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司马紫烟 Sima Ziy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6年1991年)
萧湘月
  作者:司马紫烟
  第 一 章
  第 二 章
  第 三 章
  第 四 章
  第 五 章
  第 六 章
  第 七 章
  第 八 章
  第 九 章
  第 十 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 一 章
  可人小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过,门前车马骏骑已经停了一大片了,可是还有着不断的客人前来。
  这更显得旁边的那些门庭的冷落,也使得那些倚楼含笑的人儿一个个收敛了嘴角的笑,把刻意修饰匀饰脂粉的那一张张美丽的脸拉得长长的,也把那一口银牙咬得格蹦蹦地直响。
  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假如嫉妒的人真能燃的话,可人小筑此刻必定是化为一片灰烬,因为这一条平康里,三十四家乐户,就有三十三对,六十五只眼睛在喷火,喷向了可人小筑。
  三十三个人,应该是六十六只眼才对,怎么会只有六十五只呢?其中李么儿只有一只眼。
  正因为她身体上的残缺,生意一向就比人家差一点,所以她的怒火比别人消得快一点,朝隔楼的郑湘湘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湘湘!算了吧,今天是不会有人上门了,我们还不如卸了妆,到后面凉亭子里去松闲一下吧,浮生偷得半日闲,这也是很不容易的机会。”
  郑湘湘是新落籍不久的,没有她那么看得开,恨恨地哼了一声:“丁婉卿这个老妖怪,不知道她有多大神通,居然能把长沙城里的大户都召了去!”
  她可以骂丁婉卿老妖怪,李么儿却不能,因为李么儿比丁婉卿大一岁,今年已三十六了。
  三十六岁不算老,但是在娼家这一个行业中,却是黄花凋零岁月了,早就该依人作嫁。
  “老大嫁作商人妇”。本是她们这一行中最通常的命运,也是较为理想的归宿。
  因为她们是操着出卖欢乐的市笑生涯,光顾的也只有两种人,做官的与商人。也只有这两种人较为有钱,可以在她们身上花费。
  辟宦之家,书香门第,最多只在她们那儿逢场作戏一番,不会有长久的打算的,家里也容不下她们。
  只有中年丧偶的生意人,才可能在她们中间挑一个回去,一半是为了她们的人,一半是为了她们的钱。
  十年娼妓,多多少少会有些私蓄的,而且她们懂得生活,懂得侍候男人,知情着意,比起一般木头人似的黄脸婆子,佻俏得多了。她们也精于算计,善于理财。历尽沧桑,世情练达,是生意上最好的帮手。
  李么儿叹了口气,她却没有这个福气,虽然她心中早有这个意思,其奈别的人没有这个意思,因为她是个有残缺的女人。所以她的语气有点酸酸的:“婉卿今天出籍。”
  郑湘湘倒是颇感意外了:“什么?她出籍了,找到了好户人家从良了?”
  李么儿摇摇头:“那倒不是,婉卿人聪明,长得也好,前几年就有人向她求婚,她都拒绝了,她说得好,卖了半辈子的笑,总不成下半辈子还要去将就一伧夫,替人做牛做马去,只为了换一个大娘子的虚名。”
  郑湘湘冷笑一声:“一个虚名,她还想要什么,难道还想当夫人不成,凭她这个出身。”
  这句话使李么儿心里多少有点反感的。
  郑湘湘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了,但李么儿没忘,所以她的语气中有一丝愠意:“湘湘,你也别太瞧不起我们这一个行业,娼家中出色的人物也不是没有,还有封国夫人的,但得志性坚,不怕出身贱!”
  郑湘湘笑了起来:“你别老是把那个故事抬出来,我知道你是在说你的本家李娃,后来册封了国夫人的,你别忘了她的汉子也姓郑,也是我的本家呢!那只是千万人中一个而已,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的,我们也别把话扯得太远,那些事不会落在我们身上了,我相信也不会落在丁婉卿那个老妖怪身上,她不是从良,那又怎么脱籍呢?”
  李么儿忍不住笑道:“脱籍是脱出乐籍,以后不再应召了,从良是嫁人,怎么可以混为一谈呢,难道说我们娼家除了嫁入之外,就必须干一辈子……”
  “话不是这么说,她干得好好的,虽说年纪大一点,但是生意不恶,稍大一点的酬酢场合上,都少不了她的份,要是从良,倒也罢了。否则就没有脱籍的理由。”
  “她干腻了,也不再指着这个养活自己了,脱籍出来,轻松逍遥一番,有什么不好呢?”
  “那当然是好,可是她闲得住吗?”
  “有什么闲不住的?像我们这种人,历尽了沧桑,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真要静下来,比妙藏庵里的老尼姑还更清净呢!”
  郑湘湘知道李么儿的脾气,也明白她的身世坎坷,感触特多,倒也不去见怪,笑笑道:
  “丁婉卿是官妓,她脱籍要官府核准的,官府肯放吗?她正在当红的时候……”
  “我想一定是已经请准了,否则她不会这么大张旗鼓的明白宣布,而且还下帖子把有头有脸的客人都请了去。”
  郑湘湘摇摇头道:“只为了她脱籍,居然能惊动四城,哎呀、连镇守使何大人都到了,这老妖怪还真有本事。”
  李么儿连忙探头看过去,可不是镇守使何进何大人的绿帽大轿正停在可人小筑的门前,那八名亲兵排列在两边,就是绝无虚假的标志了。这一来使得李么儿伸长了脖子,差点没把那只独眼也跳出眶来,深吸了一口气:“瞧!可不是何大人吗?虽然他穿了便服,可是高低肩,跟他长过胸的胡子,我一看就知道,婉卿姐可真有面子,居然把镇守使大驾请到了,做人做到这个样子真够风光了!”
  郑湘湘却酸溜溜的道:“那有什么了不起,镇守使还不是个人,每月都要见上三四回的。”
  李么儿这会儿却不再嫉妒丁婉卿了,反过来站到丁婉卿那边去了:“那是人家出条子召你去赴堂差,一个口谕传到,你想不去都不行,这跟他移驾来看你可大不相同了,湘湘,不是我说句瞧不起你的话,别说是镇守使大人了,就是使署里一个小站堂官,你下帖子也未必请得动,咱们这个门,只有做生意的人会不请自到,那些做官的官架子大得很……。”
  这句话使郑湘湘虽不服气,但也无法不认下来,官方酬酢,虽不禁召妓侑酒以助兴,可都是把她们召去的,如果是上这儿来,那就有碍官箴了。
  郑湘湘不服气的是她的香闺中也不见得就没有官儿们下顾过,只是他们都是先着人来知会一声,然后在夜阑人静时,悄悄地来到,还得由院子的侧门偷偷地进来,缱绻一宿,天色微明,又得悄悄地溜走。
  这种话当然不能对李么儿说,何况说了也不见得光彩或是扳回点什么,第一那些官儿们当然比不上镇守使,第二尽避他们是偷偷地来过,但是真要拿了帖子,明目张瞻地请他们来,还是办不到的。
  镇守使肯公然地微服下顾书寓娼寮,这毕竟不是寻常的事,因此郑湘湘按捺不住地道:
  “么儿!咱们也去瞧瞧,丁婉卿那儿究竟凭仗些什么能如此轰动……。”
  “这……不太好吧,人家又没请咱们,咱们去干啥?”
  李么儿自然也有点心动,但又有点顾忌,郑湘湘却笑道:“她那儿张灯结采,公开地下帖子请客办喜事儿,咱们就算是姊妹之情,去给她道贺好了。”
  “这不太好吧,人家虽然是请客,可没请咱们。”
  “咱们这种身份,还轮得着下帖子吗?再说,没帖子自己去了,才显得情分,多少咱们总还是相好姊妹呀!”
  “就这么空手去了,不带份儿人情?”
  郑湘湘笑道:“带什么人情,多了犯不看,少了拿出去反倒叫人笑话,你不去我可要去了,你看对街的谢京娘跟吴杏儿早都去了,她们还不是空看两只手的。”
  丙然有两个盛服的丽人,婷婷地依偎着走向了可人小筑,显得有点虚怯怯的,但还是迈进了可人小筑的门,看情形大概跟她们是一般的心理。
  有人开了头,李么儿的瞻子也大了,用手理了理头发道:“好咱们也去瞧瞧!”
  郑湘湘忙道:“等一下,等我再补点粉。”
  李么儿笑道:“得了吧,我的姑奶奶,在这平康里,谁不知道就是你的脸皮儿白,就是不抹粉,也没人会赛过你,何必还要再刻意修饰呢!”
  说尽避那么说,但是李么儿自己也到妆镜前补了一层梨花香粉,把头上的云髻压得低一点,盖上了那只看不见的眼睛,所以下楼出门的时候,还是郑湘湘在等她。
  两个人踟踟蹰蹰的走向了可人小筑时,三三五五的平康丽人都摇向可人小筑来了。她们都是一样的心情,想瞧瞧丁婉卿究竟有多大的神通,能够把潭州府造成如此轰动的。
  可人小筑的里外焕然一新,这使得郑湘湘跟李么儿心中更纳闷了,丁婉卿要收帜脱籍是她们知道的,既然要走了,干吗又大事铺张呢,难道她脱籍是假的。
  才到厅堂门口,里面已经传出了丝竹之声,济济一堂,可真够热闹的。丁碗卿一身罗绮,满头珠翠,像只孔雀似的迎了上来,而且亲热地嚷道:“两位妹子来得真好,快帮我招呼一下,里面都是熟客……”
  李么儿的年纪比丁婉卿大一岁,但是在人前,她却瞒去了三五岁,丁婉卿跟李么儿是差不多在长沙落籍的,自然很清楚,但从没拆穿过,而且一直叫她妹子。
  这使得李么儿很感激。但丁婉卿似乎用不着在年岁上去跟人竞争。郑湘湘比她们小得多,可是跟丁婉卿在风度仪态上一比,仍然有着自惭形秽的感觉。
  丁婉卿挽看她们的手,把她们往里让,李么儿低声道:“婉姐,听说你今天是脱籍的大喜日子!”
  “可不是吗?风尘里打滚了大半辈子,我可实在累了,早就想歇下来喘口气儿,可是就一直请不准,好不容易这次求得了何大人的恩准,总算是松了口气,往后这儿,全要靠你们这些好姊妹们多帮衬了。”
  这话使她们又不懂了,平康里中的娼友们所谓帮衬,无非是客人们面前推荐一番,这在新设籍的雏儿们是非常重要的,除非是有着特殊的条件以广招徕,否则就得靠先进前辈们多加吹嘘提携,慢慢地让大家知道。
  丁婉卿在圈子里已经大红大紫了,只有她带挚别人的份儿,用不着人家带挚她了,何况她既已脱籍,今后就不再应酬了,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因此郑湘湘忍不住问道:“婉姐,你是真脱籍了?”
  “那还假得了,昨儿领下的文书。”
  “那你这儿好像没有要收场的样子?”
  “哦!是的,往后我自己不应召了,但是这儿还有人出来撑场面,所以才要你们多帮衬。”
  原来是这么回事,郑湘湘心里有点失望,她的盛名虽不如丁婉卿,在平康里巷,却可以排上第二位。如果丁婉卿收了帜,她就是顶尖儿的人物,没想到丁碗卿却又另外找了个人来,自己退而为家主娘而已。
  她推出的这个人一定很了不起,否则她不会在最盛的时候退出的,这个问题连李么儿也感到关切了,连忙问道:“婉姐,是谁?”
  “是我女儿,你们都认识的。”
  是她的女儿?真是活见她的大头鬼,丁婉卿从未字人,那来的女儿?
  碧然在平康里中的娼友们不嫁而孕是很平常的,但丁婉卿在十年来从未间断过粉管酬酢,也没工夫生女儿去。
  丁婉卿似乎知道她们心中怀疑着什么,笑笑道:“让你们先纳闷一下,回头见了人,你们就知道了。”说着已经把她们领进了厅中,那儿已经摆开了好几桌盛筵,长沙城里,有头脸的客人也差不多全在座了,三五成群地分开来坐着。
  当中的一席正座上坐了镇守使何大人,旁边的客位上只有两个人相陪,一个是本城的名士陆象翁陆老夫子,另一位却是医博士及老先生。
  陆老夫子诗文泰斗,门下的桃李在京师显贵的很多,他自己本人却淡于功名,依然布衣,但是在士林中极受尊重,而且此老生性跌宕旷达,湖州名姝,他没有一个不认识的,有很多还是他的学生,所以任何酬酢,都少不了有此老一份。
  医博士及老先生精于歧黄,曾经出任过御医太医博士,现在虽已告老,仍然是三湘闻人。
  这两个人虽然都不是官员,但是以地位论,实在还高于正踞首座的何镇守使,只因为他是本州首长,才挨上个首席,假如镇守大人一旦辞了官,恐怕连坐在他们旁边的资格都没有。
  丁婉卿能够把这两个贵宾拉了来,镇守使大人屈尊而降也就不值得奇怪了。
  这两位老先生为人虽然随和,却偏偏互不相容,见了面就要抬,每次都是闹得不欢而散,以至于后来弄得两个人都使上了劲儿,任何宴会,那一个先到,另一个来了回头就走,或者干脆先问过主人,有没有请对方,如果请了对方的话,他们说什么也不肯应邀了。
  在长沙城里,大家都知道这回事儿,所以谁都不会再自讨没趣把场面弄得不愉快,斟酌情形,在这两位老先生之间,择一而邀。
  而丁婉卿的确有点神通,居然能把他们两人同时邀到不说,更还能安排在同一张桌子上,那实在是很不容易,尽避他们两人还是用眼睛瞪来瞪去,但是没有当场吵起来,也算是一件奇迹了。
  当然,这也显出了了婉卿的面子,不过却又使人怀疑,丁婉卿的面子固然不小,也只是个官妓而已,而且即将收起帜,谢绝酬酢了,大家还不至于卖她这么大的面子,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谜底在李么儿跟郑湘湘的心中翻滚看,她们始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道理。
  在座中那些冠带豪客们心中,却也只得到了一半的解答,他们知道丁婉卿今天开始闭门谢客,退出这个市笑的行列,却并没有退出这个圈子。
  他们也知道丁婉卿今天将介绍她的义女,出来应酬世面,而这个即将继丁婉卿而出的丽姝,在丁婉卿的口中,不仅是天上少、地上无的绝色,更兼绝顶聪明、锦绣才华,诗、赋、歌、舞、琴、棋、书、昼,无一不工,无一不能,别说是这三湘楚馆,找不到一个可与匹敌的,就是以秦楼迹、独步天下的京师长安,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的。
  人就是这个样子,越是不信的事,越想来看一看,越是探不出的消息,越好奇。
  丁婉卿深深地把握了这一种心理,所以尽避她先前下了绝大的工夫,在人前有意无意地提上那么一两句,做好了铺路的工作,但是对她的这个义女,却绝口不肯多说一个字,甚至于连名字都是极度的保密,于是就引起了大家更高的兴趣了。
  所似当丁婉卿宣布把这位喧腾已久的丽姝正式推出来跟大家见面的日子,每个人都被久仰的好奇心引得前来了。
  现在,谜底终于到了揭晓的日子,也到了揭晓的时候,主客已经到齐,丁婉卿向所有的客人打了个招呼:“各位老爷大人,奴家这就去叫我那娇儿出来拜见大家,人品容貌,各位一看就知道。”
  “……至少才华,奴家世不是吹嘘,任凭各位老爷们当面出题考她就是,总之,奴家可以保证,以前所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虚假的。”
  她不愧是个聪明的女人,懂得掌握情绪,在气氛酝酿达到接近高潮的时机,适时地把每一个人的情绪也都提到了最饱和状态。
  在众目注视下,她地上了楼,雇来的女乐们立刻吹奏起来,丝竹骤歇,一切的嗡嗡私语也突地停止了。
  每个人的眼睛都盯在楼梯口,首先下来的却是一对小丫头,然后大家的眼睛一亮。
  丁婉卿终于牵着一个美极、美极了的女孩儿下楼来了,那个女孩子实在是太美了,美得无法用人间的言语去形容她,除了一个美字之外,似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较为恰当的字了。
  丁婉卿是有名的美人,年纪虽然大了一点,但是并没有到年老色衰珠黄的程度。
  苞厅中的这些莺莺燕燕,她仍然可以一较颜色,但是她跟身边的这个女孩子一比,却又不仅是黯然失色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人们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了。
  在厅中,从巷里那些歌楼、书寓中来的莺莺燕燕,没一个是丑的,丑的女人,不会去做乐妓,因为她们的职业就是娱乐男人,而大部份的歌妓们都还很年轻。
  可是当这个女孩子出现的时候,她们似乎也不存在了。
  那个女孩子并没有作刻意的修饰,垂髻长发,像流水般地披散在肩上,一袭蓝色的纱衣,被微风轻轻地吹动看,就像是一个仙女,驾看彩云,冉冉地下降。
  楼梯上看红色的猩毯,她走在上面,轻盈无声。
  几十个人,一百多只眼睛,每一只都朝她看着,连眨都没有眨一下,每个人都像是闭住了呼吸,不敢喘一口大气,唯恐吐气重一点,就会把她吹走了。
  好不容易,她在丁婉卿的扶持牵引下,走下了楼梯,站在厅堂的左侧通路口上,那儿可以览视全厅,也可以让厅上每一个角落都看得见。
  然后,大家的耳中,听见了像仙乐一样的声音,她以美妙的姿态,微微曲身裣衽,行了一个女子的常礼:“小女子谭意哥给各位大人老爷叩安,恭祝各位福泰安康,百事如意。”
  这是一句很寻常的问候话,但是听在大家的耳中,似乎其他的人都不存在了,这一礼就是向他一个人行的。
  因为厅上掀起了一片波动的浪潮,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的弯腰答了她一礼。
  谭意哥,这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她从楼梯口出现的时候,就似乎已经征服了长沙城。
  因为今天在厅中的人虽只有几十来个,他们却足以代表了长沙城了。
  “意哥不敢当,请各位大人老爷们安坐。”
  这一说,大家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于是有的人讪然地坐了下来,但有些人仍然站看。
  陆象翁陆老夫子是第一个开口的:“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月殿仙子不如也,幸会!幸会!婉卿!你这妮子忒也作怪,怎生摘得一颗星辰来…”
  太医博士及老先生却不像他那么文绉绉的,只是连连地抚着那一把长过腰腹的灰白长髯,大声地道:“婉卿!你这妮子煞是可人,快带过来,给老夫好好瞧瞧。”
  丁婉卿笑嘻嘻地应了一声:“是!就来的,每一位老爷处都要来拜见的,以后还要仰仗各位多加照顾我家意哥儿呢,来,乖宝儿,娘带你叩见各位大人老爷去。”
  她巧妙地握看意哥的手,领着她走向了正中的席上来,这总算是阻止了一场争端,因为陆象翁已经瞪起了牛眼,很不服气及老博土的那种说法,准备要开口吵架了,她这一动,总算把陆老先生给安顿了下来。
  李么儿这时才低声地向郑湘湘道:“奇怪了,婉姐从那儿弄来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呀?”
  郑湘湘道:“几年前我倒是听说过,她向做木工的张文买了个小女孩儿……”
  “你说的是张木匠呀!那个活张飞似的莽汉子,也能养出这么标致的女孩儿家来,别扯他娘的蛋了。”
  郑湘湘笑道:“张木匠的人虽然粗,活儿可细得很,我曾经向他买过一个针线篮儿,是用柳条儿编的,又细致又结实,盛上水都不会漏,我爱的不得了,问过他,他说是他女儿编的,人家的女儿手巧看呢。”
  “扯他娘的臊,张木匠的底细我最清楚了,他是五年前才娶的亲,讨的是我那儿的一个粗使丫头,那来的女儿?瞧这小娘鱼,少说也有十五六了,就算讨过去的当天就下蛋,也生不出这么大的女儿来!”
  “我说的是六年前的事;那时你家的荷花还没嫁呢,原来荷花嫁的就是张木匠呀!我怎么没听说呢?”
  李么儿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们这种人家嫁个丫头,还要到处去嚷嚷不成,再说又不是嫁什么金龟婿,也值得大张旗鼓,他来缴足了身价银子,一肩挑看两个包袱,就把人领走了,还赶个大清早,就怕人看见。”
  “那又干什么,何必偷偷摸摸的?”
  “张木匠说,他是明媒正娶,讨回家做老婆的,怕人家知道了是我们这儿的出身不太好。”
  “这有什么不太好?荷花是在你那儿干粗活,又没有落籍,何况凭荷花那付长相,花钱倒贴都没人会要,又蠢又笨,还怕什么闲言闲语?话再说回来,荷花不是在你那儿干了十来年了,谁不认识她,悄悄地接走就没人知道了?”
