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切斯特頓 G. K. Chesterton   英國 United Kingdom   溫莎王朝   (1874年五月29日1936年六月14日)
天下第一罪
  譯者:楊華
  
  
  
  布朗神父同好友格蘭白律師同時對馬斯格雷上尉發生濃厚興趣。原來上尉是
  神父未來的侄女婿;而對律師來說他又是一個重要客戶。神父和律師一起走訪了
  上尉的老傢,但一個意想不到的吃驚在等待着他們……
  
  
  
  布朗神父正在一個畫廊裏徘徊。看上去,他根本不是來看畫的。儘管他喜愛
  繪畫藝術,但卻一點也不欣賞那些畫。並非這些前衛藝術有什麽不合時宜或是傷
  風敗俗,而是墻上那些斷彈簧、倒錐體和破碎的圓柱體激起了他的世俗感情。未
  來主義藝術就是這樣喚醒和威脅着人們的。布朗神父對此感到很惱火。實際上,
  他正在找一個年輕人,是這位朋友選了這麽一個不恰當的地點。她自己更是一個
  前衛分子,也是布朗神父僅有的幾個親戚之一。她叫伊麗莎白·芬思,大傢都叫
  她貝蒂。她是布朗神父姐姐的孩子。這位姐姐嫁了一個有高貴血統但卻傢道沒落
  的鄉紳。這位鄉紳死後,他們傢就每況愈下。布朗神父衹好既當保護人又當神父,
  在某種意義上說,他現在既是監護人,又是舅舅。此刻,他正在人群裏搜尋着,
  可還是不見甥女那熟悉的棕色頭髮和開朗的笑臉。布朗神父看見幾個熟人、幾個
  陌生人,還有幾個品味不高。他一點也不想去結識的人。
  
  那幾個陌生而布朗神父又感興趣的人中,有一個很精幹的小夥子。他長得很
  帥,看上去像個外國人,因為他留着西班牙式的大鬍子,頭髮剪得很短,看上去
  像戴着頂睡帽。另外,在幾個陌生而神父又不感興趣的人中,有位高傲的女人。
  她身着豔麗紅裝,神情嚴肅,皮膚蒼白。她看人的樣子容易使人聯想起蛇精。這
  個女人後面還跟着個矮個兒男人。他的寬臉上留着絡腮鬍子,長着一對眯縫眼。
  他神情歡喜,雖然有點睡眼惺忪的樣子,可給人的感覺仍舊是樂善好施。他的脖
  子很粗,從背後看,有點蠻橫的感覺。
  
  布朗神父註視着這位女人,心想甥女的長相和風采與她完全兩樣。不知何故,
  他一直看她,直到産生一種感覺。他覺得任何人的長相都要比她耐看些,因而,
  當聽見有人叫自己,他連忙解脫似地移開視綫,這時,他驚訝地看見另一張熟悉
  的臉。
  
  那是律師格蘭白那張充滿善意而輪廓分明的臉。他的灰發看上去就像撲了粉
  的假發,與他充滿活力的動作一點也不協調。格蘭白是倫敦城裏出了名的忙人。
  他可不會來看這樣一個平庸的畫展。不過,他好像滿有興趣,正左顧右盼,焦急
  地找人呢。
  
  布朗神父笑了笑,說:“不知道你還是前衛藝術的贊助者呵。”
  
  格蘭白也回敬說:“不知道你也是呵。我來這兒是跟人碰頭的。”
  
  布朗神父說:“我跟你一樣。希望你沒久等。”
  
  律師憤憤地說:“據說他已越過歐洲大陸;我能在這鬼地方遇見他。”他停
  了停,很快又說,“瞧,我知道你能保守秘密。你可認識約翰·馬斯格雷先生?”
  
