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短篇小说>> 威廉·豪夫 Wilhelm Hauff   德国 Germany   德意志邦联   (1802年11月29日1827年11月18日)
年轻的英国人
  作者:威廉·豪夫 译者:曹乃云、肖声
  
  
    老爷!我生来就是一个德国人,在贵国呆的时间还很短,所
  以不会讲波斯童话,也不会讲国王和大臣的有趣的故事。请允许
  我讲一个发生在我们国家的故事,或许还能给你们带来一点乐趣。
  可惜我们的故事不如你们的优美动听。也就是说,不涉及苏丹或
  我们的国王,不涉及大臣或总督,即我们的司法部长、财政部长
  或枢密大臣等等,这些故事除非谈到士兵,通常都是平淡无奇的,
  只在民间流传。
  
    我生长在德国南部的一座小城,名叫格林威塞尔。这是一座
  平常的小城,城中心有个小广场和一口井,旁边是古老的小市政
  厅,广场周围是名誉法官和体面商人的住宅,其余的居民住在几
  条狭窄的街道上。大家都互相认识,人人都知道这儿或者那儿发
  生了什么事。如果牧师长、市长或者医生家里在桌子上多烧了一
  道菜,全城的人在吃中午饭时就已经知道了。下午,妇女们就会
  进行所谓的拜访,她们一面喝着浓浓的咖啡,吃着甜甜的点心,
  一面谈论这一重大事件。结论是牧师长也许中了彩票,赢得了基
  督徒不该得到的横财;市长一定受了“贿赂”;药剂师给了医生
  几枚金币,叫他开了贵重的药。
  
    老爷,你完全可以想象到,当有个人迁入这座秩序井然的城
  市时,那儿的居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来干什么,靠什么生
  活,这是多么不愉快的事。市长固然看过他的护照,但这只是一
  种文书,我们这儿每人都有一张……
  
    市长在医生家的咖啡会上说,他的护照上写着从柏林到格林
  威塞尔,但总有点儿不对头,因为此人行迹很可疑。市长在城里
  是个德高望重的人,难怪那个陌生人从此就被当做一个形迹可疑
  的人。
  
    陌生人的生活方式并没有能够改变乡亲们的看法。他花了几
  枚金币,租了一幢一直空着的房子,搬来整整一车的家具,如炉
  子、灶具、平底锅之类,从此独自住在里面。是啊,甚至连饭也
  自己烧,除了城里一个老人替他买面包、肉和蔬菜以外,没有一
  个人到他家里去过。这个老人也只能走到房子的走廊边,在这儿
  陌生人接过他买来的东西。
  
    他迁入我们的城里时,我才十岁。直到今天,我还记得他在
  城里引起的不安,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在下午,他不像
  别人那样去玩九柱戏,晚上也不去酒馆,像别人那样抽烟斗,谈
  论时事。市长、法官、医生和牧师长轮流请他吃饭、喝咖啡,都
  被他谢绝了。有些人认为他是疯子,有些人认为他是犹太人,还
  有一些人坚持说他是魔法师,男巫。我满了十八岁,二十岁,这
  个人在城里还是被称为“陌生人”。
  
    有一天,有人带着一些稀奇的动物来到城里。这些人是跑江
  湖的,他们有一匹会鞠躬的骆驼,一只会跳舞的狗熊,几条狗,
  几只穿着人的衣服、样子滑稽、会耍各种把戏的猴子。他们照例
  穿街走巷,停在十字路口和广场边上,用一面小鼓和笛子奏起嘈
  杂的音乐,叫他们的演员跳舞,然后挨家挨户地讨钱。这次来格
  林威塞尔表演的动物是与众不同的,因为有一只大猩猩,大得像
  人一样,用两条腿走路,会玩各种各样的把戏。这些要狗戏和猴
  戏的人也来到了陌生人的屋前。鼓声和笛声响了起来,他在发黑
  的旧窗子前露了面。他起初很不高兴,但很快变得和蔼了一些,
  令人惊奇的是,他甚至从窗口探出头来观赏,被猩猩的表演逗得
  哈哈大笑。是的,他给了耍把戏的人一大块银子,全城的人都对
  这件事议论纷纷。
  
    第二天,耍把戏的人动身走了。骆驼驮着许多筐子,狗和猴
  子舒舒服服地坐在筐里,驯兽的人和大猩猩走在骆驼的后面。他
  们出城不到几小时,陌生人就赶到邮局,租了一辆特快邮车,这
  使邮局局长感到十分惊讶。陌生人尾随马戏团,穿过城门,沿着
  同一条道路追了上去,全城的人都很焦急,他们不知道陌生人究
  竟到哪儿去了。
  
    陌生人坐着邮车回到城门口时,已经是深夜了。车里还坐着
  一个人,他的帽子遮住了前额,嘴和耳朵上用绢帕包着。守门人
  拦住了车子,他认为自己有责任盘问另一个陌生人,并检查他的
  护照。那人回答时很粗暴,哇啦哇啦地直吼,说的话根本听不懂。
  
    “哦,这是我的侄子。”陌生人友好地说,同时塞给守门人
  几枚银币。“这是我的侄子,至今还不大会讲德语。刚才他用方
  言骂了几句,因为我们在这里被拦住了。”
  
    “哦,他是你的侄子,”守门人说,“如果是这样,那么不
  要护照就可以进去。看来,他是跟你住在一起吧?”
  
