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人文学者>> 薩爾瓦多·達利 Salvador Dali   西班牙 Spain   公元   (1904年五月11日1989年元月23日)
達利自傳
  我是一位天才嗎?
  六歲時,我想當廚師。七歲時,我想當拿破侖。從此,我的雄心壯志一直不停地增長,就像我對各種偉大事物的狂熱迷戀一樣。
  報歉,此書質量不太好。
  獻給前行者——加拉·格拉狄瓦
  第01章
  軼事性自畫像
  第02章
  子宮內的記憶
  第03章
  薩爾瓦多·達利的誕生
  第04章
  童年的虛假記憶
  第05章
  童年的真實記憶
  第06章
  青春期——蜂腐——被中學開除和歐洲戰爭的結束
  第07章
  “這件事”——哲學研究——未滿足的愛情——技法的經驗——一我的石器時代——種種愛的結局——母親去世
  第08章
  光榮的學藝期——被馬德裏美術學院除名——紈褲子弟的作風——監獄
  第09章
  重返馬德裏——永遠被美術學院開除——巴黎之旅——會見加拉——獨一無二愛情史的艱難牧歌的開端——一被家庭驅逐
  第10章
  初入社交界——拐——貴族——卡利一勒一魯埃城堡旅館——麗第姬——利加特港——發明_馬拉加——貧窮——黃金歲月
  第11章
  我的戰鬥——參與超現實主義革命和我的位置——同說夢相抗衡的超現實主義物品——偏執狂批判的活動——反對自動性
  第12章
  牙齒間的光榮——一大腿間的苦悶——加拉發現並鼓舞我靈魂的古典主義
  第13章
  變形——死亡——復活——叮喀,進步……
  怎麽回事?
  這是歷史的大鐘在敲響。
  加拉,這口大鐘在說什麽?
  第14章
  佛羅倫薩——慕尼黑到蒙特卡羅——邦威特一泰爾——歐洲戰爭重起——莎耐爾小姐與卡爾維特先生之戰——回歸西班牙——裏斯本——發明拍攝思想的機器——宇宙論——老鴉企屬
  結束語
  譯後記
獻給前行者——加拉·格拉狄瓦
  我是一位天才嗎?
  六歲時,我想當廚師。七歲時,我想當拿破侖。從此,我的雄心壯志一直不停地增長,就像我對各種偉大事物的狂熱迷戀一樣。
  司湯達在日記中,提到一位意大利公主,她在某個酷熱的夏夜,品嚐着冰淇淋,說了一句話:“真可惜,這並非一樁罪過呀!在我六歲時,在廚房裏吃東西卻是樁罪過。我父母禁止我幹的少數幾件事之一,就是不許我進入傢中的這一部分。我記得,過去了很長時間,我一直咽着口水,等待着溜進這個充滿無窮樂趣的地方。在女僕們開心的喊叫聲中,我終於進入了廚房,偷一塊沒煮好的肉或一隻烤蘑菇,冒着被噎住的危險。匆匆吞下它們,我體會到一種難以形容的不安和幸福,我的負罪感使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
  除去不讓我進入廚房,我幾乎幹什麽事都成。我在床上撒尿,一直撒到八歲,這純粹是覺得很好玩。在傢裏,我是小霸王。我感到什麽都不夠好。父母把我當成寶貝。主顯節那天,我收到一大堆禮物,其中有件華美的王袍,還有一頂裝飾着玉石的金冠和一件真正白茸皮裏子的披風。我長久地穿戴着這套確認我王權的服飾。聽話的女僕們時常把我趕出廚房,我穿着王袍,獨自一人呆立在昏暗的過道裏,一隻手拿着權杖,另一隻手拿着鞭子,我怕最終會用這條鞭子抽打取笑我的僕人們。這些場面幾乎總是發生在中午前後,發生在夏天的這個令人不安的時刻,在這時會産生一些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幻影。躲藏在敞開的門後,我聽見這些手紅紅的像牲畜似的婦女在奔忙,我看見她們結實的屁股,她們像馬鬃一樣散開來的頭髮。汗水流淌的女僕的刺鼻氣味,葡萄粒的氣味,燒開油的氣味,拔下的兔腋窩毛的氣味,腰子的氣味,蛋黃醬的氣味,這些濃重的氣味同一股馬的強烈氣味混合在一起,從中午的炎熱中,從全部準備工作的嘈雜聲中嚮我撲來,預示了香噴噴的一餐。一縷陽光,透過滾滾煙氣和飛舞的蒼蠅,照射在打出的蛋白上,使它閃耀着光芒,就像從長久在塵埃中奔跑得筋疲力盡的馬匹下唇上收集的白沫一樣。正如我說過的,我是個受寵的孩子……
