰腿,孩子們
  卻全趴在門縫,驚喜地疊着紙船,一隻一隻放出去……
  寡婦(太白山記之一)
   一入鼕就邪法兒地冷。石塊都裂了,酥如糟糕。人不敢在屋外尿,出尿成冰棍兒撐在地
  上。太白山的男人耐不過女人,鼕天裏就死去許多。
   孩子,睡吧睡吧,一睡着全當死了,把什麽苦愁都忘了。那爹就是睡著了嗎?不要說
  爹。
   娘將一顆癟棗塞進三歲孩子的口裏,自己睡去。孩子嚼完癟棗,饞性未盡又吮了半晌的
  指頭,拿眼在黑暗瞧娘頭頂上的一圈火焰,隨即亦瞧見燈蕊一般的一點火焰在屋梁上移動,
  認得那是一隻小鼠。倏忽間聽到一類聲音,像是牛犁水田,又像是貓舔漿糊。後來就感覺到
  炕上有什麽在蠕動。孩子看了看,竟是爹在娘的身上,爹和娘打架了!爹瘋牛一般,一條一
  塊的肌肉在背上隆起,急不可耐,牙在娘的嘴上啃,臉上啃;可憐的娘兀自閉眼,頭髮零
  亂,渾身痙攣。孩子嫌爹太狠,要幫娘,拿拳頭打爹的頭,爹的頭一下子就不動了。爹被打
  死了嗎?孩子嚇慌了,呆坐起定眼靜看,後來就放下心,爹的頭是死了,屁股還在活着。遂
  不管他們事體,安然復睡。
   天明起來,炕上睡着娘,娘把被角摟在懷裏。卻沒見了爹。臨夜,孩子又看見了爹。爹
  依舊在和娘打架。孩子亦不再幫娘,欣賞被頭外邊露出的娘的腳和爹的腳在蹬在磨在蹬,十
  分有趣。天明了炕下又衹是娘的一雙鞋和他的一雙鞋。
   又一個晚上,娘與孩子坐上炕的時侯,孩子問爹今夜還來嗎?娘說爹不會來,永遠也不
  會來了。娘騙人,你以為我沒有看見爹每夜來打你嗎?娘抱住了孩子,疑惑萬狀,遂面若土
  色,渾身直抖。他們守捱到半夜,卻無動靜,娘肯定了孩子在說夢話,於門窗上多加了橫杠
  蒙頭睡去。孩子不信爹不來了的,等娘睡熟,仍睜著眼睛。果然爹又出現在炕上。爹一定是
  要和兒子捉迷藏了,赤著身子貼墻往娘那邊挪。爹,這樣會冷着身子的!因為爹的頭上沒有
  火焰。但爹不說話,腮幫子鼓鼓的。爹在被人擡著裝進一口棺木中時口裏是塞了兩個核桃
  的。爹,那核桃還沒吃嗎?爹還是不說話,繼續朝娘挪去。孩子生氣了,很恨爹,續而又埋
  怨娘,怎麽還要騙我說爹永遠不會回來呢?孩子想讓爹叫出聲來,讓娘驚醒而感到騙人的難
  堪,便手在炕頭摸,摸出個東西嚮爹擲去。擲出去的竟是磚枕頭,恰砸在爹身子中間的那個
  硬挺的東西上。娘醒過來。娘,我打著爹了。爹在哪兒?燈點亮了,卻沒有爹,但孩子發現
  爹貼在墻上的那個地方上,有一個光溜的木橛。你這孩子,盯一個木橛嚇娘!娘在被窩裏換
  下代洗的褲衩,挂在那木橛上。木橛潮潮的,娘說天要變了,木橛也潮露水。
   翌日,娘攜著孩子往山坡上的墳丘去焚紙,發現墳丘塌開一個洞。驚駭入洞,棺木早已
  開啓,爹在裏邊睡的好好的,但身子中間的那個東西齊根沒有了。
   孩子在與同伴玩耍時,將爹打娘的事說了出去。數年後,娘想改嫁,人都說她年青,說
  她漂亮,人卻都不娶她。
闲人
闲人
  ——以此文獻給我商州的那些朋友
   賈平凹
   不知什麽時候起,社會上有了閑人。
   閑人總是笑笑的。“喂,哥們!”他一跳一躍地邁雀步過來了,
  還趿着鞋,光身子穿一件褂子,也不扣,或者是正兒八經的西服領帶
  ——總之,他們在着裝上走極端,但卻要表現一種風度。他們看不起
  黑呢中山服裏的襯衣很髒的人,恥笑西服的紐扣緊扣卻穿一雙布鞋的
  人。但他們戴起了鴨舌帽,許多學者從此便不戴了,他們將墨鏡挂在
  衣扣上,許多演員從此便不挂了——“幾時不見哥們了,能請吃一頓