  布朗神父說:“不認識。不過,我想他不會是什麽秘密。大傢都知道,他隱
  居在一座古堡裏。不就是有許多傳聞的老紳士嗎?——他如何如何生活在塔樓裏,
  還有吊閘、吊橋什麽的。據說他始終不肯從中世紀裏走出來。他怎麽成了你的客
  戶?”
  
  格蘭白連忙說:“不,不是他。他兒子馬斯格雷上尉纔是我的客戶。可他在
  這件事裏也很關鍵。我也不認識他,就這些。瞧,我已經說過,這是要保密的。
  不過,我還是願意給你透透風。”他降低聲音,拉着神父來到另一片展區,這裏
  陳列着幾件現實主義派的作品,因而人相對少些。
  
  格蘭白接着又說:“小馬斯格雷想用他父親在諾森伯蘭的財産以死後生效的
  形式抵給我們公司,好籌一大筆款子。老人已年逾古稀,早晚會死的。可他死後,
  那些錢、古堡、吊閘怎麽處置?那可是筆萬貫傢産呵。但是奇怪得很,這麽大筆
  産業居然還沒有設立繼承人。這下,你明白我們的處境了吧?就像狄更斯筆下的
  人說的那樣,問題是那老頭對人如何。”
  
  布朗神父說:“如果他對兒子好,你就會覺得他好。恐怕我幫不了你什麽。
  我從未見過約翰·馬斯格雷,我也知道,如今沒幾個人見過他。很顯然,在把錢
  藉給那小夥子之前,你們有權弄清他是否已被幾個小錢打發而被剝奪了繼承權。”
  
  “瞧,我也正想弄清這點。小馬斯格雷交遊甚廣,在社交界很有名氣。他還
  經常出國,是個記者。”
  
  布朗神父說:“這可不是什麽罪過吧。”
  
  “廢話,”格蘭白粗魯地打斷他,說:“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他變化無
  常,一會兒是記者,一會兒是講師,一會兒又是演員,什麽都是。我得知道我在
  跟一個什麽樣的人打交道……嘿,那不正是他。”
  
  突然,律師轉身衝嚮人多的那邊,朝那位穿着講究,短發、蓄外國鬍子的高
  個子青年跑去。
  
  律師和青年在那裏邊走邊談。布朗神父眯着近視眼,註視了他們好一陣。這
  時,貝蒂上氣不接下氣地嘰嘰喳喳地跑過來。令神父吃驚的是,她把他拉到空畫
  廊這邊,讓他在一張孤零零的凳子上坐下來。
  
  “我有事兒要給您說。”貝蒂說,“真可笑,其他人都理解不了。”
  
  “你嚇了我一跳。”布朗神父說,“是不是你媽說的定婚的事兒?”
  
  貝蒂說:“可跟我訂婚的是馬斯格雷上尉。”
  
  “這我還不知道。”布朗神父有點無奈地說,“不過,馬斯格雷上尉好像挺
  出名。”
  
  “我們傢沒幾個錢。但這次訂婚很重要。”
  
  布朗神父眯着眼,問她:“你想不想嫁給他?”
  
  她埋下頭,皺着眉,輕聲說:“我本來想的。至少,我以為我原先想。可是,
  剛纔,我吃了一驚。”
  
  “那麽,說說看。”
  
  “我聽見他在笑。”她說。
  
  神父回答說:“這可是最好的社交手段。”
  
  “你不明白,”姑娘說,“那根本不是社交,不是的。”
  
  她頓了頓,接着又說:“我其實早就來了。我看見他一個人坐在挂滿新作的
  畫廊裏。畫廊當時還很空。他不知道附近有我或是還有其他人,竟一個人坐在那
  兒笑。”
  
  布朗神父說:“你看,這不奇怪。我雖然不是美術評論傢,但總的說來,這
  些畫確實有點兒——”
  
  “呵,你還沒明白。”貝蒂生氣地說,“根本不是你說的這樣。他當時沒看
  那些畫,而是盯着天花板看。他笑着,我的血一下子就涼了。”
  
