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现实百态>> 王旭烽 Wang Xufe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5年2月)
南方有嘉木
  《茶人三部曲》以绿茶之都杭州的忘忧茶庄主人杭九斋家族四代人起伏跌宕的命运变化为主线。
  故事发生在绿茶之都的杭州,忘忧茶庄的传人杭九斋是清末江南的一位茶商,风流儒雅,却不好理财治业,最终死在烟花女子的烟榻上。下一代茶人叫杭天醉,生长在封建王朝彻底崩溃与民国诞生的时代,他身上始终交错着颓唐与奋发的矛盾。有学问,有才气,有激情,也有抱负,但却优柔寡断,爱男友,爱妻子,爱小妾,爱子女……最终“爱”得茫然若失,不得已向佛门逃遁。杭天醉所生的三子二女,经历的是一个更加广阔的时代,他们以各种身份和不同方式参与了华茶的兴衰起落的全过程。其间,民族,家族及其个人命运,错综复杂,跌宕起伏,茶庄兴衰又和百年来华茶的兴衰紧密相联,小说因此勾画出一部近、现代史上的中国茶人的命运长卷。
第一章
  浙西茶苗在遥远的南亚次大陆迅速繁殖之际,它的故乡对它的行踪几乎一无
  所知。上世纪中叶,这个清帝国的富庶省份,正在一场大战乱之中。
  东南一隅的浙江,本来有着性情温和的岁节和湿润多情的雨季。缥缈的雾气
  在清晨与傍晚线绕省城杭州的三面峰峦,那里是小叶种灌木茶林生长的最舒适温
  床。
  愤怒的拜信上帝教的中国南方的农民们,聚集为太平军,头上裹着红巾,被
  称之为长毛,占据了这个茶商云集的集散之地。
  同治三年,岁在甲子,春三月三十日,驻扎杭州的太平军弹尽粮绝,在死守
  两年三个月之后,终于在夜半时分,撤出武林门,退向德清。
  次日,余杭相继失守,清军入城。
  马嘎尔尼和长毛都不会对位居杭州城羊坝头忘忧茶庄的杭老板产生实质性的
  影响。同样也染上了芙蓉痛的中年男人,继承了杭氏家族绵延不绝的茶之产业,
  系有忘忧茶庄一座、忘忧楼府数进。涌金门的忘忧茶楼一幢,昔因抽大烟之故,
  易手他人。
  沉醉在烟气中的杭老板,与他共读过同一私塾的郊外三家村小地主林秀才,
  均为乐天知命之人。他们有着自己的生存方式,对朝廷和国家都缺乏必要的热情。
  官府也罢,长毛也罢,首先不要影响他们发财致富,其次不要影响他们婚丧嫁娶。
  说实话,长毛对忘忧茶庄倒也不薄,发给它“店凭”,准它开业经营,茶庄所在
  地,又是太平军划出的买卖街,长毛也要喝茶的,茶庄生意倒也兴旺。
  至于三家村小地主林秀才经营的几十亩藕田,夏来都开荷花,秋去都生藕节,
  天道有常,无须过问。倒是女儿一年年大了,等着嫁到城里去的,是件要事。恰
  在那样一个林秀才女儿待嫁的夜晚,杭老板发现他那失去母亲的十八岁的独生儿
  子杭九斋,躺在榻席上,点着了山西产的太谷烟灯,并把翡翠嘴的烟枪对了上去。
  一股迷香,扑上鼻间。杭老板心里一声叫苦:不好!伉、林二家儿女完婚之事被
  推上首要议事日程。
  浙江的茶树正在加尔各答茁壮成长;太平军已经退出杭州;新知府薛时雨走
  马上任并坐在轿中口占《入杭州城》诗一首。与此同时,杭老板和林秀才两家终
  成姻亲。新郎杭九斋和新娘林藕初对这桩亲事,骨子里都持反对态度。在女方,
  是因为听说杭氏父子都抽上了大烟;但没有婆婆压制的宽松环境又多少抵消了这
  一短处。在男方,是因为父亲以禁止他吸烟为成亲条件,但成亲后茶庄将由他掌
  管,亦使他终于心平气和。他们便都伪装得木油,按照传统,由着七亲八眷们摆
  布。
  与此同时,一队清兵正在清河坊的街巷里,穷凶极恶地追捕一个负隅顽抗的
  长毛将士。长毛身手不凡,脸上蒙块黑布,露两只眼睛,身轻如燕,体态矫健,
  哆哆哆地几下蹿上人家的屋檐,在那斜耸的瓦脊上一溜箭跑,瓦片竟不碎一块。
  市民出来抬头见着,心里头叫好,也有把那“好”字从嘴上叫了出来的。屋下清
  兵便大怒,一个个的也想上房,爬不了半截却又摔将下来,便更怒,叫喊着追逐
  来去。跑过几道巷子,便听得到一溜高墙后面,有人吹吹打打,已是浓暮时分。
  那边,忘忧楼府中,正在大办喜事。
  从拜天地的厅堂至洞房,要经过露天的一个天井花园。被七大姑八大姨拨得
  头晕目眩的新郎杭九斋,正昏头昏脑地用大红绸缎带子牵着比他大了三岁的新娘
  子林藕初往洞房走。说时迟,那时快,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人,狠狠擦过院中那株
  大玉兰花树,然后一个跟头,便闷闷地砸在了新娘子身上。新娘子一声“啊呀”,
  便踉跄倒地。
  时运,就这样措手不及,把新娘子林藕初推到人前亮相。
  林藕初一个翻身爬起,一把揭掉盖在头上的红头巾,又把那人一下子托起,
  旁边那些人才嗡声四起:“长毛!长毛!从墙那边翻过来的。”
  此时,大门口,清兵已冲将进来了。
  杭九斋凑过来一看,面孔煞白,抬头第一次瞪着新娘子:“怎么办?”