  我出生前三年,我的哥哥得腦膜炎死了,那時他七歲。衹有我的降生,纔使我絶望的父母獲得了安慰。我與哥哥如兩滴水珠那樣相像,同樣天才的外貌,同樣令人不安的早熟神情。不過,他流露出“無法剋製的”智慧的憂鬱的目光,他的某些心理上的特點,使我們兩人有所不同。相反,即便我能反映一切,我也遠不是智慧的。作為保持着嬰兒性感應區所有對天堂的完整記憶的、發育極為遲緩的孩子,我將特別成為“多形生理本能反常者”的原型。我懷着無限自私的頑強態度,緊抓住快樂不放,完全不用費力,我就變得會傷害人了。一天夜裏,我用一根大頭針殘酷地劃破了我敬愛的奶媽的臉頰,原因衹不過是我求她帶我去買“糖蔥頭”的小店關了門。毫無疑問,因此我才能活下來。在一種完全不可能的情況下懷出來的我的哥哥,不過是我本人最初的試産品。
  今天,我們知道形式總是對物質的一種查問過程的結果,是物質對一種空間強製做出的反應;這種空間強製從各方面抑製着物質,並迫使它膨脹地表現自身,從而使它特有的生命恰當地發揮出反應的各種可能性。受到一種過於專橫的衝力激勵的物質有多少次被消滅了?更加節制野心,更為適合快樂的物質,衹是按照它最初形式的本質嚮專橫的空間讓步。有什麽東西比像喬木船繁茂的瑪瑞更輕柔、更荒誕、更自由?然而它卻是受到一種“膠質環境”最強製約束的産物,它被束縛在嚴格的結構裏,經受壓製的所有折磨。它那些最纖細、最輕靈的分枝衹是一種漫長苦刑的痛苦絶望的“紅綫”,衹是一種僅嚮礦物界的無限增植物讓步的物質的最後嘆息。不過著激也是這樣的!每一朵花在獄中生長。自由是沒有定型的。形態學(為曾讓列奧納多着迷的數不清的後果創造了這個名詞的功勞應屬於哥德)現在使我們懂得了恰恰就是最具無政府主義色彩的、最不同質的、最雜沓的各種對抗傾嚮,導致了形式的最嚴格等級製的勝利統治。
  正如宗教裁判所之火點燃了那些頭腦狹隘、智力有限的心靈,那些形形色色和無政府傾嚮的心靈同樣也在這些火焰的閃光中找到了它們的精神形態學。已經提過的我的哥哥就具有這些難以壓製的智慧的一種;這些智慧衹朝着唯一的方向,不會有反光,並且在日趨衰竭。與此相反,正像我也說過的,我本人是位多形生理本能反常者,頭腦遲鈍,帶有無政府主義的傾嚮。我所有的覺悟都體現在貪吃上,而我所有的貪吃也都變成了覺悟。大傢都想改變我,可我沒有任何的變化。我膽小、懶惰、讓人討厭。我的心靈,應當在西班牙嚴格刻板的思想裏,找到我獨特天才的耶穌和喬木狀的血瑪臉的最高形式。我父母給我取了個與我哥哥相同的名字:薩爾瓦多,正如這個名字所顯示的,我註定要從現代藝術的虛無中真正拯救繪畫,這發生在一個多災多難的時代,發生在這個我們有幸或不幸生活於其中的機械而又平庸的天地裏。如果我回首往昔,我覺得拉斐爾那樣的人就是真正的神明。無疑,在今天我是唯一懂得為什麽不可能接近(哪怕是遠遠地)拉斐爾完美形式的人。我覺得自己的作品就像一場大災難。我多麽希望生活在一個不需要拯救什麽的時代啊!但如果我轉嚮當代,儘管我並沒低估那些比我高明得多的專傢,我卻無論如何也不願把我的個性與同時代的任何一位的個性交換。
  一個獨一無二的生命達到了一種其形象堪與文藝復興種種寧靜的完美相比的生活境界,這個生命就是加拉,我選擇了她做我的妻子,這真是奇跡般的幸福。她那些轉瞬即逝的姿勢,她那些表情就是又一部《第九交響麯》,它們反映出一個完美靈魂的建築般輪廓;這個靈魂在她特有的生命等級製的海洋泡沫中,凝聚成肉體的海岸、皮膚的花朵。這些姿勢和表情,經過陣陣最微妙的感情分類、提純,體現並排列成一座肌肉和骨骼的完美建築。
  我也能這樣談論坐着的加拉,她宛如布拉曼特的小禮拜堂一樣優美動人,該禮拜堂就坐落在羅馬蒙托西奧的聖彼得教堂旁邊。正如司湯達在梵蒂岡做的那樣,我同樣也能度量她高傲的細長圓柱、她童年的溫順而又固執的欄桿以及她微笑的神聖樓梯、我悄悄地註視着她,她一直都沒發覺,在我蹲在畫架前工作的漫長時間內,我反復想着這麽一件事:她可以被美妙地畫成一幅維米爾或拉斐爾的作品,而我們周圍的那些生命總好像很不完美,被描繪得十分乏味,使得它們更像是由一位餓肚子的藝術傢為了換錢,在露天咖啡座匆匆塗抹出來的漫畫速寫。
