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小说选集>> 莫言 Mo Y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5年2月17日)
與大師約會
  《與大師約會》是莫言短篇小說集之二,集結了莫言自一九九○年至二○○五年創作發表的四十五篇作品。
初戀
    我九歲那年,已是小學三年級學生了。
    班裏的學生年齡距離拉得很大,最小的是我,最大的是杜風雨,已是個十六歲的小夥子了。他的個頭比我們班主任還要高,他臉上的粉刺比我們班主任臉上的還要多。很自然地,他成了我們班上的小霸王。更由於他傢是響當當的赤貧農,上溯三代都是叫花子,他娘經常被學校裏請來作訴苦報告,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如何冒着大風雪去討飯,又如何在風雨之夜把杜風雨生在地主傢的磨道裏,我們班主任傢是富裕中農,腰桿子很軟,所以,面對着根紅苗正、橫眉立目、滿臉粉刺的無産階級後代的鬍作非為,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我們的教室原先是兩間村裏養羊的廂房,每逢陰雨潮濕天氣就發散羊味。廂房北頭的三間正房是鄉裏的電話總機室,有很多電綫從窗戶裏拉出來,拴在電綫桿子上,又延伸到不知何處去,看守電話總機的是一個操着外地口音的年輕女人。她的臉很白,身體很胖。那時我並不知道什麽是沙發什麽是面包,但村裏的一個老流氓對我說看電話女人的奶子像面包肚皮像沙發。她有兩個女孩,模樣極不相似。村裏的光棍兒見了她們就說:“大平小平,我是你爸。”兩個女孩起初很乖地呼光棍兒爸爸,後來不呼了。後來光棍兒再自封為爸爸時,兩個女孩便像唱歌一樣喊:“操你的親娘!”看電話女人傢裏出出進進着許多穿戴整齊的鄉鎮幹部,我們在課堂上,聽到調笑聲從總機房裏飛出來。我隱約感到,那裏邊有很多美好的事情。有一天晚上,我去同學家看小貓,路過總機房,看到窗外站着一個人,走近發現那人是班主任。
    我不知道為什麽總讓我們那位年輕的、滿臉粉刺的班主任不滿意,他經常毫無道理把我揪出教室,讓我站在電話總機房外的電綫桿下罰站,一站數小時,如果是夏天,必定曬得頭昏眼黑,滿臉汗水。
    班裏衹有兩個女生,一個是我叔叔的女兒,另一個姓杜,叫什麽名字忘記了。她的雙腳都是六個趾頭,腳掌寬闊,像小蒲扇一樣,我們叫她六指。六指長得不好看,還有偷人鉛筆橡皮的小毛病,家庭出身也不算好,在班裏很受歧視。我猜想我和六指是最被班主任厭惡的學生了,所以他把我和她安排在一張課桌前,坐在一條板凳上。雖然我和六指個頭最矮,班主任卻讓我們坐在最後一排。
    與六指同坐一條凳上,我感到十分恥辱,心裏的難受勁兒無法形容,而杜風雨這個鱉羔子硬說我跟六指坐一條凳子要成為夫妻了。我當時並不曉得自己長得比六指還要醜,讓我與她同坐一凳已是奇恥大辱,再讓我與她成夫妻,簡直是要了命!我的淚水嘩嘩地流出來,我哽咽着大駡杜風雨,杜風雨揮起拳頭,在我頭上擂,就讓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坐在地上哭着,沒聽到上課的鈴聲敲響,卻看到班主任牽着一個頭髮上別着一隻紅色塑料蝴蝶形卡子,上身穿一件紅方格褂子,下身穿一條紅方格褲子的女孩走了過來。
    班主任端着一盒彩色粉筆,夾着一根教鞭,牽着女孩的手,徑直朝教室走,好像根本沒看到我的醜臉也沒聽到我的嚎哭,可是他身邊那個漂亮女孩卻很認真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是那樣的美麗,漆黑的眼仁兒,水汪汪的,像新鮮葡萄一樣。她看我一眼,我的心裏頓時充滿說不清楚的滋味,竟忘了哭,癡呆呆地沉醉在她的眼神裏。
    班主任牽着女孩走進教室。我癡想了一會,站起來,用衣袖子擦擦鼻涕眼淚,戰戰兢兢溜進教室去了。班裏同學們都用少有的端正姿態坐着,看着黑板前面的班主任和那個女孩。我悄悄地坐在六指身邊。我看到班主任兇惡地剜了我一眼,那個女孩,又用那兩衹美麗的眼睛,探詢似的望了我一下。
    班主任說:“同學們,這是我們班新來的同學,她的名字叫張若蘭。張若蘭同學是革命幹部子女,身上有許多寶貴的品質,希望大傢嚮她學習。”
    我們一齊鼓掌,表示對美麗的張若蘭的歡迎。
    班主任說:“張若蘭同學學習好,從現在起,她就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了。”
    我們又鼓掌。
    班主任說:“張若蘭同學唱歌特別好,我們歡迎她唱支歌吧!”