  从此以后,一生他都问媳妇“怎么办”了。
  小地主的女儿林藕初,毕竟是在乡间的风吹日晒中受过锻炼的,二话不说,
  拖起那人就往洞房里走。七手八脚拖进洞房床前,新娘子大红袍子三两下脱了就
  披在他身上,头上一块头巾盖住,一把将他按在床沿。那人坐不住,摇摇晃晃要
  倒,新娘子腾地跳上床,拉过一叠被子就顶住他腰。那人又往前倒,新娘子手指
  新郎:“你,过来!”新郎手足无措:“你是说我?”话音未落,已被一把拖住
  拉到床沿,与那人并肩坐下,那人立即扎进新郎怀中,新郎连忙一把搂住,看上
  去两人便像了一对迫不及待的鸳鸯。
  众人这才惊醒过来,企图七嘴八舌。不知有谁尖叫一声:“要杀头的!”新
  娘子面孔惨白,涂脂抹粉也没用,声色俱厉,喝道:“谁说出去一个字,大家都
  杀头。”立刻把那尖叫者问了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清兵进了院子,大家都吓傻了,也没人上去照应。那头儿在
  院中喊:“人呢,这家说话的主人呢?”还是演相中杭九斋的朋友郎中赵歧黄胆
  大,出了洞房,作了揖,开口便说:“人倒是有,都在洞房里呢,长官您看要不
  要点一点?”
  头儿在门口晃了晃,竟然没进门,只在外面说:“冲了二位新人的喜事,失
  礼了。在下也是奉了上司的命,抓那长毛贼头,刚才分明见他往这里奔来的。”
  “会不会是往后面河里去了?”林藕初躲在人堆里说。那人听了,果然就信,
  说了一声“对不住”,便带着那队士兵退出院子。这边刚刚松了口气,只听扑通
  一声,真正的新娘子又翻倒了。赵大夫上去一看,说:“不要紧,是吓的,一会
  儿就醒。”手忙脚乱一阵子,新娘子醒来,“哇”的一下哭出了声:“妈哎,我
  可不知道后门有没有河啊!”
  长毛吴茶清,半夜从杭九斋、林藕初新房的小厢房中醒来,双眼一片红光光
  的模糊,不知身在何处。摸一摸颈下,有枕,是在床上。一个翻身跳下床,脚步
  便踉跄起来,他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看不见了!”他记得他最初的念头是要
  走,但一个嗓音略尖的男人的声音阻止了他。后来他知道他是新郎相,他按在他
  肩上的手细瘦惊惧。
  “你不能走!要杀头的!”他用那种大人恐吓小孩不成反而把自己先吓坏了
  的声调,阻止这位天外来客。吴茶清摆摆手,意思是不怕,新郎情更急:“是我
  们要杀头的!”吴茶清愣了一下,才明白,说:“换身衣裳不连累你们。”新郎
  相杭九斋没辙了,就叫他的媳妇:“喂,你过来,他要走!”原来听说新媳妇大
  他三岁,他是有些不满的,父亲告诉他,女大三抱金砖,他还内心反抗,什么金
  砖银砖,我才不要砖。这才刚入了洞房,他就知道金砖的重要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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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长毛安顿在洞房的偏房里,倒是公公杭老板的主意。他们也实在想不出万
  一清兵再回来时还有什么地方会不被搜查。新娘子胆大包天的行动已经镇住了所
  有的人,吓得林秀才躲进了灶下不敢出来,亲朋好友均作鸟兽散。杭老板清醒过
  来倒也是个有良心的人,想杭州城里收留长毛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便干脆把这从
  天而降的人塞到新娘子眼皮底下窝藏,明日再移到后厢房的阁楼上去。
  听说长毛要走,新娘子过来了。吴茶清迷迷糊糊地看不清,只听寨寨奉审,
  一团柔和的红光近了,定在他眼前,他还嗅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气,使他想起夏天。
  他听到那团红光说话了:“你要走?”声音,有些尖脆,有些逼人。他点点头,
  再一次试图站起来,他肩膀上便接触到了一阵柔劲,温和但有力量。“你不准走!”