  七歲時,我想當拿破侖……我得解釋一下。我們傢的三樓住着馬塔一傢,他們是阿根廷人。這傢的女兒,有一位叫烏蘇麗塔·馬塔,她就像神話中的美女一樣可愛。在1900年口頭流傳在卡塔盧尼亞地區的傳說中,人們竊竊私語,說她就是歐仁尼奧·多爾斯的著作《身強體壯的女人》的原型。正是在七歲開始之際,三樓的塵世利比多的誘惑力就開始對我産生作用。夏季炎熱的傍晚,我一動不動地呆在陽臺上,忍着幹渴,一直等待着頭頂上方的陽臺傳出輕微的聲響,我所希望的一扇落地窗會打開。在三樓,大傢把我當成一傢人,十分喜愛我,每當六點左右,大傢就來到客廳,圍繞上面放着一隻標本鶴的大桌子坐下來,這些技長發的、阿根廷口音的、可愛的人喝着巴拉圭茶。大傢用一個大的銀器,傳遞着一口一口地喝這種茶。嘴這樣混雜在一起,特別讓我心緒不寧,陣陣道德不適的旋風在我心中吹過,妒忌的鑽石已經在這些不適中閃耀着白光了。
  輪到我吮吸這種微溫的飲料時,我覺得它比蜜還甜,而那蜜已比血甜了。因為我的母親,我的血液總是在場的。我塵世的固戀因而是通過嘴的勝利之路達到的;由於拿破侖也在場(哪怕不是他本人,至少在裝巴拉圭茶的小木桶上有他的彩色圖像),我也想吮吸這位皇帝的體液。這個拿破侖像奧林匹剋運動會上驕傲的英雄,他有一個可食用的白白肚子,一種帝王般的膚色紅潤的面頰,頭戴一項綫條優美的黑帽,完全符合我本人想當的國王的模樣。
  大傢當時唱着:
  拿破侖在盡頭,
  在大隊人馬的盡頭。
  這個小木桶上的拿破侖形象,像荷包蛋(但卻沒有盤子)一樣,抓住了我的心靈,讓我神魂顛倒。我從想當廚師急劇轉嚮想當皇帝,這種欲望就源於以巴拉圭茶面目出現的這個可喝的拿破侖;這正如我看到從我們傢廚房中溜走的那些高大的女人而産生的最初色欲,在不知不覺中已被作為1900年美女原型的美人烏蘇麗塔·馬塔取代了一樣。以後,我會詳細解釋和描述我所發明的種種“思想的機器”。其中的一種,特別是以可喝的拿破侖的觀念為根據的,在這個可喝的拿破侖身上,實際體現了我童年時代的兩個基本幻想——口腔的狂熱和令人眼花的心靈帝國主義。於是人們就會理解為什麽在我的心靈中,擺在鞦韆座上的五十杯溫奶,恰好跟拿破侖圓滾滾的大腿是同一回事,就會理解對大傢來說這有多少可能變成真的。沒有一位有信仰的人不是這麽看待事物的。在這部感情的書中,我將解釋這件事和其他更奇特但同樣確切的事。無論如何,有一件事是確定無疑的,這就是我在本書中敘述的一切(絶對是一切),責任完全在我,而且僅僅在我。
第一章 軼事性自畫像
  我知道我所吃的。但我不知道我所做的。
  有一些男人微笑時,就會大膽地展示挂在牙齒間的、被稱之為菠菜的那種可怕的、有損名譽的蔬菜殘屑,我無幸成為這樣的男人。這並非是由於我比別人刷牙重認真,而是由於一個暗傷般的原因,即我從不吃菠菜。事實上,我一般總是把各種食物、特別是菠菜當成具有美學和倫理學本質價值的事物來看待,反胃的哨兵永遠守候在那兒,迫使我嚴格挑選食品,用認真的關懷態度監視我的飲食。
  實際上,我衹愛吃那具有清晰的、能被智力理解的形式的東西。如果說我討厭菠菜,那是因為它像自由一樣不定型。與菠菜相反的是甲殼類動物,我愛吃這種東西,特別是所有小小的這種東西,實際上也就是所有帶硬殼的東西。作為一種外骨骼動物,甲殼類動物實現了這種從本質上說是哲學的美妙想法,把骨骼移到了外部並把細膩無比的肉藏到了內部。由於嚴格的體型保護着它們柔軟而有營養的種種妄想,它們才能封閉在莊嚴的容器內,不受外部的糟蹋,衹有去掉外殼纔會使它們遭受我們味覺器官帝國的徵服。用牙齒咬碎小鳥的顱骨這是何等美妙的事情呵!人們能換一種方式吃腦髓嗎?
  牙床是我們獲得哲學知識的最佳工具。有什麽能比你慢慢地吮吸仍在日齒間裂開的骨頭的精髓更具有哲學意味呢?當你從全部東西中尋找到骨髓的那一瞬間,你似乎就控製了形勢。這就是突然從中涌出的真理的味道,這就是從骨之井中噴出來的,你終於緊含在齒間的赤裸裸的鮮嫩的真理。一旦剋服了障礙(多虧了它,一切自尊的食品才能“保持其形式”),對欲望來說,除了魚發粘的玻璃狀眼睛、鳥的小腦、骨頭的精髓或牡蠣的柔軟淫蕩就沒有什麽會完全是粘糊糊的、膠狀的、顫動的、含混的和可恥的了。不過我已經預感到你們的問題:你喜歡卡芒貝爾奶酪嗎?它保持着形式嗎?是的,當卡芒貝爾奶酪正開始流淌並自然地具有了我著名的軟表的形式時,我非常喜歡它。我要補充一句,如果有人成功地製造出菠菜形的卡芒貝爾奶酪,很可能我就不再喜歡吃它了。
  不要忘記這一點:把山鵝用特殊方式貯藏到有點變味後,再用酒精燒烤它,隨後放在它本身的排泄物中端上來,這是巴黎上等飯店的習俗,對我來說,它永遠是美食學莊嚴領域內一種真正文明的最優美象徵。放在盤子上的赤裸山鵝的苗條軀體,仿佛達到了拉斐爾式的完美比例!