  李么儿道:“话不是这么说,只要不大事张扬,还真没人知道,张木匠是住在城外,那个地方的人家全是些破落户,没一个上得起窑子的。”
  郑湘湘皱着眉头道:“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咱们这儿是书寓,可不是窑子。”
  李么儿叹了口气:“湘湘!也别往脸上贴金了,昼寓又怎么样?只不过高等一点的窑子,生张熟魏,有了银子就能买到乐子。”
  “那可不一样,尽避书寓的门是人人可进,但是老娘要是瞧看不顺眼,未必就能硬留下来。”
  “问题是白花花的银子,咱们从没瞧不顺眼过。”
  一言直接点中了弱处,郑湘湘没话说,她心中虽然不服气,但却争不过事实。
  虽然书寓跟半开门的暗娼是不一样,上这儿来找乐子的客人总得大把地花足了钱才能一亲芳泽,不像那些土娼破落户,花几个小钱就能搂着上床了,但是骨子,依旧是一样。
  幸好这时丁婉卿已经把意哥领到了正中那一席上,也把全厅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避免了这一场无谓的争执,不过却又引起了新的争执。
  因为意哥拜见了镇守使何大人后,就该拜见两位贵宾了,陆老头儿跟及老博士的四只眼睛都瞪得老大,看看是她先向谁致意?偏了这一边,势必就得罪了另一边,很可能就会来个拂袖而退,闹成不欢而散。
  丁婉卿也颇为作难,真不知如何是好,意哥可能早已先有了底子,知道这两个倔老头子的不和情形,所以盈盈一礼笑道:“意哥对两位老爷是仰慕已久,一位是今之文星,一位是再世华陀,往后尚请二位老爷多加赐诲。”
  谈吐斯文,款款有致,把两个老头子都捧乐了,陆象翁首先就高声大笑道:“好!好二来二意哥,这儿坐,听婉卿说你是个才女,老夫颇为不信,可是见面之后,只听你刚才那番话,才知道盛名无虚。”
  他指旁边的空席,要意哥坐下来。
  意哥笑笑道:“多谢陆老爷!只是意哥要先告个罪,因为今天是第一次跟各位老爷见面,意哥不敢放肆,往后有闲再向陆老爷承教。”
  陆象翁立刻不依道:“这怎么行,你娘说你满腹才华,老夫正想考考你,想赖可不行!”
  意哥笑嘻嘻地道:。“满腹才华不敢当,那是娘怕各位老爷。不肯赏光,捏造了来哄各位老爷的,意哥只是粗读了几卷诗,略识几个字而已,陆老爷子要考,奴家自是不敢逃阵,这样吧,陆老爷任出一题,奴家若是勉强对付过了,就请陆老爷尽一杯酒,奴家若是缴不了卷,就认罚一盅,今天对各位老爷,奴家都是如此,只希望各位老爷多疼奴家一点,别把题目出得太深”意致楚楚,口气却豪得惊人,那不是应考,竟像是向所有的人挑战。陆象翁大笑道:“好气概,你这么一说,老夫倒是要好好地出个题目了,姑娘读过些什么书?”
  “闺阁女儿,那里敢说读书,陆老爷如果拿经史文章来作题目,那是存心难人了。”
  丁婉卿也道:“说的也是啊,陆老爷,我家意哥儿不过是咏得几句诗,唱得几首小曲,博各位大人老爷一个欢喜,谁不道你满腹经纶,桃李天下,要是您搬出四书五经来作难咱们孩子,那是欺负人了!您好意思?”
  “好!好!老夫这一大把年纪了,不能欺负小孩子,老夫出个对子吧,这总该会了吧。”
  意哥笑道:“陆老爷是存心难人了,对句虽是雕虫小技,可是范围太广,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都可以入题,您干脆说罚我喝一盅还好一点。”
  陆象翁笑道:“瞧你这张小嘴多刁,老夫的题还没出,你已经封上了门,叫老夫只能室内生春,要是把题日出远了,你就会说老夫是欺负小孩子了。”
  及老博士那边已经忍不住了道:“老陆,你到底会不会出题目,要是不会,就让给别人,意姑娘今天是第一次出扬面,客人也多得很,可不能老是应酬你一个人。”。
  陆象翁若是在平时,一定早就吹胡子瞪眼了,今天却是出奇的好脾气,居然一上笑道:
  “你别不耐烦,意哥儿虽然年纪轻,却是个高手,所以一开口就把路都给挑明了,对对子说来最容易,却也最难……”
  “……正如她说的,题月范围太广,天文地理,经史诗歌,无一不包,纵有丞相状元之才,也不敢说能对答如流,因为这究竟不能胡扯乱说的,对仗必须工稳妥切……”
  及老博士道:“好了!谁不晓得这些规矩,你用不着卖弄,我只问你会不会出题?”
  陆象翁笑道:“我当然会,只是面对一个行家,出题不能太俗,否则反而被她笑话了,我总不能像你一样,出个半夏,让人对个麦冬,就算是得意之作了。”
  及老博士立刻闭口不言了,因为这是他最不光彩的一个笑话,也是在一次聚会上,属对行令,及老博士出了半夏为题,没有一个人能对上,结果他自己接对了麦冬二字,因为两个都是中药名,而且冬对夏,自认十分工稳,还笑别人是笨蛋,这么简单的对子都不知道。
  当时大家碍于面子,不便说破,恭维了一阵,事后才有人告诉他,半夏与麦冬虽是药名可对,夏舆冬俱为节候也不错,但是半与麦却对不起来。
  及老博士得意了两天,听了那番话后才知道自己的腹俭,以后凡是舞文弄墨的事,他也收敛了不少。
  陆象翁故意提出来堵他的嘴,可是意哥却笑道:“及老爷的这一对确是相当精妙,半夏与麦冬俱载于本草,已是一绝,半夏是指着夏过半之时,麦冬可解为冬麦播种之际,时令对时令,尤为天衣无缝,因为这本是一物,不能拆开来对的,真要字字相对,陆老爷的官讳陆象翁三个字,只有水狗儿三个字才能称为工稳了,那不是人冒渎您了吗?”
  这一解说,镇守使何进何大人立刻就鼓掌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值得浮一大白,象老,这下子你可没话说了,前次就以尊讳为对,结果有人以海狮子为对,虽称工稳,却不够妥切,因为海狮子并无其人,这水狗儿却是有的,下官的那个衙役就姓水,小名叫做狗儿……。”
  厅上一阵哄笑,也有人在替意哥担心,只为她这一对,必然会开罪陆象翁了。
  但是陆象翁却一点都不生气,笑嘻嘻地道:“好!意哥儿,老夫今天算是服了你了!兰心蕙质,果然不同凡俗。”
  意哥笑笑道:“奴家知道陆老爷泰山北斗,庙堂河海之量,必不至为些许小事而着恼,所以才敢斗胆唐突……。”
  陆象翁笑道:“老夫怎能对你生气,老夫自己出了那个题目,自己也找不到一个妥切的对仗,你能找出一个水狗儿来,还真难为你了。”
  “不过老夫要问一句,你真知道有水狗儿这个人吗?”
  谭意哥笑着道:“知道,奴家具状请准落籍,就是请那位水大叔递的扎子,否则也不敢讲出这三个字了。”
  陆象翁大笑道:“不愧才女,不愧才女,看来老夫倒真是要好好地想个题目来考考你了。”
  一面说,一面拈着胡子,陷入深思,及老博士也不再催他了,因为意哥那一番解释,把他憋了几年的窝囊事儿得到了舒展。
  陆象翁足足想了好大一会工夫才道:“有了,老夫既然说过要室内生春,轨不能扯到别处去,就以这席上的酒为题吧,水冷酒,一点、两点、三点。”
  厅上立刻静下来,陆象翁这个题目,不仅是在考意哥,也是在考大家,厅中的济济多士,有不少是饱学之士,就是那些做生意的大商家,也不可能是白丁。多少总识得几个字的。
  题并不难,难在那一点、雨点、三点。各为偏旁。水是一点,冷是雨点,酒旁是三点,怎么样找三个连起来的字,还能凑上这笔划的。却费煞心思。
  谭意哥却笑嘻嘻地在一旁的花盆里,掐了一枝正开的紫丁香,放在陆象翁的面前道:
  “陆老爷,奴家用这个缴卷行不行?”
  陆象翁笑道:“素手折花固雅,但却不能属对,你想赖这一盅罚酒却是不行的。”
  谭意哥展颜一笑道:“奴家是以这一枝花,换取老爷一杯酒的,奴象的对句是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
  陆象翁把她的对句又仔细地念了一遍,才端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大笑道:。
  “好!好!丁与百同头,香字与千字同头,花与万同为草头,不仅字字工稳,而且物物相称,斟酒!斟酒!老夫要连尽三白,以为姑娘贺。”
  识趣的丁婉卿立刻为他注满了三卮笑道:“陆老爷,您既然认为孩子还可教,以后可得多闻导她一点。”
  陆象翁笑道:“婉卿,别再客气了,你这个女儿真不得了,别说要我教她了,她教我还差不多,老夫想出了上联,正在构思如何对下句呢,她居然不假思索,随口而出,这份捷才是老夫万万不及的。”
  他握起了意哥的手,又无限惋惜地道:“可惜了这孩子,如此才情,如此人品,却偏偏是个女儿身,你若是个男孩儿,怕不鼎甲可期,庙堂之器……”
  丁婉卿笑道:“那陆老爷就多疼她。”
  陆象翁道:“当然!当然!老夫今天托个大,志她作个女弟子,就算是老夫的门下,以后谁敢欺侮她,老夫第一个不饶他,非拼上这条老命不可。”
  丁婉卿一推谭意哥道:“傻孩子,瞧你多好的福气,能够得到陆老爷的垂青,还不快拜老师。”
  陆象翁道:“慢来!慢来!老夫要收这个门生,可不是口角春风,逢场作戏,事情一过就算了,老夫可是万分认真的,等过两天选蚌黄道吉日,老夫在家里摆上了酒席,请在座各位一起光临,当众拜师收徒,如此草草可不行,意哥,你意下如何?”
  谭意哥十分感动,泫然泪下,哽咽地道:“老师如此抬爱,弟子实在当受不起。”
  陆象翁庄容道:“不!你当受得起的,倒是老夫受之有愧,说是做你的老师,看来也教不了你什么,最多为你撑个腰,不让你受人欺凌而已。”
  丁婉卿虽然含看笑,脸上却显出了苦涩。
  陆象翁察言观色,已经知道她的意思,笑笑道:“婉卿,我知道你在意哥身上投下了很多心血,你放心,我也不会挡你的财路,既然已经落了籍,一应酬酢,还是可以叫她接的,老夫只是假这个斯文之名,保得一个才女,不受伧夫的欺凌而已。”
  丁婉卿这才放了心,笑道:“陆老爷言重了,意哥虽不是我亲生的女儿,却也是我当作命根子一样呵护看长大的,落了这个行业是没法子,但是我不会把她当棵摇钱树,一定指望看从她身上刮下多少来……”
  及老博士好不容易得到机会插口了,笑着道:“婉卿在长沙也有十几二十年了,大家也都知道她不是那种没心肝的人,这倒是可以相信的。”
  丁婉卿盈盈施了一礼道:“多谢及老爷子,我自己是个过来人,此生已矣,不存什么指望了,对这孩子,却不想也学我的样子,只因为这孩子实在太聪明可爱了,若是平平凡凡地找个人家,倒是埋没了她,所以我才叫她落了籍,让她有机会好择一个理想的对象,托付终身。何况她也有志气,在落籍之初,就跟我说好了的,诗酒文会,官方酬酢,她可以应局,其他的地方,一概由她自主,绝不勉强她,今天这一场水酒薄宴,把各位大人老爷们的大驾请了来,也是想就这个机会,向大家把这孩子的志气公开地说明了,请大家多多成全她。”
  及老博士连连拍看胸膛道:“没问题!没问题!别说老陆认了她这个学生,就是没这回子事儿,我老头子也不会让这么一个好孩子受委屈的。”
  丁婉卿笑看道:“意哥!你听见了,大家多疼你,还不快谢谢及老爷子。”
  意哥斟了一杯酒,双手递了上去道:“多谢及老爷子,意哥借这一杯水酒,敬祝您老人家福泽绵绵,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及老博士笑容满面地喝下了一杯酒,然后才道;“人家都说良相良医无后,我老头子却有四个儿子,十来个孙子,可见还当不得良医二字,不过我在内廷当了几十年的太医供奉,多少也要有那么点本事,背得一点本草纲目,配得几付药剂,在这长沙城里,还数不出第二个来……”
  陆象翁笑道:“及老儿,别看我们平时见面就吵嘴,但是对你治病的本事,我还是相当佩服的,别说在长沙城里无人能及,就是求遍天下,能够赶上你的人也不会有两三个,关于这一点,你倒是不必再谦虚了。”
  及老博士笑笑道:“我老头子不是吹嘘,只是给意哥一个保证,谁要是存心想欺侮意哥,最好是别找上我,否则我在方子上稍微动点手脚,就可以要他不死不活的好看!”
  这一说使得厅上的人都笑了起来,镇守使何进何大人笑道:“及老,你这么一说,以后还有谁敢找你看病的了。”
  及老博士笑道:“不找我也没用,除非他不生病,否则这长沙城里里外外,那一个悬壶挂牌的郎中不是我老头子的门人学生,我要放句话出去,谁不乖乖的照着做。”
  陆象翁笑笑道:“及老儿,你这良医二字倒是可以当之无愧了,不说别的,就凭你这一番唬人的本事,便该断子绝孙,五世无后。”
  及老博士道:“陆老儿,亏你还敢夸什么桃李满天下呢,简直是误尽了子弟,自己都是满肚子不通,又怎么去教人,我问你,既是无后,又怎么传到五世去?”
  陆象翁哈哈大笑:“及老儿,你挑了我一辈子的眼儿,没有一次是叫我服气的,有这一次,我可是乖乖的认输,确确实实的叫你拿住了错了。”
  于是满厅又掀起了一片笑声,这一片笑声,是充满了和谐与欢乐了,因为这片欢乐气氛是两个固执而充满了敌意的倔老头儿恢复友谊所酿造的,所以更见其可贵。
  多少有头有脸的友好想为他们拉拢解除一下隔阂,都碰了一鼻子灰,有人以为他们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和睦相处的了,可是竟像是奇迹似的,他们居然在今天碰了头,而且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形下,自然而然地和好了。
  推究原因,无非是受了谭意哥的影响,无论是谁,在这个聪明多才、活泼、可人的小妮子面前,都扳不起脸孔,生不出气来。
  她在丁婉卿的挚领下,到厅中的每一桌上去转看,认识了每一个人,然后就像只花蝴蝶似的,在每一席之间转着,巧笑倩语,吐字如珠。
  不仅以她的美,也以她的智慧,她的捷才,轻松应付了一连串的考问,更以她的青春活力,天真烂漫,温暖了、活动了每一个人的心。
  座上的客人都是长沙城中的知名之士,多少也有了些年纪,进入中年了,对于届豆蔻年华的谭意哥,他们都有了一份莫名的爱怜。
  这份爱怜不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虽然年龄差了一截,但是有的人家有细君,或者是娇藏金屋,年龄还比谭意哥更小的。
  这也不是谭意哥不够美,不够艳,她的个儿高,发育好,隆胸、细腰,腿修长而匀致,肤白如凝脂,目流波而娇娆,身上的每一寸都是韵味十足,可以入诗入画的女人风情,而且是个充满了魅力的女人。
  但是她在这些男人之间,却没有挑起一点色心来,每个人都把她当作了一个成长了的可爱的大女儿,或是依偎身边,可人娇柔的小妹妹。
  她激发了每一个男人的爱怜之情,那是男人在风月场中,最难发生的感情,谭意哥居然做到了。
  因此,她到那一张桌上时,固然是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她离开那一桌的时候,也没人感到不悦,甚至于她在受到一个人的赞美舆欣赏时,其他的人,不但没有嫉妒之心,反而感到欣慰与骄傲。
  就好像她真是他们的女儿或幼妹似的。
  谭意哥三个字,几乎是在一夕之间就成了名,风靡了长沙城,也征服了长沙城。
  席终客去,她跟丁婉卿在门口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母女俩回到一边的小屋里坐下时。
  丁婉卿的脸上洋溢着无比的骄傲与满足道:“意哥,今天你的表现太出色了,今后的长沙城,就是你一个人的天下了,那帮婆子们回去,必然是又妒又羡,今天这一晚都不得好睡呢。”
  “娘说的是李么姐跟郑湘姐她们?”
  “不错!但也不止是她们两个,这巷子里每一个婆子都是如此,今后她们非得好好地巴结我一番不可,不然的话,非得叫她们穷蹩在家里,闲死了不可!”
  谭意哥却轻轻一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娘又何苦跟她们斗这个意气!”
  丁婉卿道:“不是我喜欢斗气,是她们自己太混账了,我先前也是抱着跟你一样的心。”
  “认为大家沦落为娼门,已经是够可怜的了,抛头露面,承欢色笑,误尽青春,大家应该互相帮助才是。那知道她们却不是这么想法,尽在背后落井下石,打冷拳,扯后脚,甚至于有的时候一故意当面揭我的短……”
  谭意哥笑笑道:“娘!那一定是您的才艺超凡,处处都把她们比了下去,难怪她们要嫉妒了。”
  丁婉卿一叹道:“什么才艺出众,那些都是假的,不过是多背得几首诗,多懂得几支曲子而已,别的上面我倒还好,就苦在小时候没有读过书,不识得字……”
  “娘不识字?”
  谭意哥显得很惊讶,因为丁婉卿妙语如珠,出口成章,像是有满腹珠玑似的,这样一个人,居然会不识字,这实在是叫人难以相信的。
  丁婉卿黯然地叹了口气道:“是的,我是真的不识字,虽然我以前也是出身在官宦之家,可是我的父亲是个很固执的迂夫子,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要我勤习女红,却不准我读书认字,后来我父亲犯了事,全家远流边关,我则被发入官娼……”
  她的神色转为黯然道:“我生性要强,不肯后人,在乐府里习技的那段时间,真是受尽了苦楚,别的跟我一起的犯官的家属,多少都有个文字的基础,学起来容易得多,相形之下,我处处不如人,只有咬看牙苦学苦练,教习的先生又凶,动不动就是鞭子拍下来,在十三到十六的那三年中,我过的日子简直难以想像,每天身上都是体无完肤,夜半睡觉的时候,连动都不敢动,一动就会牵动鞭痕,拉下一片血肉来……”
  谭意哥身子一颤,泣然道:“娘太苦了。”
  丁婉卿苦笑道:“也没什么,再苦的日子,咬着牙也就熬过了,只是留下了一身的伤痕,到现在还留在身上,使我放弃了很多可以适人的机会。”
  谭意哥似乎不明白她的话中的意思,丁婉卿轻叹一声道:“我不是不想嫁人,有一回,我遇上了一个年轻的士子,叫……该死,我居然连他的名字都忘了,我们谈得很投机,他似乎也有意娶我,于是就留了下来,我们只处了半个月,有一天,他瞧见了我满身的疤痕第二天,就悄悄地走了,从此没有再见到他。”
  谭意哥的脸色红了一红道:“这个人也太没良心了,娘,你说他已经住下了有半个月,以前他没瞧到吗?”
  丁婉卿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没有!帐帷重重,挡住了灯光,他没瞧见;那天是我正在入浴。他从外面回来,门外的婆子以为我们已经形同夫妇,无须避忌,所以也没有拦阻他…。”
  “这……娘,我想伤痕不比别的,纵然是在暗中摸索,也多少该有个知觉吧!”
  丁婉卿低头道:“教坊的老师们鞭笞弟子,都是有固定的部位的,笞条都落在背上,以免伤及姿色,所以背上的伤痕特别重,而那个地方,也较为容易掩饰。”
  “娘!你实在太苦了。”
  丁婉卿叹了口气:“也没什么,那使我看透了那些男人的心,当时我虽然难过了一阵,事后想想反而觉得幸运,如果我真被他娶回家去,日子还会更难过,那时他若嫌弃我,我饱受冷落,还要替他做牛做马地苦一辈子,倒不如早早分手了的好;从此之后,我再也不作从良嫁人的打算了;就这样过一辈子,多少总还能图个安逸。”
  母女间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后。谭意哥才道:“娘!我想不会每个人都是那样没有眼光的,您有这么多美好的德性,一定可以找到个……”
  丁婉卿苦笑道:“傻孩子,别说傻话了,我不是没想过,年复一年;我也留心过,可是到这儿来的,都是为了我们的姿色,谁会注意到德性去,现在到了这个年纪……”
  “娘|您还不老,年轻得很哩。”
  丁婉卿摇摇头:“寄身青楼,所凭仗的只有姿色与青春,我自己知道我已经不年轻了。”
  “可是有些人看来比您还大哩。”
  丁婉卿笑笑道:“不止是看来比我大,实际上的岁数比我大的也有好几个,但是我不想跟她们去比,我知道还能混个几年,但是那有什么意思呢,我在盛极之时,抽身而退,多少还能满足我一点虚空的心,如果等到人老珠黄,饱受冷落时,一面看人的眼色,一面还要勉强去承欢色笑接受怜悯,那就是生不如死了。”
  她感慨地道:“这些年我手头多少也在下了几个,倒不是怕嫁不掉,有些上这儿充老爷的人,底子还不如我丰厚呢,我要买个丈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我不愿意那么做,我宁可把钱都花在你身上。”
  “我知道娘为了培植我,花了不少钱。”
  丁婉卿摇摇手:“孩子,别这么说,那些钱是我心甘情愿花掉的,我是在为自己争口气,一定要做些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所以在张文家里看见了你,我就下定了决心。”
  谭意哥低头不语,丁婉卿又道:“意哥!也许你心里在埋怨我,不该把你拖进这个行业,不过你若是在张木匠家里,怎么也混不出头来的,白白的埋没了你。”
  谭意哥低声道:“女儿对娘是非常感激的。”
  丁婉卿感喟地道:“孩子,别说这些,你在乡下住的那座房子是我置下的私产,还有几亩水田,我租给人耕种,那是我留为养老的准备,现在我就是跳出风尘,安安静静地过下半辈子,也不会发愁的了。长沙是鱼米之乡,没有水旱天灾,我实在没什么可担虑的,因此我对你的期望,并不是要从你身上把花下去的钱嫌回来。”
  谭意哥微感诧然地道:“娘!你对女儿的期望又是什么呢?每人所忙,无非名利两字,娘不是为利,难道为名了。”
  丁婉卿笑了,笑得很高兴:“乖儿,你的确是个聪明人,两三句话,就说中我的心事了”谭意哥倒是分外地诧然:“娘真是为了名,那倒叫女儿不解了,女儿能成就什么名呢?”