  那声音继续着,“你跳进我家院子,砸在我身上,我把你救了。官兵来查,没查
  到。或许就在外守着抓你。抓着你,还得抓救你的人。你杀头,我杀头,他,也
  得杀头!”林藕初用手指一指杭九斋,杭九斋就轻轻一颤。“我们才入的洞房,
  还没来得及做人,你就要我们去死,有这样图报救命之恩的吗?”吴茶清听完这
  话,一问,倒下头,便又昏了过去。
  那一年林藕初二十一岁,算是养在家里的老姑娘了。因为母亲早亡,早早地
  担当了家务,知道怎样做人。成亲并不使她慌张,倒是突然冒出来的长毛使她乱
  了心思。她想过许多话要以后再和丈夫商量的,但一切都被打乱了。吴茶清从墙
  外跳进来之后,林藕初突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她丁丁当当地卸了一头花初,
  坐在床沿上,等着丈夫过来。
  夜深人静,红烛儿高照。九斋心乱如麻,他的烟瘤犯了,开始打哈欠流鼻涕。
  林藕初说让他来歇着时,杭九斋吓了一跳。“不不不不不,”他说,“你睡
  你睡,我还有事。”新娘子说:“你实在犯了烟痛难受,你就抽一口吧。”杭九
  斋很害怕也很激动,“不不不不不!”他哆嗦着嘴唇说,哆嗦着手脚,便去找那
  山西太谷烟灯。
  下面那段话杭九斋根本就没上心。但林藕初却说得明明白白:“当初嫁过来
  时,我爹和你爹说好的,你若不抽大烟,茶庄钥匙就归你挂,你若还抽大烟,钥
  匙就归我了。”
  “归你就归你。”新郎毫不犹豫地说,立刻将挂在腰上那串沉甸甸的铜钥匙
  扔了过去。
  偏房里那长毛一声呻吟,把这对新人吓了一跳。俄顷,万籁俱寂,一对新人
  各得其所。
  新媳妇林藕初怀揣着一串梦寐以求的钥匙,美美地人了芙蓉帐;小丈夫杭九
  斋吸足了烟,眼前,浮现出水晶阁里小莲那张含苞欲放的脸。
  吴茶清在杭家后厢房阁楼里躺了七天七夜。其间有杭家世交郎中赵歧黄先生
  来过几回,切脉看舌,说是不碍事。城里的搜捕亦已停息,吴茶清想,他该走了。
  夜里,他悄悄下楼,脚步比猫还轻。他在阁楼上看得见这是个五进的大院,他看
  见花园假山,长的市道,高的山墙。他看见后院之外的小河,他还看见了天井里
  那些硕大无比的大水缸。真是一个又大又旧的院子,但吴茶清依旧不曾轻举妄动。
  他没有再遇见过这个大院的主人,他的眼睛也始终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突
  一日,他早晨起来,感到神清目朗,便信步走到院中,七转八折,见一处边门。
  边门又无上锁,他顺手把门闩一拉,门开了,竟是一宽敞的场院,七七八八晒满
  了竹匾,还有不少石灰缸,斜着置放,一少妇正在指挥着下人,用干净抹布擦拭
  着石灰缸,那少妇转眼看见了他,愣了一下,吴茶清也愣了一下。
  她径直走了过来,对他说:“你能看见东西了?”他点点头。他削瘦,面色
  苍白,稀稀的胡子长出来了,阳光一照,金黄色的。他的眼皮薄薄,鼻翼也是薄
  的,连嘴唇也是薄薄的,他看上去像一把薄剑,透着寒气,他穿着一袭杭老板派
  人送去的浅色杭纺长衫,外面罩一件黑旧缎子背心,便也像一个不苟言笑的私塾
  先生了。他的鼻翼像晴蜒翅膀颤抖起来,在空气中捕捉什么。他眼中的亮点一闪
  即逝,他的声音很轻,像蒙着天鹅绒,很好听。他答非所问:“开茶庄的?”她
  有些惊异:“你家也开茶庄?”“从前给茶庄当伙计。”他使用的是一口标准徽
  州的口音。
  林藕初一身碎花布衫,站在阳光下,一口白牙。她用那好看的白牙红唇说话,