  因此,我明確而又無情地說,我要吃這個!我更加驚異地觀察我周圍那些什麽都吃的褻瀆神靈者,他們好像僅僅是在做一樁不得不幹的事!我永遠清楚地明白我想從自己意識中獲得什麽東西。對我那些如肥皂泡一樣輕飄易破的感情來說,則是另一種情況,因為我從無法預見到我行為的歇斯底裏和離奇古怪的進程。除此以外,我種種行動的最後結果最先令我感到意外。恰如每一次,從我感情的無數彩虹般肥皂泡中,總會有一個泡泡在死亡的墜落中得救,奇跡般地成功着陸,一下子變成這些關鍵的行動之一,就像炮彈爆炸一樣嚇人。沒有什麽能比那些將源源而來的軼事更好地說明這點了。我不按照時間順序來介紹這些隨意潛入我的過去的軼事。這些嚴格忠實於實際、直截了當敘述的軼事,是我自己形象的外骨骼的組成部分,是我自畫像的鈣質材料。
  我五歲了。在巴塞羅納附近岡布裏爾一處村莊,正值春天。我剛剛認識了一個比我小的男孩,他一頭金色秀發,我們一起在鄉間漫遊。他騎一輛自行車,我則步行,我用手臂扶着他的後背,幫他嚮前蹬車。我們經過一座正在建造的橋,橋欄桿還沒修好。我張望了一下,確信沒人註視我們,突然一下把這個男孩推到虛空中,他從四米高的地方跌在了岩石上。隨後,我跑回傢宣佈這條消息。整個下午,來來往往的人不斷,全家陷入了普遍的混亂,我從這種現象中獲得了一種甜美的錯覺。我呆在小客廳裏,坐在一把裝飾着捲葉形花邊的搖椅上吃水果。椅背和扶手的花邊上綴滿了大量長毛絨的櫻桃。這間小客廳與門入口相鄰,從那兒我能註視整個亂糟糟的場面。為了阻擋室外的炎熱,百葉窗緊閉着,這使室內保持着一種涼爽的昏暗。整個白天,我不記得曾有過絲毫的犯罪感。當天晚上,當我照慣例散步時,我記起了嘗過的每一株草本植物的美。
  我六歲了。客廳裏擠滿了客人。大傢談到一顆管星,如果天空一片皎潔的話,在夜晚就能看到它。有些人斷言,彗星尾掃到大地時,萬物的末日就來臨了。雖然我能覺察到他們談及這些話題時含有說反話的意味,可我卻感到十分恐懼,渾身戰慄起來。我父親的一位雇員出現在門口,宣佈終於從陽臺上看到了彗星。我們的客人全都跑上樓梯,把我單獨留了下來,我坐在地上,嚇得幾乎無法動彈了。我最後還是鼓起了勇氣,奔嚮樓梯,穿過走廊時,我看到我三歲的小妹妹在地上爬,我停了下來,略微猶疑了一下,在那種瘋狂的快樂(它剛使我做出野蠻的舉動)的擺布下,我朝她頭上狠狠地踢了一腳,就又奔跑起來了。但是正站在我身後的父親看見了這個場面,他抓住我,把我關在他的辦公室裏,我在這兒一直呆到吃晚飯時。
  這次懲罰使我沒看到童星,它作為我生活中最難受的事情之一留存了下來。我極其憤怒地哭叫,結果把嗓子都弄啞了。我的父母終於為此驚慌起來。認識到父親抗拒不了它,我後來常利用這種沒多大威脅的戰術。有一天,我被魚刺卡住了,我看到他離開飯廳,因為無法忍受抓牢我的那一連串咳嗽和抽動,為着更好地吸引傢人痛苦不安地註意我,我肆意誇張它們。
  大約在同一時期,一天下午醫生到傢中給我妹妹穿耳朵孔,自從踢了她一腳的事件後,我更溫柔地愛她了。我覺得這個手術是樁可怕的暴行,於是决心不顧一切去阻止它。
  我等着醫生坐下來,戴好眼鏡,準備開始工作;趁人不備,我闖進了房間,用彈子抽打醫生的臉。這位不幸的人疼得哭了起來,他伏在把我們拉開的父親肩上,嗚咽着斷斷續續說:“我真不相信竟會有這種事,我是那麽喜歡他。從這天起,我喜歡生病了,這僅僅是想看到我懂得使之哭泣的這位老人的面孔俯在我床前。
  又一次在岡布裏爾,大約在我五歲左右時,我同三位很漂亮的夫人一起外出散步。其中的一位夫人特別令我着迷。她頭戴一項大帽子,上面纏繞的白紗遮住了她的面孔,她拉着我的手。我發覺她真讓人動心。我們漫步到鄉村的一處僻靜角落,這些少婦們開始以曖昧的方式相互談笑。她們的竊竊私語令我心慌、令我妒忌。她們多次勸我去玩,我並沒走多遠,以便更好地偵察她們,我看到她們做出了一些古怪的姿勢。最美的那位呆在中央,她纍壞了的同伴奇怪地盯着她看。她低下頭,分開雙腿,手放在腰間,輕輕地令人難以覺察地撩起裙子。她的靜止狀態滿足了人們的期待。一個緊迫的事件即將發生。至少有半分鐘,令人窒息的靜寂控製了一切,直到從裙子下噴出一股有力的液體,這靜寂纔結束,在她腳下很快就形成了一片覆着泡沫的水窪。灑熱了的土地吸收掉一部分尿液,其餘的則顯出一些小蛇的形狀,這些小蛇增長得飛快,把這位“蒙面紗的婦人”塗白粉的鞋子都弄髒了,儘管她跳來跳去躲閃。在代替了吸墨水紙的兩衹鞋子上,淺灰色的濕斑嚮上伸展擴大。“蒙面紗的婦人”全神貫註於她的職責,並沒覺察到我看得呆掉了。她擡起頭看到我時,嚮我嘲弄地微微一笑,她那透明的面紗使這微笑更令人心慌意亂。她瞧着她的兩位朋友,似乎想對她們說:“現在,太遲了,我無法再忍下去了。”少婦們發出一陣大笑。這一回,我懂得了,於是心跳得更加厲害。兩股新水柱撲打着地面。我並沒轉過頭去,而是一直睜大雙眼,凝視着半掩在面紗後的那對眼睛。隨着我瘋狂的血液的起落,我産生了極度羞辱的感情。天空中,黃昏的暮色取代了夕陽的鮮紅色,在這時,有如三衹茨在合奏,長久忍住的、猛烈而又珍貴的狂暴水柱,就仿佛是沸騰的三股野蠻的黃工小瀑布在噴涌。