  丁婉卿笑道:“俗语说行行出状元,我们这一行里,未必就不能出个状元!”
  意哥笑笑道:。“娘不知道想到那儿去了,科举没有女子的份,就算有也轮不到咱们这一行……”
  丁婉卿笑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真要你去考状元,我想行行出状元这句话的解释也不是指三年一比的那个状元,文人中状元,是最高的荣誉,当然也只有拔尖的人,才能得到这份荣誉。我的意思是要你在咱们这一行里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谭意哥释然她笑道:“娘原来是指的这个。”
  “是的,不过我的意思还不止此,出类拔萃,为里中姊妹之冠,这并不出奇,你今天露面已经做到了,今天晚上,同里较为有名的姊妹差不多全到了,没一个比得上你的了。”
  “那是娘太看重女儿了。”
  谭意哥虽然谦虚看,却并不认真,语气中有看相当的自傲,丁婉卿也笑笑道:“意哥!
  你也别客气了,娘在这一点上是很有自信的,在没把你推出来之前,娘就看准了,知道没人会比得上你的,所以这并不是娘对你的期望。”
  “那娘对女儿的期望又是什么呢?”
  谭意哥虽然还是笑看,但已经较为严肃了,她意识到将有一项重大的责任要加在她的身上了。
  丁婉卿的神情也转为严肃:“我要你出类拔萃之外,还要有一番作为,一番成就,使人家对我们另眼相看,我是个不认输的人,当初被迫入这一行时,就立下了这个志向,可是我没有成功,既没有这个机会,也没有这份才情,十年前,我对自己认了输,却没有对命运认输,我找到了你,千方百计的从张木匠那儿把你要过来,尽我一切的努力造就你,栽培你;希望你能了却我的心愿,意哥,你千万不要使我失望。”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声泪俱下了,谭意哥想笑,却笑不出来,她意识到这个责任是何等的重大。
  嗫嚅了片刻,她才不安地道:“娘,女儿很惶恐,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使你满意?”
  丁婉卿抹了不眼泪,慈和的一笑道:“孩子,别害怕,娘是过来人,知道在这一行里要想混出个头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在咱们这一行里,毕竟也出过一些风云人物,像被封为国夫人的李娃……。”
  谭意哥道:“娘,就这么一个,也不是人人可做的。”
  丁婉卿道:“孩子,别说这种没出息的话,李娃所做的事,是人人都可以做的,我相信你也不是那种只顾眼前虚荣的人,假如今天也有个郑元和,咱们可以比她做得更好,李娃尽力帮助郑元和的时候,她还能瞒着她的假母,费了好大的心思,而我,则会全力支持你。”
  谭意哥只有苦笑道:“是的,娘是个十分开通而有远见的人,女儿感到很幸运;只是要找个郑元和可不容易。”
  丁婉卿一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三年才出一个状元,未必刚好落在长沙,即使出在长沙,未必就能被咱们遇上了,不过万一真有这个机会,可别漏掉放过了才是。”
  谭意哥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娘,这可难了,事情就要出在不知道才可贵,若是李娃李亚仙早就知道郑公子会中状元,那就不出奇了。话又说回来,郑元和若是状元预定,也就不会再发生那些故事了……。”
  丁婉卿笑道:“意哥,你就是爱抬,你明知道我的意思不是如此的,只是一时说不明白而已,能够中状元与否,固然无法预知,但是一个男人是否会有出息,这总该能预先看出个影子吧。”
  谭意哥道:“这个女儿也没那么大的本事,世事穷通造化,是很难说的,满肚子才华的人,潦倒一世的也多得很……。”
  丁婉卿笑道:“这个我知道,不过胸无点墨的人能够高中状元,从古到今,还没有出过这种笑话吧。”
  “娘是一定要女儿找个状元郎?”
  “我倒没这个想法,可是用这个范围去选人,大致还差不了太多的。意哥!我相信你的才学是不错的,教你读书的几位先生都说过,你若是个男孩子,状元鼎甲可期,所以我对你有一个要求,在你准备择人而事的时候,千万不能草率,才学一定要你看得过去的。”
  说完她忍不住笑了道:“其实这句话等于白说,你自己既有这么一肚子的才华,差一点的男人,你也未必会看在眼里,是不是?”
  谭意哥低下头笑了一笑。她发现娘的确是个很通达人情的,这虽是很简单明显的一件事,但是能够想得通的人却还不多。
  丁婉卿继续道:“娘对你的第二个要求,就是要守身如玉,不轻易许人,既然许了人,就该一意守定那个人,任何挫折都不改悔变志……。”
  谭意哥茫然地道:“这是当然的,女儿本不是那种朝秦暮楚的女子,在张文那儿过来时,女儿就表明过了。”
  丁婉卿欣然地道:“我知道,所以对于你的志向,我十分赞同,满口就答应了,我绝不强迫你的终身。”
  谭意哥道:“谢谢娘。”
  丁婉卿庄然道:“不必谢,我不会强迫你去嫁给谁,但是会监督你去选人,若是你被一些纨裤少年,花言巧语的骗住了,娘是拼了命也要阻拦的。”
  “这个女儿一定听从娘的指示吩咐,而且谢谢娘对女儿的关心。”
  丁婉卿忽又放缓了声音语气道:“孩子,娘实在也是多虑,你虽然年轻,可是凭你的聪明,以及你读过的那么多书,你懂得的还会比娘少?”
  谭意哥道:“女儿虽然读了点书,但是人情世故,却比娘欠缺多了,还要娘多多照顾的。”
  丁婉卿笑道:“那还用说,你的终身,我的希望,都栓在一块儿了,我还会不关心吗?
  正因为如此,孩子,有句话我得说在前面,我不像别的假母,指看女儿当摇钱树,可是该嫌的钱,咱们还是得赚。”
  “女儿理会得。”
  “我虽然有点积蓄,可经不起坐吃山空,日常场面的维持,还是要钱的,假如你真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归宿,就不必计较他的贫富,咱们娘儿俩倾家荡产,贴补下去也在所不惜。”
  谭意哥的眼眶有点润湿,这位义母的思想果然非同流俗,高超得叫人尊敬,可是谭意哥也因而担心了,娘对自己的寄望是如此的深,恐怕很难使她满足,因此想了一下后,谭意哥才低声道:“娘,女儿一定尽最大的努力,不便娘失望,但是这种事情,毕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丁婉卿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我也不是非要你找个状元郎不可,若能找到一个情投意合而又靠得住的人,你也可以嫁了去,相夫教子,规规矩矩地做人,也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而且正是咱们女人应尽的本份,让人也看看我们风尘中人,一样也可以成为贤妻良母的!”
  她的神情再度转为严肃道:“只是,孩子,你必须记住一件事,你要嫁人,必须要规规矩矩地明媒正娶,不做妾,不做小,不做外室,不做男人的玩物!”
  谭意哥也肃然道:“是的娘,女儿绝不辜负娘的教训,绝不使娘失望。”
  丁婉卿十分满意了,轻叹了一口气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相信你是知道的,所以我也不多说了,今天你也够累了,早点休息吧,往后的日子,虽然不会都像今儿这么忙碌法,但是也不会闲到那儿去,你还得注意自己的身体,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健康的身体,一切都是虚空的,你从小的身子就单薄,虽然调养了多年,却还是不怎么壮实,因此你必须要自己注意调理。”
  谭意哥十分感动地答应了,站起来道过晚安,才回到自己楼上的房屋里。
  这是新为她的到来而布设的,完全按照她的喜好,十分素净,充满了书卷气。
  素净并不是简薄,每一件摆设,每一样家具都是经过精工的雕饰,十分古雅,不像别的女子们的香闺那般俗气。
  谭意哥自小曾经寄养在木匠的家里,对这些家具的价钱倒是知道的,她晓得丁婉卿在自己身上化了多少精神、多少心血,因此她摩挲着那些家具时,心情却很沉重。慢慢地跌入零星的回忆中。
  这些回忆是残缺的,不愉快的……
  对于儿时的记忆她十分模糊了,父亲是什么样,她更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姓谭,出生在英州,那是西南边境蛮夷之地,朝廷在那儿设置羁靡州,是流放囚犯的边守戍地,父亲是个小军官,在那儿管犯人,实际上跟犯了罪被发配做苦役差不了太多。
  母亲倒是漳州的好人家女儿,苦于父母双亡,随着一个兄长过日子,偏偏兄长酒后与人争斗,失手打死了人,被刺配到了英州,她只有十四岁,孤苦无依,又舍不得离开长兄,变卖了家产,也跟着到了英州。
  那个姓谭的小军官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女孩子倒是十分的敬重,连她的兄长也多方照料,在英州一居四年,她的兄长因为染了疾病而死,留下她一个人更是飘泊无依,就嫁给了那个小军官了。
  两年后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意哥,是含有忆念哥哥的意思,小名叫英奴,则是志念英州奴工营出生之意。
  案亲好不容易活动着脱离了军籍,本想眷返里的,那知道在路上又染了时疾,一命呜呼。
  母亲只有带着她,来到了潭洲的母家,却因为人去多年,亲朋多半凋零他去,唯一的一所祖居也被火烧掉了。
  幸好有个邻居张文,是个做木匠的,看她们母女孤苦无依,就在废墟上,帮她们找点旧木料盖了间小屋子,聊蔽风雨而已。
  张文是个光棍,做人倒还勤快,就是爱喝酒,对她们母女倒是很照顾的。
  母亲的手艺巧,编织一些柳枝、竹条等家具,编好了就托张文拿到城里去卖了,勉强也能打发日子。可是一个妇人遭受连连的打击,又经过千里风霜跋涉,心情忧郁,积劳成疾,终于在她八岁那年,也撒手人世。
  唯一的亲人也死了,意哥只有跟看张文过日子了。
  张文对地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本来对她的母亲倒还颇有意思,所以才那么卖力猷殷勤,可是她母亲的心已如死灰,更认为自己的命生得不祥,幼时克死了父母,垂髻克死了兄长,嫁人后又克死了丈夫,不想再去害人了。张文向她流露过求匹之意,她向张文说得很剀切,请张文原谅。
  张文是个木匠,倒没有那些忌讳,也不在乎被再克一次,她母亲在感激之余,答应张文说,等意哥十八岁出嫁之后,对死去的丈夫有个交代,就改嫁他。
  说这话时,张文有三十多岁了,她母才二十六岁。再等十年,倒也不算什么。
  那知道才过了一年,他的希望就成了空,当母亲病的时候,张文倒是很尽心,几乎拿出了所有的积蓄来延医,买药,最后把自己的一栋平房都卖掉了,搬到她们的小木屋来就近照顾。
  不管张文多尽心,始终末能挽回那苦命的妇人的生命,她最后的希望是请张文好好照顾意哥。
  这些情形,意哥已经八岁了,自小聪慧,很懂事,记得很清楚,她对张大伯是十分感激的。
  初葬了母亲的那几天,张文对她也十分地疼怜的,整天陪着她,安慰她。
  渐渐地他要工作,那种亲密也疏淡了。开始时,总还记得出门前把饭弄好,晚上回来,带点热菜回来。
  后来,连这些都忘了,因为他又开始沉湎醉乡,经常是歪歪倒倒地回来,进了屋子就倒头大睡,有时一醉两天不醒,一切的生活,都要她自理了。
  不过还算好的是,张文并没有不顾她的生活。
  米缸中没米了,油罐中没油了,他总还记得买回家来,但也仅止于此,至于这小女孩如何把米煮成饭吃下去,他就从来不闻不问了。
  生意好,囊中还有几个喝酒剩下的余钱,他也会掏出来交给意哥,那就是她的菜钱,虽然只够买几方豆腐,但意哥也就这样地过了几个月。
  直到有一天,他醉醺醺地回来,居然还能掏出一大把的钱,放在桌上,呢喃地道:“拿去,明天买点肉煮煮,英奴,你有好久没吃肉了吧。”
  意哥的确是三月未知肉味,因此感到异常的惊奇:“张大伯,今天怎么剩这么多的钱?”
  “今天运气好,有人请我喝酒吃饭,而且又给我加倍的工钱,所以就有钱多了。”
  “是那一家财主,对大伯这么慷慨。”
  “是平康里的丁泵娘家里,她的楼瓦破了几块,叫我去换了一下,结果就好酒好肉的招待了我一番。”
  “丁泵娘可是前几天坐车子经过咱们家的那位夫人?”
  “别胡说,人家是姑娘,怎么能叫她夫人呢?”
  “她那么大的岁数还没嫁入?还是姑娘家呀?”
  “是的,丁泵娘是平康里最美丽、最红的姑娘,别人哪,花了银子也还不见得能请得到她去陪酒呢,可是我……哈哈……她不但准备了酒菜请我吃喝,还亲自陪了我半天,临走更给了我双倍的工钱。”
  “真的,她为什么对大伯这么好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看我做人心地好吧!”
  可怜的张文一直在找自己被蒙青睐的条件,但找了半天,也只能想出这么一项来。
  他既不英俊,又不富有,更不年轻,除了木工之外别无所能,斗大的字也不认得一担,突蒙一个名妓的青眼相加,他的确有莫知所措之感。
  丁婉卿召饮张文的次数越来越多,三五天总有一回,每次除了酒肉款待之外,还送他很多东西。
  这些东西使张文明白了丁婉卿跟他套近的原因,因为那些东西都是小女孩儿的衣袜穿着。
  而且丁婉卿虽然每次也陪他一起喝酒,谈天,问得最多的还是关于这小泵娘的一切。
  这惊醒了张文的绮梦,才知道丁泵娘看中的不是他这个莽汉,而是这个小泵娘英奴。
  有一天,丁婉卿坐了车子,带了酒菜,到他们的小木屋来了,而且还带了个婆子来侍候着。
  摆开了酒菜,张文很为屋中的简陋而感到不安,丁婉卿却丝毫不嫌弃地招呼张文坐下,而且也拉了英奴坐在她身边。
  这时的英奴已经知道丁婉卿的身份与职业了,那是从邻近的人口中打听出来的。
  这些人的口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的批评。
  所以英奴对于丁婉卿的亲近,多少有点不愿意与抗拒,可是丁婉卿始终很和气地对待她,她的人是那么的美,她的态度是那么可亲,她的声音是那么的和柔,这些虽都是吸引男人的条件,但是对一个孤苦的小女孩来说,同样也具有吸引力的,于是她们慢慢地接近了。
  张文看在眼里不禁苦笑道,“丁泵娘,你再三的请我喝酒,送我东西,我知道你绝不会是为了看中我这个大老粗,起先还着实地纳闷了一阵子,后来总算明白了,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孩子。”
  丁婉卿也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道:“是的,张文,那天我一眼看见这孩子时,就深深地喜欢她了,后来打听得她不是你的孩子,才想跟你打个商量,却一直不便开口;张文,你是个大男人,不懂得照顾孩子,这孩子跟看你也是受罪,你看,她比我初见时又瘦了好多,我算算见过她后,也已经一年多了,在这一年多里,她竟一点都没长……”
  张文低下了头,低声道:“我……知道,可是我没办法,她母亲病的时候,我的一点积蓄都花在请大夫、买药上了,还背下了一点债。她母亲过世后,我的心情不好,生意也不很认真作,赚几个工钱,连还债都不够,当然也没法子使她好好地过日子了。”
  丁婉卿道:“这样子是不行的,拖下去不但拖苦了你,而且也会连带拖垮了这孩子,不如让她跟看我……”
  英奴立刻从她的手里挣脱出去,畏怯地叫道:“我不要,大伯!你不会把我给她的吧?”
  张文叹了口气道:“英奴,你跟了了姑娘,可以吃好的、穿好的,有人照顾你,比跟我好上千百倍……”
  英奴立刻道:“我不要!我不要!”
  丁婉卿却笑笑道:“好孩子,你是个很聪明,很懂事的孩子。我们来讲道理好不好,你不是张文孩子,他跟你非亲非故,却为你们母女做了很多事对不对?”
  英奴顿了一顿,迟疑地道:“我会报答他的。”
  “怎么报答?他现在要还债,这债还是为你娘欠下,他拼命工作,除了还债之外,还要养活你,多一重负担。”
  英奴咬看嘴唇道:“等……将来……”
  丁婉卿笑道:“将来又怎么报答呢。就算你将来长大了,嫁了人,难道又能把他接过去养他的老吗?再说吧,你跟着他,在这个贫民窟里,有一顿没一顿地过日子,也没法嫁到个好人家,日子还是一样的苦……”
  英奴低下了头,没话可说,地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丁婉卿的口才的确不错,笑着又道:“再说你张大伯年纪也不小了,单身一个人,他需要成家,有个女人来照顾他,为他生儿育女,享受家庭的乐趣,这些在他目前是绝对没有能力做到的,你跟着他,他就更没有办法做到了,等你长大成人出嫁,即使能嫁到个较好的人家,可以帮助他,可是也迟了,他那时已经老了。”
  英奴被折服了,这些理由是她无法推倒的。
  丁婉卿道:“这一切只有你能帮助他,你只要现在答应跟我走,我可以拿出一笔钱来给他,使他在还债之外,还够成一个家,甚至于还能置一份小小的生计,比如说开一家木作店,不必辛苦去给人做零工,这样子再过几年,他只要肯上进,很可能挣下一份家私了。”
  张文立刻道:“丁泵娘,这倒不必了,我只要这孩子能够不跟着我吃苦受累,倒不指望从她身上能得什么好处。”
  张文的话使得英奴心中更为不安,丁婉卿知道她的话已在英奴心里有了作用,笑笑道:
  “张文,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但是我仍然要这么做,我不是向你买下这孩子,而且在替她报答你,更重要的一点,是要她心甘情愿地跟着我,心甘情愿地跟我学认字,读书,弹琴,唱曲,我自己是过来人,在开始练那些技艺时,是被人用鞭子逼出来的,但是我并没有学得多少;所以我下定决心,如果我要训练一个人,绝不用鞭子。”
  最后的一番话,除了英奴的恐惧,因为她听见人家说过一些幼妓训练的情形,终日鞭苔,度着非人的生活。
  因此,她虚怯怯地问道:“丁姨”你真的不会打我吗?“张文道:“这一点我可以相信,丁泵娘对人最和气不过,她家的小丫头喜儿跟我说过,丁泵娘对她好极了,连重话都没说过一句,不像别人家又打又骂的。”
  就是这样,英奴跟着丁婉卿走了。
  丁婉卿没有骗她,把她安置在远离长沙的一个村镇里,给她最好的生活照顾,有两个婆子侍候她的起居,一个小丫头供她使唤,像个千金小姐似的供养着她。
  然后也请了一些有学问的老先生教她读书,请了最好的乐工教地弹琴,度曲。
  从十岁开始,到十七岁这七年中,于她一生中最忙碌的岁月,她的生活没有闲瑕,整天都在忙着学这学那的。
  这时,她的聪慧也表露出来了,字,她是从小就认得几个的,那是母亲在床前教的,可是那时并没有多大的兴极,因为一个个的单字并没有给予她太多的概念。
  直到她领略到文字的精妙,知道那些字连缀起来,居然能表示那么多的意思,引导人进入那么奇妙,那么深远的境界,她才真正地体会到知识的价值。
  她的天分也表露无遗,使得每一个教她的先生与师父也咋舌惊叹。
  丁婉卿经常来看她,跟她谈论一些市中的见闻,谈一些知心的话儿,当然也关心她的进度英奴的表现使她太满意了,因而也唤起了她埋藏在心中的一个已经被忘了的愿望!
