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散文集>> 鲁迅 Lu Xun   中国 China   近代中国   (1881年9月25日1936年10月19日)
準風月談
  作者:魯迅
  前記
  “抄靶子”
  “吃白相飯”
  “感舊”以後(上)
  “感舊”以後(下)
  “滑稽”例解
  “揩油”
  “商定”文豪
  “推”的餘談
  “中國文壇的悲觀”
  幫閑法發隱
  備考:《莊子》與《文選》(施蟄存)
  別一個竊火者
  備考:推薦者的立場(施蟄存)
  查舊帳
  備考:緻黎烈文先生書(施蟄存)
  晨涼漫記
  吃教
  第衝節
  答“兼示”
  打聽印象
  登竜術拾遺
  電影的教訓
  二醜藝術
  反芻
  各種捐班
  關於翻譯(上)
  關於翻譯(下)
  古書中尋活字匯
  歸厚
  豪語的折扣
  喝茶
  華德保粹優劣論
  華德焚書異同論
  黃禍
  禁用和自造
  看變戲法
  第推節
  外國也有
  為翻譯辯護
  文床秋夢
  我們怎樣教育兒童的?
  我談“墮民”
  新秋雜識(一)
  新秋雜識(二)
  新秋雜識(三)
  序的解放
  野獸訓練法
  夜頌
  由聾而啞
  智識過剩
  中國的奇想
  中國文與中國人
  重三感舊
  男人的進化
  第踢節
  同意和解釋
  四庫全書珍本
  談蝙蝠
  詩和豫言
  雙十懷古
  秋夜紀遊
  青年與老子
  爬和撞
  撲空
  難得糊塗
  偶成
  第禮節
  後記
前記
  文六十四篇。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上海聯華書局以“興中書局”名義出版,一九三六年五月改由聯華書局出版。
  前記
  自從中華民國建國二十有二年五月二十五日《自由談》的編者刊出了“籲請海內文豪,從茲多談風月”的啓事〔1〕以來,很使老牌風月文豪搖頭晃腦的高興了一大陣,講冷話的也有,說俏皮話的也有,連衹會做“文探”的叭兒們也翹起了它尊貴的尾巴。但有趣的是談風雲的人,風月也談得,談風月就談風月罷,雖然仍舊不能正如尊意。
  想從一個題目限製了作傢,其實是不能夠的。假如出一個“學而時習之”〔2〕的試題,叫遺少和車夫來做八股,那做法就决定不一樣。自然,車夫做的文章可以說是不通,是鬍說,但這不通或鬍說,就打破了遺少們的一統天下。古話裏也有過:柳下惠看見糖水,說“可以養老”,盜蹠見了,卻道可以粘門閂〔3〕。他們是弟兄,所見的又是同一的東西,想到的用法卻有這麽天差地遠。“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4〕好的,鳳雅之至,舉手贊成。但同是涉及風月的“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5〕呢,這不明明是一聯古詩麽?
  我的談風月也終於談出了亂子來,不過也並非為了主張“殺人放火”。其實,以為“多談風月”,就是“莫談國事”的意思,是誤解的。“漫談國事”倒並不要緊,衹是要“漫”,發出去的箭石,不要正中了有些人物的鼻梁,因為這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幌子。
  從六月起的投稿,我就用種種的筆名了,一面固然為了省事,一面也省得有人駡讀者們不管文字,衹看作者的署名。
  然而這麽一來,卻又使一些看文字不用視覺,專靠嗅覺的“文學家”疑神疑鬼,而他們的嗅覺又沒有和全體一同進化,至於看見一個新的作傢的名字,就疑心是我的化名,對我嗚嗚不已,有時簡直連讀者都被他們鬧得莫名其妙了。現在就將當時所用的筆名,仍舊留在每篇之下,算是負着應負的責任。
  還有一點和先前的編法不同的,是將刊登時被刪改的文字大概補上去了,而且旁加黑點,以清眉目。這刪改,是出於編輯或總編輯,還是出於官派的檢查員的呢,現在已經無從辨別,但推想起來,改點句子,去些諱忌,文章卻還能連接的處所,大約是出於編輯的,而胡亂刪削,不管文氣的接不接,語意的完不完的,便是欽定的文章。
  日本的刊物,也有禁忌,但被刪之處,是留着空白,或加虛綫,使讀者能夠知道的。中國的檢查官卻不許留空白,必須接起來,於是讀者就看不見檢查刪削的痕跡,一切含鬍和恍忽之點,都歸在作者身上了。這一種辦法,是比日本大有進步的,我現在提出來,以存中國文網史上極有價值的故實。
  去年的整半年中,隨時寫一點,居然在不知不覺中又成一本了。當然,這不過是一些拉雜的文章,為“文學家”所不屑道。然而這樣的文字,現在卻也並不多,而且“拾荒”的人們,也還能從中檢出東西來,我因此相信這書的暫時的生存,並且作為集印的緣故。
  一九三四年三月十日,於上海記。
  
  〔1〕 《自由談》 參看本捲第5頁註〔1〕。由於受國民黨反動勢力的壓迫和攻擊,《自由談》編者於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五日發表啓事,說:“這年頭,說話難,搖筆桿尤難”,“籲請海內文豪,從茲多談風月,少發牢騷,庶作者編者,兩蒙其休。”
