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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路遥 Lu Yao阅读
  《平凡的世界》是中国大陆作家路遥的长篇小说。分一、二、三部。1991年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2003-2004年,在大陆7所高校“大学生信仰状况”问卷调查中,作品在“对你影响最大的书”中名列首位。
  
  《平凡的世界》是路遥呕心沥血,可以说为之付出了年轻生命的一部经典全景式反映中国西部黄土高原城乡生活的长篇小说,总字数103万余;也是路遥文集中份量最重的一部长篇,小说全景式地描写了中国现代城乡生活,通过复杂的矛盾纠葛,刻划了社会各阶层普通人们的形象,人生的自尊、自强与自信,人生的奋斗与拼搏,挫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纷繁地交织,读来令人荡气回肠。
  《平凡的世界》-作者简介
  
  路遥(1949—1992)原名王卫国,1949年12月3日生于陕西陕北山区清涧县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7岁时因为家里困难被过继给延川县农村的伯父。曾在延川县立中学学习,1969年回乡务农。这段时间里他做过许多临时性的工作,并在农村一小学中教过一年书。1973年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学习,其间开始文学创作。
  
  大学毕业后,任《陕西文艺》(今为《延河》)编辑。1980年发表《惊人动魄的一幕》,获得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82年发表中篇小说《人生》,后被改编为电影,轰动全国。1991年完成百万字的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这部小说以其恢宏的气势和史诗般的品格,全景式地表现了改革时代中国城乡的社会生活和人们思想情感的巨大变迁,还未完成即在中央人民电台广播。路遥因此而荣获茅盾文学奖。
  
  1992年11月17日上午8时20分,路遥因病医治无效在西安逝世,年仅42岁。
  
  真正有功力的长篇小说不依赖情节取胜。惊心动魄的情节未必能写成惊心动魄的小说。作家最大的才智应是能够在日常细碎的生活中演绎出让人心灵震颤的巨大内容。而这种才智不仅要建立在对生活极其稔熟的基础上,还应建立在对这些生活深刻洞察和透彻理解的基础上。
  
  著名作家、陕师大副教授朱鸿表示,路遥的精神遗产至少有以下四点:第一,他对文学事业的那种神圣感,以整个生命去打造自己的文学;第二,他对普通人命运深刻、持久地关注;第三,他所塑造的高加林、孙少平等人物形象,给了社会底层特别是正处于奋斗中的青年,以永远的感情共鸣与精神鼓励;第四,他尽可能地挖掘、表现了每个人本身潜在的朴素而又宝贵的精神。这四点足以使一位作家永远不朽。“路遥是我尊敬的朋友和师长”,著名作家、省文联副主席高建群如此说道。一个作家去世17年了,人们还在热烈地怀念他,还在谈论他的作品,这本身就是对一个作家最高的奖励。路遥的作品中那些人物及其命运,已远远超越了文学的范畴,他给一切卑微的人物以勇气与光亮,让他们知道自己能够走多远。
  
  主要作品
  
  长篇小说
  《平凡的世界》
  《人生》
  《在困难的日子里》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
  《惊心动魄的一幕》
  短篇小说
  《月夜静悄悄》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夏》
  《姐姐》
  《风雪腊梅》
  《青松与小红花》
  《匆匆过客》
  《痛苦》
  杂文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
  《路遥小说选自序》
  《关于<人生>的对话》
  《土地的寻觅》
  《作家的劳动》
  《柳青的遗产》
  《无声的汹涌》
  《生活咏叹调》
  《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
  《人生》法文版序
  《这束淡弱的折光》
  《艺术批评的根基》
  《平凡的世界》-写作初衷
  
  陕北黄土高原,自古是一个焦苦的地方。路遥生于斯,长于斯,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求索奋斗,历尽艰辛。他对农村有着非常深刻的了解,和农民有着血脉相通的感情。七十年代末开始的历史巨变,如山洪暴发,如春潮涌动,黄土地上也万马奔腾,大军行进。所有这一切,深深的激动着路遥。他要继《人生》之后,再倾全部心血,为这一方苦难而又充满希望的土地,为这一群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人们,为这一个壮丽辉煌的时代,写一部诗史般的巨著。他把这当作了一项无比神圣庄严的使命。他说“写这部书我已抱定吃苦牺牲的精神,实行如此繁难的使命,不能对自己有丝毫的怜悯心。要排斥舒适,斩断温柔。只有在暴风雨中才可能有豪迈的飞翔;只有用滴血的手指才有可能弹拨出绝响”(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
  《平凡的世界》-写作历程
  
  1988年5月25日,在陕北甘泉县招待所,路遥用热水敷开痉挛的手,写完了《平凡的世界》的最后一页。随后,他如释重负般把那支用了几年的圆珠笔扔出窗外。《平凡的世界》从1982年开始构思,到1988年完稿,6 年间路遥下煤矿、走乡村、绝浮华、处陋室,殚精竭虑,好些时候躺在床上有生命终止的感觉。待《平凡的世界》完稿,这位40岁不到原本壮实的汉子,形容枯槁,看起来完全像个老人。
  《平凡的世界》-内容概述
  
  小说以现实主义的手法描写了20世纪70年代中到 80年代中期中国北方农村的生活和变迁。地点是黄土高原的一个虚构的小村双水村及附近的县城。主要人物是双水村农民孙玉厚(儿子孙少安、孙少平;女儿孙兰花、孙兰香)一家和干部田福军(女儿田晓霞)及其哥哥田福堂(女儿田润叶、儿子田润生)的家庭。
  
  小说以陕北黄土高原双水村孙、田、金三家的命运为中心,反映了从“文革”后期到改革初期广阔的社会面貌。
  
  第一部写1975年初农民子弟孙少平到原西县高中 读书,他贫困自尊,学习和劳动都好,与地主家庭出身的郝红梅互相爱怜,后来郝红梅却与家境优越的顾养民恋爱,少平又高考落榜,回乡生产。但他并没有消沉,与县革委副主任田福军女儿回晓霞建立了友情,在晓霞帮助下关注着外部世界。少平的哥哥少安一直在家劳动,与村支书田福堂女儿,县城教师润叶是青梅竹马,却遭到田福堂反对。经过痛苦的煎熬,少安到山西找到了勤劳善良的秀莲,润叶也只得含泪与向前结婚。这时农村生活混乱,旱灾又火上加油,田福堂为加强自己威信,组织偷挖河坝与上游抢水,不料出了人命,为了“学大寨”,他好大喜功炸山修田叫人搬家又弄得天怒人怨。生活的航道已到了非改变不可的地步。
  
  第二部写 1979年春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百废待兴又矛盾重重,田福堂连夜召开支部会抵制责任制,孙少安却领导生产队率先实行接着也就在全村推广了责任制。少安又进城 拉砖,用赚的钱建窑烧砖,成了公社的“冒尖户”。少平青春的梦想和追求也激励着他到外面去“闯荡世界”,他从漂泊的揽工汉成为正式的建筑工人,最后又获得 了当煤矿工人的好机遇,他的女友晓霞从师专毕业后到省报当了记者,他们相约两年后再相会。润叶远离她不爱的丈夫到团地委工作,引起钟情痴心的丈夫酒后开车 致残,润叶受到内疚回到丈夫身边,开始幸福生活。她的弟弟润生也已长大成人,他在异乡与命运坎坷的郝红梅邂逅,终于两人结为夫妻。往昔主宰全村命运的强人 田福堂,不仅对新时期的变革抵触,同时也为女儿、儿子的婚事窝火,加上病魔缠身,弄得焦头烂额。
  
  第三部写1982年秋少平到了煤矿,尽心尽力干活,成了一名优秀工人,一天下工时晓霞在井口灿然地迎接了他。少安的砖窑也有了很大发展,他决定贷款扩建机器制砖,不料因技师根本不懂技术,砖窑蒙受很大损失,后来 在朋友和县长的帮助下再度奋起。润叶也生活幸福,生了个胖儿子,润生和郝红梅的婚事也终于得到了父母的承认,并添了可爱的女儿。但是祸不单行,少安的妻子 秀莲,在欢庆由他家出资两万元扩建的小学会上口吐鲜血,确诊肺癌。晓霞在抗洪采访中为抢救灾民光荣献身。少平在一次事故中为救护徒弟也受了重伤。但他们并 没有被不幸压垮,少平从医院出来,又充满信心地回到了矿山。
  《平凡的世界》-小说主人公
  
  孙少平
  小说中人如其名,这个人物的内心从未平静。生活在偏远山村,渴望知识,注重精神,希望在外面的天地证明自己。一个20出头的少年,能够走出农村,向命运挑战,试图用自己的双手和头脑来改变和把握自己的命运;并能够不悲不叹,直面现实,脚踏实地,真诚待人。这样的人永远值得我们尊重,哪怕被生活击打的遍体鳞伤,我们也应把他当英雄崇尚。
  但这样的人,在春天受伤,在夏天一定会好。没有文凭,没有漂亮衣裳,没有一切软硬件包装,经受生活的洗礼,在现实中感悟生命的意义,坚强而自尊的活着,这就是生活的强者。
  作者笔下的孙少平,跟随作者的笔,一步一步走向成熟。走下大牙湾矿井,成为一名普通矿工,在了解中国矿业落后,煤矿资源珍贵的国情后,滋生了责任感。没有接受调动,没有自己创业,当个80年代的万元户。这种人只有在“公家”才会有安全感和存在感,用一个普通的生命诠释着对国家的意义。象沙漠中的绿洲,珍贵、美丽、止渴。
  孙少平是位热血青年,纯朴而又倔强,举止中让人感到铁骨铮铮,眉宇间总显示出内心的坚毅。他热情助人、疾恶如仇,宁肯丢掉职业而挺身救出被工头欺侮的女工。他猛狮一样将工头击倒在地,然后又把受害的女工小翠送到车站,为她买好车票,细心叮咛。他作为一名矿工以忘我的劳动和高度的责任心而获得嘉奖,在成绩面前更加忠于职守,在突发事故中舍身抢救别人而身负重伤,尤其是女友田晓霞遇难后的一段故事,将少平的悲痛心情表现出来,给人以强烈的艺术震憾。
  《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说的一句话,大意是我要做个平凡的人,但绝不平庸“我现在认识到,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应该按照普通人的条件正常地生活,而不要有太多的非分之想。当然,普通并不等于庸俗。我也许一辈子就是个普通人,但我要做一个不平庸的人。在许许多多平平常常的事情中,应该表现出不平凡的的看法和做法来,因为,在最平凡的事情中都可以显示出一个人人格的伟大!”这段是孙少平和郝红梅的那个小风波之后,孙少平对自己说的话。
  孙少平是一个有些理想主义的人,从他那里可以找到牛虻、保尔的影子。 他有思想,同时又有些不切实际,算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肯为自己理想的事情放手一拼,喜欢做一些很让自己敬重的人敬佩,同时又让很多人不理解的事情,以寻得自己的人生价值。可能看书比较多的人都这样吧。他的哥哥孙少安,也很努力,不过放到实际中应该比他成功,至少少安追求的东西比较实际一点。
  《平凡的世界》-作品影响
  
  路遥是以《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为其代表作,在当代文坛上构筑了令人瞩目的艺术之碑的,其宏阔的艺术画卷展示了当代城乡社会平凡的世界中不平凡的人生。《人生》产出“轰动效应”后,路遥没有陶醉于此,更没有驻足不前。三年准备,四年笔耕,终于把三部共百万字的长篇巨作《平凡的世界》奉献给了他所钟爱的读者。同作者的其他作品一样,《平凡的世界》力图再现中国当代历史上那个从乱到治转折时期的社会风貌,再现中国农民在那个时代中的命运沉浮和人生追求。这一点,仅就作品的第一部而言,也足以窥一斑而知其全貌。
  
  在《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中,路遥把国家大事、政治形势、家族矛盾、村与村的械斗、农民生活的艰难、新一代青年的情感纠葛,以及黄土高原古朴的道德风尚、生活习俗都真实而细腻地描绘了出来,构成了一幅70 年代中期至80 年代中期农村生活的全景式画卷。即透露出作者对家乡父老温馨动人的情愫,又体现了作者对生活、社会、历史和人生的富于哲理性的深刻思考与理解,读来严峻悲壮、真切动人。
  
  众所周知,路遥几乎在他所有作品中,总是用一连串积极进取的奋斗者形象来体现他对社会和人生的理解的。在《平凡的世界》中,作者同样推出了孙少安、孙少平等奋斗者的形象。他们有理想、有追求、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也有各自不同的人生需求和个人欲望。他们最突出的特点是不满于农村的落后现状,不满于父辈乃至祖祖辈辈那种固守土地的生活方式,一心想改变自身的生存环境。在他们身上体现了一种进步的生产力,这正是我们农村,我们国家的希望所在。与一些不问世事的文人墨客不同,路遥立足于乡土社会落后、贫困、停滞的历史,急切地呼唤着社会的变革,他的创作中一以贯之的是对艰苦跋涉的人生之旅的深情关注。
  
  这样,体现在他笔下的形象系列的一个基本模式便是:一个又一个的不同形态的人生旅程,人与环境的不同方式的搏战。这里既显示了作者对于人生艰难曲折的充分体寡,又张扬了积极向上、坚韧不拔的人生态度。在《平凡的世界》中,读者固然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生境遇和人生态度,然而从主人公孙少安、孙少平兄弟二人心头迸发出来的,仍然是我们所熟悉的那支在贫穷和苦难中百折不挠、昂扬奋发的歌,自身的经历和他所熟悉的环境,使得路遥常常把作品的生活场景置于城乡交叉地带,《平凡的世界》也是如此。这样,作品中便不可避免地出现城乡差别与脑体差别,以及由此产生的冲突,出现农村青年离乡与恋土的矛盾。作者恰是在这种特定的审美把握中显示了他的历史眼光与文化意识,其作品也因此始得在当代城乡社会广阔的背景下展现农业文化与工业文化、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的撞击与嬗变,在历史的进步与道德的痛苦中把握历史前进的足音、社会发展的脉搏,成为人们通常所说的生活的“镜子”与“教科书”。
  
  从这个角度而言,《平凡的世界》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品,也是到目前为止作者审美理想和艺术追求最为集中的体现。此外,也还不难看出,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受前辈作家柳青的《创业史》影响较大,在自觉追求语言的质朴自然和浓郁的地域文化色彩方面,两者之间的师承关系也还是隐而可见的。《平凡的世界》发表后,受到了读者和文学评论界的关注,曾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并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有人把《平凡的世界》
  视为路遥的告别青春之作,意谓作家将由此走向更高层次的成熟。而该作品荣跃“第三届茅盾文学奖”的榜首,则是对路遥艰辛劳作的最恰当的褒奖。
  《平凡的世界》-路遥与《平凡的世界》
  
  
  这是一部全景式地表现中国当代城乡社会生活的长篇小说。全书共三部。作者在近十年间广阔背景上,通过复杂的矛盾纠葛,刻划了社会各阶层众多普通人的形象。劳动与爱情,挫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日常生活与巨大社会冲突,纷繁地交织在一起,深刻地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 铜城除过河南人之外,从北方黄土高原和南方平原地区贫困县漫流来的乡民也是它的重要组成部分。自从有了煤炭业,这里就成了中国西部的阿拉斯加,吸引来无数寻找生活出路的人。在这个口音五花八门的“联合国”里,由于河南人最多,因此公众交际语言一般都用河南话。在铜城生活的各地人,都能操几句河南腔,哼几句嗯嗯啊啊的豫剧。 这城市四周全是山梁土峁。山上石多土薄,不宜耕作,农业人口远比不上黄土高原腹地稠密,更不要说和拥挤不堪的中部平原相比了。因为事农者甚微,加之此地又不缺乏燃料,这些山山峁峁竟然长起了茂密的柴草,甚至还有一些树木梢林,显得比黄土高原其它地方更有风光。每当入秋之时,有些山上红叶如火,花团锦簇般夺人眼目…… 山梁土峁间,由于地层深处挖掘过甚而形成空洞,地表时有下陷,令人触目惊心的大裂缝往往撕破了几架山梁,甚至大冒顶造成整座大山崩塌陷落,引起周围里氏三级左右的地震。大山以北一二百华里处就是黄河,它带着成千上万吨泥沙沉重地喘息着淌向东方…… 城市在这条狭长的山沟里只能摆下一条主街。那商店铺面,楼房街舍,就沿着这条蜿蜒曲折的街道,沿着铁路两侧,沿着那条平时流量不大的七水河,鳞次栉比,层层叠叠,密集如蜂房蚁巢,由南到北铺排了足有十华里长。 火车站位于城市中心。一幢长方形的候车室涂成黄色,在这座沾灰染黑的城市里显得富丽堂皇。除过南郊军民两用的飞机场,火车站不大的广场也许是市内最为开阔的地方了。 火车从这里向南,穿越绿色的中部平原,五六个小时就可以抵达省城。而向西,向东,向北,都有公路伸出,一直可以通往邻近几个省份。这个火车站每天上下午分别和省城对开两趟快慢客车,其余就全都是运煤车了。 从陇海铁路岔出来的这条支线,它的最后一节铁轨并没有在这个车站终止。这钢铁阶梯又在这里岔出两股,一路爬坡穿洞,沿途串起了东西两面二十多个矿区。 外地人提起铜城,都知道这是个出煤的地方,因此想象这城市大概到处都堆满了煤。其实,铜城边上只有一两个产量很小的煤矿,其余的大矿都在东西两面那些山沟里。 当你沿着铁路支线拐进这些山沟,便会知道那里有着多么庞大的世界。这些相距只有十来里路的煤矿,每个矿区都有上万名工人,连同他们的家属,几乎都超过了一个山区县城的规模。密集的人口,密集的房屋,高耸的井架,隆隆的机声,喧嚣的声浪,简直使人难以置信这些小小的山沟山湾,怎么能承载了如此大的负荷?
  
  “作家的劳动绝不仅仅是为了取悦于当代,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代。”这是作家路遥在回顾《平凡的世界》创作过程时说过的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平凡的世界》曾名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榜首,之后又荣获第一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是这届唯一一部获此奖项的长篇小说。李金玉,作为《平凡的世界》这本书的责任编辑,当我请她讲述一下这部书的出版过程时,她仍为当时的一些事情唏嘘不已。1986年春天,毕业分配到出版社才两年多的李金玉到西安组稿,出版社让她盯住的首要目标是贾平凹正在创作的《浮躁》。然而,贾平凹的手稿被另一家出版社抢走了,于是她就去见路遥,路遥正在创作《平凡的世界》(当时叫《普通人的道路》)第一部,她向路遥约稿,路遥未明确表态。为了组到路遥的稿子,5月她又一次到了西安,一直待了一个多月。6月中旬,她终于带着30余万字的书稿回到了北京。然而,当她组到路遥的稿子回到出版社后,一些领导却认为她“丢了西瓜捡了芝麻”。当时,路遥的《惊心动魄的一幕》、《人生》虽然先后获得了第一届和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并且《人生》也激起了文坛和社会的强烈反响,但与正“如日中天”的贾平凹相比, 路遥的名字显然还不是一块金字招牌。实际上,主要是社内一些人对路遥能否完成这个包括3部6卷,近 百万字的长篇巨作感到信心不足。因为路遥虽然已经写出了《惊心动 魄的一幕》、《人生》这样有影响的中篇小说,但他以前从未进行过长篇小说的创作,而且当时有一种论断,认为《人生》是路遥不能再超越的一个高度。路遥采用的又是三部书的形式,写完一部出版一部,出版社也担心路遥这部小说会像一些长篇小说那样越写越弱。另外,路遥在创作手法上的“不合潮流”,也使出版社对路遥信心不足。路遥还是采用《人生》式的现实主义手法来结构他的这部长篇巨著,但当时一些评论家却认为,现实主义已经是一种过时的表现手法,路遥再采用这种写作手法,给人一种冥顽不识时务的印象。也正是因此,在李金玉之前,一家著名出版社和一家权威刊物已经拒绝了这部作品。当时,李金玉的确感到了很大的思想压力,她也能够理解出版社的担心。但是这并没有动摇她的决心,因为当她从路遥手中拿到誊写工整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后,她便被作品的宏伟气魄和深刻内涵深深震撼了,她感到这就是路遥的气魄,路遥的风格,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大手笔”。而且,通过一个多月的交流和观察,路遥为创作而进行的扎实的准备工作,以及路遥对全书结构的精细构思,也坚定了她的信心。
  
  
  《平凡的世界》-创作手法
  
  
  《平凡的世界》所采用的创作方法——传统的现实主义方法。在经历了五六十年代的异化和畸变之后,现实主义方法已经为80年代后的大多数作家所不屑,但路遥运用这一方法,却取得了成功。像在现实生活的客观描摹方面,在对乡土乡情魅力的展现方面,《平凡的世界》表现出了认真的追求,也获得了独特的艺术魅力。这一点,固然能强烈感染那些来自农村却又到城市中讨生活的读者们,使他们能真切地感受到浓郁的思乡情绪,抚慰他们漂泊异乡的心灵,同时也能给城市青年读者一种新鲜感,在欣赏到乡村异域风情美的同时,也了解到更丰富的生活世界。
  《平凡的世界》-路遥纪念馆
  
  路遥纪念馆路遥纪念馆
  
   2007年11月16日是路遥逝世15周年的日子,规模盛大的全国路遥学术研讨会在延安大学隆重举行,路遥文学纪念馆正式开馆。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忠实,省作协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雷涛,延安大学原校长、路遥研究会会长申沛昌,延安大学校长廉振民等为纪念馆开馆揭牌,路遥女儿路茗茗还专门写来一篇饱含深情的致辞。路茗茗在博客上撰写《瞭望父亲精神的一扇窗口———写在路遥文学纪念馆开馆之际》一文,纪念自己的父亲,并表达了对各界关心路遥的人士的感谢。
  
  在路遥的母校延安大学举行的全国路遥学术研讨会,由省作协、延安大学等主办,吸引了全国15个省、市、自治区的60多位路遥研究专家参加,他们就路遥的文学作品、人生追求、路遥精神继承等各个方面进行深入探讨。日本路遥研究学者安本实专程赶来,并捐赠了大量珍贵的路遥研究资料。
  
  位于延安大学的路遥文学纪念馆背倚安葬路遥的文汇山,由著名作家王蒙题写馆名。纪念馆占地180平方米,主体馆布展的内容分为“苦难的童年生活”、“文学摇篮期”、“延大啊,这个温暖的摇篮”、“抒写城乡融合的独特感受”、“诗与史的恢宏画卷”“永远的人格力量”等六大部分。
  《平凡的世界》-路遥墓地
  
  路遥先生之墓路遥先生之墓
  
  这是一处静谧的灵魂安息之所,路遥在这里沉睡。墓是用石块砌成的,朴实而坚固。在墓的正前方有“中国作家协会、中华文学基金会、中国作协陕西分会、延安大学2006年4月立”的路遥半身汉白玉石雕塑,雕塑中的路遥,平静而坚毅,目光远远地望着前方,望着他的母校,望着陕北这片黄土地。在雕像前有一个基座,黑色的大理石上刻着“路遥之墓”这四个遒劲洒脱的大字。四周有四组石桌石凳,其中有《路遥文集》的责编陈泽顺先生捐赠的,石桌上镌刻“陕北的光荣,时代的骄傲”;还有《平凡的世界》的责编李金玉女士捐赠的,石桌上镌刻“平凡的世界,辉煌的人生”。在路遥墓后有一面高大的石壁,上面镶嵌着一尊孺子牛的浮雕和路遥“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的名言。墓地四周有枣树、松树,其中有两棵路遥喜欢的白皮松。
  
  从这里俯瞰延大,俯瞰延安,一切尽在眼底。山下浑黄的延河水缓缓东流,河对岸的山峦,伸向远方,延伸到大陕北的苍茫里。其实延安就是路遥《平凡的世界》中黄原城,也是孙少平最初打工的地方,还是少平和晓霞重逢的城市,是路遥走出陕北的起点,又是他灵魂归结的终点。路遥在文章里一次次谈起这座城,谈起这片苍茫的黄土地。
      
  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在路遥逝世三周年纪念日,来自北京、西安、延安、榆林等地各界人士,在路遥陵园举行了路遥骨灰安葬仪式。在平凡的世界里走完42年人生路程与灵魂的短暂飘泊后,路遥与他日夜思念的黄土地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与他爱的深沉的故乡的土地融为一体。
  
  中国作家协会原党组副书记王巨才的《在路遥墓地前》写道“路遥一直活着,活在一版再版的“文集”里,活在千百万读者的无尽言说中。他留在世间的数百万言作品,曾以独特的生活情景、广阔的社会内容、鲜明的人物形象、深刻的人文情怀,感动过、抚慰过无数在生活底层苦苦寻觅打熬的人,给他们以启示和激励、信心和力量。路遥是自重自强的、博大笃实的。”“在我们这样一个亿万人民卓励奋发、共创美好未来的年代里,应该有更多像路遥那样,怀着神圣和虔敬的心情,勤勉而又诚实地从事崇高精神劳动的文化从业者。惟其如此,才能促成文学事业的大繁荣大发展,才能胜任地担当起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凝聚人心,引领风尚,为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竭诚尽力的光荣使命。”的确如此。路遥是一部大书,一面镜子,是人们精神世界的标杆。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在困难的日子里

路遥 Lu Yao
  (一九六一年纪事)
  
   第一章
  
   一九六一年,是我国历史上那个有名的困难时期。不幸的是,我正是在这艰难贫困的年
  头,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了县上唯一的一所高中——县立中学。
  
   这的确是不幸的——尤其对父亲来说。他本来是盼望我考不上高中的。他大概觉得,要
  是我考不上的话,我的失学就会是因为我自己的不争气而造成的,就不是他不供我了——他
  是实在无力供我继续上学了。在本村上小学或者在邻近的镇子里上初中,都可以在自己家里
  吃饭,这好歹总能凑合的。而到百里路以外的县城去读书,对一个农家户来说,就是好年头
  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何况眼下又到了什么样的境地!难道能带着野菜和榆树皮去上公家的
  大灶吗?
  
   当然,父亲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但我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起来,又怎能怪可怜的
  父亲呢?我三岁上就失去了母亲,他既是我的爸爸,也是我的妈妈。在十几年并不轻松的生
  活中,硬是他一手把我拉扯了这么大。他害着那么严重的关节炎。为了多挣点工分,好供养
  我读书,总是一瘸一拐地在山里劳动,在家里操磨,连下雨天都不敢歇一歇的。我知道,他
  现在实在是没办法了——要是有办法的话,可怜的父亲就是赔上老命也不会委屈我的。看看
  吧!眼下我们的光景都快烂包了。粮食已经少得再不能少了,每顿饭只能在野菜汤里像调料
  一样撒上一点。地里既然长不起来庄稼,也就不会有多吃野菜的。父子二人全凭一点当年喂
  猪喂剩的陈谷糠和一点榆树叶子维持着生活。
  
   正当我们父子二人愁眉苦脸的时候,本来由于饥饿而变得不爱费口舌的乡邻们,却纷纷
  来打劝我们了。少数人劝我,多数人劝我父亲。劝我的人是让我别再上学去了。他们说这年
  头在家里总要好凑合一些。再说,当农民苦是苦,但将来要是好好成了家,生儿育女,一辈
  子也照样活人哩。而多数人劝我父亲再咬咬牙,让我把高中上完。他们说我将来一定能考上
  大学的;等我考上了大学,也许就再不要花费什么了。有的人甚至说,按我的聪明来看,说
  不定将来还要“留洋”哩。总之,他们认为我升高中考了全县第二名,就说明我是个有前途
  的孩子,千万不能把这前途给断送了。他们甚至觉得,我所取得的这个好成绩,就是对于我
  们整个马家圪土劳村来说,也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呢!这个偏僻而贫穷的小山村,历史上还
  有过什么事这么荣耀地在全县挂上了名次呢?村里几个辈分很高的白胡子爸爸并且预言我将
  来要“做大官”。从这点出发,他们几个老人就不光是轻说,而是在训斥和指教我那可怜的
  父亲了。他们吓唬胆小的父亲说,要是他不供我上学,将来非遭“五雷轰顶”不可!
  