  這時,布朗神父站起身來,背着手在畫廊裏走着,然後說:“這種事情忙不
  得。通常有兩種男人——現在不能說他,他來了。”
  
  馬斯格雷上尉快步走過來。他微笑着看看四周。律師格蘭白緊跟其後。他那
  法律般的面孔上新添了幾分滿意和解脫的喜悅。
  
  當和神父一起朝門口走的時候,格蘭白說:“我得為剛纔對上尉的評價道歉。
  他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很快就懂我的意思。他問我為什麽不親自到北部去見他父
  親。這樣,我就可以親自從他父親嘴裏得到有關繼承權的信息。瞧,他說得多好。
  不是嗎?他急着要把事情定下來,所以提出用自己的車送我到馬斯格雷沼澤,這
  是那塊地産的名字。我說如果他肯,我們可以同去,明天一早就啓程。”
  
  他們說話的時候,貝蒂和上尉正好一塊兒站在門口,使門框看上去真像一幅
  畫。大傢都感到這要比那些錐體、柱體強多了。不知他們還有哪些相配的地方,
  不過,雙方都很漂亮卻是有目共睹的。律師對此大為感動,忍不住贊嘆了幾句。
  但是,畫面突然變了。
  
  詹姆斯·馬斯格雷上尉朝主畫廊望去,忽然,他那雙充滿勝利喜悅的眼睛呆
  滯不動,整個人也完全變了。布朗神父有種不祥的預感。他放眼望去,衹見穿豔
  麗紅裝的女人那頭獅子般的頭髮和頭髮下陰沉、鐵青的臉。那女人喜歡像水牛低
  下犄角一樣,略略彎腰站着。大傢衹註視着她那蒼白、沉重、毫無生氣的臉,卻
  沒註意她旁邊還站着個留絡腮鬍子的矮個子男人。
  
  馬斯格雷像尊衣着華麗的蠟像一樣,朝站在屋子中央的那女人走去。他悄聲
  對她說了句什麽,她沒回答。他們倆轉身一起沿着畫廊走着,像在爭吵。那絡腮
  鬍的粗脖子男人跟在後面,像個奇怪的聽差。
  
  神父在他們身後皺着眉頭,自言自語地問:“天主呵,那女人究竟是什麽
  人?”
  
  格蘭白輕浮地說:“她可不是我帶來的伴兒。看上去,哪怕是跟她一點小小
  的調情都會帶來致命的傷害。是吧?”
  
  布朗神父卻說:“我看他可不是在跟她調情。”
  
  說着,他們幾個滿腹疑慮地走到畫廊盡頭,一拐彎,剛要分手,這時,馬斯
  格雷大步流星地趕上來了。
  
  “呀,實在抱歉,格蘭白先生,看來我明天不能陪你到北部去了。當然,你
  仍可用我的車,請別客氣,我其實不喜歡開車。我必須在倫敦多待幾天,約個朋
  友陪你去吧。”他大聲說,盡量裝出自然的樣子。可大傢還是感覺出,他的臉色
  都變了。
  
  律師說:“我的朋友布朗神父——”
  
  布朗神父馬上說:“馬斯格雷上尉真是慷慨。我接受格蘭白先生的邀請,跟
  他一同前往。對此我深感榮幸。”
  
  就這樣,第二天,一輛高級轎車和一位體面的司機,載着看上去像捆黑東西
  的神父和一個衹習慣用腳跑路的律師,穿過約剋郡的沼澤,一路嚮北開去。
  
  他們在約剋郡西部的大溪𠔌附近停下了車,在一傢簡易的飯店裏用餐並過夜。
  第二天一早,又沿着諾森布蘭海岸繼續趕路。最後,他們到達一個布滿沙丘和海
  生植物的小鎮。小鎮中心就是古老的博德城堡。它很獨特,一下子就使人想起那
  場古老的博德之戰。他們沿着一條小河邊轉到一條人工開鑿的簡陋運河,最後來
  到古堡的護城河上。這可真是一座古堡。在諾曼人時代,從加利利到格蘭偏,這
  種古堡隨處可見。在進城堡之前,他們被迫停下來等在外面。這時他們纔明白,
  真有吊閘和吊橋。
  