  嗎?”喊着要吃,卻沒乞相,扔過來的是一顆高檔的煙。彈一顆自個
  吸了,開始說某某熟人活得太纍,臉始終是思考狀,好象杞人憂天,
  又取笑某某熟人見面總是老人還好,孩子還乖?末了就談論天氣,那
  一顆煙在說話的嘴上左右移動,間或噴出一個極大的煙圈,而拖鞋裏
  的小拇指頭一開一合地動。
   閑人的相貌不一定俊, 其實他們忌恨是小白臉, 但體格卻非常
  好,有一手握破雞蛋之力。和你握手的時候,暗中使勁令你生痛,
  說其父親要教訓,動手來打,做閑人的兒子會一下子將老子端起來,
  然後放到床上去,不說一句話, 老子便知道兒子的存在了。 他要請
  客,裹脅你去羊肉串攤,說一聲吃吧,自己就先吃開,看見他一氣吃
  下120串羊肉,喝下十瓶啤酒,你目瞪口呆,“我有一個好胃!”
  他嚮你誇耀, 還介紹他受得餓, 常常一天到黑衹吃一碗飯,卻不減
  膘,仍有力氣。他說:“你行嗎?”你不行。
   閑人的錢並不多,這如同時髦女子的精緻的小提兜裏總塞着衛生
  紙一樣,可閑人不珍貴錢,所以顯得總有錢。他們口袋裏絶不會裝兩
  種不同質量的煙,從沒有摸索半天才從口袋捏出一顆自個吸,嘶啦一
  聲,一包高檔煙盒橫着就撕開了,分給所有在場的人。沒有煙了,卻
  蹴在屋角刨尋垃圾中的煙頭。錢是人身上的垢痂,這理論多達觀,所
  以出門就召出租車,也往豪華賓館裏去住一夜兩夜。逢着騎自行車,
  那幾乎是表演雜技,於人窩裏穿來拐去,快則飛快,慢則立定,姿式
  是頭縮下去,腰弓着,腿圈成圓形,用腳跟不停地倒轉腳踏板。
   閑人的朋友最多,沒有貴賤老幼之分,三句話能說得來,咱們就
  是朋友了,“為朋友兩肋插刀”,讓我辦事就是看得起我呀!閑人的
  有些朋友是在厠所撒尿時就交上了。 當然, 這些朋友有的交往時間
  長,有的交往時間短,但走了舊的來了新的,閑人沒有“世上難逢一
  知己”之苦。若有什麽緊俏東西買不到,尋閑人去。閑人很快就買來
  了,而且比一般價格還便宜。要搬傢,尋閑人去,閑人一個人會扛件
  大衣櫃上樓的。不幸的是傢中失盜,你長出短嘆,閑人駡一頓娘就出
  去了,等回來,說:“我問過一個賊頭了,他說你們傢這一片不屬於
  他管,我告訴了他,不屬於他的地盤就查查是誰的地盤?!”閑人不
  偷人,但偷人的賊是不敢得罪閑人的。
   閑人真瞧不起小偷,流氓,甚至那些嫖客、 暗娼, 和攔路強姦
  者, 覺得沒意思, 惡心,也害怕愛滋病。但閑人談女人的頭髮,鼻
  子,他們相信男人的成熟和人生的圓滿是需要有一個醉心的女人,甚
  至公開譏笑自己的從事文藝工作的父親之所以事業不輝煌是衹守了一
  個自己的母親。他們有意地留神看街上來往的女人,張口閉口闡述花
  朵是花草的什麽, 到後來, 閑人們分別是有了姑娘,姑娘自然很漂
  亮,他們就會同騎一輛車子招搖過市,姑娘分腿騎在後座上,腿長而
  圓象兩個大白蘿蔔。閑人待姑娘好時好得你吃飽了還要往你嘴裏塞油
  餅,不好了,就吼一聲:“滾!”但姑娘不滾,十分忠誠。
   閑人愛姑娘,但最感痛快的並不是姑娘,因為閑人們都年輕,又
  都練過拳腳,至少傢裏有一把40斤重的石鎖。路過樹下,忍不住要
  跳起來抓那樹枝,抓住了要一把拉斷下來,殺雞就剁雞頭,偏再放開
  讓沒頭的雞瞎走一陣,將那桃花一般的血印在雪地上。街上有人打架
  了,閑人會立即前去圍觀,是幾個男的為了一個女子在惡鬥,女子嬌
  嫩豔麗,他看着誰個有理,有個弱者,便上去抱打不平了,混戰中男