   那几天,这几个在村里受人尊敬的瘦骨伶仃的老爷爷,经常坐在村头上地庙前的阳崖根
  下,怀着无限的感慨宣传说我将来的开展他们早预料到了:因为他们年轻时帮我爷爷搬挪我
  老爷爷的坟墓,发现一棵老榆树网络般的根须,竟然把他老人家的棺材抬架到了墓穴的半空
  中!他们对这件稀罕事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家(或者说是我们马家圪村)迟早要出个“贵
  人”呀。“看看,”他偏差,“这个恐怕就是建强!”
  
   我的亲爱的父老乡亲们,不管他们有时候对事情的看法有着怎样令人遗憾的局限性,但
  他们所有的人都是极其淳朴和慷概的。当听说我父亲答应继续我去上学后,全村人尽管都饿
  得浮肿了,但仍然把自己那救命的粮食分出一升半碗来,纷纷端到我家里,那几个白胡子爷
  爷竟然把儿孙们孝敬他们的几个玉米面馍馍,也颤颤巍巍地塞到了我的衣袋里,叫我在路上
  饿了吃。他们分别用枯瘦的手抚摸了我的头,千安顿,万嘱咐,叫我好好“求功名”去。我
  忍不住在乡亲们面前放开声哭了——自从妈妈死后,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一次。我猛然间
  深切地懂得了:正是靠着这种伟大的友爱,生活在如此贫瘠土地上的人们,才一代一代延绵
  到了现在……
  
   就这样,在一个夏日的早晨,我终于背着这些“百家姓粮”,背着爸爸为我打捆好的破
  羊毛毡裹着的铺盖卷儿,怀着依恋和无限感激的心情,告别了我的亲爱的马家圪村。我踏着
  那些远古年代开凿出来的崎岖不平的山路,向本县的最高学府走去——走向一个我所热烈向
  往但又完全陌生的新环境。我知道在那里我将会遇到巨大的困难——因为我是一个从贫困的
  土地上走来的贫困的青年人。但我知道,正是这贫困的土地和土地一样贫困的父老乡亲们,
  已经都给了我负重的耐力和殉难的品格——因而我又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是富有的。
  
   第二章
  
   我终于上了高中。
  
   我意识到,这是我生活道路上一个意义重大的开端。当我背着那点破烂行李踏进学校大
  门的时候,就像一个虔诚的穆斯林走进神圣的麦加,心中充满了庄严的感情。
  
   但是,很快我便知道了:我在这里所面临的困难,比我原来所预想到的还要严重得多。
  当然,饥饿仍然是一个主要的威胁——可严重的困难还不仅仅在此。
  
   我万万也没有想到,我的新悲剧在开始时,居然是由于我考了全县第二名所造成的。正
  是因为我的成绩名列前茅,我才被分到了这一级的“尖子班”——六四(甲)班。从此,一
  连串的倒霉事就开始了。这个班所以称“尖子班”,因为由全县今年升学考试成绩突出的学
  生组成。学校领导敲明叫响地说要给“偏吃偏喝”,好在将来考大学时提高学校的升学率,
  以此和全地区其它中学竞赛。不用说,由于这个原因,分到这个班上的学生都因此而带着一
  种明显荣耀的神气。
  
   只有我神气不起来——别说神气了,我觉得自己在同学面前连头也抬不起来。这个班除
  过我是农民的儿子,全班所有的人都是干部子弟——包括县上许多领导干部的儿子和女儿。
  尽管目前社会普遍处于困难时期,但贫富的差别在我和这些人之间仍然是太悬殊了。他们有
  国库粮保证每天都有粮食供应;父母亲的工资也足以使他们穿戴得体体面面。叫人看起来像
  个高中生的样子。而我呢,饥肠辘辘不说,穿着那身寒酸的农民式的破烂衣服,跻身子他们
  之间,简直像一个叫化子!
  
   在家里时,四舍八邻都不富裕,因此谁也不为自己的贫困而害臊。可现在一下子有了强
  烈的对比,就明显地感到自己太凄惶了。我好像第一次站到了镜子面前,看见自己的这副样
  子是多么的不成体统。我羡慕我的同班同学们,他们的生活是多么的幸运。但我并不妒忌他
  们,我只是为我自己的寒酸而难过。我知道这不是我的过错——谁愿意过一种贫困潦倒的生
  活呢?在这种情况下,自卑感很快笼罩了我的精神世界。班上的同学们大部分对我还是秀热
  情的。他们之中的个别人也许在内心里有点嘲笑我那身烂衣服,但也得尊重我的另一个方
  面:一个乡巴佬孩子竟然奋斗到了这个“尖子班”!
  
   但是,我也担心往后有人会因为我的贫穷面欺负我,所以心情一直很沉重。我的担心并
  不是多余的。不久,这样的情况就出现了。尤其是班上那个恶作剧的文体干事周文明——看
  来这是一个对人毫无怜悯心的家伙,而不幸我却和他坐了同桌。
  
   每当下午自习时,我就饿得头晕目眩,忍不住咽着口水。而我的同桌偏偏就在这时,拿
  出混合面做的烤馍片上或者菜包子之类的吃食(他父亲是县国营食堂主任),在我旁边大嚼
  大咽起来,还故意吧咂着嘴,不时用眼睛的余光扫视一下我的喉骨眼;并且老是在吃完后设
  法打着响亮的饱嗝,对我说:“马建强,你个子这么高,一定要参加咱班上的篮球队!”
  
   这个恶劣的家伙!他知道我饿得连路都走不利索了,却叫我去打篮球!有一天,我们全
  班在校园后边的山上劳动,他竟然当着周围几个女同学的面,把他啃了一口的一个混合面馒
  头硬往我手里塞,那神情就像一个阔老耍弄一个叫花子。
  
   这侮辱太放肆了,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来。我沉默地接过这块肮的施舍品,下把
  它远远地甩在了一个臭水坑里!周文明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一绺浅黄的头发披散在额前,手
  足无措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同时用自己的眼睛告诉他:他如果要是再公开拿我的
  贫穷开心,我决不会对他客气的。我的同桌从此便很恨我,但他是再不敢在公众面前侮辱我
  了。可过了不久,更叫人难以忍受的事又发生了。
  
   有一天,我们宿舍一位同学放在饭碗里的一个玉米面馍突然丢了。那个同学很快把此事
  反映给了班主任老师。
  
   事情很快就在全班传开来,说我们宿舍出了“贼娃子”。不用说,怀疑的目光又全部落
  在了我的身上。
  
   啊,上帝作证,我连那个该死的玉米面馍见也没有见过!
  
   我知道,人们怀疑我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在某些人看来,偷吃一个微不足道的玉米面
  馍,大概只有我这号饿死鬼才能干得出来!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使得我神情
  沮丧,连抬脚动手都变得不自在起来。而这反过来又使得有人对我的怀疑更加重了。老天!
  就连我自己也感觉到,我此刻这副样子在别人看来,大概也的确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
  
   人们开始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我,而背后我又成了他们谈话的中心。后来,连外班的同
  学也在指指划划议论我了。
  
   但我向谁去辩解那个米面馍不是我吃的呢!我只能在心里为自己的清白辩护。最令人痛
  苦的是,他们都在背后议论,谁也不当着我的面说我就是“贼娃子”,这比公开把我叫小偷
  更使人受不了。每天晚上,我都半夜睡不着觉,咬着被角偷偷地啜泣。此刻,我真想和什么
  人狠狠地打一架,好把我满心的愤懑排解一下!而我自己不知道,就在这时,有人却突然给
  班主任报告说:在我的枕头底下发现了玉米馍渣子!
  
   班主任听到反映后,乘我不在的时候,带领几个班干部很快去查看了“现场”。据说,
  我的枕头底下的确有玉米面馍渣子。妈的,我的贼名眼看就要落实了!可是同时,有人也发
  现,我枕头底下还有一些荞麦皮,大家再仔细一检查,发现我的枕头被老鼠咬破了一个洞
  (我常饿得倒下就不想动了,从来也顾不得关心我的枕头)。
  
   事情总算水落石出了:是可恶的老鼠把那个玉米面馍拉在这里吃了,并且还捎带着咬破
  了我的枕头。真他妈的!人倒霉了,连老鼠也来糟践!
  
   事情到此实际还没有完。外班一些不明真相人听到的还是当初的传说,他们对这号事又
  没追根刨底的兴趣,所以我的“贼名”还继续在陌生人中间传播着。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情
  况:人要是被扯进一件丑闻中,就是后来证明与丑闻无关,但名声总还要受些损害。
  
   入学一月多来,我就生活在这样的气氛中,这一切简直叫人难以忍受,但也只能默默地
  忍受着。我自己知道,我的人格这样被践踏,并不是因为我品行不端正,仅仅是因为我贫困
  啊!痛苦已经使我如疯似狂。在没人的地方,我的两只脚在地上拧,踢;用拳头和墙壁打
  架;或者到城外的旷野里狂奔突跳,要不就躲到大山深沟里去,像受伤的狼一般发几声长
  嚎!啊,饥肠辘辘这也许可以熬过去,但精神上所受的这些创作却是最折磨人的了!这个困
  难的岁月,对别人来说,也许只是经济生活上的困难时期;而对我来说,则是经济上和精神
  上双重的困难时期。下午吃过晚饭(我只买一碗稀饭)到晚上睡觉这一段时间,实在是太长
  了,经常饿得人心火缭乱。
  
   饥饿迫使我赁着本能向山野里走去。
  
   县城周围这一带是偏过一两场小雨的,因此大地上还不像我们家乡那般荒凉。远远近近
  看见些绿颜色。
  
   我在城郊的土地上疯狂地寻觅着:酸枣、野菜、草根,一切嚼起来不苦的东西统统往肚
  子里吞咽。要是能碰巧找到几个野雀蛋,那对我来说真像从地上挖出元宝一样高兴。我拿枯
  树枝烧一堆火,急躁地把这些宝贝蛋埋在火灰里,而往往又等不得熟就扒出来几口吞掉了。
  
   节气已经到了秋天。虽然不很景气的大地上,看来总还有些收获的:瓜呀,果呀,庄稼
  呀,有的已经成熟,有的正接近于成熟。这些东西对一个饿汉的诱惑力是可想而知的。但我
  总是拼命地咽着口水,远远地绕开这些叫人嘴馋的东西。我只寻找那些野生的植物充饥——
  而这些东西如水和空气一样,不专属于任何人。除此之外,我决不会越“雷池”一步的!
  不,不会的!我现在已经被人瞧不起,除过自己的清白,我还再有什么东西来支撑自己的精
  神世界呢?假如我真的因为饥饿做出什么不道德的行为来,那不光别人,连我自己都要鄙视
  自己了。当太阳快要落在城西那些大山后面的时候,野菜野果也已经把肚子填得差多了。这
  时,我就像一个嘱饱喝醉的富汉,满足地从城郊的山野吊儿郎当地往回走。
  
   我通常并不马上就回学校去,我先进了县城,然后穿过那条石板街道,出了清朝年代修
  起的那个破城门洞,到城墙根下面的小河边来。这时候,小河里也没人洗衣服,幽静极了,
  我先在水里把染在手上、嘴上的那些野生植物的绿色浆汁洗净,然后便悄然地躺在岸边那个
  小石窝里了。说起来,这个小石窝也实在是个好地方。它主要好在一点上:躺在里面,谁也
  看不见。我戏谑地在心里把它称为我的“别墅”。每次饱餐了野味后,我非要到这里来静静
  地躺一会不可。此刻,太阳晒过一天的石板,还留着微微的湿热,躺上去简直能叫人忘乎所
  以。再加上刚吞咽了一些野东西,肚子也不太饿,这一刻时光真叫人幸福的能涌出泪来。我
  心平气和地躺在这漫热的石窝里,静静地谛听着下面琴一般悦耳的流水声;或着仰起脸来,
  望着纯净的蓝天和蓝天下那延绵不断群山。太阳在最后落下去之前,把那橘红色的光芒淡淡
  地、轻柔地抹在了对面的山尖上;而所有两山之间的沟坡都已经沉浸在阴影中。不久,所有
  山尜上的那点红晕便由低到高渐渐地隐去了。大地上立刻出现了一会短暂的明亮,过不多
  时,一切就都变得模糊起来。
  
   我静静地躺着,怀着一种超脱的心情,望着大自然的这些变化。直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
  的时候,我才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告别了我的伊甸园,在夜幕的遮掩下向学校走去。我所以
  选择这个时候回校,主要是怕路上碰见认识的同学,怕他们对我外出“打食”又胡猜乱想什
  么。
  
   远远望见那一排排灯火通明的学生宿舍,我的心情又完全隐入了压抑之中。田野里虽然
  空无一人,但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亲切肆爱的;而在人声鼎沸的那里,我知道我会多么孤寂。
  每次,我快到学校大门的时候,我就在校门右侧远远的文庙牌坊下站一会。因为这时正百走
  读生们回家的时候,我怕班里的同学看见我。我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望着一群一伙的同学
  们从学校的大门里涌出来,一路上互相热烈地交谈着,亲切地说笑着,有的甚至友好地手臂
  相攀,向灯火通明的街道走去。
  
   我呆呆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景,真想大哭一场!我在心中默默地向他们呼喊:啊,亲爱
  的同学们,我并不奢求你们的友爱,但你们也让我平等地生活在你们之中吧!
  
   第三章
  
   渐渐地,我被大家遗忘了——这就是说,同学们已对我的贫困习以为常,不像刚来时,
  我身上的一切对大家来说都是“新鲜”的。一个人要是被周围的人遗忘了,那可不是一件好
  事。但对我来说,这却是求之不得的。谢天谢地,这也就好了。在我的位置上,我还再敢希
  冀什么呢?我只祈求让我的心灵能得到一点安宁,好让我全力以赴地对付那可怕的饥饿吧!
  
   唉,说起饿肚子,那可的确是越来越严重了。父亲不久前托人捎来话,说他这半年是再
  无法给我送来一颗粮食了。这我早已预料到了。我知道,就是一月前送来的那十几斤高粱,
  也是他从自己的口里省下来的,我虽然饥饿,但好歹总还没断五谷,谁知道可怜的父亲现在
  拿什么糊口呢?唉,眼下这饿肚子,除过天不下雨,硬是近几年把许多事弄球了!先是大家
  都去炼钢铁,把好端端的权砍了,丢在火里;把吃饭锅砸了,烧成些铁疙瘩;大家整天闹哄
  哄的又去打麻雀除“四害”,根本没好好营务庄稼嘛!后来,农村里又办大食堂,全村人在
  一块吃大锅饭,说已经到了共产主义。没几个月就把粮食糟蹋完了。现在遇上这连续的灾
  年,可把多少人饿翻了呀!我毫不考虑(也不需要考虑),就把开学时带来的那点“百家
  姓”粮,再一次从每天的数量中压缩掉一半。这样一来,一天就几乎吃不到多少粮食了。两
  碗别人当汤喝的清水米汤就是一天的伙食。至于菜,那更是想也不敢想了,因为除了了点必
  不可少的学杂费用,身上几乎再连一毛钱都没能了。
  
   饥饿经常使我一阵又一阵的眩晕。走路时东倒西歪的,不时得用手托扶一下什么东西才
  不至于栽倒。课间,同学们都到教室外面活动去了。我不敢站起来,只趴在桌子上休息一
  下。我甚至觉得脑袋都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为了不便尊贵的它在这个世界面前耷拉下
  为,身上可怜的其它部位都在怎样拼命挣扎着来支撑啊!
  
   饥饿使我到野外的力气都没有了。因为寻觅的东西已经补不上所要消耗的热量。除去上
  课,我整天就蜷曲在自己的破羊毛毡上,一口一口咽着口水。白天是吃不到什么的,可晚上
  只要一睡着,就梦见自己在大嚼大咽。我对吃的东西已经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欲望,甚至都干
  扰得连课都听不下去了。上数学时,我就不由得用新学的数学公式反复计算我那点口粮的最
  佳吃法;上语文时,一碰到有关食品的名词,思维就要因执地停留在这些字眼上;而一上化
  学课,便又开始幻想能不能用随手可拾的物质化合出什么吃的来……
  
   这情况终于导致了令人难堪的局面:其中考试时,我这个全县第二名一下子变成了班里
  的倒数第二(仅仅在周文明的前面)!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但真正面临这个现实,痛苦
  和震惊简直叫我目瞪口呆。从我上小学一年级起,学习成绩还从来没有这么糟糕过!
  
   那天下午公布完成绩后,大家很快都走了。我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像一个无依
  无靠的孤儿。我在精神上唯一的安慰被粉碎了,这使我第一次真正产生了自卑感。我知道这
  是极其可怕的。我丧气地想:我要是在考试前能有一顿饱饭吃,我的引以骄傲的学习成绩也
  许不至于一下子跌到了这么不光彩的位置。考场上我饿得头晕眼花,在紧要时连一般的逻辑
  推理都乱套了。这的确是事实。可是,拿这样的理由为自己辩解,真不嫌害臊!
  
   怎么办?没有其它办法,只能拼命往上追!否则,就是十足的堕落了!为了夺回过去的
  光荣,我重新开始了一番拼命式的奋斗。晚上,我强迫自己从破羊毛毡上爬起来,赶到教室
  里去复习功课。只要不晕倒,就在课桌上趴着。为了再一次冲到前边,我准备付出任何代
  价。哪怕一下子就死在教室里呢!我对自己说:死就死吧!这么不争气,活着又干什么?生
  活的贫困我忍受着,但学习上的落伍是无法忍受的,这是真正的贫困。我必须在这个竞争中
  再一次名列前茅,我知道这样的“赛跑”对我来说是极其艰难的,因为我的腿上时刻绑着饥
  饿的“沙袋”;没有人为我鼓劲,我只能自己为自己喊“加油”。为了刺激学习的劲头,我
  甚至为自己许了一个阿Q式的口愿;等下一次考好了,一定饱餐一顿!随后又为自己给自己
  吹的这个牛皮而哑然失笑了。
  
   可是不久,我却是真的遇到了一次饱餐的机会——但我宁愿被别人打一记耳光,也不愿
  意饱餐这顿饭!
  
   国庆节到了,学校灶上把自己喂的几头瘦猪杀了,准备下午会一顿餐——实际上只是免
  费给每人一勺肉菜。这年头,吃一勺肉菜不光对我这样的饿汉难得,就是其他同学也是提起
  吃肉就咽口水。上午,生活干事吴亚玲召集了一次简短的班会。她告诉大家,学校灶上因会
  餐,做饭的炊事员忙不过来,要各班去一个同学帮灶;帮灶的人和炊事员一样,下午的饭菜
  不限量,她叫大家看让谁去。还没等众人说什么,吴亚玲自己又宣布说:“我看叫马建强
  去。”教室里有节制地“轰”一声笑了。吴亚玲看来对这笑声还有点惊讶,可是全班已经用
  这种形式一致通过了她的提议。
  
   这又是一次侮辱!随着全班“轰”的一声笑,我全身的血也“轰”地涌上头来,感到自
  己的意识和灵魂立刻就要脱离开身体,要向一个什么地方飞去了。我的两只手在桌子上面哆
  嗦着,急忙想狠劲抓住个什么东西,好暂时控制一下自己。我不知道同学们是什么时候离开
  教室的。老半天,我才感到桌下面的两只手粘乎乎的出了汗。拿出来一看,原来是那支宝贵
  的“民生”牌钢笔在手里被折断了,蓝墨水染了两手。我感到鼻子口里喷着火一样的热气。
  我恨这个吴亚玲!本来同学们已经把我“遗忘”了,可今天她又使大家这么随意地全体嘲弄
  了我一次!我决定还是去帮灶。不过,我心里想:谁要是抱着险恶的心理认为我终于接受了
  这个“肥缺”,那就让他等着瞧吧!哼!
  
   户外的天气是非常好的,深秋的蓝天显得纯净而高远。被人踩得硬帮帮的大操场,在阳
  光下一片白光刺眼。也没有风,操场四周的几排小叶杨,叶子干巴巴地蒙着一层尘土,静静
  地站立着。穿过操场向灶房去的时候,看见校园里红红绿绿贴了许多标语,各班的黑板报也
  换上了新内容,标题都用彩色粉笔写成各式各样的美术字。同学们三三两两在校园里溜达,
  互相嬉笑扫闹,各班的文艺队也都在为晚上的晚会准备节目,这里那里传出了和谐的合唱声
  以及吹得很刺耳的梅笛独奏曲。就是在这严重的困难时期,节日里的气氛也总要比平日欢愉
  得多。这气氛也给了我一种感染,使得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
  
   在我走过操场中央的时候,无意中看见吴亚玲和我们班长郑大卫,正站在外班一块黑板
  报下指指划划互相评论着什么。我忍不住停了脚,怀着一种刻毒的心理瞅了一眼他们得意洋
  洋的背影。“不要脸!”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吴亚玲是全校瞩目的人物。凡是长得漂亮而又活泼的女性,到哪里也总是叫人瞩目的。
  我们的生活干事正属于这一类。她长得的确漂亮,会跳舞,会唱歌,学习也是班上女同学中
  最好的。加上她是我闪县武装部部长的女儿,这就更显得她与众不同了。她漂亮是漂亮,倒
  也不怎么刻意打扮自己,甚至大部分时间只穿一身改裁了的男式旧军装——可这又比刻意打
  扮更独出心裁地引人注目!
  
   不用说,班上的男同学都爱和她接近。尤其是文体干事周文明,要是吴亚玲和他说上几
  句话,一整天都会高兴的红光满面。但是,这位“校花”看来真正要好的男同学,倒只有郑
  大卫一人。郑大卫是郑副县长的儿子,是今年全县高中升学考试的第一名,他从里到外看起
  来都聪敏,平时戴一副白边眼镜,说话举止简直像一个老师。我隐隐约约听人说,郑大卫和
  吴亚玲的父亲在战争年代一同在我们县上领导过游击队,是老战友。据说他们的父母亲在他
  们刚生下来时就订了亲;还说他俩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是同学,现在已经谈上恋爱
  啦!谈恋爱对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还是件相当神秘的事,因此不管是真是假,在同学们
  看来总是颇为新鲜的。我知道,班上的调皮同学平时除过议论我的寒酸外,大概就是在议论
  他们俩的长长短短了。说实话,我对这种事毫无兴趣——我连肚子都填不饱,还顾上关心人
  家谈情说爱哩?
  
   当我的视线离开他们的时候,突然不知为什么,心里猛然间又翻上来了另一种说不出的
  味道。我仍然在恨吴亚玲(这种恨也波及到了和她要好的郑大卫),但我又对自己刚才那种
  刻毒的心理有点后悔。我急忙间还弄不清楚这种突发的情绪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到了灶房的
  时候,我才逐渐把这种懊悔的原因理出了头绪——这就是:如果不抱什么成见的话,说真
  的,在我看来,他们俩在一起,真给人一种美的感觉。他们的健美和漂亮,出色的学习,同
  等的家庭等等,糅合在一起,就像同质料的大理石砌起来的弧线形拱门一样完美,令人羡慕
  和赞叹!尽管我刚才在感情上反抗这种认识,但同时理性却很快地作出了这样的结论。因
  此,后来我便对于见到他们站在一起时自己的那种刻毒心理感到懊悔——诅咒美是一种可耻
  的情操,我不应该低下到这种程度。可是这样一来,吴亚玲给我带来的侮辱反而越发使我受
  不了了。我现在可以不诅咒她,但我仍然要恨她:你们有吃有穿有幸福,我并不嫉妒你们,
  可你们为什么这样践一个可怜人的自尊心呢?在学校的灶房里,我沉默地剁肉、切菜、淘
  米、揉面,根本闻不见饭菜的香味。我甚至觉得,正煮在锅里的那内个猪头,似乎在龇牙咧
  嘴地嘲笑我是为了吃它们而帮灶来的。妈的,我恨不得把这几个猪头捞在案板上用斧头几下
  就剁碎!
  
   不,让这些东西鬼去吧!哪怕是山珍海味,长生不老药,我今天也不会吃的!开饭前半
  个钟头,我就从灶房里溜出来了。我连用自己的饭票买得喝一碗清米汤的欲望也没有。
  
   我怀着一种愤慨的心情,默默地来到了学校后面的一个山坡上。腿软绵绵的,一扑踏坐
  在一块刚收获过土豆的地里,忍不住脸偎在松软的土地上,就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偎在妈妈的
  怀里,无声地啜泣起来。在人们的面前,我是坚强的,但在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的感情往往
  很脆弱,经常忍不住眼泪……我睁开眼,看见美丽的夕阳正在西边的山恋间向大地微笑着告
  别。我知道刚才睡的时间有多么久了。我想站起来,但身上连一点力气也没有。胃囊在痛苦
  地痉挛着,铠饿像无娄爪在揪扯着五脏六腑。我的两只手立刻下意识地在土地上疯狂地刨抓
  着——因为我想到这块刚收获过的土说,说不定能寻找几颗主人遗下的土豆。
  
   经过一阵拼命的挖掘工作,结果令人非常失望。在这个灾荒年头,人们的收获都是十分
  仔细的,轻易不会把能吃的东西遗留在地里。但是,一阵喜悦终于使我兴奋得全身发抖了—
  —我的右手终于在土地的深处摸到了一个又圆又大的家伙!
  
   我怀着一种幸福的心情,慢慢把这个宝贝蛋从地里挖出来,结果所有的幸福立刻跑得一
  干二净:原来是一个石头蛋子!我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重新垂头丧气地坐在了土地上。地
  上睡得久了,湿气使得全身都在发痒,两只泥手忙了半天也没制止住。就在这时,我突然发
  现旁边一个小洼里似乎有一颗土豆蔓子还长在地上。这个吸引力立即使我轻快地站起来,像
  狗发现了兔子一般,一蹿扑了过去,用手扯这干枯的蔓子:天啊,竟然真的还在地上长着!
  
   我刨出了五个又圆又大的土豆,捧在手里一个一个往过看,傻呵呵地笑了老半天。
  
   我很快拾了点干土豆蔓子,点起一堆火来,开始了我自己的“国庆节会餐”。这时候,
  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学校的大操场上传了沸腾的人声,各种乐器杂乱的调音声和一些未经
  调教的女高音在临出场前那“啊啊咿咿”吊嗓子的很难听的声音……国庆节的联欢晚会大概
  快要开始了。我才不管这些呢!我的下一个节目是:吃烧土豆!我刚把那五个宝贝蛋小心翼
  翼地埋在火堆里,突然隐隐约约看见有一个人,正从苍茫的暮色中向这边走来。
  
   第四章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此刻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吴亚玲。
  
   我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下我可不能按我的方式来吃这五颗烧土豆了!所谓我
  的方式无非像俗话说的:狼吞虎咽。但现在这种我所乐意的“方式”不可能了;我不愿意在
  一个女生面前展览我的饿相。当一个人的平和宁静被破坏以后,心中的恼怒是可想而知的。
  而眼前这个人不仅干扰了我现在的这点“享乐”,就在不久前她还让全班的同学把我嘲弄了
  一回呢!我今天所有的倒霉事都是她造成的,现在她却又像“丧门星”一般出现在我的眼
  前!
  
