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卡斯頓·勒魯 Gaston Leroux   法國 France   法蘭西第三共和國   (1868年五月6日1927年四月15日)
黑衣女子的香氣
  本書是《黃色文章的秘密》續篇。
  葛竜迪椰堡一案在年輕記者鬍爾達必的神奇推理下告破,案犯拉桑因故潛逃,桑傑森小姐和愛人達爾紮剋結婚,並準備乘火車去中東度蜜月。
  然而,桑傑森小姐在旅途中,偶然發現了傳聞在潛逃中已死的拉桑,夫婦倆中斷了行程,住進了法、意邊境附近的海格立斯堡,並嚮鬍爾達必求援。
  鬍爾達必在堡中采取了嚴密的防範措施,但堡中仍然發生了兩起令人匪夷所思的命案。經過縝密的偵察和推理,鬍爾達必終於揭開了拉桑的真面目,並迫使其服毒身亡。
  在破案的過程中,鬍爾達必也破解了黑衣女子的香氣的秘密……
01 故事的後續
  1895年4月6日,荷勃·達爾紮剋與瑪蒂·桑傑森在一切從簡的情況下,於巴黎的聖尼古拉·杜·夏東聶教堂舉行婚禮。這離“黃色房間”事件己有兩年了,我在前本書《黃色房間的秘密》中敘述過。那件事曾引起很大的轟動,相信人們很難在短時間內就遺忘。大衆對此印象仍深,如果將婚禮的消息公開的話,這所小教堂一定會擠滿人潮,爭相目睹這轟動社會、撼動人心的黃色房間事件的主人翁。幸虧這教堂離學府區相當遠,婚禮的消息沒有走漏。受邀觀禮的僅有達爾紮剋及桑傑森教授的幾個朋友,都是能守密的人,很榮幸,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很早就到了,很自然地,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尋找喬瑟夫·鬍爾達必,但令人驚訝,他並未出現,不過我深信他一定會來。在等待中,我坐在亨利·合勃及安德烈·海斯兩位律師旁邊的座位上。在聖查理聖壇一片平和引人沉思的氣氛中,他們倆正在小聲談論凡爾賽訴訟案的離奇經過;即將舉行的婚禮勾起了他們的回憶。我一邊漫不經心地聽他們談話,一邊審視我周圍的事物。
  上帝啊,這所聖尼古拉·杜·夏東聶教堂真是陰暗、凄涼無比!老舊衰敗,裂縫遍布,骯髒不堪。這座教堂髒垢堆積,土灰齷齪,然而卻不是那種歷經歲月、令人敬畏而且可以巧飾石塊的塵垢。這教堂置身在聖渥剋多及貝那汀區顯得很突兀。它坐落在大街上,與周圍環境格格不人。外表灰暗,內部死寂,和其他地方相比,天空似乎離此神聖地很遠;雖有一道暗淡光芒註入,但這道光芒很難穿過彩色玻璃的積垢,照耀信徒。您曾讀過荷南的《小小回憶》嗎?他少時在附近杜班陸神父的神學院就讀,惟一能出來的機會便是到此地祈禱。您若推開聖尼古拉·杜·夏東聶教堂的大門,就會瞭解為何這位《耶穌一生》的作者當時會想死。然而達爾紮剋及瑪蒂居然要在這陰鬱黑暗的地方舉行婚禮!在這個好像是用來舉行葬禮及紀念逝者儀式的地方!我感到一股巨大的痛楚,心裏非常難過,覺得是種惡兆。
  合勃及海斯兩人仍在我身旁聊個不停。前者對後者說,雖然凡爾賽訴訟案的結果令人滿意,而費得力剋·拉桑這殘忍無情的敵人也被正式宣佈死亡,但他仍對這對新人的未來無法完全放心。也許有人仍記得可怕的“多爾多涅號”船難,那是在達爾紮剋教授獲無罪開釋幾個月後發生的事。“多爾多涅號”行駛於哈佛爾港及紐約之間,是一艘橫渡大西洋的大型郵輪。一個濃霧密佈的夜裏,在紐芬蘭的外灘上,一艘三桅船靠近“多爾多涅號”,船首直接撞入郵輪的輪機艙。三桅船漂走的十分鐘後,郵輪直沉海底。衹有三十多名住在甲板艙房的旅客來得及跳入救生艇。