    我們再鼓掌。
    張若蘭臉不變色,大大方方地唱起來:
    “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面馬兒跑……”
    哎喲我的個親娘喲!張若蘭,不平凡,歌聲比蜜還要甜。你說人傢的爹娘是怎麽生的她?同學們聽呆了。
    我們使勁兒鼓掌。
    班主任說:“張若蘭兼任我們班的文體委員。”
    我們剛要鼓掌,杜風雨虎一樣站起來,問班主任:“你讓她當文體委員,我當什麽?”
    班主任想了想,說:“你當勞動委員吧。”
    杜風雨噘着嘴剛要坐下,班主任說:“你甭坐了,搬到後排去,這個位子讓給張若蘭。”
    杜風雨挾着破書包,嘟嘟噥噥地駡着,穿過教室,坐在最後一排為他特設的一個專座上。
    張若蘭坐在杜風雨空出來的位子上,與我的堂姐共坐一條板凳。
    杜風雨被貶到後排,我心裏暗暗高興,張若蘭一來,杜風雨就倒黴,張若蘭替我報了仇,張若蘭真是個好張若蘭。我無限眷戀地看着張若蘭,看着她美麗的眼睛像紫葡萄一樣,看着她紅撲撲的臉蛋像成熟的蘋果一樣,看着她嘴角的微笑像甘甜的蜂蜜一樣,看着她鮮豔的雙唇像櫻桃一樣,看着她潔白的牙齒像貝殼的內裏一樣,看着她輕快的步伐像矯健的小鹿一樣。她臨就座前,對着我的堂姐莞爾一笑,我的淚水竟然莫名其妙地盈眶而出。她端正地坐下了,我的目光繞過同學們的脊背,定在張若蘭的背上,定在那件紅格子上衣的紅格裏。這一課,班主任講了什麽,我不知道。
    由於來了張若蘭,黑暗枯燥的學校生活突然變得緑草茵茵鮮花開放。在張若蘭來之前,我煩死了怕死了恨死了學校,我多次央求爹娘:別讓我上學了,讓我在傢放牧牛羊吧。自從來了張若蘭,我最怕星期六,星期六下午,我心中的太陽張若蘭就背着她的皮革書包,穿着她的花格子衣服,頂着她的蝴蝶卡子,蹦蹦跳跳地過了河上的小石橋,到她的在鄉政府大院中的傢裏去,使我無法看到她。
    每到星期天,我就像丟了魂一樣,不想吃飯也不想喝水。傢裏不讓我放羊我也要去放羊。我牽着羊,過了河,在鄉政府大院前來回巡逡。鄉政府門前空地上那幾蓬老枯的野草早就被那兩衹綿羊啃得光禿禿了,羊兒餓得“咩咩”叫,但我不滿足它們想到青草豐茂的荒地裏去吃草的願望。我把它們拴在鄉政府門前的樹上,讓它們啃樹皮。我呢?我坐在樹邊的空地上,眼巴巴地望着鄉政府的大門口,看着出出進進的人,盼望着張若蘭能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我一遍又一遍地鼓勵自己: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
    我的秘密終於被祖父從兩衹綿羊幹癟的肚子上發現了,但傢裏人對我為什麽到鄉政府大門前去放羊的心理動機並不清楚。一頓打駡之後,我逃到大門外哭泣。我的堂姐拿着個熱地瓜來找我。她把地瓜遞給我,說:“我知道你為什麽要到那裏去放羊,我願意為你保守秘密,但你必須把那本《封神榜》藉給我看一個星期。”
    我有一本用兩個大爆竹從鄰村的孩子手裏換來的連環畫《封神榜》,紙是土黃色的,開本比當時流行的連環畫要大,上邊畫着能從鼻孔裏射出金光奪人魂魄的鄭倫,眼裏生手手上生眼的楊任,騎虎道人申公豹,會土遁的土行孫,生着兩衹大翅膀的雷震子,還有抽竜筋揭竜鱗的哪吒……大個子杜風雨用拳頭威逼我我都沒有給他看,但我把這本藏在墻洞裏的寶書毫不猶豫地藉給了我堂姐。
    張若蘭來了一個月左右,班裏出了一件大事。班主任在課堂上嚴肅地說:“同學們,有人偷食了電話總機傢懸挂在屋檐下晾曬的一串幹地瓜,最好自己交待,等到被別人揭發出來就不光彩了。”
    我感到班主任含義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心裏頓時發了虛,雖然我沒偷幹地瓜,但竟像就是我偷了幹地瓜一樣。我的屁股擰來擰去,擰得板凳腿響,擰得六指不耐煩了,她大聲說:“你屁股上長尖兒嗎?擰什麽擰?”