    “那当然,”陌生人连忙说,“也许在这里会住很长一段时
  间呢。”
  
    守门人没什么可问了,于是陌生人和他的侄子就乘车进了城。
  然而,市长和全城的人都对守门人不大满意。他至少应当听出陌
  生人的侄子说的是哪国话,这样就可以推测叔侄两人是哪国人。
  守门人再三强调那人说的不是法语,也不是意大利语,但发音洪
  亮,说不定是英语。假如他没有听错,那个年轻人好像用英语骂
  了一句“该死”。守门人就这样从困境中摆脱出来,并使这个年
  轻人得了一个名字,从此城里的人都叫他“年轻的英国人”。
  
    然而,年轻的英国人也没有露面,既没有去九柱戏的场地,
  也没有去酒馆。但他以别的方式给人带来很多麻烦。陌生人家里
  本来十分安静,但现在常常传出喧闹声和可怕的叫喊声,引得一
  群群人站在房子前面朝上望。只见年轻的英国人身穿燕尾服和绿
  色裤子,头发蓬乱,神情可怕,从这个窗口奔到另一个窗口,从
  这个房间奔到另一个房间,快得令人不敢相信。他的叔叔穿着红
  色的睡袍,手里拿了一根鞭子,在后面紧紧追赶,但总是追不上。
  有几次,马路上的观众觉得他好像已经追上了侄儿,因为他们听
  到一片恐怖的呼叫声和鞭子的抽打声。这个年轻人的遭遇引起了
  城里妇女们的同情,她们竟说动市长去干预这件事。市长给陌生
  人写了一张便条,严厉地谴责他虐待侄子的粗暴行为,并且警告
  他,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将给年轻人特别的保护。
  
    可是,当陌生人十年来第一次去见市长时,没有人比市长更
  感到惊奇!这老头儿再三为自己开脱,他说,是年轻人的父母托
  他教育孩子的。他还说,这孩子倒很聪明伶俐,只是学语言感到
  很吃力。他迫切希望教会侄子说流利的德语,以后好让他进入格
  林威塞尔的社交场合,可是,侄儿对这种语言偏偏学不会,他没
  有别的办法,只好狠狠地鞭打他。市长对这种解释非常满意,劝
  老头儿不要太严厉。晚上,他在酒馆里对人说,他还很少见过像
  陌生人这样有教养有礼貌的人。“可惜的是,”他补充说,“他
  很少与人来往。不过,我想,只要他的侄子能说一点德语,他就
  会常和我们圈子里的人来往了。”
  
    由于这件事,城里的人完全改变了他们的看法。他们把陌生
  人看做一个有礼貌的人,希望跟他有更多的交往。有时,他们听
  到空房子里传来可怕的叫喊声,也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他正在
  给侄子上德语课呢!”格林威塞尔人说,他们再也不停下来看了。
  
    大约过了三个月,德语课也好像结束了,因为老头子改变了
  课程。城里住着一个身体虚弱的法国老人,他教年轻人跳舞。陌
  生人把他请来,要他教自己的侄子跳舞。他对法国人说,他的侄
  子非常好学,可是跳起舞来有点怪。他以前跟另一位舞蹈家学过
  跳舞,学了一些花样奇特的舞步,所以很难和别人的舞步合拍。
  侄子自以为自己是个伟大的舞蹈家,不过他的舞步跟华尔兹和国
  内流行的快步舞一点也不像,也不像爱克塞舞和法兰西舞。最后,
  陌生人答应每小时付一块银币的酬金。于是,跳舞先生高兴地答
  应教这个奇特的学生跳舞。
  
    法国人私下里表示,世界上没有比陌生人的侄子学跳舞更奇
  怪的事情了。陌生人的侄子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只是两条腿
  过短,他总是穿红燕尾服和绿裤子,戴一双光亮的羊皮手套,脸
  刮得干干净净。他很少说话,话里带着外国的口音。开始时他非
  常规矩有礼,但后来忽然滑稽可笑地蹦跳起来,跳最奇特的花样
  舞,还往上蹦跳,弄得跳舞先生昏头昏脑,不知怎么办才好。跳
  舞先生指正他,他就从脚下脱下美丽的舞鞋,朝法国人头上扔过
  去,然后用四肢在屋里到处爬来爬去。老先生听到喧闹声时会突
  然从房间里奔出来。他穿着宽大的红睡袍,头上戴着便帽,手上
  挥着马鞭,不客气地朝侄子的背上抽打。侄子发出可怕的叫声,
  跳到桌子上和五斗橱上,甚至爬上窗子,说着一种奇怪的外国话。
  穿红睡袍的老头子不让他撒野,抓住他的腿,将他拖下来,痛打
  一顿,然后把他的领带抽紧,用环扣住。年轻人重新变得规矩而
  有礼貌了,舞蹈课又顺利地继续上下去。
  
    跳舞先生把他的学生训练得差不多了,在课堂上可以用音乐
  伴舞,这时,陌生人的侄子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们从城里请
  来一位乐师,叫他坐在大厅里的桌子上。老头子叫跳舞先生穿上
  裙子,披上丝绸头巾,装扮成女士模样。侄子走上前来请他跳舞,
  然后,他们旋转着跳起来。侄子用两只长胳膊搂住跳舞先生,狂
  热而不知疲倦地跳着。
  
    跳舞先生呻吟着,叫着,可是不得不跳下去,直到疲惫不堪
  地倒在地上,或者等乐师拉提琴拉得胳膊麻木了为止。几个小时
  下来,跳舞先生几乎被折磨死了,虽然他每次都发誓再也不进这
  幢房子了,可是,因为他每次都得到了银币,受到了好酒款待,
  所以他仍然准时来上课。
  
    格林威塞尔人对这件事的看法跟法国人的完全不同,他们觉
  得这个年轻人一定有交际的天才。城里的妇女们特别感到高兴,
  由于男伴少,她们至少在下一个冬天将有这样活泼的舞伴了。
  
    有一天早上,女佣们从市场上回来,向她们的主人报告一件
  奇特的事。陌生人住的房子前面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一个穿着
  华贵号衣的仆人打开车门。这时,房子的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两
  位衣冠楚楚的绅士,其中一个是年老的陌生人,另一个大概是德
  语学得那么吃力、舞却跳得那么灵活的年轻人。他们两人上了马
  车,仆人跳上车板,马车一直朝市长家驶去。
  