第二天早上,一艘漁船將他們救起後立刻趕回聖尚港。後來幾天中,大海上漂出幾百具浮屍,拉桑的屍體也在其中。我們在拉桑的衣物中,找到他縫在夾襯裏的文件。這證實這次拉桑真的死了!瑪蒂·桑傑森於擺脫了她年少無知之時,在疏漏的美國法律下草率下嫁的惡夫。這惡賊的真名是巴勒枚耶,犯罪無數。他是以強·鬍瑟的假名和她結婚的。現在他再也無法阻礙她及一直默默英勇愛着她的男人。我在《黃色房間的秘密》一書中曾敘述過所有的細節。這是歷來重罪法庭記錄中所能找到最離奇的案件。如果沒有喬瑟夫·鬍爾達必這位十八歲的年輕記者的卓越調查,這事件的結局可能得以悲劇收場。衹有他識破拉桑這位著名警探的真實身份——他就是巴勒枚耶。他的意外死亡,也可說是無恥之徒的宿命,同時也為這整個悲劇畫上休止符。相信他的死是使瑪蒂小姐迅速痊愈的主因;葛竜迪椰城堡的慘事對她的神志造成很大的衝擊。
  “你看吧,親愛的朋友,”合勃律師對正用不安的眼光掃視教堂每個角落的海斯律師說,“人應該堅定地對生命保持樂觀,所有事情都有解决的辦法,即使像桑傑森小姐這樣不幸的遭遇……你為什麽一直回頭看?你在找誰?你在等人嗎?”
  “沒錯,我在等拉桑!”海斯律師答道。
  合勃律師盡量在不冒犯到這神聖地方的莊嚴撲哧一笑。但是我笑不出來,因為我想的和海斯律師差不多。當然那時我萬萬沒想到,一個可怕的不幸已經威脅着我們。但是現在,撇開我後來瞭解到的事情真相不說,當時我想到拉桑時産生的不安感至今仍深印在腦海中。儘管如此,在本書中,我會堅持在跡象逐漸顯露時纔公佈真相。
  “喂!桑剋萊,你知道海斯律師是在開玩笑……”註意到我奇怪態度的合勃律師說。
  “我不確定。”
  我開始和海斯律師一樣專註地觀察四周。事實上,當拉桑還是巴勒枚耶的身份時,我們就常以為他死了,他當然也可能以拉桑的身份復活。
  “你瞧!鬍爾達必來了,我打睹他一定沒像你們那樣緊張。”合勃律師說。
  “哦,哦,可是他看來很蒼白。”海斯律師註意到。
  年輕記者朝我們走來,魂不守捨地和我們握手。
  “桑剋萊,你好;先生們,你們好。我沒有遲到吧?”
  我覺得他聲音顫抖着。他很快就走開了,一人獨伫角落。我看到他像孩童般跪在祈禱凳上,雙手掩住異常蒼白的臉孔祈禱。
  我從不知道鬍爾達必會那麽虔誠,他專註地祈禱令我吃驚。當他擡起頭時,雙眼盈滿淚水,而且一點都不加以掩飾。他對周圍的事漠不關心,整個人都沉浸在祈禱—也許還有悲傷中。這悲傷是為了什麽呢?能夠參加這個衆人期望的婚禮,他難道不感到高興嗎?達爾紮剋及瑪蒂小姐的幸福不是他一手促成的嗎?總之,也許這年輕人是高興而流淚吧!他站起來躲進石柱的黑影中。我沒跟過去,因為我看得出來他想獨處。
  就在這時,瑪蒂·桑傑森輓着她父親的手臂走進,達爾紮剋走在後面,他們三人真的變了許多啊!葛竜迪椰城堡的悲劇對這三人造成很大的不幸,但奇妙的是,瑪蒂小姐看起來比以前更美。當然,她不再像以前一樣,而是宛如有生命的大理石雕像,就像古代的女神及異教冰山美女般美得令人難以置信。以往在第三共和國的官方舞會中,她翩然的舞步常引來充滿贊賞之情的低語。可是她完全是為了她父親纔不得不參加這種聚會。她年輕時犯的過失,讓她在多年以後付出代價,命運之神將她推入一場短暫的絶望及瘋狂中,好像衹是為了讓她卸下石頭面具,露出隱藏在面具後那副敏感溫柔的靈魂。這一天,在我眼中,這仍不為人所知的靈魂,散發出最迷人、柔和的光輝。從她的鵝蛋臉、充滿喜悅卻仍帶哀愁的雙眼及光滑如象牙的前額上,都可看到這股光輝,那是對一切美麗及善良事物的愛。
