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现实百态>> 王旭烽 Wang Xufe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5年2月)
筑草为城
  《茶人三部曲》以绿茶之都杭州的忘忧茶庄主人杭九斋家族四代人起伏跌宕的命运变化为主线,塑造了杭天醉、杭嘉和、赵寄客、沈绿爱等各具不同社会意义和艺术光彩的人物形象,展现了在忧患深重的人生道路上坚忍负重、荡污涤垢、流血牺牲仍挣扎前行的杭州茶人的气质和风神,寄寓着中华民族求生存、求发展的坚毅精神和酷爱自由、向往光明的理想倾向。茶的青烟、血的蒸气、心的碰撞、爱的纠缠,在作者清丽柔婉而劲力内敛的笔下交织;世纪风云、杭城史影、茶业兴衰、茶人情致,相互映带,熔于一炉,显示了作者在当前尤为难得的严谨明达的史识和大规模描写社会现象的腕力。
  故事发生在绿茶之都的杭州,忘忧茶庄的传人杭九斋是清末江南的一位茶商,风流儒雅,却不好理财治业,最终死在烟花女子的烟榻上。下一代茶人叫杭天醉,生长在封建王朝彻底崩溃与民国诞生的时代,他身上始终交错着颓唐与奋发的矛盾。有学问,有才气,有激情,也有抱负,但却优柔寡断,爱男友,爱妻子,爱小妾,爱子女……最终“爱”得茫然若失,不得已向佛门逃遁。杭天醉所生的三子二女,经历的是一个更加广阔的时代,他们以各种身份和不同方式参与了华茶的兴衰起落的全过程。其间,民族,家族及其个人命运,错综复杂,跌宕起伏,茶庄兴衰又和百年来华茶的兴衰紧密相联,小说因此勾画出一部近、现代史上的中国茶人的命运长卷。
  
  《茶人三部曲》从1990年开始动笔,到1999年底改定,整整用了10年的工夫。全书以江南杭姓茶叶家庭六代人的命运沉浮为主线,将中国茶文化史和中国近代史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从1863年太平天国撤出杭州城写起,一直写到1998年由全世界茶人捐资修建的杭州国际和平馆揭幕为止,共130万字,写了60多个主要人物,堪称是中国第一部反映茶文化的长篇小说。小说出版后,得到了相当的好评,其中《南方有嘉木》已重印四次。
  "王旭烽是十年心血一杯茶,果然是杯龙井极品。"一位评论家这样称赞王旭烽和她的《茶人三部曲》,《茶人三部曲》中杭氏忘忧茶楼上的那幅出自《诗经》的对联倒似乎恰好可以做这句话、也做王旭烽和她的写作的注脚:谁为荼苦,其甘如荠。
  长篇三卷本小说《茶人三部曲》,其中第一部《南方有嘉木》,获1995年度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八五”计划优秀长篇小说奖、浙江省第二届“鲁迅文艺”奖;《茶人三部曲》(一、二部)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
第一章
  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昨夜一场大雨,今日阳光明媚,但翁家山老革命、老贫农小撮着的孙女翁采
  茶依旧坐在窗口伤感。天光从窗外射人,打在她的不抹油也发光的刘海上,她的
  眼睛经过三代人的优化组合,已经不再那么鼓暴,凝视春天时虽然依旧残留着曾
  祖父的些许呆滞,但憨厚的嘴角一咧,结实的白牙一露,她自己就从祖先的外壳
  中彻底弹出,她就会像窗外蓬勃的一团新茶,四处飞溅活力。况且她既不是刚暴
  出来的米粒般的新芽,也不是绿枝成阴的老叶,她就是那种清明前后一芽一叶状
  如雀舌的优质龙井,闻一闻,喷喷香。
  小撮着在堂前一角的门背后,忙着藏茶前的事情,手里捧着石灰袋,一边怨
  她:“发什么呆?也不晓得帮我一把。”
  采茶把手衬在方方的额下,很不敬地说:“你自己晓得!”
  小撮着把口大肚小的龙井坛一推,生气地盯着孙女,这时候祖孙两个的表情
  便因为血缘关系而奇异地相像。采茶是在他身边一手拉扯大的,最近刚刚到了城
  里湖滨路招待所烧锅炉冲开水,户口还在乡下呢,就开始人五人六了。小撮着很
  不满,威严地咳了一声,说:“人都要到了,你心思还没有收回来。”
  “还说他们怎么好,也不看看现在几点钟!”孙女回过头来,看一眼八仙桌
  上的自鸣钟。土改后杭家送给小撮着的这口台钟,此时已经中午十二点,但杭家
  人说好十点就要到的。小撮着懊恼地看看一桌凉菜,又盯着孙女,他越来越说不
  过她了,虽然他也知道,今天是相亲,杭家不该迟到。
  “给你留点时间还不好?来装石灰袋!”小撮着想不出用什么话来解释杭家
  的这一重大失误,只好转移话题。采茶懒洋洋地走到爷爷的身边,开始帮着干活。
  活儿并不多,一只龙井坛,高不过半米,胖着肚子,贮十三斤的茶,还得夹
  四斤生石灰。小撮着家多年都没有那么些茶了,自家自留地里能采几斤?今年招
  招刮刮,收了五六斤,还不敢让队里发现。国家规定得严,邮寄不得超过一斤,
  送人不得超过两斤,每个人只能留下私茶半斤到一斤。小撮着虽是老革命,却是
  脱了党的;虽是老贫农,却是和城里资本家牵丝攀藤的。所以他躲在门背后,不
  想让队里发现他的能装十三斤茶的龙井坛——他千方百计弄来的茶,也只能装满
  一半,但左邻右舍连这半坛都装不满呢,有些干脆把茶坛都扔到屋外院角里去了。
  你想,茶都没有,还要什么茶坛?
  小撮着的这只茶坛,就是从院后捡回来的,所以要好好地烘坛。这活儿小撮
  着在忘忧茶庄做了几十年。“解甲归田”后,给队里干活,大锅饭,手艺粗了。
  今日便技痒,下了一番心思,要把它给重新“细”回来。
  他让采茶往纸袋里装生石灰,再用布袋套上。茶叶事先已用两层的牛皮纸包
  了,一斤一包,放在旁边矮桌上。然后,他开始了第三遍烘坛。
  龙井茶的烘坛,先得两样东西,一只铅丝吊篮,盛了烧红的炭,用了三根铅
  丝挂到坛底,烘十来分钟,取出;然后冷却,再来一次,凡三遍。小撮着为了这
  五六斤茶,就忙上忙下忙了一上午。他是成心想把第三次烘坛留给杭家的,他知
  道今日杭嘉和必带着侄甥孙辈来,就想创造一个热烈的怀旧的氛围,在七手八脚
  和七嘴八舌中,把儿孙们的事情给定了。
  现在茶坛已冷过两遍,人影未见。眼见茶坛火气已尽,再不烘坛,就要前功
  尽弃了。他只得重新拨亮炭火,心里纳闷:东家杭嘉和一向就是个守时之人,他
  常用茶圣陆羽的人品来作例证,说:与人为信,虽冰雪千里,虎狼当道,不想也。
  这个“惩”字,东家是专门作了解释,就是耽误的意思。今日却“惩”了,想来
  必是有原因吧。
  祖孙两个,各想各的。那个已经在城里招待所当临时工的采茶,对爷爷的举
  动不那么以为然——烘坛三遍,空佬佬,犯得着?
  采茶姑娘翁采茶有她的苦恼:一是想有城市户口而不能;二是招待所的小姐
  妹给介绍了一个对象,爷爷不但不同意,还要把城里寄草姑婆的儿子杭布朗配给
  她。这个杭布朗,又不像得茶、得放他们,从小就熟的。她从来就没有见过他,
  只晓得这个人一直在云南少数民族干爹那里的大森林里生活,二十出头才回杭州,
  工作也没有的。现在暂时在煤球店里铲煤灰,和她在招待所里烧锅炉冲开水有什
  么区别?爷爷把他说得千好万好,又有城市户口,又是世交,人又登样。总之配
  给他,天造地设。
  她就赶到梅家坞,奶奶本来就是那里人,父亲又是那里的招赘女婿,一家人
  都在那里落户,只把她留给了翁家山的爷爷。现在是要办终身大事了,父母管不
  管!父母当然是管的,他们听了这门亲事,倒也轻松,说:“寄草姑婆家有个小
  院子,嫁到城里去,那有多少好!你爷爷错就错在土改前头回了家,贫农倒是变
  了个贫农,到底弄得我们都成了农村户口。虽说你现在当个临时工,哪年哪月能
  转正?”
  翁采茶激动地说:“你们又不是不晓得,寄草姑婆的老公还在牢里呢!”父
  母听了,呆了一会儿,关上了门,说:“不是说冤枉的吗?人家死不认账,只说
  自己是共产党的人,一天到晚在告呢。”
  翁采茶撇撇嘴,到底城里呆了两个月,领导常到那里开会的,茶都替他们倒
  过七八十来回了呢,也算见过世面了。她说:“告?一百年告下去也没用的,告
  来告去,还不是十五年?”
  采茶娘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十五年已经到了,就说:“阿囵,管他真冤枉假
  冤枉,不要紧的,反正你还有七八个兄弟姐妹,其他人都好嫁娶工人阶级贫下中
  农的。”
  翁采茶很委屈,说:“为什么让人家嫁好人,让我给劳改犯做媳妇?”
  父母沉默了一会儿,说:“六①年你们兄妹要饿死了,全部在羊坝头度的饥
  荒,杭家救过我们的命,你忘记掉了?”
  “那姐妹好几个,做啥硬要挑我?”