    女人们听到她们的女佣的报告,急忙解下围裙,脱下不大干
  净的女帽,换上整洁的服装。“事情很清楚,”她们对家里人说,
  这时家里人正在跑来跑去,收拾有时兼做它用的客厅。“事情很
  清楚,陌生人现在带着他的侄子和人交往了。虽然那个老傻瓜十
  年来还从来没有来过我们家,但看在他侄子的分上,我们原谅他,
  因为据说他侄子是一个具有魅力的年轻人。”她们说了这些话,
  还提醒她们的儿子和女儿,等陌生人到来时应该注意礼貌,规规
  矩矩,音要发得准些。城里的那些聪明的女人没有猜错,老先生
  果然领着侄子挨家挨户地拜访,博得了大家的好感。
  
    人们到处称赞这两个外来人,并为未能更早地认识他们而感
  到遗憾。年老的陌生人是个威严而又明智的人,虽然在说话时总
  是露出一丝微笑,弄得人搞不清他是说真心话,还是开玩笑。但
  是他谈到天气、环境和夏天山上酒馆里的快乐,都是那么微妙、
  确切,几乎人人都被迷住了。还有那个侄子呢!他也迷住了所有
  的人,赢得了大家的欢心。不错,他的外表,没有人敢恭维:脸
  的下部,特别是下巴,显得太突出,皮肤也太黑,有时他还扮出
  各种鬼脸,眯眯眼睛,龇牙咧嘴,然而人们还是觉得他的面部表
  情非常有趣。他的身子极为灵活。衣服像挂在身上似的有点怪模
  怪样,但这一切对他完全合适。他极利索地在屋子里奔来奔去,
  一会儿在沙发上坐坐,一会儿在靠椅上摊开四肢躺躺。换了别的
  年轻人,人们准说他轻浮和没有礼貌,而对这位侄子来说,他却
  被当做天才。“他是英国人,”人们说,“英国人都是这样的。
  一个英国人可以躺在长沙发上睡觉,即使有十位太太没有地方坐,
  她们也得围着他站着。对一个英国人来说,这是不足为怪的。”
  侄子对他的叔叔,那个老先生,是十分顺从的。如果他在房间里
  乱蹦乱跳,或者像他喜欢的那样把腿搁在沙发上,那么,只要叔
  叔严厉地瞪他一眼,他就会立即规矩起来。再说,人们怎能责怪
  他呢,因为他叔叔已经每家每户地关照过女主人,对她们说:
  “我的侄子还有一点粗鲁,缺乏教养,但我深信社交活动会把他
  教育好的。我请你们对他多加关照。”
  
    侄子就这样进入了社交界。格林威塞尔人一连几天都在谈论
  这件事。不过,年老的陌生人还没有就此为止。他好像彻底改变
  了自己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下午,他带着侄子来到山上的酒
  店里,那儿是格林威塞尔的富人喝啤酒玩九柱戏的地方。侄子马
  上显示出自己是玩九柱戏的能手,他每次至少打倒五六根柱子,
  有时,他灵机一动,箭一般地跟着木球冲进柱子中间,发狂似的
  闹起来。如果他击中花冠或国王,他就忽然把梳得漂漂亮亮的头
  竖在地上,举起双腿做倒立。如果有一辆马车从旁边驶过去,他
  就会情不自禁地跳上车顶,做出种种鬼脸,乘了一段路后,再跳
  下来,走回来。
  
    看到侄子的粗野行为,老先生总是请求市长和别人原谅,但
  他们笑着说,这是因为他年轻才这样淘气,还说他们年轻时也是
  这样好动的。他们都称他为快活的小伙子,而且非常喜欢他。
  
    有时,他们也生他的气,可是却不敢说,因为大家都把他当
  做榜样,认为他是才学出众的英国人。晚上,老先生常常领侄子
  来到金鹿酒家。侄子虽然年轻,却装出老年人的模样,把酒杯放
  在面前,戴上一副大眼镜,拿出大烟斗,点上烟叶,喷出的烟雾
  比谁都多。在谈论时事、战争与和平的时候,医生和市长常常发
  表见解,大家对他们深刻的政治见解表示钦佩,而侄子却会突然
  说出不同的见解来。这时,他用老是戴着手套的手敲打桌子,提
  醒市长和医生,他听到的消息完全两样,而且更加可靠。他用一
  种断断续续的德语发表自己的见解,因为他是英国人,当然对一
  切知道得更清楚,所以大家都认为他的看法正确,而市长却很生
  气。
  
    市长和医生自然不便发怒,只好坐下来下棋消遣。侄子也凑
  过来,他戴着大眼镜,从市长的肩膀上往下看,批评他这一着走
  得不对,那一着走得不好,还指点医生该怎样下棋,使得他们两
  个都暗自生气。市长怒气冲冲地邀请他下一盘棋,打算狠狠地将
  他一军,因为市长总是认为自己是下棋高手。这时,老先生连忙
  把侄子的领带扣紧些,于是侄子变得规规矩矩,和市长认真下起
  棋来,把市长将死了。
  
    以前,格林威塞尔人几乎每天晚上都打牌、赌钱,每局的输
  赢很少。侄子觉得不过瘾,便押上金币和银币,还坚持说没人打
  牌像他这么好。受到侮辱的先生们仍然跟他保持友好的关系,因
  为他们赢了他一大笔钱。他们赢了他许多钱,并不受良心谴责,
  因为“他是个英国人,所以家中一定很有钱”,人们一边说这样
  的话,一边把金币放到口袋里。
  
    不久,陌生人的侄子在城内城外很有名气了。有史以来,还
  没有人在格林威塞尔见过这样的年轻人,他是人们从未见过的怪
  人。人们几乎说不出侄子除了会跳舞以外,还会什么。根据一般
  的说法,他对拉丁文和希腊文一窍不通。有一次,大家在市长家
  里聚会,有人请他写了几个字,结果大家发现他几乎连自己的名
  字都不会写。他的地理知识也等于零,他把德国的城市说成是法
  国的,把丹麦的说成波兰的。他什么也没有读过,什么也没有研
  究过。牧师长常常因这个年轻人的粗鲁和无知而摇头。然而,他
  的一言一行总让人觉得自以为了不起,因为他总是恬不知耻,总
  是认为自己是对的,每次讲话结束时总爱说:“我比你知道得更
  清楚!”
  