  她说:“我家从前卖藕粉,现在我要吃茶叶饭了。”
  吴茶清记得他当时不再想和新娘子多说些什么,多说不好。他便问她家的男
  人在哪里,而她则撤撇嘴,“他呀,”她作了个抽大烟的姿势,“他喜欢这个,
  和他爹一样。”
  她好像对他毫无顾忌:“你帮我把石灰缸搬到屋里去,正贮茶呢。”吴茶清
  摇摇头:“得用火把缸烤一烤,我来。”“我去告诉爹。”新媳妇有些喜出望外,
  便去禀报。一会儿,杭老板来了,开口便问:“你吃过茶叶饭?”吴茶清用手拎
  起一包石灰,说:“这个不行,都吃进那么些水,还有缸,大潮。”杭老板知道
  是遇见行家了,便作揖:“依先生所见?”吴茶清伸出两个手指头:“给我两个
  人。”
  一个月内,吴茶清烘烤了所有的石灰缸,运来最新鲜的石灰,小心地用纱布
  袋包成一袋袋,后场茶叶拼配精选了,就到他手里分门别类贮藏。新媳妇忙前忙
  后的,给他当着下手。
  一个月之后的那个夜里,杭家父子,在客厅里再次会见了吴茶清。他们一头
  一个,躺在烟榻上正抽大烟,见吴茶清进来,连忙欠身让座,吴茶清用手一摇,
  便坐在偏席。杭九斋亲自上了一杯茶,说:“吴先生,你尝尝?”吴茶清尝了一
  口,皱起眉头,他没尝过这样的茶,有枣香。杭老板就很得意,说:“那是我用
  祁门红茶拌了红枣,吸足甜气,再筛出,重新炒制的,过了芙蓉痛,喝此道茶,
  最是好味觉。”吴茶清推开了那杯红枣茶,站起身作了个揖,说:“谢救命之恩,
  自此告辞了。”慌得那父子俩立刻爬起拦住吴茶清退路,说:“英雄,你走不得!
  识时务者为俊杰,太平军早就被打散了,你还能到哪里去寻你们自家人?没听说
  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干年。这几个月你蜗居在此,哪里知道天下成了什么光景?
  陈玉成已死,李秀成也早已离了浙江,这会儿,怕不是已经到了天京。千里迢迢,
  你一个人又怎样去找?不妨在此作个帮手,也不枉我们冒了死罪救你一场,请三
  思。”吴茶清不吭声,再作一揖,便出了门,留下那面面相觑的父子。
  在后院的玉兰树下遇见新娘子林藕初,已是黑夜时分。吴茶清见了她就有些
  发怔,他已换上了旧时的衣裳,头上缠起了黑布巾。在夜里这个人更薄了,像是
  摇身一闪便会无影无踪的快客。
  “你不要走,吴先生。”
  “我叫吴茶清。”
  “你看钥匙!”林藕初把一串重重的钥匙提到他眼前,明明灭灭晃着,细细
  碎碎地响,
  “他们抽大烟,不管这个家,推给我了。他们把好好的茶楼都卖给杀猪的万
  隆兴,吴茶清,你不要走,你帮我!”吴茶清摇摇头,说:“我是长毛。”
  “长毛好,有胆,敢造反。”
  是初夏的风了,玉兰树的大叶子刮不动。黑夜重得很,黑夜框在高墙之中,
  风吹不动。
  “吴茶清你不要走,你帮我,杭家要倒了,就剩这个大架子,从前的管家也
  跑了,帐房也跑了,都到别的茶庄吃饭去了。”
  吴茶清摇摇头:“倒就倒吧,天朝都要保不住,要倒。”
  “那你怎么还去?去送死?”
  吴茶清想了想,竟然露出笑意:“去送死吧。”
  “我不让你去送死,我把大门二门全上了锁,我看你往哪里跑?”林藕初一
  只手抓住玉兰树枝,使劲地晃着,她生气了。
  吴茶清又怔了一下,他们便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黑夜就更重了,玉兰树叶落在林藕初手里,也很重了。
  两个人的呼吸也很重了。
  吴茶清说:“告辞了。”
  “你还要走?”