  黃昏時分,我們返回岡布裏爾。我不想讓三位少婦中的任何一位拉着我的手,我略微落在她們後面一點兒,仇恨和甜蜜使我的心在收縮。我握緊的拳頭裏拿着從路旁捉到的一隻螢火蟲。我不時小心翼翼地張開一點手指,看它發光。我的手握得太緊了,汗水很快弄濕了它。我怕淹死這衹螢火蟲,不斷地把它從這衹拳頭移到另一隻拳頭裏。這麽做得次數太多了,有一次,它掉了出來,我不得不在月光染益的暗淡塵土中拾起它。一滴汗水從手上淌下來,在塵土上打了個洞,看到這個洞,我不由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感到恐慌,我揀起螢火蟲就朝走遠了的三位少婦跑去。我的奔跑令她們驚奇,她們停下來等我。蒙着面紗的那位拉住我的手。我不願這樣,我想獨自走。我們接近傢的時候,我二十歲的表見來迎接我們,他挎着一支有背帶的卡賓槍,舉起手中的東西,想讓我們從遠處看到它。由於它的高度,我們辨認出一隻小蝙蝠,他把它的翅膀弄傷了。我們走進傢中,我的表兄把這衹動物放在一個小鐵桶裏,由於我非要它不可,他又把它送給了我。我跑到洗衣槽後面,這是我心愛的地方之一。在這兒,我已有了一些發着金屬般光澤的小瓢蟲。它們呆在一個翻過來的玻璃杯裏的薄荷葉上。我的螢火蟲也加入到它們之中,我把它們全都放在蝙蝠蜷縮着的這衹桶裏。晚飯前,一小時夢似地過去了。我大聲跟這衹我開始寵愛的蝙蝠說話。我一遍又一遍地親吻它毛茸茸的頭頂。第二天早晨,等待我的是一個可怕的景象。玻璃杯倒了,瓢蟲們飛走了,螢火蟲也不見了,身上爬滿瘋狂的螞蟻的蝙蝠,嘶啞地喘息着,嘴張得老大,露出小老太婆式的牙齒。“蒙面紗的婦人”恰巧在這一時刻出現了,她站在門柵欄處。我練起一塊小石子,全力嚮她擲去,可沒有打中她。她吃了一驚,嚮我投過來一股柔和的好奇目光。我顫抖着,呆在那兒,很快就感到難忍的慚愧,這種慚愧讓我做出了一個不可理解的動作,嚇得這位少婦發出一聲恐懼的驚叫。這就是,被憐惜蝙蝠的感情支配着,我匆忙拾起它,我實際上打算吻它疼痛的頭,但我卻沒有這麽做,而是用牙死命地咬了它一口,我覺得它斷成了兩截。驚恐之中,我把這衹蝙蝠拋在了洗衣間,匆匆跑掉了。洗衣間橢圓形池子裏巴布滿了腐爛的黑色無花果,它們是從一棵大樹伸出來的枝條上落下來的。當我跑到離那兒好幾米的地方,眼中含着淚水回頭望時,在那些浮起的無花果中,我再無法分辨出不幸的蝙蝠斷開的屍體了。從此我不再走過這間洗衣房。哪怕就是在今天,每當一些黑點讓我憶起淹沒了我的蝙蝠的水池中的無花果時,我還會嚇得渾身發抖。
  我十三歲了,是費格拉斯的主母修士會學校的學生。從教室到操場,我們要從一處很陡的石砌樓梯走下去。一天傍晚,無緣無故,我忍不住想從樓梯高處往下跳。可是我害怕了,我猶疑不决,我得把這種強烈的欲望推遲到次日實現。第二天,我再也忍不住了,與同學們一起下樓梯時,我發狂地跳到了空中,跌落在樓梯臺階上,隨後又滾到下面的臺階處。我摔得鼻青臉腫,但是一種無法解說的巨大快感,使我覺得這痛苦無足輕重。這件事在同學們和修士們中間引起了強烈的震動,大傢圍着我,給我治療,用濕的綳帶包紮我的頭。在這個時期,我非常靦腆,一點小事就會使我臉紅到耳朵根。我是孤獨的,把時間用在躲避旁人上。不安的人們大批擁來,在我心裏引起了一種奇特的感覺。四天後,我又重複了同樣的事,事情發生在第二輪文體活動期間,修士學監並不在場。我跳下去時,發出一聲尖叫,把整個操場的註意力全吸引到我身上。雖然受了挫傷,但卻快樂極了,我又幹了一次。每次我從樓梯上下來,同學們都極端不安地喘着粗氣,等待着什麽。我永遠記得十月的一個傍晚。雨剛停,操場上升起潮濕的土地和玫瑰花的氣味。被落日映紅的天空中,清楚地顯出了壯麗的雲彩,我覺得它們像一些爬行的豹,像拿破侖,或像斷了桅桿的帆船。封神的無盡光芒從天上照亮着我的臉。在一派死寂之中,在停止了遊戲的同學們的發呆目光中,我從樓梯上,一級級走下來。我不會同任何一位神交換角色。