    她的話把老師和同學的目光全招引到了我身上,他們一齊盯着我,好像我確鑿就是那個偷地瓜的賊。我鼻子一酸,嗚嗚地哭起來了。這時,姦賊杜風雨大聲喊:“地瓜就是他偷的,昨天我親眼看到他蹲在厠所裏吃幹地瓜,我跟他要,他死活不給我。”
    我想辯解,但嗓子眼像被什麽堵死了一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班主任走過來,無限厭惡、極端蔑視地看着我,冷峻地說:“看你那個死熊樣子!給我滾出去哭!”
    狗腿子杜風雨遵照班主任的指示,兇狠地揪着我的頭髮,把我拖到總機窗外的電綫桿下,並且大聲對着機房裏吼:“偷你傢幹地瓜吃的小偷抓住了,快出來看看吧!”
    頭上戴着耳機子的那個白胖女人從高高的窗戶上探出頭來,看了我一眼,操着一口悠長的外縣口音說:“這麽點兒個孩伢子就學着偷,長大了篤定是個土匪!”
    我屈辱地站在電綫桿下,讓驕陽曝曬着我的頭。電話總機傢那兩個小女孩跑出來,從墻角上揀了一些小磚頭,笨拙地投我,一邊投一邊喊:“小偷,小偷,癩皮狗,鑽陰溝。”
    我自覺着馬上就要哭死了的時候,眼前紅光一閃,張若蘭來了。
    我的頭死勁兒地垂下去。
    張若蘭用她潔淨的神仙手扯扯我的衣角,用她的響鈴喉對我說:“大哭瓜,哭夠了沒有?我知道幹地瓜不是你偷的。”
    張若蘭把我領回教室,從書包裏摸出一塊幹地瓜,舉起手來,說:“報告老師,這是個冤案,幹地瓜是杜風雨偷的。”
    所有的目光都從張若蘭手上轉移到杜風雨臉上。杜風雨大吼:“你造謠!”
    張若蘭說:“這塊幹地瓜是杜風雨硬送給我的,誰稀罕!他的書包裏還有好多幹地瓜,不信就翻翻看!”
    沒人敢翻杜風雨。張若蘭跑過去,搶了他的書包,提着角一抖擻,稀哩嘩啦,全出來了。幹地瓜,王勝丟了的圓珠筆,李立福丟了的橡皮,王大纔丟了的玻璃萬花筒……都從他的書包裏掉出來了。原來杜風雨是真正的賊,而我們一直認為這些東西是被六指偷走了。
    六指跳起來,駡道:“我操你親娘杜風雨,你姓杜,我也姓杜,論輩我是你姑姑,你黑了心害我,我跟你拼了吧!”
    班主任讓杜風雨站起來。杜風雨站起來,歪着頭,用髒指甲摳墻皮。
    班主任底氣不足地問:“是你偷的嗎?”
    杜風雨雙眼嚮上,望着屋頂,鼻子裏噴出一股表示輕衊的氣。
    班主任說:“給我出去。”
    杜風雨說:“出去就出去!”
    他把那幾本爛狗皮一樣的破書往書包裏一塞,提着班主任的名字駡道:“操你個媽,有朝一日我掌了權,非宰了你這個富裕中農不可!”
    杜風雨掀翻了那張破桌子,氣昂昂地走了。
    班主任臉色焦黃,彎着腰站在講臺上,嘴唇直哆嗦。好半天,他直起腰,說:“下課。”緊接着這句話的尾巴他咳了幾聲,臉上像塗了金粉一樣,黃燦燦的,一張嘴,一口鮮血噴出來。
    張若蘭幫我洗清了冤枉,我對她的感激簡直沒法說。本來我就像癡了一樣迷戀着她,再加上這一層水深火熱的恩情,我便是火上澆油、錦上添花、癡上加癡。去鄉政府大門外放羊是再也不敢了,更沒闖進鄉政府大院去找她的膽量。我衹能利用每周在校的那短暫得如電一般的五天半時間,多多地註視她,連走到面前,同她說句話的勇氣都沒有。
    有一天,傢裏來了一位親戚,送給我們四個蘋果。親戚走了,那四個蘋果擺在桌子上,紅紅的,宛若張若蘭的臉蛋兒,散發着濃烈的香氣。我不錯眼珠地盯着它們。祖母撇撇嘴,拿走了兩個蘋果,對我母親和我嬸嬸說:“每人拿一個回去,分給孩子們吃了吧。”
    母親把那個鮮紅的蘋果拿回我們屋裏,找了一把菜刀,準備把蘋果切開,讓我兄弟姐妹分而食之。一股很大的勇氣促使我握住了母親的手腕。我結結巴巴地請求道:“娘……能不能不切……”
    母親看着我,說:“這是個稀罕物兒,切開,讓你哥哥姐姐都嘗嘗。”
    我羞澀地說:“並不是我要吃……我要……”
    娘嘆了一口氣,說:“你不吃,要它幹什麽?饞兒啊!”