  吴茶清的呼吸淡了下去。
  “你怎么走?你没钥匙。”
  “怎么来的,怎么走。”
  吴茶清把手中包裹扎到了背后,望着黑暗中高大的玉兰树,突然的一阵风,
  吹上了枝头。待林藕初再定睛望时,那人,已悄然立于墙头,林藕初只来得及喊
  上两个字:“回来!”那人便没了踪影。她伸出的双手,抓住了一阵风,被弹开
  的玉兰树枝,便晃摇个不停了。
  数年之后的一个秋日,人们对长毛造反的事情已经淡漠下来。一日,从忘忧
  茶庄正门进来一位客商模样的男人。伙计上前打招呼,问他要的什么茶,那客商
  倒也不说话,只问:“老板呢?”伙计问:“你是问老板还是老板娘?”“一样”
  “老板外面逛去了,老板娘在后场看着呢。”那客商便去了后场。见一个大场子,
  大铺板上各各坐着正在精致拼配的女工。那女人走来走去地正张罗着,头上还带
  着白孝,一身月白色。吴茶清又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像那个玉兰树下之夜。
  屋子里,茶香扑鼻,是标准的龙井。看得出来,初秋的茶,已经开始收购了。
  女人堆中猛地站出了一个男人,大家都好奇地抬起头。老板娘也是有所察觉
  了,她的眼睛一亮,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回来了。”她淡淡地说。
第二章
  吴茶清,徽州人。
  徽州府统辖六县,和杭州交通方便,出来做生意的人就多,其中尤以撤县人
  为最。敢县分东、南、西、北四乡。地少人多,南乡最苦,男人便跑得远远的,
  去上海、南京、杭州一带挣钱养家糊口,故南乡多剩有女人儿童,鲜有男子。这
  个传统,也有一二百年了。
  徽州人做生意有句行话,叫做“周漆吴茶潘酱园”。一是说徽州做生意的人
  大多姓周姓吴姓潘,二是说他们大多做的是漆、茶、酱生意。杭州人做茶庄茶号
  老板的,倒也不乏其人,但在老板手下做伙计的却几乎都是徽州人,尤其是歙县
  人。徽帮茶人,就这样在杭州自成了一族。
  这些异乡茶人,做伙计的日子长了,有了些积蓄,做老板的也就有了。其中
  还有做成大老板的,比如开设在羊坝头忘忧茶庄附近的方正大茶叶店主方冠三,
  就是徽州人,乾泰昌茶行做学徒出身,后来自己开店,成了杭州茶界饮使者。从
  徽州穷乡僻壤出来的小学徒,到腰缠万贯的大老板,这部发家史,说起来,也不
  知有多少故事呢。
  吴茶清。却是和他的同乡人完全异样的。在忘忧茶庄,作了数十年掌柜。兼
  着忘忧楼府的管家。从不归家,这就叫人奇了。原来杭州一般茶庄,对徽州伙计
  有这么个规矩,叫“三年两头归,一归三个月”。去时还可带足三个月的工钱。
  像清河坊的翁隆盛茶庄,伙计有时还会带来同乡及亲戚朋友,老板免费提供食宿,
  有时甚至长达几年。老板女大王说:徽州人从家乡出来,锅没带,所以饭是要管
  的,但求职就不管了。然而吴茶情却子然一身,非但没有乡党聚会,甚至没有妻
  儿老小团聚。一年到头盘在店府中,前前后后,仔细照料,几乎无懈可击。杭九
  斋也曾张罗着想给他娶个老婆,续个香火,被他沉默寡言的脸来回晃了一下,便
  不敢再提。晚上熄灯前。便对他的媳妇林藕初说:“你看这个吴茶清,究竟是怎
  么了,莫非得了病,近不得女人?”林藕初一边对着镜子卸她头上那些首饰,一
  边说:“你以为是你,整日介胡闹,没病也折腾出病来?没见人家茶清,烟酒不
  沾,更别提鸦片!店堂里清清爽爽,伙计吃饭过菜,不准吃誊,不准吃葱蒜,顾
  客进来,香香的一股扑鼻茶气。我们祖上也晓得‘茶性易染’这一说的,哪里有
  他防得这般紧……”
  “他吃饱,我舀了一瓢,你倒搬出一大缸水来,那么多的话!我是说他不讨
  老婆是不是有毛病,看你扯到哪里去了?什么不吃葱蒜不吃誊……”
  林藕初摘了首饰,一头黑发就瀑布般泻了下来,走到床沿边坐下,就着烛光,
  粉面桃红,对她那躺在床上脸孔铁青的丈夫说:“我见他每日早上练着八卦拳,
  夜里院中还操剑习武,不像是有毛病的人。”“那是。”杭九斋有些悻然,似乎
  觉得老婆把外人夸得太过分了,便接口说,“人家什么人,长毛手里造过反的,
  李秀成手下做过将的……”
  林藕初一跺脚板,轻声喝道:“呸!闭嘴!你再敢提‘长毛’这两个字!”