    冬天来临,侄子更加显赫、荣耀了。每次聚会,如果他没有
  出席,大家一定觉得无聊透顶。如果听一位有学问的人讲话,大
  家都会打哈欠;如果侄子用蹩脚的德语说一些蠢话,大家却听得
  津津有味。这时,人们才发现,原来这位了不起的年轻人还是个
  诗人呢。他每天晚上都要从口袋里掏出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给大家朗诵几首十四行诗。不过,也有人认为这些诗有的很差劲,
  毫无内容,有的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可是侄子却不在乎,他
  念了又念,极力夸他的诗美妙,每一次都赢得热烈的掌声。
  
    在格林威塞尔的舞会上,他大出风头。没有人比他跳得更久,
  更迅速,没有人比他跳得更奔放,更优美。他的叔叔总是把他打
  扮得又时髦又华丽。虽说他的衣服总有点不合身,但人们还是觉
  得他穿得很好看。自从他来了以后,男人们在跳舞时都感到像是
  受了羞辱。以前,都由市长开始跳舞,然后其他的年轻绅士才有
  权进入舞池。自从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出现后,一切都变了样。他
  也不问一声,便抓住旁边一位小姐的手,带她站到最前面,想怎
  么跳就怎么跳,简直成了舞会的主人、大师和国王。但女人们都
  赞赏他的举止,因此,男人们也不便反对,侄子也就一如既往,
  随心所欲。
  
    这样的舞会似乎给年老的陌生人带来最大的乐趣。他目不转
  睛地望着侄子,向他微笑。当大家拥上前来,夸他有礼貌、有教
  养时,他高兴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兴高采烈地放声大笑,
  像发了疯似的。格林威塞尔人认为他这样怪笑,是出于对侄子的
  宠爱,不足为怪。不过,有时他会对侄于摆出叔父的威严架势,
  因为这个年轻人在优美地跳舞时会突然一跳,跳到乐师的演奏台
  上,从乐师手上夺走大提琴,胡乱地拉起来;有时,他突然改变
  姿势,用手支在地上倒立跳舞,把两条腿高高举起。这时,他叔
  叔总是把他领到一旁,严厉地责备他,把他的领带拉紧,于是他
  又变得规矩起来。
  
    侄子在舞会和社交场合中总是这副样子。生活中经常有这样
  的事:坏习惯往往容易流传,一种新奇的时尚,尽管十分可笑,
  然而对年轻人却有巨大的吸引力,因为他们毕竟对自己和世界缺
  乏认识。在格林威塞尔,侄子和他的古怪的举止也是如此。年轻
  人看到他的笨拙的动作,粗野的谈话,放肆的大笑,以及对老年
  人生硬的回话,不但没有受到谴责,反而受人赞赏,认为是风流,
  便暗自思忖:“我也可以像他这样风流不羁吧。”他们原来都是
  勤劳、聪明的年轻人,现在却想:“如果愚昧无知更吃香,那么
  学问又有什么用呢?”从此他们把书束之高阁,整天游手好闲,
  在广场和街道上东游西转;他们本来都是有礼貌、有修养的人,
  等别人问到自己时才开口,回答时也很谦恭。现在,他们站在男
  人的行列中高谈阔论,批评别人的看法,甚至在市长讲话时也当
  面耻笑他,说什么他们什么都知道。
  
    以前,格林威塞尔的年轻人都厌恶粗俗和下流的举止。现在
  他们唱着下流小调,用大烟斗抽烟,在下流酒吧里厮混。虽然他
  们的眼睛很好,却戴起了大眼镜,自以为很神气,因为这样就和
  那个鼎鼎大名的侄子一模一样了。他们在家或外出做客的时候,
  也穿着带马刺的靴子,横躺在沙发上;在社交场合,他们坐在椅
  子上摇来摇去,或者把胳膊支在桌上,用两只拳头支着面颊,觉
  得这种姿势很时髦。他们的母亲和朋友告诉他们这样做很蠢,很
  不礼貌,但也没有用,年轻人都以陌生人的侄子为榜样。大家告
  诉他们,侄子是一个年轻的英国人,他的粗鲁可以原谅;年轻人
  却认为,他们也应该像英国人一样,有权尽情地嬉闹。总之,这
  个侄子成了年轻人的恶劣榜样,格林威塞尔的良好习俗和风尚完
  全败坏了,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
  
    可是,年轻人放荡不羁的生活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后来发生
  的事情忽然改变了整个情况。冬季娱乐结束的时候,将要举办一
  场大型音乐会。音乐会上有城里的乐师演出,也有格林威塞尔的
  音乐爱好者演出。市长会拉大提琴,医生会吹低音笛,药剂师虽
  然没有音乐天才,但也能吹笛子。格林威塞尔的几个姑娘练了几
  支歌,一切都准备得很周到。不过,年老的陌生人却表示,照这
  样举行的音乐会虽然会成功,但毕竟还缺一个二重唱,而正式的
  音乐会是不能缺少这个节目的。大家听了这番话感到很为难。市
  长的女儿虽然唱得像夜莺一样动听,但到哪儿去找一个男高音与
  她组成二重唱呢?最后,大家选择了年老的风琴师,他以前曾是
  出色的男低音歌唱家。可是陌生人却自告奋勇地说,不必叫他唱,
  他的侄子就唱得很出色。大家听说这位年轻人有这种出色的才能
  都很吃惊。于是叫他唱一唱试试。除了一些奇特的表情带有英国
  味外,他唱得像天使一样。于是,他们匆匆地进行排练。最后举
  办音乐会的晚上到来了,格林威塞尔人要倾听一场美妙的音乐了。
  