  的一盡逃散,人們都在說閑人是為了那個女子,閑人上前卻要扇女子
  一個巴掌,駡一聲“沒志氣!”而去。豔麗的女子當然使閑人也感悅
  目,但女子在挨過巴掌之後嘴角淌下血來更使閑人覺得奇豔無比!在
  回傢的路上乃至回傢之後,閑人還在激動不已,眼前盡是女子嘴角的
  血道紅蚯蚓般地順下巴和脖子涎流而下的圖像,甚至想象到亂交情人
  的女子如果被人剖開了腔腹,倒地痙攣,樣子又是何等壯觀!但閑人
  這時候忽覺手疼,看時,右手的無名指卻沒有了,知道一定是混戰中
  被男的刀砍了,他趕忙跑回現場,沙土地果然有一節手指,遺憾是沒
  有見到手指初斷時的蹦跳。
   閑人是個直腸人,但閑人偏不自認,因為在一些年裏,閑人最討
  厭那些拍胸脯說“咱是粗人”的人,“粗人”本是自賤,卻成了一種
  美飾。所以,誰傢夫婦鬧矛盾,鬧得厲害,他不會“見婚姻說合”,
  “過不成就換班子”!他總是這麽說:“我給你物色一個!”閑人不
  失言,果然物色了一個又一個。有的家庭後來是散了,有的家庭鬧過
  又好了,又好的家庭少不得男方將閑人的話說知女方,閑人就惡下了
  這傢的主婦,閑人見面仍叫“嫂子”!嫂子不理,不理了拉倒。
   閑人的眼裏纔沒有什麽權威的,孔聖人不就是那個老孔嗎?劇院
  裏看戲,戲不好,“換節目!換節目!”領導作報告又是官話套話空
  話,閑人就頭一歪睡着了。閑人頂熟悉的是體育明星,次之是通俗歌
  星,當然也有想一睹風采而去聽一位外地來的大名人的專場報告,
  來了就打開錄音機模仿名人的聲調也演說,但演說的內容就是:中華
  人民共和國××省××市偉大的政治傢、傑出的哲學家、天才的藝術
  ×××先生……。這位先生的名字一定是他的名字。錄畢就放,一
  邊聽一邊哈哈大笑,隨之也就將讓名人簽名的紙展示衆人,然後讓某
  一位去上厠所用。
   閑人卻並不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角色,可以說,都極聰慧,他
  們都有文化,且喜歡買書,衹是從不讀完每一本書。但學問已經足夠
  了,知道弗洛伊德,知道後羿,知道孟子、荷馬、畢加索和阿Q。當
  穿着牛仔褲並讓它拖在地上在夜街上轉悠,閑人差不多會碰着閑人,
  他們就會一起走到某一個閑人傢去,在狼籍不堪的小屋中拒絶筷子用
  手抓食着鹵豆和雞腿,就談論天文、地理、玄學、哲學、經濟,由女
  人說到了造人的女媧,由官倒說到了戈多,最多的說人生,由人生說
  到地球旋轉,那麽每一個人都是倒挂在地球上的,就不免說一句每次
  都說的“上帝死了”! 然後有人出門就尿, 有人將一口痰就吐在桌
  下,咒駡“地球太小了”!有人推開了窗戶看着城市的夜的風景,傷
  心了,有人莊嚴地去厠所,蹲下拉屎,有人抓過一本書想讀,卻又壓
  在了屁股下。這一夜他們門窗洞開着讓酒醉到天明,天明,洗臉,刷
  牙,彈掉衣服上的灰塵,道貌岸然地出去各幹各的事了。
   閑人不怕苦:不怕死,滿世界裏唯有兩怕。一怕結婚,雖然不斷
  地有姑娘相伴,但閑人已經是老大年齡了仍未結婚。他們總希望有一
  個美麗的,既溫柔又風野,能吸煙能喝酒能跳舞能談人生能打麻將的
  老婆,遺憾的是沒條件總不能集中於一身的姑娘。二怕寂寞。寂寞如
  狼怕火,寂寞如鬼怕唾。他們預防着某一日任何人任何力量治不倒他
  們而要將他們寂寞獨處的殘酷,於是就幻想着真有那麽一日,他們要
  爬上城中的報話大樓的頂尖上,然後用一條繩索一頭係在樓頂尖一頭