  杭九斋也知道自己是多嘴了,这话可是泄漏不得的。再说茶庄全靠老板娘和茶清
  撑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低了头,又难受,便歪斜着嘴眼说:“到底
  是救过人家一命的,从此便护着了;怎么也不护着我一点儿?我倒是不明白了,
  究竟谁是你男人啊?”一番酸话把林藕初说得柳眉倒挂,星眼怒睁:“杭九斋你
  说话讲不讲良心?茶庄是你死活要我接手,打躬作揖要茶清撑面子的!你甩手掌
  柜一个,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个人影,难得回来,哈欠连天,哪里有心思与我……”
  她想说“亲热”两个字,到底说不出口咽进肚里。“我嫁过来七八年了,也没开
  怀。是谁的毛病?不信你把大烟戒了试试,免得我里外不是人,担着个断香火的
  罪名。呜呜……”说着,便哭了起来。
  杭九斋一见他这厉害老婆哭闹起来,知道自己话又说过头了。自己老婆的心
  思,他是晓得的,嘴上不说,心里怨他没用。他却以为,倒不是自己真的没用,
  只是都用到青楼里去了,倒把忘忧楼府只当作了个钱庄和客栈。既然如此,还吃
  人家什么干醋呢,罢罢罢,不淘这贼气了,还是哄着女人高兴了事。便一口气吹
  灭了灯,把自家老婆拉进被里,一夜温存不提。
  明天一早,还要伸手讨钱呢。
  林藕初和吴茶清联手振兴杭氏家业的日子,亦是近代中国茶业史上最辉煌的
  时代。高峰过后,便是深渊般的低谷了。
  19世纪下半叶是中国茶叶和英国鸦片相互抗争的岁月。明清茶事,由鼎盛走
  向终极,古老、优雅、乐生的山中瑞草,竟是在殖民的狂潮中被世界裹着,又在
  痛苦中走向近代了。日薄西山的清廷,为了平衡鸦片侵入的贸易逆差,抵制白银
  外流,曾大力推进农业,扩大丝茶出口,并先后与中东、南亚、西欧、东欧、北
  非、西亚等地区的三十多个国家建立华茶贸易关系,出口创收约占全国各类商品
  出口总额的一半。鸦片战争又强掣了以手工业谋生的中国各行业的劳作轨迹。簇
  拥在广州的从事出口茶叶生意的商人们,套上厚厚的毛衣,或铁路,或水路,婉
  蜒北上,会合于十里洋场的上海滩。杭州距上海一百九十八公里,浙、皖、闽、
  赣四省的茶叶,从钱塘江顺流而下,于杭州集散。海上商埠,多赖此天时地利。
  这个极为美丽的城市,便也成为茶行、茶庄和茶商云集的地方。
  杭九斋糊里糊涂加入茶漆会馆的时代,杭州的茶叶店,数起来,也有三四十
  家了。稍后出了名的,有拱高桥吴振泰茶叶店老板——长子吴耀庭;有闹市羊坝
  头方正大店主方冠三兄弟——矮子方仲鳌;有盐桥大街方福寿、官巷口可大茶叶
  店主——白脸朱文彬;还有清河坊翁隆盛女店主——女大王翁夫人。
  赖此天时地利,忘忧茶庄夹在群雄之中,竟也形成鼎盛的气候,并欲向高峰
  作一冲刺了。可惜了杭九斋竟也是个风花雪月之辈,终日泡在秦楼娃馆,会馆的
  事情,多由他的掌柜徽州人吴茶清出面。吴茶清后面,则有杭夫人林藕初支持。
  有时抗老板芙蓉痛足,在荒唐之极钱财两空后,也知道回他的忘忧楼府来点个卯。
  杭夫人林藕初,一边在她的闺中工作台——花梨雕璃纹翘头案丁丁当当数她的银
  元,一边记着眼便问:“杭老板,晓得新近茶漆会馆有什么新规定吗?”
  抗老板身心满足后反而奴颜婢膝,蹑手蹑脚走过来,两只黄焦焦的手就摸住
  林藕初的肩肿,心里却想,到底是比水晶阁里挂头牌的小莲要枯燥寡淡得多了,
  嘴里却抹着蜜糖一般地讨好说:“我的嫡嫡亲的好夫人,见了你男人,还只管数
  那干人摸万人揣的银元干什么,看把你操心成什么样了?待我先松上一松你的喷
  喷香的筋骨……”话音未落,两只手早就被林藕初一巴掌拂去,嘴里就骂开了:
  “还不闭上你那张骚骨董儿臭嘴,你当老娘这里是开窑子的?把你日间对婊子的
  腔调搬到家里来了!什么嫡嫡亲的好夫人?怎么十天半个月照不见个影子?”