   我愤怒,但一时又不好发作,只希望她是路过这里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我想:最好是等
  她走了再“开饭”吧。
  
   但她竟然就站在我的面前,并没到其他地方去的意思。看来她现在大概在好奇地研究我
  在这里干什么事哩。研究你就研究吧,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对这个来访者不屑一顾,好像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存在似的。先前的恨加上现在的恼
  火,使我对她真正的厌恶起来。我默然地坐在火堆边,强制着口水,双臂抱起膝盖,尽量把
  自己的头颅抬高,做出一副傲然和漠不关心的神情,望着山坡下县城的那些建筑物。此刻,
  县政府大门上为节日面装饰起来的一串串彩色灯泡,已经在黄昏中一片耀眼夺目了。往日,
  小县城一擦黑就落了市声,可今晚却比白天都要嘈杂得多。四面传来的人声、乐声、歌唱声
  混合在一起,乱纷纷的。县政府上面就是武装部。大门口,用竹竿挑起的两颗大红宫灯正在
  微风中轻轻地旋转着;虽然看不见,但我猜想那灯上面大概分别写着“欢庆”两个黄字或者
  白字。我马上想到,此刻神秘地出现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就是从那里出来的,说不定她是吃饱
  了节日的饭菜、为了消化的缘故到这里散步来了——可她此刻却正在妨碍一个饿汉吃他的几
  颗烧土豆!
  
   “土豆烧熟了,你闻闻,喷香!”
  
   这是她的声音。这个讨厌的东西!她已经知道我火堆里的秘密了。如果不是强忍着,我
  真想臭骂她一顿。
  
   我现在凭感觉,知道她已经蹲在了火堆边,并且用什么东西在火堆里扒拉开了。天啊!
  我现在对这个不速之客来光顾我的这顿晚餐,实在感到莫名其妙!生活干事是专门捉贼来
  了?还是偶尔见我饿得不顾体统打野食,想再拿我开开心?或者……
  
   “烧土豆可要趁热吃哩。呀,好香!能不能让我也尝一个?……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我忍不住扭过头,想看一看这个厚脸皮究竟要干啥。
  
   这可真把人气坏了!我看见她正蹲在火堆边,用自己的手帕在揩我的那几个烧熟了的土
  豆,就像这土豆的主人是她而不是我!我听见自己鬓角的血管在汩汩地跳。我还从来没遇到
  过这种局面——准确地说,是没遇见过这么一个人!我为她感到害臊,真想站起来就走——
  让这个脸皮很厚的人去吃吧!
  
   但我还是没走。说实话,我留恋我的那几颗可爱的烧土豆。我已经差不多一整天没吃饭
  了,不争气的肚子一直在咕咕地叫唤着。现在,吴亚玲已经把沾在土豆上的灰分别用手帕揩
  干净,随后又把她的手帕铺在我面前的土地上,把土豆放在上面。她两只手抓起两个来,一
  个给我往手中递,一个已经送到了她自己的嘴边。她笑盈盈地说:“不反对吧?我可不客气
  了……”她把土豆咬了一口,而另外一只手一扬一扬地给我递另外的那颗,眼睛不眨地盯着
  我,神情像逗小孩似的,等待看我会怎样。呀!这可真把人难死了。我的两只手不知为什么
  有点抖了。去接吧,精神上根本没这个准备;不接吧,似乎又觉得这个令人生气的东西有一
  种执拗的真诚。其实,就在我思想上就豫着是该接还不是该接的时候,我那该死的不争气的
  手已经伸出来了!接住就接住吧。为什么不接呢?这土豆是我烧的,现在却反叫这个人把我
  弄成了一个客人——客人应该是她!
  
   我仍然沉默着,专心一意地吃着土豆。啊,好久没吃这样的美味了。真香。尽管我克制
  着想抛弃“我的那一套吃法”,但压不住的饥饿仍然使我三下五除二就把四个土豆吞咽下去
  了。吃完后,我感到和没吃一样——甚至觉得更饿了。
  
   我决定很快就离开这里,也不想和吴亚玲打什么招呼。打什么招呼呢?又不是我请她来
  的。
  
   我很快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抬腿就走。可是,很快,吴亚玲也起身了,就跟在我
  身后。天啊,这究竟是怎么啦?“马建强,你能不能给我帮个忙呢?噢,是这样的……”她
  在我身后磕磕绊绊地走着,说开了话。“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是这样的,我们家的斧头
  和斧头把子‘分家’了,你能不能帮我‘说合’一下?哈,你看我尽胡说!什么‘分家’
  ‘说合’的,其实就是斧头的楔子掉了,你是农村来的,一定对这种活计手熟,能不能帮我
  弄一下呢?……”
  
   她见我不说话,又在后面絮叨开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你如果还忙别的事,就算
  了……你不知道,我下午吃完饭就一直在找你,到处找不见,后来听有人说看见你到学校后
  面的山上去了,我就跑到这儿找你来一……你不知道,这把斧头是我们家的宝贝呢!打炭,
  劈柴,经常离不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不是不嫌我吃了你的土豆啦?”她在后面咯各地
  笑起来:“我开玩笑哩,别又恼了呀!”
  
   我仍然沉默地走着,但心眼却活动开了。我真想不到吴亚玲是找我来帮忙的。而且按她
  自己的说法,她已经找了一下午,最后竟然到这山坡上寻我来了。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事是真
  的,又觉得,猛然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件事,似乎包含着许许多多一时说不清楚的内容。我承
  认,我的心在一刹那间受了感动,她在不久前带给我的所有不愉快一下子就被推到了很远很
  远的地方。已经到学校后面的大院里了。吴亚玲赶上来和我并排走着,在明亮的路灯下侧着
  头问我:“你倒是愿意不愿意帮我这个忙嘛?呀,你这个真傲!和凡人不搭话!”
  
   现在,我并不对她这样薄的话生气了。我迟疑了一下,站住了,想对她说我愿意去,却
  又说不出口,只好不看她,对着一个什么地方茫然地点了点头。
  
   她立刻高兴地笑了,一双大眼睛扑闪着莫测的光芒,似乎在说,看,我终于战胜了你。
  
   学校离武装部并不远,我跟着她很快就到了她父母住的窑洞(兼他们家的灶房)。她告
  诉我,她父母到郑大卫家串门去了,让我先在这儿呆着,让她到外面的柴垛上去寻那把坏了
  的斧头。在我的想象中,武装部长的家并不是这个样子。现在看来,这家也平常极了,和我
  们公社一般干部的家庭也差不多:砖砌的炉灶里正燃着很旺的炭火,上面一只铝锅哗哗的响
  着开水,四周冒出的热气使整个窑洞有一种暖融融的气息。炕上铺着双人绵羊毛毡;看业年
  月已经很久,磨损得软塌塌的。两块被子叠在一起,上面蒙着一块军绿毛毯;毛毯的一个破
  角补着一块黄布。炉台对面的墙下有两只箱子,一只是木的,红油漆鲜亮;另一只是棕箱,
  上面隐隐约约看见“汉中县制造”的字样。窗前的办公桌上整整齐齐竖立着一排书,许多书
  背上都有“干部必读”几个字。一副茶色框架的老花镜没有入盒,搁架在一本打开的书上。
  炉台一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古旧的挂钟,钟摆在玻璃后面无声地摆动着。和挂钟相对的另一面
  墙上,离那个红箱子尺把高的地方有一个相框,里面的那个老军人大盖帽下的一双眼睛威严
  地正视着对面的挂钟;肩章上标着中校的军衔——这无疑是武装部长本人的照片!
  
   窑洞里的摆设并不像我原来想的那么“洋气”。某种程度上倒像一个较富裕的农家户的
  摆设。真的。我并且还闻见一股腌酸白菜的味道——但我不知道这种带有农家气息的味道是
  从什么地方发出的。正在我这样无聊地观察这个本县著名人家的室内景致时,吴亚玲回来
  了,手里提着那把坏了的斧头。
  
   “你怎不坐呀?”她把手里的斧头扬了扬,笑一笑,“我们城里人真是十足的笨蛋!你
  看,就这么个简单营生都做不了,……噢,你拾掇,我给你倒水!”
  
   我很拘谨地从她手里接过斧头。斧头实际上只是楔子掉了下来,楔进去就行了。我真不
  相信武装部长或者他的女儿就连这么个简单活都干不了!
  
   不用说,我不用吹灰之力很快就把斧头弄好了。吴亚玲接过去看了看,也不说什么,漫
  不经心地把它丢在了灶火圪里,招呼着让我喝水。“不,我不喝。我走啦。”我摇了摇头,
  说。
  
   “什么?你这个怎是个这?你看水正开着,我给你下饺子。我吃了你的土豆,你就该吃
  我的饺子,礼尚往来嘛!再说,你给我帮了这么大的忙……”
  
   这真是笑话!难道我做了这么一点扯淡事就要吃你的饭?我立刻觉得心里怪不是滋味。
  我似乎感到自己又受了辱。我所做的这点事根本不应该得到这种“奖赏!”我开始后悔来吴
  亚玲家里了。本来,我能为自己终于给别人帮了一点忙而感到心里慰贴,现在又被“吃饭”
  这两个字败坏完了。这个局面实在叫人受不了。“不!我已经吃过饭了。”我认真地撒了这
  个谎,拔腿就走。我根本不知道吴亚玲怎么一下子就横在了门口,挡住了我。她几乎是叫喊
  着说:“不!你没有吃饭!没有吃!我全知道!我伤了你的心,你恨我……”
  
   我一下子愕然了。我吃惊地看见,吴亚玲是那么激动,满脸通红,眼睛里似乎还旋转着
  两团亮晶晶的东西。
  
   “你不能走,马建强同学,你一定得吃饭……”她的声音不那么高了,但仍然很激动,
  “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看法。其实,我让你去帮灶,完全是一片好心,想不到结果是这样,
  伤了你的自尊心……但事后我很快就意识到我做了一件蠢事。我后来打问了灶上。知道你没
  吃饭,心里很难过,就到处找你,我知道你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把饺子给你包好后,就想
  了这个办法把你引到我们家。怕你拘束,我还把我爸我妈支到大卫家去了……”她说着,一
  直在眼里旋转的泪珠已经挂在了脸上。啊,一切原来是这样!
  
   我的嗓门眼早已被一团火辣辣的东西堵塞了。
  
   我感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哆嗦着,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我只简单地对她说:
  “吴亚玲,请你原谅我。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去……”我匆匆向院子的大门口走去。迎面旋
  转着的两颗大红宫灯在眼里像两团模模糊糊的火焰,止不住的热泪在脸颊上刷刷地淌下来
  了……
  
   第五章
  
   一夜寒风就把不凉不热的秋天吹走了。讨厌的冬天追随着最后一批南迁的大雁,降临在
  了黄土高原上。浪涛起伏般的千山万岭,很快变得荒凉起来。县城周围的山野,光秃秃的,
  再也看不见一星半点的绿颜色。
  
   早晨或者晚间,城市上空的烟雾骤然间浓重起来,空气里充满了一股难闻的炭烟味——
  这说明闲置了一年的各种取暖炉子,现在又都派上了用场。
  
   日月在流逝,时序在变换,我基本上仍然是老样子。自国庆节后,吴亚玲又主动找了我
  两次,说她要帮助我一点什么,但我都躲开了。我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情躲避着她的关怀,和
  她更疏远了。除过乡巴佬的拘谨和胆小外,主要是我还不习惯平白无故地接受别人的帮助。
  尽管我看出来她是诚心的,但我既不是她的亲戚,又不是她很熟的人凭什么要接受这种帮助
  呢?而严格说来,她对我还是个生人——在国庆节之前,我实际上和她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过。再说,她还是个女生。一般说来,我们这种年龄是怕和女生接近的。
  
   但吴亚玲的行为无疑给我的精神投射了一缕阳光。人要是处在厄运中,哪怕是得到别人
  一点点的同情和友爱,那也是非常宝贵的。有的人会立即顺蔓摸瓜,把别人的这种同情和友
  爱看作是解脱自己的救命稻草,一旦抓住了就不松手。而对我来说,只觉得应该珍惜这种美
  好的人情,并以同样高尚的心灵给予回报。
  
   我现在越发对自己的学习成绩害臊了;我知道我为什么首先把思想的焦点强烈地凝聚在
  这个问题上。是的,我在学习上已经到了这般落后的地步,我怎配让人尊重呢?
  
   在这个新的强烈的精神刺激下,尽管饥饿使我感到天旋地转,但只要坐在教室里,趴在
  自己的课桌上,面对课本和演算本,一切便很快被控制住了,就像弹簧一样紧紧地压缩在了
  一起,没有任何的松懈。可一旦离开教室,精神稍一松弛。这“弹簧”就“嘣”一声散开
  了。我立刻感到浑身所有的关节都已经脱开,软的就像一摊稀泥……
  
   好在城郊收秋的时候,我曾在那些留下庄稼茬的土地上,捡了一点土豆和十几穗并不丰
  满的玉米棒。我当然不能把这点干粮放在宿舍时;想了半天,才决定藏在了学校后山上一个
  生产队遗弃了的破烧砖窑里。晚上复习完功课,我就摸黑中鲐这个荒凉的地方,拾点干柴枯
  草,打一堆火,烧几颗土豆;或者在火里爆一把玉米花。我不能想象再有比这更好的晚餐
  了。吃完扣,稍有一点精神,就在黑暗中背诵当天新学的数理化公式;或才在心中打着作文
  题的底稿,嘴里念念有词……啊,烧砖窑!这又成了我的“冬季别墅”了。小河边那个安乐
  窝我现在是再去不成了,因为一到冬天,河道里的风特别硬,冷得受不了。而这个新的地方
  既避人,还能遮挡点严寒。不久,期终大考开始了,我怀着充实的心情投入了应试之中。考
  试的结果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各门平均分数竟是全班第一名!聪敏好学的郑大卫也不得不
  屈居第二了。我的同桌周文明和上次考试一样,仍然是全班倒数第一,不过和体育、唱歌的
  分数拉直来,还算勉强及了格(他又到处抱怨说文体干事的工作耽搁了他的学习)。
  
   宣布完成绩后,我沉默地走出教室,像胜利了的拳击手一样,疲惫不堪中带有一种说不
  出的欢愉情绪。
  
   到了大操场上,激动的情绪进一步高涨起来。尽管两条腿饿得软绵绵的,但很想走动,
  甚至想跑。
  
   我一个人来到学校后院的大墙下,踏着那些衰败的枯草,独自溜达着。沿墙根的几棵老
  梨树已经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条条灰白而而洁净,在初冬的寒风中静静地挺翘着。其中
  有一棵树梢上,竟然还奇迹般地留下了一片硕大的叶子,被寒霜染得一片深红,旗帜似的在
  蓝天下索索地招展着。
  
   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感到有一只手掌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吓了一跳,回过头
  一看,原来是郑大卫。大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转身来到我面前,说:“建强,你真行
  啊!我真没想到你能把物理试题的最后一道圆满地解决了。那的确是太难了,我觉得其中有
  一个环节是我们还没有学过的。你不知道,咱们物理课的王老师曾说,这次物理考试他断定
  不会有人得一百分。我不服气,结果这道题没能答出来。可你让王老师的话落空了!这真叫
  人高兴。尽管这样的难题同学们有意见,但我是很支持王老师的。这样做也有好处,因为我
  们已经是高中生了,得逼着多学一点课本上没有的东西。不瞒你说,这道题我现在还不会。
  王老师说下星期上物理时专门讲。我不想这么现成的接受,想在这之前自己非解决了不可。
  但现在确实又解决不了。你现在千万不要对我说出做的步骤,你知道我需要的是启发……”
  
   普遍受同学们尊重的班长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并且用如此真诚的谦虚态度来向我请教,
  使我在吃惊中对他涌起了一种深深的敬意。真的,大卫也是一个言语不多的人——虽然原因
  和我不一样。他聪敏,刻苦,又很有涵养。以前,我对其他同学是躲避,而对他却可以说是
  敬而远之。现在,他主动为一道考题费心来找我,这同时又使我非常钦佩这个人——因我在
  我看来,只有有能力的人才在学问上这么廉恭和一丝不苟。我当即告诉他,让他去看一看
  《物理疑难题五百解》,那上面有一道题和物理考试的这道题很类似。我告诉他,这本书我
  是大前天才从书店买的(他当然不知道,我为了买这本书,把当月仅剩的几毛钱菜票又重新
  换成了现金)。
  
   大卫高兴地说:“太感谢你了。今天是星期六,书店关门早,我得快点去!”他刚要
  走,手却又在我的肩头抓了一把,说:“看你冷得直哆嗦,快回去加件衣服……我走了,有
  空到我家里去玩,你很孤僻,常躲人,为什么?我们家离这学校很近,就在体育场后面的人
  委家属院,第一排,第四、第五两个窑洞!”他匆匆地走了,健美的身影在二年级教室的拐
  角处一闪,就不见了。我一个人呆呆地站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我觉得我的心
  情从来也没有今天这样愉快过。
  
   好久,我才感到身体已经冷得有点麻木了。我想起大卫刚才说的话——他让我“加件衣
  服。”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的思想立刻又回到了自己的不幸之中,我意识到,随着冬天的
  到来,我又面临着新的困难:寒冷。饥饿不好熬,寒冷更难熬。我除过单衣,就是一身老粗
  布棉衣。至于线衣、绒衣、毛衣,所有这些过渡性的衣服我连一件也没有。当然,现在棉衣
  是肯定不敢往身上穿的,因为天气还不到最冷的时候——一旦到了这样的时候,我又不像人
  家一样再有一件大衣套在上面,这套棉衣就是我抵挡严寒进攻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为了驱寒,我想在原地跑几步,但饥饿又使我很快放弃了这个打算——饿成这样,哪能
  跑得动呢?
  
   天气还早,我想又是星期六,干脆到街上转一圈去。
  
   出了校门,我顺着那条路面用碎石片插起来的小恭,来到街口上。据说是清朝末年铺设
  的石板街道,现在已被几代人的脚片子磨凹凸不平。街口上立着几座年月很旧的老店铺;这
  些破破烂烂的房子和那新建筑起来的商店、食堂、药材公司、邮电局、银行等等排成一条,
  就像上早操时我站在班上的队列里一样显得寒酸。紧靠着旧社会是染坊,现在是铁铺的老房
  子,就是前两年才盖起的县国营食堂。透过大玻璃窗,能看见里面的人吃得前俯后仰。在这
  困难年头,这地方取代了县文化馆而成为全城最热闹的场所。我尽量克制着不往那玻璃窗里
  面看。我想到新华书店走走。听语文老师讲,最近出了一本书叫《创业史》,很不错。听书
  名像历史书,可又听说是长篇小说。厚书我当然买不起,只想立在书店里翻一翻。
  
   正在我准备去书店的时候,无意中瞥见食堂玻璃窗后面的一个大桌子的四周,吃饭的人
  似乎都是我们班上的同学。
  
   的确是的!那不是周文明吗?看他正端着几盘子菜往桌子上送哩。那些局长和部长的儿
  子们正吃在兴头上,嘻嘻哈哈,边吃边打闹。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六,又刚考试完毕,
  这群好朋友大概是在这里聚餐。不知为什么,我鼻根一酸,一转身又折回到来时的小巷里。
  我觉得我不应该到街上来接受这种刺激。这使我想起我先前给自己许的那个荒唐的口愿:等
  我这考好了,一定饱餐一顿!唉,我心里说:你考是考好了,但饱餐不成。有福人周文明回
  回考倒数第一,可天天都在饱餐!
  
   像鬼使神差似的,我这时猛然记起了破烧砖窑里我的那点土豆和玉米棒子。我当即在心
  里打定了主意:对,去烧土豆!去爆玉米花!庆祝我考了一个好成绩呀!
  
   第六章
  
   从街上走到学校后面山坡上的时候,先前在街上遇到的一切不愉快的印象已经渐渐消淡
  了。此刻也不再考虑旁的事,脑子里只跳动着一堆红火,以及那些烤得焦黄的土豆、爆得雪
  白的玉米花儿。脚步是匆忙的,要是叫外人看了,很可能像一个赴宴的人生怕自己迟到了一
  样可笑。此刻,我差不多是怀着一种幸福的心情走向那个破烧砖窑的。真的,对于一个饿得
  心神不安的人来说,即将吃到一顿烧土豆外加爆玉米花,那可的确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老远
  我就看见了我的“冬季别墅”——这个荒草丛中的破窑,在那里正亲切地等待着我呢。
  
   我在路上已经狠了心,决定今天放开吃!本来按以前的吃法,这点宝贵的东西能吃十几
  次呢;要是放开吃,大概一顿就吞咽完了。完了就完了!一半是为了赌气,一半是为了庆
  贺,使得今天我对自己变得非常慷慨起来,大有“万贯家产毁于一旦”的浪子气派。
  
   我一路上盘算:先把土豆埋在火灰里,然后同时就在上面的火上爆玉米花;等把一切弄
  好了再吃。悄悄停停的吃,从容不迫的吃!而不要像以前那样,土豆等不得熟就生厨了;或
  者爆一颗玉米花,往往灰也顾不得吹就塞到了嘴巴里。今天带有庆贺的意思,应该吃得文明
  一些。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我还能在砖窑上面的崖畔上搜寻几颗没有被风摇落的干酸
  枣,这样有甜的,有酸的,美美价吃上它一顿!
  
   快要爬到烧砖窑前面的时候,尽管天气不暖和,浑身却冒出了一身热汗。我自己也不知
  道从什么时候起手里就开始捡上了干柴禾——现在胳膊窝下已经夹了不少干燥易燃的碎树枝
  子;胳膊腿现在都非常积极,自动为一张馋嘴服务。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破烧砖窑口上。在我一猫身准备钻进去的时候,发现脚下的草丛里似
  乎丢着一个锈铁命盒子之类的东西。仔细看了看,是过去那种装过染料的小方铁盒,扁扁
  的,上面的绿漆颜色已经磨投放是斑斑驳驳,四角的铁边也锈上了红斑。这东西躺在垃圾堆
  里,倒也不起眼,但在这干黄洁净的桔草上丢着这么个玩意儿,却怪引人注目的。
  
   我一条胳膊抱着些禾,另一条胳膊伸下去好奇地捡起了这个破铁合,反过来正过去看了
  看,也没多大用处,正想随手扔出去,可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使我不由得用大姆指把那铁
  合的盖儿掀开了一点缝。我的脑袋立刻“嗡”的一声,两条腿跟着打了个哆嗦,一屁股就塌
  在了土地上!
  
   我惊慌地把这铁盒子先放到一边,脑袋下意识地在脖子上转了一圈。当我发现周围确实
  没有人时,才又像拿一颗定时炸弹一样把这个小铁盒战战兢兢地拿在了手里。
  
   我手指嗦嗦地发着抖,重新揭开了盒盖:老天啊!这里面的确是一摞钱和粮票!这是多
  么的不可思议啊!我竟然一下子捡了这么多钱和粮票,简直就像到了神话中的世界——晕个
  世界里有一个永恒的上帝,经常替人世间的不幸者带来幸福……
  
   我眨巴眨巴眼睛:蓝天、白云;荒山,秃岭;枯黄的草,破败的烧砖窑……这一切都是
  起初的!我的手里捏着一把钱和粮票,紧张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这时候,我的眼前猛然跳出了国营食堂大玻璃窗后面那些吃得前俯后仰的身影。接着,
  馒头,菜,汤,所有吃的东西顿时都在眼前搅成了一团——这些意念立刻使胃囊开始痛苦地
  抽搐,抵抗饥饿的意志被手里这个魔术般术般的小铁盒瓦解了;本能的生理作用很快就把理
  性打得一败涂地!不知什么时候,饥饿已经引志着两条疯狂的腿,腾云驾雾般从山坡上冲下
  来了;前面和在左右两边的景色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些汤呀,菜呀,馒头呀,在眼前旋
  转着,旋转着……
  
   直到十字街口的时候,我才渐渐放慢了脚步。
  
   我先站在铁匠铺后面的墙角里,心怦怦直跳,一边喘气,一边朝食堂的玻璃后面望了望
  ——斑上的同学们已经不在了。我一只手在衣袋里紧紧捏着那个铁盒子,兴冲冲地向食堂门
  口走去。一颗心依然在胸膛里狂跳着。
  
   在食堂门口,我猛一下停住了,因为我突然模模糊糊地觉得,我这样做似乎不很妥当。
  
   强大的理性很快又开始起作用了。一刹那间,一个我和另一个我在内心时激烈地展开了
  一问一答——
  
   “你来这地方干什么?”
  
   “我来饱餐一顿。”“钱从什么地方来的?”
  
   “拾到的。”“这说明钱并不是你的!”
  
   “是的,是别人的。俣别人丢了,我拾到了。”
  
   “拾到别人的钱应该怎办?”
  
   “应该交给斑主任。”“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跑到这儿来了?班主任在这儿吗?”
  
   “……”提问题的“我”立刻问住了回答问题的“我”。我啊!我啊!我只感到脸上又
  烧又痒,像什么人在头上扔了一把火!
  
   我上在食堂的门口,简直像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那般矛盾。理智告诉我,我正在做着
  一件非常不光彩的事;而眼下还有挽救的余地!
  
   不幸的是,此刻食堂里那诱人的饭菜的香味,正在强烈地刺激着鼻子的感觉,五脏六腑
  都在剧烈地翻腾着,竭力和理智抗争,希望解除对他们强烈需要的束缚。上帝啊,我可真抵
  抗不了这个诱惑!我站在食堂门口,进退两难,这时候,欲望与理性像两个角斗士一般在我
  的精神上展开了一场搏斗:一方面,理性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剑逼着欲望后退;另一方面,欲
  望却用自己的盾牌拼命地抵抗着,以求得酣畅,求得满足!
  
   这场内心的搏斗是极其残酷的。说实话,要我放弃这顿饭我会很痛苦;同亲,要我心安
  理得去吃这顿饭,也一样痛苦!怎么办!我只好对自己妥协说:还是先到一个什么地方呆一
  会,等心情稍微平静一下再说吧!
  
   于是,我便折转身,抬起沉重的脚步,穿过街道,出了南城门,向县体育场走去。我知
  道那里最安静,没什么人去锻炼身体——困难时期谁有多少体力到这里来消耗呢?
  
   我来到体育场,解开脖项里的钮扣,在一根很长的平衡木下面坐下来,开始“平衡”自
  己的思想情绪。
  
   我双手抱住腿,头无力地低垂在膝盖上,一边困难地咽着口水,一边继续做着痛苦的思
  想斗争。首先,我对这场内冲突的本身就感到痛苦:这是在决定我该不该做一件不光彩的事
  啊!“可是,这一切都是该死的饥饿逼出来的!”我对自己说,“要是我有饭吃,我就决不
  会是这个样子的!我拾东西又不是头一回了,哪一回没把东西交给老师呢?我在上小学二年
  级的时候,在公路上拾到一只手表都交给了学校,还受到了公社的表扬呢!可我现在已经到
  了一种什么样的境况了啊!要是我没有到了这种地步,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把钱和粮票交给老
  师的!当然,我知道把拾到别人的粮票和钱自己花了是不好的。但这和偷的、抢的还是有区
  别的呀!再说,要是我不拾起这个小铁盒,说不定这些钱和粮票也叫风雨沤烂了呀!现在,
  我用了总比沤烂强一些吧?……”
  
   我几乎被自己的“雄辩”说服了,加上肚子饿得实在难受,马上就又想往食堂里跑!
  
   可是我又忍不住问自己:既然你终归还是要进食堂去,那么又跑到这儿干什么来了?还
  不是觉得自己这么做不好吗?
  
   我立刻像瘫了一般,软绵绵地躺在了土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是的,这的确是不好
  的,亏自己刚才还把那些歪道理想得那么通顺!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日脚下依傍着几块
  宁静的暮云;云边上染着好看的绯红的颜色。不知为什么,这时候吴亚玲的面容突然在我的
  眼前闪现出来;我似乎看见她带着那么惊讶和惋惜的神色在看着我……
  
   我把朝天仰着的脸一下子埋在了胳膊弯里,无声地痛哭起来。一种难言的羞愧像火一般
  烫着我的心,同时也为自己的灵魂还没有在现在彻底堕落而庆幸,我这时也想起了我的一瘸
  一拐的父亲;想起了他对我的那些一贯的教导:“咱穷,也要穷得刚刚骨骨的,不吃不义之
  食……”
  
   啊,亲爱的爸爸!啊,尊敬的吴亚玲同学!我不会给你们丢脸的!不会的!请你们原谅
  我一时的糊涂吧!
  