  穿過濃密的薊屬植物叢,他們來到像黑色綢帶般蜿蜒的護城河上。河面上漂
  滿落下的枯葉,像是烏木上鑲着的金邊。前面一二碼處,聳立着城堡的大門。看
  起來,很少有人光顧這座古堡,因為當不耐煩的格蘭白朝大門後的人喊叫時,他
  們像是費了好大勁兒纔把那座陳舊的吊橋放下來。吊橋像塔一樣嚮神父他們傾倒
  過來,但是,突然以一種十分危險的姿式停在空中不動了。
  
  早已不耐煩的格蘭白在岸上跳着對同伴嚷道:“我可不欣賞這老掉牙的過河
  方式,還不如跳過去。”
  
  以他急躁的性子,他果真跳了,稍微有些搖晃,不過還是安全着陸了。布朗
  神父的兩條短腿卻不大適合跳過河,不過,他卻不怕掉到水裏還是跳了,幸虧朋
  友動作快,他纔沒落進離河堤不遠的水裏。當被拖上來的時候,他還低頭看了看
  滑溜溜的岸堤。
  
  “你在研究植物嗎?”格蘭白沒好氣地說,“你差點當了回潛水員。我們可
  沒時間讓你再採集什麽植物標本了。快點,管你衣服弄髒沒有,我們得去見那位
  爵士了。”
  
  進入城堡後,衹有一名老僕走上前來熱情迎接他們,除此,再也見不到其他
  的人。說明來意後,他們被領進一個鑲着橡木嵌板的房間,房間的窗子很有點古
  典格調。墻上,整齊地挂着許多不同時代的兵器。有一套十四世紀的盔甲像幽靈
  一樣立在壁爐旁邊。從半掩着的門望出去,那邊是條走廊,裏面挂着一排傢族成
  員的畫像。
  
  律師說:“我覺得像進了一部小說裏,居然還有人保留着十八世紀《神秘的
  烏爾多夫》中的東西。”
  
  “可不,老先生看來一直對歷史感興趣,”神父說,“這些都不是贋品,而
  是中古各個不同時期的真品。那個時候,人們造些不同尺寸的盔甲,把武士渾身
  上下罩起來。這套盔甲衹能讓一個武士穿,而且非常貼身。你看,這是套中古後
  期騎馬比武時穿的盔甲。”
  
  “我看這城堡的主人也是中古後期的。”格蘭白抱怨說,“他已經讓我們等
  久了。”
  
  布朗神父說:“在這種地方,什麽事情都要慢慢來。我們與他素不相識,卻
  來嚮他詢嚮私人的問題。我看他能見我們已很不錯了。”
  
  城堡的主人終於出來了。這下,神父他們對受到的款待再也無話可說。相反,
  他們覺得主人雖然離群索居這麽多年,但仍然不減生就的高貴風度。雖然可能有
  幾十年沒人來訪過,但對兩位不速之客,爵士卻顯得既不吃驚,也不尷尬,好像
  他纔剛剛送走一位伯爵夫人。當談及此次來訪的目的時,他顯得仍然從容不迫。
  客套幾句後,他對他們的好奇心表示理解。他是位精幹的老人,黑眉毛,長臉頰,
  精心梳理的頭髮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不過,他很明智,選了一頂適合老年人戴的
  灰色假發。
  
  老先生說:“談到你們關心的那個問題,答案很簡單。我肯定要把我的全部
  財産留給犬子,正如我父親曾把它留給我一樣。沒什麽能改變我的决定。”
  
  律師說:“我極其感謝您為我們提供的這些證明。我認為您很果斷。請原諒,
  也許我不該問,難道令郎就不會幹出一些事情,讓您懷疑他是否有資格接受這筆
  財産嗎?他很可能——”
  
