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知青文革>> 張賢亮 Zhang Xianlia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6年十二月~2014年九月27日)
靈與肉
  《靈與肉》張賢亮短篇小說。《靈與肉》發表之後,張賢亮開始引起文壇關註。這部作品明顯地帶着一種哲理的反思意味。電影《牧馬人》就是根據張賢亮《靈與肉》改編而成。
  小說描寫一個受到二十多年社會冷遇的右派許靈均在靈與肉的磨難中精神得以升華的故事。一面是富豪的生身父親的誘勸(它是一種金錢美女的享樂主義外力的象徵),一面是患難與共的妻子與鄉親的善良(它是一種富有傳統規範的真善美的倫理內驅力的召喚),許靈均終於坐着馬車回到了大西北荒原上的那間用自己靈與肉築成的小土屋裏去了。《靈與肉》展示出普通人身上真善美的光輝,並用深沉的筆觸挖掘出深刻的生活哲理,歌頌了勞動者的質樸、純真,抒發了對祖國對民族的深情。
  許靈均沒有想到還會見着父親。
    這是一間陳設考究的客廳,在這傢高級飯店的七樓。窗外,衹有一片空漠的藍天,抹着疏疏落落的幾絲白雲。而在那兒,在那黃土高原的農場,窗口外就是緑色的和黃色的田野,開闊而充實。他到了這裏,就像忽然升到雲端一樣,有一種晃晃悠悠的感覺,再加上父親煙斗裏噴出的青煙像霧似的在室內飄浮,使眼前的一切就更如不可捉摸的幻覺了。可是,父親吸的還是那種印着印第安酋長頭像的煙斗絲,這種他小時候經常聞到的、略帶甜味的咖啡香氣,又從嗅覺上證實了這不是夢,而是的的確確的現實。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父親把手一揮。三十年代初期他在哈佛取得學士學位以後,一直保持着在肯布裏季時的氣派,現在,他穿着一套花呢西服,蹺着腿坐在沙發上。“我一到大陸,就會了一句政治術語,叫‘嚮前看’。你還是快些準備出國吧!”房裏的陳設和父親的衣着使他感到莫名的壓抑。他想,過去的是已經過去了,但又怎能忘記呢?
    整整三十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秋天,他捏着母親寫的地址,找到霞飛路上的一所花園洋房。陣雨過後,泛黃的樹葉更顯得憔悴,滴滴水珠從圍墻裏的法國梧桐上滴落下來。圍墻上拉着帶刺的鐵絲;大門也是鐵的,塗着嚴峻的灰色油漆。他掀了很長時間門鈴,鐵門上纔打開一方小小的窗口。他認得這個門房,正是經常送信給父親的人。門房領着他,經過一條兩旁栽着鼕青的水泥路,進到一幢兩層樓洋房裏的起居室。那時,父親當然比現在年輕多了,穿着一件米黃色的羊毛坎肩,肘臂倚在壁爐上,低着頭抽煙斗。壁爐前面的高背沙發上,坐着母親成天詛咒的那個女人。
    “這就是那個孩子?”他聽見她問父親,“倒是挺像你的。來,過來!”他沒有過去,但不由自主地瞥了她一眼。他記得他看見了一對明亮的眼睛和兩片塗得很紅的嘴唇。
    “有什麽事?嗯?”父親擡起頭來。
    “媽病了,她請你回去。”
    “她總是有病,總是……”父親憤然離開壁爐,在地毯上來回走着。地毯是緑色的,上面織有白色的花紋。他的眼睛追蹤着父親的腳步,強忍住不讓淚水流出來。
    “你跟你媽說,我等一下就回去。”父親終於站在他面前。但他知道這個答復是不可靠的,母親在電話裏聽過不止一次了。他膽怯而固執地要求:“她要您現在就回去。”
    “我知道,我知道……”父親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輕輕地把他推嚮門口。“你先回去,坐我的汽車回去。要是你媽病得厲害,叫她先去醫院。”父親送他到前廳,突然,又很溫存地摸着他的頭,囁嚅地說,“你要是再大一點就好了,你就懂得,懂得……你媽媽,很難和她相處。她是那樣,那樣……”他仰起臉,看見父親蹙皺着眉,一隻手不住地擦着額頭,表現出一種軟弱的、痛苦的神情,又反而有點可憐起父親來。
