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现实百态>> 缪塞 Alfred de Musset   法国 France   法兰西第二帝国   (1810年12月11日1857年5月2日)
皮埃爾和卡蜜兒
  作者:繆塞 譯者:魯榮凱
  第一節
  第二節
  第三節
  第四節
  第五節
  第六節
  第七節
  第八節
  第九節
  第十節
  騎兵軍官德·阿爾西騎士,於17cd年退役。他雖然還很年輕,又很富有,出入朝廷極為方便,但他早早就厭倦了獨身生活和巴黎的歡樂,來到勒芒城附近,在一座秀麗的鄉間別墅過起隱居的生活。這種孤寂的日子,起初倒滿愜意的,但時過不久,他就覺得難熬了。他感到青年時代所養成的習慣,很難一下子就割斷。離開上流社會並不後悔。可還下不了决心獨自生活,於是他想要結婚,如果可能的話,找一個情趣相投的妻子,以便按照他的决定,共同過這種深居簡出的平靜生活。
  他挑選對象,絶不要美貌出衆的,但也不要醜八怪;希望她受過教育,人也聰明,但是才智越少越好;他尤為追求喜幸而穩定的性情,認為這是女人身上的頭等品質。
  住在鄰近的一位退休的商人有個女兒,頗對他的心思。這位騎士完全可以自己做主,因此並不顧忌一位貴族和一名商人的女兒的門第差異,嚮那傢提出求婚,並受到對方熱情的接待。他追求了幾個月,終於訂婚了。
  從未見過這樣好的徵兆,預示這是最美滿的結合。騎士逐漸加深對妻子的瞭解,也就在她身上發現新的品質,發現她的性情始終不渝的溫柔。而妻子這方面,對丈夫也是一片癡情。她的生活中衹有丈夫,一心想討他喜歡,絲毫也不遺憾她為丈夫犧牲了自己的青春歡樂,但願一輩子都在這種隱居中度過,而且她也日益珍視這種隱居生活了。
  不過,還談不上完全隱居。總要進城走幾趟;定期接待幾位朋友,也就不時調解這種生活。騎士並不把妻子的親人拒之門外,而是能經常見面,因此,他妻子倒覺得沒有離開娘傢。的確,她時常離開丈夫的懷抱,又回到母親的懷抱,從而享受上天給予極少人的恩惠,因為,新的幸福沒有毀掉舊的幸福,這種情況是罕見的。
  在溫情和善良方面,德·阿爾西先生並不遜於他妻子,不過,他青年時代所表現的激情,以及他經歷世事所取得的經驗,往往使他産生憂傷的情緒。每逢這種黯然神傷的時刻,賽前兒(德·阿爾西夫人如此稱呼)總要十分審慎,絶不打擾。她雖然未假思索和盤算,但是容易聽從心聲的警告,絲毫也不抱怨:“這種浮雲,一旦正視,就可能摧毀一切,如果任其飄過,那就什麽事也沒有了。”
  賽苗兒的家庭都是善良的人,這些商人通過勞動發傢致富,而到了老年,可以說就像度過漫長的星期天。騎士喜歡以辛勞換來休想的這種陶陶樂趣,願意和他們同樂。他厭倦了凡爾賽那裏的習俗,甚至厭倦了齊諾小姐的晚餐會,倒頗為欣賞這些人的舉止行為,雖然有點吵鬧,但是在他看來既爽快又新鮮。賽首兒有位叔父,名叫吉羅,是個出色的人,在餐桌更是藍狐叫。他從前是泥瓦匠,後來漸漸成了建築師;他憑着自己的手藝掙錢,有了兩萬法郎的年息。儘管上了年紀,還有大筆年金,他還是閑不住,要上房頂耍弄慢刀;他覺得騎士的傢特別對口味,有時滿身是泥漿塵土就去了;但總能受到款待。他一喝下幾杯香檳酒,到了最後上甜點心的時候,話就多起來:
  “您很幸福,我的侄女婿,”他常對騎士這樣說,“您富有,人又年輕,還有一個可心的小媳婦、一座建得不賴的房子,您什麽也不缺,沒的說;鄰居若是眼氣,那就活該。我要對您一講再講:您很幸福。”
  有一天,賽前兒聽了這番話,便俯過身去對丈夫說:
  “你由着人當面對你這樣講,這話肯定有幾分道理,對不對?”
  過了一段時間,德·阿爾西夫人承認自己懷了孕。別墅後身有一座小土丘,站在上面,整個莊園就一覽無餘。夫妻二人經常一同上去散步。一天傍晚,他們坐在土丘的青草上,賽前兒說道:
  “那天,你沒有反駁我叔父。你真的認為他講的一點不差嗎?你完全幸福嗎?”