   我猛地爬起来,用袖子揩了揩脸上的泪痕,把手伸进了衣袋里——嗯,那个硬硬的家伙
  还在。
  
   我把脖项里的那道钮扣重新扣上,用手指头匆忙地梳理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就向学校
  走去了。
  
   第七章
  
   当我把那个小铁盒放在我们班主任的办公桌上,局促而嗫嚅地说明情况以后,李老师一
  双眼睛在瓶底子一般的近视镜后面困惑不解地眨巴着,老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他凝视了我一
  会,又把那铁盒打开,数了数钱和粮票,一对“瓶底子”又对准了我的脸:“你拾的这么多
  钱和粮票,交回来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我的那身破烂衣服,似乎又对自己刚才说的
  那句话不满意了,很快说:“噢,建强同学,你真是一个好孩子!我为你感到高兴!你生活
  这样困难,还能做到这一点,这太不简单了!”他的两只瘦弱的手过来搭在我的肩膀上,非
  常亲切地看了我一会,然后转过身来,在旁边桌子的一个抽屉里匆匆忙忙翻起来。
  
   不一会,他便把一把饭票递到我面前,直截了当地说:“你拿去吃吧!这是学生和教师
  分社的时候剩下的,我也没顾上换。你就别客气,拿去吃吧!我知道你生活非常困难。是
  的,我们整个国家都面临着困难。我看到学校里许多同学都在挨饿。心里很难过。不过,我
  相信我们的党一定能领导我们渡过这困难关头的,因为我们的精神和整个的社会风尚是很好
  的,我们一定能战胜这严重的困难。建强,我从你刚才的行为上具体的看到了这一点……这
  点饭票,你就拿去吃吧……”我缩着手,退后一步,赶忙说:“不!李老师,我有饭票!我
  还有事,我走了!”我生怕李老师强迫要我接受他的饭票,赶忙侧身退出了他的房间。现在
  已经临近了黄昏,外面校园围墙下的那一片小树林,已经变得影影绰绰。校园里静悄悄的没
  有什么声响。因为是星期六,又刚期中考完,一排排的教室几乎都不亮灯——走读生回了
  家,住校生大部分到外面消磨时间去了。
  
   我在大操场上走着,心情非常宁静。我急忙间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忍不住站
  在了一块黑板报下。我猛然又想起了我的“冬季别墅”!
  
   对,到那里去!那时有我的土豆和玉米!我几乎在黑暗中笑出声来:好呀,我现在可以
  平心静气地去吃那些东西了。此刻,我已经饿得有点麻木了,除地感到眩晕以外,胃的绞痛
  已经变成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并不像先前那样尖锐。
  
   我在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中,摸索着爬上了中学后面的山坡。我怀着一种难以按捺的热
  烈感情走到烧砖窑的洞口前。可我一下子惊呆了:我看见里面已经燃起了一堆火,并且还看
  见火堆边像是坐着一个人!
  
   这是谁呢?我也没考虑什么就壮着胆子把头探进了洞里。我看见:这是一个头发花白的
  中年妇女,她正瞪着一双惊慌的眼睛看着我。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孩子已
  经睡熟了。看来这是母子二人,都穿着破破烂烂,十分凄惶。
  
   我心里忍不住—酸,她们是讨饭的。
  
   那妇女继续惊恐地看着我,同时操着外乡口音说:“我不是坏人!我不是做坏事的!你
  听我给你说!我娃娃的父亲在前年殁了,我娘母子少吃没喝,就出来讨吃来了,走州过县,
  直跑到了有火车的地方。前一响碰见了我们那地方的一个老乡,说咱政府又发下来了一批救
  济粮,啊,看咱共产党多好哇!我寻思,我不能再到处跑着讨吃要饭了!娃娃的老子虽说死
  了,可他活的时候是个党员哩!还当过大队长,支部委员!我想我讨吃要饭的,给咱政府和
  共产党丢人哩!现在听说又下来了救济粮,我这就回呀!再说,母土是热的,就是死,也要
  死在本乡田地呀!今晚走到这里,没有落脚处,就瞎摸到这地方来了,总能挡个风寒……你
  是公安局的?我可不是坏人呀,从来也没做过坏事……”
  
   我那已经流了不少泪的眼睛又一次热泪直淌了。我赶忙走进去,对她说:“婶子,你别
  怕,我是个学生!”
  
   我接着问她:“你们娘母子吃饭了没?”
  
   “没……大人不要紧,娃娃……”她猛地垂下头,马上泣不成声了。我默默地走到后墙
  根下,把藏在土里的那些土豆和玉米棒子刨出来,拿到了火堆边,对这个哭泣着的妇女说:
  “这些东西,你们趁有火,赶快烧着吃吧!”
  
   她抬起头,看看放在地上的土豆和玉米棒子,又看看我,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史嗦着,
  “哇”一声,哭了,她一边哭,一边拍着怀里的娃娃说:“我娃遇上好人了!亲蛋蛋,快醒
  来!给你这个好干大磕上一头!”
  
   我又急又伤心,几乎产拉着哭调说:“好大婶哩,快不要这样了,我这么小,怎能当娃
  娃的干大哩?我也还是个娃娃呀!……”我告别了这母子俩,跌跌撞撞下了山坡,重新又回
  到了学校的大操场上。天上已经是一片星光灿烂了。这是一个多宁列的夜晚,甚至听得见远
  处河道里水的喧哗。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拉得不熟练的小提琴声,虽然不成曲调,但那轻柔
  的颤音使人的心也不由得颤动起来。折腾了一天,到现在我终于还没有吃一口饭。但我的心
  情非常激动,好像自己在什么地方已经美餐了一顿……
  
   星期一,我们班主任李老师坡例召开了一次班会,会上他非常动感情地把我“拾金不昧
  的共产主义精神”大大表扬了一番。但我觉得很不自在。我不愿意让人家把我当英雄看待。
  因为从根本上说,我自己最愿意过的是一种正常人的生活:大家相互间宽容,坦诚,不歧
  视,不妒忌。就是谁做了天大的好事,也不要大惊小怪地张扬;相反,要是谁遇到了什么不
  幸不给予真挚的友爱和支持。我在初中和来到这里以后,读过许多小说和著名历史人物的传
  记,那些优秀的人们,他们哪个不都是具有这样的精神和品质呢?我们就是当个平凡的老百
  姓,也应该这样要求自己才对……尊敬的经师,你可不要再说下去了——你本来是一个不爱
  说话的人啊!
  
   不用说,这件事以后,我的形象已经在班上的同学们眼里得到了改变;大家一般说来,
  都再不用嘲讽的眼光看我了。我想起我入校以来的境遇,现在感到精神得到了很在的慰藉。
  但周文明几个少数人,仍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除过在公布考试成绩时不小看我,平时照
  样对我摆出一副傲然的神气;在我面前扬起手腕,炫耀似的看看手表;或者谈论什么炒菜他
  们已经吃腻了等等。甚至放出流言说,我拾钱交公是为了叫老师和学校表扬。我仍然尽量躲
  避着周文明那些人,同时也躺避吴亚玲和郑大卫他们。我躲避周文明这些人是躲避鄙夷和受
  辱;而躺避亚玲和大卫他们,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太寒酸,不配和他们交往。自从拾钱的那天
  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到我的“冬季别墅”去。这倒不纯粹是那个亲爱的破烧砖窑里已经没有
  什么东西吃了;而是那天晚上碰见那不幸的母子俩的情景,给我留下的刺激太强烈,我怕到
  了那里会触景想起那些令人难受的事。但是每天晚饭后,我根本不愿意呆在我们的宿舍里。
  因为同学们都不和我交谈什么,更主要的是我饿得不愿意和大家说话。要是我孤零零地躺在
  我的破羊毛毡上,不光自己别扭,也使别人不自在。我很苦恼,不知自己该上哪里去。到外
  面的野地里去溜达吧,天气又实在太冷了,我那点单衣薄裳根本撑不住。
  
   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只好再到那个现在已经代空如也的破烧砖窑里去消磨时间。
  
   天下午吃完晚饭,像过去一样,我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又独自无精打采地爬上了中学
  后面的那个山坡,向我的“冬季别墅”走去。
  
   第八章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这天傍晚,在那个烧砖窑口,我竟然又拾到了钱和粮票!这次
  拾到的钱和粮票,是装在一个破旧钱夹里的,几乎和上次的那个破铁合丢在同一地方!
  
   我立刻奇得目瞪口呆:是哪些荒唐鬼在这困难岁月里这么不经心自己的钱和粮票呢?而
  说不定这两次都是一个人丢的呢!如果是这样,这个粗心大意的为什么两次偏偏把东西丢在
  同一地方呢?猛地,一个想法像闪电那般掠过我的脑际:天啊,这是不是有人故意把钱放在
  这里让我拿呢?
  
   不知为什么,我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是的,我现在断定事情肯定是这样的!有一个人大概为了帮助我,又怕伤了我的自尊
  心,所以就采取了这么一个办法。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事!
  
   这是谁?我立刻有脑子里搜索所有我认识的人。我很快确定了——这肯定是吴亚玲。是
  的,这是她!
  
   这时候,我的心马上沉浸到了一种巨大的激动情绪里,并且也夹杂着一种莫名的恐惧。
  
   是的,没有友谊是痛苦的,可友谊一旦来得太突然、太巨在,也叫人感到惶惶不安!尤
  其是我这样在生活中受惯歧视的人,接受一个在我看来很有身分的人的友谊,真有点惊慌失
  措,就像一个需要温暖的人突然来到火星子乱爆的打铁炉旁,又生怕烫着一样。怎么办?要
  么立即找吴亚玲去,把钱当面交给她;要么就仍然交给李老师。反正这钱和粮票我是不会拿
  的。尤其是我现在觉得这钱和粮票是别人专意用这种办法帮助我的,我就更不能不明不白拿
  去使用了。
  
   我又想,一下子就去找吴亚玲,可能有点太冒失。万一不是她呢?这不是叫她和我都太
  难堪吗?
  
   那么,这样看来,我只得把这些东西再交给李老师了。
  
   对,还是交给他最合适。不过,这闪可千万不能再叫李老师在班会上表扬我卫。如果他
  再那样做,我简直忍受不了。再说,同学们也会猜疑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文章:为什么我在
  短短的时间里就拾到了两次钱和粮票,而且还是在同一个地方拾到的!?这是他李老师也没
  办法解释清楚的。当然,我也要把自己对这事的真实看法告诉李老师,让他侧面问一下吴亚
  玲,看这个“魔术”究意是不是她耍的。我想:要是这事的确是她做的,她一定会对李老师
  承认的;因为她自己的目的并没有达到——我并没像她所希望的那样,不声不响就把她的馈
  赠接受了下来。我要采取的措施,就算这样决定了。但我的心情是不能很快平静的。对任何
  人来说,这样的事都可以看成是极不平常的遭遇。我做梦也想不到这种事竟然能出现在我的
  生活晨。我震惊、感动;我觉得愉快,又感到忧伤……为了所有这一切,我真想吐出一声长
  长的叹息来!
  
   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我没有立即就去找李老师。我靠着山坡上的一棵老材梨
  树、渐渐地,身心就像夏天泡在温温的河水里那般舒坦和惬意了。一片杜梨树的叶子轻轻地
  飘落在了我的头发上。我取下来,长久地看着它。风霜染红的叶片,像火苗似的在掌心里跳
  动着……
  
   临近天黑,我才去找李老师。
  
   当我在李老师的门上激动地喊了一声“报告”后,就听见里面仿佛是一个女老师的声音
  说:“进来!”
  
   我踌躇了。我想李老师可能正在和旁的老师一块研究什么问题哩。有旁的老师在场,我
  真不好意思开口说我的事。但既然老师已经叫进来,我来不及多想什么,就只好硬着头皮走
  了进去。一进门,我不觉大吃一惊:哪里是什么女老师,原来是吴亚玲。屋里只她一个人,
  李老师不知干什么去了。她咯咯地笑着,然后舌头调皮地冲我一吐,说:“我真不害臊,冒
  充起老师来了!”我站在地上,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满脸憋得通红。
  
   吴亚玲嘴一抿,眼光带着一点揶揄的意味瞧了瞧我,突然说:“怎么?是不是又拾到啥
  东西来交公来了?”
  
   我的心猛一紧!我捺不住地斜瞥了她一眼:天哪!她此刻手里正拿着上次我交给李老师
  的铁盒子。
  
   不知为什么,我认为事情已经确定了——这一切就是她做的!我于是很快掏出了刚才拾
  到的那个钱夹子,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对她说:“……吴亚玲,你……你再不要捉弄我
  了……”她立刻惊讶地看着我,说:“捉弄?哎呀!马建强,我真难过!我想不到又伤了你
  的自尊心!请你千万不要见怪……这事是我做的。我深深知道你这人的脾气;我知道这样做
  也的确不很恰当。但我想给你一点帮助,可再想不出别的好办法了。我要当面送你这些东
  西,你肯定不会收的。后来,我知道你一个人常去咱们学校后边的那个烧砖窑,就……唉,
  你这样下去怎办呢?你看你的脸色成了啥啦?真怕人!就像得了绝症的病人一样。你不知
  道,我们家就三口人,饭量都很小,我爸爸工资又高,钱粮都是有余的。建强,我求求你,
  你就把这些东西收下吧!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喜欢和钦佩你的毅力,你的人品,你的
  学习精神;我想你不至于认为我这样做是侮辱你的人格吧?我是班上的生活干事,我有责任
  关心有困难的同学……你就把这些收下吧!班上谁也不会知道这事的!请你相信我……”她
  从桌子上捡起了那个钱夹子,连同手里的小铁拿一起递到了我面前,两只眼睛真诚地望着
  我。“不!”我固执地说,把头扭到一边去。
  
   她又转到我的正面来,同亲固执地把这些东西再一次递到我面前,甚至有点生气地说:
  “你非收下不可!你这个脾气怎这么怪!”停了一下,她又用商量的口气说:“这样行不
  行?这些东西就算是我借给你的,你以后有了办法还给我不行吗?”“不……”我又把头扭
  到另一边去,两颗泪珠忍不住已经从眼角时溢出来了。我听见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坐到了
  原来坐着的那把椅子里。这时候,李老师回来了。
  
   我赶忙擦了擦眼睛,嘴唇发着颤,正想开口说明这一切,但李老师一只手在我肩膀上按
  了按,已经说话了:“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他转过头对吴亚玲说:“咱们商量的意
  见,我刚才去了一下教导处,几个领导都同意了。”他扶了扶近视镜,又转过头对我说:
  “马建强,学校已经同意再给你每月增加两元助学金。想再多增加一点,可按国家规定,这
  已经是最高一级了……”我明白这也是吴亚玲的主意。这是我无法拒绝的。我的感情汹涌澎
  湃,无法用语言表达。我只默默地对李老师点点头,就很快从他的房子里出来了。
  
   我在学校的大操场上走着。寒风吹着尖利的唿哨,带着沙粒、枯树叶向我脸上打来,但
  我丝毫感觉不到冷。黑暗中,我把自己的一只拳头堵在嘴巴上——我怕我忍不住哭出声来。
  当我沿着校园路边矮矮的砖墙走着的时候,有一个人突然堵在了我面前。黑暗中我一时辨不
  清这个人的面容,但凭身形的轮廓我判断是她。是她——因为她已经说话了。“……马建强
  同学,我再和你商量一件事,你看行吗?是这样,武装部最近有些零碎活准备雇人哩,你愿
  不愿意用课外时间或者在星期天去做呢?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回去给我爸爸说一下,你去
  做!如果你做的话,我也想做哩!咱俩干脆把这活包下来……你不相信我也干这事吧?其实
  你还不完全了解我的性格。我这人有时候挺疯的。我想,我这么大了,从来还没花过自己挣
  的一分钱呢!我想要是拿自己挣的钱买个什么东西一定很有意义……对于你来说,这个收入
  一定能解决我不少困难哩。这钱可不是谁送你的,这是你自己劳动挣的!这你也反对
  吗?……你说话呀!究意愿不愿意去?”
  
   我听见她的声调都有点哽咽了。
  
   我是再不能拒绝她了。而且,我先前就有过这样的想法:到哪里做点零工挣几个钱,好
  解决一下我的困难。
  
   我对她说:“我愿意去。”
  
   她高兴地说:“这太好了,明天下午你就到武装部来吧,我等着你!”就在吴亚玲转身
  要走的时候,突然一道手电光从侧面照来,先在吴亚玲的脸上晃了晃,又在我的脸上晃了
  晃,接着,就听见周文明那阴阳怪气的音调:“咦呀,我当是谁格来!原来是你们俩!”
  “讨厌!”吴亚玲骂了一句,很快转身走了。
  
   “九九那个艳阳天哪!十八岁的哥哥……”周文明胡乱哼着歌,手电一晃一晃地走了。
  
   我站在黑暗中,感到嘴里有一股咸味——大概是牙齿把嘴唇咬破了!
  
   第九章
  
   真正的冬天到了。
  
   西伯利亚的寒流像往年一样,越过内蒙古的草原和沙漠,向长城以南袭来。从中学地理
  书上看,我们这里没有任何山脉堵挡一下南下的风暴。这里就是第一道防风线。毫无遮掩的
  荒山秃岭像些赤身裸体的巨人,挺着黄铜似的胸膊,让寒冷的大风任意抽打。要是天阴还罢
  了,天气越晴朗,气温反而越低。凛冽的风把大地上的尘埃和枯枝败叶早不知卷到什么地方
  了。风是清的,几乎看不见迹象,只能听见它在大川道里和街巷屋角所发出的严厉的尖叫和
  呜咽声。太阳变得非常苍白,闪耀着像月亮那般清冷的光辉,已经不能给人一丝的暖意了。
  
   冬天啊,你给这个饥饿的大地又平添了多少灾难和不幸!
  
   我那点单衣薄裳在寒风中立刻变得像纸一样不济事了,浑身经常冷得抖成了一团,而且
  肚子越饿,身上也就感到越冷。可是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忙着就穿棉衣。我的棉衣要到实在
  忍受不了的时候才敢上身。
  
   我把除棉衣以餐的所有其他衣服都裹在了身上,结果由于这些不同季节的衣服长短大小
  不一,弄得捉襟见肘,浑身七扭八翘的很不自在。但我感到幸运的是,我现在终于有了一条
  出路:我可以用课外做点零活的办法来补贴一下我自己了。这可不是嗟来之食!我将用自己
  的劳动来换取报酬。亏得吴亚玲为我找了这么个差事。吴亚玲,可真是个好人!
  
   下午,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去了武装部。
  
   碰巧在大门口就碰见了她。我一怔:只见她穿了一身改裁的打了补钉的旧军装,头上戴
  一顶男女军帽,头发全拢在了帽子里,像个男孩子一般。她正给一辆架子车鼓劲地打气。看
  来她真的也要当“临时工”了。我原来还以为那晚上她是随口说的呢。她看见我,几下打完
  气,直起腰高兴地喊:“呀,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她从架子车那边走过来,搓着冻得发
  红的手,说:“先到我家里烤一烤火去!”我说:“不了。我去干活呀,在什么地方哩?”
  
   她犹豫了一下,说:“那也好,干起活来就不冷了。就是下边那一排窑洞,梯子,镢
  头,铁锨,我都准备好了,还找了一辆架子车,好往外运泥皮和土。来,你把架子车摊
  上!”
  
   我们来到了下边那排窑洞,很快就干起来了。
  
   这活并不难,把墙壁上那些泥皮损坏了的部分用镢头挖下来,然后再把这些东西拿架子
  车倒在外边的垃圾堆上。
  
   我在墙壁上挖,吴亚玲拿架子车往外运。
  
   第一次单独和一个女生在一块干活,感到很别扭,可吴亚玲倒不。她似乎也看出了我的
  拘谨,就寻思着和我拉扯一些闲话:“你喜欢唱歌吗?”她在我背后问。
  
   “喜……欢。”我站在梯子上,胆颤心惊地回答。
  
   “可你平常不唱。听你说话,就知道你共鸣不错。我觉得,唱歌也要内在一些好。像周
  文明吧,嗓子还可以,可一唱就像驴叫唤一样,难听极了。你大概不知道,李老师原来想让
  我担任文体干事,可你那个赖皮同桌硬要当。为什么哩?还不是为了出风头?……”她滔滔
  不绝说着,我很少对答。一方面是拘谨,另一方面是因为饿。“哎,马建强!你现在能不能
  唱支歌?随便什么都行,让我听一听。学校最近要排一幕歌剧。说不定你能当男主角呢!”
  
   我立刻有些生气了:你这个人,话太多了!人家饿得心火缭乱,还有什么心劲唱歌哩!
  
   看来她还在等着我唱哩!我只好说:“我实在……”我猛然感到一阵眩晕,身体摇晃了
  一下,就一个折背从梯上捧了下来!我听见吴亚玲尖叫了一声,接着就感觉到两条并不怎么
  有力的胳膊从背后往起扶我。
  
   我挣扎着从她手时挣脱出来,一种触电般的惊恐使我忘记了身上的疼痛,靠在炕拦石
  上,只顾擦头上的汗水。
  
   “啊,我知道了,你是饿的!”她把头上的帽子抹下来,飞一般跑出这个尘土飞扬的窑
  洞。
  
   我靠在炕拦石上,一边喘气,一边猜想:她大概是回家为我取什么东西去了。不,我不
  会吃的。
  
   吴亚玲很快就回来了。她并没拿什么吃的,却把几张人民币塞在我手里,说:“这是你
  今天和明天的工钱。我的一份我已拿过了。你快拿着到街上买点什么吃的吧!”
  
   我看了看手中的钱,惊讶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天啊!我怎能相信两天的工钱就有这么多
  呢?
  
   吴亚玲生怕我把钱再塞到她手里,已经退到了门槛上,她一边继续往出退,一边回头对
  我说:“明天下午你可还要来啊!你别忘了,明天的工钱你已经预支了!”她狡猾地冲我一
  笑,拔腿就跑了。我呆呆地捏着这一摞钱,心里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自己根本不拿工
  钱,而把两个人的都给我一个人了,甚至说不定还把她家的钱都塞进去了。她用这种办法,
  仍然把她的钱给了我,又使我无话可说!
  
   我拍了一下身上的尘土,出了窑洞,来到院子里。突然,我听见上边院子里传来了郑大
  卫的声音——
  
   “亚玲,你刚才到什么地方去了?害得我满学校找你,尽叫同学们笑话!”“找我干什
  么?”这是吴亚玲的声音。
  
   “哎呀,你这人!你怎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前天你不是说得好好的,今天下午到我
  家里吃饭,闪得我们全家人等了老半天,炒菜都又蒸上了!”
  
   “哎呀,我倒真的忘了……你急啥哩!要是你们家有好吃的,我天天都去吃!”“但愿
  如此!”“哈哈哈……”“嘻嘻嘻……”一阵交织在一起的充满感情的愉快的笑声!
  
   我也笑了。我为吴亚玲高兴,我为郑大卫高兴,我也为自己高兴。青春、友谊和爱的花
  朵,就是在饥饿和严寒中,也在蓬勃地怒放着!我向国营食堂飞跑而去;我感到浑身的血液
  像是在燃烧着一般沸沸扬扬,长期凹下去的胸膊骤然间就隆起来了。
  
   我在食堂里买了四碗烩菜,八个蒸馍,端在靠角落的一张桌子上,什么也不看,什么也
  不想,除过吃,一切别的好像都不存在了,满头大汗地吃!浑身大汗地吃!拼命地吃!吃!
  
   就在我喝掉碗底上最后一点剩汤的时候,我感觉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回头一
  看,是周文明!
  
   又是他,这真是活见鬼!我不论到哪里,偏偏就能碰上他!周文明顽皮地咧嘴笑了笑,
  说:“没什么,兄弟,你吃你的吧,你交了好运啊!不过,你可小心郑大卫扇你的耳刮
  子!”
  
   他又顽皮地吹了一声口哨,朝食堂后面喊:“爸!我的菜炒好了没?”“好了,你这个
  馋嘴的东西!还不快来吃!”这是他爸的声音。他晃晃荡荡地走了。我满肚子不高兴地从食
  堂里走出来,匆忙中在门口的玻璃中瞥了一眼自己:一张瘦得不像样子的脸泷罩着丧气的神
  色……
  
   第十章
  
   在吴亚玲的帮助下,我的生活竟然“富裕”起来了。我用在武装部打零工的钱,买了一
  身绒衣和一双棉鞋,并且还换了大灶上的一点菜票,有条件一天吃一个“丙菜”了。
  
   我知道,我使用的这些钱里面,有许多是吴亚玲自己的给我的。每当想到这一点,我使
  感到心悸。
  
   我长这么大,从来还没和一个女生有过这么一亲亲近的交往呢。当然,对于我和吴亚玲
  来说,这中间除过她对我的关怀和我对她的感激,再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这我自己是清
  楚的。我只是在一个陌生的事情面前感到一种模糊的惧怕。像有些其他事一样,有一时说不
  清楚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人每当经历一些自己未经历过的事情时,不管事情本身是好是坏,
  心情总是紧张和不安的。
  
   但说实话,我真不愿失去这新的生活。钱对我来说固然是很重要的,但最重要的还是精
  神上的收获。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难道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友爱吗?尤其是在你困难的时
  候,别人对你表示的友爱比什么都宝贵。
  
   每天晚饭后,我都到县武装部去干活。活路已经很熟悉了。我和吴亚玲配合也很顺当,
  一天比一天干的多。吴亚玲告诉我,武装部有的是零活干,等这件活计干完后,她再联系其
  他的营生。由于相处一段时间,我们之间也稍微随便了一些。我有时也敢战战兢兢地哼一首
  歌子。但唱的时候,从来都是脊背对着吴亚玲的。这样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已经不干活了,
  站在我背后静静地听着。有时,猛然间她把自己清亮而柔和的女高音也加进了我的低沉的歌
  声里,这使得我的声音立刻颤抖了,而且声不由己地走了调,甚至一下子都哑了声。
  
   这时,她也不唱了,吃吃地笑着说:“我的声音大概像老虎的声音一样……”啊,生活
  也有这样令人快活的时刻!对于一个受歧视的乡巴佬来说,这突然出现的一幕真像童话一样
  不可思议。这是一个严寒的冬天,又是一个温暖的冬天;这是一个贫困的冬天,又是一个充
  实的冬天;这是一个永远不能忘记的冬天啊!由于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都有了转机,连我自
  己也感到自己变得“神气”了一些。我感到我的腰背直了些,脚踩在地上也稳稳当当的,甚
  至思路也变得敏捷多了。
  
   可是好景不长。不久,一种不祥的气氛出现了。我感到,班上许多同学开始用一种异样
  的眼光看我和吴亚玲了。尤其是周文明,给同学们比比划划,挤眉弄眼,似乎我和吴亚玲做
  了什么坏事。我非常痛苦的倒不在于同学们对我的态度,而是为吴亚玲遭受如此不白之冤感
  到难过。我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的欺负,但她怎能忍受得了呢?她可完全是一片好心啊!
  