  約翰·馬斯格雷爵士直率地說:“他會幹的。說可能太委婉了。請兩位跟我
  到隔壁房間。”
  
  他把他們引到那間剛纔看到的走廊裏,嚴肅地站在一排傢族成員的畫像前。
  
  他指指戴黑色假發的長臉男子的畫像說:“這是羅傑·馬斯格雷爵士。他是
  野蠻的奧朗日威廉時代的一個無賴和騙子,他背叛過兩個國王,謀殺過兩個妻子。
  那是他父親,詹姆斯爵士,威廉二世黨的高尚殉難者,是他首先主張補償教會和
  窮人。這些難道影響馬斯格雷的城堡和權力、榮譽和地位一代代往下傳嗎?中間
  偶爾出一個壞人並無傷大雅。愛德華一世是位賢明的君子,愛德華三世又為英國
  增光添彩。然而,從第一代的輝煌到第二代的輝煌,中間卻出了個臭名昭著的愛
  德華二世。他對加韋斯通搖尾討好,還從布魯斯出逃。請相信我,格蘭白先生,
  傢族的偉大歷史和光榮本身要比體現他們的個人更重要,即便這些個人不能給它
  增光添彩。我們傢族的一切從父輩傳下來,而且還要傳下去。先生們,請相信,
  也請犬子相信,我不會把我的錢捐給慈善院的。馬斯格雷傢的東西要永遠傳給馬
  斯格雷,直到永遠。”
  
  布朗神父若有所思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律師也插嘴說:“我們很樂意嚮今郎轉達您的美意。”
  
  城堡主人嚴肅地說:“請你們讓他放心,無論怎樣,他都會擁有這城堡、爵
  位、土地和金錢。對此安排,將會衹有一點點秘密條件。除此之外,在任何情況
  下,無論他幹了何事,無論我的評價如何,衹要我還活着,我的决定都不會改
  變。”
  
  律師一直洗耳恭聽着,這時,他吃驚地盯着城堡主人,說:
  
  “難道他——”
  
  “我是一個離群索居的隱士,”馬斯格雷說,“也是這筆財産的守護者。犬
  子曾經幹過一件卑鄙之至的事。他簡直不是人,更談不上是紳士了。他犯下了世
  上最可惡的罪行。你們可記得,當客人馬米竜欲與之握手時,道格拉斯說的話嗎
  ①?”
  
  
  
  註:①見司各特的敘事詩“馬米竜”。——譯註
  
  
  
  “記得。”布朗神父說。
  
  “我的城堡從頭到底都是國王恩賜的,”馬斯格雷說,“而道格拉斯的手卻
  是他自己的。”
  
  說完,他把迷惑不解的客人們領回房間。
  
  “希望你們輕鬆一下。”他以同樣平穩的口氣說,“如果兩位今天走不了,
  我願留諸位在寒捨過一夜。”
  
  “謝謝您,約翰爵士。”神父呆呆地說,“不過,我看我們還是走吧。”
  
  城堡主人說:“那麽,我即刻派人放下吊橋。”不一會兒,那笨重的老古董
  就像磨坊一樣,嘎吱嘎吱的聲音充滿整個城堡。雖然有點土氣,可這次卻很成功。
  他們已發現自己站在護城河的另一邊了。
  
  格蘭白突然吃驚地問:“他兒子到底都幹了些什麽?”
  
  布朗神父對此沒有回答。但是,當他們的汽車來到不遠處的一個叫格雷斯通
  的小鎮,並在一個叫七星飯店的酒店裏住下時,律師驚訝地得知,神父打算不往
  前走了。換句話說,他要留下來。
  
  “我不能就這麽走了。”神父一本正經地說,“我不需要汽車。當然,你可
  以把它開走。你的問題解决了,很簡單,現在就看你們公司能不能答應小馬斯格
  雷的請求了。但是,我的問題還沒解决。我還不知道他能否做貝蒂的丈夫。我必
  須查個明白,是他真地幹了什麽惡毒的事情,還是那老怪物自己在鬍編亂造。”
  
  律師反問道:“你想查他,怎麽不跟蹤他,反而待在這他根本不會來的偏僻
  的酒店裏?”
  