  当她从张文那儿把英奴带过来的时候,只是认为那个孩子丽质天生,如果好好加以培植,。
  必可在这一个行业中大放异采,成为一株奇葩,倒没有存太多的心思。
  可是英奴出落得越发丽,文思敏捷,才调无双,才使得丁婉卿心中久蛰的愿望又抬头了。
  尤其是今夜,把英奴初次介绍给长沙市上的闻人,居然能造成如此的轰动,使可婉卿益发认为自己的愿望可行,于是,在席终人散后,她立刻就提出了自己的心愿。
  其实这只是一次正式而完整的表示而已,在以前,她零零碎碎的谈话中,多少也已流露出自己的心愿,在意哥的心里,也多少有了个底子。
  今夜,她只是把计划提得更完整,更具体而已,但最重要的是她揭露了自己不想嫁人的原因与秘辛,使得英奴确定了她这番心愿的肯定性。
  口口口口口口
  谭意哥一个人把这些零碎的思绪整理了一下,在床上翻来覆丢,难以入眠,一则是兴奋,一则是恐惧,因为从明天起,也可以说从今天晚上已经开始了,她将开始一个新的生活,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
  像是一株生长在深谷的幽兰,被匠人发现了,移植在盆中,放在花园里,却将受到很多人的鉴赏与赞美,固然不负姿色,但是也将从此染了一身俗尘,灭却几分灵秀。
  唯有坚定心志,谨慎处世,才能保持住自己的一身玉洁冰清,存我一片天真。
  口口口口口口
  丁婉卿别开生面的手法,谭意哥的绝代风华与出口成章的才情,果然使得英奴在曲巷中红了起来。
  包因为有了大名士陆象翁的呵护与吹捧,使得谭意哥的身份在群芳中别具一格。
  一般的歌妓都是仗看声色以娱人,除了能吹弹歌唱之外,色艺也要占一半。
  艺以娱君子,色则悦小人,到歌楼来寻欢的不完全都是雅士,而且绝大部份都是俗人。
  近雅士可以提高身价,亲俗人则可以捞足缠头,风尘中的歌场女子,对这两种客人都是不敢得罪的。
  一个歌妓如果太自抬身价,不肯轻易假人颜色,那么在闺中走动的只是一些斯文雅客,他们虽不可厌,却没有一掷千金的豪放手笔,最多只能遇过清淡的苦日子。
  如果只能以打情骂俏、荐枕席来招徕客人,却又会被人认为太俗,格调太低,同样的也不容易混出头。
  所以要想在软红十丈中创出名气,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事,但是只有谭意哥是例外。
  她的缠头之资订得很高,依然门庭若市,她陪客人只作清谈,最多是斟两盅酒,唱一曲歌,很少再假人辞色,连摸摸她的手,揽揽她的香肩都不可得。但是她的生意好得出奇,清客雅士固多,俗不可耐的客人也不少。
  这些人在谭意哥面前都变得很乖,从没有一个人对她有非分之想,这就是奇迹了。
  然而,这种奇迹却不是人为的,而是上天赋与的,任何男人,见了谭意哥,都不敢生出冒渎之心。
  她像是一尊极为细致的玉琢美人,而且是由巧匠妙手刻意加工,雕琢而成的珍品,使得每个人一见到就喜爱万分,但是却又不敢拿在手中把玩,唯恐会一不小心弄损了,因为那些雕工太细致了,轨给人那种一碰就会断的感觉,只有在一个适当的距离去欣赏它。
  谭意哥就是如此,她在声色场中,居然扮演了一个圣女的身份,而且极其成功。
  于是谭意哥成了长沙城里最红的歌妓了,只要是可以召妓助兴的酬酢场合,如果没有谭意哥,宴会就会逊色,主人也会感到很失面子。
  初到长沙的人,如果不到谭意哥的香闺中去结识一番,当引为极大的憾事,甚至于到了别的地方让人知道了还会被讥为村俗。
  这当然是大家人为哄抬的结果,但也可见到谭意哥受人欢迎与锺爱。
  还有一点,谭意哥与其他歌妓们不同,有些男人家有悍妻,只敢偷偷地上曲巷去寻欢,回到家里去,还要百般掩饰。
  只有说到可人小去,最会吃醋的娘子也不会嗔怪,反而会感到兴奋骄傲,逢人夸说。
  谁家丈夫如果一个月中,能够去上三次可人小与谭意哥相晤,连做妻子的都感到骄傲,因为这证明了它的丈夫不俗,可以跟这位才女谈得来,也证明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兜得转罩得住。因为可人小整日门庭若市,等候看跟她一亲芳泽的人太多了。
  这所谓一亲芳泽,是毫无磕施的风光的,最多是素手敬上一盏香茗。对坐陪着清谈片刻,吟几句诗,对两付对子,或是理一曲琴。然后小丫头就来相请,说别的厢房中又来了那一位客人。
  谭意哥万分抱歉地告罪暂时失陪,让客人坐一会儿,她过去打个招呼就过来……。
  千万则以为这是真话,那只是一番客套而已,这暂时一去,就是今天不会再来的意思。
  谭意哥前脚走不久,识趣的客人自己知道,放下了茶资与打赏就该走了。不识趣的客人还死赖等着,丁碗卿就会过来婉转地谢客了。
  不到半年,谭意哥红透了半边天,整天就忙着应付这些川流不息的客人,然而她的芳心却是寂寞的。
  虽然只有半年,她应接的客人比起别人十年都要多,阅人千万,却没有一个人是使她能动心的。有的人太老,有的人太蠢,有人空有一付俊俏模样,却是腹内空空,像是绣花枕头,有的人虽然模样不错,才学也过得去,年纪也不大,偏生一身纨裤气。
  当然,三湘地灵人秀,颇多才子,也不乏品德才貌俱全的佳公子,可是那些人是书香门第,家教极严,看重少年敦品力学,不会涉足秦楼楚馆,自然也就失之交臂了,谭意哥虽然红极一时,但只在声色应酬圈子里红而已。
  因此,她渐渐地变为忧郁不欢,对她的行业感到厌倦了,丁婉卿也知道她的心事,只有婉言解劝她说:“意哥,我知道你烦的是什么,也知道我的愿望太奢,在我们这个圈子里,要想去找到一个理想的人,那的确是比登天还难,像李亚仙那样的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所以找也不强求了,随你的意思吧,你若是不愿意,立刻就脱籍好了。”
  听了婉卿这么一说,谭意哥反而不好意思了,只有道:“娘,您为了培植我,花费了你自己平生的积蓄,无论如何,也得要把你花掉的赚回来再说。”
  丁婉卿笑笑道:“那倒不必挂在心上,这半年来,我点计了一下,收入着实可观,纵使没有完全赚回来,也有个七八成了。”
  “那女儿就再做半年吧,再有个半年,女儿想不但可以把娘的花销赚回来,还可以有些结余,足够供我们母女俩平平实实的过日子。”
  丁婉卿虽然并不计较金钱,但是钱多几个,未来的生活就多一分依靠,倒也不坚持,轻叹了一口气道:“也好!我倒不是贪财,手头上的钱过日子也够了,但是你下来,总不能跟看我就这么过一辈子,你总要求个适当的归宿嫁人的,置一份嫁妆,到了人家也抬得起头来。”
  谭意哥道:“娘,嫁人的事不急,我想过了,即使我脱了籍,在三湘也算是出了名了,谭意哥三个字,很少有人不知道的,正正经经的官宦人家,不会要我们这种人做媳妇,就是有个千百万的嫁妆人家也不会看在眼里。”
  丁婉卿低下了头:“意哥!对不起,只怪我当时太天真,没想到这么多。”
  “也没什么,女儿对娘还是非常感激的,若不是娘把我带过来,跟看张文,还不知道混成个什么样儿呢?”
  “至少你会是个清清白白的身份,不会像现在这样,染上一身的风尘。”
  “娘!快别这么说,以前女儿是知识不开,才有那种想法,现在女儿读了一点书,想法上通澈多了,一身风尘没什么关系,出于污泥而不染,才更显颜色。”
  “可是别的人却不这么想,一般世俗……。”
  谭意哥坚决地道:“女儿假如找不到一个具有脱俗眼光的人,情愿丫角终身,伴着您不嫁。”
  丁婉卿怜惜地为她拢拢头发,然后才叹着气:“现在说什么也迟了,也只有抱着这种希望了。不过孩子,娘多少还懂一点相法,对我自己,我是认命了,我是个注定了的孤独命,你却不一样,你的骨格清奇,命主富贵,只是幼小多乖舛,成年后也小有挫折,但晚景极佳,子荣夫贵,后福无穷。”
  谭意哥笑道:“瞧娘说的,倒像弄口的张铁嘴了。”
  “不!孩子,娘绝不是学那些江湖术士那一套骗人的玩意,我是从过名师指点,确实有点神通,我先后为十几个人看过相,说的事没一件没应验……。”
  “好了,我相信就是,娘等日后有空,慢慢再替我看相吧,现在我可得赶紧着装了,今天有个大应酬。”
  丁婉卿笑道:“我知道,是新任漕运使周公权府里请客,早就替你打点好了,出门的轿子也准备好了,谢客的帖子也都贴出去了。”
  谭意哥皱眉道:“干嘛要贴上谢客的帖子呢,难道周大人府里请客,要请上整整一天吗?”
  “是的,今天是他到任履新的第一次私宴,一则是回请那些为他接过风的官方同僚,再则也要请请几位本城的大米商,为以后公务上的方便……。”
  谭意哥更为不解道:“娘,他管的是漕运,运的是三湘各府道解送中枢的钱谷米粮,东西由各地仓廪中呈交,他自己手下有兵有船,有车有马,根本就无须与民间产生联系,他还要请这些粮商干嘛?”
  丁婉卿顿了一顿才道:“孩子,做咱们这一行的,只宜谈风花雪月,不是咱们应该知道的事,最好不闻不问。”
  意哥道:“娘,女儿不是喜欢多管闲事,只是有很多事却不可不知,知道了才晓得如何避忌,免得糊里糊涂地开口问上一句,捅出大漏子,像前两天,在本城兵马司胡大人的家里,李么儿就出了个大漏子,弄得胡大人当时变了颜色,准备要驱逐她出境呢……。”
  丁婉卿愕然道:“么儿一向很谨慎的,怎么会说错话呢,她捅了什么漏子?”
  意哥道:“其实她是言者无心,胡大人却是听者有意,前天不是胡大人的五十大寿吗,大家都去贺喜,正在热闹的时候,李么儿就问胡大人说他的府第这么大,官儿也做得够显赫了,为什么不把夫人接来一起住着呢。”
  “这是好话呀!平时胡大人为人挺和气的,难道就为了这句话生么儿的气了?”
  “原来娘也不知道,这位胡大人虽是武官,却根本不懂兵法,也没学过武艺,他只是命好,娶了个好妻子。”
  “夫因妻贵,在官场上并不是稀奇事,也不值得生气。”
  “可是胡大人的情形不一样,他的妻子足足比他小了二十六岁,原是走江湖的绳技跑马卖解的女子,而胡大人早先是在京师一位王爷府里做管家的,他的那个妻子不但具有可人的姿色,而且狐谗工媚,一下子把王爷给迷住了,留在身边侍候看,一刻也离不开,才找了个差使,把他打发到长沙来,免得在眼前惹人闲话。”
  丁婉卿哦了一声道:“敢情是这么回事呀,那胡奇升也是的,干脆就断了那头姻事另娶好了。”
  意哥道:“不行的,京里的王爷不肯,那个女的也不肯,因为王爷已经六十多岁了,自己儿女俱已成人,身边弄个人,儿女们不反对,正式地弄进门,大家都会反对,因为那就要关系到日后承嗣析产的纠纷了。那个女的在京里养了两个儿子,都是算在胡大人的名下。”
  “过些日子,还要着人送来呢,而那个女的则想跟着王爷混上几年,替胡奇升打点一下,再弄个肥缺,等王爷上了岁数,或是归了天之后,好跟胡大人享享一品夫人的福呢。”
  丁婉卿叹了口气:“所以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有些显赫的大人老爷,论私德私行,还不如咱们呢。”
  谭意哥笑了一笑道:“李么儿看见胡大人脸上变了色,有几个知道内情的赶紧用话岔开了,我看见情形不对,只有去问及老爷子,才知内情。”
  丁婉卿道:“这下子么儿倒真是惹祸了,胡奇升心里有鬼,还以为是在故意讥讽他哩,后来又怎么了结的?”
  谭意哥道:“我只好求及老爷子去说项,才算打消了胡大人的驱逐出境之意。所以女儿认为不闻不问还不足以避免出错的,倒是知道了,反而可以自己留心……。”
  丁婉卿轻叹道:“说来也没什么,周公权从各地府县里徵来的钱谷,都是实数在册,本来是没什么可玩手法的,可是人只要去动脑筋,那情形就会不同了,比如说每一石谷子里少个三四升是不容易看得出的,只要在平准的时候,平准面稍稍低凹一点就行了!一石落下三升吧,一百石就能有三石的盈余,一次解缴之数,总在千万石之上,你算算该是多少谷吧。
  粮食足够整个长沙城的人吃一年的,谁都没法子把这么多的谷子堆在仓里慢慢吃的,自然就只有耀卖出去,但是官方的人总不能开了米粮行来卖米吧,那就必须要通过粮商……。”
  “这不是明显的官商勾结吗,难道他们不怕被人看出形迹而起疑?”
  丁婉卿道:“你对这些外务太隔膜了,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的,三湘两湖为鱼米之乡,除了官方徵收的米粮之外,还需要向当地粮户购买若干米稻,作为其他不足地区的军用粮秣,这当然是另有专司经手,可是把这些官价折购的粮食运到别处去,还是要动用官漕,在这上面,漕运使的好处并不多,但是必须有许多接触,互惠的条件就很多了,历来的漕运使都是一等一的肥缺,运使大人根本不需要去费心张罗,规规矩短地照成例收取回扣,轨足可养得脑满肠肥了,如果能稍微动点手脚,就更是一本万利,现在你总该明白了。”
  谭意哥吐了口气:“明白了,所以运使大人必须要跟一些大粮户打通交道,而那些大粮户也必须要走通运使的门路,才能够有钜利。”
  丁婉卿一笑道:“话是这么说,不过官奸商鬼,做生意的人总是比做官的要精一点,尤其是长沙的粮商,多少总也有点后台门路的。……”
  “总之,就要看各人的神通了,谁的靠山硬,门路广,谁就主动去巴结谁,这位新任运使周公权周大人是两榜进士出身,可能背后的靠山软一点,所以他要讨好那些粮商,才在他的私邸里先行宴请那些粮商,等他在任上做久了,宦囊充裕,能够走通更强更硬的靠山门路,就要轮到那些粮户去巴结他了。”
  “原来是这么一个关系,娘,幸亏我先问清楚了,否则到了那儿,弄不清孰轻孰重,或是问了一两句不得体的话,那岂不是大糟特糟了。”
  丁婉卿笑笑道:“说的是,曲巷中的姑娘们承召应值,红与不红,能否吃得开,固然是靠姿色与技艺为主,但人情通达,也占了个重要的因素,以我而言,在长沙曲巷中,姿容不是绝顶,技艺也没有过人之处,就是靠着人情通达而一直站在人上。”
  谭意哥道:“今天我算是真正懂得娘何以能在娥眉班里,高踞魁首的道理了,娘是怎么能知道这么多的?”
  丁婉卿轻轻一叹道:“没有别的窍门,多听少开口,那一类的客人都不得罪,客人们说什么,听在肚子里,不搬弄口舌再传出去,久而久之,客人们知道我的嘴靠得住,就喜欢跟我聊聊天,人人都有一本苦经,也都有一肚子的委曲,需要找个没有关系的人吐露一下,我们这种女人的用处,这也是相当重要的一点,我发现有很多人上这儿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欢笑,而是为了发苦闷。”
  “娘是在聊天中听来这些的?”
  丁婉卿道:“不完全是,像这种秘密的事,没有人会告诉我的,我是从很多人的一点一滴累积起来,自己再加以分析、思考,最后得到的结论,这个结论很正确,很详细,往往比告诉我的人知道得还多,所以有些人到了后来,反而会向我讨个计较了。”
  “也只有像这样用心的人,才能如此细心思索。”
  丁婉卿知道她心中的感触,笑看道:“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对这些官场上的内幕感到很厌恶,但是也没办法,这些都是由来已久了,纵使本官不爱钱,那些底下的人也不肯放过的,朝廷俸禄,连肚子都填不饱,要是没有外财,谁还肯来干这份差使?一个衙门,恐怕除了大老爷外,没半个衙役了!这位周大人是两榜出身,听说也还颇有些才思,倒不是不学无术之徒。所以你去应酬一下,他倒是颇为敬重斯文的。”
  谭意哥微带怨懑地道:“他就是不敬斯文,是个一字不识的伧夫,我还不是要去,这跟他们吃粮当差的应卯似的,一卯都不能误。”
  丁婉卿怜惜地拍拍她道:“孩子!别再使性子了,快去吧,既然入了官籍,就得受这种约束。”
  “娘!我真不懂,为什么你要给我报官籍呢,我看咱们巷里,没有入籍的还有好几个,她们就轻松多了。”
  丁婉卿笑道:“你这叫人在福中不知福,她们是想入籍而不可得,你以为一个官籍是易得的?名额限制就是这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非得等出了一个缺,才能补上个人呢,所以我必须出籍,才能把你补上去……。”
  谭意哥道:“娘,虽然我在这个圈子里也有好一些日子了,却从来没想到这个问题,官籍有些什么好处?”
  “好处大了,第一是容易出名,因为官方的酬酢,必须要有官籍的曲女才准参加,第二,落了籍的可以公开地立户,没有籍的只有搭在别人的门户里了。”
  谭意哥又道:“咱们无粮无俸,有局却非到不可,要是误了局,还要捉进官里去,真是算那一门子!”
  丁婉卿道:“小泵奶奶,你是眼界高了,才瞧不起这一个籍,别的藉藉无名的人却不这样想了,少了这一籍,就与富贵中人无缘,只能接一些俗客了!泵奶奶,赶快去吧,别再拿了,周大人是新任,不像那些旧任,跟你有相识之情,迟一会儿可以原谅你,要是他认为你是故意扫他的面子,那可没意思了。”
  谭意哥也知道这一些关节人情的,只是因为心情不佳,身子也有点不舒服,所以才在丁婉卿面前撒撒娇,忸怩作态一番而已,真到出了门,她还是不敢延误的,连声地催着那两名抬轿的轿夫快走。
  她的气派很大,虽然限于身份;她只能乘坐两人的青衣小轿,可是轿围子都是新的,而且还有两名预备的轿夫在后面跟着,所以她不怕赶急路累着了抬轿子的力夫,把一乘轿子抬得飞跑。
  运使周大人刚刚履任,还没有携眷前来,住在运使署衙后进的官署里。
  他宴客的场所,也就借用了运署的会客花厅。这虽是私人的聚宴,也有一半是为了公务,所以这是半官方式的,在长沙,这种宴会最流行,也最受人欢迎。
  因为是非正式的,可以谈笑自如,可以召妓侑酒助兴,却又因为是在官署中,承值打杂,自有官方的漕丁衙役们,赴宴的人,就无须给下人的打赏了,如若是在私邸,这就不能免了!
  进门开始,打轿的,抬脚凳的,甚至于唱名通报的门房,都得要一份意思。
  虽然客人们多半是身家殷实的大粮户,不在乎那点小钱,但是也有一些清苦点的文人名士,虽以情名为时所重而受到邀请,这一番打点也够受的。
  包有甚者,是那些大宅第的下人,可不像主人那样懂得尊重斯文,他们的态度,是看着赏包的轻重而冷暖的,赏份薄的,他们有的会很捉狭,在门口就吆喝着:“xx老爷赏钱二十千哪!”
  于是里面轰然一声:“谢赏!”
  蚌个弯腰打扦,鞠躬如也,恭敬万分,却能把客人窘得半死,恨不得每人踢他们一脚。
  因为他们只封了二十钱的包儿,却被渲染成了二十千,千与钱的读音相近,经他们怪声怪气的一喊,便把个钱字读破成了千字的音。
  但是又不能发作,更不能跟他们计较,等到了里面,送上一盅茶来,却是凉的,热天还好,冬天却能叫人冻得牙齿发抖。
  总之是阎王好见,小表难当,清寒之士,遇到在私人府邸的应酬,宁可敬谢不敏,但也不能老是如此,否则人家又会以为是故意拿架子,不识抬举了。
  因此,长沙名士,虽然能以常受权贵之门的邀宴为荣,但以之为苦的也大有人在。
  谭意哥虽然是接到了通知要早点到,但是她为了端一端架子,等到宴会将开始时才到的。
  她的来到是人人欢迎的,首先就是门上的那些公役们笑逐颜开、虽然这是不必支付打发的,谭意哥对每个人多少总有点意思,请托他们多多照顾。
  所以她才一下轿,已经有三四个人迎了上来,笑着道:“谭姑娘,你可来了,大人差点要派人去请了。”
  谭意哥笑着点点头:“那可怎么敢当,我是身子不太舒服,本想告假的,为了周大人才初到任,不敢违命,才硬撑看来的。”
  那些人忙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请吧!”
  搴起轿,扶她出了轿子,谭意哥早就手头准备的一个封子塞进了领班的袖子里,低声道:“谢谢大哥,我这四个轿夫,还请您多照顾。”
  这根本是句多余的话,举凡各种酬酢,向例都有耳房,设置有条凳茶水,以供从人歇息,自然也有煮就的菜,烙就的饼,以及大块卤就的肉,供果腹之用,那些人聚在一起,或是闲谈聊天,或是几个人赌个小钱,博叶为戏,日子久了,大家也都认识的。根本用不看招呼,只是谭意哥的身份,不便说对那些公人们开赏,借此作个藉口。
  出堂差的姐儿们,有的带了乐师,也都在这儿歇足,一份例上的招呼是有的,周不看特别关照。
  那个领班头鬼自然知道谭意哥的意思,笑逐颜开地道:“谭姑娘放心,这不用你招呼,我们会尽心的。”
  司官虽是新任,而这些当差的却是老人,早在丁婉卿的时候,就已经养成了惯例,曲巷中的姐儿们,来到这儿,也都有一份人情,这些公役们,也只有在她们身上得些好处,或是民间商家宾客,对他们才有一份人情。
  只是他们对可人小筑的跟班力夫,的确是较为特别一点,有时每人还烫壶酒款待一番,公例上是没有酒的,这是他们自己掏腰包准备的,招待些相热的朋友,可人小筑的人能享受到这份待遇,自然也与他们的主人有关。
  因为在丁婉卿时,那份封包就比别家重得多,到了谭意哥时,更加重了份量,因此可人小爸的姐儿,也一直是受到最隆重的待遇,表现的最明显的就是那名司阍者了。
  曲巷中别的应差的姑娘到来,只到号房注记一下就算完成报到手续了,谭意哥的到来,司阍者居然像别的客人一样,唱名招呼,可人小筑谭姑娘到!
  这已经是习以为常了,其他的客人都不以为奇,倒是做主人的周公权周大人为之一怔,正想斥责一声:“这是什么规矩!”
  可是这句话没吐出来,才涌到喉咙口,那些已经到达的客人居然有一半都站了起来,而且那位他引为贵宾的及老夫子也含笑起立道:“凤凰来了,凤凰来了。公权,你见见我们三湘的极品人物!”