   我现在才清楚了我原来那模糊的惧怕究竟是些什么,全是由于我的缘故,现在却使另外
  一个人受到了伤害。亚玲她自尊心强,在同学们中间一直威信很高,这种压力和打击对她说
  来太严重了。何况,这事同时也影响到了第三个人——
  
   郑大卫。大卫和亚玲的关系一直很好,这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的。我自己也经常朦胧地感
  到,像亚玲和大卫这种关系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谈恋爱”。
  
   看得出来,由于别人瞎传我和吴亚玲的长长短短、使得大卫也很难受。幸灾乐祸的周文
  明专意把一些最难听的话往他耳朵里灌。有一天早上,我想提前去看一看当天要上的历史
  课,很早就向教室走去。当我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不得不站住了。我听见里面有两个人说
  话——听声音是郑大卫和吴亚玲。
  
   大卫,你这么早把我叫到教室里,有什么事嘛!你为啥又不说话哩?”“……亚玲,
  我……很苦恼!你和马建强究竟是怎回事嘛?”“听周文明放狗屁!你不看看,马建强他是
  一个多么老实的人!他现在够凄惶的了!我只是帮助他解决点困难,让他到武装部干点零
  活,挣两个钱……”
  
   “那你不能用其他的办法来帮助他吗?比如给他一些钱和粮票……你们家如果没有宽余
  的,我们家可以帮助一些……罢了,我拿一些给他。”“你可万万不能这样!大卫,你根本
  不知道,马建强是个自尊心非常强的人,你千万不能去伤他的自尊心。你难道不想一想,一
  个人到了这样的地步,而且要正直地生活下去,除过宝贵的自尊心还有什么来支撑呢?”
  
   “那你也不能老让他到武装部去嘛!”
  
   武装部是人民武装部。他又不是个特务,还去搞破坏去呀?为什么不能去!”“不是
  这……你这人呀!你就不看现在多少同学说闲话!”“让他们去说吧!真可笑!我不怕!”
  
   “这真叫我受不了……”
  
   “我想不到你也会这么可笑!这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你别管!”
  “你……”“我怎啦?”“啊……”啊!我很快离开了教室门口,向校园西南角那个落光了
  叶子的小树林跑去。我感到难受、羞愧!我已经别人带来了这样的烦恼!我的手在衣兜里捏
  住那一摞菜票,就像捏着一把葛针,身上的新绒衣和脚上的新棉鞋也叫人感到刺眼极了。
  
   我原来就知道这一切是很不美气的——只不过尽量朝好的方面想罢了。我实际上一直对
  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方面明知道我的诜我钱都是吴亚玲变相送给我的,另一方面又为
  了自尊心尽量安慰自己这是“劳动得来的”。现在,事情终于弄到了这样难堪的地步!自己
  真像小偷被人抓住一样。人的错误往往产生于自己一时的软弱中!
  
   从此,我不敢再看大卫的眼睛了,我觉得他应该恨我;我对不起他——他的烦恼不论怎
  样,都是我造成的。
  
   大卫看来也真的完全陷入一种深深的苦恼之中,平时连话也不说了。他的平静的内心和
  惬意的生活完全补打破了。以前下午放学后,他总是和吴亚玲一块离开学校;现在,他一个
  人低倾着头悄然地走了。上自习时,他除过趴在桌子上做功课,谁也不理。吴亚玲有时找他
  说话,他也装作没听见。不论他看来比一般同学怎样成熟,但他终究也还是远不到二十岁的
  年轻人啊!就在这时,爱惹是生非的周文明谣言传播得更凶了,全班人都在背后议论纷纷。
  我,吴亚玲,郑大卫,都成了攻击的对象。平时,我们三个人在班上学习最好的,经常受老
  师的表扬。在我们这种年龄,大家或多或都有些妒忌心,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事,很能
  让大家畅快一番。这些倒也罢了,而最严重的是,我们三个受攻击的人本身之间就出现了一
  种极难堪的嫌疑!由于大卫的苦恼,别人觉得我和吴亚玲似乎真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事了!吴
  亚玲又是一个生性倔强的人,根本不愿向大卫的这种态度屈服。至于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误会正是由于我而产生的,我除过痛苦和沮丧以外,怎好再向他俩任何一个人做什么工作
  呢?若要是这样,那会把事情弄得更酸!我,该怎么办?我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苦恼……
  
   我想,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但我起码还可以做到:再也别去武装
  部了!而且要远远地躲开吴亚玲——我应该仍然回到我自己的孤独中去。
  
   第十一章
  
   第一场大雪终于来临了。
  
   雪连续下了一天一夜。落雪的白天和夜晚,都没有起风,天气并不怎样冷,甚至有一种
  微微的暖意。雪花一直在静悄悄地降落,大地很快就被埋盖在白绒绒的积雪下面。
  
   雪是在第二天早上停的。但天仍然没有放晴。等到下午的时候,起了风,满天的云彩骤
  然间像撕碎的破棉絮一般飞散开来。苍白的太阳从云缝中斜射出光芒,大地一片白光刺眼。
  远处的地平线上,覆盖着白雪的山峰失去了往日的峥嵘,似乎变得平缓起来,模糊地显出了
  许多柔和美妙的曲线,傍晚,风向变了,天空重新模糊地罩上了一层铅灰色的云帐。
  
   雪景是那样压严,尤其是在黄昔,大地上那种单纯的、无边无际、模模糊糊的白色,会
  使人的内心变得非常恬静和谐。感情丰富的人,会在这样的时刻产生诗的联想,画的意境,
  音乐的旋律。以前,每当在这样的时候,我总爱一个人默默地踩着绒毡一样的积雪,在田野
  里漫无目的地走动,心中充满了喜悦的感情。我常常在黄昏里面对白皑皑的山峦不由自主地
  微笑;或者故意在村前小河积雪的冰面上徜徉,好让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滑倒,陶醉在一种难
  言的舒服之中……
  
   现在,我呆立在学校大门外右边的那座高大的石牌坊下,面对着同样的黄昏中的雪景,
  再也产生不了过去的那种情绪了。雪也似乎不像过去那般晶莹可爱,而有点惨白;又被黄昏
  的色彩一涂抹,看起来颇有一点凄凉。
  
   我呆立着,心里像塞进去一把柴草,毛毛乱乱;喉骨像哽着一粒枣核似的,出气都感到
  困难。人要是心情一难受,生理上也会有许多不舒服的感觉:胸闷,气塞,甚至大小便都不
  畅通!我不去武装部干活了——我真的又回到了自己的孤独中。
  
   但因我曾短暂地闯入过另一个生活领域,眼下的孤独全然不同于往日的孤独。而当这个
  插曲像流星一般逝去的时候,便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虚。我吞惯了生活的苦药,不过一旦尝
  了一点生活的甜头,那味道却永远地不能消失,并反过来使苦痛更难以忍受。我怀疑这是命
  运的捉弄——我虽然不是处处相信命运,但也还没有成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我呆呆地望着学校下边武装部的院子——那在静静的雪夜里闪烁着的灯光,正像她的眼
  睛一般亲切和温暖。
  
   她还在那尘土飞扬的窑洞里干活吗?她额头上的汗水,还像珠子一般在流淌着吗?那肯
  定是不会的。她以前是为了我才去干那个下苦活的。现在,她帮助人做了好事,却受到了诽
  谤,这有多么不公平!
  
   不知什么时候,吴亚玲竟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一认出是她,浑身便一阵哆嗦!
  
   “到处找你找不见……你怕什么呢?你为什么不去做活了?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她手
  斜插在衣袋里,两只眼睛严厉地盯着我。我感到惶愧极了。我怎样对她说呢?她应该知道,
  我这样做是有道理的——
  
   我怎能再让她承受那些压力呢?
  
   我想分辩一两句,但说不出一句话来。此时此刻。她毫不在乎一切又来找我,那勇敢坦
  荡。正气凛然的秉赋,使我一下子受到了巨大的震动;就像一道闪电划过了我的灵魂,我猛
  然觉得我从这个女同学身上看到了一种完全陌生、而又非常令人惊奇的东西!
  
   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我后来慢慢细想,才明白过来:这是一种脱俗的精神。而我身上
  缺乏的正是这一点。我以前尽管是一个刚强严谨的人,但带着一股乡巴佬的小家子气。今
  夜,这个女同学用她精神上的闪光照亮了我的缺陷。尽管我没有能很快接受这种气质,但这
  在我以后的整个生活中起了巨大的影响(这个故事里将不会叙述这些了)。
  
   我当时立在石牌坊下,只是受审似地站在她的面前,不知如何是好。或许是她的这种坦
  荡的胸怀也感染和鼓舞了我,于是我抬起头大方平静地望了她一眼。雪地上的微光映出了她
  清秀的脸庞、倔强的额头、一双美丽清澈的眼睛。嘴唇是微微翘起的,浮着一丝亲切的笑
  意,显示出了她性格的另一方面——
  
   温柔、真诚、活静。“走吧,咱们再去干活!”她仍然望着我,下巴朝武装部的院子扬
  了扬。我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声来,我对她说:
  
   “亚玲!我再不能连累你了!我自己完全可以生活下去……你是个好人!我像对姐姐一
  样尊敬你……”泪水已经涌出了我的眼睛,热辣辣的,在冰凉的脸上淌下来,掉在了雪地
  上。她笑了,说:“我比你还小一岁哩!当不成你的姐姐!”
  
   我沉默着,笑不起来,也无话可说。她也很快就不笑了。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
  说:“那今晚上就不去了。明晚上可一定要去呀!你知道,咱们可是包工活,剩下的我一个
  人干不了!”她冲我诡秘地一笑,转过身踏入了茫茫的雪夜里。
  
   我又怔怔地立了一会,感到有点冷,也向学校走去。一路上心里翻腾得很厉害,觉得有
  许多事要我好好思索一下,但又急忙理不出头绪来。我刚踏进学校的大门,就看见周文明背
  着个黄书包,从院子那边大大咧咧走过来了。他大概是在教室坐不住,回家去吧。我想躲开
  他,不愿和他打照面,但来不及了,他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他棉帽的两片耳遮耷拉着。在
  我面前停住脚步,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下,脸上堆起很怪的笑容,学电影里日本人的腔调
  说:“又到武装部干活干活的去了?八路给你米西米西了啥?”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了!我没有出声,扬起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我立刻惊呆了——我怎么能打人呢?
  
   周文明也惊呆了,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把书包一扔,扑过来就和我打架!我们互相
  扭在一起,同时都倒在了雪地上。
  
   一旦打起架来,我根本不是国营食堂喂胖了的这个家伙的对手。他很快就把我按倒在雪
  地里,骑在我身上,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地上碰。
  
   我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好在地上积雪很厚,头没有被碰破,但周文明仍然骑在我身上,
  继续把我的头往雪地上按。
  
   突然,我感到周文明猛地从我身上听从落下来,就听见“咚”的一声响,他“妈呀!”
  的叫唤了一声,便倒在了我的旁边。等我爬起来的时候,周文明也正往起爬,我看见他用手
  背揩着嘴角上的一丝血。我猛然发现郑大卫就立在周文明面前,皱着眉,一声不吭地看着
  他。我明白了,刚才正是大卫把周文明打倒在地的。
  
   周文明看见大卫满脸的阴沉,有点慌乱地拎起书包就从他身边绒过去,撒开腿跑了。他
  一边跑,一边骂道:’郑大卫,大熊包!老婆让人家拐走了!”
  
   大卫嘴唇哆嗦着,把自己掉在地上的书包捡起来。
  
   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这真是一个极其难堪的局面。
  
   我犹豫了一下,走近他一步,想和他说点什么。
  
   他把书包挂在肩间,望了我一眼——眼神反映了一种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他见我走过
  来,反而拧转身,头也不回地很快走了。我阒空荡荡的雪地上,望着他远去了的背影,心里
  很难过:他无意和我说话!这个生活的强者!他对我分明有了成见,可仍然帮助我揍了周文
  明——而这同时又在精神上惩罚了我。他实际旧打了两个人!周文明打在我身上的疼痛我现
  在感觉不来,而大卫虽然帮助了我,但他却在精神上给我精神上给我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痛
  苦难忍的伤痕。从内心上说,我实在对大卫问心心无愧,但实际上却正是因为我才破坏了他
  和亚玲的和谐。他也很痛苦,这我完全是看得出来。大卫啊!难道你就看不出来我和亚玲究
  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吗?难道你能相信那些生造瞎编的谣言吗?
  
   可是,我又记起了一本什么小说上写的:不管什么人,在爱情上都是自私的。啊!看来
  大卫对我的成见是不可避免了。他现在还克制着,说不定将来要狠狠报复我的!而阳可怕的
  是,吴亚玲却把这么严重的问题全不当一回事。就是刚才,她还来找我。要是让大卫看见她
  刚才还和我站在黑暗的雪地里说话,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第十二章
  
   第二天,我已经完全没有心思上课去了。我连假也没请,
  
   就离开了学校。在学校的四堵墙里,我感到非常压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可是,上哪
  儿去呢?从校门里望出去,只见四野里白茫茫一片,路断人绝,看不见任何飞禽走兽。城市
  高低错落的建筑物全埋在厚厚的积雪下面。屋脊上的烟囱里飘曳着一缕缕灰白的炭烟,都溶
  入了铅一般沉重的天空。冷嗖嗖的小北风夹着细小的雪粒迎面打来,像无数碎针刺着一般扎
  疼。
  
   我出了校门,穿过那座石牌坊,在没有路的地面上随意向旷野走去。在离学校不远的一
  块小洼地上,我滑倒了。滑倒就滑倒,我索性也就不爬起来,闭住眼躺在雪地里,专心地、
  痛苦地思考着唯一的问题: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吴亚玲横遭非议,大卫强忍痛苦,周文明火上加油,全班同学在看笑话……而
  这一切都是由于我才引的。我现在甚至憎恶自己的存在!
  
   可是,吴亚玲痛苦,郑在卫痛夺,难道我就不痛苦?难道我已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了吗?
  
   一种委屈的情绪使我鼻根发酸。我赌气地想:我现在之所以落到这样的境地,说到底,
  是因为我没有一个挣工资和吃国库粮的爸爸!我贫困,但我并不眼红别人富有,也从没抱怨
  过什么,只怪自己的命运不济。本来,我自己是可以咬着牙默默地生活下去,把高中的学业
  完成的。可是,却偏偏出了个吴亚玲……可是,难道我又能怪她吗?
  
   不!她是高尚的。她不仅在物质上帮助了我,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给了我友爱和温暖;
  她帮助了我,却为此付出了名誉的代价——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最重要的不就是自己的名誉
  吗?我也想到了郑大卫。是的,他也很痛苦。也许在他看来,就是吴亚玲和我是清白的,可
  众人的舆论也使他难以忍受。他良好的品格使他强制自己的忍受着,但看得出来,这反而使
  他的痛苦变得更加深重了。
  
   当然,我更多的还是从吴亚玲的角度看大卫的痛苦的;因为我知道,亚玲在内心里非常
  爱大卫,她看见他痛苦,肯定会百倍增加她自己的痛苦。最近,大卫已经根本不理她了。
  
   目前最苦的是吴亚玲!
  
   我抓起一把又一把一把雪,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搓着;我在雪地上打滚,揪自己的头
  发,像一只受了枪伤的野兽!
  
   已经到中午了。从早上到现在,我粒米未沾,滴水未进,但并不感到饿。
  
   我从雪地上坐起来,双手抱住膝盖,像走了很长时间路,感到疲乏极了,眼皮发胀,头
  皮发胀,胸膊发胀,我迷茫地遥望着白雪皑皑的远方……
  
   在远方,在那两座山的中间,那个像瓶颈一样的沟口——
  
   从那沟口进去,不就是通往家乡的路吗?
  
   此刻,马家圪土劳的乡亲们也许正坐在炕头上,老头们在捻毛线,男人们倒在枕头上拉
  着鼾,女人们怀里抱着饿得睡不着觉的孩子们,嘴里吟着古老的歌谣:“鸡呀鸡呀不要叫,
  狗呀狗呀不要咬,妈妈的命蛋蛋好好睡觉……”
  
   父亲呢?也许正在那黑得像山洞一般的土窑洞里,吸着清鼻涕,蹲在炕头上,一锅接一
  锅地抽着旱烟。或许并不在炕上,而将那把祖父手里传下来的长方形的黄铜锁锁住冰窑冷
  炕,拖着瘸腿,一拐一拐在山洼里寻找寒风没有摇落的野酸枣。要么,干脆在村头碾庄稼的
  场上,扫出一块干净的空地,支一只草筛子,撒上一把谷糠,企图扣一两只贪嘴的麻雀。我
  好像看见他躲在老远的柴垛后面,手里正拉着拴在支草筛子的小棍上的绳子,一眼盯着那块
  空地,等待着,等待着;积雪落满了他的双肩,落满了苍白的头发……要是他今天能吃上一
  只烧麻雀或者几颗干瘪的野酸枣,他就一天不会动烟火了,而把那省下的一点口粮托人捎给
  我……
  
   我双手蒙住脸,忍不住抽泣起来。
  
   雪又开始密了,大了。飞舞着的雪花把天地间搅得一片迷□蒙。地平线在视野里消失
  了。一片两片的雪花,钻进了发烫的脖项里,很快融化了,变成冰冷的水滴向脊背上流去,
  叫人不由得打寒颤。旷野里静悄悄的,我的哭声只有我自己在听。啊,我是多么害怕自己在
  心里已经作出的那个决定呀!但我又必须去这样做:为了解脱所有其他人的痛苦,我决定要
  退学了。这无疑等于自己扼杀自己。我知道,我的一切美好的理想和无数未来的梦都被打碎
  了。为了今天和将来,我已经走过了漫长而艰难的路,现在正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却受到
  了挫折——而这挫折竟是这样没有预料到的原因造成的!
  
   但从另一方面看,我又不能不这样做。对于我这样的年龄、这样的性格、这样的社会处
  境的人,遇到这样的事,要想在道德上成全自己,只能采取这样的行动。我没有力量既能排
  除别人的误会和痛苦,又能使自己灵魂安宁地继续上学。我要让别人不痛苦,只能使自己付
  出巨大的牺牲。
  
   一种油然而生的豪侠气,压住了一些失学的痛苦。我丝毫也不懊悔自己的决定了。这也
  是我的良心的要求。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只是对另一颗高尚的心灵的回报:“自我牺牲”这
  是不能完全说明我将要做的行为的。
  
   雪越下越大了,被风吹斜的雪花,像白色的天边无际的瀑布向大地上倾倒下来。不知为
  什么,此刻,一种欢愉的情绪却在我周身漫延开来。这是由于心灵的纯净而产生的情绪——
  任何一个正直的人都会体验过的。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一个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落在了我的
  肩头。我抬头:呀,竟然是我的班主任李老师。
  
   李老师就蹲在我身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眼睛透过瓶底一样的厚镜片看着我,
  问:“建虽,你病了?”
  
   我摇摇头。“家里出了什么事?”“没有。”我回答。“你自己有什么事?”“……”
  我语塞了。“……是,我看你好像有什么事,最近看你情绪不大好。是不是又没粮了?你下
  午到我宿舍来,我还有一些剩饭票,你拿去吃,不要客气。我胃不好,粮吃不了……现在是
  困难时期,大家都在饿肚子,不论怎样,还是要好好学习的,祖国的未来还要靠你们建设,
  你是个有前途的孩子,千万不敢耽搁学习。今天,你旷课了,连假也没请……还是周文明告
  诉我,说他看见你在这里……”
  
   李老师看拍了拍我身上的雪,我站在他面前,冻僵了的腿直哆嗦。我不敢看那对有着许
  多圈圈的镜片,只是低着头,手在上无意识地摩挲着。李老师拉了拉我的袖口:“你大概还
  没吃饭哩。走,到我宿舍拿饭票去!”“不!李老师,我很感谢您,但我不需要饭票!
  我……我就要离开学校了!”我怕李老师看见我哭,赶忙把头扭到一边去。“什么?”他老
  师高大的身躯弯下来,近视镜都快挨到了我的脸上,迷惑地看着我。
  
   我再也忍不住了,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把头伏在李老师宽厚的胸脯上,半天哽咽得
  泛不上一句话来。
  
   李老师一条胳膊搂住我的肩头,另一只手轻轻的我肩背上摸着,说:“建强,你是一个
  性格强的孩子,怎么能因为困难就退学呢?就是你回到家里,也照样是缺粮啊!你千万不能
  这样!古话说,一失足成千古恨。等你将来后悔了,就再也来不及了……”“不是因为
  这……”我抬起头来,稍犹豫了一下,竟然一口气把所有的东西都向李老师倒了出来——因
  为我觉得他是一个经过世事的长辈,他的人品也完全值得我尊敬和信任。再说,他是我的班
  主任老师,我应该对他说明我退学的原因。这并不是让他把我挽留下来。不,我已经决定要
  走了,这是无论如何不能改变的。“啊,原来是这样……”李老师听我叙说完,轻轻说的一
  句,然后就在雪地上踱起了步。
  
   他在我面前的雪地上圈又一圈,后来又坐在了了雪里,两只手微抖着从衣袋里摸出一支
  困难时期出的“经济”牌纸烟,点着后一口接一口抽起来。
  
   过了一会,他又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两只手在两鬓角捧起我的头,厚镜片对着我的
  脸,满怀激情地看了看我,缓缓地说:“咱们回去吧……”
  
   于是,我们就一起往学校走去。一路上,我的老师什么话也不说,我根本猜不来他对我
  的这些事是怎么看的。
  
   进了学校大门,我要回宿舍去,但李老师不让,叫我跟他到他的宿舍去,也再没提起给
  我粮票的事;他肯定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第十三章
  
   我跟着李老师来到他的宿舍。他让我坐在他的椅子上,然后在桌子下面的一个纸箱子里
  摸索了半天。
  
   我看见他摸出两颗鸡蛋——这年头,鸡蛋可是稀罕极了,李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存下的,
  大概舍不得吃,放了好久,蛋壳上已蒙了厚厚一层灰。他把鸡蛋洗了洗,放在火炉上的铁锅
  里,然后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他扶了扶近视镜,默然了一阵,然后开口说:
  
   “我今天很激动。为什么下?是因为你的事深深触动了我,使我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
  候……噢,本来我不该把自己这样的事告诉像你这样年纪的人,可是……”
  
   他似乎犹豫了下,接着便又缓缓地说起来。
  
   “……这已经过多年了。那时,我还年轻—比你现在要大一些,快大学毕业了。就是这
  个时候,人深深喜欢上了我们班上的一位女同学。在大学的最后一年,我们是可以考虑婚姻
  问题的。那位我所喜欢的女同学对我也不错。
  
   “可是不久,我就知道,我最要好的一个男朋友已经追求位女同学多时了。如果没有
  我,他们是完全可以成的。但那位女同学,但那位女同学立即对我表示了更深的好感,这使
  得我的男朋友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中。
  
   “我当时懊丧极了。我虽然喜欢那位女同学,但看见我的朋友那样痛苦,感到自己做了
  一件多么不应该做的事!“就这样,在毕业分配时,我终于放弃了留校的机会,自动要求分
  到你们这里来了。你知道,我们那离这里几千里路。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远远地离开他
  们,让我的朋友和那位女同学结合……后来呢,他们果然结婚了……”
  
   李老师站起来,开了柜子上的锁,在里面翻了一阵,取出一张照片来递给我。我看见,
  那上面有两个笑得很甜的男人和女人,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很俊的小男孩。这无疑就是李老
  师的朋友一家了。“我后来在生活中一直再也没遇到一个自己满意的女同志,因此直到现
  在,拿你们此地话说,还是光棍一条……”李老师淡淡地笑了笑,说:“但我现在并不后悔
  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人在世上,难道不应该活得更高尚一些呢?”
  
   “我的事简单说来就是这样……当然,你的事和我不一样,“但从精神上说基本是一样
  的。你今天使我很激动,让我好像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代……”
  
   李老师静静地说着,但从那神态上,看出他内心充满了一种非常激动的情绪。我也静静
  地听着。我第一次听见这样令人激动的关于爱情的故事。“不过,建强!你难道就非得退学
  不成吗?这似乎是不必要的。让我来做做你们所有人的工作吧!你,亚玲,大卫,文明……
  请你相信我能做好你们所有人的工作!”
  
   李老师站起来,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等待着我的回答。
  
   “不!”我抬起头来望着亲爱的老师。他刚才给我讲的他自己的经历更使我坚定了我的
  信念和决心。我对他说:“不!李老师,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您越做工作,影响会越
  大,说不定会让全校的同学都知道这事的。这样,对吴亚玲同学的压力就更大了。我已经决
  定了,非退学不可。我回去自学呀!我决不会丢掉学习的。我现在只要求您,对同学和学校
  领导说我是因为家庭困难才退学的,千万不要说出真实情况。在我离校之前,也请您保密,
  让我悄悄走就是了……”
  
   我的喉咙堵塞了,再也说不下去,两只手抱住头,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过了一会,李
  老师在我肩膀上摇了摇。
  
   我抬起头来,见他把一封信递到我面前。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李老师扶人近视镜,
  把信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说:“我尊重你的决定和对我的要求。这封信,是我给咱们邻县
  中学的教导主储写的,他是我的朋友。你们那里到邻县和咱们县城距离差不了多少,我建议
  你到邻县中学继续上学。那里只是环境疏一些,说话口音和咱们县不一样,慢慢就会习惯
  的。你先去联系一下,如可以,完了你再来补办个转学手续……”我感激地拿起了这封信,
  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我……尽量这样争取吧……”我站起来,向李老师告别,他却一把拉住我,把两颗煮
  熟的鸡蛋硬塞到我的衣兜里……
  
   第二天上午,我很快办完了退学手续——这一切很容易,因为在这困苦的年月,退学的
  人几乎每天都有。至于行李,没什么可收拾的。我想:明于一早,在起床铃未打之前,我铺
  盖一卷就可以起身。
  
   整个下午和晚上,我碰见班里所有的人都告诉我,吴亚玲在找我。其实,有几次我已经
  看见了她,故意躲开了。我想,她大概又找我到武装部去下干活。可是,别了,这一切……
  我决心要我走之前,再不看见吴亚玲,晚上,我有意没在宿舍里,到高年级教室后面的大墙
  外消磨了很长时间。
  
   很晚了,我才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同学们都已经睡熟了,但灯还亮着,我在地上怔怔地站了一会。这个时候,我才感到一
  种难言的悲哀。明天啊,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也就是说,将要离开自己原有的生活道路,要
  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也可能去邻县的中学继续上学——但怎能再折腾得起一次呢,我想
  我多半要剃个光头,春夏秋冬,把自己的全部青春和生命贡献给土地。劳动并不是一种耻
  辱,而是我们生活的基本要求。当个农民,对于土生土长的农家儿女来说,这样的命运是很
  平常的,无数的人都这样走完了自己生命的历程,末了,像一棵平凡的树木一样,从土地上
  长出来,最后消失地土地里……我胡思乱想,根本没有睡的愿望。
  
   站在地上太冷了,于是就是上了炕,打开自己的铺盖,我准备把腿伸进被窝里,一直坐
  到在明。
  
   就在我打开自己铺盖的时候,突然发现被子里夹着几本书。一看,是《青年近卫军》、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把一切献给党》。我像预感到什么似的,很快把书翻了一下,果
  然发现了一封信——正是吴亚玲的。
  
   马建强同学:我中午去教导处开会,听一个老师说咱们班的一个
  
   同学退学了,刚办完手续。我赶快问他这个同学叫什么
  
   名字,才知道是你。我难受极了,下午和晚上到处找你,
  
   也没有找见。你肯定是躲我。我知道你退学的真正原因
  
   是什么。我没有想到我出自好心却带来了这样的后果。我
  
   很痛苦。不论怎样,我认为你根本不应该退学的。我真
  
   不知道该怎么办……送你几本书,这些书我最喜欢了,你也一定会喜欢
  
   的。我想,不论国家和我们个人归前遇到多大的困难,遭
  
   到多大的不幸,我们决不应该丧失信心。我们要努力奋
  
   斗,要勇于牺牲,手拉着手克服困难,使我们的青春无
  
   愧于我们的伟大的祖国,伟大的时代。这三本书会帮助
  
   我们更好地走向生活……吴亚玲我把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里就像开水锅一样
  翻腾着,久久不能平息。我从被窝里爬起来,拉灭了灯,一个人又出了宿舍,来到学校的大
  操场上。于已经晴了。暗蓝的天幕上,一轮明月挂在很高的天空,清冽冽的光芒耀着白雪皑
  皑的大地。
  
   我在学校的大操场上长久地徜徉着,似乎想了许多,又像什么也没想。感情的潮水在胸
  中动着,酸甜苦辣,样样味道都有;想笑,又想哭……
  
   第十四章
  
   这可是一个绝好的早晨。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红那边升起来。给积雪的大地涂抹一一层淡
  淡的红颜色。整个黄高原这样一装扮,于气顿时显得民常的雄壮起来。冬季里满眼的荒凉都
  被厚绒绒的雪埋盖了;大地上所有的高低错落和参差不齐,都变成了一些单纯的互相衔接的
  曲线。一切都给人一种丰润和壮美的感觉。瘦骨伶仃的我背着行李,出现在冬季的原野上,
  走进这样一幅大自然的图画中。出了县城,穿过平展的田野,进了大山夹着的深沟——
  
   山路立刻变得崎岖险要起来。
  
   我艰难地跋涉着。为了不掉进涧,思想和精力全都集中在了走路上。为了避开同学们的
  目光,我是在天还不明的时候就悄悄离学校的。没有睡觉,没有吃饭,肚子饿得像猫抓着一
  般。眼睛发黑,腿在打颤,十几里路上已经记不清摔了多少咬!
  