  父母说:“采茶你弄清楚了,不是我们要挑你去,是你爷爷要挑了你去的。
  你是爷爷一手养大的,这次能到城里去做工,还不是靠爷爷的牌头?他对你的好
  处,你自己想想去。”
  翁采茶就闷声不响地回来了。父母对她不怎么亲,她是知道的。家里女儿生
  得太多,那年是要把她送给浙南山里人家的,爷爷要下了,三日两头去城里杭家
  讨奶粉炼乳,把这条小命养大了,现在要回报了。
  正是梅雨季节,她愁肠百结地答应了爷爷,但心里很不平衡。肚里有事,手
  脚就乱,小撮着小心翼翼把六包茶叶贴着坛壁放好,伸手就去取那石灰袋。谁知
  还没接到手上,石灰袋就散了。小撮着跟嘉和几十年,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最见不得做事情马虎。此时他一下子护住茶坛,盯着孙女就叫:“绍兴佬有什么
  好?要你这副吃相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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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女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说:“人家是解放军!”
  原来小姐妹给采茶介绍的对象是个绍兴人,在省军区当着干事呢。
  小撮着又呵斥:“脱了军装,还不是老百姓!”
  “人家会越升越大的!”翁采茶简直是气势汹汹地喊了起来。
  “喊!”爷爷惊奇又鄙视地问,“你怎么晓得他会越升越大,你是他的领导?”
  “看得出的!”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了?”爷爷放下茶坛,乌珠突出,活像一只生气的大青
  蛙。
  “我照片上看到过的。”
  小撮着伸出巴掌:“给我看看。”
  翁采茶本能地护住了贴身小背心的口袋,说:“就不给你看!”
  爷爷见状便说:“我看好不到哪里去。”
  “你反动,你敢说解放军好不到哪里去!”
  小撮着吓了一跳,连忙“呸”了一口,以表明他刚才的话已经被他“呸”掉
  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相貌、相貌,相貌好不到哪、哪里去!”
  这话才是触到了采茶姑娘的心肝肺上。实际上,如果那张两寸照片上的解放
  军叔叔不是那么英姿勃发的话,她翁采茶才不会动心呢。她为来为去,还不是为
  了这个绍兴当兵的小伙子的帅。从小到大,她就在这么一群牙齿龈出、乌珠外鼓
  的黑脸父老乡亲间长大,一下子看到这张穿军装的英俊的脸,她心头叹当一声巨
  响,从此太阳就从天上落下,一头砸进她的心里,所以她决不能允许爷爷贬低他,
  便厉声叫道:“我告诉你,他就是生得好,生得像——”她一时想不出她的意中
  人应该像谁,突然眼睛一亮,说:“他生得像周总理。”
  爷爷小撮着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清醒过来,生气地说:“收回,收回,你给
  我收回!周总理什么人,啊,周总理什么人?你晓得什么,你见过周总理吗?人
  家是天人,我在梅家坞见到他两回,周总理一站,旁边还有什么人看得见?光都
  罩住了,我看来看去,就是他一个人了。”
  采茶就被爷爷镇住了。她在招待所里,常听人家说周总理是四大美男子之一,
  还有哪“三大”她也搞不清楚。但周总理和采茶能手沈顺招谈话的照片她是看到
  过的。她承认周总理是美男子,但她认为她贴身小背心里的解放军也是美男子。
  “他就是生得像周总理嘛。”她招架着,口气却软了很多。
  “谁像周总理啊,谁像周总理啊?”一个小姑娘跳了进来,边跳边说,“撮
  着爷爷,快点给我们吃饭,我们都饿了!”
  话音刚落,两个小伙子陪着一位老者进屋。老者抱拳说:“来迟了,来迟了
  ……”
  左边那一位戴眼镜的小伙子就说:“怪我,怪我,学校里有点事,耽误了。”
  采茶认识他,嘉和爷爷的孙子杭得茶。那么右边的那一位,就是“他”了。
  翁采茶有些失措,有些无奈,有些紧张,还有些害羞,牙齿一咬,抬起头来。那
  人笑了起来,指着她说:“就是你啊!”
  翁采茶只听得耳边又是一声“呕当”,另一个太阳就掉了下来,一瞬间,就
  把前一个太阳砸得个无影无踪,灰飞烟灭。
  杭布朗,在遥远的西南大森林里长大成人,小邦成一手把他拉扯成会追姑娘
  的小伙子。正在大茶树下把情歌唱得方圆几十里山林有名,母亲要他回杭州了。
  他不能够老在森林里呆下去,他的户口在杭州。
  一回家,他就神奇火速般地交结了一班酒肉朋友,寄草悄悄养的几只母鸡统
  统被他杀光,不年不节地大吃大喝三天。居民区的小脚老太婆们就轮流来侦察—
  —布朗一视同仁,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每人递上一块鸡肉。最后肉吃光了,就
  搬出一个大盆子,说是鸡汤,凑到老太婆们的皱嘴边。那段时间正在放一些边疆
  片:《五朵金花》《景颇姑娘》《山间铃响马帮来卜》布朗又有异族情调,虽是
  大森林里出来的小伙子,却是在城里读过初中的,比《五朵金花》里的阿鹏还帅
  呢,老太婆们简直觉得他是从放电影那块白布上复下来的。她们抹着油光光的嘴
  唇回家时,决定对这种违反社会主义生活的做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初把布朗放在西双版纳,实属权宜之计。一来是小邦威太想念这个义子,
  二是罗力突然进了监狱,布朗的出身就成了大问题。为此全家人议过此事,谁也
  没叫寄草离婚,因为谁也不曾想到罗力这一去就没有再回家。
  罗力是抗战胜利之后加人中共地下党组织的,淮海战役中,他在他所属的那
  支国民党军队里成功地进行了策反工作,被收编之后,罗力一度春风得意,打进
  杭州城时,他也是接收者之一。没想肃反时他找不到他的人党介绍人——他说他
  牺牲了,他们是单线联系的。本来这事情还不足以让他坐十五年牢。问题是这东
  北人脾气大,受不得委屈,审他的人不过是诈诈他罢了,他却听不得,暴跳起来,
  结果把上头查他的人得罪了,铐进去再说。谁知一铐进去,浑身上下都是嘴也说
  不清楚了。罗力又死不认账,监外的杭家人跟着着急,有人建议不妨先认下来再
  说,或者刑还可往轻里判。寄草说:“他真是地下党啊,我比谁都清楚,他就是
  地下党啊。”那时候,寄草的老朋友杨真也已经从延安到杭州了,正春风得意地
  要上北京,他懂外语,又是老革命,国家要把他往国外放,当外交官去呢。他和
  罗力的遭遇可真是天壤之别。他很关心老朋友的问题,便问寄草:“你有罗力是
  共产党员的证据吗?他告诉过你吗?你参加过他的组织活动吗?”寄草就傻眼了,
  指着心说:“我凭我的心证明他是革命的,他是共产党。”杨真叹着气摇头说:
  “凭你的心怎么能够说明问题呢?”寄草火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杨真你忘
  恩负义,你们共产党人做人不凭良心,我们还跟你们见什么鬼?”大哥嘉和连忙
  喝住寄草,说:“不是杨真,罗力现在还不知怎样呢。”这话也不假,那时候镇
  压反革命,没人拦着,说枪毙也就枪毙了,罗力的命,真还是杨真说过话才保下
  来的呢。
  杨真临走时还去看过一次寄草,寄草“拎”不清,也不想想杨真这种时候还
  来看她,那是什么样的情谊。话就很重地甩过去,说,你怎么还来啊,我可是反
  革命家属了呢。杨真摇摇头苦笑,想告诉她什么是延安时期的整风和肃反,又想
  跟寄草哪里说得清这个。两人面对面看着,寄草眼泪就被看了出来,她想,杨真
  再也不是那个躺在烂被窝里仰望夜空憧憬共产主义的年轻人了,他们之间的那点
  股股陇陇的感觉,如今已经荡然无存了。杨真不懂女人那种物是人非的复杂感受,
  以为寄草是在哭罗力,就安慰她,说这么大的革命,天翻地覆,泥沙俱下,难免
  有吃误伤的,有些事情搞搞清楚也好。比如他杨真从上海跑了来后的那一段,在
  延安时也查过,要不是这次保育会和寄草出证明,他说不定也得挂起来,不是也
  和罗力差不多了。罗力就是脾气太大,这样不好,对组织一定要有耐心,要相信
  组织,积极配合,把事情真正查清楚。这些话寄草听得耳朵起老茧,就反唇相讥,
  说你要是碰到这种倒霉事情怎么办?杨真听了,突然笑笑说:“真要有那么一天,
  恐怕也只有你那样的人会来看我。”他这么说一句,倒把他们之间的距离又拉近
  了。
  也是罗力晦气,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身份证明。越找不到越火冒三丈,在监狱
  里一点也不老实,那刑却也就往重里判了。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杭家人才全部傻
  了眼。二哥杭嘉平最清醒最务实,首先看到了监狱外的母子该如何活下去,于是
  便提议,先把小布朗的姓由罗改为杭。“这是一个实际问题,”已经是省政协委
  员的杭嘉平说,“他姓罗,就会有许多人问他,姓罗的父亲在哪里?所以不如让
  他姓杭。新社会,男女平等,姓母亲的姓,也是很正常的。”
  对改姓问题大家都没有异议。方西传的儿子越儿就改了两回姓了。原本随父
  姓李,李飞黄当了汉奸,方西传离开他去了美国,把儿子托给了前夫杭嘉和,越
  儿改姓了方。共产党执政,重新登记户口,被收为嘉和义子的方越就正式姓了杭,
  杭方越,听的叫的都顺口。
  布朗姓了杭,但依旧有个罗姓的父亲问题。所以寄草干脆一咬牙,让小邦成
  带走。江南与云南,真正是天各一方啊,别人都说寄草狠心,只有嘉和支持妹妹。
  他说:“不是还有寒暑假吗?眼睛一眨的工夫就好回来的。”
  眼睛一眨就眨了十五年,“反动军官”罗力表现再不好,还是刑满了。当局
  让他留在劳改农场,外人看来,和劳改也没什么区别。寄草这才下了决心,小布
  朗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大舅介绍他暂时到一家煤球店里铲煤灰,还算是
  消耗掉一点精力,但这种黑乎乎的生活让小布朗实在憋气,下了班后和妈妈又谈
  不了几句话,妈妈就要去上中班。他发现江南城里的亲戚到底和大茶树家乡的人
  们不同,比如杭家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喜欢他,但都没有轧堆的习惯,
  但小布朗是有轧堆习惯的,他不习惯孤独。
  小布朗闷闷不乐,一下班便倚在门前,洞萧横吹。没过几天,马市街的巷口
  就传开了一个消息:有一个年轻的流浪汉,日夜在家门口发情呢。
  一群失意失业的男女青年,顿时闻风而来。向晚时分,捧着饭碗,立在小布
  朗家门前的台基上,听他唱歌。
  布朗是有他自己的情歌的,和《外国民歌二百首》上的歌儿都不一样。有一
  首中国民歌,年轻人也都会唱,叫做《小河淌水》,可他们那叫什么唱啊,白开
  水一样。杭布朗的唱才是唱呢,和特级龙井茶一样地隽永啊——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杭州弄堂里穿进穿出的那些个小家碧玉们,有几个听到过这样的近乎于叹息
  的“哥啊哥啊哥啊呀”,那三个“哥啊”真正是惊心动魄,真正是要了那些个杭
  州姑娘儿的命。她们谁还有心思去弄堂居民区跟缠过小脚的老太婆沙里哩佩读报
  纸学文件发老鼠药啊,一天就盼着傍晚,好到杭家门口去听——哥啊。
  这一来小家碧玉们的娘不答应了,她们纷纷跑到居民区去告杭布朗这个小流
  氓的状,她们不免耸人听闻地说:“我们的孩子,虽不都是生在新社会,却也可
  以说都是长在红旗下的了。如今每日到那国民党劳改犯的家门口去混,哥啊妹啊
  的,谁是他的哥,他这样出身的人配当哥吗?”