  套在脖子上縱身一跳,吊在半空了。因為吊在城中的最高點,全城的
  人都看得見,而且報話的大鐘是每一小時要長鳴一次。
   說閑人是一個階級, 這肯定有人要批評用詞不準, 那麽是一些
  人,是階層,是……,反正閑人在社會上多了。據聞在一次高級的會
  上,天文學家說,因為天上的太陽的黑子增多才有了這些閑人,地理
  學家說,因為地上的草木減少纔有了這些閑人,人類學家卻一口咬定
  是人太多的緣故,南瓜葫蘆一條蔓上花開得太多必然是有荒花的。會
  議 上的這些爭論當然閑人不可能聽到, 聽到的是平日周圍的人喊其
  “閑人”,閑人就甚是不悅,回一句:哼,我們纔是忙人哩!
   ————選自賈平凹《人跡》
  獵手(太白山記之三)
   從太白山的北麓往上,越上樹木越密越高,上到山的中腰再往上,樹木則越稀越矮。待
  到大稀大矮的境界,繁衍着狼的族類,也居住了一戶獵狼的人傢。
   這獵手粗腳大手,熟知狼的習性,能準確地把一顆在鞋底蹭亮的彈丸從槍膛射出,聲響
  狼倒。但獵手並不用槍,特製一根鐵棍,遇見狼故意對狼扮鬼臉,惹狼暴躁,揚手一棍掃狼
  腿。狼的腿是麻稈一般,着掃即折。然後攔腰直磕,狼腿軟若豆腐,遂癱臥不起。旋即彎兩
  股樹枝吊起狼腿,於狼的吼叫聲中趁熱剝皮,衹要在銅疙瘩一樣的狼頭上劃開口子,拳頭伸
  出去於皮肉之間嘭嘭捶打,一張皮子十分完整。
   幾年裏,矮林中的狼竟被獵殺盡了。
   沒有狼可獵,獵手突然感到空落。他常常在傢坐喝悶酒,倏忽聽見一聲嚎叫,提棍奔出
  來,鳥叫風前,花迷野徑,遠近卻無狼跡。這種現象折磨得他白日不能安然吃酒,夜裏也似
  睡非睡,欲睡乍醒。獵手無聊得緊。
   一日,懶懶地在林子中走,一擡頭見前邊三棵樹旁臥有一狼作寐態,見他便遁。獵手立
  即撲過去,狼的逃路是沒有了,就前爪搭地,後腿拱起,掃帚大尾竪起,尾毛拂動,如一面
  旗子。獵手一步步嚮狼走近,眯眼以手招之,狼莫解其意,連吼三聲,震得樹上落下一層枯
  葉。獵手將落在肩上的一片葉子拿了,吹吹上邊的灰氣,突然棍擊去,倏忽棍又在懷中,狼
  卻臥在那裏,一條前爪已經斷了。獵手哈哈大笑,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棍要再磕狼腰,狼狂
  風般躍起,抱住了獵手,獵手在一生中從未見過這樣傷而發瘋的惡狼,棍掉在地上,同時一
  手抓住了一隻狼爪,一拳直塞進彎過來要咬手的狼口中直抵喉嚨。人狼就在地上滾翻搏鬥,
  狼口不能合,人手不敢鬆。眼看滾至崖邊了,繼而就從崖頭滾落數百米深的崖下去。
   獵手在跌落到三十米,崖壁的一塊凸石上,驚而發現了一隻狼。此狼皮毛焦黃,肚皮豐
  滿,一腦殼桃花瓣。獵手看出這是狼的狼妻。有狼妻就有狼傢,原來太白山的狼果然並未絶
  種。
   獵手在跌落到六十米,崖壁窩進去有一小小石坪,一隻幼狼在那裏翻筋鬥。這一定是狼
  的狼子。狼子有一歲吧,已經老長的尾巴,老長的白牙。這惡東西是長子還是老二老三?
   獵手在跌落到一百米,看見崖壁上有一洞,古藤垂簾中臥一狼,瘦皮包骨,須眉灰白,
  一右眼瞎了,趴聚了一圈蟻蟲。不用問這是狼的狼父了。狡猾的老傢夥,就是你在傳種嗎?
  狼母呢?
   獵手在跌落到二百米,狼母果然在又一個山洞口。
   ……
   獵手和狼終於跌落到了崖根,先在斜出的一棵樹上,樹咔嚓斷了,同他們一塊墜在一塊
  石上,復彈起來,再落在草地上。獵手感到巨痛,然後一片空白。