    很遗憾,年老的陌生人却不能亲眼看到侄子的成功。他病了,
  在演出前一小时,市长还去拜访过他。他吩咐市长管教自己的侄
  子。“我的侄子人倒是不错,”他说,“但是他常常会产生奇怪
  的念头,因此会胡闹起来。我很遗憾,今晚不能参加音乐会,如
  果我在场,他不敢乱来,他知道为什么!不过,我得替他说一句
  公道话,这不是由于他心理上的缘故,而是生理上的缘故,完全
  出于他的天性。市长先生,一旦他胡闹,爬上了乐谱架,或者硬
  要拉大提琴等等,你只要松一松他的领带就行了。如果他还不规
  矩,你就把他的领带全解下来,然后你就会发现,他会变得多么
  懂礼貌,多么有规矩。”
  
    市长感谢陌生人对他的信任,答应在必要时一定照他说的去
  做。
  
    音乐厅里挤满了人,格林威塞尔和附近的人都来了。方圆几
  十里内的每一个猎人、牧师、官员、农民等都扶老携幼赶来了,
  想和格林威塞尔人一起欣赏这奇妙的音乐会。城里的乐师演奏得
  非常好,接着市长登台拉大提琴,药剂师吹笛子伴奏。风琴师唱
  了一首低音歌曲,博得全场热烈的掌声。医生吹的低音笛,也赢
  得了大家的喝彩。
  
    音乐会的第一部分表演完了,每个人都紧张地等待着:第二
  部分由年轻的陌生人和市长女儿表演二重唱。侄子穿着一身漂亮
  的服装,早就到场了,吸引了每一个观众的注意力。他毫不客气
  地在一张华贵的靠背椅上坐下来,这把椅子原来是为附近的一位
  伯爵夫人准备的。他大大咧咧地伸开双腿,戴上大眼镜,还用大
  望远镜把每个人打量了一番。虽然社交场合禁止带狗,但他还是
  牵了一条大猎犬,逗着狗玩。伯爵夫人到了,靠背椅原来是为她
  准备的,可是侄子不动声色,不站起来,不为她让坐。相反,他
  更放肆地坐在椅子里,谁也不敢责备他。这位贵夫人只得和其他
  的女人一起坐在普通的椅子上,心里很恼火。
  
    当市长演奏优美的提琴时,当风琴师用低音唱着美丽的歌曲
  时,甚至当医生吹起笛子,大家屏息倾听时,侄子不是把手帕扔
  出去,让狗将它叼回来,就是跟周围的人大声讲话。凡是不认识
  他的人,对这位年轻绅士没有礼貌的举止都感到很惊讶。
  
    不用说,大家都想看看他怎样表演二重唱。第二部分开始了。
  城市音乐师奏了一支乐曲,市长领着他的女儿来到年轻人的面前,
  递给他一张乐谱,说:“先生,请你现在就演出二重唱,好吗?”
  年轻人哈哈大笑,露出两排牙齿,跳起身来,市长和他的女儿跟
  着他走到乐谱架前。全场的人都热切地等待着。风琴师试了试音,
  向侄子挥了一下手,表示他可以开始了。侄子从大眼镜里看着乐
  谱,发出可怕而难听的声音。风琴师向他喊道:“降低两个音,
  先生,你应该唱C调,C调!”
  
    侄子不但不唱C调,反而脱下一只鞋子,朝风琴师的头上扔
  去,弄得他头发上的香粉飞扬起来。市长看到这情形,心里想道:
  “嘿!他生理上的毛病又发作了。”于是他跳上前去,一把抓住
  他的脖子,把他的领带松开了一点。不料年轻人却更加胡闹起来。
  他不再说德语,却说出一种谁也听不懂的奇怪语言,而且放肆地
  跳跃。这种令人不愉快的胡闹使市长完全绝望了,他觉得要好好
  教训这个年轻人,于是把他的领带解掉了。他刚刚解下,就惊得
  目瞪口呆,因为年轻人脖子上的皮肤和颜色与常人不同,还长着
  深褐色的毛。这时年轻人跳得更高,更奇怪了,他用戴着羊皮手
  套的手扯下自己的头发,扔到市长的脸上。呵,天哪!这美丽的
  头发原来是假的。现在他的头露了出来,头上也长着同样的褐色
  的毛。
  
    他跳上桌子,跳上板凳,推倒乐谱架,踩坏小提琴和笛子,
  好像发了疯似的。市长急得团团转,大声叫着:“抓住他,抓住
  他,他疯了,抓住他!”但很难,因为他已经脱下手套,露出指
  甲,用指甲狠狠地抓人的脸。最后,一个勇敢的猎人终于把他抓
  住了。猎人紧紧地抓住他的两条长臂,弄得他只能用两条腿乱踢,
  嘴里发出嘶哑的狂笑声和叫喊声。人们逐渐围了上来,看着现在
  已经不像人样的年轻绅士。一个住在邻近的、有许多动植物标本
  的学者走了过来,仔细地把他观察了一番,然后非常惊奇地叫道:
  “天哪,尊敬的先生们、女士们,你们怎么把一头畜生带到高尚
  的社交场所来了?这是一只猴子,一只像人一样的猴子。如果你
  们乐意转让,我愿意马上付六个银币,把它制成标本,放在我的
  标本室里。”
  
    当格林威塞尔人听到这话时,惊得无法形容!“什么?一只
  猴子,一只猩猩参加了我们的聚会?年轻的陌生人是只普普通通
  的猴子吗?”他们叫喊起来,惊得面面相觑。他们表示怀疑,不
  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男人们仔细地把那畜生看了看,它确实是一
  只普通的猴子。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市长夫人大声说,“他不是经
  常给我朗诵诗歌吗?他不是像平常人一样在我们家里吃过中饭
  吗?”
  