  〔2〕 “學而時習之” 語見《論語·學而》:“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3〕 柳下惠與盜蹠見糖水的事,見《淮南子·說林訓》:“柳下惠見飴曰:‘可以養老。’盜蹠見飴曰:‘可以粘牡。’見物同而用之異。”後漢高誘註:“牡,門戶籥牡也。”按柳下惠,春秋時魯國人,《孟子·萬章》中稱他為“聖之和者”;盜蹠,相傳是柳下惠之弟,《史記·伯夷列傳》說他是一個“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的大盜。
  〔4〕 “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 語見宋代蘇軾《後赤壁賦》。〔5〕 “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 語見元代囅然子《拊掌錄》:“歐陽公(歐陽修)與人行令,各作詩兩句,須犯徒(徒刑)以上罪者。一云:‘持刀哄寡婦,下海劫人船。’一云:‘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歐雲:‘酒粘衫袖重,花壓帽檐偏。’或問之,答雲:‘當此時,徒以上罪亦做了。’”
“抄靶子”
  旅隼
  中國究竟是文明最古的地方,也是素重人道的國度,對於人,是一嚮非常重視的。至於偶有凌辱誅戮,那是因為這些東西並不是人的緣故。皇帝所誅者,“逆”也,官軍所剿者,“匪”也,劊子手所殺者,“犯”也,滿洲人“入主中夏”,不久也就染了這樣的淳風,雍正皇帝要除掉他的弟兄,就先行御賜改稱為“阿其那”與“塞思黑”〔2〕,我不懂滿洲話,譯不明白,大約是“豬”和“狗”罷。黃巢〔3〕造反,以人為糧,但若說他吃人,是不對的,他所吃的物事,叫作“兩腳羊”。
  時候是二十世紀,地方是上海,雖然骨子裏永是“素重人道”,但表面上當然會有些不同的。對於中國的有一部分並不是“人”的生物,洋大人如何賜謚,我不得而知,我僅知道洋大人的下屬們所給與的名目。
  假如你常在租界的路上走,有時總會遇見幾個穿製服的同胞和一位異胞(也往往沒有這一位),用手槍指住你,搜查全身和所拿的物件。倘是白種,是不會指住的;黃種呢,如果被指的說是日本人,就放下手槍,請他走過去;獨有文明最古的黃帝子孫,可就“則不得免焉”〔4〕了。這在香港,叫作“搜身”,倒也還不算很失了體統,然而上海則竟謂之“抄靶子”。
  抄者,搜也,靶子是該用槍打的東西,我從前年九月以來〔5〕,纔知道這名目的的確。四萬萬靶子,都排在文明最古的地方,私心在僥幸的衹是還沒有被打着。洋大人的下屬,實在給他的同胞們定了絶好的名稱了。
  然而我們這些“靶子”們,自己互相推舉起來的時候卻還要客氣些。我不是“老上海”,不知道上海灘上先前的相駡,彼此是怎樣賜謚的了。但看看記載,還不過是“麯辮子”,“阿木林”〔6〕。“壽頭碼子”雖然已經是“豬”的隱語,然而究竟還是隱語,含有寧“雅”而不“達”〔7〕的高誼。若夫現在,則衹要被他認為對於他不大恭順,他便圓睜了綻着紅筋的兩眼,擠尖喉嚨,和口角的白沫同時噴出兩個字來道:豬玀!六月十六日。
  
  〔1〕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日《申報·自由談》。〔2〕 清朝雍正皇帝(胤禛,康熙第四子)未即位前,和他的兄弟爭謀皇位;即位以後,於雍正四年(1726)命削去他的弟弟胤禛(康熙第八子)和胤禛(康熙第九子)二人宗籍,並改胤禛名為“阿其那”,改胤禛名為“塞思黑”。在滿語中,前者是狗的意思,後者是豬的意思。
  〔3〕 黃巢(?—884) 曹州冤句(今山東菏澤)人,唐末農民起義領袖。舊史書中多有誇張其殘暴的記載。《舊唐書·黃巢傳》說他起義時“俘人而食”,但無“兩腳羊”的名稱。魯迅引用此語,當出自南宋莊季裕《雞肋編》中:“自靖康丙午歲(1126),金狄亂華,六七年間,山東、京西、淮南等路,荊榛千裏,鬥米至數十千,且不可得。盜賊官兵以至居民,更互相食,人肉之價,賤於犬豕,肥壯者一枚不過十五千,全軀暴以為臘。登州範溫率忠義之人,紹興癸醜歲(1133)泛海到錢塘,有持至行在(杭州)猶食者。老瘦男子謂之饒把火,婦人少艾者名之下羹羊,小兒呼為和骨爛:又通目為兩腳羊。”
  〔4〕 “則不得免焉” 語見《孟子·梁惠王》。
  〔5〕 前年九月以來 指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以來。〔6〕 “麯辮子” 即鄉愚。“阿木林”,即傻子。都是上海話。〔7〕 寧“雅”而不“達” 清末嚴復在《天演論·譯例言》中曾說“評事三難:信、達、雅”。按“信”指忠實於原作;“達”指語言通順明白;“雅”指文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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