   獵手醒來的時候,趕忙看那衹狼。但沒有見到狼,和他一塊下來已經摔死的是一個四十
  餘歲的男人。
  腦袋上的毛如竹鞭亂竄,不是往上長就是往下長,所以禿頂的必然鬍須旺。自從新中國
  的領袖不留鬍須後,數十年間再不時興美髯公,使剃須刀業和牙膏業發達,使香煙業更發
  達,但禿頂的人越來越多,那些治沙、治荒的專傢,可以使荒山野灘有了植被,偏偏無法在
  自己的禿頂上栽活一根毛。頭髮和鬍子的矛盾,是該長的不長,不該長的瘋長,簡直如“四
  人幫”時期的社會主義的苗和資本主義的草。
   我在四年前是滿頭烏發,並不理會發對於人的重要,甚至感到麻煩,朋友常常要手插進
  我的發裏,說摸一摸有沒有鳥蛋。但那個夏天,我的頭髮開始脫落,早晨起來枕頭上總要軟
  軟地粘着那麽幾根,還打趣說:昨兒夜裏有女人到我枕上來了?!直到後來洗頭,水面上一
  漂一層,我就緊張了,忙着去看醫生,忙着抹生發膏。不濟事的。愈是緊張地忙着治,愈是
  脫落厲害,終於禿頂了。
   我的禿頂不同於空前,也不同於絶後,是中間禿,禿到如一塊溜冰場了,四周的發就發
  幹發皺,像一圈鐵絲網。而同時,鬍須又黑又密又硬,一日不剃就面目全非,頭成了臉,臉
  成了頭。
   一禿頂,腦袋上的風水就變了,別人看我不是先前的我,我也怯了交際活動,把他的,
  世界日趨沙漠化,沙漠化到我的頭上了,我感到非常自卑。從那時起,我開始仇恨獅子,喜
  歡起了帽子。但夏天戴帽子,欲蓋彌彰,別人原來不註意到我的頭偏就讓人知道了我是禿
  頂,那些愛戲謔的朋友往往在人稠廣衆之中或年輕美貌的姑娘面前說:“還有幾根?能否送
  我一根,日後好拍賣啊!”腦袋不是屁股,可以有衣服包裹,可以有隱私,我索性醜陋就醜
  陋吧,出門赤着禿頂。沒招無奈變成了率直可愛,而人往往是因為可愛纔美麗起來。如此半
  年過去,我的禿頂又不成新聞,外人司空見慣,似乎覺得我原來就是禿了頂的,是理所當然
  該禿頂的。我呢,竟然又發現了禿頂還有禿頂的來由。禿頂還有禿頂的好處哩。
   禿頂有禿頂的三大來由:
   一。民間有理論:靈人不頂重發。這理論必定是世世代代在大量的實情中總結出來的,
  那麽,我就是聰明的了!
   二。地質科學家講:富礦山上不長草。由此推斷,我這顆腦袋已經不是普通的腦袋啊!
   三,女人長發,發是雌性的象徵。很久以來人類明顯地有了雌化,禿頂正是對雌化的反
  動,該是上帝讓肩負着雄的使命而來的。天降大任於我了,我不禿誰禿?!
   禿頂有禿頂的十大好處:
   一。省卻洗理費。
   二。沒小辮可抓。
   三。能知冷知曬。
   四。有虱子可以一眼看到。
   五。隨時準備上戰場。
   六。像佛陀一樣慈悲為懷。
   七。不會被“削發為民”。
   八。怒而不發衝冠。
   九。長壽如龜。
   十。不被誤為發黴變壞。
   現在,我常哼着的是一麯禿頂歌:禿,肉瘤,光溜溜,葫蘆上釉,一根發沒有,西瓜燈
  泡綉球,一輪明月照九州。我這麽唱的時候,心裏就想,天下事什麽不可以幹呢。哼,衹要
  天上有月亮,我便能發出我的光來!
   3月15日,我和我的一大批禿頂朋友結隊赤頭上街,街上美女如雲,差不多都驚羨起
  我們作為男人的成熟。自信,紛紛過來合影,合影是可以的,但禿頂男人的高貴在於這顆頭
  是衹許看而不許摸的!
  五月二十九日天下大雨,有客從臺灣來,自稱姓陳,是三毛的朋友。一聽說三毛,陌生
  客頓做親近人;先生卻立在那裏衹是說,我送三毛的遺物到敦煌去,經過西安一定要來看看
  你。
  