  居民区老妈妈顿觉问题严重,便叫来已经在街道小厂里糊纸盒的杭寄草谈话。
  寄草听着她们的一番话,也不申辩,回家便问儿子,是不是天天唱歌没干别的?
  儿子说,还能干什么啊,就唱歌他们还难为情呢,倒是想叫他们跳舞来着,
  谁敢啊——胆小的汉人!没趣的汉人!
  当妈的不想告诉儿子,他是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汉人。又想,其实儿子不是
  不知道。她说:“' 她们说你实在憋不住,可以像五八年大跃进时那样,弄些革
  命的东西来念。”
  小布朗不知道一时半会儿的,革命的可以念的东西哪里找去。杭家几乎没有
  人是学文的,小辈中得茶好不容易学了文,却又是学的历史。《唐诗三百首》倒
  是有,但是它也不革命。寄草东翻西翻,翻出了一份侄儿杭汉从苏联带回来的茶
  叶杂志,意外地发现里面有一首汉译诗,夹在杂志当中,正是他们这一代人熟悉
  的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诗。
  布朗就念了起来:
  白熊、鹿。
  爱斯基摩——
  茶管局的茶
  谁都爱喝。
  哪怕喝到北极
  也觉浑身暖和。
  “这是什么诗啊,”布朗哈哈大笑说,“好。不让我唱阿哥,我就唱马雅可
  夫斯基卖茶。”
  当晚,杭家院子一片的嚷嚷,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茶庄开到杭家门口来了
  呢。
  我敢向全世界
  起誓:
  私营公司的茶叶
  太次。
  茶管局
  有信誉。
  茶叶成色
  你请沏出来一试,
  整个房间,
  会香得如花喷放
  千红万紫。
  老太太们这会儿听清楚了,原来刚刚成立了一个茶管局,想买茶,尽管上那
  儿去。这几年国家控制买茶,一个人只能买半斤,正愁着不够喝呢,这下子好了,
  有了一个茶管局了。要票吗?要什么票,票是什么都没有才想出来的法子啊。老
  太太们也不让无业青年们再往下念了,她们急赤白脸地凑上去问道:“茶管局在
  哪里?我说蛮胡佬,茶管局在哪里?”
  布朗说:“茶管局?茶管局在苏联啊!”
  众婆婆们闻听大怒,闹了半天,茶管局还在人家苏修的地盘上。这是可以拿
  来营歌燕舞的吗?这是可以拿来朗诵的吗?这是可以聚集年轻人日唱夜唱的吗?
  他们吃不准这算不算是反革命行为,也吃不准到底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个茶管局。
  她们且按下满腹疑虑不表,那天夜里,她们截住了刚下中班回来的寄草,开门见
  山地说道:“都道你市里头有大干部认识,所以你丈夫在牢里,人家也为你作保。
  这个你要领人民政府的情才是。新社会里做人,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
  人。”
  寄草说:“我新社会里做人这样做,旧社会里做人也这样做的。”
  众婆婆们听得几乎厥倒,她们也吃不准这是不是反动言论,只好说:“你这
  样说话,小心公安局抓了你去,有人保你也保不住。”
  所谓有人“保你”,的确有一段掌故。话说三反五反之时,有人揭发杭寄草,
  说其原本是反动军官的老婆。居民区里要争先进,正愁抓不出一个反革命呢。墙
  门里里外外,大小标语贴起来,要“过”寄草的“堂”。不曾想那个揭发寄草的
  媳妇,自己也不争气,从前也是堂子里出来的人,跟过国民党杂牌军当团长的,
  也不知是第几房的野夫人,风光了没几天,团长就被共产党打得无影无踪死活不
  知了。这媳妇转眼就嫁给了团长勤务兵,那勤务兵转念一掉枪,又成了解放军,
  解放军一转业就成了工人阶级。媳妇就从妓女转而成为一个工人阶级媳妇,简称
  “工媳”。工媳一来要求进步心切,又找不到进步的捷径,这一回找到了寄草这
  个活靶子,心里只有狂喜的份儿;二来工媳家添了人口,便觉得房子不够宽敞,
  特别是夏日纳凉少了一个院子,便相中了寄草的房子。寄草是赵寄客的义女,寄
  客遗嘱中就写明寄草为这套私家小院的继承人,所以抗战胜利寄草回杭后就一直
  住在那里。现在这工媳就指望着寄草扫地出门她好登堂入室呢。也是她命不好,
  正在那里国民党长国民党短之时,恰逢了小撮着来替寄草送茶。见那寄革正站在
  天井中间挨斗,听那工媳说得稻草变金条白誉会摇尾,寄草这个反革命看样子是
  死定了,小撮着由不得就上了火。小撮着是无产阶级,1927年的老党员老革命,
  虽然脱党了,他自己是当没脱党一样的。年纪大了,资格又老,难免说话天一句
  地一句的,别人拿他没奈何。一见此状,他就吼了起来:“你是哪路瘟神,也到
  这里来放屁!人民政府相信你这种野鸡倒是有鬼了。嫁给国民党,那是旧社会里
  的事。要嫁也嫁个明媒正娶,正房夫人!哪里像你,第几茬野老婆,自己掰着手
  指还数不清呢。”
  这番话吓昏了在场的男女们,工媳一声叫,当场厥倒。
  也是天保佑,恰在此时,北京有人发了话,说杭寄草同志早在抗日战争时期
  就参加了革命工作,不但救了地下党,还掩护护送了不少革命同志和烈士遗孤,
  杭寄草同志是革命的功臣,和她丈夫没关系,杭寄草同志反不得。
  那时杨真还在北京走红着呢。杭寄草因此没有在三反五反中被反掉。君子报
  仇十年不晚,等了十多年,这工媳终于等到了机会。
  话说那几个街道里弄积极分子把寄草一把拦住,工媳使了个眼色,大家就回
  过了神来,说:“杭护士你掂掂分量,你们家布朗怎么说话,也不该搬出一个苏
  联的茶管局来。你们那不是成心拿修正主义压着我们社会主义吗?”
  这头风波还没平下,那边一个小脚侦察员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张口就叫:
  “啊哟不得了了,小布朗要放火烧房子了!”
  “在哪里?”众人惊叫。
  “还不是在他自己家的院子里!”老太太指着寄草就喊,“杭护士你不快赶
  回去?你这个乱头阿爹的儿子,野人手里教坏了,不要一把火烧起来,把我们也
  都烧进去了呢。”
  原来,那快乐的小伙子杭布朗,那原始共产主义分子、那在西双版纳大茶树
  下连短裤都会脱给人家的乐观主义者,他哪里有那么些自己的、别人的概念。大
  舅杭嘉和特地从嘴里抠下来的龙井送给了他,一口喝去,寡淡得很,就几把抓了
  分光。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招待他的朋友们了,他们都是社会青年、无
  业游民,吃吃荡荡,无所终日,还要受各种教育,等着发到农村和边疆去,心里
  正烦着呢,也没个可以宣泄之处。天上掉下来一个小布朗,他们唱啊跳啊,朗诵
  诗歌啊,一到晚上,寄草上中班走了,他们倒是留下了。小布朗又是一个要朋友
  不要命的人,见没有龙井茶可以招待朋友们了,就说:“我这里有云南带来的竹
  筒茶呢,我们拿来烤了吃怎么样?”