  神父說:“我跟蹤他有什麽用?在證券大街上跟蹤一個時髦青年,問他:
  ‘請原諒,請問你是否犯下了一個毫無人性的罪行?’這管用嗎?他能犯罪,肯
  定也會抵賴。何況我們一點兒也不知他的罪行是什麽。衹有一個人知道他的罪行,
  也許衹有他能揭露他。現在,我就去接近這個人。”
  
  神父果真去接近那位古怪的爵士了,而且還不止一次地跟他碰面。碰面時,
  他們雙方都很客氣。爵士雖然年逾古稀,可精力仍舊旺盛。他喜歡散步,鎮上、
  鄉間小路上經常可見他的身影。就在神父他們到達小鎮的當天,布朗神父從酒店
  出來,來到一個鋪滿石子的農貿市場,正好看見一個黑色的高貴身影從郵局方向
  大步走來。他穿着精心縫製的黑色西裝,在強烈的陽光下,他那強悍的臉龐、滿
  頭的銀發、黝黑的眉毛和修長的臉頰更加引人註目。他很有一點亨利·歐文或其
  他知名演員的風度。除了頭上的白發,他的整個身影和臉龐都顯得很有生氣,手
  裏的拐杖更像拿在手中的一根棍子。他客氣地跟神父打招呼,並毫不忌諱舊話重
  提。
  
  “看來,你對犬子還有興趣。可你見不着他了。他剛剛出國。在你面前,我
  要說是逃出國去了。”他冷冷地說。
  
  “沒錯,我還對他有興趣。”神父認真地看着他說。
  
  “有一個我從不認識的叫格魯夫的人一直纏着我,想知道他的行蹤。”約翰
  爵士說,“我剛給他拍了封電報,告訴他,據我所知,他現在在裏加的某處。真
  麻煩,我昨天就來過一趟,可晚了五分鐘,郵局關門了。你們還要在此待很久嗎?
  希望再次光臨寒捨。”
  
  當神父跟律師談起和老馬斯格雷在鎮上相遇時的情景,律師更加迷惑,也更
  加好奇。
  
  “馬斯格雷上尉為啥要出逃?”他問,“那些追蹤他的人是誰?到底誰是格
  魯夫?”
  
  “我還不能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布朗神父答道,“也許,他的神秘罪行
  已經曝光。我猜,那些人在勒索他。我可以回答你的第三個問題。畫廊裏那個黃
  頭髮的胖女人就是格魯夫夫人,後面那位是她丈夫。”
  
  第二天,布朗神父疲憊不堪地回到他們住的房間。他像朝聖者卸下包袱一樣
  扔下隨身攜帶的雨傘。看起來他很壓抑,這在查案時是常有的。那不是失敗,而
  是成功的壓抑。
  
  “簡直令人吃驚。”他悶聲悶氣地說,“我早就該猜到的。在我走進那個房
  間,見到那些東西時,我就該猜到的。”
  
  格蘭白連忙問:“當你看到什麽的時候?”
  
  布朗神父回答說:“當我看到那套盔甲的時候。”
  
  一段長長的沉默。律師衹是盯着神父。神父又開始說道:“前幾天,我還在
  教導我甥女,世上有兩種人會獨自發笑。要麽是最好的好人,要麽是最壞的壞人。
  瞧,他要麽在跟天主開玩笑,要麽在和魔鬼開玩笑。不管怎樣,他有個內心世界。
  世上真有和魔鬼開玩笑的人,如果無人可以信賴,他就不在乎無人知曉這個玩笑。
  這玩笑本身極其邪惡,這就足夠了。”
  
  “可你在說些什麽呀?”格蘭白問道,“你說的是誰?是誰在和撒旦開玩
  笑?”
  