   看看我?我望着先生,眼睛便有些澀了。先生既然是三毛的朋友,帶了三毛的遺物去敦
  煌,冥冥之中,三毛的幽靈一定也是到了;我與先生素不相識,也無書信聯繫,這麽大的
  雨,他從我的單位打問到我住的醫院,偏偏我又從醫院回來,他又冒雨尋來了。如此耐煩辛
  苦,活該是三毛的神使鬼差呢。
  
   三毛,三毛,我輕聲地叫起來了:“快讓我瞧瞧!”等不及先生把一包東西放在桌上,
  我說,我要見三毛。
  
   先生從一個大塑料包裏往外掏,掏出一頂太陽帽來,說這是三毛生前一直戴着的;掏出
  一條發帶,紅色的,極有彈性,再是掏出一件水手裙了。先生的聲調沉下來,介紹這種裙子
  在臺灣一般有些年紀的婦女是不大敢穿的,四十多歲的人了,敢穿的恐怕衹有三毛了。三毛
  性情坦真,最不願約束。報上發表的一張照片,是她在成都的街頭,赤了腳坐在一傢木板門
  面前,樣子頑皮如小狗,三毛穿了這件水手裙走着,走着的是個性,走着瀟灑。先生還在掏
  着,是一件棉織衫,一條棉織褲,全是白色的,上邊似乎還殘留着幾點什麽斑痕。“我沒有
  帶她的襪子。”先生說,三毛是以長筒絲襪懸頸的,襪子對於我們都太刺激了。最後掏出來
  的是一包三毛十多年來一直喜歡用的西班牙産的餐紙,一瓶在沙漠上護扶的香水,一包美國
  香煙,淡味型的,硬紙盒裏僅剩五支了,明顯地已經黴了。
  
   從頭到腳的穿戴,吃的用的小品,完整的一個三毛,出現在面前了。我久久地目視着,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能說什麽呢,物在人去,生命已不可復得。她的歸宿是她選擇的。她
  的選擇應該是對的,瀟灑而美麗,雖然對於讀者是一種遺憾和痛惜。
  
   我走嚮了窗前,推開窗扇,檐前垂下的扯也扯不斷那樣的粗而白的雨,我喃喃起來,我
  並不自覺我說了些什麽,是一句三毛你好,是一句阿彌陀佛?在場的我的妻子給我倒了一杯
  水,說我的臉色很是可怕了。
  
   元月十六的清晨,三毛將最後的一封信,於亡日後第十二天寄給了我,信上寫着五月份
  她是要來西安的。那時候,看過信的人都感到遺憾,三毛果然不失言,她真的在五月的最後
  的日子來到了!我雖然見到的不是她的真人,但以她的性格,和我的性格,這種心靈的交
  流,是最好的會見方式。
  
   先生說,他居住的地方與三毛傢很近。他常常去她那兒聊天,三毛在生前曾對他說過,
  死後她希望一半葬在臺北,一半就留到浙江鄉下的油菜田邊,但至她去年十月到過了西北,
  主意改變,希望能葬在敦煌前的鳴沙山上,她說她把地點方位都選好了。
  
   鳴沙山,三毛真會為她選地方,那裏我是去過的,多麽神奇的山,全然淨沙堆成,千人
  萬人旅遊登臨,白天山裏是矮小了。夜裏四面的風又將山吹高吹大,那沙的流動呈一層薄
  霧,美麗如佛的靈光,且五音齊鳴,仙樂動聽。更是那山的腳下,有清澄幽靜月牙湖,沒源
  頭,也沒口,千萬年來日不能曬幹,風也吹不走,相傳在那裏出過天馬。鳴沙山,月牙湖,
  連同莫高窟構成了藝術最奇豔的風光,三毛要把自已的一半永遠安住在那裏,她懂得美的,
  她懂得佛。
  