   在一个避风的石崖下,我连人带行一起倒在了一块没有雪的土堆上,闭住眼大口大地喘
  息起来。
  
   我倒在这里,再也起不来了。一种孤苦伶仃的感觉控制了我;寂寞,灰心,就像一个打
  了败伏的士兵。记得在夏末初秋的时候,我正是怀着美好的心情从眼前这条路走向县城,走
  向我向往着的新生活的。现在,却从相反的方向回来了。这也许是我整个生活的转向。
  
   尽管这样令人难受和灰心,但这决不意味着我已经后悔。不,一切过却去的都已经过去
  了。眼下为种情绪是极自然的。谁处在这样的境况中会不难受呢?我宁可把这一切都看成是
  命运。在命运面前,人会逐渐地心平气和的。记得在我来上高中之前,村里那几个白胡子爷
  爷说我老爷爷的坟墓里有过树根抬起棺木的奇迹,他们因此就推断我前程远大;但我父亲和
  他们的说法正相反。他说:“咱们祖坟里就没埋进去那种福气!”“爸爸,你说的对……”
  我闭着眼睛,头枕着铺盖卷,喃喃地念叨着;不知是瞌睡还是昏迷,感觉到意识已经控制不
  住,渐渐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我梦见我死了;尸体放在一块冰上,骨头都被冻裂了。我甚至还林名发出这样的
  疑问:既然死了,为什么我还能觉得冷呢?噢,我发现我并没有死,冰似乎渐渐变成温絷
  的,便得身上慢慢暖和起来,并且还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叫着我的名字……
  
   我醒了,睁开眼一看,身上盖着一件棉大衣,郑大卫正蹲在我身边——这一切比梦境更
  叫人不可思议!
  
   “建强!”大卫叫了一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镜片下面的泪水,嘴唇哆嗦着急得再说不
  出话来。他很快从身上的挎包里掏出一把饼干,又手捧到我面前。
  
   我立刻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事情!一阵愉快的颤栗闪电一般传遍全身。以前所有的一切顷
  刻间变得那么遥远,只有这个真诚亲切的脸庞在眼前存在着。我从大卫手里接过了饼干,也
  接过了他对我的新的信任和友谊。
  
   “我对不起你,没想到把你逼到这种境地。我听亚玲说你为那些事退了学,感到很难
  过,就跑来追你了。你一定要回学校去!我已经重新给你的教导处报了名;我还央求我爸爸
  想办法在县上的机动救济粮里给补助一些,他已经答应了……你一定要回去。同学们听说你
  退了学,还捐助了许多粮票和钱,大家都在等着你。李老师还把我和亚玲、周文明叫去谈了
  话,他俩也寻你来了,在后边……请你原谅我吧……”他把掉在地上的棉大衣披在我身上,
  像大哥一样,胳膊亲热地搂住了我的肩头。我在他的胳膊弯里哭了。一刹那间,幸福、喜
  悦、委屈、所有的感情都涌上来了。大卫也在抹眼泪。这时候,我们都像孩子、又都像大
  人。是的,我们正在离开孩子的时代,走向成年人阶段。在这个微妙的、也是美妙的年龄
  里,将会给我们以后留下多少微妙而美好的回忆啊!这时候,我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喊叫:
  
   “哈呀,追上了!”这是周文明,在他后边,满身糊着雪粉的吴亚玲看见了我,猛地站
  住了,喜悦的笑容即刻挂在了脸上,但她眼睛里却蒙着一层泪花。周文明三跳两蹦就来到我
  面前,平时的傲气一点也没有了,脸上泛起害羞的红潮,直率地对我说:“很对不起你。李
  老师已经批评了我,我已经给亚玲和大卫道了歉,现在也要向你道歉。我以前实在对不起
  你,还伤害过你,请你原谅我。你实际上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不好。我这人毛病是太多了,
  从小在巷子里打架长大的。我记起了你的许多好处。旁的不说,每次考试,我不会,总要偷
  看你的几道题……嗨!不是你,我恐怕今年下来要留级了。从今往后,我也要好好向你们几
  位同学学习。建强,你回吧!以后缺什么就说,我们家什么都有。我们拜个干兄弟吧,你以
  后在学习上多帮助我。你能原谅我吗?”周文明的话使我深受感动,我对他说:“我永远不
  会记恨你的。你很聪敏,只要努力,学习一定能赶上来!”
  
   这时候,亚玲走上前来,对我说:“快回去吧,李老师也在后面来了。咱们快点往回
  走,好让他少跑点路。李老师是个深度近视,别让他跌一跤,把眼镜给碰掉了!”
  
   我们都笑了。大卫开玩笑地对我说:“看你犹犹豫豫的,还有什么要谈判的条件吗?”
  
   我却认真地对他说:“那么……一定要和亚玲好!”
  
   大卫的脸刷地红了,亚玲的脸也红了,文明却背起我的铺盖卷,大喊一声:“咱们开路
  开路的!”他喊着,便走到前头,又转身对我们说:“路不好走,咱们四个人干脆一个拉着
  一个。我走头,开路开路的;建强拉着我,大卫拉建强。亚玲拉大卫,空气拉亚玲!好不
  好?”他向我们做了鬼脸,大卫和亚玲相视一笑,都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我们四个人手拉着手,踏着我们来时踩出脚印,跌跌爬爬,嘻嘻哈哈,在白雪皑皑的峡
  谷里行进着。走在前面的周文明吹起了响亮的口哨;口哨吹出的旋律是我们熟悉的《游击队
  之歌》。我,大卫和亚玲,忍不住和着文明的口哨声,轻轻地哼起了这首歌。我们的父兄们
  当年就些山野里哼着这首歌,战胜了无数的艰难困苦,赢得了革命的胜利;今天,这不朽的
  歌曲同样使我们的感情沸腾,激励我们的困苦中坚定地前进!我拉着伙伴们的手,唱着亲爱
  的《游击队之歌》走向县城,走向学校,走向未来;我浑身的血液在烈地涌动着,泪水很快
  蒙住了眼睛,两边那耀眼的雪山逐渐模糊了,模糊了……
  
   1980年冬天到1981年冬天写于西安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

路遥 Lu Yao
  开头
  
   我和五叔,实际相遇不止六次。
  
   五叔姓张,名志高,是我姑夫的弟弟,算个刚能沾点边的亲戚。姑夫家的村子离我们村
  十几里路,同在大马河川。川里一条简易公路从县城一直通到川掌。我们村和姑夫家的村子
  都在公路边。小时候,我常跟妈妈到姑夫家走亲戚。不过,那时可没有公路,我们是沿着大
  马河边那条凹凸不平的石头小路去张家堡的。那时,我就认识了张志高。他在姑夫的弟兄们
  中间排行第五,我就叫他五叔。当时,我记得五叔常穿一身破破烂烂的黄军装,腰里束一根
  旧皮带,皮带的断裂处用麻绳缀着,他个子高大,虽然年轻,串脸胡已经初具规模。那时乡
  里人大都是光头,为了凉快和省得梳洗,一般不留发。但五叔却别具一格,像城里人那样留
  着分头,不过平时都被尘土锈得像肮脏的毡片一样;只是赶集上会,才到河里洗刷一番,用
  一把破木梳对着镜子细心地把头发一分为二,中间就亮出一条白缝来。
  
   五叔力气很大,爱说爱笑爱唱,还爱拨弄个乐器什么的。在地里,在庄稼场上,常和人
  比赛摔跤,村里几乎没有他的对手。我听对夫家村里的人说,五叔当过兵,只因为部队要调
  到南方去,他听传说那里天气热得要命,那里的人说话也和外国人一样难听,因此就打报告
  复员回家来了。据说他要是不回来,怕早已升成了军官。
  
   五叔不识字,但听说在军队上已经入了党,光这一点就不能不使人对他肃然起敬。那时
  候,农村的党员大部分都是些老汉,像他这么年轻就“在党”,真不简单!
  
   五叔出山劳动,常把一根梅梅笛别在腰里的那根烂皮带上,休息时就吹上几声。有时背
  上背东西,那根梅笛就插在衣领里面,像个什么标志的。
  
   一般说来,农村像他这种人,往往逛了几天门外,有点见识,就不太爱劳动,吹拉弹
  唱,游东逛西,夜里说不定翻墙拨门,钻到了别人家媳妇的被窝里。
  
   可五叔没有这些毛病。他爱劳动,也爱给村里的人帮忙干活。逢个集体事,他总是跑前
  跑后为大伙张罗,因此村里人都喜欢他。也许正因为这些原因,后来大家才拥戴他当了张家
  堡大队的党支书。小时候,每次到姑夫家,我总爱跟五叔厮混在一起。那时候,五叔还没有
  成家,光棍一条,因此他对孩子们的态度不像有家的大人那样傲慢。我有时跟他去种地,或
  者跟他去砍柴,许多次吃过他从悬崖上为我摘来的木瓜。我记得我们还一同合伙偷过邻村一
  位老头的西瓜。我们在月光耀下的一个河槽里吃完偷来的西瓜后,五叔突然内疚地说不该白
  吃人家的东西。他摸了摸口袋,似乎在找钱,但看来没带钱,就引着我到他的自留地掰了十
  几穗嫩玉米,又转回到邻村老头的西瓜地里,偷偷放在摘掉西瓜的那几棵瓜蔓下。这件事一
  直长久地保持在我的记忆里。
  
   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每当傍晚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五叔就抱起他那把心爱的土三
  弦,坐在他门一堆烂柴烂中间,叮叮咣咣地弹个不停,一直弹到太阳落在西面我们村子的那
  些大山的背后。每当这时,我就和他喂养的那条老黄狗一同卧在他身边,静悄悄地听他那醉
  心的弹拨声……
  
   时光与童年的生活一起飞快地流逝了。离开那时光到现在转眼就是三十年。小时候的有
  些人和事已经逐渐被日后纷繁杂乱的生活经历所模糊了。
  
   以后我长成大人,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又分在省报当记者,由于我采访工业部门,常在
  城里转,加之成了家,回故乡的次数不多了。即使回去,也因为忙,很少能再到姑夫家走亲
  戚。至于张志高——我的五叔,我早年就听父亲说他当了张家堡大队的书记,不过我很多年
  也再没见他的面;在我的记忆中,他是属于那些已经被谈忘了的一个早远年间的熟人而已。
  但是,在前几年里,由于种种原因,我却有机会好几回和我早远年间的这个熟人相遇。同次
  相遇,都可以说非同一般,而五叔的变化也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现在就让我把这几次和五叔相遇的情况,不按先后顺序记录在下面。这些东西也许太平
  淡了,构不成什么小说,但我总觉得里边还是有些意思的。
  
   第六次相遇大概是前年冬天吧,我正在家里为报纸赶写一篇报道。
  
   大约是早晨九点钟左右,听见有人不住气地敲我的门,敲门声看来不是询问能不能进
  来,而是非要时来不可。
  
   我厌烦的事情又发生了,只好把笔扔在稿纸上,前去开门。在这个过程中,敲门声一直
  不断,而且相当没有规矩,我生气极了。门一打开,我看见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生人。
  
   来人年纪不大,约摸十八九岁,脸上汗淋淋的,一对黑眼珠灵活地转动着,张开嘴只管
  对我畏怯地笑着。从他那身半新半旧的制服和手里那个落满尘土的大黑人造皮革包,一看便
  知道这是我家乡那里来的人。我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
  
   “你是刘叔叔?”“是。”我说。听他说话的确是家乡口音。
  
   “我是张家堡的。”他说。
  
   “谁家的娃娃?”我问。
  
   “我父亲叫张志高。你认识……”
  
   “噢……”我这下才看出他脸上有一些我所熟悉的特点。是的,他简直就是我童年认识
  的张志高。
  
   我把五叔的后人让进家门,给他冲了一杯茶,把糖盒放在他面前。他拘束地接过茶杯,
  坐在椅上,端着那坏茶,也不喝。“你来省里有什么事吗?”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小伙子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嗫嚅着说:“我父亲在这里被拘留了。我来看他。”“什
  么?”我惊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为什么?”我问他。
  
   “为倒贩粮票。”“现在在哪里?”“新城区公安局”。“你见他没有?”“没……走
  时我妈安咐我,让我来找你……”
  
   我坐在椅子上,胸子像乱麻一般没有了头绪。
  
   我透过水的窗玻璃,望着外面冬日灰暗的天空,开始盘算我该怎样对待这件事。
  
   我知道五婶叫儿子找我来的意思是什么。记者在我们家乡人的眼里也是一种不小的
  “官”,甚至我父母亲都这么认为。这多年,凡是家乡来省城办事的人,包括县上我所认识
  的那些半生不熟的干部也翥找我,让我给他们走这样那样的“后门”。他们来,当然都不空
  手,总要给我带些家乡的土特产;我自己自然也要给他们管饭。我爱人为这些事早已经叫苦
  连天了,和我吵了好几次架。我自己心里也相当烦。但没有办法,乡里乡亲,远路风尘来到
  你门上,能把人家赶出去吗?这不是说我已经“修”了,看不起家乡来的人;也不是小气得
  不愿给他们管饭。关键是这些事太耗费人的精力了。我的家快成了个办事处,有的人甚至把
  这里变成他们在省里办肥事和做买卖的碰头地点。并且不时让我给他们“走后门”。其实我
  在这方面并不开窍,只能帮他们找找旅社,买买车票而已。
  
   现在,五叔的儿子又找上门来,肯定是要让我想点办法把他爸领出来。这真是开玩笑!
  我怎么敢去触犯神圣的法律呢?“你父亲还当大队书记吗?”我随便问五叔的儿子。
  
   “当着哩。”他说,手里仍然拘束地端着那杯一口也没喝的茶水。“你住下了没?”我
  又问他。
  
   “住下了,在建华旅社,离你们这里不远。”
  
   我考虑了一下,对他说:“我现在忙着要写一篇稿子,你先回去,等我把稿子写完再
  说。”
  
   小伙子立刻站起来,脸上显出一副感激人的表情,就机灵地过去拿起了那个黑色人造革
  皮包。
  
   我也机敏地意识到,我又面临那老一套子,赶忙先发制人,过去捉住他的手,不让他把
  那些我已经熟悉而厌烦的礼物给我留下。我知道这些人虽然不识字,也没经见过世面,但懂
  得一条经典性的格言:你吃了我的,就得给我说个什么!
  
   结果,五叔的儿子用劳动锻炼出来的力气,打架一般把我一巴掌推到了墙角里,我没站
  稳,把地上的痰盂也踢翻了。小伙子趁我收拾痰盂之机,麻利地拉开了黑皮包的拉链。他怕
  我腾出手又来拒挡他,竟然把那一包红枣、瓜籽和没有肃壳的落花生“哗”一下全倒在了我
  的办公桌上。我是个爱干净的人,见那沾灰带土的礼物把一张干净的办公桌弄得一塌糊涂,
  连稿纸、笔记本和钢笔也被埋了,于是又绝望地扑过去。结果又客人一巴掌把我推到了原来
  站的地方。这种送礼的方式的真诚到了野蛮的程度。我虽然又气又急,但还不能发作,只好
  忍气吞声接受了这份恼人的馈赠。
  
   五叔的儿子看我失去了拒绝的信心,就满意地一溜烟跑了。我沮丧地站在屋角里半天不
  能动弹。我为五叔悲哀,也为我自己悲哀。我怀着痛苦的心情来到阳台上,接连抽了几支
  烟。
  
   现在的问题是,我去不去拘留所看五叔呢?
  
   想来想去,不管能不能见到他,我总应该去一次。这不是说五叔的儿子给办公桌上倒了
  一堆土特产;也不是说我有什么办法能把他从拘留所领出来;而是说,他毕竟是我的乡亲,
  并且是我姑夫的弟弟,而且小时候他曾给过我那样的爱抚;我也曾怀着那样愉快的心情,和
  他的老黄狗一起卧在他的身边,听他弹奏过那叮叮咣咣的土三弦……
  
   第二天早晨,我连早点也吃,就直身去新栽区拘留所看我的五叔。刚下过一场雪,街上
  乱糟糟的。有的地方雪已经化成水,有的地方又结成了冰。自行车和行人的洪流簇拥着电车
  和汽车,在严寒笼罩的大街上流淌,迎面过来的人,嘴里都喷着白雾。我在这庞大而纷乱的
  旋流中走着,由不得想起了家乡冬日的早晨。在这样的日子里,故乡的山野已是一片荒凉。
  班驳的积雪反射着阳光;寒风打着唿哨吹过冰封的河道和清冷的村巷。四野里全是一片寂
  静,只能偶尔听见一两声鸦的啼叫。庄稼已经收割,禾场上也没有多少堆积了,但人们仍然
  在田野里操劳着。拉粪,打柴,编筐,修理坏了的农具,给大牲口铡草……今年虽然结束
  了,但赶紧要为明年的一切劳务。天地是寒冷的,但生活仍然热气腾腾。这就是我熟悉的故
  乡。现在我要去看望的那个人正是从这一块土地上来的,他现在本来也应该在那里,像其他
  人一样为明年的活计而操劳,可是现在却被拘留在了省城里。而更令人不解的是,党的一个
  基层组织的领导人竟然出来搞这种把戏。但是,问题还不仅仅在此。问题在于:“为什么让
  这样一个人来领导一个党的基层组织呢?在这之前,我已经几次和五叔相遇,我早觉得他已
  经再不能担当这个职务了,可是他仍然一直是张家堡大队的党支书……我踩着乱糟糟的人行
  道走着,脑子里也乱糟糟地想着。
  
   我来到一家副食门市部买了一些点心,心情就像去医院看望一个得病的亲朋好友,沉痛
  地来到新城区的拘留所。
  
   我在拘留所办了一些必顺要办的手续后,一位预审科的干部接待了我。这位干部告诉我
  说,我要查问的这个人问题基本查清,属于倒贩粮票,但数量不大,已经和本人所在地的领
  导机关联系过了,不久就可以让他们来人把他领回去。
  
   我问能不能见一见他?
  
   这位干部说,按现在的规定,轻微犯罪主要案查清后,亲属在工作人员在场的情况下,
  可以见面,不过要协助工作人员估犯罪者的转化教育工作。
  
   我说我虽然算不上是他的什么亲属,但我一定会帮助做工作的。这位干部让我坐在这儿
  等着,他就出去了。
  
   不一会,公安干部领着五叔进来了。
  
   我先吃了一惊:我一下子竟然认不出五叔来了。他脸色灰白,头发明胡了毛碴碴的,背
  驼了下去,个码也好像低了许多。两只原来咄咄逼人的眼睛,现在毫无光气地深陷在眼窝
  里。那本来挺壮实的身板,一下子就好像瘦了许多圈,显得衣裤异常地宽大而不合身。一个
  在家乡土地上有权有威的强人,此刻已经没有一点分量了。
  
   五叔一见是我,嘴唇子剧烈地哆嗦着,凄惶得眼泪在毛胡茬子脸上淌个不停。他眼睛不
  时胆怯地瞄着公安干部,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竟然像驴蹄子踢了一般,咄呐得一个字都吐不
  出来了。我对五叔说:“你要好好把问题交代清楚,不要隐瞒任何一点什么,争取从宽处
  理,党的政策……”
  
   没等我说完,五叔忙接住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五叔对政策是熟悉的。我也
  再没什么好说的,只是重复刚才的意思。五叔也一再表示他一定好好交代问题,知罪伏法。
  规定的谈话时间到了以后,工作人员就把五叔领走了。临出门时,五叔回过头悲哀地望了我
  一眼,使我的心忍不住像针扎了一般痛楚。是的,不论怎样,他现在沦落到这般地步是一种
  极大的不幸。五叔啊,你怎么从我记忆中那个纯朴热情的青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我怀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沉重心情出了拘留所,又来到了拥挤热闹的大街上。电车、汽
  车、行自车和行人组成的洪流仍然在这宽阔的大道上流淌着,像一条永远汹涌澎湃的河流。
  是的,生活的河流永远激荡,但也总会有一些船只搁浅。
  
   太阳已经从东边那一片灰蓬蓬的建筑群中升起来,把那淡淡的桔红色的光芒洒在积雪演
  化了水迹斑斑的笔直首上,空气里已经流荡着一种微微的、潮湿的暖气,甚至能嗅到远方田
  野和山谷中飘来的泥土和草的气息。
  
   我在拥挤的人群中匆忙地走着,纷乱的人群和车辆,那一排排落光了叶子的中国槐的褐
  黑色枝丫逐变成模糊的一片,而五叔那张长着毛碴碴胡须的面孔却在眼前清晰地晃动着。我
  很快想起了我上一次和他相遇的相遇的情景……
  
   第四次相遇那年秋天,我被报社派往我家乡所在地区采访农村生产责任制的情况。我的
  第一站首先要接去地区有关部门了解情况,然后再做重点采访。因此,长途公共汽车虽然要
  路过我们县,但我也不能回家去看望我的所迈的双亲。我只能路过我们县城停一下,而我们
  村离县城还有二十多华里路。
  
   从内心上说,我是急切地想回我们村子看看的。看望老人这是不必说的,更主要的是想
  看一看家乡的变化。听弟弟来信说,责任制后,家里一年打的粮就够几年吃钱也比前多年宽
  裕多了。这些情况,虽然我没有回家,但已经感受到了。以前每次接到家信,我总是愁眉苦
  脸:不用看信,就知道不是让我给他们寄钱就是买粮。而这两年家里来信除不要我的钱和
  粮,反而还问我要不要什么。我为此常常在心里激动不已。
  
   我在我的家乡那贫困的历史。黄土高原,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拥挤着稠密的人口。打
  开每一部县记、府记,都记载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饥饿史。解放以后,这里也一直是人国最贫
  困地地区之一,几乎每年都要吃大量的救济粮……现在,这一页历史是怎样翻过去的呢?而
  新的业政策在我的家乡又展现了什么样的面貌呢?我以前一直采访工业,就是因为家乡这些
  不断传来的福音使我决心要求必行采访农业的……
  
   这次虽然我不能回我们村,但开往地区的公共汽车几乎要穿过我们县的全境,我起码可
  以走马观花一下,并且按常规旅客要在我们县的全境,我可以在那个亲切而熟悉的小山城呆
  一两个小时,说不定还能碰上几个熟人呢!
  
   汽车进入我们县境后,在山峦夹峙的川道里行驶。我把脸紧贴在车窗上,透过玻璃,观
  望着一闪而过的秋天的原野。
  
   大川道里,再不像往年一样,几乎是一色的庄稼。现在,大地就像五彩织锦似的斑斓。
  各类作物一块一块互相连接而又独成一家,每个劳动者在土地上的创造个性都表现得淋漓说
  致。也有个把地块庄稼长得不怎样,你可以知道它的主人必定不是个勤劳人,而就是这样的
  人,前多年却在集体的大锅里捞走和别人一样的一份。
  
   有的庄稼已经割倒并且上了村头的禾场。赤膊的庄稼人把金黄色的颗粒一锨锨扬向蔚蓝
  色的天空。碎雨似的五谷落下来,落在粮堆中打滚嬉闹的孩子们的身上。远处的山坂上传来
  悠扬的信天游。道路旁,可以看见农妇们挑着送饭罐,悠悠闪闪地走着。田野里,羊、牛、
  驴、马,成群结队的很少,往往是三五七八,分别由一些孩子和老人放牧。没有什么人闲呆
  着。生活和劳动是平静的,但又充满了一种紧张的节奏。土地和人,一切积极性似乎都调动
  起来了。这真是不可思议。谁能想到我们的农村一下子就从一种群蚁式的生活方式变成了眼
  前这种状态呢?新的政策被大多数人如此迅速而乐意地接受了下来,这说明过去的一切已经
  多么令人太厌烦。当然,这新政策刚开始不久,并不尽善尽美,但它是爱人欢迎的,这在我
  们家乡这样贫困的山区尤其表现了它的感召力……
  
   我还着一种极其兴奋的心情在县城下了车——像往常一样,旅客要在这里吃午饭了。
  
   这就是家乡的汽车站。一切都没有变,只是增加了数不清的摊贩。卖土特产的乡里人和
  卖熟食的城里人立刻把下车的旅客包围了,纷纷用花言巧语兜售他们的东西。
  
   我暂时还不想吃什么,就摆脱这些热心的纠缠者,来到候车室。我看见候车室的一个角
  落里正围着一群人在吵架。这些人操着外乡口音,农民形体上穿罩着一些廉价的城市服装。
  凭经验我判断那是无定河流域的石匠。他们用手艺和苦力纵横飘流在高原的城镇乡村,承包
  修建各式各样的窑洞和楼房。
  
   似乎是一群人在围攻一个人。被围攻者我看不清脸面,但耳朵逮住的一两名话听起来像
  是本地人,而且口音相当熟悉。
  
   本赤我对这类常见的吵不感兴趣,但不种恻隐之心使我忍不住想看看那个一定很狼狈的
  被围攻者是个什么人。
  
   我走过去一看,吃了一惊:原来这个人是我的五叔张志高。五叔似乎在同一时间也看见
  我。他立刻用胳膊肘豁开和他吵嘴的人,过来热情地和我握住了手。他喊叫说:“啊呀,我
  的侄作!你这大记者回来了!”这话几乎不是对我表示欢迎,而是故意说给和他吵架的那些
  人听。
  
   那些刚才还怒目圆睁、摩拳擦滨的石匠们立刻好奇地打量着我,一个个面有虚色,像突
  然面对一个什么大人物似的。他们当然也不敢再和“大记者”的叔叔吵吵架了。
  
   而五叔却立刻转灶为攻,对那些人喊叫说:“怎么?你们还吃人呀?我张志高佬时候亏
  过人?嗯?你们到大马河川打问我的人品去!”他转过头唤着我的小名说:“君娃,你才下
  的车?今儿个回不回村?东西带不了的话,我和你一块回!”
  
   我对五叔说,我这次不能回家了,吃完饭就得上车走。
  
   五叔听说是这样,便一把扯住我的袖口,说:“走走走,我带你去食堂。咱叔侄两个好
  好喝几口!”
  
   他说完拉着我就走,那些和他吵架的石匠们只好悻悻地站在一边,目送着我们出了候车
  室。
  
   在去食堂的路上,我问五叔:“这些人和你吵什么呢?”
  
   “哼!说我给他们少开了工钱。”
  
   “什么工钱?”“我给县上副食公司承包修窑洞,这些匠人都是这工程上的。工完了,
  他们嫌我给开的工钱少了,扬言说不给他们增加,就要捶我!”哼!”“你怎么出来包工
  了?我惊讶地问他。“唉……不包工怎办?农业社烂包了!”他脸上露出一种相当不愉快的
  表情。我知道分说的是责任制。
  
   “你还是大队书记吗?”
  
