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散文集>> Lu Xun   China   近代中国   (September 25, 1881 ADOctober 19, 1936 AD)
花邊文學
  作者:魯迅
  序言
  “徹底”的底子
  “此生或彼生”
  “大雪紛飛”
  “京派”與“海派”
  “莎士比亞”
  “小童擋駕”
  《如此廣州》讀後感
  安貧樂道法
  北人與南人
  大小騙
  刀“式”辯
  倒提
  點句的難
  讀幾本書
  讀書忌
  法會和歌劇
  古人並不純厚
  過年
  漢字和拉丁化
  化名新法
  考場三醜
  看書瑣記(一)
  看書瑣記(二)
  看書瑣記(三)
  零食
  略論梅蘭芳及其他(上)
  略論梅蘭芳及其他(下)
  論“花邊文學”
  論秦理齋夫人事
  論重譯
  駡殺與捧殺
  漫駡
  女人未必多說謊
  偶感
  朋友
  奇怪(一)
  奇怪(二)
  奇怪(三)
  批評傢的批評傢
  清明時節
  商賈的批評
  趨時和復古
  誰在沒落?
  水性
  算賬
  推己及人
  玩具
  未來的光榮
  玩笑衹當它玩笑(上)
  玩笑衹當它玩笑(下)
  洋服的沒落
  小品文的生機
  一思而行
  迎神和咬人
  又是“莎士比亞”
  運命
  再論重譯
  正是時候
  知了世界
  中秋二願
  做文章
序言
  文六十一篇,一九三六年六月由上海聯華書局出版。
  序言
  我的常常寫些短評,確是從投稿於《申報》的《自由談》〔1〕上開頭的;集一九三三年之所作,就有了《偽自由書》和《準風月談》兩本。後來編輯者黎烈文先生真被擠軋得苦,到第二年,終於被擠出了,我本也可以就此擱筆,但為了賭氣,卻還是改些作法,換些筆名,托人抄寫了去投稿,新任者〔2〕不能細辨,依然常常登了出來。一面又擴大了範圍,給《中華日報》的副刊《動嚮》〔3〕,小品文半月刊《太白》〔4〕之類,也間或寫幾篇同樣的文字。聚起一九三四年所寫的這些東西來,就是這一本《花邊文學》。
  這一個名稱,是和我在同一營壘裏的青年戰友〔5〕,換掉姓名挂在暗箭上射給我的。那立意非常巧妙:一,因為這類短評,在報上登出來的時候往往圍繞一圈花邊以示重要,使我的戰友看得頭疼;二,因為“花邊”〔6〕也是銀元的別名,以見我的這些文章是為了稿費,其實並無足取。至於我們的意見不同之處,是我以為我們無須希望外國人待我們比雞鴨優,他卻以為應該待我們比雞鴨優,我在替西洋人辯護,所以是“買辦”。那文章就附在《倒提》之下,這裏不必多說。此外,倒也並無什麽可記之事。衹為了一篇《玩笑衹當它玩笑》,又曾引出過一封文公直〔7〕先生的來信,筆伐的更嚴重了,說我是“漢姦”,現在和我的復信都附在本文的下面。其餘的一些鬼鬼祟祟,躲躲閃閃的攻擊,離上舉的兩位還差得很遠,這裏都不轉載了。
  “花邊文學”可也真不行。一九三四年不同一九三五年,今年是為了《閑話皇帝》事件〔8〕,官傢的書報檢查處〔9〕忽然不知所往,還革掉七位檢查官,日報上被刪之處,也好像可以留着空白(術語謂之“開天窗”)了。但那時可真厲害,這麽說不可以,那麽說又不成功,而且刪掉的地方,還不許留下空隙,要接起來,使作者自己來負吞吞吐吐,不知所云的責任。在這種明誅暗殺之下,能夠苟延殘喘,和讀者相見的,那麽,非奴隸文章是什麽呢?