  我二十二歲了,在馬德裏美術學院學習。獲得繪畫奬之前,在繪製那不使畫筆觸到畫布的競賽作品之際,我就打賭能得到它。實際上,通過把構成一種驚人的點彩派繪畫的飛濺色彩從一米遠的地方拋到畫布上,我成功地畫了規定的題材。素描與色彩都那麽準確,從而使我獲得了一等奬。第二年,我必須通過美術史的考試。我懷着要表現得極為出色的念頭參加考試。而且我也認真地為這次考試做了準備。走上主考官們就座的講臺,我抽出落到我身上的問題。我的運氣出奇的好,該問題恰好是我想發揮的。但是,我突然感到一種無法剋製的怠倦情緒;令聽衆目瞪口呆,我明確宣佈我比三位教授加起來還聰明,我拒絶由他們來考我,因為我對提出的問題極為精通。
  一直在馬德裏美術學院。不斷而又係統地與大傢唱反調的欲望,把我引嚮各種荒謬怪誕的言行,它們很快使我在馬德裏藝術界獲得了真正的名氣。有一天,繪畫課上,規定我們照一尊哥特式聖母小雕像寫生。教授在離開前,還囑咐我們如實表現每人“看到”的東西。他剛一轉過身去,受到瘋狂地想愚弄別人的情緒的支配,我參照一册作品展目,着手最精確地畫一臺秤。所有的同學都確信我真地瘋了。到了周末,教授來糾正和評價我們的工作,他面對着我交給他的圖畫,板起了臉。所有我旁邊的同學全陷入了惶惶不安的沉默,我用因靦腆而有點發窘的聲音大膽地說吧,您可能同大傢一樣看到一位聖母,然而我看到的卻是一臺秤。
  我二十九歲了,夏天在卡達凱斯,我嚮加拉獻殷勤。我們與一些朋友在海邊共進午餐,在那嚮上攀爬的葡萄叢下,蜜蜂的輕微嗡嗡聲讓人昏昏欲睡。我幸福到了極點,儘管成熟的愛情重擔已壓在我肩上,它誕生了並像一個閃耀着無數痛苦寶石的粗大金章魚緊緊卡在我的喉嚨裏。我剛吃了四衹烤竜蝦,灌了當地産的土酒,這些土酒不會聲張;但它們卻是由地中海地區最美妙的秘方製成的。
  這頓午餐拖了很久,太陽都開始下落了。我赤着雙腳,一位崇拜我多時的女朋友,已多次暗示過我腳的美麗。這正是拉·帕麗斯的真理,我覺得她不停地對我重複恭維話,太愚蠢了。她坐在地上,頭輕輕靠在我膝上。突然,她把手放在我一隻腳上,試圖用顫抖的手指怯生生地撫摸它,在一種唯恐失掉自我的情感左右下,我跳起來,仿佛我突然變成了加拉。我撞了這位崇拜者,把她推倒在地上,使勁地踩她。大傢不得不把沾滿血的她與我拉開。
  我獻身於各種想幹和不想幹的古怪行為。我三十三歲了。我剛接到一位最傑出的年輕精神病醫生的電話。他纔在《米諾陶》中讀到我關於“偏執狂活動的各種內在機製”的論文,他嚮我表示祝賀,我對這樣一個題目的正確科學認識(一般而言,這是極為罕見的)令他吃驚。他想見見我,當面討論一下這個問題。我們商定當晚在我位於巴黎高蓋街的畫室裏會面。這臨近的會面使我十分激動,整個下午,我都在努力起草一份我們要談的事情的大綱。實際上,我滿意我的各種觀點(就連超現實主義團體中最親近的朋友們,也把它們看成是自相矛盾的心血來潮的産物)會在一種科學的環境中加以考慮。我一心想使我們初次交換意見這件事能正規地、甚至有幾分在嚴地進行。在等待年輕的精神病醫生到來之際,我繼續憑記憶畫一幅肖像,我正在把它畫成諾埃依子爵夫人。這幅用銅版製作的畫,搞起來很難。為了看清我畫在光潔如鏡的褐色銅片表面上的素描,我註意到在反光最明亮的地方能清楚地辨認出我作品的細節。因此我在鼻尖上貼上一塊三釐米的方形白紙片來做畫,這塊白紙片的反光完美地顯示出我的素描。
  六點整,有人按門鈴。我收起銅版,給來訪者打開門。雅剋·拉康進來了,我們馬上開始一場非常緊湊的專業性討論。我們驚奇地發現,由於同樣的原因,我們的觀點與公認的構造主義論斷是對立的。在兩個小時內,我們以真正激動的辯證方式談論着。雅剋·拉康離開時,答應定期跟我接觸,以便交換意見。
  他走後,我在畫室裏來回踱步,盡力概括我們的談話內容,更客觀地估量我們之間暴露出來的少數不同點。可有一點令我睏惑不解,那就是這位年輕的精神病醫生不時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看,這令我不安。仿佛一種奇怪的微笑想掀開他的嘴唇,而他剋製着不讓自己顯出驚奇來。他在致力於對我的面貌(那些使我心靈激動的想法讓它富於生氣)進行形態學研究嗎?當我去洗手時(這個時刻正是人們能最清楚地弄明白不論什麽問題的時刻),我解開了這個謎。不過這次是鏡子給了我答案。在那兩個小時內,我忘記除掉貼在鼻尖上的小白方紙片,以一種客觀嚴肅的語調,極為認真地談論着先驗的問題,卻毫沒料到我鼻子的可笑樣子!可有哪個犬儒主義的故弄玄虛者能把這個角色演到底呢?