   一生跑遍了世界,最後覺得最依戀的還是祖國的西北,鳴沙山可以重溫到撒哈拉的故
  事,月牙湖可以浸潤溫柔的夜,喜歡音樂和繪畫正好宜於在莫高窟。誰的一生活得如此美
  麗,死後又能選中這般地方浪漫?她是中國的作傢,她的作品激動過海峽兩岸無數的讀者,
  她終於將自已的魂靈一半留在日月潭的臺北,一半遺給有月牙湖的西北。月亮從東到西,從
  西到東,清純之光照着一個美麗的靈魂。美麗的靈魂使從東到西從西到東的讀者永遠記着了
  一個叫三毛的作傢。
  
   陳先生打開了厚厚的三本相册,都是三毛生前的照片,有一張拍攝的是三毛的靈堂,一
  張是三毛周日的場面,先生幾乎是噙着淚水詳細給我講了三毛最後走了的事情。他說,在三
  毛死後,她的母親在醫院整理遺物,發現病床枕邊還放着我的一本書。老太大感謝為三毛住
  院和後事幫了大忙的一位醫生。那本書就送作紀念了。但是,陳先生卻也帶來了他送我的一
  件禮物。這就是三毛最後贈送給他的著作《紅塵滾滾》。“我再送給你吧!”陳先生說,我
  渾身都在顫抖了,這何嘗不又是三毛算中的旨意呢?永久的紀念品,夠我一生來珍存了。
  
   我詢問陳先生去敦煌以後怎樣活動。陳先生說原準備到了鳴沙山,就在三毛選中的方位
  處修個衣冠傢,樹一塊碑子,但後來又想,立碑子太驚動地方,勢必以後又會成為個旅遊
  點,這不符合三毛的性格。她是真情誠實的人,不喜歡一切的虛張,所以就想在那裏焚化遺
  物,這樣更能安妥她的靈魂的。
  
   這想法是對的,三毛還需要一塊什麽碑子嗎?月牙湖的月亮就是她的碑子,鳴沙山就是
  她的碑子。她來來往往永駐於讀者的心裏,長留在中國的文學史上,人世間有如此的大美,
  這就夠了。
  
   我深深地感謝着三毛的這位朋友,卻遺憾我自已身體有病,不能同陳先生一塊去敦蝗,
  我送陳先生到大門口,滿天雨水的淋打中祝他一路順利到敦煌,陳先生和我握別,臉上突然
  閃動了一個微笑。我立即覺得這微笑應該是三毛的,三毛式的微笑,她微笑着告別了。雨嘩
  嘩地下着,滿地都是水泡,陳先生的身影消失在窄窄的長長的小巷的那頭。這時候,灰蒙蒙
  的天上有了聲音,是隱隱的雷,我知道三毛的靈魂在啓行了,脫離了軀體的靈魂是更自由
  的。它在臺北,它在敦煌,它隨着月亮的周返轉往兩地,它會是做了月裏的嫦娥,仙人之眼
  夜夜註視着她的祖國。它又會是在那莫高窟裏做一個佛的,一個不生不死元生無死的佛。
  月,夜愈黑,你愈亮,煙火熏不髒你,灰塵也不能污染,你是浩浩天地間的一面高懸的
  鏡子嗎?
  
   你夜夜出來,夜夜卻不盡相同;過幾天圓了,過幾天又虧了;圓得那麽豐滿,虧得又如
  此缺陷!我明白了,月,大千世界,有了得意有了悲哀,你就全然會照了出來的。你照出來
  了,悲哀的盼你豐滿,雙眼欲穿;你豐滿了,卻使得意的大為遺憾,因為你立即又要缺陷去
  了。你就是如此千年萬年,陪伴了多少人啊,不管是帝王,不管是布衣,還是學士,還是村
  孺,得意者得意,悲哀者悲哀,先得意後悲哀,悲哀了而又得意……於是,便在這無窮無盡
  的變化之中統統消失了,而你卻依然如此,得到了永恆!
  
   你對於人就是那砍不斷的桂樹,人對於你就是那不能歇息的吳剛?而吳剛是仙,可以長
  久,而人卻要以暫短的生命付之於這種工作嗎?
  