    “什么?”医生太太激动地说,“怎么可能呢?他不是经常
  和我一起喝咖啡吗?不是和我的丈夫一起谈论学术,并且吸烟
  吗?”
  
    “天哪!这是真的吗?”男人们叫着,“他不是跟我们在酒
  店里一起玩九柱戏,并且像我们那样辩论政治吗?”
  
    “怎么会呢?”大家抱怨着,“他不是在舞会上表演跳舞吗?
  他是一只猴子!是一只猴子吗?这真是奇迹,真是魔法!”
  
    “是的,这真是巫术,真是魔法,”市长说,同时把侄子,
  也就是猴子的领带拿了过来,“你们瞧!这条领带里藏着魔法,
  它把我们的眼睛迷住了。这儿有一张宽大的羊皮纸,上面写着各
  种奇怪的符号。我想这一定是拉丁文。这里有人看得懂吗?”
  
    牧师长走了过来,他是一个博学的人,下棋时常常输给猴子。
  他打量着羊皮纸,说:“是的!这只是一些拉丁字母,意思是:
  
    
  
    猴子天性就滑稽,
  
    吃着苹果更滑稽。”
  
  
  
    “是的,是的,这是一种魔法,是一种可恨的骗局!”牧师
  长继续说,“陌生人必须受到惩罚。”
  
    市长同意了,于是立刻去找陌生人,他一定是个魔法师。六
  名士兵把猴子抬走了,因为市长打算立即审讯陌生人。
  
    一群人来到破房子前面,想亲自看看这事怎样了结。大家敲
  门,拉门铃,可是没有用,没有人出来。市长不由得大怒,命令
  把门打开,然后亲自走了进去。里面除了一些旧家具外,什么都
  没有。陌生人不在,他的写字台上放着一封很大的、封了口的信。
  市长立刻拆开信,读道:
  
    
  
    “亲爱的格林威塞尔人!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你们的城市,而你们早
  已知道我的侄子是从哪儿来的。我给你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请你们从这个玩笑中吸取教训吧。我是一个只愿为自己生活而不
  想进入你们社交圈子的陌生人!我自我感觉良好,不愿意同你们
  在一起无休止地鼓掌、吹捧,沾染你们的恶习。所以,我养了一
  只猩猩,代替我同你们交际,而你们却十分喜欢它。好好记住这
  个教训吧,再见!”
  
  
  
    格林威塞尔人在国人面前丢尽了脸。他们安慰自己说,这一
  切都是妖术造成的。格林威塞尔的年轻人感到最难为情了,他们
  模仿了猴子的坏习惯。现在,他们再也不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
  再也不在椅子上摇来晃去。在别人问他们什么话之前,他们也总
  是静待着。他们摘下眼镜,变得懂礼貌,有规矩了。要是有人又
  染上了以前的恶习,格林威塞尔人就会指责他,说:“他是个猴
  子。”
  
    冒充年轻绅士那么久的猴子,被送到有标本室的学者那儿。
  学者让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并且喂养它,把它当做稀奇的动物
  给人看。一直到今天,人们还能在那儿看见它呢!
  
    奴隶讲完了故事,大厅里爆发出一阵笑声,年轻人也一起笑
  了起来。“看来,法兰克人中间倒真有一些奇特的人。是的,我
  倒情愿跟酋长和法官们生活在亚历山大,这要比跟市长、牧师长
  以及他们的蠢婆娘生活在格林威塞尔强多了。”
  
    “你说得对,”年轻的商人回答说,“我要是在法兰克王国,
  还不如死了呢。法兰克人是一个粗俗、野蛮、缺乏教养的民族。
  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土耳其人或者波斯人,生活在那里是件可怕
  的事情。”
  
    “你们马上就能听到,”老人强调说,“奴隶总管告诉我,
  那个漂亮的年轻人马上要讲许多关于法兰克人的故事,因为他长
  期生活在那里,不过,他的出身倒是个穆斯林。”
  
    “什么,就是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人吗?说真的,酋长放了
  他,真是罪过!他是国内长得最漂亮的奴隶。瞧他那张坚毅的脸,
  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魁梧的身材!酋长可以把一些简单的生意交给
  他去做,让他成为蝇拍商人或者卷烟商人。给他一点这类活,不
  过是件区区小事。是的,这么一个奴隶可作为整幢房子的装饰。
  酋长得到他才三天,为什么现在就放他走呢?真蠢,这真是罪
  过!”
  
    “别谴责他了,他呀,是全埃及最聪明的人了!”老人强调
  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们,酋长放了那个奴隶,是因为他相信他
  这样做可以赢得真主的赐福。你们说他漂亮,有教养,是的,这
  是事实!不过酋长的儿子,就是先知要把他送回父亲身边的人,
  从前也是个漂亮的男孩,现在一定也长高了,很有教养了。难道
  他为了得到儿子而该吝惜金钱,放弃帮助一个已经长大成人而又
  漂亮英俊的奴隶吗?在这个世界上要想做点事情的人哪,要么干
  脆别做,要么就要做得彻底!”
  
    “你们瞧,酋长的眼睛总是盯着这个奴隶。我已经注意了一
  个晚上。他在听故事的时候,总爱把目光转到那儿去,注视着那
  个将要被释放的奴隶的高贵气质。放走这名奴隶,酋长大概还有
  点舍不得呢!”
  
    “你不要以为他是这样的人!每天收入三千枚金币的人,难
  道会为失去一千枚金币而痛心吗?”老人说,“不过,要是他的
  目光充满忧虑地盯着小伙子,那么他一定是想到了流落在异乡他
  国的儿子。他肯定在想,在那儿,也许住着一位好心人,这个好
  心人会赎出他的儿子,把儿子送到父亲身边。”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年轻的商人说道,“我真感到惭愧,
  因为我总是把那儿的人想象成粗俗而又下贱的人,而你们却有高
  尚的思想。不过,通常说起来,人的本性是恶的。老先生,难道
  你不这样认为吗?”
  