  我二十三歲了。居住在費格拉斯父母的住宅裏,我正在我的畫室中畫一幅立體主義的大畫。我弄丟了室內便袍的腰帶,它在活動時總妨礙我。我隨便找了根電綫纏在腰間。可這根電綫的一頭有個小燈泡。管它哪!我懶得摘掉它,就把它當成腰帶扣用。過了一會兒,妹妹通知我,來了一些重要的客人,他們想見我,正在客廳裏等着。我擺脫了對這件作品的不滿,來到客廳。父母朝我沾滿顔色的室內便抱不滿地瞟了一眼,不過大傢還沒看到挂在我屁股上的燈泡。相互介紹後。我坐了下來,燈泡在安樂椅與我後部之間爆裂了,發出炸彈般的聲響……
  就是這樣,巧合熱衷於讓我生活裏那些顯微小的事情變得強烈而又令人難忘。而在別人身上,這些最微小的事情不註意地就過去了。
  1928年,我在故鄉費格拉斯做了一次講演,市長和地方當局的官員們主持這次講演會。一群不懂規矩的人擁在大廳裏,我氣衝衝地說:“女士們、先生們,講演到此結束。”我就這樣講完了結束語。我的聲調是憤怒的,幾乎是挑釁性的。大廳裏的聽衆不懂我講演的結尾,而我則不滿他們笨得無法瞭解我的思路。可是,在我清楚地說出“結束”這個詞時,市長當即倒斃在我腳下!
  那種激動的情緒真無法形容,因為這個人深率衆望,為市民愛戴。那些幽默的報紙硬說,我講演中大聲講出的種種十分荒謬的話殺害了他。實際上,這衹不過是由於心絞痛的急劇發作造成的。
  1937年,我得在巴塞羅納做一次關於“床頭櫃的現象學的和超現實主義的神秘”的講演。就在那一天,爆發了一場無政府主義者的起義。那些仍來聽我講演的聽衆中,有一部分是當地的囚徒,這難是由於匆忙降下了臨街的玻璃窗的鐵簾子。在我講話期間,能斷續聽到西班牙無政府主義者聯合會隊伍的一陣陣槍聲和炮彈的爆炸聲。
  在巴塞羅納舉行的另一次講演期間,有一名白鬍子的醫生,突然犯了瘋病,從聽衆中站起來,想殺死我。人們費了好大勁……拚命製止他,把他從大廳裏弄出去。
  1936年,在我們位於聖心教堂附近的貝剋海爾街的房間裏。加拉要在次日上午動手術,當晚得在診所裏安靜地過夜。手術很難做,然而加拉毫不在意,下午我們用來製作兩件超現實主義的作品。她好像一個孩子,製作出令人吃驚的不同物件的裝配物後,再無意識地把它們破壞掉。後來,我纔懂得她的作品充滿了對她那臨近的手術的無意識暗示。卓越的生物學特性在其中體現得十分清楚:一些金屬觸角準備撕碎一些薄膜,一碗面粉減輕了那些乳房的衝撞,在教房處生出了一根公雞的羽毛。我本人製作了一個“即將入睡的鐘”:在一個豪華的底座上放置了一隻大的棍狀面包,在面包背上,排列整齊地嵌着一打裝滿塘鵝牌墨水的墨水瓶。每個墨水瓶上插着根色彩各異的羽毛筆。我為産生的效果欣喜若狂。
  黃昏時分,加拉的作品完成了,於是我們决定去診所前把它給安德烈·布列東看看。我們叫住一輛出租汽車,小心翼翼地把這件作品放進去,很不幸,剛一搖動,它就散開了。盛着一公斤面粉的碗倒了下來。我們看到自己渾身一片白。出租汽車司機不時回頭張望我們,他的眼神裏流露着同樣多的驚異和憐憫。他在一傢面包店前停住車,我們又買了一公斤新鮮面粉。一個事故接着一個事故,我們很晚纔到診所,像幽靈一樣出現在院子裏,站在迎接我們的那些護士面前,樣子顯得很怪。我和加拉拍打着身子,一大片雲霧狀的面粉從我們的衣服和頭髮上飄散開來。我把加拉留在診所,很快回到傢裏,同時繼續漫不經心地拍打着身上。我晚餐吃得很香,吃的是牡蠣和烤鴿子。喝過三杯咖啡後,我重又動手製作下午開始搞的作品。從離開它的那一刻起,我一直急於回到這極工作上來,我始終想着我的作品,這種不關心妻子手術的態度,令我自己都有點兒感到吃驚。但是,哪怕我盡力去做,我也感受不到一點點不安。