  很不好意思,我必須承認我一點都不記得她禮服的款式,連顔色我都想不起來。但我記得其他的事。舉個例子,有那麽一陣,她的眼神突然變得非常奇怪,因為她沒有從衆人中找到要找的人。直到她瞧見站在石柱後的鬍爾達必,整個人才完全平靜下來,控製住自己。她對他微笑,接着又對我們微笑。
  “她仍有瘋子般的眼神!”
  我迅速轉身去看是誰說出如此惡毒的話。原來是那個被達爾紮剋好心收留在索爾本大學實驗室裏做助手的可憐蟲。此人叫畢紐爾,是新郎的遠房親戚。我們都不認識達爾紮剋其他的親人,他傢在南部,父母很早就亡故,也沒有兄弟姐妹。他似乎斷絶了和家乡所有的關係,僅保留了一股狂熱的成功欲望、卓越的工作能力、精敏的才智及對情感的忠誠。他在桑傑森父女身上已充分表現出這個特點。他也還保有他家乡普羅旺斯省特有的輕軟口音。剛開始在索爾本大學教書時,學生們會因此而發笑,但是很快地,他們就愛上了這口音。因為它聽起來就像愉悅平和的音樂,使這年輕有名的講師難免有點枯燥的課生色不少。
  去年春天的一個清晨,距今差不多一年,達爾紮剋將畢紐爾介紹給他的學生們。他剛從愛剋斯市上來,原本在那裏是擔任實驗員的,因犯了紀律過失被解職。他及時想起達爾紮剋這個遠親,便搭上火車來巴黎。他很知道如何博得瑪蒂小姐未婚夫的憐憫。出於同情,達爾紮剋想辦法留下他擔任助手。那個時候,達爾紮剋的健康狀況不是很好,葛竜迪椰城堡的悲劇及重罪法庭的審判過程使他情緒太過激動,對身體造成了傷害。那時我們都認為瑪蒂小姐已經痊愈了,加上婚禮即將舉行,他的精神應會好轉,如此也會幫助恢復他的身體健康。但是相反地,我們都註意到,從達爾紮剋開始雇用畢紐爾那天起,雖然他說他們的合作將減輕他的負擔,對他有極大的幫助,可是他卻愈來愈虛弱了。此外我們也發現到,畢紐爾真是掃帚星,連續兩次沒有危險性的實驗竟都發生可怕的意外。第一次實驗時,一個傑斯勒試管突然爆炸,碎片差一點使達爾紮剋受重傷,可是還好衹有畢紐爾受傷,他手上的疤至今仍沒消。第二次意外就沒有這麽幸運了。吊在達爾紮剋頭上的一盞小汽油燈,莫名其妙地突然爆炸,火舌差點燒壞他的臉,幸好沒造成什麽大礙,衹燒到眉毛還有短期的視力障礙。自此他的眼睛對日光異常敏感。
  葛竜迪椰城堡悲劇發生後,我的精神一直處在草木皆兵的狀態。任何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都使我覺得藏有玄機。上次的實驗發生意外後,我親自去索爾本大學找達爾紮剋,陪他去看藥劑師,然後去看醫生。畢紐爾表示想跟我們一起去,我很冷淡地請他留在實驗室。途中,達爾紮剋問我為何如此對待這可憐的畢紐爾,我說我討厭這個人,因為我本不喜歡他的舉止態度,而那天尤其深感厭惡,因為我覺得他應該對這場意外負責。達爾紮剋想知道原因,但我無法解釋,他便笑了起來。等到醫生表示他差點就要失明,而且奇跡般地竟然沒有受到其他的傷害,這時他可就笑不出來了。
  我對畢紐爾的顧忌毫無疑問是很可笑的,還好後來也沒再發生什麽意外。儘管如此,我對他的成見仍深。在我心中,我仍無法原諒他,因為達爾紮剋的健康毫無進展。初鼕時,達爾紮剋咳嗽咳得非常厲害,我及其他人都懇求他請假,去南部好好休養一陣子。醫生也建議他去山雷摩。八天之後,我們收到他的來信。信中說他覺得好多了,到達這地方後,他胸口的一塊重擔好像被拿掉了。“我呼吸暢快多了!要動身離開巴黎時,我都覺得快窒息了。”他這樣告訴我們。達爾紮剋的這封信讓我反復思索。我毫不猶豫將我的想法告訴鬍爾達必,他跟我一樣很詫異。達爾紮剋和畢紐爾在一起時,身體是如此糟,當他們分開後,立即變得如此健康……這個念頭一直縈繞我胸懷。我絶對不允許畢紐爾離開巴黎,絶對不行!如果他離開,我一定會跟着他!可是相反地,他哪裏也沒去,倒是比以往更親近桑傑森一傢人。畢紐爾總是以詢問達爾紮剋的近況為藉口,賴在他們傢;甚至有一次他還見到瑪蒂小姐。但是因為我已經跟她說過這個實驗室助手是個怎樣的人,所以她已對他深惡痛絶,我對這項成就很感自豪。