  “娘子,息怒,息怒,小生这厢赔礼了。”
  杭九斋早就熟悉了这套程序,便油盐不进,波澜不惊。
  “你倒是甩手掌柜做惯了。这么大一爿店,扔给我,自家出去鬼混。我不数
  这千人摸万人揣的银子,谁来数?你有心思数?你数那些千人摸万人揣的婊子还
  数不过来呢!”杭九斋心里有数,只管甜甜蜜蜜重新凑上去,搂住夫人的脖子,
  左边亲一下,右边亲一下。林藕初便半推半就地骂道:“寻死啊,外面风流还不
  够,还有趣到家里来了?”虽如此骂着,声音却是一声比一声低了。杭九斋便涎
  着脸问:“好姐姐,你倒是告诉我,会馆有什么新规矩啊?”“我怎么晓得?不
  是规定了女人不准管店堂的事吗?”“那倒也不是一概而论的,”杭九斋便一脸
  的认真和崇拜,“古时还有花木兰,武则天还当皇帝呢。”
  杭九斋摸透了林藕初的心思,晓得他的这个老婆喜欢权力,喜欢插手男人做
  的事情,喜欢由她说了算,还喜欢人家崇拜她。好嘛,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只要你给我银子上烟馆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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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藕初果然就有几分喜悦起来,薄薄的嘴唇便松开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糯牙。
  “你竟不知道,新开茶叶店,必须隔开八家店面吗?”“这个倒是听茶清说起过
  的,我家又不开新店,记这个干什么?”杭九斋就端起了夫人那个瘦削的下巴,
  痴迷地盯着她的嘴,说,“多日不见你这一口白牙,你且张嘴,让我瞧瞧。”林
  藕初脸红了起来,却是气出来的,恨恨地推开丈夫那双拈花惹草的手,骂道:
  “败家子,我家不开店,人家就不开店了吗?人家商店都开到我家招牌下了,你
  还有花花心肠数老婆牙口……”
  杭九斋这才清醒过来,惊慌失措地问:“在哪里,我怎么没瞧见?”林藕初
  看她的风流丈夫真的害怕了,松了心弦,说:“等你看见,我们这份人家就好倒
  灶了。”杭九斋依旧惊慌,说:“你和茶清商量怎么办了吗?从前妈活着的时候,
  倒是晓得怎么办的。”林藕初便不耐烦:“妈呀妈的,忘忧茶庄没你妈不是照样
  做生意,哪里一样不比她活着的时候市面撑得大?”“是是是,”杭九斋只管点
  头,“只是茶店开到家门口,到底讨厌,总得有个好主意才是。”
  林藕初这才笑了,骄傲且娇媚地瞟了丈夫一眼:“看你急得这个样子!你现
  在再到门口去看看。”杭九斋便转身要往外走,走了几步,被女人唤住:“冤家,
  你给我回来!”杭九斋迷迷瞪瞪地茫然地回过头来,看着女人。这神情,正是迷
  倒许多女人的致命所在,林藕初也在劫难逃。少妇的心肠便水一样柔软化去了,
  声音便也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仿佛她刚从郊外的三家村抬来做新娘的时候了。
  “看你急出这一头的冷汗。”林藕初用自己的绣花帕子给丈夫细细拭了汗去,又
  道,“我刚才是吓你呢!那店铺是临安来的人开的,刚入行,不懂得规矩。我差
  茶清和会馆的会长说了,会长发了话,前日便挪开了。”
  九斋听罢此言,一头坐在床沿上,摸着心口,说:“好姐姐,你怎么如此吓
  我?这会儿心还在跳呢。”林藕初用尖尖手指戳着他脑袋笑着说:“你也太经不
  起吓了。这么大个茶庄,几代经营下来,什么风雨没有见过?祖宗都如同你一样,
  这碗茶叶饭也不用吃,老早阴沟里翻船倒灶了。”杭九斋握住夫人的手说:“你
  到我家几年,不晓得这碗饭的艰辛。你看杭家三代单传,哪一代不是早早就归了
  西,现在是轮到我了。”“你胡说什么?”唬得林藕初一把蒙住丈夫的嘴,丈夫
  却自顾自说,眼中竟掉出泪来:“我这是恨我自己,抽上了大烟,想戒又戒不掉。
  我是活不长了,心里苦,就到人堆里去撒疯。姐姐妹妹的一大串围着我,还不是
  看中我口袋里的银子?人家哪里晓得,这银子,是我家娘子起五更熬半夜撑着脸
  面由我花的呀!”
  说着,抱着林藕初的肩膀,一头扎在她怀里,呜呜咽咽,便哭开了。那天夜
  里,久别胜新婚,两情缓结,自然是不用说的。杭九斋百无一用之人,对女人却
  偏是情有独钟,精耕细作,不胜柔情。枕上,林藕初酣畅之余,不忘谆谆教导,
  无非是杭州茶庄中又有几家崛起;又有什么新招数;忘忧茶庄又应该有怎样的套
  路去对付;明年的茶到哪里去购,到哪里去销等等。杭九斋拥在温柔乡里,嘴里
  嗯嗯地应着,枕边的风这只耳朵吹进那只耳朵吹出,全当夫人白说。最后听得不
  耐烦了,索性便拿舌头堵了女人的嘴。这一招最灵,女人便再也不吭声了,由那
  不晓事的男人胡作非为。男人呢,刚才还掉过一大串忏悔的眼泪,此刻一边手忙
  脚乱,一边又不无遗憾地想:到底是深闺里的女人,竟然一点声响也没有了,人
  家水晶阁里挂头牌的小莲,可是不会在这种时候甘于寂寞的。这么想着,恍然就
  以为身处水晶阁,情急欲盛起来。可怜的女人林藕初,哪里晓得这么多的潜意识,
  闭目承受,两眼一抹黑,还以为丈夫真正回心转意了呢。
  一大早,林藕初悄悄起了床,看丈夫还酣睡着,便梳洗干净,吃了一碗莲子
  汤,到前厅堂前。每日此时,吴茶清必在此等候。那一日,吴茶清交代完一应事
  物之后,却犹疑不走。林藕初看出,便问:“有什么事就快说,昨儿老板回来了。”
  听杭夫人开了口,茶清才说:“正要说老板的事情,夫人听不听?”“说吧,这
  里也没有外人。”林藕初心就抖了起来。
  “昨日柜台里少了收进的款子,我细细地问过了,说是老板偷偷拿的,让伙
  计见着了。”林藕初一听,面孔煞白,站起来又坐下。吴茶清站了一会儿,说:
  “我走了。”林藕初挥挥手,自己便也往后园折回去,心里七只猫八只鼠乱窜,
  急急冲入房内——哪里还有这冤家的影子!