   這是一個多麽奇妙的謎語!從古至今,多少人萬般思想,卻如何不得其解,或是執迷,
  將便為戰而死,相便為諫而亡,悲、歡、離、合,歸結於天命;或是自以為覺悟,求仙問
  道,放縱山水,遁入空門;或是勃然而起,將你駡殺起來,說是徒為亮月,虛有朗光,衹是
  得意時錦上添花,悲哀時火上加油,是一個面慈心狠的陰婆,是一泊平平靜靜而溺死人命的
  淵潭。
  
   月,我知道這是冤枉了你,是麯解了你。你出現在世界,明明白白,光光亮亮。你的存
  在,你的本身就是說明這個世界,就是在嚮世人作着啓示:萬事萬物,就是你的形狀,一個
  圓,一個圓的完成啊!
  
   試想,繞太陽而運行的地球是圓的,運行的軌道也是圓的,在小孩手中玩弄的彈球是圓
  的,彈動起來也是圓的旋轉。圓就是運動,所以車輪能跑,浪渦能旋。人何嘗不是這樣呢?
  人再小,要長老;人老了,卻有和小孩一般的特性。老和少是圓的接筍。鼕過去了是春,春
  種秋收後又是鼕。老虎可以吃雞,雞可以吃蟲,蟲可以蝕杠子,杠子又可以打老虎。就是這
  麽不斷的否定之否定,周而復始,一次不盡然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歸復着一個新的圓。
  
   所以,我再不被失敗所惑了,再不被成功所狂了,再不為老死而悲了,再不為生兒而喜
  了。我能知道我前生是何物所托嗎?能知道我死後變成何物嗎?活着就是一切,活着就有
  樂,活着也有苦,苦裏也有樂;猶如一片樹葉,我該生的時候,我生氣勃勃地來,長我的
  緑,現我的形,到該落的時候了,我痛痛快快地去,讓別的葉子又從我的落疤裏新生。我不
  求生命的長壽,我卻要深深地祝福我美麗的工作,踏踏實實地走完我的半圓,而為完成這個
  天地萬物運動規律的大圓盡我的力量。
  
   月,對着你,我還能說些什麽呢?你真是一面浩浩天地間高懸的明鏡,讓我看見了這個
  世界,看見了我自己,但願你在天地間長久,但願我的事業永存。
  
   作於1981年11月29日靜虛村
  《古堡》是賈平凹的一部中篇小說,曾獲西安文學奬。
  《雞窩窪人傢》是賈平凹創作的一部中篇小說,在1985年獲得西安首屆“衝浪”文學奬。《雞窩窪人傢》描寫的是小山村裏有兩戶人傢:一傢男人叫灰灰,滿足於衣食溫飽,對妻子桂蘭不生育不稱心;另一傢男人叫禾禾,不安於務農種莊稼,但燒窯、養魚、賣豆腐等都失敗了,妻子秋絨受不了折騰,便離婚。灰灰把秋絨當弟媳對待,幫她經營莊稼,他喜歡秋絨的孩子栓栓,深感秋絨纔是賢妻良母。而桂蘭喜歡聽禾禾講山外的事,禾禾進城打工,桂蘭追到城裏。禾禾勸桂蘭回傢,可雞窩窪傳出桂蘭跟禾禾私奔了。桂蘭回到傢,被灰灰暴打,衹好到後山幫忙經營副業,等候禾禾回來。最終,成功了的禾禾將手扶拖拉機、壓面機等新鮮玩意兒帶進了山村,與桂蘭成了令人羨慕的一對,而另一對灰灰和秋絨還衹能靠人力推着碾盤轉。《雞窩窪人傢》被改編成電影《野山》。
  《臘月·正月》是中國當代作傢賈平凹的代表作品。刊於《十月》1984年第4期,這是一部寫農村改革的作品,是在改革的時代應運而生的許多作品中的一部。表現鄉村能人間內容豐富的矛盾鬥爭。退休教師韓玄子,在知識、名望、家庭經濟實力等方面遠勝於出身貧寒、地位卑微的普通鄉民王纔。
  賈平凹中篇小說
  《匪事》是著名作傢賈平凹的作品,本書中的故事都與土匪相關。
  土匪、女人、性構成了賈平凹“盜匪小說”中最引人註目的地方。正如他所說,“我寫作的時候,是出於人的本性,出於一個男人的本性的,所張揚的是一個本質的、天然的女人。”在他的筆下,不管是體格孱弱還是剽悍的男人,他們的血管中流淌的野性勃勃的血液。女人通常是妖豔狐媚的,但那顆心卻直率纏綿。性是把這群大膽率真的男男女女集合到一起的紐帶。 閱讀這些文字,你可以看到賈平凹憨厚木訥的表情下那波瀾萬丈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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