  達爾紮剋在山雷摩待了四個月,回來時,幾乎已經痊愈了。但是他的眼睛仍然不行,必須非常小心地保養。鬍爾達必和我决心監視這個畢紐爾。知道達爾紮剋他們快要結婚時,我們都很高興達爾紮剋準備帶他的新婚妻子去度很長的蜜月,他們會遠離巴黎,以及畢紐爾。
  達爾紮剋從山雷摩回來時曾問過我:
  “您現在對畢紐爾這個可憐蟲的感覺如何?有沒有改變?”
  “不可能!”我答道。
  他仍然嘲笑我,用一些鄉下俚語逗我。他心情難得不錯時最喜歡這樣了。從南部休養回來後,他口齒變得較伶俐,可愛的南方鄉音也加重了。
  他很快樂!我們不知他到底有多幸福,因為從他休養回來到結婚這段期間,我們很少有機會看到他。他站在教堂門口時,整個人好像變了個樣。神氣的他將微駝的身材挺得直直的,幸福使他看起來更高、更帥!
  “老闆還真像要結婚的人嘛!”畢紐爾冷笑着。
  我離開這個令我不齒的人,往前走到桑傑森老先生的背後。整個婚禮過程中,他衹是袖手旁觀,不發一語。直到婚禮結束,有人拍他的肩膀,他纔好像清醒過來。
  我們走過教堂聖器室時,海斯律師重重嘆了口氣。
  “終於結束了,我可以呼吸了。”他說。
  “朋友,難道剛纔你都不能呼吸嗎?”合勃律師問他。
  這時海斯律師纔承認,直到最後一分鐘,他都懷疑死了的拉桑會出現……
  “有什麽辦法!”他笑着反駁他的同事,“我總無法相信拉桑會就這樣死了!”
  後來全部的人都進人聖器室,差不多有十來個。證人已在教堂婚姻簿上簽過名,其他人則嚮新人道賀。這個聖器室比教堂還要陰暗。如果這個聖器室不是如此狹小,我一定會以為是這裏的昏暗,使我在這重要的一刻找不到鬍爾達必。然而非常明顯,他不在這裏。這意味着什麽?瑪蒂小姐已經喚過他兩次了,達爾紮剋也請我去找他,我照做了;可是我還是單獨一人回到聖器室,因為我沒找到他。
  “這真的很奇怪。”達爾紮剋問我。“他的行為很不可解。您確定到處都看過了嗎?他也許在某個角落做夢呢!”
  “我每個地方都找過了,而且還叫喚過他。”
  但是達爾紮剋聽不進我說的話。他决定自己去教堂裏找他。他比我有收穫,一個在教堂門廊下持杯乞討的乞丐告訴他,鬍爾達必在幾分鐘前就離開教堂,坐上馬車走了。當達爾紮剋告訴他新婚妻子這個消息時,她非常難過。她喚我過去。
  “親愛的桑剋萊先生,您知道,我們再過兩小時就要到裏昂車站搭火車了。請您務必找到我的那位小朋友,帶他來見我;並且跟他說,他怪異的舉動讓我非常優慮……”
  “包在我身上。”
  我立刻就去找鬍爾達必,但仍一無所獲。我去過他傢、報社及法院的咖啡座——鬍爾達必因為工作需要,每天這個時候常常待在這裏。但我沒找到他,他的同事也沒人知道他會在哪兒。讀者們一定可想像得到,等在裏昂車站的衆人有多難過。達爾紮剋深感遺憾,但是他得忙着安置傢人。桑傑森教授要去曼屯的瑞思先生傢,他將陪新人坐到第戎站;新人則繼續乘火車往古勒斯及塞尼峰。達爾紮剋拜托我告訴他妻子這個壞消息。我衹好去執行這個令人難受的任務,並說鬍爾達必一定會在火車出發前趕來的。我纔剛說了幾個字,瑪蒂小姐就啜泣起來,搖着頭說:
  “不!不!算了……他不會來了。”
  然後她登上車。
  這時,那令人厭惡的畢紐爾看到新娘如此激動,忍不住又嚮海斯律師重複說:
  “你們看!你們看!我就說她的眼神像瘋子吧!唉,荷勃錯了,他應該再等等的!”
  海斯很粗魯地叫他住嘴。他真是活該!我還記得畢紐爾說這話的表情和他當時帶給我的恐怖感覺。毫無疑問,從開始我就不認為畢紐爾是好人,尤其他很善妒。他很不滿意達爾紮剋衹幫他安排了一個小職位。他臉色泛黃,五官細長疏淡,整個人看起來很苦悶,而且身材細長,臂長腿長,腦袋也長。但是也有不合比例的部位,手和腳都生得短小纖細,算得上優美。年輕的海斯律師斥責他的刻薄後,畢紐爾立刻感到不悅。他與新婚夫婦客套一番後就離開了車站——至少我相信他離開了,因為我再也沒看到他。
  距火車離站衹剩三分鐘了,我們仍在等鬍爾達必。我們把整個月臺都仔細看過了,而且試着從遲來的旅客中找尋這年輕朋友的可愛臉孔。他總是橫衝直撞,每次穿過人群,都會引來此起彼落的尖叫聲,這時我們就會知道是他來了。他從不理會旁人,看起來總比別人急——他怎麽可能還沒出現呢?他到底在做什麽?我們聽到巨大的喀噠聲,車廂門已經關上了……然後鐵路局職員以簡短的話催促旅客:
  “上車了!先生們……上車了!”
  有幾個人趕在最後一秒鐘跳上火車,尖銳的汽笛聲宣佈火車要開了,火車頭髮出嘶啞的吼聲,列車緩緩前進……但是鬍爾達必仍未出現!我們覺得難過,也感到意外,我們站在月臺上看着達爾紮剋夫人,都忘了祝福她旅途愉快。她凝視月臺許久,當火車開始加速前進時,她纔真正確定不會看到她的小朋友了。她由車門遞給我一個信封。
  “請交給他!”她對我說。
  突然,她好像驚嚇過深,說話聲調變得很奇怪,我不禁聯想到畢紐爾。她說:
  “再見了,朋友們……也許永別了!”
02 喬瑟夫·鬍爾達必陰晴不定
  我獨自一人從火車站回來。我詫異於心底一股莫名的悲傷,卻又不知到底為了什麽。自從凡爾賽訴訟案開庭以來,我親身經歷了其中的波折起伏,對桑傑森老教授、他女兒及達爾紮剋三人都懷有深厚的友誼。照理說,這個令人滿意的喜事應使我特別高興纔對。我這沮喪的感覺一定是與鬍爾達必不告而別有關。桑傑森父女和達爾紮剋視他為救星,尤其是瑪蒂小姐,當時她的精神狀態不太穩定,需要細心看護,在療養院待了好幾個月出來後,這位名教授的女兒瞭解到這年輕人在這場悲劇中扮演了異常重要的角色。要不是他,她及她所愛的人都會陷人絶望中。她恢復理智後,讀了法院辯論過程的記錄,鬍爾達必那時的表現像是個製造奇跡的英雄。從那時候起,她對鬍爾達必的感情仿如母親般的關懷。她對於他的一切皆感興趣,尤其是他的隱私;她想知道更多關於他的事,包括那些我所不知、甚至是他本人也不知道的事。她對於鬍爾達必的身世一直很好奇,但沒有表現出來。鬍爾對這點從來不提,並顯得很高傲。他很珍惜這位可憐女人的溫柔友誼,但與她來往時,他卻極為謹慎持重,非常拘謹守禮,連我都感到吃驚不已。因為我所認識的這個男孩一直衝動慣了,他的情感豐富,而且經常左右他的情緒。我曾不止一次提醒他,但總是被他搪塞過去。對這位受人尊敬的女士,他非常直接且熱烈地表現出他的忠誠。他曾說過,如果有機會為某人犧牲的話,他比所有人都願意為她而死。但有時,他的情緒又令人難以捉摸。舉個例子,有一次,鬍爾達必因為有機會可以去桑傑森傢——他們後來不願再住在葛竜迪椰城堡,過了鼕天後,就在馬恩河岸的雪妮維區租了一棟美麗的花園洋房——度一天假而雀躍萬分,就在我面前,他高興得像個小孩一樣;可是突然,他又毫無來由地拒絶陪我去。我衹好單獨出發,留他一人待在位於聖米榭大道及王子街交叉口的小房間。我很生氣他這麽做,這使好心的瑪蒂小姐很是難過。某個星期天,她被鬍爾達必這種態度給激怒了,决定和我一起去他在拉丁區的住處,給他一個驚奇。
  