  我曾經和幾個朋友閑談。一個朋友說:現在的文章,是不會有骨氣的了,譬如嚮一種日報上的副刊去投稿罷,副刊編輯先抽去幾根骨頭,總編輯又抽去幾根骨頭,檢查官又抽去幾根骨頭,剩下來還有什麽呢?我說:我是自己先抽去了幾根骨頭的,否則,連“剩下來”的也不剩。所以,那時發表出來的文字,有被抽四次的可能,——現在有些人不在拚命表彰文天祥方孝孺〔10〕麽,幸而他們是宋明人,如果活在現在,他們的言行是誰也無從知道的。
  因此除了官準的有骨氣的文章之外,讀者也衹能看看沒有骨氣的文章。我生於清朝,原是奴隸出身,不同二十五歲以內的青年,一生下來就是中華民國的主子,然而他們不經世故,偶爾“忘其所以”也就大碰其釘子。我的投稿,目的是在發表的,當然不給它見得有骨氣,所以被“花邊”所裝飾者,大約也確比青年作傢的作品多,而且奇怪,被刪掉的地方倒很少。一年之中,衹有三篇,現在補全,仍用黑點為記。我看《論秦理齋夫人事》的末尾,是申報館的總編輯刪的,別的兩篇,卻是檢查官刪的:這裏都顯着他們不同的心思。
  今年一年中,我所投稿的《自由談》和《動嚮》,都停刊了;《太白》也不出了。我曾經想過:凡是我寄文稿的,衹寄開初的一兩期還不妨,假使接連不斷,它就總歸活不久。於是從今年起,我就不大做這樣的短文,因為對於同人,是回避他背後的悶棍,對於自己,是不願做開路的呆子,對於刊物,是希望它盡可能的長生。所以有人要我投稿,我特別敷延推宕,非“擺架子”也,是帶些好意——然而有時也是惡意——的“世故”:這是要請索稿者原諒的。
  一直到了今年下半年,這纔看見了新聞記者的“保護正當輿論”的請願和智識階級的言論自由的要求〔11〕。要過年了,我不知道結果怎麽樣。然而,即使從此文章都成了民衆的喉舌,那代價也可謂大極了:是北五省的自治〔12〕。這恰如先前的不敢懇請“保護正當輿論”和要求言論自由的代價之大一樣:是東三省的淪亡。不過這一次,換來的東西是光明的。然而,倘使萬一不幸,後來又復換回了我做“花邊文學”一樣的時代,大傢試來猜一猜那代價該是什麽罷……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九之夜,魯迅記。
  〔1〕《申報》的《自由談》參看本捲第5頁註〔1〕。一九三五年十月三十一日後,《自由談》一度停刊。
  〔2〕新任者指繼黎烈文後主編《申報·自由談》的張梓生。他是浙江紹興人,與魯迅相識。
  〔3〕《中華日報》國民黨汪精衛改組派辦的報紙,一九三二年四月十一日在上海創刊。《動嚮》,該報副刊之一,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一日始辦,聶紺弩主編,常發表一些進步作傢的作品,同年十二月十八日停刊。
  〔4〕《太白》小品文半月刊,陳望道編輯,上海生活書店發行。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日創刊;一九三五年九月五日停刊。〔5〕青年戰友指廖沫沙,湖南長沙人,左翼作傢聯盟成員。曾以林默等筆名寫文章。參看本書《倒提》一文的附錄。〔6〕“花邊”舊時銀元邊緣鑄有花紋,因此有“花邊”的俗稱。
  〔7〕文公直江西萍鄉人,當時是國民黨政府立法院編譯處股長。
  〔8〕《閑話皇帝》事件一九三五年五月,上海《新生》周刊第二捲第十五期發表易水(艾寒鬆)的《閑話皇帝》一文,泛論古今中外的君主制度,涉及日本天皇,當時日本駐上海總領事即以“侮辱天皇,妨害邦交”為名提出抗議。國民黨政府屈從壓力,並趁機壓製進步輿論,將《新生》周刊查封,由法院判决該刊主編杜重遠一年二個月徒刑。這件事也被稱為《新生》事件。