  杭州的姑娘儿小伙子从来也没有见过竹筒茶,听听都新鲜,急忙说:“拿出
  来,拿出来。”
  “要喝烤茶,可是要先点火塘的啊。”
  一个姑娘儿说:“啊哟妈,那不就是夏令营吗?”她激动得连妈都叫了出来。
  一伙人就分头去找柴火了,转眼间捧来了一大堆,院子里当下点着,小布朗
  就取了竹筒出来,当中劈开,紧压成形的竹筒茶就掉了出来,细细长长黑黑的一
  条。有人就惊问:“这个东西怎么吃啊?”
  小布朗就说:“看我的!”
  说着,变戏法般地拿出了一套茶具,边人称之为老鸦罐的。这老鸦罐已经被
  火熏得活像一只黑老鸦了,它还有四个儿女呢,不过是四只小得如一个乒乓球般
  大小的杯子罢了。
  小布朗就让一姑娘先把那竹筒茶用手捻碎了,放在一个盘里,然后就拿着那
  老鸦罐到火上去烤。早有一个小伙子自告奋勇地从家里厨房中捧出了一只瓦罐,
  小布朗见了拍拍那小伙子的肩说:“这个东西好!”
  如此这般,瓦罐灌了水就上了黄火,这边老鸦罐也烤得冒了烟,小布朗抓起
  一把竹筒茶就往那罐里扔,一阵焦香一阵烟,只听得那昭僻啪啪一阵响,竹筒茶
  就浑身颤抖地唱起歌来了。
  茶都开始唱歌了,人能不唱吗?星星都开始唱歌了,火苗儿能不唱吗?小布
  朗激动地看看他的朋友们,环视着这个人工的村寨家园——唉,有总比没有好啊!
  夜晚降临了,多么想念你啊,我的父亲,我的老邦成爸爸。都说茶的故乡就在大
  茶树下,都说那株大茶树,就是茶的祖宗,那么我小布朗呢,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是大茶树下的人的子孙呢?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过上了如此这般的一种令人窒
  息的生活呢?小布朗喉咙硬咽,不唱是绝对不快了。他拎起了已经沸腾的瓦罐之
  水,黄河之水天上来一般地直冲那老鸦罐。陈啦一声,白烟弥漫,仿佛老妖出山
  一般,又是火又是水又是云又是烟,还没等杭州的那帮姑娘儿小伙子缓过神来,
  一个声音仿佛是从那遥远的大森林里传来了:
  山那边的赶马茶哥啊,
  你为什么还没有来到?
  快把你的马儿赶来吧,
  快来驮运姑娘的新茶!
  驮去我心头的歌呀,
  再细品姑娘心里的话,
  茶哥哥啊……
  一曲高歌,姑娘小伙子们被惊呆了。天哪,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生活
  是可以这样来过的吗?可以这样点着黄火、数着星星、蒙着茶烟、唱着情歌来进
  行的吗?原来这不是童话也不是梦,只要夜晚一降临,山那边的阿哥就出现了。
  老鸦罐里的竹筒茶浮起来了,翻滚着,咕嗜咕嘻,那是一种多么豪放的香气
  啊,那是大森林的气息,那是远古的声音呢。小布朗一边端起老鸦罐,把那沸腾
  的浓郁的茶汁往小杯子里倒,然后一只只地送到朋友们的手里,自己也端起了一
  只,望一眼苍穹,不由得再一次引吭高歌:
  熬茶就如做锦缎衫,
  美丽的茶团绣上面,
  无花的锦缎不好看。
  水只倒三勺不能多,
  茶只下三勺不能少,
  盐只放三把味道巧。
  红茶改色要乳牛,
  挤出的白奶要巧手,
  牛奶熬茶胜美酒。
  唱到这里,豪气上来,大声喝道:“有牛奶吗?”
  刚刚过了困难时期,牛奶还是个极其奢侈的词儿,但刚才喊妈的姑娘毅然决
  然地应道:“有,我们家有!”
  她家的老爷爷生病,医生说营养不良,得喝点牛奶。全家人不知走了多少门
  路,才换来那么一丁点儿的牛奶,还不知道哪一天会停。姑娘立刻奔回家中取来,
  小布朗三下两下就倒人老鸦罐。这就是牛奶熬茶啊!江南的小伙子姑娘们惊叹地
  看着,他们怎么能够不尝一尝呢?
  于是就一人一口地喝开了,谁都觉得味道无法言说,又苦,又香,又醇,又
  麻,但谁都不敢说不好喝。他们每一个人都激动万分地弹冠相庆般地互道:“真
  香啊!味道真好啊!从来也没有喝过这样好的茶啊!”
  姑娘突然说:“龙井茶哪里好跟这个牛奶熬茶比啊!”
  大家不免一愣,但立刻清醒过来,纷纷附和。就在这时候,院子的女主人杭
  寄草赶到了。
  看着一院子的年轻人,个个脸上被黄火映得通红,满院子的香气。住了多年
  的家,一下子竟然不像是自己的家了。寄草想问布朗他到底又在演哪一出戏,小
  布朗却兴高采烈地喊道:“妈,来一碗邦成爸爸煮过的烤茶!”
  寄草笑了笑,心里轻松多了,对跟来的老太太们说:“孩子们喝烤茶呢。”
  话音刚落,一声凄厉喊叫:“牛奶啊——我的牛奶啊——牛奶啊……,,
  姑娘的奶奶,拍打着大腿,就哭大抢地地叫开了。
第二章
  小布朗闹到了这个地步,眼看着就成了杭州城里的不良青年,杭家只好召开
  紧急会议了。这次会议晚辈一律不参加,旁听的却有小撮着。和以往大多数这样
  的时候一样,会议由政协委员杭嘉平主讲。他分析了杭布朗的当下情势,以为他
  只有三条出路:一、回云南大茶树下,从此做个山寨野夫;二、在城里赶快找个
  正式工作,不要是铲煤灰的那一种,得是一天八小时关起来能收性子的;三、找
  个合适的姑娘成家,有个地方让他费心思,他也就会安耽多了。三条出路中前一
  条当下就被寄草否决了。回云南,绝对不可能,除非她不要这个儿子了;找个收
  性子的工作,当然好,但一时哪里找去?小布朗成分不好,好工作真是没人要他;
  找个合适的姑娘结婚倒是可以考虑。小布朗二十多岁,也不小了,看他在杭州的
  巷子里东窜西钻,吹牛皮,说大话,胸膛上手指头红印子拍得脸膨响,有个老婆
  镇着,或许能够改变他的这种与杭家人完全不同的习性。然而,合适的姑娘在哪
  里呢?
  这时大家的眼睛就都朝嘉和看。杭嘉和一过六十,就正式从评茶师的位置上
  退休了,但在家里,大事最终还是他拍板。听了众人发言,他一声不响,过了好
  一歇,长叹一口气。寄草见大哥叹气,不等大哥开口就说:“大哥你不要说了,
  这件事情我做娘的会操心。”
  “我倒还可以到茶厂去说说看的。”嘉和说,“我从评茶师这个位置上退下
  来,好好的徒弟是带过几个的,可惜都是能人,派去做大用场了,如今那里倒是
  缺人手,前日还来催我出山呢。”
  寄草眉眼松了开来,她知道,大哥从来不随便许愿,便说:“茶厂可以的。”
  “也不是说去就可以去的,要先挂号。”嘉和看着寄草,“这段时间不要给
  他空下来,鼓楼旁边这家煤球店还算正气,还是先在那里放一放。”
  “你们要叫他铲煤灰铲到什么时候去?”寄草又叫。
  嘉和口气有点硬了,说:“什么事情人做不得?挣工吃饭,天经地义。布朗
  心野,先收收骨头,真到了茶厂,我还有一张老面子要靠他给我撑呢。”
  大哥温而厉,寄草最听的还是他。嘉和见大家没有异议,又说:“要相姑娘
  儿,也把心放得大一些,眼睛不要只盯在城里。”
  大家都知道嘉和这句话的意思。你盯在城里也是白盯,有几户人家真正肯把
  女儿嫁给有个劳改爹的小伙子,你把洞萧吹破了也没用。这样问了一会儿,寄草
  又说:“我们那个厂,也不都是十不全,有几个姑娘,还是蛮顺眼的,就是听不
  见说不出罢了。”
  寄草说的是她所在的那个街道小厂,专门制了鸡毛掸子来卖,也兼着糊纸盒
  子。那里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尤其是残疾人。
  话说到这里,旁听的小撮着就听不下去了,接口说:“刚才大先生已经说了,
  眼睛也不要只盯在城里,我就接了这个口令。我反正是孙子孙女七八个的,你们
  要谁只管挑。”
  大家听了,眼睛就亮了起来,小撮着便顺势说:“我看我跟前的采茶就还可
  以,她还有份工作,虽是临时的,也难说哪一天不会转正。再说了,布朗真的工
  作难找,到翁家山落户也不是不可以的,总比城里挂起来强。”
  大家就想起来那个有着结实板牙和同样结实背脊的村姑,相互对了对眼,谁
  也不说话。最后还是嘉和说:“寄草你也晓得,这种事情还是娘舅最大的,我来
  出面吧。”
  大哥一句话,寄草就掏手帕了,边擦眼泪边说:“我也想通了,过几日我就
  到十里坪去。”
  十里坪在浙江腹地金华,劳改农场的所在地。寄草找的肯定是罗力,这时候
  找他,还能有什么事情?大家听了都不响,只是眼巴巴地盯着寄草,仿佛早就期
  待又害怕听到寄草接下去要说的话。
  果然寄草说:“大哥,我现在提出离婚,不会再是落井下石吧。”这句话刚
  刚吐出,她就失声痛哭,连带一起坐着的大嫂叶子和侄女杭盼,都一起哭出了声
  来。
  大哥嘉和眼眶里也都是泪水,一是心痛他的小妹寄草——可怜十五年红颜守
  空房,双鬓渐生华发,苦到今日还没有一个头;二是心痛他的妹夫罗力——他本
  来还一直指望着十五年后他们能在西湖边共饮一壶茶。他对这个东北汉子一直有
  着很好的印象。他是个真人,死硬分子,一口咬定坐牢是受了天大冤枉的。硬到
  后来,也不是没有出狱的可能,但又暗示,得有个前提,先承认罪行,然后再减
  刑释放。嘉和赶到牢里去见罗力,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罗力听了这话,摊开一双
  大手十根手指,问嘉和他已经坐了几年牢,嘉和看着那双累累伤痕之手,说,十
  年有余了;罗力又问:我犯得着为那余下的几年做狗吗?嘉和听罢此言,一只手
  按住自己的心,一只手抓住罗力的手,说:“大哥三年后再来接你!”