  周公权对谭意哥自然也有个耳闻,但是他是读书人出身,心想谭意哥至多是个名妓而已,最多是姿色出众,才思敏慧,态度可人一点,那里就会多了不起?“及至看到大家的态度。甚至连那及老博士也如此,自然也不能发作了,谭意哥来到跟前,及老博士已经笑着点首道:“意哥,来见见周大人。”
  于是他看见了一个绝世的丽人婀娜地走近,仪态万千地盈盈下拜,浅声款语:“意哥给大人叩头,恭祝大人贵显一品,福寿康宁。”
  周公权不自而主地还了一礼道:“不敢当!泵娘请起。”
  谭意哥起立了,周公权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对她如此客气的,倒是有点不好意思。
  可是他看见那些客人们,没一个感到突然或奇怪的。
  就好像这是司空见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妮子的确是有点不同凡响之处。
  仔细地打量一下,他更为吃惊,因为他发现这个小妮子的气质天生,没有一点曲巷娼女的风尘之色,仪态万方;竟像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千金小姐。
  他是从京师长安派调外任的,在长安居宦多年,虽然比较拘谨,声色场中不太热衷,但眼界却是高的。
  帝都辇毂之下,自多佳丽,杜工部为前朝诗坛宗匠,他的乐府诗中丽人行中有句:“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澈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阖叶垂鬓肩。背后何所见?珠压腰稳称身……。”
  这虽是描述天宝韵事中杨贵妃的姊妹,虢国夫人与秦国夫人赏春游曲江的情形。时迁岁移,昔日佳丽已成土,但春日游曲江仍为长安士人的风尚。曲江水畔,年年都有丽人成行,令人目不暇给,周公权的确见过一些绝色的美女的,但是跟这个眼前的女郎一比,似乎都微不足道了。
  谭意哥不但美艳,而且端庄,一个娇美的女郎,很难给男人有淑且真的感觉的,偏偏谭意哥就具有这种气质。
  因此这位自诩为不动心的周老夫子,居然也情不自禁地再抚髯点头,赞美道:“好!
  好,仙露明珠,意哥,老夫在长安未莅任前,就听人说过你,今日一见,尤胜闻名来!来!
  这儿坐。”
  他指指身边的席位谭意哥笑道:“大人谬赏,英奴愧不敢当,大人在上,那有英奴的坐位。”
  及老博士笑道:“意哥,要是别的地方,你客气一下倒也无妨,今天周大人叫你坐,你大可以坐下的,因为你们是同窗!鲍权只是你的先进而已。”
  谭意哥忙道:“及老爷子,你别开玩笑?”
  及老博士笑道:“不开玩笑,是真的,你是陆象老新收的女弟子,他是陆象翁早年的门生,同出一师,可不是先后的同窗!”
  周公权道:“原来意哥还拜在陆老师的门下过!”
  及老博士道:“这可一点都不假,在座有好几位都可以作证,陆象老还为此请过一次客,我们都还叨扰了一顿呢!今天正为他是你的座师,不好意思前来,否则我们都得跟看你压下一辈去,但是对你这个小师妹,你可别拿出官架子来,否则你老师知道了,不拿板子打你才怪,他对这个关门弟子可疼得紧呢。”
  周公权看见同席的一些斯文中客人都没有表示什么异议,知道这事情必不假,因此倒是一整神色道:“下官受陆老师教诲栽培,恩同再造,这次请求调宦三湘,也是想就近再领教诲,对老师略尽孝心,姑娘能为陆老师看中,想必是很了不起!很了不起!”
  及老博士道:“公权,你这话就该打,陆老儿的学生一定是了不起的?那你也是了不起了!”
  他大概是跟周公权很熟,所以说话时很没顾忌,周公权只有笑笑道:“那里,下官是同门中最没出息的一个。”
  及老博士笑道:“这倒也不必客气,据我所知,老陆的学生里,比你有出息的固然有几个,但是不如你的也大有人在,这是各人运通,跟老师没关系,你不必硬把好处都归到老陆头上去,你说老陆的学生了不起,我是绝对反对,但是他的这个女弟子,倒的确了不起……。”
  谭意哥忸怩地道:“及老爷子,你又拿我开玩笑了。”
  及老博士笑道:“不开玩笑,老陆收你做弟子,不过是挂个名而已,凭他那点本事,也教不出你这样的学生……。”
  周公权刚要开口,及老博士笑道:“你别听我在背后说你老师你不高兴,当了面我也这样说,他绝不会生气的,更不会怪到你头上,你放心,我跟你老师呕气是前两年的事,最近我们可是消除了意气,好得像蜜里调油了。”
  周公权万分欣慰地道:“真的!那可是太好了,下官每以此事为憾,一位是教我成器的恩师,一位是救我命的恩人,两位都是我最敬重的人,你们二老失和,我常感到左右为难,早知如此,今天就不会把恩师给偏了。”
  座中有人道:“及老原来是大人的恩人……。”
  及老博士笑道:“你们别听他胡说,不过是这小子得了一场伤寒,又叫庸医给误了,差点送掉小命,被我两剂药给救回了小命,现在这小子居然也成大人了,却找了些题目来难我,出我的丑,早知如此,当年真不该多事的。”
  周公权忙道:“及老言重了,下官怎敢?”
  “你怎么不敢?你跟你那个老不死的老师是一个调调儿,明知道我老人家腹中有限,却偏偏要出个对句来难我,我老人家不是不行,而是没那些闲工夫,我要是早年把精神放在这些雕虫小技上,不在医书上下功夫,你这条小命还能留到今天?”
  周公权见及老博士,对他的笑谑不以为意,因而笑笑道:“下官因为见到及老的美髯飘拂,一时兴起,出了个上句,只是跟在座的诸公同博一粲,可没敢要及老来对。”
  “你以老夫的胡子为上句,要是没人对上来,岂不是成了绝对,要老夫绝了这把胡子!”
  “及老!这是从那儿说起呢?”
  “天有阴阳,地有高低,凡事都是成双作对地配就了双的,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连我们用药都要君臣相济,寒热相和,你把我的胡子出成了绝句,要是没有个对句,岂不是咒我要掉光胡子!”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另一位客人笑道:“其实周大人的上句并不难对,只是难以应景而已,因为及老德高望重,要想找一个与及老相称的人物,一时难于合题而已。”
  及老博士道:“现在我也不指望你们了,才女来了,她自会解决的!意哥,你做做好事,救救我的胡子。”
  谭意哥笑道:“上句是什么?”
  周公权道:“”医士拜是须拂地“,不过是即时即景。”
  谭意高不假思索地道:“郡候宴处幕侵天!”
  周公权念了两遍,拍案大笑道:“对得好,对得好!泵娘捷才,的确令人钦佩,只是下官跟及老相对,未免高攀了!有点愧不敢当。”
  及老博士笑道:“对得好就好,你小子虽然是高抬了一点,老夫也将就不见怪了。”
  全堂又是一阵大笑,因为这是一次官商之间的私宴,那些粮商们虽然不至于目不识丁,到底肚子里有限,不习惯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但是却因为周公权喜欢这一套,邀来陪宴的都是一般酸气冲天的名士。
  谈话时已觉得言语可憎,那还能勉强忍受,最怕的就是那位运使大人一高兴;来上个什么诗对酒令,那是存心要他们的命了。
  对不上罚两锺酒,倒也罢了,难堪的是那些半瓶醋蛋头的奚落与讥讽,所以谭意哥一到,大家都松了口气,因为有个捉刀的枪手来了。
  几次饮宴,他们与谭意哥都养成了默契,能够公开叫她代替的,就公开代了,实在不行时,谭意哥也会多方暗示启引,或者干脆暗递个小纸条过来。
  在谭意哥的袖子里,有一样宝贝是少不了的,那是一枝画眉的炭枝,用柳枝细心烧就的,里以细绢,别人用来画眉,谭意哥的两道细柳弯眉柔如新月,根本无须添描,她的眉笔是专用来写字替人解围的。
  字就写在细绢上,早就剪好寸来宽的许多缺口,然后缠在柳炭上,每有需用,就撕下一条来,更妙的是她能眼睛不看,仅凭双手摸索,在桌子下面写好字,清清楚楚,一点都不潦草,所以她递过消息来,别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谭意哥是以多艳而多才震动了长沙,往她的可人小筑去捧场的人,户限为穿,其中固然有斯文名士,但也有不少的粗识之无的商贾,他们不是欣赏谭意哥的文才而去,而是为了酬谢她解围的人情。
  所以见到谭意哥为及老博士对出了下句,每个人都发出了衷心的、赞美的笑、却又怕太失礼,不便过份地喧闹,及老博士加上了那句凑趣的话,刚好给了他们一个发的机会,使得满堂爆出了一片笑声。
  周公权十分高兴,他要应酬这一批俗客,原也是满肚子的不愿意,却又因为格于往例以及事实的需要,必须要在礼貌上笼络一下这些人,因而才有此一宴。
  先前大家谈了一阵,双方都觉得很没意思,现在却因为谭意哥的加入而打破了僵局,因而高兴地道:“下官在京就听说了长沙文风之盛,即市上三尺童子,也是人人能诗,出口成章,座上诸公,想必更为高明,如此盛会,不可以不尽兴,总得行个酒令才行,谭姑娘,你说说看。”
  谭意哥眼睛转了一转,但见座上的客人,能与不能的各居其半,而且自然而然地就分成了两个壁垒,这样的两个集团,如果行酒令,很可见的是一方吃亏定了。
  因此她笑着道:“奴家看,还是对句好了,因为这最公平,取材既广,又没有限制,阳春白雪,固可成高山流水之奏,下里巴人,方可成风赋与比之曲……”
  及老博士凑与道:“对句好,对句好,你们出个春花秋月,咱家还能对上个冬虫夏草……”
  座中的长沙府丞蒋田也是个书呆子,忍不住道:“好!好!及老果真是妙人,春花秋月,对冬虫夏草,字字工稳且不说,而且对句出自本草,不减医家本色……”
  冬虫夏草是药名,及老博士在有一次对句上无意中挖了出来,对上春花秋月四字,妙绝天成,每引为得意之作,有机会总要搬出来炫耀一下,这时见人家一捧,不禁笑着道:“咱家一部本草,两本汤头歌诀,就是天下的大学问,任凭你们搬出四书五经,咱家都能对上去。”
  蒋田跟周公权是同榜的好友,仕途蹭蹬,混得不如周公权得意,就是因为他过于诮刻,口头上不肯让人一点,自恃多才,对上官语多侵让,这时听了及老博士的话,倒是不服气了,笑着道:“及老如此一说,学生倒是要请教一下了。”
  及老博土笑道:“没问题,咱家上了年纪,有时会记不了太多,现在有意哥在旁边提着,难道还怕了你不成!”
  蒋田平时不太应酬,虽然听过谭意哥的名字,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谭意哥。刚才那一句代对也不见得十分高明,只是把周公权捧成了郡候,而且幕侵天之句说他意兴之豪,使得周公权大为开心。
  得意的人开心,相对的就便不得意的人不开心了,蒋田心中本就不太痛快,正想找个机会挫一挫这位才女,表现自己一番,当下也毫不考虑地道:“好!就让二位联手,学生孤军奋战,学生先出题了,学生先说一个字,李。”
  及老博士不假思索就对上了一个字:“桃。”
  两者都是果名,倒也工整,蒋田笑了一笑,继价又出了第二字:“白”谭意哥却已经发现了蒋田的用意,他是在安排一个陷阱,唯恐及老博士不小心陷了进去,忙对了一个“红”
  字。
  红自为色,对仗自是工稳。
  蒋田再度一笑,继续出题道:“水中。”
  及老博士为了不脱医士本色,脱口对了:“床上。”
  谭意哥皱皱眉头,蒋田却笑了道:“学生是出的叠字句,收尾为取月二字。”
  及老博士不知道如何作对,谭意哥却道:“伤风。”
  及老博士笑道:“好!好!取月二字虽雅,是你们文人之行,咱家医士本色,对上伤风二字,倒也工稳。”
  蒋田笑道:“学生四题连辍成句,为李白水中取月,乃成一典,及老这次可要输了。”
  及老博士眨了眼叫道:“不行,你这分明是坑害人,老早就想好了典故来坑人!”
  谭意哥笑笑道:“老爷子,咱们也没输,桃红床上伤风,合起来也是一典。”
  蒋田道:“李白是人名。”
  谭意哥道:“桃红也是人名,是咱们一位曲巷的姊妹,就站在蒋大人的旁边侍候斟酒。”
  蒋田道:“李白乃诗中之仙。”
  谭意哥笑笑道:“桃红姊是曲中之王,她的曲子唱得好极了,无人能出其右。”
  蒋田不禁语结道:“李太白醉取水中之月,是文人千古之憾事。”
  谭意哥笑道:“小桃红床上伤风,是我们今日之憾事,因为她伤风坏了嗓子,使我们无法听得她的妙唱。”
  “以一个歌妓对学士,这不是太岂有此理了。”
  谭意哥道:“各在各行,蒋大人是斯文中人,自然以文人为标榜……。”
  “奴家是曲巷中的娼女,只认得同行姊妹,蒋大人为李白的诗才所倾,奴家却为桃红姐的歌喉所绝倒,也不算过份,李白是古人,桃红是今人,既然属对,自应古今相称。”
  及老博士道:“对!对!李白探月而死,在咱家这个医家眼中,只认作是发了酒疯,跟伤风感冒一样,都是有病之徵,这一对没什么不合的。”
  蒋田无言可对,周公权笑道:“蒋兄,意哥以桃红对李白,虽有冒渎斯文之意,但是字句工仗,却也无可厚非,你是最崇尚李青莲的,却不该把李学士在酒令游戏中提出来,这可是怪不得人。”
  谭意哥道:“周大人,这话奴家可不同意,李学士诗才可宗,论其行止,也未必比我们高到那儿去,他有醉草吓鸾书的奇才,便当在庙堂上为国之栋材,可是他蒙得圣上看重后,才不正用,终日在长安市上纵酒,被召入京中,只能做些清平调之类的绮丽文章,做官家的供奉而已,跟咱们应召而来侑酒侍宴,有什么不同,只是他侍候的人比咱们强一点而已。”
  周公权为人较为拘谨,听见这话后,反而笑了道:“说得好!起李白于地下,恐怕也将无言以对了。”
  蒋田憋了一肚子气,但是也不能不认了,因为他跟周公权虽是一榜同年,性情却各异其趣,周公权好诗而宗杜,认为杜甫的诗句是千锤百炼之作,锵然有声,不像李白凭才气而作诗,未经推敲,诗中更喜欢损人。
  就是他清平调三章中,可怜飞燕倚新妆之句,以赵飞燕的瘦来讥讽杨太真的肥,以飞燕姊妹在汉宫中的秽事来暗射杨家姊妹,跟唐明皇不干不净的关系,结果也是因为这一点,为官家所不喜,认为他文人无行,有才而无德,终至于潦倒一生,所以周公权也是宗杜抑李的。
  蒋田跟李白一样,也喜欢在言语中损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周公权已经明指了出来,再要多说下去,就是得罪主人了。而目前他正有求于周公权,否则也不会参加这场无聊的宴会了,强把一口气忍了下去,却又不甘心。
  尤其是折在一个女子的手下,他更不服气,眼珠转了一转道:“我还有一句,请意娘一对。”他手指看身后的桃红的脸上吟道:“冬瓜霜后频添粉。”
  冬瓜是几种不畏寒的蔬果之一,因为它的瓜皮外表有一层白色的霜粉,是从内部分泌而出,以抗御风霜之侵蚀,他用来形容小桃红的脸,倒是很恰当。
  因为小桃红的脸长长的,就像是冬瓜,因为在病后,为掩神色憔悴,的确是多搽了一点粉。
  这形容不为不贴切,只是过于捉狭一点,小桃红听了只有勉强她笑道:“蒋大人怎么拿奴家来开玩笑了!”
  说着话,声音略有哽咽,那笑容也就十分勉强,谭意哥听了心中很不以为然,觉得这个人太没有度量,而且也几近可恶,因而指看蒋田身上的衣服道:“木枣秋来也着绯。”
  木枣就是枣子,未成熟时是青绿色的,到了秋后成熟,果皮转为红色,所以了称为红枣。
  不过这一句用在当时更为妥切。
  因为蒋田只是六品府丞,衣着绯红,在官秩品序里,品职并不高,宦海浮沉多年,依然是个副职小吏,跟他同榜的周公权却已经高过他许多了。
  谭意哥用木枣看绯来形容他的衣服,应景对句,还有一个打趣的地方,因为蒋田的酒量不高,几杯下肚,人没有醉,酒意却先爬上了脸,红得就像是秋天的枣子。
  在谭意哥的意思,只是用这雨点来调侃一下蒋田,以报复一下他对桃红的谐谑,所以才说完后,立刻自己筛了一爵笑道:“奴家无状,冒犯蒋老爷了,不过蒋大人以人色比物为题,奴身的对句也只好应景,冬瓜对木里,也不够妥切,奴家自罚一钟了。”
  她喝下了一钟,对座的蒋田却气得直翻眼,举手一拍桌子喝道:“岂有此理。”
  站起身来就这么拂袖而去。倒是引起了举座的诧然,做主人的周公权感到更是下不了台,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在快走到厅堂门口时,才沉声道:“来人哪!”
  两旁的公役忙上前应诺,周公权沉声又道:“送蒋大人!”
  蒋田走到厅堂门口时,心中已感失悔,自己太失仪了,纵使跟谁过不去,也不能对主人失礼呀,但自己的做法,倒像是在跟做主人的周公权过不去了。
  他听见周公权招呼人的时候,脚步略慢一慢,以为周公权是叫人劝自己回去,那时自己回去是不好意思的了,但至少可以推说酒力不胜或是身体不适,使双方都好下台。
  及至听见周公权叫送客,才知道主人已动了气,无可挽回了,因此只得道:“不敢有劳,多多打扰。”
  就这么一脚去了,场面自然很难堪,学堂寂然,周公权的脸色很难看,哼了一声道:
  “难怪他一直蹭蹬难以得意,就凭这个性情,又岂是有出息的。”
  谭意哥也很惶恐,连忙走到周公权的面前跪了下来,惶惑地道:“奴家无状,冒渎了宾客,请大人降罪。”
  周公权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把她扶了起来道:“这不能怪你,是他的气度太仄了。”
  及老博士却笑道:“这小子是太不成材了,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气质,他自己拿桃红来开玩笑就感到得意,意哥不过回敬了他一句,居然摆出这付德性来……。”
  谭意哥被扶了起来后,楚楚地依偎在周公权的下座,畏怯怯地道:“其实奴家也没什么呀,只是庭前酒后游戏笑谑,博个高兴,没想到蒋老爷就认了真……。”
  及老博士笑道:“意哥,他的气度虽是仄了一点,不过你的对句也太叫他难堪了。因为那不单是笑谑,而是在揭他的痛疮疤,难怪他要气跑了的。”
  谭意哥闻言更为惊诧道:“老爷子,奴家怎么敢!”
  周公权也道:“及老,这不能怪意娘,她根本就不知道,言者无意,是蒋田的心里有鬼……。”
  他压低了喉咙道:“蒋田在结算钱粮的时候,出了点漏子,叫人告了一状,上宪正在审查,假如调查属实,不仅要去官,恐怕还会兴起大狱,你说他秋来着绯,岂不是在挖他的根!”
  谭意哥睁大了眼,憨然地道:“周大人,奴家还是不懂你的话。”
  及老博士笑笑道:“你没看过决死囚的犯人?”
  谭意哥身子一震道:“没有!那与我的对句有什么关系呢?”
  及老博士叹了口气道:“你真是的,到现在还不懂,没死的囚徒在绑赴市曹的时候,都是身着红衣的,而且决囚都是在秋天,叫做秋决,你说他秋来也着绯,那不是分明说他今年秋天会身遭大辟吗?”
  谭意哥的脸都吓白了道:“奴家是真的不知道,因为蒋大人今天穿的官袍也是绛色,奴家才引以为句,怎么会想到那些地方去!”
  周公权轻叹道:“一样是绯色,却有荣辱之别,新科状元的袍子也是大红的,跟决囚的衣着颜色相同,他如果是春风得意,高魁秋比,你的话就是奉承颂扬了,他欢喜都来不及,但是他正以另一种心情,自然是听不得你的那句话了。”
  谭意哥万分不安地道:“这就难怪蒋大人会生气了,是奴家太不应该了,回头奴家就上家里他去磕头陪罪去。”
  周公权摇摇头道:“不必了!”