  騎士答道:
  “一個男人所能得到的幸福,我全有了,看不出我的幸福還能增添什麽。”
  “我比你的抱負可要大,”賽酋兒又說道,“我隨便就能舉出點什麽,這兒沒有,又是我們必不可少的。”
  騎士以為指的是什麽小物品,她拐彎抹角要嚮丈夫透露女人~時的喜好。丈夫打趣似的,猜了有百八十遍,可是越問賽兩兒笑得越厲害了。夫妻說笑着起身,走下土丘。坡路很陡,德·阿爾西先生加快了腳步,要將他妻子帶下去;他妻子卻站住了,偎到他的肩頭上,說道:
  “當心,我的朋友,不要拖着我走這麽快。我嚮你要什麽,剛纔你越猜越遠,其實我們有了,就在我這肚子裏。”
  從這天起,他們所有談話,幾乎衹有一個話題:衹談他們的孩子,如何撫養,如何教育,已經為孩子的未來做了種種打算。騎士叫他妻子萬分小心,一定要保住她所懷的寶貝。他對妻子也倍加關愛;在賽告兒整個妊娠期間,他們滿懷最甜美的希望,久久地陶醉在喜悅中。
  自然規定的日子到了,一個嬰兒出世,像朝陽一樣美麗,是個女孩,取名卡蜜兒。賽萍兒不顧一般的習慣,甚至違反醫囑,要親自給孩子喂奶。兒女模樣兒這麽俊,她做母親的十分自豪,一刻也不肯放手;一個新生嬰兒五官如此端正,容貌這樣出衆,世間的確少見;尤其她的眼睛,一睜開見到光明,亮晶晶的,放射出異樣的光彩。賽苗兒是在修道院裏成長起來的,極為虔誠。她一能下床走路,首先就去教堂感謝上帝。孩子開始發育,漸漸長了勁兒,可是隨着她逐漸長大,人們驚奇地看到她很怪,總是一動不動,對什麽聲響似乎也沒有反應,就是對母親嚮嬰兒講的那一套套甜言蜜語,她也毫無感知;在唱着催眠麯搖她睡覺時,她睜大眼睛,貪婪地盯着燈光,仿佛什麽也沒有聽見。有~天她正在睡覺,一名女僕不慎碰倒一件傢具,母親趕緊跑過去一看,十分詫異,孩子竟然沒有驚醒。這種種跡象太明顯了,絶不可能看錯,騎士不禁周章失措,他經過仔細觀察之後就明白了,他女兒遭遇了何等不幸。母親還徒勞地抱着幻想幹方百計地排解丈夫的擔心。請來醫生,檢查並不難,也無需多長時間,診斷出可憐的卡蜜兒天生失聰,因此也不能說話了。
  母親的第一個念頭,就要詢問這是不是不治之癥,大夫回答有治愈的病例。於是,她不顧明顯的事實,一年當中還抱着希望,等各種治療方法相繼失敗,都試過之後,最終不得不放棄了。
  在這個時期,許多偏見都已消除和變更了,不幸的是還存在一種無情的偏見:鄙視稱為聾啞人的這些可憐人。誠然,思想高尚的人、傑出的學者,或者僅僅出於憐憫之心的人,早就抨擊這種野蠻的行為了。事情也真怪,居然是一名西班牙修士,早在十六世紀,就率先推想出來,試圖教啞人不用發聲來說話,而這種任務,在當時還普遍認為不可能。後來,在意大利、英國和法國,都有人效法這一榜樣。博奈、瓦利斯、布爾維、馮·赫爾蒙,都發表了重要著作,不過,他們動機都很好,可惜效果不佳;零散地做點好事,不為世人所知,差不多是偶然的行為,毫無結果。無論在什麽地方,甚至在最先進的文明腹心巴黎,聾啞人也都被視為異類,打上了上天震怒的印記。生來不會說話,人們也就認為他們沒有思想。生在富人傢的可以進修道院,生在窮人傢的就沒人管了,這就是他們的命運;他們引起的恐懼多於憐憫。
  騎上逐漸沉入極度的憂傷。一天大部分時間,他不是獨自關在書房裏,就是到林中散步。他見到妻子.臉上總要裝出平靜的表情,還力圖安慰她,但無濟於事。德·阿爾西夫人非常傷心。一種不幸,如果是咎由自取,可能會讓人流淚,但是痛悔幾乎總是太遲了;然而,無緣無故遭受不幸,就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也打擊人的虔誠。
  這對新婚夫婦,生來就為了相愛,而且也真的相愛,就因為這事,現在見面開始感到難受,散步時相互躲避了;曾幾何時,他們就是在這些林蔭小道上,還相互談論那麽迫近的、平靜而純潔的希望。騎士情願到他鄉間別墅隱居,所想的無非是安寧的生活,卻出乎意料,好像撞到了幸福。德·阿爾西夫人當初結婚,也無非基於利益的考慮,婚後卻産生了愛情,而且是相互的。可是現在,一個可怕的障礙,卻突然把他倆隔開,而這個障礙,恰恰是應當成為一種神聖聯繫的紐帶。
  這種突然而默契的分離,比離婚還要可怕,比緩慢死亡還要殘忍,起因就是母親無視這種不幸,還照樣鐘愛自己的女兒,而騎士雖然也想這樣做,雖然既有耐心又心地善良,他卻難以戰勝上帝的詛咒降到頭上所引起他的恐怖。