  〔9〕書報檢查處即“國民黨中央宣傳委員會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一九三四月年五月二十五日在上海設立。《新生》事件發生後,國民黨以“失責”為由,於一九三五年七月八日將該會檢查官項德言等七人撤職。
  〔10〕文天祥(1236—1283)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人,南宋大臣。他在南方堅持抗元鬥爭,兵敗被俘,堅貞不屈,後被殺。方孝孺(1357—1402),浙江寧海人,明惠帝建文時任侍講學士。建文四年(1402),惠帝的叔父燕王朱棣起兵攻入南京,自立為帝,命方孝孺起草即位詔書,他堅决不從,遂遭殺害。
  〔11〕新聞記者的“保護正當輿論”請願一九三五年底,北平、天津、南京、上海等地新聞界紛紛致電國民黨中央,要求“開放輿論”,“凡不以武力或暴力為背景之言論,政府必當予以保障”;同年十二月,國民黨五屆一中全會通過所謂“請政府通令全國切實保障正當輿論”的决議。智識階級的言論自由的要求,指一九三五年底,北平、上海等地文化教育界人士為開展抗日救國運動,紛紛舉行集會,發表宣言,提出“保障集會、結社、言論、出版的絶對自由”的要求。〔12〕北五省的自治一九三五年十一月,日本帝國主義為達到並吞我國華北的目的,策動漢姦進行所謂“華北五省自治運動”,並成立了“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北五省指當時的河北、山東、山西、察哈爾、綏遠。
“徹底”的底子
  公汗
  現在對於一個人的立論,如果說它是“高超”,恐怕有些要招論者的反感了,但若說它是“徹底”,是“非常前進”,卻似乎還沒有什麽。
  現在也正是“徹底”的,“非常前進”的議論,替代了“高超”的時光。
  文藝本來都有一個對象的界限。譬如文學,原是以懂得文字的讀者為對象的,懂得文字的多少有不同,文章當然要有深淺。而主張用字要平常,作文要明白,自然也還是作者的本分。然而這時“徹底”論者站出來了,他卻說中國有許多文盲,問你怎麽辦?這實在是對於文學家的當頭一棍,衹好立刻悶死給他看。
  不過還可以另外請一枝救兵來,也就是辯解。因為文盲是已經在文學作用的範圍之外的了,這時衹好請畫傢,演劇傢,電影作傢出馬,給他看文字以外的形象的東西。然而這還不足以塞“徹底”論者的嘴的,他就說文盲中還有色盲,有瞎子,問你怎麽辦?於是藝術傢們也遭了當頭一棍,衹好立刻悶死給他看。
  那麽,作為最後的掙紮,說是對於色盲瞎子之類,須用講演,唱歌,說書罷。說是也說得過去的。然而他就要問你:莫非你忘記了中國還有聾子嗎?
  又是當頭一棍,悶死,都悶死了。
  於是“徹底”論者就得到一個結論:現在的一切文藝,全都無用,非徹底改革不可!
  他立定了這個結論之後,不知道到那裏去了。誰來“徹底”改革呢?那自然是文藝傢。然而文藝傢又是不“徹底”的多,於是中國就永遠沒有對於文盲,色盲,瞎子,聾子,無不有效的——“徹底”的好的文藝。
  但“徹底”論者卻有時又會伸出頭來責備一頓文藝傢。
  弄文藝的人,如果遇見這樣的大人物而不能撕掉他的鬼臉,那麽,文藝不但不會前進,並且衹會萎縮,終於被他消滅的。切實的文藝傢必須認清這一種“徹底”論者的真面目!七月八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七月十一日《申報·自由談》。
首頁>> 文學>> 散文集>> Lu Xun   China   近代中国   (September 25, 1881 ADOctober 19, 1936 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