  “他只听见了一点风声,还不知道事情的轻重,跑来找我帮忙设法疏通一下,我点了他两句,这家伙居然还跟我耍过门,来个一推三不知,看来是只好由他去了。意娘,你别担心他会对你怎么样,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别去谈他了。”
  谭意哥却道:“周大人,公门之中好修行,他多少是你的同榜,你就念在同年的份上,也该拉他一把。”
  周公权道:“我如是不念情份,今天这个宴会,根本就不会邀他来了,别人遇上了这种事,避之唯恐不及,还会把麻烦往身上拉。我好心想招呼他一下,他居然还以为我在打他的主意,一个劲儿的装糊涂不说,似乎还怪我不肯帮忙,若他刚才的态度,可见他约为人了。”
  谭意哥还要说什么;及老博士已经阻止了道:“意哥,这些事你不知道,也不要多插手了,周大人今天是属新第一次请客,你得替他好好招待一下客人才是。”
  周公权也似乎有意撇开这个话题道:“对!对!意娘,你的捷才我是领教了,听说你的歌喉也是绝顶的,快把你的新词给我们唱两曲,让我们一饱耳福。”
  谭意哥因为惹出了事,心中甚感抱歉,倒是十分巴结,她为周公权唱了几阕自己作的歌词,赢得满堂叫好,又为那些客人们唱了几首时下流行的浅俚歌谣,使得那些客人们也兴致万分。
  因为平时,谭意哥是不肯唱那些歌的,这倒不是她自抬身价,而是因为她才思敏捷,出口成章,连一般名家的佳章都很少引用,每次猷歌,都是即席自就,而且据一些饱学之士的月旦,认为她的诗章除了老练不如,气势稍弱外,立意用句,都不比时下的名家老手差。
  有了这个条件,大家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去要求她唱那些过于俗气的歌谣了。
  唯其如此,今天才显得特别难得,而更难得的是那些俚俗的歌曲到了她的口里,听起来就另具韵味,化俗成雅了。
  因此除了先前发生的那一件小小的不愉快外,这一次的宴会是非常成功的。
  包因为有她把气氛调弄得很融洽,周公权与那些大粮户之间的私下公务也谈得颇为愉快,宾主尽欢,在一团和气之下结束的。
  因此,席散之后,周公权特别另外给了她一个盒子,笑着道:“意娘!我在未履任的时候,有人就告诉我说此间的粮户都很难缠,而且也多少有点后台,不易相处,我正为此烦恼,那知今天一会,居然十分顺利,这都是你的功劳,所以我要谢谢你……。”
  谭意哥忙道:“大人这话奴家可当受不起。”
  及老博士也没有走,笑笑道:“你当受得起的,那些个米虫们本来是很惹厌,连我老头子都有点讨厌他们,可是今天他们却通达得很,这多半是与心情有关,人在高兴的时候,就好说多了,所以我才向周大人特别推重,说是你的功劳,叫他好好地酬劳你一下。”
  周公权一笑道:“何须及老推说,我也看得出是意娘的力量,其中有个最难说话的橛头明白地说了,就凭我能让你为他们唱几支曲子的份上,他们也不便再拿了,这不明摆看是你的人情吗?所以找也不说是酬劳了,这里面是一对珠花,东西不值钱,却是我从京师带来的,手艺花样都巧,长沙市上,恐怕还找不到,你拿着玩吧。”
  听他这么一说,谭意哥倒是不便再推辞,而且周公权的语气很随便,她也没想到那对珠花的价值有多高,叩头道谢后,就告辞了。
  及老博士是跟她一起走的,这个老人对谭意哥是真爱惜,几乎是把她当孙女儿一般地疼。
  虽然谭意哥的轿夫是四个壮汉,绝不怕什么坏人欺负了,但是有机会,他仍然要亲自送意哥回到香闺,在她们那儿坐一下,尝尝丁婉卿亲手炖的小点心,再回家去。
  有他老人家伴随同行,的确也有点好处,因为长沙市上有一些新贵的纨裤子弟,经常会拦下曲巷娘子们的轿子胡调一番,谭意可没遇上过这种事,因为及老博士在长沙市上很有威严,那些年轻无赖子弟看见他的大驾,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今天照例回到了可人小筑,丁婉卿也照例地把炖得烂烂的,又用井水湃好的两盏百合莲子汤准备好了。
  一则是为了消暑清火,一则也是点点心,曲巷娼女赴宴,只有侍候陪人喝两盅酒,很少有机会吃东西的。
  一则是没这个规矩,二则也没这个功夫,因为她们每逢上菜的时候,也是最忙的时候。
  所以尽避山珍海味,一道道地摆在她们面前,也只有闻闻香气的份,早在出堂差之前,她们就得先吃点东西,垫垫饥,回来后,再补点小吃。
  谭意哥的身价不同,差不多的场合,她都是在主宾席上,而且也能挨到个座位,多少也能吃到点东西,只是她自己也得见亮,虚应故事一下,也不能大啖大嚼的。
  而且回来后,这一道小点是丁婉卿对她的爱与体贴的表现,母女俩也借这个机会,聊聊出堂差的事,告诉丁婉卿一点外面的趣闻。
  这也算是她们生活中的一点乐趣。平时是母女两个吃,若及老博士来了,丁婉卿就让出自己的一份,所以进门坐定后,及老博士就笑道:“婉卿,今天又要偏了你了,我老头子的酒喝多了,口里正渴得厉害,这东西又凉又润喉还带解酒,我就不客气了。”
  丁婉卿笑着道:“老爷子说什么话,这本就是为你准备的,我怕胖,一向不吃甜食的,丫头今天又费你的神照顾了,那位新来的周大人没笑孩子不懂规矩吧!”
  谭意哥伸伸舌头道:“今天可闯了祸了,不过还好,没挨骂,还骗了样东西回来。”
  她拿出那个锦盒,打开来,顿时珠光灿烂,竟是两架上好珍珠串成的牡丹花。手工精巧不说,就是那数十颗晶莹滚圆的珠子,也价值不菲。
  谭意哥自己也吃惊了道:“这太贵重了,怎么能收呢?我看还是退回给他去。”
  丁婉卿也道:“英儿,你也真是的,怎么不看看就糊里糊涂收了下来,那位周大人没说什么别的吗?”
  及老博士笑笑道:“我倒没想到周公权这小子出手如此大方,既然已经收了下来,也就算了。”
  丁婉卿忙道:“老爷子,英儿年纪小,不懂事!你要多照顾她一点,那位周大人是……”
  及老博士摇摇手道:“你放心,周公权是陆象翁的门生,意哥也是陆老儿的弟子,他不敢对意哥转什么不好的念头,否则陆老儿不拿戒尺打断他的狗腿才怪。”
  “可是他给英儿这么贵重的赏赐,又为的什么呢?”
  及老博士想了一下才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比起意哥今天给他的帮忙来就不算什么了。”
  谭意哥不禁诧然道:“我给他些什么帮助呢?”
  “你帮他气走了蒋田,帮忙他向那些粮户们递出了消息,帮忙他跟那些粮户们达成了协议,大家欢欢喜喜地接洽好事务,这个忙还不够大吗?”
  谭意哥更糊涂了,不禁张大了眼睛道:“我这就算帮忙!我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及老博士笑道:“妮子,你到底还嫩,尽避你冰雪聪明,可是对性情练达,却还是一窍不通,我相信婉卿都已经明白了,你却还不知道。”
  丙然丁婉卿笑了笑道:“那也不算个什么,这个忙也不见得非要意哥来帮,他们自己就能谈好的。”
  及老博士摇头道:“不然,这里面学问很大,尤其是对周公权,更是关系匪浅,他未履任之前,已经有人放出了话,说他是个书橛子,很难说话,而这小子在京师时,也以清高为名,所以那些粮户们都很头痛,今天宴会前,已经有几个人托我探探他的口气……。”
  谭意哥道:“你说了没有?”
  “没有!我也摸不清他的意思,不能贸然地开口,万一碰一鼻子灰,这张老脸往那儿放?我正在为难斟酌看要如何启齿,就发生了蒋田的那回事。”
  “这有什么关系呢?”
  “看起来是没有关系,可是到底他们做官的人心眼儿活,借瑟而歌,利用蒋田的事做文章,衬托出他自己的话。”
  谭意哥道:“我怎听不出呢?”
  “那是你不在意,实在已经很明显,他说蒋田未托他疏通关节,他对蒋田作了暗示,蒋田却舍不得破财,这话有的吧?”
  “这是他说的,但他说的是蒋田呀。”
  “你怎么那么笨,他虽是在说蒋田,其实也是向人表示,他并不是不通窍的人,更不是不通人情的人。”
  “原来此中还有如许大的关键,看来做官不容易,做生意也不容易,双方都要点学问的。”
  “世事无一不是学问,你想蒋田托他行人情的事,应该是件秘密,无论能否帮上忙,也不该在那等场合下说出来,除非是别有用心了。”
  谭意哥默然不语,及老博士又道:“这件事不能假手底下的人,否则就落一个把柄,双方素不相识,难就难在开一个价钱,要在既为对方接受,又不能叫自己吃亏,这一个价钱是历任主管的一个秘函,绝不会列入移交的,所以周公权一直就在这上面斟酌,开口要多了或是要少少了,都会让人知道他是个外行。”
  “怎么要多了也是外行呢?”
  及老博士笑道;“这就是大学间了,漫天开口,超过往例太多,商家无利可图,谁还肯干,这不明显的是个大外行吗!只要让他们知道是外行,他们就会狠狠地杀价了,就好比十分的利。应该是四六拆分,你一开口就叫足了六分,人家一个子儿也不会少。如果你开口要七三,很可能会被对方杀成对折,如果你开口要得更多,最后杀四六的也更多。如果你开口要少了,商家自然不会还价,但是你不就吃亏了吗?”
  谭意哥像是听新闻,她再也没想到一场普通的酬酢,居然能有这么多的内情与曲折。
  及老博士笑道:“婉卿以前是最通达世情的,很多人都来登门求教,就是要请她拿个主意,现在那些人还来吗?二丁婉卿笑道:“偶而还有个把,只是我现在不太接触外面,能拿的主意也不多了。”
  及老博士笑道:“你有这个好衣钵传人,还怕没有消息来源吗?”
  丁婉卿摇头道:“意哥不懂得这些,以前我也很少告诉她这些,她不像我,终身要从事这一行,做个几年,找到个着实的对象,她就要脱籍从良。找不到对象,她也要脱籍,换个地方,等候机会嫁入,所以我不让她懂得太多,有些事知道得大多并不是福。”
  及老博士倒有点不安了,连忙说道:“是!是!婉卿你的顾虑很对,那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丁婉卿道:“老爷子!您可别多心,我没有说您不是的意思,我们不比您,您在京师待过,人头熟,又有声望,别人不会顾虑到您的。我们就不同了,这些年来,我不是没有嫁人的机会,但是我想想不敢,就因为我插进了太多的是非圈子里去了”嫁给谁就害了谁,很多人为了利害关系,不会放松我的,除非我嫁一个与世无争的局外人,但是这种人家不会娶我……“及老博士道:“对!对!意哥还是别再淌进来的好,这长沙市上,官场也好,商场也好,都是一笔算不清的烂帐,你们现在是跟谁都没关系,所以谁都不忌讳,如果你们要跟那一个走得太近了,的确会有很多麻烦……”
  丁婉卿叹了一口气道:“可是我也十分为难,意哥这孩子聪明是够了,就是性子太倔,很容易得罪人,像今天这种情形,幸好是周大人不见怪,否则岂不得罪人……”
  谭意哥笑笑道:“娘!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犯别人的忌讳,如果那位蒋大人没有犯事,我也不过是开个小玩笑,不至于惹他如此生气的。”
  及老博士道:“这倒也是,意哥是个很有分寸的孩子,不会太过份的,今天是意外……”
  丁婉卿苦笑道:“咱们可经不起多少次意外。”
  及老博士拍胸膛道:“没关系,有我老头子跟陆老头儿在,我相信还没人敢欺侮她!这个你放心好了,我老头子今年才七十岁,少说还能活个十来年的,十年之后。我想也用不到我照顾了。”
  丁婉卿忙道:“老爷子说什么呀!咱们妞儿自然不可能混那么久的,最多有个三五年就得找归宿了,可是您老爷子的寿长着呢,咱们妞儿还得好好地孝顺您几年呢。”
  及老博士哈哈大笑道:“你真会说话,可是我老头子却有自知之明,最少还有个十年好风光,人到了八十,不死也开始讨人厌了,我也不要七老八十的惹人嫌,在八十岁前,能够见到你这小妮子有个着落的归宿,我就心安了,否则揪也把你给揪了出来,不让你冉在这个圈子里鬼混了。”
  这一番话说得谭意哥万分的感动,双腿一屈,准备就想跪了下去,哽咽着道:“谢谢您,老爷子……。”
  及老博士若非伸手托住,谭意哥就跪下去了,急得他大叫道:“干什么呀,丫头,别呕我老头子了,你知道我最怕的就是这一套。”
  丁婉卿笑道:“英儿,起来吧,及老爷子的确是不喜欢跪跪拜拜的,他在京师皇宫大内当太医博士,极得内外的推重,可是他老人家在五十五岁头上就告老乞致,就是为了怕那一套繁文褥节,进退曲伸……。”
  及老博士笑道:“可不是,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应召进宫,给皇帝也好,皇后也好,太后也好,贵妃娘娘也好,看一次病,叩一次头,临走又要叩一次头辞行,有一会宫中流行时疫,那几位全都病躺下了,我老头子那一阵几乎成了磕头虫,把腰都磕酸了。”
  谭意哥笑道:“瞧你老人家说的,总只不过才五六个人受得了你的大礼的,那就磕酸了腰?”
  及老博士道:“我算给你听,一共是五处,我由太监那儿接五回旨意,就叩了五次的头,然后进宫,一一请安、诊脉、处方、回奏、叩辞,就是各四次,片刻工夫,已经起跪二十多回,磕了七八十个头了,老夫的医术偏又太高明,着手成春,一剂下去,晚上就退了烧,病情大减,于是再被召进宫内去诊视一遍,换换药方,回到家里,好容易喘了口气,圣旨又到,都是各宫颁下的赏赐,于是又是一连串的磕头,你说那天老夫可不成了磕头虫了。”
  谭意哥听得有趣,忍不住笑道:“别人认为是了不起的殊荣,你倒反而不乐意了。”
  及老博士摇头道:“别人以为这是殊荣,老夫却不以为然,医者父母,老夫虽然不希望要病家给我磕头,但至少也不想去给病人叩头,所以那天我越想越窝囊,顿萌去意,没多久就上表乞归了。”
  谭意哥笑道:“你老人家在大内如此吃香,怎么会舍得放你走的?”
  及老博士笑道:“那自然不容易,可是那时我还有位九十五高龄的祖母在堂,乞恩归养,这是大题目……。”
  谭意哥哦了一声问道:“你老人家的祖母还健在,那位老太太真是老寿星了,现在身子还健朗吧?”
  及老博士轻叹道:“现在若还在,就是一百一十多了,早不在了,不过我的祖母倒是整整活了一百岁才归天的,在一般人而言,也算有福气的了,但是最有福气的还是我这做孙子的,最后还是借她老人家的光,逃避了那个是非窝。”
  谭意哥忙道:“老爷子,你只管看病,还会有什么是非呢,除非是你瞧病瞧出了问题。”
  及老博士笑道:“可不就是瞧病出了问题!”
  丁婉卿也吃了一惊道:“老爷子,你的医道名满天下,怎会有问题呢?”
  及老博士道:“别人要三五天才能看好的痛,老夫一剂而愈,京师供奉的太医博士有很多个,我只是其中之一,每天在御医房最少要有两个人轮值的,本来像那种发热头痛的小恙,轮值的人去看看就是了,重大的病,才要召集大家会诊下方。我在那儿却一个人出尽了风头,怎么会不遭忌而引起是非口舌呢?”
  “可是你的医术在那儿是比人强,还怕什么呢?”
  及老博士道:“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他们在医术上说我是什么性情太臊急,好用虎狼之剂猛攻,徼幸而得逞,不足为法,如偶有一舛,微恙可致人死命……。”
  “这是什么话呢?”
  “不!这话是不错的,我是喜欢用重剂,急攻病源,下方相当大瞻,所以好得快,不像他们,小心过度,唯恐出一点错失,一点小病,也要拖上个十来天……。”
  “这么说你还是在冒险了?”
  “这个我倒不以为,我的药用得凶,但是绝不冒险,我在诊脉时,把对方的情况已经测得极准,可以承受五分的猛剂,我才下五分的猛剂,绝不保留一分,但也不能超过半分,保留一分,则痊愈多费时日,超过半分,那就出大漏子了。”
  “万一有疏忽呢?”
  及老博士笑道:“丫头,这种事不能有半点疏忽的,我在京师三十多岁入太医馆,五十五岁乞养退致,从来就没出过一点岔子,这可不是闹看玩儿的。”
  “既然你没有出过岔子,还怕什么是非呢?”
  “问题在于我的诊法,御医院人说我该去为一般升斗小民诊病,而不该在皇宫大内,因为皇宫的人,命比较值钱一点,不能供我作冒险之用。”
  “这话有人信吗?”
  及老博士轻轻一点:“总是要有人相信,才会有人说,有些人是认为自己该比别人珍贵一玷,而且有的人是希望生点小病的,那些人在我手中就无所遁形,想得到对我不会太欢迎……。”
  谭意哥道:“从来才人都会遭嫉的,老爷子也不必为了这个而耿耿于怀。”
  及老博士大笑道:“我这把年纪了,什么事还看不开?还要你来安慰我!”
  谭意哥笑道:“我不是安慰你,只是为你不平而已!”
  及老博士笑道:“没什么不平的,我反而感到高兴,有这一手医道,我那儿不可以活人救命,何必一定要在太医院去侍候人,所以我丁忧期满后,京师再度徵召,我就推病辞绝了。”
  “那能推得掉吗?”
  “一个做医生的人,要想使自己生点病还不简单,我们固然能够为人治病,但是反其道而行。就能造病了,比如说热病施以凉剂,用在一个正常人身上,就会得寒症了。”
  丁婉卿笑道:“这一说真是不能得罪你老爷子了,否则你只要随便施下子手脚,别人还蒙在鼓里呢。”
  及老博士笑道:“可不是,所以老夫在长沙城里,横冲直闯,没人敢惹我,就是怕我这一手。”
  谭意哥自然知道他说的是笑话,因也顺着他的口气道:“老爷子,那就麻烦你一下,再送我出去一趟。”
  丁婉卿愕然道:“这么晚了,你还要上那儿去?”
  谭意哥回答道:“我想到那位蒋大人的府上去一下,一则是向他赔礼道歉,再者也把情形告诉他一下……。”
  及老博士道:“蒋田那小子别去理他,这家伙人缘坏透了,所以才会被人整成这个样子。”
  谭意哥道:“话不是这么说,他为人如何是他的事,但终究是为了我,他才获罪了周大人。”
  “不关你的事,周公权不是说了吗,是他不通窍。”
  “那是他还不知道其中厉害。”
  及老博士道:“他怎么会不知道。”
  谭意哥道:“我相信他不知道,一个人人都讨厌的人,绝对不会知道别人对他的看法,否则他就不会我行我素了,正因为人人都讨厌他,所以才没人去告诉他,以至于他自己也这么糊涂下去。”
  及老博士道:“你又何必去管他的事呢?”
  谭意哥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倒不是喜欢管闲事,而是听我母亲在我小时侯说起一些罪犯们流配的惨事,心里很不忍,边关的苦况绝不是一个读书人所能受的。”
  及老博士道:“他肯听你吗汁那个家伙视钱如命,你要他拿钱出来打点,无异是要他的命。”
  谭意哥仍是坚决地道:“他是不知道厉害,存心豁上了,以为去了纱帽能保住钱财,如果他知道去了官,家财仍不免入官,就会改变初衷了。”
  丁婉卿道:“丫头,你怎么知道的?”
  谭意哥道:“我听周大人的语气里好像约略地表示过,说他太不开窍,钱财是绝对保不了的,入了官,大家捞不到,人家会更恨他,如果狠狠心,舍了大的,说不定还能留份小的,人也免了吃苦受罪…:。”
  丁婉卿笑道:“你倒是挺细心的,才听见那么几句话,居然能想得这么多!”
  谭意哥道:“娘,我估计得是不是正确呢?”
  丁婉卿点点头道:“不错,差不多就是这样子了,这位蒋大人真不会做官,其实在别人干他那份差,不但落得皆大欢喜,而且还能满载而归的,长沙素称富庶,主簿钱粮,更是大好的肥缺,怎么会弄成这样子的!”
  谭意哥道:“总也是那一点才气害了他,所以才跟人家格格不入。不过话也说回来,他多少总还有那么一点骨气,所以我才觉得他多少有点可敬之处。”
  及老博士笑道:“他要是真有骨气,就不会叫人抓住小辫子了,做官的人可以有骨气,也可以有脾气,但就不能有贪念,穷得硬扎一点,谁也无可奈何他的,像他那样只想自己独吞一份,怎么会不出毛病?”
  谭意哥笑道:“他真要有本事独吞,倒也不会舍不得拿出来打点了,而且也不至于在任上这么多年了,我想他是根本不懂得其中有多大好处,自以为管得紧,弄了份小的,却糊里糊涂漏了大的,现在出了漏子,别人却全推在他头上了,他自己也懵然不觉。”
  及老博士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谭意哥笑道:“想也想得到,如果真是他一人独攒,牵涉不到别人,恐怕也难以打得通关节,别人要他拿钱出来疏通,就证明事情掀开来,多少也会牵连到别人的。”
  及老博士点点头道:“你这妮子可真不得了,居然能想得这么远,真可惜你是个女孩子,否则的话,能弄个一官半职,倒是真能做点事。”
  谭意哥道:“老爷子,你到底肯不肯陪我去嘛!”
  及老博士道:“去!去!你坚决要去,挑上了我老头子作陪,我还好意思说不去,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得陪着。”
  谭意哥一笑道:“瞧您说的,这是好事,您是在帮助人,是修德。”
  及老博士道:“我倒不是修什么德,这一辈子我没做过亏心事,年纪也活够了,福也享过了,要说为儿孙积福,我最反对这话,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没有做过什么让他们见不得人的事,没有让他们走在路上被人指着背后言语,就已经对得起他们了,不必再为他们去积什么福。谭意哥笑道:“那就为修修来世吧。”
  及老博士笑道:“那就更为无稽了,我连这辈子都不信有什么冥理天报之说,那里还管得到来世去,这辈子能够无愧于人,于愿已足,有没有下辈子实在很难说,何必预先就为来世去忙去。”
  谭意哥道:“老爷子,您要是这种抬法,我就不敢劳您的大驾了。”
  及老博士笑道:“去我是一定去的,那是为了陪你而去,要你记住这份欠我的人情,不准拿什么积福积德来推托,我真要积德,就不管这件事。”
  谭意哥笑道:“瞧您老人家多小气,还要跟我计较这些,反正我受您老人家的恩惠多了,也不在乎再加上一两桩,记情就记情好了,只是您老的最后一句话,我可实在不懂,难道那位蒋大人很不堪吗?”