    “对,我不这样认为,所以我感到人都是好的。”老人回答
  说,“我跟你们一样,在生活中,听到许多关于人的罪恶的故事,
  但我必须亲身经历这许多坏事,才能认为人是坏的生灵。不过我
  觉得,真主是聪明而正直的,他不会容忍在这美好的大地上生活
  着一批下贱的男女。我总是仔细思考着我的所见所闻,你瞧,我
  只是讲了那些坏事物,却忘了好事物。我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在做
  善事。当然,如果社会上的人都很有道德,很有正义感,那么我
  一定会注意的。然而,我往往听到坏事、恶事,心里便马上记住
  了它们。因此,我开始用另一种眼光审视我的周围。当我看到好
  事也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样难以发现时,我感到很高兴。我看到
  的坏事越来越少,或者说很少引起我的注意了,我就这样学着热
  爱人,学着把他们往好处想,因此,长期以来,我很少迷失方向,
  总是念着好事,不再把人都看成吝啬、下贱或者丧失天良的人
  了。”
  
    老人说到这里时,被奴隶总管打断了。总管走近一步说:
  “先生,亚历山大酋长阿里·巴奴高兴地看到你来到他的大厅里,
  他邀请你去见他,坐到他的身旁去。”
  
    年轻人对这个他们视为乞丐的老人获得如此殊荣而感到惊讶
  不已。当老人走上前去,坐到酋长身旁时,他们拉住了奴隶总管。
  书生问他:
  
    “我求先知保佑你,请告诉我们,同我们一起交谈,还获得
  酋长垂青的老人是谁?”
  
    “什么?”总管惊奇地叫了起来,把两只手紧紧地抱在一起。
  “你们不认识这个人?”
  
    “是啊,我们不知道他是谁。”
  
    “可是,我已经几次看到你们跟他在大街上讲话。我的酋长
  也看到了,终于他说:‘这位老人能同他们谈话,那他们一定是
  些正直的年轻人。’”
  
    “你还是告诉我们,他是谁!”年轻的商人不耐烦地说道。
  
    “去你们的吧,你们是在作弄我。”奴隶总管说,“能进这
  座大厅的人,都是受到特别邀请的。今天,老人让人对酋长说,
  他要带几个年轻人到大厅里来,希望原谅他的唐突。阿里·巴叔
  叫人告诉他,他可以随便带人进他的房子!”
  
    “别让我们再蒙在鼓里了!说真的,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我们是偶然同他认识的,并同他谈上了。”
  
    “这么说,你们可以为之庆幸了,因为你们跟一位有名的学
  者讲过话。所有在场的人都尊重和称赞你们。这个人不是别人,
  他就是博学的莫斯塔法。”
  
    “莫斯塔法!聪明的莫斯塔法,他就是给酋长的儿子授过课,
  写过许多富有知识的书,还周游过世界,阅历极其广泛的莫斯塔
  法?我们跟莫斯塔法谈过话了?就好像我们是自己人一样,无拘
  无束地谈过了,是吗?”
  
    年轻人就这样交谈着,同时觉得很惭愧,因为莫斯塔法当时
  在东方国家里是最聪明、最博学的人。
  
    “你们该感到自慰。”奴隶总管说,“幸亏你们不认识他,
  因为他不喜欢别人夸奖他。要是你们像通常夸奖男人一样,把他
  称做博学的太阳,或者称做智慧的星星,那么他会立即离开你们
  的。现在,我给你们说说今天讲故事的那些人。马上要出场的人
  在法兰克王国生活了很长时间。我们很想听听他讲些什么。”
  
    奴隶总管说了这些话。这时,轮到讲故事的奴隶站起身来,
  说:
  
    “老爷!我来自一个远离黑夜的地方,人们称那里为挪威,
  挪威的太阳不像贵国一样烤熟了这么多无花果和桔子,它只在很
  少几个月的时间里普照绿茵茵的大地,并且很快让大地上的树木
  开花结果。那是北极光照耀着一片片雪地的地方。如果你愿意,
  那么也可以听几首我们的人在温暖的小房间里讲的童话。”
  
    接着,他讲了两则格林童话:《小地精》、《白雪和红玫》。
  
    听完童话后,年轻人继续谈论着莫斯塔法老人。他们感到无
  上荣光,因为这样一位有名气的老人愿意给他们面子,跟他们一
  起谈话,争论,这真是十分难得的事。他们正在说话时,突然看
  到奴隶总管迎面走来,邀请他们一起去见酋长,说酋长有话跟他
  们讲。年轻人的心顿时怦怦直跳。他们还从来没有跟一位高贵的
  人谈过话,只是在大的社交场合里见过几面。不过,为了不至于
  显得像一批笨蛋似的,他们还是振作起来,跟在奴隶总管身后,
  朝酋长走去。阿里·巴奴坐在一只贵重的垫子上,喝着清凉的饮
  料。他的右边坐着那位老人,寒酸的衣服垂落在精致漂亮的坐垫
  上,一双简陋的凉鞋,搁在一块用波斯工艺织成的地毯上。可是,
  宽宽的额头、充满智慧和威严的眼睛表明他是可敬的,配得上坐
  在酋长身旁。
  
    酋长十分严肃,老人似乎在安慰他,鼓励他。年轻人觉得,
  他们被召到酋长的面前,这可能是老人的计谋,他也许希望让怀
  念儿子的父亲跟年轻人讲一通话,从而减轻自己的心事。
  
    “欢迎你们,年轻人。”酋长说,“欢迎你们来到阿里·巴
  奴的家!我的老朋友把你们带到这里来,我应该感谢他。可是,
  他没有让我早点认识你们,我又应该怪罪他。你们当中,谁是年
  轻的书生?”
  