    然而,當他坐在父親的剋萊斯勒裏,在滾動着金黃落葉的法租界穿行的時候,他的淚水卻一下子涌出來了。一股屈辱、自憐、孤獨的情緒陡然襲來。誰也不可憐!衹有自己纔可憐!他沒有受過多少母親的愛撫,母親摩挲麻將的時候比摩挲他頭髮的時候多得多;他沒有受過多少父親的教誨,父親一回傢,臉就是陰沉的、懊喪的、厭倦的,然後就和母親開始無休無止的爭吵。父親說他要是再大一點就好了,就能懂得……實際上,十一歲的他已經模模糊糊地懂得了一些:他母親最需要的是他父親的溫情,而父親最需要的卻是擺脫這個脾氣古怪的妻子。不論是他母親或父親,都不需要他!他,不過是一個美國留學生和一個地主小姐不自由的婚姻的産物而已。後來,父親果然沒有回傢。不久,當他母親知道父親帶着外室離開了大陸,不幾天也就死在一傢德國人開的醫院裏。
    而正在這時,解放大軍開進了上海……
    現在,經過了三十年漫長的歲月,經過歷史上任何三十年都從未容納過的那麽多變故,這個父親卻突然回來了,並且還要把他帶到國外去。整個事情是那麽不可思議,以致他都不能完全相信坐在他面前的是他的父親,坐在他父親面前的就是他自己。剛剛,有父親的女秘書密司宋打開貯藏室給父親拿衣服的時候,他看見大大小小的箱子上貼滿了花花緑緑的旅館商標:洛杉磯的、東京的、曼𠔌的、香港的,還有美國環球航空公司印着波音747的橢圓形標簽。從這個小小的貯藏室裏掀開了一個廣阔的世界。而他呢,衹不過是在三天前得到領導轉來的國際旅行社的通知,經過兩天兩夜汽車和火車的顛簸纔到這裏的。他提來的灰色人造革提包放在長沙發的一角。這種提包在農場還算是比較“洋氣”的,但一到這間客廳也好像忸怩起來,可憐巴巴地縮成一團。提包上面放着他的尼竜網袋,裏面裝着他的牙具和幾個在路上吃剩下來的茶葉蛋。他看着那幾個詫異得咧開了嘴的、畏縮地擠在一起的茶葉蛋,想起臨走那天晚上,秀芝還叫他多帶些茶葉蛋給父親吃,不禁苦笑了一下。前天,秀芝一定要帶着清清到縣城的汽車站去送他。自他們結婚,他還沒有離開過農場,他這次遠行簡直成了他們小家庭的一次劃時代的壯舉。
    “爸爸,北京在啥子地方?”
    “北京在縣城的東北邊。”
    “北京有好多好多縣城大嗎?”
    “有好多好多縣城大。”
    “有馬蘭花?”“沒有。”“有沙棗子嗎?”“沒有。”“唉――”清清像大人似的長嘆一聲,用手托着下頦,顯得非常非常失望,她認為好地方是應該有馬蘭花和沙棗子的。
    “傻丫頭,北京可是個大地方咧!”趕車的老趙逗她,“你爸爸這回可要遠走高飛□!說不定要跟你爺爺出國哩。是不是,許老師?”秀芝蜷着腿坐在老趙背後,嚮他微微一笑。她沒有說話,但僅僅這一笑,就表現了她的信賴和忠貞。她不能想象他會到別的國傢去,就和清清不能想象北京有多大一樣。
    車轍交錯的土路坎坷不平,牲口在上面顛躓地踏着碎步。路北邊是一片整齊的條田,路南邊,在霧靄朦朦的遠方,就是他原來放馬的草場。這裏的一切都像是有股磁性的吸力,三匹馬拉着一輛車也顯得那麽費勁。是的,這裏的一草一木都能勾起他綿綿不盡的回憶,要離開它們了,他陡然感到更加親切。他知道三棵緊挨着的白楊後面,有一棵粗壯的沙棗樹。他下車折了一枝,幾個人在車上一顆顆地吃起來。這是西北特有的酸澀而略帶甜味的野果,六○年饑荒的年代,他曾經靠這種野果度日。很多年沒有吃了,現在吃起來卻品出了一種特別令人留戀的鄉土味,怪不得清清要問北京有沒有沙棗呢!“她爺爺保險沒有吃過沙棗!”秀芝把核吐到車外,笑着說。這是她發揮了最大的想象力來想象這個從國外回來的公公了。
    其實並不需要想象,父子兩人是如此相似,就是秀芝在街上碰見也會認得出來的。兩個人都是細長的眼睛,綫條纖細的、挺直的鼻梁,輪廓豐滿的嘴唇,甚至舉手擡足之間都表現出基因的痕跡。父親並不顯老,雖然膚色和兒子一樣黝黑,但那一定是有洛杉磯或是香港的海濱浴場上曬出來的,一點也不憔悴。父親仍然是那樣講究,那樣註意儀表,頭髮儘管花白卻一絲不亂,手背上雖然出現了老人斑,但指甲卻修剪得十分光潔。茶几上,在精緻的咖啡杯周圍,散亂地放着三B牌煙斗、摩洛哥羊皮的煙絲袋、金質打火機和鑲着鑽石的領針。他怎麽會吃過沙棗呢!?