  就像被靈感控製的音樂傢,我感到在自己心中翻騰着各種構想。我添上了六十個墨水瓶的形象,在它們上面,插着用水彩在小小的方紙片上畫出的筆桿,用一條綫把這些形象吊在我的面包下面。我出神地凝視着我的作品那極為實在而又荒謬的形狀,隨後在凌晨兩點左右,我躺下來,陷入天使般的甜睡之中。五點鐘,我醒了,這次就像個魔鬼一樣。我生活中的最大苦惱把我釘在了床上,費了半天勁,我終於把令我憋悶的那些被子拋開了。我渾身都是悔恨的冷汗。天亮了。鳥兒瘋狂地歌唱使我徹底醒了過來。
  加拉,加露來卡,加露演基尼達!我的淚水涌了出來,它們就像生孩子的抽搐一樣灼熱和痛苦。一旦止住了淚水,我就更新看到靠在卡達凱斯一棵橄欖樹上的加拉的形象,重新看到夏末在剋魯斯海呷的岩礁中彎腰拾一塊光彩奪目的雲母石的加拉的形象,重新看到遊得好遠衹能讓我看到一張微笑的小小面孔的加拉的形象。由於重睹上述景象,我的淚水很快又涌了出來,這回它們流淌得更厲害了,好像感情的機製壓緊我眼球的肌肉膜,要讓淚水流盡似的。我的愛情的每一燦爛景象,都裝在了回憶的青灰色酸檸檬中。
  我奔到診所,懷着野性的痛苦,一把抓牢外科醫生的大褂,使得他特殊地看待我。一周內,我時刻在哭泣,整個超現實主義團體都驚呆了。最後,在一個星期天,危險過去了。死亡恭順地匆匆退去。加露來卡微笑了。我抓住她的手,緊貼在我的面頰上,充滿柔情地想到:“在這之後,我或許會殺了你。”
  我去維也納遊歷過三次,三次旅行在一點上十分相似。早晨,我去看塞爾南收藏品中的維米爾作品,下午,我有充分的理由不去看弗洛伊德,這理由就是每次都有人告訴我,出於健康的原因,他呆在鄉間。我憂鬱地憶起吃着巧剋力餡餅,拜訪古董商,在維也納漫步的情景。晚上,我獨自一人與弗洛伊德進行了想象中的長談。衹有一次,他屈尊陪我回到我住的薩切爾旅館,被我房間的窗簾纏住,他同我在那兒度過了一個夜晚。
  在我最後一次試圖見到弗洛伊德幾年後,我與幾位朋友在桑斯的一傢餐館共進晚餐。我吃着心愛的食品蝸牛時,從鄰座的肩上看去,見到一份報紙的首頁上登着這位大師的照片,我馬上從這份報紙上弄到了一份宣告弗洛伊德來到巴黎的樣本。他的顱骨就像一隻蝸牛,衹要用一根大頭針就能從中挑出腦漿來。這一發現深深地影響了我在他去世前一年為他畫的肖像。
  拉斐爾的顱骨與弗洛伊德的完全不同,它像一塊凸面的鑽石,是八角形的,它的腦漿像石頭上的紋理一樣。列奧納多的顱骨像個核桃,也就是說,它顯得更真實。
  我終於在倫敦見到了弗洛伊德。斯蒂芬·茨維格和詩人愛德華·詹姆土陪伴着我。穿過這位老教授居住的大樓院子時,我看見墻上靠着一輛自行車。車座上綁着一個紅色橡膠熱水袋,竟然有一隻蝸牛在這個熱水袋上移動!並不像我希望的,我們談得很少,不過我們都貪婪地盯着對方看。弗洛伊德除了知道他所喜愛的我的繪畫外,對我一無所知,我試圖在他眼前顯示出具有一種“淵博知識”的花花公子的派頭。我後來瞭解到,我給他留下的印象完全相反。離開他之前,我想送給他一本刊登我寫的一篇論偏執狂文章的雜志。於是我打開這本雜志,翻到印有我的研究成果的那一頁,請他答應讀一下它,如果他有空的話。弗洛伊德繼續凝視着我,根本沒註意我給他看的東西。我嚮他解釋,這與超現實主義者的心血來潮無關,它涉及的是一篇論文,其中的那些抱負實際上是科學的。我用手指指在它上面,還嚮他重複了好幾遍它的標題。面對着他毫不動搖的冷淡,我的聲音越來越尖銳,含有堅决要求的意味。弗洛伊德繼續觀察着我,仿佛整個生命都投入捕捉我的心理現實的活動,這時他突然嚮斯蒂芬·獲維格喊道:“我從沒看到這樣完美的西班牙人的典型,多狂熱呵。
首頁>> 文學>> 人文学者>> 薩爾瓦多·達利 Salvador Dali   西班牙 Spain   公元   (1904年五月11日1989年元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