  到了他的住處後,我一敲門,鬍爾達必便很大聲地說“請進”,並從工作的小書桌前起身。看到是我們後,他臉色突然變得很蒼白……蒼白到我們害怕他要昏倒了。
  
  “天啊!”
  
  瑪蒂小姐邊尖叫邊衝嚮他。但是鬍爾達必動作比她更快快,在她還沒靠近書桌之前,就用公文包將整個桌上散布的紙張蓋起來。
  
  瑪蒂小姐看到他這個舉動很驚訝地停下來。
  
  “我打擾了您嗎?”她輕聲地責備地。
  
  “當然沒有!”他答道,“過些時日,等我完成後再給你們看。這個劇本是我的精心傑作,共有五幕,但結尾我還沒想出來。”
  
  他對我們微笑,情緒很快就鎮定下來,跟我們說了許多笑話,謝謝我們來陪他,使他不會太無聊。他後來堅持要請我們去拉丁區一傢叫“佛約”的餐廳吃飯。那一晚真是開心極了!鬍爾達必打電話給達爾紮剋,他趕來和我們一起用甜點。那時達爾紮剋的身體還不錯,那個奇怪的畢紐爾也還沒到巴黎。我們開心得像孩子一般。那個盧森堡公園的夏夜真是美麗溫馨極了!
  
  在離開瑪蒂小姐前,鬍爾達必請她原諒他時好時壞的怪脾氣,他坦承自己的性格有點孤僻。瑪蒂小姐擁抱他,達爾紮剋也擁抱他,使他深受感動。在我送他回傢的路上,他一言不發;但是當我們分開時,他卻緊緊握了我的手,這是他從未有過的舉動。他真是個奇怪的男孩!啊!如果我在那時知道的話……現在我真氣自己那時會輕率地對他下評論。
  
  就這樣,我心情沉重地由裏昂車站返傢,整個心思都是驅散不掉的揣測,腦子裏想的是這兩年來鬍爾達必數不盡的瘋狂奇想,以及偶爾傷人的任性行為。但是我從沒想過會發生剛纔那種事,也無法解釋原因。鬍爾達必在哪兒呢?我回到他在聖米榭大道的住處,心想我若是在那兒找不到他的話,至少可將達爾紮剋太太的信留給他。出乎意料,我到傢後,卻看到我的僕人在那兒搬運我的行李!我要他解釋這一切,他回答說他什麽都不知道,要我去間鬍爾達必。
  
  這傢夥!在我到處找他的時候——當然我不會回自己傢裏找他——他居然跑到我希佛利街的住所。他吩咐我的僕人領他去房間,並且替我整理出四五天所需的紳士行頭,整齊地放入一隻皮箱。然後他要我那呆鵝般的僕人在一小時後將這衹皮箱送到他在聖米榭大道的住所。
  