    我鼓足勇氣,說:“娘……我有一個同學叫張若蘭……”
    娘警惕地問:“是男生還是女生?”
    我說:“女生。”
    娘問:“你要把蘋果給她?”
    我點點頭。
    母親再沒問什麽,把菜刀放在一邊,用衣襟把那紅蘋果擦了擦,鄭重地遞給我,說:“藏到你的書包裏去吧。”
    這一夜我無法安眠。
    天剛亮,我就爬起來,背上書包,躥出了傢門。母親在背後喊我,我沒有回答。我用一隻手緊緊地按着書包裏的蘋果,在朦朧着晨霧的鬍同裏飛跑。我鑽過一道爬滿了豆角和牽牛花的籬笆,爬上了高高的河堤,逆着清涼河水的流嚮,跑到了那座黑瘦小石橋的橋頭上。
    我手扶着橋頭上那根冰涼的石柱子,開始了甜蜜的等待,幾個早起擔水的男人從我身邊擦過去,我感受到了他們身上熱烘烘的氣息。他們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看着一個頭髮蓬亂、衣衫襤褸、滿臉污垢的小男孩。
    太陽出來了,照耀得滿河通紅。擔水的男人站在橋中央,劈開腿,彎着腰,把盛滿了清清河水的水桶從下面提上來,那麽多的亮晶晶的水珠兒從水桶的邊緣上無聲無息地落到河裏去了。一條皮毛油滑的黑狗在河堤上懶洋洋地走着,一隻公雞站在一個草垛頂上發呆,一縷縷乳白色的炊煙從各傢的煙囪裏筆直地升起,這就是清晨風景。我來得太早了,但我不後悔,我知道每熬過一分鐘就離那個整夜在我腦海裏盤旋的情景近一分鐘。如果她穿着紅衣服出現在小橋的那頭,我就從小橋的這頭跑過去,與她相逢在橋中央。當她驚訝地看着我時,我就雙手捧着紅蘋果送到她面前,我要說:親愛的張若蘭同學,謝謝你在我最睏難的時候幫助了我。我把蘋果放在她手裏,轉身跑走,迎着朝陽,唱着歌子,像歡快的小鳥一樣。
    張若蘭終於出現在小石橋的那頭,她沒穿那套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紅衣服,她穿着一套泛白的藍衣服,一個高大的男人,一邊走一邊撫摸着她的頭髮。勇氣頓時消失,我像小偷一樣從石柱子旁邊跳開,鑽到橋頭附近的灌木叢中去,生怕被張若蘭發現。我聽到張若蘭說:“爸爸,你回去吧,那個杜風雨被你教訓後,再也不敢找我的麻煩了。”
    我看到張若蘭的爸爸對着張若蘭招招手,轉身走了。我聽到張若蘭哼着小麯兒,從我的身邊走過去了。我用一隻手捂着書包裏的蘋果,彎着腰,在灌木叢中飛一樣地穿行着,我一定要攔住張若蘭,把蘋果遞到她手中。
    我從學校附近的一垛柴草後邊跳出來,氣喘籲籲地擋住了張若蘭。張若蘭“啊”了一聲,定定神,厲聲喝道:“金鬥,你想幹什麽?”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想把那幾句背誦了數百遍的話說給她聽,但是我張不開嘴。我想把那衹鮮紅的蘋果從書包裏摸出來給她,但是我動不了手。
    張若蘭對着我的鋪在地上的長長的影子啐了一口唾沫,然後昂頭挺胸,從我的身邊高傲地走過去了。
奇遇
    一九八二年秋天,我從保定府回高密東北鄉探親。因為火車晚點,車抵高密站時,已是晚上九點多鐘。通鄉鎮的汽車每天衹開一班,要到早晨六點。舉頭看天,見半塊月亮高懸,天晴氣爽,我便决定不在縣城住宿,乘着明月早還傢,一可早見父母,二可呼吸些田野裏的新鮮空氣。
    這次探傢我衹提一個小包,所以走得很快。穿過鐵路橋洞後,我沒走柏油路,因為柏油公路拐直角,要遠好多。我斜刺裏走上那條廢棄數年的斜插到高密東北鄉去的土路。土路因為近年來有些地方被挖斷了,行人稀少,所以路面上雜草叢生,衹是在路中心還有一綫被人踩過的痕跡。路兩邊全是莊稼地,有高粱地、玉米地、紅薯地等,月光照在莊稼的枝葉上,閃爍着微弱的銀光。幾乎沒有風,所有的葉子都紋絲不動,草蟈蟈的叫聲從莊稼地裏傳來,非常響亮,好像這叫聲滲進了我的肉裏、骨頭裏。蟈蟈的叫聲使月夜顯得特別沉寂。