  “我怎麽能憎恨自己的女兒呢?”他在獨自散步時,常常這樣想道。“她受到天怒的打擊,難道是她的過錯嗎?我不是應該完全可憐她,力圖減輕我妻子的痛苦,掩飾我自己的憂心,關照我的孩子嗎?如果我,她父親,我都要拋棄她,那麽她的一生該有多麽悲慘啊?她會落到什麽境地呢?上帝把她打發給我時就是這樣子,我就應該逆來順受。她在世上衹有她母親和我,找不到丈夫,也絶不會再有弟弟妹妹了,世上多添一個不幸的孩子就已經夠了。我必須貢獻自己的一生,支撐她活下去,否則就沒有人性了。”
  騎士這樣考慮之後,便回到傢中,决意履行做父親和丈夫的職責;他見孩子在他妻子懷抱裏,便跪到母女面前,雙手握住賽苗兒的雙手,說道:他聽說有位名醫,打算請來,事情還很難說,也見過一些特效治療方法。他這樣說着,就抱過女兒,用雙臂舉着滿屋走;然而,可怕的思緒又不由自主地襲上心頭,瞻念將來,眼看這沉寂無聲、這發育不完全、感官封閉的孩子,還有永罰、厭惡、憐憫、世人的鄙視,等等,都使他不堪重負。他面失血色,雙手顫抖,又把孩子還給母親,轉過身去偷偷流淚。
  正是在這種時刻,德·阿爾西夫人緊緊把女兒摟在胸口,表現一種心痛欲絶的溫情,她那充滿母愛的目光,也是最強烈最自豪的。她從不抱怨一聲,衹是回到房間,將卡蜜兒放進搖籃,也同樣啞然無聲,一連幾小時註視女兒。
  這種壓抑的激情,有時變得十分熾烈,常常看到德·阿爾西夫人終日緘默,絶不講一句話。誰對她說話也不應聲,就好像她要親自體驗她女兒所處的這種思想的黑夜。
  她打手勢對女兒說話,惟獨她能讓孩子明白。傢裏其他人,包括騎士本人,在卡蜜兒眼裏似乎都是陌生者。德·阿爾西夫人的母親是個相當俗氣的女人,她不來夏爾多地(騎士在園的名稱)則已,一來準要哀嘆她女婿和她親愛的卡蜜兒所遭受的不幸。她自以為表示憐憫心,沒完沒了地惋惜這可憐孩子的凄慘命運,有一天甚至說出這樣的話:
  “這孩子真不如不出世了。”
  賽前兒幾乎氣憤地反駁道:
  “假如我是這種樣子,您會怎麽處置呢?”
  瓦匠師傅吉羅叔叔,倒覺得外侄孫女是啞巴沒什麽大關係,他說道:
  “從前我有個女人,嘴太能說了,因此,我覺得世上任何事情,無論什麽事情,都比饒舌好。這小丫頭,事先就可以肯定,她永遠也不會講人壞話,不會聽人講壞話,也絶不會整天喝雷同的歌劇老調,讓全家人都聽煩了;還可以肯定,她不會同人爭吵,也不會像我老婆有機會就發作那樣駡女僕人;如果她丈夫咳嗽,或者比她先起床去監視工人,她也不會驚醒;她不會說夢話,什麽也不會透露出去;什麽事兒她都能看得很清楚;一般聾子,眼睛都特別好使;等她衹能用手指計算時,她就能付賬單,有錢就給人傢,絶不像房主那樣,多小的建築活兒也挑剔;她本能就知道~件事非常好,但一般又很難學會,就是做比說強①;她若是把心放在正地方,不用甜言蜜語,別人也能看得出來。不錯,她不能和大傢一起說笑,但是在晚飯桌上,她也聽不見反復講的那些掃興的事兒;她會長得很俊俏,也能有智慧,但她不會炫耀;她不像盲人那樣,出外散步還得有條狗帶路。說真的,假使我還年輕,她又長大了,那我完全可以娶她;可是現在我老了,又沒有孩子,萬一你們討厭她了,那我就認作女兒,抱到我們傢去。”吉羅叔叔每次這樣講,總能帶來點歡快,促使德·阿爾西先生和他妻子一時又接近了。他們倆總是忍不住微笑起來:“這種純樸有點粗礦,但令人起敬,尤其與人為善,無論什麽都不願看壞的方面。”然而,壞的方面就擺在眼前;傢裏所有其他人都以恐慌而好奇的目光,註視這種十分罕見的不幸。這些樸實的人乘坐馬車,從莫尼淺灘過河到來,在吃飯之前則圍成一圈,盡量觀看和論證,興趣盎然地檢查一切,臉上都擺出一本正經的樣子,低聲商榷如何講,有時幹脆抓住微不足道的一點大做文章,以便轉移共同的想法。年輕的母親坐在他們面前,把女兒放在膝上,她敞着懷,還流下幾滴奶水。如果拉斐爾是這個家庭的,那麽《坐椅上的聖母》就能有個妹妹;德·阿爾西夫人自己意識不到,因而顯得更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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