  三年过去了,人却还是接不着。
  杭嘉平见不得眼泪,连忙拿话来培,说:“是好事啊,是好事啊,哪里说得
  上落井下石。有几个人等得了十五年?再说现' 在罗力也已经出狱了,布朗也准
  备着成家立业。罗力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为了儿子,他什么不肯做?”他想
  了想,一拍胸膛,“寄草,要不要二哥陪你去一趟十里坪?”
  寄草连连摇手,说:“你还想当右派啊,这回可没有人保你了。”
  1957年时,杭嘉平仗着自己资格老,又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差一头发丝的距
  离就要当右派了。还是因为有着吴觉农这些老先生说话,才保下来了。世上之事,
  真是白云苍狗祸福难测啊。嘉平苦笑着说:“你看人家杨真,还没坐牢呢,老婆
  孩子就和他一刀两断了。你到今天才提,还担心自己良心过不去。”
  提到杨真,大家就重新啼嘘起来。杨真也是,外交官也做过了,京官也做过
  了,到底还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躲过了五七年,躲不过五九年。好在右倾比右
  派要轻一个等量级,已经在北京某理论研究部门从事领导工作的杨真又“发”回
  了杭州,到大学里去教书。唉,马克思主义者杨真同志当年奉旨进京时何等踌躇
  满志,如今回来又是如何的凄惶落魄,真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
  雪靠靠。寄草这才悄悄叫了杨真,湖上三潭印月我心相印亭前,清茶一杯,为他
  接风。
  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虽然湖上依旧风月无边,但杨真心情沉重,又不想
  让寄草这倒霉的人再难受,就和她开玩笑,说他当年的话有预言作用,果然他落
  难了,他老婆立刻离婚,来看他的,还是她杭寄草。寄草这些年一个人在底层生
  活,又加这两年没饭吃,双颊黑瘦,动作表情都有了一种下层人才有的麻利无碍,
  备下的那点瓜子她也用来填肚子了,她飞快地吐着瓜子壳儿,一边听了老朋友的
  话,说:“你和罗力不一样,他是阶级敌人,你是人民内部矛盾,官当不成了,
  还不是当教授?我就是不明白,你倒是犯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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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真这些年读了一些书,又见了一些世面,年轻时的书呆子脾气又重新发作
  起来:“马克思主义者是历史唯物主义者,相信历史是渐进式前进的。但历史真
  的可以通过革命而飞跃吗?比如我们真的可以从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直接
  进人社会主义,也就是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吗?我到苏联当了几年外交官,才明
  白为什么列宁会在十月革命之后提出新经济政策。你不知道,苏联这个国家,别
  看有飞机有原子弹,可他们的农业生产,还不如沙皇时期呢。”
  寄草噗地吐出一片瓜子壳,说:“我明白了,你是说苏联人吃得还不如沙皇
  时候好。”
  杨真愣了一下,说:“你这话听起来就像批判我的人说的。”
  寄草哑哑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这些年来在底层不停的叫喊声中,已经如残
  花败柳,和她风韵犹存的面容实实在在地形成一个大反差。她说:“别当我十根
  手指黑乎乎脏兮兮的真的什么都不灵清,你说的我全明白。你是说我们现在还不
  如从前活得好,这不是污蔑社会主义制度又是什么?”
  杨真一边环视周围一边捶着桌子小声说:“你怎么也这么乱弹琴?我是想从
  理论上搞明白,社会发展的必然阶段能不能够跳跃,这是个学术问题,可以研究
  嘛。”
  寄草瞪着眼睛说:“你也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老百姓几年没饭吃了,你
  那些理论要是不能让他们吃上饭,他们要你的理论干什么!”
  杨真看着寄草,觉得她真是一个奇迹,人都快饿死了还敢说这样的反动活,
  还竟然没有步丈夫的后尘。又想想自己,的确有一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实际上这
  是一个不可能不涉及到实践的重大理论课题,他当然不是没有想过实践,打他右
  倾也没有冤枉。他干瞪着眼说不出话,倒叫寄草想起那个很久以前因伤寒打着摆
  子的革命书生。她重重地叹口气,才说:“我知道你在为我担心,可是你不知道
  我才是真正为你担心呢。你当了这些年的官,也没学会怎么当,我看你学当老百
  姓也难。你一个人呆在这里,没个人照顾,也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那才
  真正要当心呢。”
  杨真摊摊手说:“我也认了,这么多年你也不是这么过吗?”寄草说:“你
  看看我还像不像个人样。不瞒你说我早上出来时还想把自己弄得像样些,破镜子
  里照照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了。我说书呆子,你就快快成个新家吧,趁你现在
  还是个教授,还有人肯嫁你。”
  杨真突然不假思索地就冒出了这么一句:“到哪里再去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寄草一怔,乌珠就亮了起来,脸上有了一点赧色,却笑着说:“是啊,到哪里去
  找那个把你的《资本论》往车下扔的同路人啊!”
  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看着湖面,饥饿使他们身轻如叶,他们有一种站
  不住要被风刮走的感觉。桌面上剩了几粒瓜子,寄草麻利地捡了起来,抓起杨真
  的手,慷慨地说:“都给你,男人经不起饿!”杨真要推,寄草已经往湖边走去。
  奇怪,西湖也仿佛饿瘦了似的,湖面浅了许多。寄草想起了当年家族中血气方刚
  的年轻人。1937年秋天的湖上,他们的冲撞和呐喊,他们的牺牲和决战……如果
  楚卿还活着,会不会与她杭寄草继续舌剑唇枪呢?她看了看。瞧快的杨真,突然
  没来由地胡思乱想——如果他们还活着,会不会也和这个杨真一样倒霉呢?温情
  和忧伤升起来了,她对杨真说:“杨真,别跟我和罗力那样,要跟我大哥学。他
  总是跟我说,别说话,人多的地方,一定记住别说话,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你是要消灭嘴的一种生理功能吗?”杨真苦笑着,用玩笑的口吻说。
  寄草撒了撤嘴,说:“用心说话不是一样吗?我年轻时看武打小说,知道武
  林高手中,有人就会说腹语。”
  杨真突然问:“你知道那会儿为什么我老想和你在一起?”看寄草被问得有
  些茫然,便说:“我就是喜欢和你对话,或者你不停地说,我不停地听,或者我
  不停地说,你不停地听……哎,多好的日子啊…。、。”
  他最后的那句感慨,让寄草一下子港然泪下了。
  还真让寄草说准了,杨真上了几年课,到底也没管住自己的嘴巴,又开始与
  人理论可不可以超越阶段的问题了。对他这种有前科的人,上头决定不再姑息,
  “发”到浙北乡下劳动改造了事。此刻嘉平再提起杨真的事情,寄草就回了一句:
  “我怎么好跟人家杨真老婆比?人家也是延安时期的老革命。我是什么,立场不
  分,落后分子,连护士都当不成,只好在弄堂里扎鸡毛掉帚。要不是你们替我担
  着,我也怕是早进了监狱了。”
  叶子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杭家人也早就习惯了只要嘉平在场她就不
  说一句话的态度。可这会儿她伸出她那双已经干瘪的手,轻轻地按在了寄草的嘴
  上,发出了一声:“嘘——”寄草这才住了嘴。
  另一个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女子杭盼,刚才一直陪着小姑走过羊坝头,路过青
  年路口的那座钟楼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高高在上
  的那口大钟。寄草很想就那么站下去,一直站回到从前,她强打起着精神做人那
  么多年,现在有一种要垮的感觉。她想,为什么我就不能像盼儿那样呢?你看她
  独身一人,在龙井山中教书,倒过得安静,连肺病也好了。那就是因为她有她的
  上帝啊。她羡慕她,也为自己奇怪。她既不能像杨真那样相信共产主义,也不能
  像盼儿那样相信上帝。她觉得自己还是更像她的大哥嘉和,他们是相信生活的人,
  是在生活中讨信心讨希望的人。可是生活却不买她的账,她越想生活,生活就越
  难为她,越势利。她看看杭盼,长叹了一口气,说:“真是有点熬不下去了。”
  盼儿没有回答她,只是习惯地哺哺地祈祷了一声:“主啊。,。,”
  天空倏然暗淡下来,暮钟,就在这一声叹息中敲响了……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对小布朗说破这件事情很难。杭嘉和用他一贯举重若轻
  的作风处理此事。他不让寄草对儿子说什么,他只让任孙女迎霜来通知布朗。他
  也不说过几天相亲,他说过几天踏青。
  迎霜十二岁,和妈妈一起住在大爷爷嘉和家,哥哥得放则住在爷爷嘉平处。
  父亲杭汉援非好几年了,母亲黄蕉风常常下乡,这杭家最小的女孩子,和嘉和的
  关系倒比自己的亲爷爷嘉平还要亲。她的性格也有些像她的母亲的憨。平时她就
  爱上寄草姑婆家去,他们两家住得近,布朗叔叔和她特别好。此刻她鬼头鬼脑地
  探身人院,见了叔叔就忍不住抿嘴笑,边笑边说:“大爷爷说……嘻嘻……过两
  天,哈哈哈……我们一起去踏、踏、踏青,哈哈哈……”
  小布朗已经从煤球店里下班,正在给他的小中药园浇水,一回杭州,他就在
  自己家的鸡窝的废墟上种上了草药,可别人看上去那些都是鲜花:凤仙花、紫藤、
  芍药、石榴,还有菊花,甚至还有鸡冠花。他能够把鸡冠花种得大如小脸盆,寄
  草说这是她这一族系的遗传基因,如果布朗的外公还活着,他们肯定会朝夕切磋
  技艺。听了迎霜的话,他连头都不回,说:“实际上啊,根本不是去踏青,是去
  干什么呢——也许是相亲吧?”