  布朗神父可怕地笑着,望着他說:“哈,這就是那個玩笑。”
  
  又是一陣沉默。可這次卻不是空泛的,而是充滿厚重壓抑的沉默。他們似乎
  即將衝破黑暗,見到曙光。布朗神父雙手放在桌上,呆呆地說:
  
  “我查過馬斯格雷的傢族史。他們是健康、長壽的一族。沒什麽意外的話,
  我看你得等上很久纔拿得到你的錢。”
  
  律師說:“對此,我們有準備。老爵士已快八十了。雖然他還四處走動,飯
  店裏的人甚至開玩笑,說他會永生不死。可不管怎樣,我們總不會無限期地等下
  去吧。”
  
  布朗神父猛地站起來,他很少有這種動作的。他手撐着桌子,傾過身子,看
  着朋友的臉,低沉而興奮地說:“正是這樣。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他怎麽死?何
  時死?”
  
  格蘭白問:“你究竟是什麽意思?”
  
  神父的聲音從漸漸暗下來的房間裏傳來。他說:“我是說,我知道詹姆斯·
  馬斯格雷的罪行了。”
  
  他的聲音很冷靜。格蘭白忍不住驚了一下。他小聲地又問了一個問題。
  
  “真是驚世之罪呵。”布朗神父說,“至少,許多民族都會這麽看。早在遠
  古時代,如果有誰犯下這種罪孽,他就會被趕出部落,甚至處以極刑。無論怎樣,
  我知道小馬斯格雷都幹了些什麽,也知道他為什麽會這麽幹。”
  
  “他都幹了些什麽?”律師追問道。
  
  “他犯了殺父之罪。”神父回答。
  
  這次,是律師站了起來。他皺着眉頭,望着桌子的另一邊。“可他父親還在
  古堡裏。”他尖聲說道。
  
  神父卻說:“不,他父親在護城河裏。我真傻,當我看到那盔甲時,就覺得
  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可我當時卻想不出來。你還記得那房間的樣子嗎?它是不是
  佈置得很精心?壁爐兩邊的墻上,分別挂着二把交叉的戰斧。左面墻上有一個蘇
  格蘭盾,右面墻上也有一個。壁爐的一邊站着一套盔甲,而另一邊卻空着。我不
  相信,這樣精心佈置使房間如此對稱的人會忽略這點。肯定還有一套盔甲。可它
  在哪兒去了呢?”
  
  神父頓了頓,又客觀地說道:“想到這點,你會感到,這樣殺人真是太妙了。
  它還最終解决了怎麽處置屍體的問題。屍體可以放在那套盔甲裏幾個小時,甚至
  幾天,而不會被走來走去的僕人察覺,直到兇手在漆黑的夜晚將它拖出去沉入護
  城河裏。他甚至連吊橋都用不着過。兇手真會掩人耳目。屍體在死水裏早晚會腐
  爛,變成一具裝在十四世紀盔甲裏的骷髏。在一個羊城堡的護城河裏發現一具骷
  髏不會引起多大轟動。沒人會去調查,查也查不出什麽。當你笑我在找稀有植物
  時,我就得到證實。那確實是很有意味的稀罕物。請原諒,我開個玩笑。在幹爽
  的河堤上,我見到一雙很深的腳印。我感覺此人要麽本身很重,要麽扛着一件很
  沉的東西。另外,當我像貓一樣做我那優美的跳河表演時,我又得到一個啓發。”
  
  “我腦子很亂。”格蘭白說,“不過,我開始有點明白這場噩夢了。你又得
  到一個什麽啓發?”
  