  “啊,這兒還能聽到丹尼・古德門的《恆河上的月光》!”密司宋能說一口純正的普通話。她長得高大豐滿,身上散發出一股素馨花的香氣,一頭長長的黑發被一條紫色的緞帶束在腦後,不時像馬尾一樣甩動着。“董事長,您看,北京人跳迪斯科比香港人還夠味,他們現在也現代化了!”
    “任何人都抵禦不了享樂的誘惑。”父親像把一切都看透了的哲學家似的笑着。“他們現在也不承認自己是禁欲主義者了。”吃完晚飯,父親和密司宋把他帶到舞廳。他沒有想到北京也有這樣的地方。小時候,他也曾跟父母到過上海的“梯梯斯”、“百樂門”和“法國夜總會”,現在應該像是舊地重遊,但是,當他看到有柔和的乳白色的燈光中,像男人一樣的女人和像女人一樣的男人在他身邊像月光中的幽靈似地遊蕩的時候,卻感到不安起來,就像一個觀衆突然被拉到舞臺上去當演員一樣,他無法進入要他扮演的角色。剛纔在餐廳裏,他看見有的菜衹動了幾筷子就端了回去,竟從腸胃裏發出一陣痙攣似的反感。在他那兒,上縣城的國營食堂都要帶一個鋁製飯盒,把吃剩下的飯菜帶回傢去。
    大廳裏響着樂麯,有幾對男女跳起奇形怪狀的舞蹈。他們不是摟抱在一起,而是面對面像鬥雞一樣互相挑逗,前仰後合。這些人就這樣來消耗過剩的精力!他想起現在正在熱得發燙的稻田裏收割的人們。他們彎着腰,從右到左,又從左到右不停地擺動上肢。偶爾,他們擡起頭嚮遠遠的擔子嘶啞地喊着:“喂,水,水……”啊,要是他現在能夠躺在那一片緑蔭下,在汩汩的黃色的渠水邊,聞着飽含稻草和苜蓿香氣的微風,那該有多好……
    “您會跳舞嗎?許先生。”忽然,他聽見密司宋在旁邊問他。他剛捕捉到的一點味兒馬上消失了。他掉過頭瞥了她一眼:她也有一對明亮的眼睛和兩片塗得很紅的嘴唇。
    “不,不會,”他心不在焉地嚮她笑笑。他會放馬,會犁田,會收割,會揚場……為什麽他要會跳舞呢?