  迎霜就大吃一惊,问:“谁告诉你的,布朗叔叔?你怎么知道是去相亲,我
  没跟你说啊?”
  小布朗回过头来,笑出了一口白牙,说:“她漂亮吗?”
  迎霜想了想,把嘴巴一咧,水蜜桃一般毛茸茸的小脸就咧成了核桃皮,她指
  着自己的那一排密牙,说:“就这样!”
  小布朗认真地说:“与小撮着伯伯一样?”
  迎霜说:“我不知道,大爷爷说一定要把你叫去,成不成的,人家等着呢。”
  小布朗就弯下腰来,笑嘻嘻地盯着迎霜那张嫩脸,问:“迎霜,你说呢?”
  “你多少日子也没带我们出去玩了。”迎霜用另外一句话做了回答。
  小布朗就果断地站了起来,拍拍手说:“去!起码我可以为她校正牙齿。实
  话告诉你吧,小迎霜,地球上没我做不到的事情2 ”
  迎霜知道她的这个表叔爱吹牛,奇怪的是大爷爷却不烦他说大话。大爷爷平
  常是最看不惯说大话的人了,但布朗叔叔瞎说什么,大爷爷也不生气。
  杭嘉和为这次行动做了精细的物质准备:吴山酥油饼,颐香斋香糕,知味观
  幸福双,叶子昨夜煮的茶叶蛋,他还专门到杭州酒家订了一只叫花鸡。寄草到十
  里坪去了,错过这个日子,又不知什么时候见得上罗力。这是表面上说得过去的
  一个理由,另一层理由,他们两兄妹心照不宣:寄草是没有把握,她是担心人家
  姑娘嫌男方家的成分。她受过多少拒绝了,这一次她可承受不了,不如眼不见为
  净。这样一来,相亲这件重大的家事,就全部落实在了杭嘉和头上。
  两天前寄草到大哥家来时,匆匆忙忙,什么也没有带,要往口袋里掏钱,被
  大哥两只薄手一把按住了,生气地说:“你做什么?我有。退休工资也够用了/
  '
  忘忧茶庄公私合营后,嘉和就谢绝了拿定息,只拿他的那份工资用于一大家
  人开销,叶子没有工作。得茶是烈士子弟,国家养到十八岁,上大学后也由杭家
  人自己负担了,祖孙两个都觉得自己掏钱读书,感觉气顺。蕉风、迎霜母女两个,
  加上出国前的杭汉,都住在羊坝头。至于寄草一家,这些年来是已经把大哥家的
  钱袋当作自己家的钱袋了。杭嘉和的生活担子,实在是不轻啊。
  寄草临走前递给大哥一个小包,说:“这是我在云南和罗力成亲时,证婚的
  大爷送我压箱底的,你拿去,采茶若是看得中我们布朗,就送她压箱底。”
  嘉和打开一看,是两块已经发了黑的沦茶,形状如碗,天长日久,硬如石头。
  原来用茶来作聘礼,一向就是老规矩。中国人,东南西北,都是有这个同样习俗
  的。在江南,这种仪式被称为下茶。那女方若是接了男方的茶,也算是接了一个
  信物,这门亲事,也就算是那么定了。无怪《红楼梦》里的凤姐要对林黛玉说:
  你既喝了我家的茶,怎么就不做了我们家的媳妇?嘉和想到这里,心就热了起来,
  把那沦茶在手里托了一会儿,才说:“妹,我有数了。”
  小布朗却全无母亲那番拳拳心意,一大早他就赶到了大舅家,一口气吞了四
  只茶叶蛋。见外甥杭得茶还没有从学校回来,又靠在他的床上,美美地睡了一个
  回笼觉。醒来时,正不知身在何处呢,恰好杭州酒家就送来了叫花鸡,他立刻就
  扒拉开包着鸡的荷叶,闻着香就用手钳了一块。迎霜看看大爷爷,见这种反常行
  动并没有遭到谴责,也学着要去钳一块,就被叶子奶奶轻轻地一抹。布朗没看见,
  吃着舔着,又扯一块塞到迎霜嘴里,手指头油乎乎,要往干净衬衣上蹭,吓得叶
  子赶快递过一块毛巾。布朗也不难为情,叫道:“你们这里也有这样的烤鸡啊!”
  嘉和告诉他,这就是叫花鸡,叫花子发明的制作法,偏叫皇帝看中了。皇帝
  吃了,却不叫皇帝鸡。
  布朗一拍胸膛:“今日我们吃了,我们就是皇帝!”
  迎霜吃惊地指着他:“你,封建主义!”
  布朗大笑,一只手拍自己胸膛,一只手点她的额头:“小脚老太婆!”
  迎霜看看自己的脚,疑惑地问:“大爷爷,我的脚不小,我也不是老太婆。”
  杭嘉和知道布朗的意思,是说迎霜也像居民区的老太太那样爱管闲事呢。他
  很想告诉布朗,这么说话,别人听见了,又要吃苦头的。想了想,还是没有讲,
  却问:“叶子,九芝斋的椒桃片买了吗?”
  叶子慌慌张张地回答:“还没有。刚要走,居民区把我叫去,查特务呢。”
  嘉和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叶子就成了这么一个胆小
  琐碎的女人。
  布朗摇着手说:“算了算了,吃什么不一样?”
  嘉和郑重其事地摇摇手,说。“可是不一样的。九芝斋的椒桃片,做工那才
  叫讲究。先把糕蒸熟了,再裹上山核桃肉,然后人模子,一压,就成了长方条。
  然后呢,再把它切成极薄的片,再烘干,白里透黄,用梅红纸包好。这个好东西,
  是要就着茶,才能吃出品味来的,布朗你倒是不妨一试。吃一口糕,下一口茶,
  喷香!那才叫如人太古呢。”
  “什么叫如人太古?”迎霜听傻了,她也不是没吃过那椒桃片,但吃出如人
  太古来,这的确是不曾有过的事。清。
  倒还是布朗心有灵犀,说:“我知道什么叫如人太古。我在大茶树下吹着那
  萧的时候,常常如人太古哩。”
  舅甥两个会意,淡淡一笑,嘉和拍拍小布朗的肩,说:“把你那萧带上!”
  小布朗立刻转过身去,拍拍自己的后背,原来萧就插在腰间衣服里呢,这一
  次,杭家老小就都笑起来了。嘉和看着布朗年轻快乐的脸,想,这个头开得不错。
  现在,就差孙子得茶没有到了。得茶是个守时的人,怕不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吧。
  正那么想着呢,只听街口管公用电话亭的来彩一声尖叫:“杭家门里——一电话
  来彩不用人家评价,一目了然,斜眼瞄去,就是个风骚娘们。她高个细腰,
  肥臀粉脸,削尖下巴,越发衬得唇红齿白,柳眉杏眼。头发盘一个著,穿件阴丹
  士林蓝大襟衫。她的嗓音也是独具风采的,又尖又细,拎高八度。她又喜欢手里
  夹着一块手帕,倚门那么一靠,身体就呈S 形,整个儿就弯出了一个旧社会的妓
  女相。
  事实上来彩的确也是技院里出来的,被她养父卖来卖去的不知道卖了多少次,
  竟然卖到了香港。前几年,正是蒋介石反攻大陆,这个来彩好来不来,这时候突
  然回来了,说是探亲,也就是探她那个把她卖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养父。别人说,
  哪有这样的人,养父把她卖了她还不知道记恨,还回来看他,必有美蒋特务嫌疑。
  这就扣下了不让她回港了,可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一个子丑寅卯。养父熬不过这段
  时光,一命呜呼,把她扔在了新社会的街道里弄。居民区一时也不知把这个尤物
  怎么处理,最后总算废物利用,塞给一个瞎子做老婆去了。来彩倒也没怎么反抗,
  嫁给谁不是一个嫁,在香港的那个男人因她不会生孩子,早就外面娶了二房,她
  回去也没好日子过,这就糊里糊涂地做了瞎子老婆。瞎子的一个八竿子刚刚能打
  到的远房表姐在清河坊居民区管着一块天,见自家人有了活路,便动了侧隐之心,
  让正在监督劳动拉煤车的来彩回到人民内部矛盾中来,专门去管羊坝头巷口的公
  用电话。来彩从糠箩跳到了米箩,她那扭动着的水蛇腰和大肥臀,从此就伴着她
  尖而骚的声音,出人在清河坊的大街小巷之中。
  一听是来彩的声音,叶子就拦着嘉和说:“我去接,我去接。”
  嘉和侧过脸,扳一下叶子的肩头,微乎其微地一笑,说:“哎,还是我去吧。”
  布朗一抬头,突然看到舅妈的目光——他就看出来了,那不就是如人太古嘛,
  一瞬间,竟让他想起遥远的大茶树。
  电话是得茶打来的,说他是被同寝室的吴坤的事情耽搁了,现在马上就来。
  嘉和听了,突然心里一咯瞪,脱口就问:“他怎么还没有搬走?”