  及老博士道:“他若是官声廉洁,就不会出漏子了,若是真要讲气节,就该一介也不取,否则要弄钱就得圆滑聪明点,使得大家都有份,做到皆大欢喜,也是另一种为官之道,这小子又要钱、又要名、又贪又不通人情,好官不会做,连贪官地做不好,这种人真该活活该杀,还去给他说什么人情!”
  谭意哥笑笑道:“您老爷子好像有满肚子的牢骚呢?”
  及老博士也笑道:“我怎么不满腹牢骚呢?我这太医博士还是从三品的大员呢,手头上却看不见一个钱,连称药配剂都不从我的手,下错了方子要下天牢治罪,治好了病人,捞了点赏赐,还得贴上送给太监的红包,皇帝老儿感恩图报,送我一两样古玩,沾了御赐两个字,连变卖都没人敢要,我却要花掉一半的价钱去应酬那些内臣,几年供奉下来,依旧两袖清风,耳朵里只听到人家做官发财,叫我怎么不生气呢?”
  说得丁婉卿跟谭意哥都笑了起来。
  丁婉卿一面笑一面道:“老爷子,本来这件事我也不赞成意哥管的,因为这不是我们这种身份该管的,可是意哥这件事又略略不同,因为那位蒋大人是在席上公开跟意哥呕气而去的,如果将来犯了事,说出来对孩子不太好,不明内情的人,还以为是意哥把他给弄垮的呢,所以还是麻烦您老爷子辛苦一下吧。”
  于是及老博士又陪着谭意哥去到了蒋田的寓所,蒋田正在生气,听说谭意哥来了,只以为是来赔罪的,火气更大,一迭声的叫家人出去,弄得及老博士火了,上前道:“你们去告诉你家主人,就说我及时雨给他请安来了,问他见是不见,是否也要出去?”
第 二 章
  及老博士的名号已经很久不用了。
  因为他长长沙闻人,年高德劭,几乎无人不识,无人不知,大家都以及老称之,无论上那儿去,都不用名刺了,蒋田的家人自然是认识他的,一见老头子发了脾气,一面道歉,一面赶紧进去通报了。
  蒋田听了很生气,砰地拍了下桌子道:“这老儿太欺侮人了,我受了一场奚落,他难道还认为不够,居然带了粉头,上门来调侃我了!”
  蒋田的夫人倒是比较冷静,见状劝他道:“老爷,及老先生在长沙是有名的老好人,古道热肠,我看他不会做这种事,说不定是来帮老爷说项的。”
  “那他把那个粉头带来干什么?”
  “老爷,这位谭姑娘我也听说了,是位有名的才女,虽然在席间对你有所不敬,可也不能怪她,平心而论,是老爷先去撩拨她的。”
  “可是她用木枣着绯之句,分明是讥讽我将要出事情,这未免太可恶了吧!”
  “那是老爷的多心,老爷的事情只是略有风闻而已,知道的人不多,她又怎么会知道呢,我想是无心巧合,老爷心中有事,便错想到那儿去了。”
  蒋田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他的夫人又道:“倒是老爷负气一走,事情反而喧开了。周运使没有把老爷挽留下来,分明是很不高兴,对老爷的事还会保密吗?”
  “这个,我想不太可能吧,周公权纵然不记同年的交情,也犯不着拿这种事对人说去。”
  “他为什么不说,今天请的客人都是此地的大粮户,有几个跟老爷的事很有关系的,他正好借这个机会点出两句,让那些人对他心里有个顾忌,回头在商量正事时,不敢欺他是个生手了。”
  这一分析居然大有见地,蒋田叹道:“人情冷暖秋云厚,世路崎岖蜀道平,那个周公权以前看起来还很不错,颇有点头巾气味,想不到一别多年,宦海浮沉后,竟变得如此的圆滑奸诈了。”
  “老爷,他若是还像从前那样拘谨老实,今天又怎么能够爬上运使的位置呢?”
  蒋田点点头,又叹了口气。他的夫人道:“及老先生来访,多半是与老爷的事情有关,老爷快出去迎接吧。”
  蒋田点点头,这才吩咐肃容入内,他迎到中堂门口,正看见及老博士扶着谭意哥的手走来。
  此刻他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对谭意哥也没有先前那么反感了,因为他是个文人,多少还保有看一点文人的气质,虽有斯文相轻之说,也有着同气相重之意的,在内心里,他对谭意哥的诗才,倒是相当激赏的。
  因此他一拱手道:“及老先生,谭姑娘,难得玉趾光降,蓬荜生辉,请!请!”
  对他态度的改变,两个人倒是颇感诧然,及老博士准备了一肚子要骂人的话都收了回去。
  蒋田的这种改变,无论如何是好的,谭意哥低声道:“蒋大人,奴家是来向您负荆赔罪的。”
  蒋田哈哈大笑道:“说那里话,酒席小谑,岂能认真,而且是下官先冒犯了贵姐妹,谭姑娘这么一说,倒叫下官不好意思了;何况姑娘才思敏捷,下官只有佩服,下官在席间失仪,实在是心中另有事故……”
  把他们迎了进去,因为谭意哥是个女客,虽是曲巷歌女,但是身份却舆一般的不同,所以蒋田倒不像在席间那么傲然无礼了,特地还把自己的夫人张氏秀锦唤出来,以便于接谈。
  猷茶已毕,及老博士才开口叫他的号道:“敬先!你要是早就如此通达,不就是好了吗,你知道刚才那一走,为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吗?”
  蒋田讪然地道:“是!是!学生因为心中有事,一时兴发,才有失礼之处,想必周运使一定很不高兴。”
  及老博士道:“岂止是不高兴,而且还说了很多话,正因为听见了这些话,意哥才急急地要我陪着来看你,一则是向你道歉赔罪……”
  蒋田忙道:“那可不敢当,是我启端在先……”
  及老博士一笑道:“道歉只是件顺带的事,纵然她不来,你也不会记恨在心而去报复她的,再说她是陆象翁的得意门生女弟子,喜欢得不得了,连洲史要想欺负她都没那个胆子。”
  蒋田笑笑道:“谭姑娘的大名我是早就领教的了,只是心中不服气,才想找个机会,跟她一较而已,结果是自己找了一场没趣,以后再也不敢了。”
  及老博士道:“这些都是空话,咱们不谈了,现在说重要的,我们也是为这个才来的,敬先,周公权说你出了点麻烦,找他去疏通的。”
  蒋田讪然道:。“是学生一时的疏忽,叫人抓住了一点舛错,原以为周运便是同榜进士,才去请他帮忙说项的。”
  及老博士叹道:“敬先!不是我说你。你也做了多年的官了,怎么连这点脑筋都转不过来,同年同榜,不过是说说而已,那有多少真交情的,如果你的情况比他得意,你才是他的同年,官场中讲起来;一开口说xx与我同年,那一定是指春风得意的人……”
  蒋田脸色微红道:“是!学生也知道现在跟他说这些是高攀了,不过因为当年他跟学生在同武进第时,还颇谈得来,看他还不像个过份势利的人。”
  及老博士一笑道:“他若不势利,怎么会爬得比你高出许多,这家伙外面既享清名,私下特擅钻营,比一般的人更懂得做官,你去找他疏通,人倒是找对了,他一定会尽力帮忙,只是开出来的条件过于惊人……”
  蒋田道:“是的,他还没有正式开条件,光是透的几句口风,就叫我知难而退了,我若是要满足他的胃口,恐怕真的要落个两袖清风,连多年的宦积和省吃俭用聚下的老本都得贴上才够呢。”
  及老博士道:“这倒不是他狮子大开口,你找上他办事,是要这么多,因为他要借机会送些人情且多方示好,需用自是不在小数。”
  蒋田愤然道:“他怎么可以拿我的钱去做人情!”
  及老博士笑笑道:“这就是他会做官的地方,他也没有带了万贯家财来赔的,一路青云直上,自然是门路通,惯会慷他人之慨,使得各方面皆大欢喜……”
  蒋田道:“我却不吃他这一套,最多是去了这顶乌纱帽而已,二十年进士及第,依然是个六品胥吏,书不比人读得少,能力不比人差,仕途困顿,这个官我地做够了。”
  及老博士道:“敬先,难怪周公权说你不开窍,你的确不开窍,事情全照你自己的想法看法来,那有这样如意的,官做得得意与否不说,你不想干,这个位置等着的人还多得很,问题却在你不该司管钱粮,更不该把毛病出在这上面,那就不是丢官所能解决的了。”
  蒋田道:“学生疏漏的数目,比起别人来,相差不知多少倍,人家也只是罢职而已,难道我还会充军杀头不成?”
  及老博士道:“钱粮的案子可大可小,因为是跟黎庶有直接关连,朝廷最重视此项,认真地办起来,那怕你只是升斗之失,也足可判你个充军边疆,家人发官的。”
  蒋田一惊道:“有这么严重?”
  “事在人为,但看人家怎么办了。”
  “可是去年衡州主簿杨大年……”
  及老博士叹道:“你又来了,老是拿人家来比,杨大年的案子是大,惟其大,才没有关系,因为他牵连的人多,层层相关,官官相护,他比你会做人,也比你会做事,所以才有人相助,你呢?”
  蒋田不语,及老博士道:“你平时不得人缘,出了事,大小都是你一肩挑,甚至于平时瞧你不顺眼的人,还会落井下石,那就小不了。老弟!性情耿介并不是不能做官,但是必须不出一点错。”
  蒋田长叹无语,及老博士又叹道:“还有就是你如果知道自己有事,应该找对人,你的事情并不大大,无须找到周公权,也能摆平的,那样子花费就少得多,可是你偏偏去找了周公权……”
  “我是想跟他多少还有点交情。”
  “话是不错,他也不是不讲交情,而且对你的事他一定尽心,只是他开的条件,不容你打折扣,你非接受不可;更糟的是你已经托了他,地无法换人了,即使你另走门路,别人也不会为了你去得罪他,除非你能找到能够吃得住他的人,你有这个办法吗?”
  蒋田叹道:“及老,学生一向疏于人情,您又不是不知道,否则也不会困顿若此了!”
  及老博士点点头道:“所以说了,你只有咬牙忍痛,接受他的安排,今天你使酒闹气,他不作挽留,这很明显,他是借机会先撕破脸,日后案子到他手上,他方可以摆脱人情,除了你自己向他低头外,别人再也无能为力了。”
  蒋田听得呆了,半晌才略带哽咽地道:“真想不到,要坑我的竟是这位老同年。”
  及老博士道:“敬先,别记得他是你的同年,记得他是你的上宪,你就能通窍了。”
  蒋田的夫人张秀锦忙道:“老爷!钱财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及老先生如此劝谕,你还不明白!”
  蒋田眼睛润润地道:“我怎么不明白,只是不服这口气而已!”
  及老博士笑笑道:“敬先,你说这句话,就表示你在官场里实在还不够资格,要想做官,就不能有意气,绝不能不服气,如果你能够凡事心平气和,逆来顺受,那才能够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蒋田摇头苦笑道:“这个学生恐怕这一辈子都学不成,学生天生就是这付性情,这些年来,已经磨去了不少火气,再地无法委屈自己了。”
  及老博士道:“在人屋檐下,谁能不低头,如果你还想在官场中混下去,就得学圆滑一点,否则你就干脆别干了,因为你若不改脾气,迟早还会再出事的,这一次还总算勉强有点底子可搪,再来一次,你可就真的倾家荡产了。”
  蒋田沉思有顷才道:“及老说得是,这份揪心的差使,我是干腻了,也真想就此回家种田去,可是若要照周公权的意思打点下来,我连家中那几亩薄田都将不保,回去之后,连生计都成问题。”
  谭意哥道:“这个妾身可以稍尽棉薄。”
  蒋田夫妇都为之一怔,及老博士笑道:“我知道你们母女俩底子还不错,也能拿得出,可是敬先不会接受的。他生性耿介……。”
  蒋田也道:“谭姑娘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是下官绝不能接受你的资助。”
  谭意哥笑道:“老爷子跟蒋大人都会错了妾身的意思了,妾身再不懂,也不能用这种方法来冒渎蒋大人。”
  及老博士道:“敬先现在缺的就是银钱,你若是不从此道着手,根本就帮不了他的忙。”
  谭意哥微笑道:“妾身不能在银钱上为蒋大人报效,但可以在另一方面着手,让蒋大人少一点花费。”
  及老博士道:“这个办法倒不错,让他能撙节花费,也就等于帮了他一个大忙了,只是周公权那儿,恐怕不容易说上话。”
  谭意哥道:“妾身虽说不上话,却有能说上话的人,你跟陆老爷子的话,他总不能不听吧?”
  及老博土笑道:“丫头,你别拖上我了,周公权对我虽然很客气,也是客气而已,不见得能够卖我多大的面子,倒是陆象翁那老儿还真管点用,他要是开了口,周公权非听不可,只是陆老儿面前更不好说话。”。
  谭意哥道:“妾身去求他,说什么也要他答应。”
  蒋田愕然道:“姑娘去求他?”
  谭意哥道:“是的,我去求他,要他出面关说,而且责成在周大人的身上办通,周大人不得不理会的,当然,只凭关说还是不够的,多少也要让他好办事,但是我想打个对折也就差不多了。”
  蒋田忙道:“若能为我留得一半,我立刻就辞官不干了,这倒是要多多麻烦谭姑娘了。”
  谭意哥道:“不敢当,不敢当,陆老爷子睡得早,今夜是不便去打扰了,明天一大早我就求陆老爷子去。”
  及老博士点头道:“不错!只要找到陆老儿出头,周公权说什么也得卖个面子,只是陆老儿很难为人说话的,也只有意哥可以搬得动他,敬先,这下子你可以先放一半的心,等看听回音吧,被也深了,我们不多打扰了。”
  两人在蒋田夫妇千恩万谢中告辞出来。
  第二天谭意哥果然求准了陆象翁出头为蒋田关说,老师有了吩咐,周公权自然好说话多了。
  这件事使得谭意哥更有名了。不是说她神通广大能运动官府,而是赞美她的襟量宽大,有侠气。
  因为她刻意帮助奔走的是一个跟她拍桌子冲突的人。
  不过这件事也为她带来了一些困扰,有些人见她能把蒋田的事情摆平下来,就为了一些别的事也来求她。
  谭意哥却峻然地拒绝了,她说自己并没有什么力量,这完全是陆象翁跟及老博士的面子,两位老人家之所以肯为地出力。
  无非是念在她得罪了蒋田而使得蒋田失和于周公权,不愿意把事情闹大后,把她也牵进去。
  这种事可一而不可再,如果她再为别的事情去相求,是不知自爱,也一定会碰上一鼻子的灰。
  听了她这番话后,有的人倒是打消了意图,但也有些人不死心,继续再干求,谭意哥的话就不客气了。
  “老爷!意哥只是一名歌妓,您要听曲子,奴家当得侍候,除此以外,奴家实在没有能为老爷效劳的,所以老爷的赏赐,奴家不敢接受,这不是奴家不识抬举,而是奴家没这个本事,老爷也想想,奴家要能帮得上这种忙,还会操此贱业吗?”
  被拒绝的人固然心里不痛快,可是说出来之后,不仅没有损及谭意哥的声名,反而使她更受到尊敬了。
  大家都认为她懂得自爱。
  谭意哥落籍一年零四个月。
  长沙镇守使又易人了,因为这是个重镇,也是一个油水好的优缺,外镇要内调人京,总要先在这儿落脚,干上一年半载,想法子充实一下官囊。
  继任的是魏谏议魏公。
  他也是一个喜欢咬文嚼字的斯文客,对谭意哥尤为激赏,除了公务之外,只要是私人酬酢、他都会把谭意哥带在身边。
  而历来到长沙游宦的官儿,差不多都要一游岳麓山的,而镇守使上任,第一件事也是祭岳麓山神。
  山神庙中供的何方神明不详,据说十分的灵验,泽被一方,保佑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虽然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祭山之举,似乎已经相沿成俗,相传十几年前,有一位镇守使比较固执,硬是不信邪,不肯去祭岳麓,结果偏就在那一年洞庭水溢,倒灌入湘江,造成了长沙百年难得一见的水灾。
  继大水之后,又是飞煌成灾,使得那一年的收成几乎全部落空。
  幸好长沙素称殷实,仓廪中储粮够,没有形成大饥馑,天灾本是不可逆料的,巧就巧在偏偏发生于那位镇守大人不肯祭山的那一年。
  于是老百姓就归咎于镇守便不肯朝山,得罪了山神所致,虽然没有公开地杀官造反,但是也已经闹得很厉害了,商家民众,自动地罢市三日,斋戒祷天,祈神息怒。
  罢市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也是百姓们对牧民的官吏所作的一种无言的抗议。
  事情一出,惊动朝野,朝廷立刻派员前来调查。
  当然,朝廷也不能承认这是山神震怒使然。
  如果由京师倡导迷信,那就会招致天下大乱的,居朝的那些大员们都是饱学之士,也不会容许皇帝发出那样糊涂的诏令,不过那位镇守使仍是丢了官。
  理由说得很妙,说他未恤民隐,有负圣恩,不足以为民父母,应予革职削爵为民。
  起诏的人可以说是天才,朝廷不能倡导迷信,但是也要能平息民怨,重视民意。
  既是本地方有此习俗,而且山神所需极微,不过每岁一祭三牲,并不致扰民太甚,做州牧的就应该尊重民意,未恤民隐四个字,下得可圈可点。
  继任者自然不会再做那种激起民怨的傻事,立刻备了猪羊牺牲,隆重祭山,说也奇怪,果然自此后十几年来又是风调雨顺的丰年了。
  于是祭岳麓就成了镇守使的例行公务了。
  每岁一祭,固不可废,但时间都是在秋收之后,猷上当岁的新谷,佐以牛羊等太牢少牢,作为酬神庇佑之猷。
  好在岳麓离长沙并不远,隔着一片湘水而已。
  这是以前的楚国旧邑,楚人最信神鬼。
  大诗人屈原的九歌篇中,就有湘君、湘夫人之篇,叙述的是洞庭的水神。
  而且虞舜的妻子湘妃,也被楚人奉为神灵,到处都有湘妃娘娘庙。人到了这儿,不信也已相信了三分。
  祭神都是在秋天,秋高气爽,借机会游游山,玩玩水,以畅身心,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岳麓山神很好说话,只要官儿来祭就行了,并不要他们薰沐斋戒以示虔诚,所以后来的几任镇守使,除了一两个笃信神明的,认真当回事情来做。大部份的人都还有点书卷气,虽不敢漠视民隐,再闹出一次罢市丢纱帽的笨事,但也不甘心向习俗低头。
  于是他们借题而发挥。官袍笏带不容马虎,却又携就丽姝名媛,广邀名士,在秋祭之时,置酒山中,畅游一日,因此也造成了一年一度的盛事。
  当然,能够被邀为镇使游伴的曲巷神女,一定是个中翘楚,自然谭意哥落籍以来,一连两年,这个光荣就被她包下去了,别的人也不去争,想争也争不过。
  魏谏议魏大人本来对谭意哥十分激赏,这次随行的自然也非她莫属了。
  镇使大人代表百姓献上牲礼后,就轮到百姓们去祭拜了。
  平时冷落的山神庙,突然变得热闹异常,庙里的几个火工道人更是笑逐颜开,一年的收计,全靠这一天了。
  正因为是山神庙,供的是神灵,没有和尚,不事斋戒,神案前鸡鸭鱼肉罗列,朝山的人不忌荤腥。
  庙前的芦棚是官府们专用的,冠带云集,钗鬓错横,有的召了曲巷中的优伶为侣,有的则带了家眷前来,大家都知道这一行是游乐的性质重于虔敬的心情,只要衣冠整齐,在神前不失礼仪,行过祭典,就算是交了差,以后则是与神同乐,可以放浪形骸了。
  只不过同一天进香朝山的百姓们也很多,多多少少还要有点顾忌,不便太过份。
  但那也只是几个职位大一点的主官,至于那些僚属们,则宁可脱离官方的行列,到左近的大户们私设的家棚中去,那儿才是真正的痛快尽情呢。
  魏谏议行完了礼,三献牲礼毕,由差人护卫着到棚中憩息,看着长沙城中以次的大小辟吏们一一循序去到神前拈香行礼,当这些老爷大人们行过礼后,就是眷属们前去拈香了,她们较虔诚,不仅是顶礼膜拜,而且还喃喃地低声祝祷,大概是感谢神明一年来的照顾;然后再祈求神明对来年的庇佑。
  魏谏议看看笑道:“这些人倒也够大方的,一共才献上那么点东西,却提出了无穷的愿望,神明真要是打打算盘,不气得给她们一脚才怪。”
  谭意哥笑道:“大人这话不公平。”
  她因为跟魏谏议混得比较熟,所以谈话较为直率而不太客气,魏谏议也不在乎笑道:
  “意哥,你专好抬,一路上光是挑我的错,这次又抓住了我什么语病了?”
  谭意哥笑道:“以前妾身对大人如有放肆之处,请大人多多包涵,不过刚才那句话,倒真是大人的疏失。”
  魏谏议道:“这个我倒不承认,我说的没有错呀!”
  谭意哥道:“山川之神,有如人间的牧民之官,他的职司本来就是庇护一方,降福于民,惩恶彰善,人们对神明的奉献,只是为表敬意,并不是拿来作为向神明的交换,即使一无所献,神明也不能放弃所司:假如神明如大人所言,斤斤计较的话,则一方生灵苦矣……。”
  魏谏议听得一震,脸上不禁有点讪色道:“说得好!意哥,你倒真不愧为我的良友,随时随地都在弹诤我的过失疏忽之处。”
  语毕顾左右一笑道:“幸亏我在操守上还自信过得去,否则听了意哥这番话,就得找个洞钻下去了。”
  魏大人本身家道殷实,他做官是为了真正地求个出身,取蚌功名,倒不在钱财上打算。
  也因为如此,谭意哥才敢如此放胆而言,明里是纠正他的语中之失,暗里却是衬托出他的清廉操守。
  所以魏镇守使口中认输,心里看实欢喜。
  看见山下还有不断的人潮涌上来,笑笑道:“意哥,我有对联句,倒要考考你的捷才,朱衣吏引登青嶂,即情即景,你看该如何对来?”