   “当然是。不过,现在这书记连个屁都不顶!”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进了车站旁边的国营食堂。
  
   五叔反架一般推开我,到售售票口上买了饭菜。我只好在旁边的小柜上买了几盘小菜和
  一瓶白酒。
  
   我和五叔在国营食堂一张脏桌子旁坐下来(几乎没一张干净桌了)一连碰了三次杯,五
  叔的脸就红钢钢的了。他问我这次回来又准备“记录”些什么?我向他简单地说了我的任
  务。五叔立刻激动地说:’你们记者权大着哩!能不能给中央反映一下,咱社会主义的大集
  体完全烂包了!”
  
   “怎是烂包了呢?五叔,党在农村的新政策刚开始实行,你是党员,又是大队书记,有
  责任贯彻执行党的政策。你现在这思想可不太对……”我有点严肃地对他说。
  
   “哼!就因为我是党员,因此我不愿走资本主义道路!”他振振有词地说。这已经相当
  可笑了。我知道我是一时说服不了他的。
  
   我于是转了个话题问他:“我姑夫家现在光景怎样?”
  
   “怎样?发财了!光自留地的旱烟和包心菜就能收入一千块!至于粮食,都没处搁了。
  现在这政策对自私人有利嘛!前几年他到处咂我的洋炮,说我把张家堡弄穷了。这阵轮上他
  张狂了!”他竟然攻击起他的亲哥哥来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各自端着酒杯抿着。
  
   这时间,我突然想起了他们村的另一个人。那人名字似乎叫张宽,现在大概有三十五六
  岁了吧。这是一个孤儿,父母死后,给他撂下了一河滩帐债。
  
   但小伙子会擀毡,就出去耍手艺挣钱还帐。结果,他被五叔揪回来在社员大会上批判了
  一通,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那次批判会我碰巧在他们村。记得那个老实后生在批判会上痛
  哭流涕,说他还不了帐债,三十来岁还是光棍一条,娶不下媳妇……记得当时我听了他那些
  话,难受极了。但当时正割本主义尾巴,我们报纸上每天报道的也就是这些,所以我只能把
  这些难受咽回到肚子里。记得当时五叔相当厉害,两只大眼睛咄咄逼人,指着鼻子骂张宽忘
  了本,走资本主义道路……张宽现在怎样了呢?我于是问已经醉意十足的五叔:“你们村那
  个张宽现在怎样?”“张宽?”五叔瞪起一双醉眼,说:“现在放开马跑了!擀毡挣得钱口
  袋里都装不下,往银行里存哩!上两个月刚结了婚,娶了高家村死了的老地主刘国璋的孙
  女。这小子全忘本了,他爸旧社会就是给刘国璋打长工的!他现在美得唱道情哩!”五叔气
  愤地把一大杯酒一口就灌了下去。
  
   我自己却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欣慰。
  
   为了不再刺激五叔,我就随便问他家现在的情况怎样——我知道他的光景一直是很殷实
  的。
  
   不料,这下却更刺激了他。
  
   他拳头在桌子上捣了一下,嘴里气愤地溅着白沫子,叫道:“我的家烂包了!你知道,
  我的大儿子高中毕业,好不容易在县上副食公司找了个合同工营生,现在也被清退回来了。
  而今地一分开,都得自家种。儿子吃不下苦,整天在外面瞎逛。我也没心思种那些地。粮没
  粮,钱没钱,就跑出来包一工,就赔了,匠人们打发不走,向我要钱……刚才车站上你已经
  看见了。唉,硬是这政策把我给害了!前多年,我张志高是什么光景,现在哩?我这个一辈
  子说人的人,活成个人下人了!好君娃哩,咱当了几十年领导,可现在……”他痛心地倒钩
  下了脑袋。我知道这都不是醉话。
  
   桌子上的饭菜已经快光了。我看了看表,已经快到开车时间,就起身向五叔告别。
  
   他站起来,和我一同出了食堂门。
  
   分手时,他说:“……我就不送你了,那把把龟子孙还在车站上哩……你要是再回家,
  一定到张家堡来,你姑和你姑夫常念叨你哩!”他像脱产干部那样老练地和我握了握手,就
  向街那头走了。由于酒的作用,他的步履有点踉跄,但还不至于载倒。
  
   他走出去一段后,又回过头对我喊叫说:“君娃,你可要写材料向上面反映咱农村的情
  况……”
  
   我知道他要我反映什么情况,便笑了笑对他喊:“你放心,我会反映的!”但他是不知
  道我要反映什么的。
  
   他走了,他此刻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呢?……
  
   过了一会,我便又坐在了飞驰的长途汽车上。车窗外依然是那样令人愉快的山光水色和
  田园景象。
  
   我坐在车上,想着刚才我和五叔的谈话,同时也想起了我和他的另外一次相遇……
  
   第二次相遇那正是刚开始实行责任制的时候。当时,我因为母亲有病,请假回来看望
  她。正好省报驻这个地区的记者也在到我们县了解一下责任制推广的情况,就和我一起来
  了。
  
   我陪他到县委宣传部说明了来意。宣传部的同志说:“你们城关公社正开大队书记会,
  专门讨论落实责任制的问题。你们要是有兴趣,可先去听听。”
  
   我的同行当然很乐意去。他问我去不去?
  
   我本来没有采访任务,但我关心这访面的情况,也想去听一听。对于家在农村的干部来
  说,别说农业政策要发生这么大变化,就是刮风下雨也是关心的。
  
   我们即刻就来到城关公社。书记、主任热情而惶恐地把我们领进会议室。会议室里已经
  坐满了人。会还没有开始,大队书记们都在抽烟,喝水,拉闲话。当书记给大家介绍了我们
  俩时,人们都立刻精神振作起来。
  
   我很快发现了我们村的支书老侯。他也看见了我,挤过来对我说,我母亲的病不要紧,
  已经缓过来了。
  
   “哈呀!这不是君娃吗?”一个人在我背后喊叫说。我转过身,原来是五叔张志高。
  
   我转过身,原来是五叔张志高。
  
   他抽着黑棒卷烟,脸上虽有了不少皱纹,但看起来蛮有精神,他笑哈哈地握住了我的
  手。
  
   “你这次又心录什么来啦?咱们公社工作做得实在好,各方面都比他们其它公社强!咱
  公社赵书记,还有马主任,先进事迹可多哩,报纸上应该好该好好宣扬一下!”他转过脸对
  赵书记和主任看了看,又笑了笑。
  
   那两个领导赶忙谦虚地对我们说:“工作没做好,请记者同南多批评!不要光说我们的
  成绩……”
  
   这简直扯哪儿去了。我们并不是来采访他们的什么先进事迹,而只是想了解一下落实责
  任制存在的问题。这本来已经给公社领导说明了的,但他们却固执地认为我们就是来报道他
  们的“先进事迹”。会议开始后,公社赵书记简短说了几句,就让大家谈。他说县委强调公
  社要尽快讨论实行责任制存在的问题。
  
   沉默了足有十来分钟。
  
   我们大队支书老侯终于先开了腔:“我看这政策是好政策。我们大队没麻达,我科很快
  就搞呀。当然,这里面具体问题很多,搞起来得他细一些……没了。”
  
   赵书记点点头,说:“各种意见都可以往出倒。谁再说?”
  
   五叔咳嗽了一声,说:“我说!”
  
   他一对大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点燃黑棒烟吸了一口,说:“我看这政策有问题哩……
  这样一来,不就单干了吗?这比刘少奇的三自一包还厉害!这明明是资本主义道路嘛!我怎
  么也想不通,给地富子弟平反,这些人在翘尾巴,看不起咱贫下中农,现在又要单干,分成
  一家一户,我们这些大队书记再领导谁!不是成了光杆司令了吗?反正我们张家堡大队不实
  行责任制,我们要支持走社会主义道路。就是这话!”他转过头对我和我的同行说:“这记
  者同志也在场哩!你们记者权大,给中央反映一下我们贫下中农的心声!”
  
   五叔说完,看了看赵书记和马主任。
  
   赵书记对他点点头,然后又望着大家说:“各种意见都可以往出倒。谁再说?”“我
  说。”一个与五叔年龄差不多的汉子坐在小凳上,一边抽纸烟,一边开口说:“……也没什
  么新意见。我同意志高的看法。我们高家村也不准备分。最起码现在分不成。”
  
   我认出这是高家村的支书高明楼,绰号叫大能人”,和五叔一样大马川有点气。听说他
  俩都是公社党委委员。
  
   这两位书记发完言,其它大队书记都不言语了。
  
   我现在多少看出点眉目:公社领导和五叔、明楼的意见差不多,对实行责任制有抵触情
  绪,因此其他想实行责任制的大队书记也就不好发言了。
  
   会议开得相当沉闷。因为没人发言,只好散了会。
  
   散会后,我就和我的同行分了手。他要到另外的公社去了解情况,我准备回家看望母
  亲!
  
   我走出公社大门后,五叔突然跟了出来,对我说;“今天城里有集,说不定你姑夫到城
  里赶集来了。我领你到街道上转一转,看能不能碰见他。”
  
   我答应了五叔。因为这次没有时间去姑夫家,能在集上见见面也好。我跟五叔来到了闹
  哄哄的街道上。一路走过去,五叔不断和他的熟人打招呼——这些人大部分是县上的干部。
  我真惊讶一个不识字的农民竟然认识这么在县上有身分的人。
  
   在街上逛一圈,也没碰上我姑夫。
  
   五叔对我说:“咱干脆再到菜市上转一转。你姑夫跟集常不空手,说不定又拿把菜卖
  哩,我哥这人私心重,整天谋光景。虽说是个党员,前多年连会都不常参加,还常瞅空子砸
  我的洋炮哩!”看来他们弟兄之间关系不太好。但我不能同意五叔对我姑夫的攻击。我姑夫
  是个务实的庄稼人,土改和合作化时,都是村里的积极分子。他一辈子反感那些花里胡哨的
  事。至于谋光景,这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一个庄稼人谋光景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知道,
  姑夫尽管谋光景,但前多年的光景可实在不太好。粮没粮,钱没钱,尽是熬煎。大儿子算是
  成了家,已经另开过日子了。还有一个儿子连媳妇都没订下。而今农村娶个媳妇,少说也得
  七八百元钱。父子两上在他里拼命劳动一年,也分不了几个钱。姑夫和姑姑的头发旧在前几
  年就愁白了。我真不理解五叔为什么不能体谅他哥的难处。五叔的人口也不少,难道这几年
  他的光景就好过?
  
   我这样盘算着,便跟五叔来到了菜市场。
  
   眼下正是夏末初秋,市场上的蔬菜看来还不少。集体的菜都是架子车拉着。私人的就可
  怜了,只是筐子里担一点——
  
   这是自留地的收获。乡下人就靠这点菜卖几个钱,才能把油盐酱醋买回去。五叔领着我
  在菜市上串了一阵,也没找见我姑失,却碰见了他们村卖菜的。菜是大队集体的,由一个我
  太熟悉的老汉在卖。五叔问那老汉见没见我姑夫赶集,那老汉了说不清楚。“干脆,”五叔
  对那老汉说:“你到其它处再给我看看去,菜让我照料着卖一阵。你如果见了我哥,就说侯
  家坪他侄子君娃在这里等他,让他来见一面。”
  
   那老汉惊讶地对我说:“啊呀,你就是侯家坪那后生?常听你五叔说,你在省里坐大官
  着哩!”
  
   我只好对他笑了笑。那老汉走后,我就在菜车旁和五叔闲聊了起来。
  
   这时,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来买菜。五叔对那人热情地招呼道:“刘主任,你要甚菜?”
  
   “想买几个茄子。”那人说。
  
   五叔从菜车里捡了七八个好点的茄子,扔在了刘主任的菜篮里。“秤一秤……”那人不
  认真地说。
  
   “秤甚哩!你拿去吃就是了。几个烂茄子值几个钱!”五叔慷慨地说。“……最近门市
  部进了一批山西柳林瓷器,质量实在好。你要的话,来……”刘主任没掏钱,撂下几句话就
  扬长而去了。这把戏实在叫人看着不顺眼。我假装去看别的菜摊,稍稍躲开了点五叔。但是
  我不时看见有干部家属去五叔那里“买菜”。干部们一般都不掏钱,家属们一般象征性掏点
  钱。这些人看来都和五叔惯熟了,以前明显都已经吃过他的甜头,他们也都给他吃过甜头。
  我才想起五叔从大街上走过时,为什么有那么干部给他打招呼。我同时也想到这么多年来为
  什么他很少出山,却比他哥——我的姑夫光景好。这就是秘诀。当大家在一块吃锅饭的时
  候,有些人是可以从锅底捞稠的吃,而另一些人只能喝清汤。不一会,那个寻我姑夫的老汉
  转回来了。但我姑夫没来——他显然没来赶集。我于是过去对五叔说:“我去买些点心,给
  我姑和夫捎回去。你给他们说,这回我时间紧,不能去看望他们,下回回来一定去。”五叔
  说:“既然是这样,那我带你去买。我大儿子就在副食门市上,你可以认认他。我那儿子是
  个窝囊货,以后说不定还要麻烦你帮扶哩!”五叔很快领我来到副食门市部,他儿子一口一
  个哥地称呼我。我买了几斤点心,还想买两包好点烟,但门市上没有。五叔的儿子很快跑到
  后面的库房里,给我拿了整整一条“牡丹”牌香烟。我把点心和烟交给五叔,就向他道了
  别,然后去县委宣传部借自行车,准备回家。
  
   当我从县委宣传部推着自行车来到街口的时候,突然看见五叔正站在前面的一个街角
  上,手里提一大包菜,笑嘻嘻地招呼我。他走过来,对我说:“这包菜你带回去吃。你们大
  城市人爱吃菜。我知道你们村菜缺!”
  
   我怎样推让都不行。五叔打架一般推开我,把那包菜绑在了我的自行车后架上。我看不
  行了,就掏出钱给他。他一下子生气了,说:“哈呀,你这娃娃怎这么见外!”
  
   我说:“菜是队里的……”
  
   “我把钱出了。这是我送你的!”他大声喊着说。
  
   我只好苦笑着接受了他的馈赠,并且按世俗的一套对他说:“五叔,以后有什么要我帮
  助的,你就言传一声。”
  
   “没什么……听说副食公司的胡经理是你中学的同学?”
  
   “是。”我说。“方便的话,你以后见了胡经理露个话,如果公司有转正指标,让他考
  虑一下我那小子,他已经当了三年合同工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顿时漫上了我的心头。
  
   我现在才明白,五叔从公社里出来缠上我,一直绕了这么大个弯,在最后一刹那才把圈
  套套在了我的脖子上。他的手腕之高明,多么叫人惊叹——这就是年不正常的社会生活所培
  养出来一些农村的政治家!
  
   五叔又一次和我热烈而长久地握了手,这才告别了。
  
   我环着难以名状的心情离开了县城……
  
   第三次相遇同年冬天,在一件公事办完后,我顺路又回一趟家。
  
   此时,我们村和整个黄土高原的任何村庄一样,都正处于一种纷纭的变革之中。在全省
  范围内,山区比平原早地开始实行责任制。党以巨大的魄力检讨了我们几十年的农业政策,
  开始了一种新鲜而鼓舞人心的改革。山区的农民首先热烈地响应了这个个改革。这是因为,
  多年群蚁式生产方式给他们所带来的贫困生活状况,比之平原地区来说,也许更要严重。所
  以改变这种大锅饭状况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件迫不及待的事。当然,他们在以前做梦也不会
  想到生活会发生如此重大的变化。一切都是新鲜而陌生的。正因为这个原因,一开始的各种
  问题或者干脆说某种程度的的混乱的是不可避免的。在这样的时候,党在农村的基层组织和
  的负责人,对这个历史性的变化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和行动,就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我回到村到后,看到我们村的党支部和老书记一直是认真而细心地进行这项庄严的工作
  的。土地的分配和其它生产资料的分配,每个劳力和每个家庭将要获得的收益与化们所要对
  国家、集体以及社会其它方面承担的义务、责任,都是明确而合理的。一切都在原则中进
  行。分而不乱,有条不紊。我去问了支书老候一些情况。他不识字,也谈不出什么高论,只
  是对我说:“责任制嘛,那就要负责任!”
  
   不用说,我父母和弟弟都极其兴奋。他们谋算明年将要在自己耕种的土地上进行怎样一
  种创举了。
  
   我父亲甚至对我说:“前几年,我一直发愁,你弟弟要是结婚成家,非你帮扶不可,指
  望我父子俩在队里那点红利钱是不顶事的。现在好了,我们明年拼一年命,说不定就能把你
  弟弟结婚的彩礼打闹好,这就用不着连累你了。你的工资也不高,要养家糊口的……”
  
   父亲的话使我深受感动。这不只是说我被他那种深厚的爱我的感情所感动,而是感到,
  生活约父亲这样的人带来了一种希望:在土地上自由创造的希望;想用劳动换来巨大收获而
  满足自己劳动尊严的希望!我意识到,我现在虽然是一个在大城市工作的干部,但这穷乡僻
  壤生活变化的光芒,也投在了我的身上。这次回家来,我想得一定去看看姑姑和姑夫。他们
  听说我回来了,已经捎了几次话让我来。父母亲也一再催促我到张家堡走一趟。他们说姑夫
  和姑姑人都老了,也说不准我什么时候再回来,就不一定能见到他们了。
  
   我于是拿着我自己的礼物和妈妈按乡俗为我准备的礼物,起身去姑姑家。我没有走简易
  公路,而选择了大马河边的那一条崎岖不平的石头小路,向张家堡走去。小时候,我就是跟
  母亲从这条路上去姑姑家的,而且每一次都曾那样激动过我的心。那时候,对于一个乡村的
  孩子来说,生活大大部分都局限于自己的村子和自己的村子和自己家。到外村去走亲戚,那
  简直就像要出国一样新鲜而有趣……这一切离开我已经是那么遥远了。山路崎岖,山路蜿
  蜒,大地古老而宁静,一切依然和过去差不多。现在,我知道,在这古老而宁静的土地上,
  生活将要发生一些前所未有的变化……
  
   姑姑和姑夫含着喜悦的泪水迎接我的到来。我看见,岁月已经使他们的脸刻满了皱纹,
  显得非常苍老了。
  
   “啊呀,要实行责任制了。这真是一件大事!做梦也没想到!”姑夫一见面就和我谈这
  件事。他的心情看来兴奋而不安。“你是公家人,你知道这是一时的政策,还是?……”他
  问我。
  
   “我想不会是一时的。”我肯定地说。
  
   “我不信你的话!”姑姑说。
  
   “高是的!”姑夫附和姑姑的意见。
  
   这种疑虑是可以理解的。我们村的人见面也是首先和我讨论这个问题。我尽量将自己所
  了解和理解的中央政策给他们讲,让他们放心。但他们还是将信将疑。
  
   这是多年来不正常的社会生活所造成的。眼前这些人的疑虑需要时间和实际生产的发展
  来打消。目前只能让他们在欣喜中保持他们的某种疑虑吧,党会用实际来证明自己改革的决
  心,并以此取得千百万劳动者真挚的信任。
  
   “你们村现在怎样了?”姑夫问我。
  
   我把我们村的情况给他说了说。
  
   姑夫立刻感慨地说:“老侯那人我知道,是个老党员,人可靠,是个好把式!他能领导
  好哩!”
  
   “你们村高得怎样了?”我问姑夫。
  
   “我产村?唉……”他叹了一口气,“共产党的好经叫你五叔给念歪了。可那些歪经他
  倒念得蛮顺口!”“怎么回事?”“快分烂包了!完全像土改一样。不过,地主不是过去的
  刘国璋,是生产队了!”姑夫痛心地摇了摇他雪白的头。
  
   “政策不是委明确吗?”
  
   “你五叔有你五叔的政策!他常制定土政策哩!”姑夫忧郁地一笑。姑姑已经把饭端上
  来了,这方面的谈话就此中断。
  
   我一边吃香喷喷的臊子面,一边想起我和五叔的上次相遇。他曾那么强烈地反对责任
  制,但现在他也挡不住了。他在张家堡可以一手遮天,但他的巴掌毕竟太小了。遮不住中国
  的天,在社会变革的巨大潮流中,他和高家村的高明楼那些人是渺小的。好,他们现在也搞
  责任制了。不过,从姑夫的话中可以感到,他们有他们的一套。
  
   吃完饭,来了一个青年人。
  
   这位青年人愁眉苦脸地对姑夫说:“张大叔!你看这怎么办呀?我志高叔全给我分了些
  三等地!”
  
   “为什么?”姑夫瞪着眼问。
  
   “他说不为什么,就给我分坏地,还骂我富农的孙子翘狗尾巴哩……”小伙子的眼泪都
  涌出来了。
  
   姑夫气得白胡子直颤,说:“而今党的政策明明的嘛!志高怎能这样胡来哩!”“大
  叔,你能不能给他说说?”
  
   “你回去,我说!”小伙子说了一串相谢话,走了。
  
   五叔的“土政策”我立刻领略了一件,这的确太不像话了。姑夫对我苦笑了一下,说让
  我先自己呆一会,他要去喂猪了——姑姑这两天胳膊疼,提不起猪食桶。
  
   已经是傍晚了。我一个人在窑里转看了一看,摆设还和我以前来时一样,没有增添任何
  一点什么。岁月除去使老两口渐渐衰老外,没有带来什么特别的大喜大福而且,我的表弟已
  经和我亲弟弟一般大小,已经到娶媳妇的年龄了,这又给两个老人增添了许多忧愁。他们怎
  么能拿得出上千元彩礼呢?按说,大表哥另家后,姑夫家三口人,两个出众的庄稼人,加上
  姑姑的勤劳,这个家庭完全可以富裕而殷实。可是结果每年都几乎连肚子都吃不饱。如果他
  们是些二流子,那活该,可他们是怎样的庄稼人啊!一年四季,恨不得用脑袋去耕耘土地。
  为了多挣点工分,两个男劳力,两个男劳力连个集都不敢去上,量盐买油,都是姑姑颠着小
  脚到城里去的。
  
   我想,只要实行责任制,姑姑家和我们家一样,他们的劳动完全可以创造出比现在多好
  多倍的价值来。
  
   就在我这样乱算的时候,门被掀开了。
  
   我以不最姑夫。一看,原来是五叔!
  
   “哈呀,我中午就听说你来了,当时忙得没顾上来看你。这回你可要多住几天!”五叔
  进门后就嚷嚷着说。
  
   “不能多住,明天就走。”我给五叔弟上一根纸烟。
  
   他接过烟,在煤油灯上吸着,然后感叹地说:“世事变化可真大呀!上次咱们见面到现
  在刚刚半年,就一下乱套了!我那时听说要单干,就像听故事一样,以为那是胡扯哩,可现
  在就实行开了!”“这是责任制,不叫单干。”我纠正他说。
  
   “名词不一样了,可还不是单干哩!”五叔不以为然地把嘴一撇。这时我想起上次见
  面,五叔曾要我给副食公司我的那个同学“做点工作”,让他儿子转正哩。可我却一直没有
  “做工作”。现在赶忙先对他说:“五叔,你上次吩咐的那件事,我还没给我的同学说
  哩……”
  
   “不麻烦你了,你看屁事了不顶!现在这政策硬了,恐怕迟早都得回来。”五叔先知先
  觉地预言了儿子的的结局。“不过,混了几天公家饭,娶了个没出钱的媳妇,这也划得来
  了!”了又补充说。“你们村也开始实行责任制了吗?”我问五叔。
  
   “不开始行吗?上面口了很硬,咱个平头老百姓怎顶得住?君娃,你好好在咱农村记录
  一下,你是记者,权大!好好给上面反映一下,农村烂包了,资本主义完全复辟了!他痛心
  疾首地说。他仍然是他的老认识。对于这个“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人”,我觉得他现在已经
  相当可笑了。
  
   还没等我说什么,姑夫进来了。
  
   姑夫把猪食桶往脚地上一放,开口就问五叔:“你怎给前村的治亮光分三等地?”
  “怎?”五叔瞪起眼。“富农的孙子他跳啥哩?现时虽说不让进成分了,但他就要和贫下中
  农平起坐了吗?”“现在共产党哪一条说要给富农出身的人分三等地?他爷是富农,他也是
  富农吗?”姑夫也瞪起了眼。
  
   “好哥哩!你向来是个没立场的人!按你这样说,把原来他家的地都再分给他家!那都
  是一等地!你旧社会给治亮他爷揽工,你现在再给治亮揽工去!”五叔挖苦地说。
  
   “放你的臭屁!”姑夫以当哥和身分对五叔破口了,?你再这样胡弄,快倒霉了!不信
  你等着看!”姑夫吼叫着说。
  
   五叔因为姑夫当着我的面骂他,气得脸通红。但他可不能对他哥破口,只好悻悻地站起
  来,准备告辞了。
  
   “你明天就把属于治亮的一等地给人家分了!你现在不给人家,将来也不得过去,你屙
  下的要你吃!”姑夫毫不客气地对准备起来身的五叔说。五叔看了看我,脸更红了,他转过
  头对他哥求饶似地说:“我就是错了,你好好说嘛,我改就是了。动不动就骂我,我成你的
  儿了!”他说完,匆匆和握了握手,就怏怏不快地走了。
  
   五叔一走,我就忍不住笑了。
  
   姑夫也笑了,说:“对这种人,就得骂!这几年,不是我时不时敲打一下他张家堡早叫
  弄成个赤土滩坪了……”
  
   这时候,我姑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饲养院里打开架了!”“为什么?”姑夫
  说。“为分东西……”姑姑说。
  
   “咱看看去。”姑夫对我说。
  
   我于是跟着姑夫来到了张家堡前村的饲养院里。
  
   一进院子,我们就看见了一个极其混乱的场面。
  
   人们纷纷拥挤在棚圈里拉牲口——听说是按抓纸蛋分开的。因此,运气好的在笑,运气
  不好的在叫,大骂骂。有一个老汉竟然蹲在一角落里放开声哭着。
  
   另外的地方,集体的东西都按五叔制定的土政策在分。分不清楚的就抢,就夺接着就
  吵、就骂、就架打。甚至一根牛缰绳都要剁成几截……一旦失去了原则和正确的引导农民的
  自私性立刻就表现出来。有些东西哪怕变成废物,也要砸烂,一个均等地分上那么一块或一
  片。不能用就不能用!反正我用不成,也不能叫你用得成!
  
   我作为一个国家干部,对这种状况已经不能熟无睹了。因为我看见有些有竟然把队里的
  手扶拖拉机都大卸八块,像分猪肉一样,一人一块扛走了。他们说拖拉机上的钢好,拿回去
  能打造老镢头。我立刻让姑夫去叫五叔。我自己开始规劝打架的人和破坏东西的人。但这些
  人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说书记让这样分,你管得吗?姑夫气急败坏地回来了。他说
  没找见我五叔。
  
   正好我表弟赶来了,他匆匆地问候了我一声,然后着急地对我姑夫说:“爸!我爸队里
  的公窑都平价卖给私人了……”“那你是干啥的?亏你还是个团书记哩!你羞先人哩!明天
  等着看吧,半村人都会叫公安局用法绳捆了去!”姑夫气愤地指教儿子说。“我五爸说单干
  了,还要公窑干什么!他现在正领着队干部分公路边的树哩!”“天老子呀!这家伙不要命
  了!他现边上的树怎敢分嘛!虽说是队里栽的,可公路是公家的嘛!你等着看吧,树一分
  开,一两天就被连根刨了!这还了得!是这,你腿快、赶快去公社叫个干部来,最好是来个
  领导!”姑夫命令我表弟说。
  
   “我的面子怎能把公社领导请来……”表弟嘟囔着说了一句。“你说,张家堡分东西打
  死了几个人,看他们来不来!快去!到你五叔家把他的自行车骑上,叫公社的人连夜上
  来!”
  