  电话那头的孙子得茶沉默了一下,才说:“快了,他的未婚妻已经来和他登
  记了。”
  嘉和这才不追问,只说:“别忘了买九芝斋的椒桃片。”
  搁了电话,他还在想自己的心事,慢吞吞地往回走着,却听来彩叫道:“杭
  先生,你怎么就那么走了?”杭嘉和回过头来,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她,把她看笑
  了,却伸出手,说:“暗,拿来。”杭嘉和这才想起自己没有付电话费,连忙口
  里说着对不起,把零钱就交给了来彩。来彩一边数着一边说:“真是儿子像老子,
  上回方越来打电话,也不付钱。”嘉和一听连忙又说:“我付,我付,我替他付。”
  来彩挥挥手,说:“好了好了,谁要他的钱,他一个人山里头改造,也是可怜。”
  嘉和连忙也挥手,意思是叫她不要再说下去。这个来彩,一点也不接令子,反而
  还问:“你们家方越怎么还在龙泉烧窑,他的右派帽子什么时候能摘?”
  嘉和真是怕听到“右派”这二字,摇着头对付着逃一般地退了去。转过巷子
  的弯,才松了口气,一件心事刚放下,另一件又被捡了起来。
  这件心事,正是和得茶刚才电话里提到的那个吴坤有关。
  1945年抗战胜利,杭、吴二姓的冤家对头就此结束。两个家族,一在浙,一
  回皖;一在城,一在乡,互不交往,更无音讯,半个世纪的纠缠,似乎已经被时
  光顺手抹去。谁知二十年后的某一天,杭嘉和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信是从北京寄
  来的,自称吴坤,和杭家的老相识吴升是亲戚,算起来应该是吴升的侄孙。信里
  说他从小就不止一遍地听老人说过杭家与吴家的生死之交。老吴升虽然早已死了,
  但吴家人都知道,当年他是如何背着那忘忧茶庄断指的杭老板死里逃生的。这个
  名叫吴坤的年轻人,自称刚读完北京名牌大学的硕士学位,因为女朋友大学毕业
  分到了浙江湖州,所以他也想往浙江方面分。但是在浙江他没有一个熟人,想来
  想去,只好与久无交往的杭家联系。他还说,他已经打听了,听说您抗老先生的
  孙子杭得茶就在江南大学留校任教,和他一个专业,都是修史学的,能否请他帮
  忙打听一下。
  杭嘉和抚着那根断指,思忖一夜,第二天就专门从学校叫回得茶看信。信是
  黄表纸,印着红色竖格子,字是毛笔小楷,透着才气和功夫,这样的行书拿去,
  哪个老先生看着都舒服。得茶倒是高兴,说:“我们系里,宋史一向就是研究的
  强项。这个吴坤修的是北宋那一块,再接着研究南宋,那是最完整的了。我先到
  系里问一问。”
  嘉和心里一阵暖,看了看孙子,除了戴着眼镜之外,他和儿子杭忆长得真是
  像。得茶三岁以后就回到爷爷身边,他连一天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但在许多
  地方,却惊人地继承了他那位年轻诗人烈士父亲的品性——比如他身上的那种潜
  在的浪漫和无私。所以1958年大跃进,少年杭得茶带着一群人来拆他们忘忧茶庄
  的那扇楼花铸铁门时,杭嘉和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事先这个宝贝孙子已经把叶子
  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收去大炼钢铁了。不过,当得茶把茶庄那张有乒乓球桌那么
  大小的茶桌也搬出去的时候,嘉和还是真正心疼了。对他而言,这绝不是一张单
  纯的桌子啊。再说,他们要桌子干什么呢,桌子又不能大炼钢铁。
  他心里想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叶子就忍不住先替他说了。叶子拉着孙子,小
  心翼翼地问:“茶茶,你们要茶桌干什么?”他们的宝贝茶茶奇怪地看着他们问:
  “爷爷奶奶,我们要茶桌干什么?”
  这一句话就把两位老人全问傻了。他们面面相觑,回答不出。他们的茶庄早
  已公私合营了,来卖茶的人早已没有先在茶桌上品一杯的习惯了。至于一起在茶
  桌前斗斗茶、看看字画的雅兴,那根本就是前朝幻影,不提也罢,若提,自己都
  有恍若隔世之感了。
  烈士子弟杭得茶的性格在三年自然灾害之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当然不
  能仅仅归于他的吃不饱。他是在这期间进人大学,并开始和杨真这样的人真正开
  始接触的,杨真的思想、学说和遭遇很深地影响了他,甚至影响了他的性格与为
  人处事,直至影响到了他对学业的选择。
  此刻,孙子的热情感染了爷爷。杭嘉和可以说是很久没见过得茶眼里燃烧起
  来的这种热情了,这是一种既为之担忧,又为之欣慰的热情。这份热情也多少消
  解了因为这封信给他带来的忧虑。杭嘉和已经老了,从他饱览的人生中可以得出
  一些神秘的不可解释的箴训,比如过于巧合的事,往往是某些事件发生前的征兆。
  在这封年轻人的信中,虽没有看出过于巧合的机缘,但想起吴家,杭嘉和的感情
  依然是十分复杂的。
  杭嘉和的预感没有错,得茶在得到系里的肯定答复之后,写信给北方的吴坤。
  果然第二封信里,就出现了年轻人火热的倾吐。得茶看信的时候,激动得信纸都
  发出了嚷嚷的声音,像饥饿的蚕正在吞吃着桑叶。果然世界既大又小,生命处处
  设置机缘,原来吴坤的行动里有着这么强大的内在的逻辑;原来他的那位名叫白
  夜的女朋友、那位名义上是北京某位德高望重的老干部的女儿,实际上却是杭家
  的老朋友杨真先生的亲生女儿;原来她自愿从北方分到这江南小镇,只有一个目
  的,就是离她的生父近一点,杨真先生不是正在湖州长兴的顾清山下劳动改造吗;
  原来他是那么地爱他的女友,她是他的全部生命,是他的永恒的女神,是他的命
  运,总之没有她他是无法再活下去了,所以他放弃北京的更广阔的学业天地,宁
  愿到这东南一隅来重新开始两个人的新生命。他说这件事情只有求靠他们杭家,
  尤其是他杭得茶了。因为他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和杨真之间的关系——也许这
  会影响他顺利地分配到这里。这封信倒是用蓝墨水钢笔横写的,办公信纸。这个
  尚未见过面的年轻人的钢笔字一开始也很漂亮、微洒,是那种专门进行过书法训
  练的人才具有的笔力。但这种笔力行文到三分之一时就开始潦草,很快就转化为
  一种天马行空般的充满激情的喷涌。急不可耐的倾吐,毫无设防的渴望,简捷而
  十分有力、子弹一般地击中了得茶的心。最后那一张纸得茶是连猜带蒙读出来的,
  看得出这位爱情的信徒,此刻已经处在白热化阶段。得茶只把这信看了一遍,就
  急匆匆地骑着自行车又往家跑。岂料爷爷连他一半的激情都没有,爷爷杭嘉和把
  两封信同时取了出来,反复比较,这让杭得茶站在一边暗自不解,在他看来,有
  些东西是不好拿来作比较的,比如说有关涉及到爱情的东西。爷爷仿佛看出了他
  的心思,把信收了起来,只说了一句话:“这两封信倒不像是一个人写的。”得
  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爷爷还是很关键的。嘉和却
  只挥挥手让他吃饭。嘉和有嘉和的想法,他要核实一些关键的问题,还要尊重老
  友的意见,尤其是在老友落魄的时候。他与杨真之间的通信以及他后来与嘉平在
  这件事情上的努力,杭得茶一概不知。他只知道半年以后,吴坤就如愿以偿地来
  到了杭州城。
  吴坤刚来时没有房子,得茶就让出自己宿舍房间的那一半,两个助教合住。
  他们相处得很好,学术上也能互补。吴坤长于表述,得茶长于思考与实证,年轻
  而不泥古,有独立见解,但发乎心止于言,轻易不下定论。吴坤却很有冲劲,一
  到学校,就发表了好几篇在学术圈子里很有锐意的文章,这其中的不少见解,来
  自于得茶的思考。有人很在乎自己的东西被他人所用,得茶却完全不在乎,不但
  不在乎,他还为自己的思考能为他人所用而高兴。他们两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在系里一时就成了一对才子。吴坤长得十分精神,下巴方方的,每天刮得雪青。
  头发浓黑粗硬,把前额压了下来。大而略显肥厚的手掌,动作有力不容置疑。他
  的面部表情生动,脖子略粗但极为灵活,头部摆动时犹如一只灵敏的年轻的豹子。
  他又那么豪爽、随意,与人交往,三句两句,就拉近距离。总之吴坤是一个好小
  伙子,大家一开始就那么认为。
  实际上,得茶第一次与吴坤交谈就发现他们的根本不同之处,吴坤是那种性
  格外向的人,而他自己却是一个内敛者。仿佛正因为如此他反倒更欣赏他,或者
  他要求自己更加欣赏他。在他欣赏他的同时,四年级的女大学生们也纷纷向吴助
  教抛去媚眼,站在一边的同样年轻的就得茶倒像是一个书童。吴坤愉悦地和她们
  对话,这里面的光明正大的调情,像杭得茶这样一位从未涉人爱河的人是感觉不
  到的。他只能从事后吴坤那闪着愉快的眼神上看出一些异样,他总是摆摆手,仿
  佛无可奈何地说:“南方的女孩子啊,都是这种风格。”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
  得茶不知为什么地就会想到那位北方的女孩子。吴坤是为她而来的,但直到现在,
  杭得茶还没有见过她。
  总之,一旦有了吴坤,一种格局就形成,那是一种比较的格局,得茶在吴坤
  的衬托下,显示出了另一种风貌,他喝茶,而吴坤爱酒,看上去他仿佛比吴坤要
  嫩得多。他羞涩,有时还不免口吃,这也是家族的印记,杭家的男人,几乎都有
  些口吃。他治学的方向是地方史中的食货、艺文、农家、杂艺类,对这个领域,
  许多人闻所未闻,纯属冷门。吴坤开玩笑说,他以为像得茶这样出身的人,应该
  去修国际共运史呢。得茶说:“从逻辑上推理,我去修食货也和出身有关啊。我
  们家可不是光出烈士的,主要出产的还是茶商,所以我最近正准备研究陆羽,他
  那部《茶经》,不是在湖州写的吗?”这一说吴坤也乐了,回答说:“照你那么
  说,我正准备研究秦桧,也和祖上有关少?我们家祖上可没有当奸臣的啊!”