    “你別為難他了,”父親笑着對密司宋說,“你看,汪經理來請你了。”一個穿灰色西服的漂亮男子繞過桌子走來,笑嘻嘻地嚮密司宋一彎腰,兩人翩翩下了舞池。
    “你還要考慮什麽呢?嗯?”父親又燃起煙斗,“你比我還清楚,共産黨的政策是經常變的,現在辦簽證還比較容易,以後怎麽樣,就很難說了。”
    “我也有我所留戀的。”他轉過身來面對着父親。
    “包括那些痛苦嗎?”父親意味深長地問。
    “唯其有痛苦,幸福纔更顯出它的價值。”
    “嗯?”父親凝視着他,不解地聳了聳肩膀。
    他心頭突然掠過一陣惆悵。這纔想起父親也是屬於這個陌生的、不可理解的世界的。形體上的相似消除不了精神上的隔膜。他也像父條凝視他那樣望着父親,而兩個人的目光都不能透過對方的視網膜看到眼睛深處的東西。
    “是還……還怨恨嗎?”最後,父親低下眼睛。
    “不,完全不是!”他把手一揮。這個動作也完全像他父親。“正如您說的:過去的已經過去了。這完全是另外的事……”舞麯變換了,這次是低沉的、緩慢的,像渠水經過長長的渠道。燈光好似暗淡了一些,他看不清舞池裏憧憧的人影。父親低下頭,用手不住地擦着額頭,又表現出那種軟弱的痛苦的神情。“是呀,過去的是已經過去了。可是回想起來,還是痛苦的……不過,我的確很想念你,尤其到現在……”
    父親喃喃的低語配上這支比較典雅的舞麯,也使他動了感情。“是的,這我相信。”他沉思地說,“我也想念過你的。”
    “是嗎?”父親擡起頭來。
    是的。二十年前,在那個秋天的夜晚,月光穿過窗紙被大雨淋破的窗欞,灑在一群像一堆堆破布的人們身上。十幾個人睡在一間低矮的土坯房裏。他緊貼着墻根,帶着土鹼味的潮氣浸透了他的衣服。他冷得直打寒戰,幹脆從濕漉漉的稻草上爬起來。外面,泥濘在月光下像碎玻璃一樣閃光。到處是殘存的雨水。空氣裏彌漫着腐敗的水腥氣。他找到馬圈。那裏還比較乾燥,馬糞尿蒸發出一股熏人的暖氣。馬、騾子、毛驢都在各自的槽頭上吭哧吭哧地嚼着幹草。他看到有一段馬槽前沒有拴牲口,就爬了進去,像初生的耶穌一樣睡在木頭馬槽裏。月光斜射進來,在馬棚的山墻上劃出一條分開光與影的對角綫。一匹匹牲口的頭垂在馬槽邊,像對着月亮朝拜似的。這時,他陡然感到非常凄愴,整個情景完全象徵性地指出了他孤獨的處境:人們拋棄了他,使他來和牲口為伍!
    他哭了。狹窄的馬槽夾着他的身軀,正像生活從四面八方在壓迫他一樣。先是被父親遺棄,母親死了。舅舅把母親所有的東西都捲走,單單撇下了他。以後他搬到學校宿舍,靠人民助學金上學。共産黨收留了他,共産黨的學校教育了他。在五十年代那種開朗的氣氛中,雖然他具有一副在畸形的家庭中養成的孤僻、敏感和沉默寡言的性格,但也慢慢地溶化在一個大集體裏。和五十年代所有的中學生一樣,他對未來也有一個美麗的夢。畢業了,夢成了現實。他穿着藍布製服,夾着備課本,拿着粉筆走進教室。他有了自己生活的道路。但是,就因為學校支部書記要完成抓右派的指標,就又把他推到父親那裏去。好像肉體上的血緣關係必然决定階級的傳宗接代,他又成了資産階級一分子。過去,資産階級遺棄了他,衹給他留下一個履歷表上的“資産”,後來,人們又遺棄了他,卻給他頭上戴了頂右派帽子。他成了被所有的人都遺棄了的人,流放到這個偏僻的農場來勞教。
    一匹馬吃完了面前的幹草,順着馬槽嚮他這邊挪動過來。它盡着繮繩所能達到的距離,把嘴伸到他頭邊。他感到一股溫暖的鼻息噴在他的臉上。他看見一匹棕色馬掀動着肥厚的嘴唇在他頭邊尋找槽底的稻粒。一會兒,棕色馬也發現了他。但它並不驚懼,反而側過頭來用濕漉漉的鼻子嗅他的頭,用軟乎乎的嘴唇擦他的臉。這樣撫慰使他的心顫抖了。他突然抱着長長的、瘦骨嶙峋的馬頭痛哭失聲,把眼淚抹在它棕色的鬃毛上。然後,他跪爬在馬槽裏,拼命地把槽底的稻粒扒在一起,堆在棕色馬面前。
    啊,父親,那時你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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