  花梨雕馆纹翘头案上的那堆银元,和他的丈夫一样,无影无踪。林藕初呆呆
  看着床上的绿云红浪,半晌,嚎叫了一声,双手一用劲,那床陪嫁的丝绸大红被
  面,刚的一声,扯成了两半。
  林藕初扑向吴茶清怀抱时完全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否则她不会选择后场这样
  一个又大又公开的地方。
  她和他跑到后场仓库里去,原来只是为了查看旧年的茶筛,今年还要添置多
  少。她并没有想到她会隔着茶筛的细孔看到那个男人的后背,他们当时正在木架
  子上一只只抽查翻看着,几乎没有说话。这样的事情本来不必他们事必躬亲。但
  他们还是事必躬亲了,这就是天意,也就是命。因此林藕初事先没有预谋,事间
  没有羞愧,事后也没有后悔。这是黄昏的南方,天光暧昧,灰尘干净地浮在空中;
  这又是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三十岁的少妇无意间把茶筛竖了起来,便窥见了被筛
  孔粉碎的月白色的背,伸展,弯曲,不像是长在人身上的;它单独地存在于茶筛
  后,又像一把伸弹自如的剑,使人想入非非胆大妄为。茶筛掉下来了,女人脑子
  一片空白,猛烈地从后面扑过去,一把抱住了男人的后腰。这说明女人是杭氏家
  族的外来人,杭氏家族没有人具备她的爆发力,这种力度以后会通过血液遗传下
  去,虽然此刻她一无所有。男人的腰一下子僵直了,两只手还搭在木架上,背脊
  便像筛子一样,细细抖动起来。但男人是不回头的,咬紧了牙关,把眼睛也闭上
  了,不回头。
  女人轻声地吼了起来:“给我一个儿子,我只要你给我一个儿子。”男人不
  再发抖了,依旧不回头,说:“我有过两个儿子。”女人心一凉,身体软了,但
  没有松手。“连他们的妈一起,都叫曾国藩的兵杀了。”女人这才彻底地松弛了,
  懒懒地就跪在了男人的脚下,双手还抱着那双腿。
  小窗开在很高的地方,光线虚虚浮浮地飘送而来,月白色的柔韧的背,化开
  成模糊一片。女人的眼泪落了下来,低着头,后颈上毛茸茸的,露出了细细的发
  茸。男人愣了,兀然一跺脚说:“我不能给你生儿子!”女人呆坐了很久,空气
  黯淡了。她突然跳了起来,狠狠地在男人肩膀上咬了一口,扭头就走,男人在她
  就要跨出门槛的刹那,恍当一声关了门。
  他们被一大堆倒了的木架和茶筛埋葬在下面。男人薄薄的鼻翼在激烈地贪婪
  地颤抖着,他闻到了很浓的茶叶的香味,压盖在他们身上的茶筛在激烈地筛抖中
  滑了下去,而女人那在被情欲裹挟着的暴风骤雨中的呻吟却升浮了起来。那是一
  种无法克制的祈祷。男人闭着眼睛,咬住了女人的唇,但也就因而吞下了女人喉
  口喷来的愿望:儿子……儿子……他愣了一下,背上冒出了冷汗,空虚和疲乏便
  泛了上来。
  一年以后,林藕初有了过门十多年来才生下的唯一的儿子,杭九斋为他取名
  为逸,字天醉。吃满月酒的时候,赵峡黄也来了,拱着手祝贺时杭九斋还说:
  “我该贺你啊,歧黄兄,两个月前你不是也添一了男。怎么也不通个音信?”赵
  歧黄说:“我那是老四,比不得你这是个老大,金贵得多了。”老四姓赵名尘,
  字寄客,长天醉两月,小哥俩此刻都还趴在母亲的怀抱里,尚未成人形呢。
  林藕初下床了,抱着孩子坐在天井的玉兰村旁,看见吴茶清过来,便把孩子
  托竖起来。吴茶清只瞥了这孩子一眼,头就别开了。“我有儿子了。”林藕初很
  满意,赞叹自己。“再过几年,把忘忧茶楼赎回来吧。”吴茶清回过头说。林藕
  初一愣,眼睛就热了,把头埋进孩子包裹里,孩子却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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