    “老爷,我就是!听候您的吩咐!”年轻的书生一边说,一
  边把双臂交叉在胸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很喜欢听故事,喜欢读带有美丽诗章和箴言的书,是
  吗?”
  
    年轻人吓了一跳,脸涨得通红,他想起从前曾在老人面前指
  责过酋长,说自己如果处在他的位置,一定会让人讲故事,让人
  给自己读书。老人一定把什么都告诉酋长了,想到这里,他对饶
  舌的老人非常恼怒,朝他狠狠瞪了一眼,说:
  
    “哦,老爷!当然咯,像我这样的人,除了这样打发日子外,
  没有其他更好的活干。它可以熏陶情操,消磨时光。当然,各人
  的方式都不一样!我并没有要责怪什么人的意思,谁也……”
  
    “行了,行了。”酋长打断他的讲话,又示意第二位走上前
  来。“你是干什么的?”他问。
  
    “老爷,我是一名医生的助手,已经治愈了几个病人。”
  
    “好,”酋长回答说,“你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喜欢跟好朋
  友在这里或者那里聚会,喜欢心情舒畅,是吗?我一定猜中了
  吧?”
  
    年轻人感到羞愧,他觉得被人出卖了,那一定是老人在酋长
  面前讲了他的坏话。他竭力镇静下来,说:
  
    “是的,老爷,我把跟朋友们愉快地聚在一起,看做是生活
  中的幸福。我虽然钱不多,只能以西瓜之类的可口食品款待我的
  朋友,可是,我们却是非常愉快的。可以想象,如果我有更多的
  钱,我们一起聚会的人就会更多。”
  
    酋长对这样勇敢的回答很满意,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接
  着,他又问:
  
    “哪一位是年轻的商人?”
  
    年轻的商人毫无拘束地站了起来,朝着酋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酋长说道:
  
    “是你?你喜欢音乐和舞蹈?你喜欢听优秀的艺术家演唱,
  喜欢看优秀的舞蹈家表演?”
  
    年轻的商人回答说:
  
    “哦,老爷,我看出来了,那位老人为了取悦于您,把我们
  的傻事全告诉您了。如果这样真能让您感到高兴,那么我愿意为
  您服务。至于音乐和舞蹈,我倒是觉得,真正能让我感到满意的
  作品并不多。当然,您千万别以为我在批评您,哦,老爷,要不
  是您也同样……”
  
    “够了,别再说下去了!”酋长大声说,一面用手势制止着,
  “你是想说,各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对,那边还有一个人,他也
  许就是那个喜欢旅游的人吧?年轻的先生,能够说说你是谁吗?”
  
    “哦,老爷,我是画家。”年轻人回答说,“我一方面在大
  厅的壁上画山水画,另一方面在画布上画。当然,我的愿望是到
  国外去看看,在那里我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风景,然后再把它们
  画下来。一般说来,看到的和画下来的总要比凭空想象的更美。”
  
    酋长打量着这群英俊的年轻人。突然,他的目光变得严肃暗
  淡起来。
  
    “从前,我也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他说,“如今,他一定
  也像你们一样长大成人了。你们都应该是他的朋友和伙伴,当然
  咯,你们中任何人的愿望都能够自行实现。他会跟那个人读书,
  跟这个人听音乐,跟第三个人一起邀请许多朋友,高高兴兴地一
  起畅叙。我会让他跟画家一起游览风景胜地,当然,他无疑会经
  常上我这儿来。可是,真主不愿意这样安排,我也只得心甘情愿
  地顺从他的意愿。不过,我有权利满足你们的愿望,你们应该心
  满意足地离开阿里·巴奴。你,我的博学的朋友,”他转过身来,
  朝著书生,继续说,“从现在起就住在我的家里,可以阅读我的
  藏书。你还可以添置你认为值得添置的好书。你唯一的工作就是:
  把你读到的好书,读给我听。你,喜欢跟朋友们欢聚在一起,你
  应该掌管我的娱乐活动。我虽然生活得很寂寞,又没有朋友,可
  是我有义务四处邀请一些客人,当然这也是我职责范围内的事。
  如果你愿意,你就替我张罗,而且可以邀请你的所有的朋友。注
  意,要用比西瓜好的东西款待客人。至于站在那边的年轻商人,
  我当然不会让你放弃你的生意,它会给你带来钱财和荣誉。而你,
  我年轻的朋友,我要让舞蹈演员、歌手和乐师们每天晚上都为你
  服务,随时随地地听从你的调遣。但愿你能尽情地唱歌和跳舞!
  而你,”他转向画家,“你应该到外国去看看,通过旅游来增长
  见识。明天,你就可以启程,第一次出门去旅行了。我的司库将
  给你提供一千枚金币,外加两匹骏马和一名奴隶。去吧,想去哪
  里就去哪里,看到什么美的地方,就给我画下来!”
  
    这些年轻人惊得不知所以,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充满了
  感激之情。他们想俯到地上亲吻这位善良人的脚,可是他阻止了
  他们。“如果你们想感谢谁的话,”他说,“那就应该感谢这位
  智者,是他把你们的一切告诉了我。他让我结识了你们四个不同
  类型的快乐的年轻人,是你们给我带来无穷的欢乐。”
  
    年轻人要感谢莫斯塔法老人。他谢绝了。“你们瞧,”他说,
  “你们是不应该匆促下结论的,我在这位高尚的人面前多说过你
  们什么吗?”
  
    “好了,我们今天要释放一批奴隶,现在让我们听最后一个
  奴隶讲故事吧!”阿里·巴奴打断了他的话,年轻人连忙回到自
  己的位置上。
  
    那位年轻的奴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身材高大,面庞清秀,
  双目炯炯有神,现在他站了起来,朝酋长鞠了一躬,然后娓娓动
  听地讲起了阿尔曼苏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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