   表弟撒开腿跑了……两个钟头以后,公社书记就亲自跑来了。他也显然对张家堡这个局
  面生气极了,把五叔狠狠批评了一顿。公社书记让社员都把东西交回来,破坏了的生产工
  具,谁破坏了谁赔钱。他宣布:张家堡大队的责任制先缓后搞,公社要专门派工作组来苏助
  进行……五叔当时给公社书记作了检讨,说他水平低,没把事情弄好;说他也是“为了执行
  党的路线”,想把这场运动搞得轰轰烈烈……这个骚乱的夜晚就这样平息了下来。
  
   我躺在姑夫家的土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想,如果我是公社书记的话,今晚上我就会
  把五叔的书记职务撤了。可是……他将仍然是张家堡的领导人。
  
   我想起他说的“把这场运动搞得轰轰烈烈”的话,他把什么事都看成了运动。他实际上
  也就是前多年各种各样的“轰轰烈烈的运动”培养的一种干部,他患了一种“运动”病。
  
   于是,我又想起了上一回我和五叔相遇的情景——那是我自童年见罢他后第二次遇见
  他,又是在那么一个特殊的场所,因此留下的印象很深……
  
   第一次相遇这是一个混乱的的年月。
  
   江青在全国推广小靳庄经验,要肚子都填不饱的农民赛诗,赛歌,赛唱样板戏。这个政
  治游戏一时风得全国农村。赛不赛诗,唱不唱样板戏,学不学小靳庄经验,拿当时最流行的
  话说,就是一个“路线问题,”许多县为了“紧跟形势”,纷纷派出专人去开津的小靳庄参
  观学习。参观大寨,参观小靳庄,在当时已成为一种相当时髦的行为。有些穷得一个劳动日
  只值几分钱的队,也要拿出一笔经费让他们的大队书记去朝拜这两个圣地。学习小靳庄的活
  动一开始,报纸的报道照例要立刻在版面上反映出来,而且无疑应该是这一时期报道的重
  点。总编辑召开了紧急会议,让各部立即下去采访。我们家乡所在地区属于革命老区,在这
  些政治运动中照例列为重点报道地区,我也被临时抽到了这一报道班子,和一群记者来到我
  们地区。
  
   到地区革委会政工组解了一些一般情况,这个记者组就分头下到了各县。我各另一各记
  者来到了我们县。据地区政工组负责人讲,我们县这方面的工作是全地区的“样板。”
  
   县政工组得知我们是来采访这面活动的,当天下午就在县礼堂举行了县级各单位学习小
  靳庄赛诗会。在这个闹哄哄的赛诗会上,一群一群的人轮流上台,又唱又叫。有一个县革委
  会的副主任也自告奋勇上台念了他自己胡诌的一首“诗”。县政工组长竟然和他老婆一块上
  台唱样板戏,他扮李玉和,他老婆扮个李铁梅,当他老婆叫他“爹”时,台下人笑得几乎发
  了疯。我坐在“贵宾席”上,痛苦得如坐针毡。一切都目不忍睹。实际上,这一切都是专为
  我产两个人安排的。尊贵的人啊,已经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了!
  
   我的同得却是个响当当的“革命派”。他在这样的场所里十分活跃。他拿出记者的派
  头,举着带闪光灯的照相机,在台上台下忙得不亦乐乎。我尽管反感所有这一切,但只能把
  一切烦恼理在心头。我是个渺小的人物,没勇气公然去反抗这类东西;我只是还没有丧失正
  常人的感觉罢了。
  
   当天晚上,我在县副食公司工作的一个同学请我到他家吃饭。他是我中学的同学,人们
  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他现在已是副食公司革委会的副主任了。
  
   在饭桌上,我的同学首先攻击了我一番:“你们这些人,真是些厚脸皮的吹鼓手。今天
  可以骂自己的昨天,明天又可以骂自己的今天,自己经常打自己的嘴巴,可连脸都不红一
  下。这就是你们!请你别生气,你知道我是个直筒子。比如说你来采访这狗屁小靳庄经验
  吧,县上前几在就听说了,命令各单位停工停产搞这玩艺。连我们的门市部都被迫关了门,
  群众连酱油醋都买不上。中国人现在都成猴了,什么丑都得出。幼稚、荒唐、愚蠢、疯
  狂!”他愤怒地喊叫说,已经不能自己了。我对他谈了我内心的痛苦。他说他理解我;说就
  是他自己,人家让关门停止营业也得照办。是的,人们现在谁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对于
  正直人来说,只是不要让自己的心也黑了。这天晚上,我们谈得很多,两个人几乎都喝醉
  了。深夜,他送我去县招待所。我们两个互相搀扶着,东倒西歪地走过昏暗的街巷。一路
  上,由于酒醉勾起了许多伤心事,我们竟然都抽抽嗒嗒哭了起来。我们记起了小时候,我们
  戴着红领巾,就在这些熟悉的街巷里手拉手走过,天地一片阳光灿烂,我们的心灵愉快而纯
  净。当时我们曾发誓长大后要为祖国的建设事业创造不平凡的业绩。现在我们已到年富力强
  之时,生活却变得这样令人失望。我们不得不清醒地走在人生的岐途上,白白地糟蹋掉自己
  最宝贵的年华!
  
   回到旅社以后,我的同行正伏案疾书,他兴奋地对我说:“今天这个赛诗会真让人感
  动。我已经写好一篇报道,你看一看,明天就可以发回到报社去。你们县政治思想方面的工
  作的确是先进……”我往床上一躺,对他说:“我不看了,喝了点酒,头疼,你就按你的写
  吧。不过,你可不知道,我们县这几年吃国家返销粮也是全地区第一!”
  
   我的同行停住笔,惊讶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并不惊讶我们县吃返销粮是全地区第一,而
  是惊讶我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由他去想吧,如果他有兴趣,回去还可以打个小报告。至于我,现在已经瞌睡了。我要
  借着酒劲,短暂地忘记一下自己的烦恼。我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县政工组长来到我们住的地方,说今天带我们去参加一下农村的赛诗会。
  他告诉我们说,这个队是全县学习小靳庄的先进单位。
  
   我因为是本县人,就不由问:“是哪个队?”政工组长说:“就是你们城关公社的,张
  家堡大队,离你们村不远,赛诗会完了,小车还可以把你顺路送回家。”
  
   我的头“嗡”地响了一声。
  
   张家堡,不就是我姑家的村子吗?除过我们村,那就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了。小时候,我
  曾在那里度过许多美妙的日子。前多年回了几次家,总想着要去看看姑夫和姑姑,结果总是
  七事八事的没去成。想不到这次竟然是因为这样的机缘使我能有机会重访久别的张家堡。
  
   上午九点左右,县上的小车把我们直接送到张家堡大队的小学校。从吉普车上下来,第
  一个迎接我们的就是五叔张志高,他穿一身干净的蓝制服,脸上的胡茬刮剃得干干净净,满
  脸喜气洋洋,就像农村过红白事的主事人迎接宾朋好友一样迎接了我们。五叔长久地握着我
  的手,摇着,说着:“哈呀,君娃而今出息成个大人物了,这是咱整个大马河川的光荣!小
  时候我就看出你将来不得了……想不到你今天亲自来了,请你好好检查指导我们的工作!本
  来你五叔没把工作做好,可县上硬给我带面子,要在咱这里开现场会,还有你们大记者灵来
  了,哈呀,真是……”自童年以后,我好多年都没见五叔了。他看来还不显老,红光满面
  的,穿罩和头发的式样有点像脱产干部。
  
   我们拉扯了一顿客气话后,县政工长给我和我的同行介绍说:“张志高同志是张家堡大
  队的书记,抓政治思想工作的一把好手,每次运动都是县上的先进。这次学习小靳庄,他们
  行动快,工作搞得很出色……”
  
   “不行!不行!”五叔兴奋地笑着,说:“请县上领导和报纸的同志多批评!多指
  导!”
  
   这时候,整个学校院子里都挤满了庄稼人和小学生。教室门前已经搭起了一个台子,台
  子下面,一长溜学生娃的课桌上都蒙着一些门帘和床单一类的东西,上面放着暖水瓶和茶
  缸、香烟。第家堡许多上年纪的人小时候都认识我,现在纷纷过来,又拘束又亲切地挤前来
  和我说话。
  
   我的心情很不好,但强装笑脸和众人应酬。
  
   我问五叔:’我姑和我姑夫来了没?”
  
   我心里希望他们不要来!
  
   五叔说:“你姑来了,她今天还要上台念诗哩!你姑夫没来,说病了。我知道他装病。
  他虽说是个党员,这几年革命性差得太!”我此刻对五叔非常反感。由于我的身份,我不能
  流露什么。我对五叔说:“你帮我找一下我姑。”
  
   五叔打发周围几个年轻人去找,说他还忙着哩。他匆匆和我握了手,到人群前扯嗓子吆
  喝去了。
  
   姑姑被表弟引来见我了。老人家双手拉着我的手,泪水直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对姑姑说:’你年纪这么大了,来这里干什么?你老人家快回去!”“唉……不敢
  嘛!说这是中央的命令。你姑夫是个犟板筋,顶着不来。我总得来嘛。你弟弟是村里的团支
  书,的怕给娃娃造罪……”表弟部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倾着头。
  
   “你可不知情,听说你们上面的人要来,村里的人已经七作天不出山劳动了,地锄不
  开,今年下来什么呀……你不是外人,姑姑敢说这反动话哩……”姑姑用手擦着眼角的泪
  水,难受地说。“那你们不能不搞这赛诗会吗?”我对表弟说”
  
   姑姑和表弟都一下子吃惊地望着我。
  
   我一下子意识到,我说了一句出边的话。他们怎能不为我的话而惊呢?我不正是来采访
  他们队的“先进事迹”吗?我怎么能在此时此地说出这样的话呢?
  
   我一时很难对他拉说清楚我的心情,只好沉默地面对他们惊讶的神色。“硬是你五叔胡
  成精哩!这多年一股劲这运动那运动,弄得村里人粮没浪,钱没钱,说是下一公窑奖状!奖
  状能吃吗?唉?世事越闹人越糊涂了……”
  
   “妈!你不要说了……”表弟胆层地望了我一眼。
  
   这,五叔在台子上吼叫着让人安静下来,说赛诗会就要开始了。县政工组长过来招呼让
  我到“主席台”前去就座。
  
   姑姑只好对我说:“会完了一定到姑姑家去,你姑夫常想得念叨你哩……”我说我一定
  要去的。我和姑姑、表弟道了别,就跟随政工组长来到“主席台”前坐下来。五叔开始在台
  上讲话了。想不到他这几年锻炼出这么好的口才。他从世界革命说到中国革命,从省上说到
  县上,又从县上说到张家堡,向众乡党说明评法批儒和学习小勒庄的伟大意义,并且还背了
  几句“圪塔纲领”(《哥达纲领》)里的话,他说学习小靳庄经验要掀起一个轰轰烈烈的群
  众运动。接着他臭骂一了通两千前的死人孔老二,然后宣布“三赛”会开始。他说第一个节
  目由他自己来演出。
  
   这家伙竟然从后台拿出一把土三弦,叮叮咣咣地弹起来,嘴里念念有词道:’我的三弦
  就是机关枪,对准孔老二的黑心肠……这叮叮咣咣的三弦声又把我带回到童年的记忆中。我
  记起了那年月间的五叔……一个年轻而纯朴的庄稼汉,坐在门前的草堆里,弹着三弦,唱着
  信天游;我和他的老黄狗就卧在他身边,沉醉在那迷人的歌声里……
  
   现在,我又听见了那土三弦的弹拨声。但是,时过境迁,这一切变了模样。三弦已经成
  了“机关枪”,成了五叔的一种政治武器。我的同行为五叔的表演兴奋得又鼓掌、又照相。
  县上和公社来的干部也都纷纷为五叔鼓掌、称赞。五叔更有点得意了,几十岁的人,竟然摇
  头晃脑起来。
  
   我为此真想哭一鼻子。五叔,你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是谁让你成为这个样子的?五叔
  的:节目”完了后,学生娃们上去唱样板戏;学生娃们唱完后,台上竟然上去了一群白发老
  婆婆,她们豁牙漏气,在五叔的指导下,背诵几句小学教师为她们胡方的顺口溜。她们怎么
  也念不到一块,一个个老皱脸臊得通红。我痛苦地看见,姑姑也站在里边!
  
   这一切已经有点残酷了。我低下头。用双手捂住眼睛,心中涌满了悲哀和愤怒!此刻,
  这些老人们就像羔羊一般被搁在了这个可诅咒的祭坛上,而我却要在这么近的地方目睹这一
  切!我不知道这一场闹剧是什么时候收场的。
  
   我勉强和我的兴奋的同行分了手,然后就和表弟搀扶着姑姑回了他们家。姑夫又惊又喜
  地迎接了我。他当然连一点病也没有。
  
   我仍然对才的一幕感到痛苦,对姑夫说;“你们村怎么胡闹哩?”“你也是这么看
  的””姑夫又惊讶又激动地叫道。他拍我的肩膀说:“君娃还地君娃,唉,好君娃哩,咱农
  村完了!没光景了!不能活了!而今党里头有人作孽哩!你五叔跟上疯子扬黄尘,把张家堡
  完全弄倒塌了!地边一遍都没锄,草长得比庄稼都高,整天不劳动就弄这些瞎事!我真想把
  你五叔的腿打断,把这龟子孙的嘴拿针缝了,再叫他王八蛋跳叫!”“你可千万不敢闯乱
  子……”姑姑害怕地央告姑夫。
  
   我把一些点心和两块布料从提包里掏出来,放在炕上,对姑夫和姑姑说,我因为明天要
  返回县上,在这坐一下就准备回我们家去看看。姑夫和姑姑非要我留下吃一顿饭不行,他们
  说吃了饭也能赶回去。我不能拒绝他们的心意,于是就留下来。
  
   我和姑夫在这孔窑里说话,姑姑到另一孔窑洞去给我做饭。过了好一阵,我和姑夫突然
  听见隔壁窑里我姑姑的哭啼声。尽管声音不大,但我们两个都听见了,我和姑夫慌得不知出
  了什么事,赶忙跑了过去。
  
   我们过去一看,见锅里正冒着热气,我姑手里拿着笊篱,伏在锅台上泣不成声!我和姑
  夫都问她出了什么事?
  
   姑姑抬起头,伤心地哭着说:“我给咱君娃包了几个高粱面饺子,都烂在锅里捞不出一
  个新的来了,成了一锅浆子……我娃常也不回来……”她哭得更伤心了。
  
   我也哭了。姑夫叹了一口气,说:“高粱面怎能包成饺子哩,你应该做成面片……甭哭
  了,君娃又不是外人……”他的声音也哽咽了,转过头对我说:’这几年正好没粮嘛,白
  面、豆面都没……你看姑夫活成个什么人了……”他一下子在灶火圪里双手抱住了白发苍苍
  的头。我扶起姑姑,对她说,对她说:’你千万不要这样,你一辈子都亲我疼我,我小时候
  都不知吃了你们家多少好东西。我就是在你们这里喝上一口凉水也是甜的……”
  
   说完后,我自己捞了一碗高粱面和土豆丝糊汤大口大吃起来,并对姑夫和姑姑说:“白
  米白面我都吃够了,这饭正对我的胃口!”姑夫和姑姑看见我这样,都惨谈地笑了。
  
   吃罢这顿伤心饭,我便告别了二老,起身回家看望我父母亲。当我出了张家堡村口时,
  五叔张志高突然撵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卷材料,在村口堵住我说:“君娃,这是我叫队里的
  会计赶写的,上面记录了我们队学习小靳庄的先进经验,你们报纸写文章好参考,你拿着,
  我就不门给你们往城里送了……”我厌恶地对他说:“这次我不管这事,你不是送到城里去
  吧……”当我走在田间小路上,思绪便像洪水一般开始泛滥。一切都是这样叫人难受。乡亲
  们连饭都吃不上,却让他们停工停产去唱歌跳舞。五叔,你也是个农民,难道你的眼睛瞎了
  吗?你就看不出这一争有多么荒唐吗”
  
   可是我自己又有什么权利谴责五叔呢?我也是农民的子弟,竟然千里迢迢赶回来,要把
  们们如此惨痛的悲剧当作喜剧来写……我发誓这次我连一个字也不会写的!
  
   一路上,姑姑流泪的脸和五叔喜气洋洋的脸交替在我眼前晃动着。我在心里呼唤:把这
  一页惨育的历史尽快翻过去吧,让姑夫和姑姑们的脸上露出笑容。而让五叔们脸上的笑容黯
  淡下来……
  
   第五次相遇又是一个夏天了。
  
   我搭上西去的列车,去F市采访。火一般的太阳照耀着车窗外无边的原野,大地已经变
  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车厢里极其闷热,旅客们一个个汗流浃背。按节气,已经到一年中最
  炎热的时候了。社会生活同时也处在一种热烈的气氛中。尤其是幅员辽阔的农村,显出了历
  史上少有的激动。山区的生产责任制已经搞了两年了,实际成果说服了怀疑论者。那里大规
  模生产力工式的改变,极大地刺激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初步改善了极度贫困的生产状况,
  使他们有吃有穿了。当然,冒尖户是少数,眼下并不像某些文艺作品所宣扬的那样,农民个
  个都已经进了天堂,动不动就把高校对商品买回了家。我们的农民难道还不清楚吗?他们过
  去在某种程度上已穷到了骨头里,新政策的优越性不可能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人都变成大富
  翁。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解决了温饱问题,这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另外,一切都还在
  刚刚开头,许许多多的新问题和新矛盾接踵而来,需要迅速而有力地给予解决。但党的某些
  基层给织和它的负责人本身在认识方面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一些严重的问题,因而,使得许
  多新矛盾无法得到妥巾的解决。毫无疑问,我国整个农村的进步有待于一个长期不断改革的
  过程。但是,最初的这一步已经显示了一种令人鼓舞景象。这是任何眼睛没瞎的人都能看得
  见的。
  
   平原地区也在仿效山区的榜样,开始大规模地实行生产责任制。省委第一书记已经在省
  报记者问中,号召平原地区迅速落实生产责任制。但是,F市所在地区地这方面一直抵抗
  着,长期按兵不动。为此,省委已经把那里的主要领导人调离了。新建不久的新市委班子坚
  决执行省委的指示,F市和全地区的农村已经处于一种急骤变革的状态中。我正是赶去采访
  和调查这一地区的农村形势的。
  
   我坐在飞驰的列车上,听着铿锵的车轮声,感奋着一种强烈的时代变革的气息。我记起
  了一本长篇小说的名字:《在田野上,前进!》那是写另一个时期中国农村的大变化的。现
  在,我们也可以奋地呼喊说:在田野上,前进!
  
   我在F市下了火车,通过检票口,来到了候车室。
  
   已经是晚上了,我想很快先找个住处,于是就小心地通过睡在地上的横七竖八的旅客,
  向街道外面走去。
  
   到候车室门口的时候,我一下子呆住了。我看见一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不是张志高
  吗?是的,这的确是五叔,他现在赤膊露体躺在候车室大门口的一个角落里,头枕着自己的
  两只鞋。打着很响的呼噜在睡觉。他看来疲惫不堪,头沉重地歪在一边,身上和头上布满了
  汗水珠子,身子下面的水泥地板似乎都湿了一片。他的长裤管挽在大腿以上,上身只穿我们
  家乡农村的那种红裹肚,两条腿摞在一起,侧身倒地,就像家乡农人们在山野里睡觉一样。
  五叔,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为什么你一个人流落在这陌生的异乡,受这份洋罪呢?
  
   我犹豫地站在这个酣睡在乡亲面前,不知该叫醒他。
  
   我想叫醒他,问明他的一切。我又不忍心叫醒他,他看来太疲倦了,睡得那么死沉,说
  不定好长时间没睡一个好觉了。我躬下身,看见他抽动的嘴角和紧蹩的眉头间,似乎隐约地
  流露出心灵深处某种阴郁的迹象。此刻,他也许在梦中回到了我们亲爱的大马河川,回到了
  那个鸡叫狗吠的村落……不论怎样,我眼下无法想象五叔为什么睡在这里。
  
   我犹豫了一会,叹了口气,先出了候车室。我想还是让他在这个肮脏的地方再睡一会,
  等我找好住处再来叫他吧。今晚,我要让他和我住在一起。他大概是不想掏住宿费才在那里
  凑合的。我在F市委招待所包了一个两张床位的房间,把东西放好,连脸也没擦一把,就又
  急匆匆地来到了火车站。
  
   五叔仍然睡在候车室的门口,似乎连动没动一下。
  
   我在他旁边蹲下,轻声唤他:“五叔!五叔!”
  
   他一动也不动。我又一边叫他,一边用手掀他汗淋淋的身体。
  
   他慢慢地睁开眼,似乎竭力要弄清楚他在什么地方?而眼前又发生了什么事?在一刹那
  间,他认出了我。
  
   五叔一下坐起来,叫了一声:“君娃?”
  
   我对他点点头。他先害臊地两把将衣服裹在赤身裸体上,把枕在头下的两只鞋穿在脚
  上,说:“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碰见你……”他的眼里似乎闪动着泪水,亲热地用汗涔涔的
  手抓住了我的手。他显然相当激动,像在外国碰见我一样。
  
   我在他身边的一块半截砖头上坐下来,部他:’你在这儿干啥哩?”他不知为什么,脸
  一下子通红,说:“唉,跑一点小生意……”“给集体还是给你?”“集体?还有集体吗?
  集体早散伙了!单干了!资本主义了!”他顷刻间变得恼怒了。
  
   这个顽固的人,他仍然是他那老一套!
  
   “那你跑出来,地怎种呀?”我问他。
  
   “我没心思走资本主义道路!地让我那个二流子小胡弄着,我出来跑点生意。新政策不
  是号召让做生意吗?”他有点嘲弄地说。“你做什么生意哩?”“零七碎八…”他显然不想
  说他干什么。我不愿再打问了。这是属于别人的私事,再问也许不合适。可是我隐约地觉
  得,这个“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他的“生意”有点非社会主义的味道。但我不是公
  安局的,无权追究这些,何况他地我的五叔。“你又到什么地方记录去呀?”了问我。
  
   我告诉他我就到这个地方来的,再不走了。
  
   我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他说他明天一早就坐火车去省城呀。我马上对他说,我已经包好
  了一间房子,也有床位,让他今晚跟我去住。“我怕误了火车的钟头。”他说。
  
   “不怕,招待所离火车站不远,几分钟就到了,误下了车。咱们住在一块,还可以拉拉
  家常话。”
  
   他同意了,拿起了身边那个落满尘土的黑人造革皮包,和我一同出了候车室。我把他先
  领到火车站附近的一个食堂里,要了些菜、馍、啤酒和汽水。五叔喝不惯啤酒,说像些马
  尿。我就又给他买民几两白酒。几杯酒下肚,他就有点醉意了。瞪着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
  对我说:’你是个记者,好好把咱农村的情况记录下来,给中央和胡耀邦总书反映上去!就
  说资本主义完全复辟了!”
  
   我又记起了上次在我们县车站附近食堂里的情景,那时他在饭桌上就说这些话,现在还
  在说。我同时也想丐了多年前在学校院子里的赛诗会,想起了他在公社会议室的发言和菜市
  场的表演,也想起了大队饲院里那次骚乱……我又看看此刻桌子对面那又醉意朦胧的眼睛,
  感到心情帝重而痛苦。不正常的时代造就了这样一种不正常的人,而且还是党的一个基层组
  织的领导干部。这样的人本应该早被撤换下来了,可他仍然占据着领导地位。我们的改革首
  先正是应该针对这样一些人的,而不幸的是,眼下有些地方往往正是由这样一些人在领导着
  我们的改革。比如说F市吧,前几年正是由几个对抗中央政策的人在领导着一个几百人口的
  地区。这些人当然要比五叔高明多了。他们采取的是在口头上拥护新政策,而在实际工作中
  顽固对抗的方法,他们在会议上一口一个要坚决贯彻中央精神,而在私下里,在和老婆睡觉
  的时候,在和心腹们下棋打扑克牌的时候,却用一种嘲弄的口气讥讽所有的改革。我国新时
  期社会改革的最大困难就在这里。
  
   吃罢饭,我搀扶着五叔,来到市招待所的房间里。
  
   五叔脱掉外衣,躺在凉席上,一口一口地长叹气,对我说:“唉,君娃,你五叔现在活
  得不像个人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他直瞪瞪地望着房顶的天花板,叹着气说:’以前,我张志高是个什
  么世事?常是站在人面前的人嘛!工作常是先进,给张家堡挣了一墙的奖状和锦旗。公社和
  县上的领导谁不看重我张志高?参观大寨,到地区和省里开先进会,哪一回能少了我张志
  高?想当年,常是坐‘主席台’的人嘛!可是而今呢?却像一个要饭吃的一样,流落到了这
  等地步!……哎,你不知道,以前我参观开会路过这些地方,都像上宾一样住在带澡堂子的
  宾馆里,可如今躺在候车室的地板上,连条狗都不如……”他说完,一下子翻身趴在凉席
  上,竟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我慌忙劝解他,但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呜咽着。
  
   这哭声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心。
  
   我无法安慰他,也说不出来什么同情话,于是就从房间里走出来。让五叔一个人在房子
  里静静地哭一会吧!我无法同情他,但我怜悯他。直到现在,他还不明白他的悲剧。是的,
  这不仅是他的悲剧,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正是一个悲剧的时代造成了这样一个悲剧性的人
  物。实际上,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多少个五叔一样的人物啊!历史往往就是这样:一个悲剧
  性的时代结束了,但那些悲剧性的人物并没有结束自己的悲剧。我在招待所的院子里长久地
  徘徊着
  
   此刻,沸腾了一天的F市安静了下来。城市的灯火先后熄灭了一些,夜空中的星星却更
  繁密,更明亮了。晚风习习地从远方的山峡中吹过来,驱散了城市上空的热气,使人感到一
  种说出的爽快。等我回到房间后,看见五叔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我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看着熟睡的五叔。我固执地在他的留有泪迹
  的脸上,寻找我在童年时所熟悉的一些特征。我长久地看着睡梦中的五叔,两滴泪水不知什
  么时候已经涌出了我的眼睛,从烫的脸颊上滑落了下来,耳边似乎隐约地又传来了那久远年
  间的叮叮咣咣的土三弦声……
  
   结束我去拘留所看罢五叔二十多天后的一个早晨,五叔突然
  
   来到了我的家里。他神色有些沮丧,但因为从拘留所放出来又有些高兴。她的身体和精
  力明显地衰弱了,甚至显出某种老态;多时没刮剃的胡茬乱蓬蓬地在皱纹脸围了一大圈。
  
   我高兴地问地:“放出来了?”
  
   他百感交集地用手指头揩去眼角的两颗泪珠,说:“放出来了。判了个免于刑事处
  分……”
  
   我和我爱人立刻忙着给他炒了许多菜,招待他吃饭。我们都留分在我们家多歇息几天。
  
   五叔说他不准备住了,已经买好了明天回老家的长途汽车票。当天晚上,他就在我们住
  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我送他去长途汽车站。一路上,他不说其它,只是反复感叹说:“唉,真
  丢人!以后我再怎领导张家堡大队的工作呀……”得了吧,五叔!你怎么还能领导张家堡的
  工作呢?你自己首先应该回到土地上老老实实地劳动,用汗水好好洗刷一下你自己,你身上
  积起来的污垢已经太多了。
  
   我怀着一种极其悲哀的心情,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途汽车站检票口的后面。
  
   当我转身走上宽阔的街道时,曙色已经染红了东方的地平线,城市从睡梦中醒来,到处
  都是沸腾的声响——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走在上早班的人流里,心头猛地打起了一个热浪
  ——
  
   因为我从五叔们的衰败中,看见中国正挺起朝气蓬勃的胸膛走向未来!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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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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