    路越往前延伸莊稼越茂密,縣城的燈光早就看不見了。縣城離高密東北鄉有四十多裏路呢。除了蟈蟈的叫聲之外,莊稼地裏偶爾也有鳥或什麽小動物的叫聲。我忽然感覺到脖頸後有些涼森森的,聽到自己的腳步聲特別響亮與沉重起來。我有些後悔不該單身走夜路,與此同時,我感覺到路兩邊的莊稼地裏有無數秘密,有無數衹眼睛在監視着我,並且感覺到背後有什麽東西尾隨着我,月光也突然朦朧起來。我的腳步不知不覺地加快了。越走得快越感到背後不安全。終於,我下意識地回過頭去。
    我的身後當然什麽也沒有。
    繼續往前走吧,一邊走一邊駡自己:你是解放軍軍官嗎?你是共産黨員嗎?你是馬列主義教員嗎?你是,你是一個唯物主義者,而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共産黨員死都不怕還怕什麽?有鬼嗎?有邪嗎?沒有!有野獸嗎?沒有!世界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但依然渾身緊張、牙齒打戰,兒時在家乡時聽說過的鬼故事“連篇纍牘”地涌進腦海:一個人走在路上,突然聽到前邊有貨郎挑子的嘎吱聲,細細一看,衹見到兩個貨挑子和兩條腿在移動,上身沒有……一個人走夜路碰到一個人對他嘿嘿一笑,仔細一看,是個女人,這女人臉上衹有一張紅嘴,除了嘴之外什麽都沒有,這是“光面”鬼……一個人走夜路忽然看到一個白鬍子老頭在吃草……
    我後來纔知道我的冷汗一直流着,把衣服都溻濕了。
    我高聲唱起歌來:“嚮前嚮前嚮前――殺――”
    自然是一路無事。臨近村頭時,天已黎明,紅日將出未出時,東邊天上一片紅暈,村裏的雄雞喔喔地叫着,一派安寧景象。回頭望來路,莊稼是莊稼,道路是道路,想起這一路的驚懼,感到自己十分愚蠢可笑。
    正欲進村,見樹影裏閃出一個老人來,定睛一看,是我的鄰居趙三大爺。他穿得齊齊整整,離我三五步處站住了。
    我忙問:“三大爺,起這麽早!”
    他說:“早起進城,知道你回來了,在這裏等你。”
    我跟他說了幾句傢常話,遞給他一支帶過濾嘴的香煙。
    點着了煙,他說:“老三,我還欠你爹五元錢,我的錢不能用,你把這個煙袋嘴捎給他吧,就算我還了他錢。”
    我說:“三大爺,何必呢?”
    他說:“你快回傢去吧,爹娘都盼着你呢!”
    我接過三大爺遞過來的冰冷的瑪瑙煙袋嘴,匆匆跟他道別,便急忙進了村。
    回傢後,爹娘盯着我問長問短,說我不該一人走夜路,萬一出點什麽事就了不得了。我打着哈哈說:“我一心想碰到鬼,可是鬼不敢來見我。”
    母親說:“小孩子傢嘴不要狂!”
    父親抽煙時,我從兜裏摸出那瑪瑙煙袋嘴,說:“爹,纔剛在村口我碰到趙三大爺,他說欠你五元錢,讓我把這個煙袋嘴捎給你抵債。”
    父親驚訝地問:“你說誰?”
    我說:“趙傢三大爺呀!”
    父親說:“你看花了眼了吧?”
    我說:“絶對沒有,我跟他說了一會兒話,還敬了他一支煙,還有這個煙袋嘴呢!”
    我把煙袋嘴遞給父親,父親竟猶豫着不敢接。
    母親說:“趙傢三大爺大前天早晨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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