  我大步直衝進他的房間,他正專心地將洗漱用具、內衣及睡衣一一放進旅行袋。在他完成這項工作前,我無法從鬍爾達必口中知道任何事。因為他對一些日常生活瑣事非常細心,甚至可說是有怪癖。他雖然收入不豐,卻對這些細節非常重視,若有一點紊亂,他就受不了。好不容易他終於肯理我了,纔對我宣佈:“我們要去度復活節。”因為剛巧那時我閑着沒事,他的報社《時代報》也放他三天假。他說:“我們最好去海邊輕鬆一下。”我並沒有回答,一方面是因為我很生氣他剛纔的表現;一方面,我覺得在春季天氣這麽惡劣的時候,跑去欣賞大海或英吉利海峽真是蠢透了。每年初春時,總有兩三個禮拜的時間天氣比嚴鼕還糟糕。但是他絲毫不理會我的沉默。他一手提着我的行李箱,一手拎着他的旅行袋,催促我走下樓梯。很快地,我們搭上在外等候的馬車。半小時後,我們倆已坐在北上火車的頭等車廂,這列火車經阿米安到堤河坡。當我們抵達凱勒站時,他對我說:
  
  “為什麽你不把那封信轉給我?”
  
  我看着他。他已猜到達爾紮剋太太在出發前沒看到他會有多難過,而且會留信給他。這挺容易猜到的。我回答他:
  
  “因為你不配。”
  
  接着我嚴肅地斥責他,他一點也不試着替自己辯解,什麽都沒說,這使我的怒焰更加高漲。但最後我還是將信交給他。他接過信,看着它,聞到信封上淡淡的幽香。他知道我一直好奇地看着他,所以故意皺起眉頭,想以這個令人討厭的表情掩飾他激動的情緒。但他還是失敗了,於是額頭緊貼着玻璃窗,假裝很專心地研究窗外的風景。
  
  “怎麽了,你不讀信嗎?”我問他。
  
  “不,不在這兒……等我到了那裏!”
  
  經過六小時漫長難熬的旅程,我們終於抵達堤河坡。那時已是半夜,天氣糟透了,凜冽的海風吹襲空曠的月臺。舉目僅見一名海關人員,身上緊緊裹着風衣雨帽,在運河橋上踱來踱去。沒見到任何車輛。幾盞瓦斯燈的燈心在玻璃罩裏顫抖閃爍,慘淡的光影倒映在巨大的水窪中。我們兩個低頭頂着狂風,拼命地快步涉水而過。遠處,我們聽到女人的木鞋走在石板路上發出的喀噠聲,應是夜歸的當地居民。深海處傳來刺鼻的鹹味及陣陣海潮聲,警惕我們小心謹慎,以免掉入港外的無底深淵中。我跟在鬍爾達必身後低聲埋怨着,四處一片漆黑,濕氣又重。他很艱難地在前面帶路,不過他認得路。儘管浪花兇猛地拍擊,我們終於顛顛晃晃地走到一傢旅館門口。在這種天氣惡劣的季節,衹有這傢旅館是開放的。鬍爾達必一進去就要他們盡快送來熱湯及火爐,我們深感饑寒交迫。我對他說:
  
  “好了!你現在到底要不要告訴我,我們到這鬼地方來,除了想得風濕病及淋大雨外,還找些什麽?”
  
  我會這樣說,是因為這時鬍爾達必咳個不停,而凍得暖不起來。
  
  “哦,我跟你說,我們來這兒是為我那黑衣女子的香氣。”
  
  為了思索他這句話的含意,害我整夜輾轉難眠。外面海風呼嘯不停,在沙灘上大聲怒吼埋怨,頃刻間來勢兇猛地涌入城市,穿堂入室般吹入每個大街小巷。我聽到隔壁鬍爾達必的房間有動靜,立刻起身下床,推開他的房門。他不顧寒冷及狂風,把窗戶打得大開,我清楚地看到他對陰影送吻。他居然親吻黑夜!
  
  我踢手攝腳地帶上房門,回去睡覺。第二天早上,嚇壞了的鬍爾達必把我喚醒,他看起來非常焦慮,給我一封從布格發來的電報。在出發前鬍爾達必曾交代僕人將一切信件轉寄至這裏。電報的內容如下:
  
  立刻趕來,請勿耽擱。已經放棄中東之旅,轉往曼屯瑞思先生在紅岩的傢與桑傑森先生會合。不要告訴別人這封電文的內容,不要驚動任何人。藉口度假,盡速過來!發電報到曼屯郵局給我。快!快!我等您。絶望的達爾紮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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