  得茶为了表达自己那种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心情,破例把吴坤带回家里,吃
  了一顿饭,知道他对酒的兴趣比对茶更浓,特意请奶奶去买了绍兴老酒。宴毕,
  又把他带到后院的那间小屋子,门媚上刻着的那四个字让吴坤停住了脚步。“曲
  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你还坐禅啊?”他笑指着门媚上写着的' “花木深房”
  那四个字问得茶。其实这里早已是七十二家房客的大杂院,再无通幽之感了。得
  茶笑笑说那是曾祖父手里的事情,属于文物,所以才让它留着的呢。现在这里是
  他的小书房兼卧室。
  吴坤在那间禅房里看到了一些别样的东西,他暗暗吃惊,这里的每一样东西,
  都是可以体现抗得茶的个性,而在学校里看到的那些却只是杭得茶的一部分,或
  者一小部分。只有在这里,杭得茶才会在瘦削的面容上露出了些许的得意。他让
  他看挂在墙上的《琴泉图》,他曾祖父用过的卧龙肝石,他的日本亲戚在六十年
  前送给他们杭家的砸成两爿后又重新铜好的天目盏,那尊放在案头的年代悠久来
  历不明的青白瓷器人儿陆鸿渐,还有那把有神奇传说的曼生壶。这些东西放在那
  里,并不让吴坤觉得有多起眼,但一经得茶解释就不一般了。吴坤更感兴趣的还
  是挂在墙上的两张大图,一张写着“唐陆羽茶器”,另一张写着“南宋审安老人
  《茶具图》”,两张画画的都是古代的茶器。吴坤的视野就被第一张画上第一幅
  图——一只风炉吸引住了。
  风炉画得蛮大,三足两耳,风炉旁竖写着四行字:伊公羹,陆氏茶;坎上翼
  下离于中;体均五行去百疾;圣唐灭胡明年铸。吴坤指着那最后一行问:“圣唐
  灭胡明年,应该是764 年吧?”
  “正是那一年。陆羽是安史之乱时从湖北天门流落到江南的,这只茶风炉大
  概就是纪念平叛胜利所铸的吧。”
  “可见陆羽号称处士,也是一个政治意识很强的人。”
  他见得茶很认真地看着他,就又指着那第一行字说:“我不懂茶学,瞎讲,
  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过拿伊公羹和陆氏茶来平起平坐,说明陆羽,其实是有伊尹
  之志的。”
  伊尹是史籍中记载的商朝初年的著名贤相,有“伊尹……负鼎操组调五味而
  产为相”的记载,这也是鼎作为烹任器具的最早记录。在中国历史上,“伊尹相
  汤”和“周公辅成王”一样,都被后人把之以圣贤之礼。吴坤这样评价陆羽,也
  是顺理成章。
  但得茶却不同意这种简单的立论,他说:“在我看来,陆子在此倒不一定把
  自己摆到政治立场上去。我对他算是已经有了一点初步的研究,至少有句话我敢
  说,他是封建时期的知识分子中少有的一个具备自己价值体系的人。比如他敢拿
  自己的茶与伊尹的羹比,应该把鼎的因素放进去。鼎最早不过是一种礼器,传国
  重器,用于祭祖,也可在鼎上刻字,歌功颂德吧。后来用到炼丹、焚香、煎药等
  等上来。伊尹用来煮羹,陆羽用来煮茶,都是首创。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
  事新茶,陆羽事茶和伊尹相汤一样,都是千秋伟业,虽一在朝一在野,一论政事
  一论茶事,都可平起平坐,不分高低贵贱。所以后来太子两次召陆羽进宫当老师,
  都被他拒绝了。这就和日本的茶祖千利体很不一样嘛。千利体就当了幕府丰臣秀
  吉的茶道老师,结果怎么样,活到七十岁,还让秀吉逼着自杀了。”
  得茶突然滔滔不绝地说了那么多,倒让吴坤新鲜,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在争
  辩中甘拜下风的人,立刻就回答说:“你那些例子可是个例,别忘了,任何一部
  历史都是政治史。”
  “那可是政治家说的。”
  “也是史书上那么写的。”
  “别忘了,还有另外一条历史长河,日常生活的历史长河,没有被政治家们
  正眼相看,但是却被老百姓一代代传承的历史,比如它们。”他指了指墙上的那
  两幅画。
  吴坤第一次吃着了得茶分量,他的内功,就在这里,花木深房中,这番话之
  后,他微微地有些吃惊和不快。他不是一个能公然听不同意见的人,尤其是得茶,
  这个在他眼里相当低调的人。但他非常聪明,也有相当敏捷的微调能力,他立刻
  就指着中间的那两句话,笑着说:“快把这两句没有被政治家正眼相看的话解释
  给我听。”
  得茶突然警觉,像是感觉到朋友的调侃,笑指着他说:“你算了吧,宋朝人
  最喜欢讲异瑞,算八卦,你会不知道?坎、哭、离你还要我来讲?”
  吴坤也笑了,说:“你就让我当一回听众吧,我最懒得记这些东西,真是要
  用了才去查资料的,快说快说,也让我长点见识。”
  得茶这才解释说:“一说就明白。这四行字都是刻在这只陆羽亲自设计的茶
  炉上的。其中第一行分成' 伊公' 、' 羹陆' 和' 氏茶' ,分刻在炉壁的三个小
  洞口上方;其余三行字分刻在三只炉脚上。坎主水,卖主风,离主火,坎上翼下
  离于中,不就是煮茶的水在上,风从下面吹人,那火却在中间燃烧吗?至于那'
  体均五行去百疾' 七个字,就更好理解了。我们都知道,古代中国的中医学是根
  据金木水火土五行的属性,来联系人体脏腑器官,再通过五脏为中心,运用生克
  乘悔的理论,来说明脏腑之间生理和病理现象,从而指导临床治疗的。这句话的
  根本意思,也就是说茶是一种好喝的药罢了。不过陆羽把卦义都渗透到茶事的各
  个方面去,这种文化对日常生活的介人,却是不简单的。你看这幅风炉图,是我
  根据陆羽的描述画的,你看那个支架的三个格上,也分别铸上了粪、离、坎的符
  号,还有象征风兽的' 彪' ,象征火禽的' 翟' ,象征水虫的' 鱼' ,这些,都
  是根据《周易》上的卦义设计的。这样,当人们使用这只风炉的时候,还会以为
  在使用一只普通的风炉吗?”
  “一只烧茶的炉子都文化成这样,从这只炉子里烧出来的茶,还不知道文化
  成什么样呢!中国封建社会漫长到两千年,不知道跟这样的烧茶的炉子有没有关
  系。”吴坤再一次调侃着说,但他的心里充满着对这位同室的尊敬,这才是搞学
  问,这才叫治史,能把冷门研究得那么热火朝天,这就是一种本事,虽然他对这
  一方面并无大兴趣。
  得茶这一次倒没有听出朋友的调侃,反倒认真地说:“这肯定是研究历史的
  一个角度。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采取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对这个国家的正史不会
  起作用吗?我可以告诉你,喝茶与不喝茶,肯定是不一样的。唐代的甘露之变是
  怎么引起的,你不会不知道吧,那不就是因为国家的茶事政策作了重大调整引起
  的宫廷政变吗?鲁迅先生在古书中横横竖竖地看,都是' 吃人' 二字;我在古书
  中横横竖竖看,都是帝王将相。难道历史不可以有另外一种记载法吗?难道以庶
  民生活变迁为标志的历史不可以是历史吗?所以我才特别看重唐煮宋点明冲泡,
  因为这是人民自己的历史。你不会觉得我谈得太远吧,我告诉你,我的茶史里有
  历史观呢。”
  吴坤笑着说:“什么唐煮宋点明冲泡,我真是不知道,包括甘露之变的详情,
  唐史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你的领域。不过宋代王小波的起义倒真是名副其实的茶
  农起义,他倒也真是影响未王朝历史发展的。”他们的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叶子
  手指头上钩着两只洗干净的茶杯走来,要给这对年轻人冲茶。得茶说:“奶奶,
  我们要用曼生壶。”叶子早就把曼生壶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案上,只是说了一声
  “手脚轻一点”,就悄悄走了。
  那天晚上,关于曼生壶,得茶又讲了许多,吴坤认真地听着,不再随便插嘴。
  得茶讲的许多关于这块土地上的故事和人物,都深深地吸引了吴坤,当他讲到很
  想收集各种茶事方面的实物,有一天可以建一个有关茶的博物馆时,吴坤真的心
  血热了起来。他当即表示他家乡徽州还保留着不少这方面的实物,他一定帮他征
  集回来,说这些话时他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调侃了。他是京城大学经过名家正宗
  训练的才子,在外省,突然发现了足以和京城文化平起平坐的另一种力量。
  饭后这对年轻人回了学校,嘉和来到厨房,看着叶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收拾盏
  碗,他突然问:“你觉得怎么样?”
  叶子说:“没看清啊,我的眼睛不行了。”
  嘉和怔了怔,想,我的眼睛还很好啊,怎么我看这个年轻人,也是模模糊糊
  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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