  布朗神父說:“今天在郵局,我證實了爵士昨天對我講的話。他說前一天,
  他在郵局關門時到過那裏——那就是說,他到郵局去剛好是我們到達的那天,而
  且正好是我們到達的那一時刻。你還不明白嗎?當我們叫門時,他正在城堡外面。
  當我們在等吊橋時,他剛好回來。所以我們纔等了那麽久。明白這點後,我就覺
  得有些事情很蹊蹺。”
  
  律師急忙問:“什麽事?”
  
  “一個快八十歲的老人能走路。”布朗神父說,“他可以走很遠的路,在鄉
  間小道上閑逛。可這般年紀的人不可能跳過河。他會比我還跳得糟。但是,如果
  爵士回來時我們正在等吊橋,他一定會和我們一樣——也就是說,他也是跳過來
  的——因為吊橋是後來纔放下的。吊橋那麽快就被修好,我猜,他是故意怠慢我
  們。不過,這沒啥。當我想起一個滿頭白發的身影跳過護城河時,我就一下子明
  白,那老人是一個青年假扮的。這下你明白了吧?”
  
  格蘭白慢慢說道:“你是說,那可愛的青年殺了自己的父親,把屍體藏在盔
  甲裏,又把它拋到護城河裏,然後,再假扮成自己父親的樣子?”
  
  “碰巧他們長得十分相像。”神父說,“從他們傢族的那些畫像可以看出,
  他們一傢長得很像。你說他把自己裝扮起來,從某種意義上講,每個人的穿着都
  是一種裝扮。老人用假發裝扮,青年用外國鬍子裝扮自己。當把鬍子剃掉,在平
  頭上戴頂假發,再略微化化妝,他就和他父親沒什麽區別了。現在,你肯定明白,
  他為什麽會如此慷慨,要用汽車送你來這裏,因為他已在頭天夜裏乘火車先走一
  步,他先你而至,殺人、裝扮,等着和你談判。”
  
  格蘭白若有所思,他說:“噢?談判!你的意思是,真正的爵士會是另一種
  談法?”
  
  布朗神父說:“他肯定會直截了當地告訴你,上尉一分錢也拿不到。那陰謀
  雖然有點怪誕可怕,卻是阻止爵士這麽回答你的唯一途徑。希望你能欣賞那傢夥
  的機智。他把什麽都告訴了你,真是一箭雙雕。他被無賴的俄國人勒索,要是在
  戰爭時期,我會懷疑他通敵。他一下子擺脫了他們,還讓他們盲目地追到裏加。
  但最精彩的是,他一方面承認兒子是財産的當然繼承人,另一方面又大駡他不是
  人。你看出來了嗎?他這樣做,既可以把事情安頓好,又可以為將來出現的問題
  埋下伏筆。”
  
  格蘭白說:“我有好幾個問題,你指什麽?”
  
  “我是指,兒子雖然繼承了傢産,但父子倆卻再也不能相見,這會顯得很奇
  怪。爵士私下對兒子的咒駡使人覺得怪而不怪了。所以,那位紳士就剩下一件事
  了,即如何下手。”
  
  格蘭白說:“我知道他是怎麽下手的。”
  
  布朗神父很茫然,他繼續心不在焉地說:“不僅僅是這些。他如此鐘情的這
  套辦法裏還有許多東西。他以某一個人的身份告訴你另一個人殺了人。這讓他感
  到一種瘋狂的愉快。這就是我所說的罪惡的諷刺,與魔鬼開的玩笑。讓我來給你
  說一個反語吧。有時,魔鬼講真話,內心也歡喜。重要的是,他講真話的真正目
  的是要誤導別人。所以,他纔這麽喜歡假扮別人,故意把自己抹得一團黑。所以,
  我甥女聽見他在畫廊裏獨自發笑。”
  
  格蘭白突然回過神來。他大聲問:“你姐姐不是要你甥女和馬斯格雷訂婚嗎?
  我看是看中他的財富和地位了吧。”
  
  布朗神父毫無表情地說:“是呵,我姐姐總是精於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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