  即情即景,上旬好出,随便抓住一个题材,溶以文词就衍了,然而对句却不易搜求,既要对景,又要对字,对意境,而最难的又是最后一项意境。
  因为上句只随兴之作,有时往往为神来之笔,独此一情一景,找到相称的就很难了。
  所以往往有许多绝对,至今尚得半付,有上句而无对句,虽有人勉强缀拾成偶,但是在意境上却相差太远,即使字句能够将就过去,终而无法使人拍案叫绝。
  魏谏议的上句并不难对,却难在即景,朱衣吏引登青嶂,是在描写眼前景象,穿着朱红号衣的差人,引着那些官儿们,一步步地上山来,登临这青翠的峰嶂。
  佳句天成,而且意境高超脱俗,有神仙富贵气,也有拔尘之趣。
  魏谏议出完上题之后,十分得意地道:“这上句是我一时兴至,虽为符景,却也堪称神来之句,我自己还没想到对句,看来也不太容易找到,我们别让意娘一个人苦思,诸公也帮着想想。”
  不等他开口邀,其实每个人都早已在构思对句了,这是人情之常,纵然是不识字的老妪,听见别人在猜谜语时,即使没人问到她,也喜欢插上一两句的。
  不过要想找一个对称的句子实在不容易,朱衣吏写情状人还兼定了身份,是最难对偶的。
  山道上人迹不绝,怎么会不能对称呢,难在要于三个字内,说明了人的身份、特徵颜色。
  于是纷纷有人在行句:“紫靴童……”“白发翁……”
  对上了人,却又无法找出事与景。
  总算有一个人眼睛尖,思路快,用手指看一边的山道上,大声地念道:“黑面汉跌落黄尘。”
  一个黑脸的汉子,下山时因为不小心,一脚踏空,没踩在石阶上,滚落一旁的山沟里,幸好是秋日干晴,山沟里没有水,沾了一身的黄土。
  句子不算太雅,却是眼前实景,而且字字都算能合上句,能如此,已经非常难得了。
  于是举座一片掌声,以为赞美之意。
  魏谏议笑道:“到底姜是老的辣,象翁捷思,仍非后生所能及,佩服!佩服!下官贺一锺。”
  原来对出下句的是陆象翁,他也十分得意,看见谭意哥捧着酒壶来为他斟酒时笑着道:
  “意娘,你素称捷才,这一次可被老夫抢了先吧,我的对句如何?”
  谭意哥笑笑道:“你若是别的人,我一定说佳句天成等一类的奉承话,可是您是我的老师,而您的学生中有很多都是庙堂之器,一代文宗,我就要挑毛病了。”
  陆象翁笑捋着长须道:“你还能挑毛病,快快说来,老夫最喜欢就是别人挑我诗文中的句病,一再改正,才能达到精美无瑕,老夫经常是一篇既成,自己反覆讽咏,再找几个老手过目,听取了他们的批评后,重予推敲,最后才定篇,这是做学问的应有态度。”
  谭意哥笑道:“我知道老师有这种接受批评的虚怀雅量,才敢放肆而言,否则我就不开口了。”
  陆象翁道:“快说!快说!老头子不要听那些奉承话,快说我的毛病在那里,老夫自认这一句已经浑天成,无瑕可击了……。”
  谭意哥笑笑道:“首先是字面不称,朱衣吏,对黑面汉较为勉强,衣跟面字对不起来,物物相对,不脱其类,我举个例子好了,黄金对白面,色对色,物对物,不能说不工,可是物异其类,就不如白银来得自然。”
  陆象翁听了笑道:“你这小丫头倒是真会挑毛病,不过你说的也的确不错,朱衣吏对黑面汉,的确是不大工稳,只是你要知道,这是即景生趣,在字面上就无法太讲究的,还有什么毛病吗?”
  “有,还有就是意境上的差别,朱衣吏引登青嶂,是下界官诣神仙府,富贵中有出尘之意趣,何等高超,您那句黑面汉跌落黄尘却只是人间俗景,引得哈哈一笑而已。”
  陆象翁叹了口气道:“意娘,这一驳,倒使老夫哑口无言,想抬都找不到说词了。”
  魏谏议道:“意娘如果入阁衡文,恐弄三十年也出不了一个状元了,这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
  陆象翁道:“魏公,这倒不能说她过苛,评文论时,原该如此,鸡蛋里挑骨头,是无中生有而存心挑剔,她却是真正地找出了毛病。”
  魏谏议道:“但这是即景拾趣,不能够那样子评的。照一般的习惯,除非有更佳之作,否则就不够资格评旦别人的高低,意娘可能不知道这个规矩……。”
  陆象翁忽然笑道:“意哥不知道参加了多少诗文酒令,抢尽了多少光采,那有不懂这个规矩的道理,她参加文酒之会,不像别的人只是去凑兴助趣,而是抡笔对仗的,而且有好几次被公举为台主,规矩早已烂熟了的。”
  回头看看谭意哥笑道:“小表丫头,你一定是有了好句,所以了把老头子的批评得体无完肤,快快说出来,让大家听听你比老夫的高明在那里!”
  谭意哥道:“奴家是胡掇得一句,因为自己并不满意,所以不敢提出来,可是比老师的那一句要略好一点,因此我敢挑老师的毛病,请老师多多原谅。”
  陆象翁大笑道:“你还挑少了我的毛病?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帮看及老头儿挑我的眼,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而且这一年多来,经你仔细的挑剔后,老头子居然还颇有长进,别人是老师教徒弟,我这个老师却是求教于弟子,说来也惭愧,好在韩昌黎公的师说中曾云: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有这一段先哲不朽的名言在,老夫也就不觉得丢人了。”
  陆象翁一直是以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作为宗匠,一文一句,莫不奉为圭臬,口头上经常提起来。
  谭意哥笑道:“可不是吗?我只能动动老师诗中的字句,那不过是游戏小技之作,你的立世言志巨作,我可是一字不敢妄论的,至于传之千古的大块文章,我连看都不太看得懂,更不敢乱着一个字了。”
  捧得陆象翁的嘴都笑得闭不拢了,手指着她道:“小表,我明知你是在阿谀奉承我,可是听在耳边,乐在心里,想骂你也舍不得了,还不快把你自己的对句念出来,如果没什么道理,老师可要打你的板子,惩你信口黑白了。”
  谭意哥道:“在那大汉摔交之前,有一个老尼姑伴着一个妇人下山去,相信大家都看见的,我的对句是”缁衫尼邀入红尘“。”
  众口一片交叹,陆象翁念了两遍,才叹道:“意哥,没得话说,老头子认输,现在老头子也觉得自己那一句不妥之处仍多,最糟的是主宾不明,魏公的上句是朱衣吏引登青嶂。被引的登山之官,是以客隐主的表法,,我的黑面汉却是自己说自己,连主带宾一身兼了,缁衫尼邀入红尘,也是以宾隐主的手法,暗隐那作伴的妇人,词句意境,都比我好得多。”
  魏谏议也轻声一叹:“下官总以为对句只是文字趣味中的游戏小技而已,却不知还有这许多大学问在,今天听象翁一说,才自知浅薄。”
  陆象翁笑道:“别捧我,高明的是这小表,她用邀入红尘,就是在刻划出宾主不明的毛病,否则只有凡人把尼姑邀入红尘,怎么有尼姑邀入的呢?她是为了将就上句的意思,不得已才本末倒置,但是比我只得一半好多了。”
  谭意哥忙道:“老师,我得句在您之先,尼姑下山也在您的大汉跌倒之前,怎么会是存心刻划您的语病呢?”
  陆象翁笑道:“丫头,别强辩,就算你不是存心刻划我的错处,但是宾主不明的毛病,你定然已经看出来了,却不说出来。是什么意思,给我老头子留面子?”
  谭意哥笑道:“那倒不是,我想您是就地捉景,脱口成咏,根本没时间去推敲。”
  陆象翁道:“我的确是未加推敲,否则就不会随口而出,落此败笔,可知文章还是急不得,草率之作,徒留笑柄,这虽是小事,却足引以为戒,不过你的对句已经很工稳了,为什么不念出来呢,你先开了口,老头子自然会藏拙,也不至于丢人了。”
  谭意哥道:“我还是不满意,正如您所说的,尼邀世人入俗是本末倒置,而且尼姑着的是袈裟,这两个字又不能拆开的,勉强用了个衫字,总觉不妥。”
  魏谏议笑道:“我先听了象翁之作,认为已经是巧夺天工了,可是经你一评,才知道确有未尽之处,你自己的这一对,再也无人能及了。想不到你还不满意,意娘,要是像你这样挑剔法,恐怕就没人敢开口了。”
  陆象翁笑道:“可不是吗,今春我的门生举行诗会,老头子带她来作台主品等第,她硬是全刷下来,一名不取,不过评得确有道理,把她的那些师兄们驳得无言以对,经她这一激,那些书呆子们居然下苦功发愤,今秋府试,本邑十七名秀才应试,中了十三名举人,多半也是她的功劳。”
  魏谏议讶然道:“真的吗?下官初次莅任,就能赶上这一次盛举,心中还正在高兴,那该谢谢你了。”
  谭意哥却抬头向着山上凝视了一会,忽而欣然道:“有了!有了!”翠袖人扶下白云“再也没有比这一对更妥了。”
  大家都被她的举动弄得呆住了,也没有听懂她说的是什么,谭意哥手指山峰,兴奋地道:“大家看,两个翠袖小环,扶着一位夫人。冉冉由云间而降,飘逸如仙,我用翠袖人扶下白云来对朱衣吏引登青嶂,这才称得工稳,老师!您说是不是?”
  以对句工稳而言,的确是妙极而称绝,所以举座一片寂然,大家都知道好,就因为太好了,反而说不出一句赞美之词了。
  谭意哥傻傻地望看大家莫名其妙地道:“老师。您是怎么了,到底是对是错,您也说句话呀!”
  陆象翁这才叹了口气道:“好!自然是好,而且好得不能再好了,孩子,这种天嫉神妒的绝妙对句,也亏你想得出的,不过,孩子,聪者早夭,而愚者长寿,你太聪明了,如果不藏点拙,恐怕活不久。”
  谭意哥心中很感动,脸上却笑道:“不会的!老师,像您那么好的才华,都已寿登古稀了!”
  陆象翁摇头道:“你别拿我来比,我的天资笨得很,完全是靠一字一句,慢慢苦读钻研出来的,可没像你这么聪明,你好像根本就没有费多大的力。”
  魏谏议点头说道:“象翁说得不错,意娘的才华天纵,锋芒太露,的确不是好事,天下事盛极而衰,乃不易至理,所以意娘今后也当藏拙一二,再者,你的名字太轻了,压不住你的才华,我为你再起一个端庄凝重一点的名字或许能压一压。”
  陆象翁点头道:“对!对!意哥,你幼小甭露,父母双亡,沦落风尘,无非是天妒才女,再者也是你的父母本身福泽太薄,压不住你这个绝顶才华的女儿,魏大人是有福气的。
  他赐你一个名字,正如同是你的再生父母,借他的福气,镇一镇你的命运,你可要好好地谢谢魏大人。”
  虽说读书人不信怪力乱神,对于宿命风鉴之说,更是视为异端,但湘楚人士,一向崇尚鬼神。
  春秋之际,楚国的大诗人屈原有九歌之作,都是为祭祀各种司命神的,所以湘楚一带的官民之间,对神鬼的礼信较虔,像祭拜岳麓山神之俗,在别处或将视为异端,但是在长沙,却是州官必不可缺之举。
  因此陆象翁虽为饱学宿儒,居然也有命运的说法,这一来魏谏倒是不便草率了,正正经经的写了几个名字重新净手拈香后,在神前拈出了两个,展开后,庄严地念道:“壬子之岁,秋酬之日,长沙镇守使魏谏议,于山灵之前,为谭民女意哥,立名文婉。小字才姬,文以彰尔之才,婉当约尔之德,尔今而后,勿负佳名。”
  谭意哥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拜的大礼,接受了新的命名,然后才万分感动地道:“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魏谏议笑道:“意娘,起来吧,我因为事前没想到也没作准备,本来应该好好送你一样东西的,只有等回去后,再补给你了。”
  谭意哥感动得珠泪承睫道:“大人不弃微贱而为奴名字,此恩此德荣逾万金之赐,意奴不敢再望其他了。”
  魏谏议笑道:“别说得我这么寒酸了,命名之典,本来是要请德齿俱尊、福寿双全的长者来担任的,在道理上也是你老师来主持的才是,只因为我先前太冒昧,先行毛遂自荐了,你老师才不好意思跟我争,而我起的名字也俗不可耐,实在也配不上你的。”
  陆象翁笑道:“魏公太客气了,老夫虽是她的老师,怎如你这个父母官吏更为妥切呢,而且大人命名,文婉兼具,别有深意,起得好极了,不是老夫这个学生,也当不起魏公之褒,不是魏公的富贵寿考,也压不住意娘,回去后老夫带着她再去叩谢魏公,当然也借机会好好地敲上魏公一记,为我这学生他日妆奁之助。”
  魏谏议笑道:“下官本来就没有要小气的意思,象翁再如此的一说,下官更是要隆重表示一下了。”
  陆象翁笑道:“魏公,你可别心痛,以为老夫藉着题目来打秋风,老夫这次代徒求,可是要贴老本的,因为老夫要带她去叩谢,这觐见之仪,少不得要由老夫代为备上,而魏公之所赐,老夫却不好意思向学生要求分润吧!”
  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及老博士更是高兴地凑赶道:“好!好!一回去就去,大家少不得又要扰魏公一顿,以志盛会,意娘,为了庆贺你新得佳名,老夫先恭喜了。”
  他率先解下了衣襟上的一片玉,当作贺仪,送给了谭意哥,于是其他的人也纷起效尤,或金或玉,差不多全有赠,顷刻之间,堆了一大堆。
  谭意哥又是高兴,又是惭愧,因为这份礼太重了。
  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的赠,她又不能拒绝,只有一个个地叩谢,及老博士等地叩谢过了,一面替她收起东西,一面才低声道:“丫头,今天我可是为你尽了不少力吧,你该怎么谢我?”
  谭意哥道:“老爷子,亏你好意思说呢,这都是你闹的,让人听了还以为是咱们爹儿俩讹人家的东西呢,这多不好意思,真跟打秋风似的。”
  及老博士笑道:“那有什么关系,这也是你的本事。谁不是拿得心甘情愿的,这种事儿又没有强迫,又没写单子,又不是照着秩序派,是各人自己表示,爱送就送,不送就算,老头子给你在暗中留意了一下,有四五个人没行人情,可能是身上不方便,回去后,他们若不补了来,老头子帮你上门催讨去。”
  谭意哥急急道:“老爷子,那是干什么呀!这不成了强行苛夺了,你刚才自己还说这种事儿勉强不得的……。”
  及老博士笑笑道:“是啊!若是别的人不表示,倒也罢了,那几个家伙却绝不可放过他们,第一是他们拿得出;第二,他们是经常吵到你的;第三,这个主意原本是他们提起来的,他们倒袖手在一边看热闹了。”
  谭意哥一怔道:“老爷子,这是怎么说呢?”
  及老博士道:“今天大家为你醵资,原是商量好的,那时你正在上面烧香祭神,我们先下来了,魏大人对你是满口交赞,却又感到很遗憾,因为最近官方的应酬很多,大家又很喜欢你,每次聚会,无你不欢,张三请李四,赵五请王六,然后被请的人再还席,足足闹了十来二十天,天天都把你给拖看,一天都不得空。”
  谭意哥笑道:“这本是我的份内之事,而且也是大家抬爱赐顾。有些姊妹,盼都盼不到呢。”
  及老博士道:“不是这么说,虽然每次酬酢上,召来的曲女不止你一人,但别人都是来转一下,唱两支曲,侑两巡酒就走了,转到别处或回去应酬了,你一到就被留下代为招呼,不到席终不能走,因此反而影响到你的收入。”
  “怎么会呢,每次都有份例的。”及老博士笑道:“意哥,你别说了,一份例赏,还不够打发别人的,何况你自己还有私人的开销,这半个多月来,你天天都在贴老本。”
  谭意哥笑道:“那不算什么,大家平时很爱顾我,而且不以曲巷娼女视我,没有斤斤计较在金钱上,我已经很感激了,花费几文,心里也是高兴的。”
  及老博士道:“正是这话,每个人都不是以女优视你,明知道你自己贴了钱来应酬,心中十分不过意,但是拿钱来补报你,似乎又太俗气,怕会冒渎了你,大家一直就在想,用个什么方法来补报你一下而不会惹你不快,今天正好有了个题目,所以大家才争相表示……。”
  谭意哥心里很感动,但是却又有一种悲哀。
  这件事丁婉卿也向她说起过,丁婉卿老于此道,倒是很想得透,每次回来,意哥看见丁婉卿自己挖私囊去打发那四名轿夫时,心中就感到很不过意。
  丁婉卿反而笑着安慰她道:“没关系,意哥,在一般的情形下,主人多留下你来招呼到终席,一定另有封赏,而且还很优厚,他们没表示,是看得起你,反而不好意思用钱来冒渎你了,但他们一定会另外设法来补报你的。”
  现在,这份补报果然来了,用的题目很堂皇,出手也很豪华,在长沙的曲巷中,几乎是空前的,从来也没有一个人,在一次能得到这么多的赏赐。
  她看见了那些姊妹们脸上艳羡的神色,神往之态,却一点也没有兴奋之意,反而感到一种落寞的悲哀。
  她感到落寞,是不知道此身谁属了。
  大家对待她的态度,似乎并没有把她看成了曲巷的优女,但是把她又看成了什么呢!
  大家仍然是用金钱来补报她,在意识中,她仍然是个曲女,只是评价高一点而已。
  她并没有成为那些大人先生们的朋友,仍然是赠与受之间的那种俗气的关系,只是把赏赐变成赠,换个好听一点的名目而已。与其如此,她宁可接受赏赐了,那样还心安理得少了一层人情上的负担。
  及老博士看见她的神情暗了一暗,知道她心中的感受,同情地道:“孩子,别误会大家的一片好意,我们都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只是顾虑到你的处境,毕竟你是要生活的,而且还有很多人要指着你吃饭的,虽然,贴补几文,目前对你并无影响,但是可不能长此以往的下去呀,因此,我们只是帮助你。”
  谭意哥轻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老爷子,我不会这么不识好歹的,对大家的盛情,我依然十分感激,只是受情太隆,不知道何以为报!”
  及老博士笑笑道:“这一点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孩子,你并不是白领大家的情,大家从你那儿得到的更多。”
  “从我这儿得到的?”谭意哥愕惑了。
  及老博士点头道:“是的,你给别人的更多,虽是一种无形的安慰,却是无法以金钱计酬可以得到的。”
  谭意哥苦笑了一下道:“老爷子,我实在感到很费解,您说的无形的安慰,究竟是什么呢?”
  及老博士想了一下道:“这话说来很玄,但是我老头子却是最清楚的一个,因为我跟很多人谈过你,大部份是他们在生病,请我去看病诊脉时,这时候的谈话比较真实而没什么伪托,我问他们一个同样的问题。”
  谭意哥忙问道:“老爷子,是什么问题?”
  “我问他们,你为什么喜欢意哥?”
  谭意哥不禁红了脸道:“老爷子,您怎么问这种问题呢,叫人说了我多窘,何况您根本不知道人家是否喜欢我?”
  及老博士笑道:“我还没老糊涂,自然是先在闲谈中,知道他们很喜欢你之后,才问出这个问题的,我问了十四个人,答案也许不尽相同,但是最后可以归纳为一点,你是他们内心中遗憾所在的弥补。”
  “这又是怎么个说法呢?”
  “这也是说,他们都把你当作心中所思的一个幻影的化身,虽然各人之所思不同,但是没有一个人对你有一点男女之私的,没有一个人会想到把你营金屋而藏……”
  谭意哥红了脸道:“老爷子,您越说越不像话了。”
  及老博士笑道:“我跟你说的是真话,这也正是你值得骄傲的地方,青楼曲巷,原是男人们徵逐酒色的地方,而那些男人对你,却毫无非非之想,你还不值得骄傲吗?”
  “那……他们究竟把我看成什么呢?”
  “这是看各人的际遇而定了,有人把你当作是一个可人的弱妹,有人把你当作是一个聪慧解事的女儿,更有人认为你很像他们年轻时一个青梅竹马的爱侣,后来因缘际会,未能结成连理而分手了,但是那个影子却越来越深刻……”
  谭意哥道:“这就是他们胡说了,就算我像某一个人吧,最多也只有一个人有这种想法,怎么会有好几个人都有这种想法,难道他们年轻时也同时爱上那一个人吗?”
  及老博士笑道:“孩子,你的年纪还小,不会体验到这种心情的,事实上大家并没有记错,他们年轻时有过一个知心着意的思慕对象是有的,但是现在留下的只是那些美丽的印象,连对方是什么样子都忘记了,而你是那么的聪明、美丽、慧黠、温婉,所以他们就把你当作了那个心中的影子,正如那些把你当作弱妹或幼女的人一样,他们根本就没有妹妹或女儿,只是看见了别人兄妹相护,父女相依的情状,心中异常羡慕,于是就把你当作了那个遗憾的对象,把一份感情都移到你身上了。”
  谭意哥听得呆了,眼中慢慢地流下了眼泪。
  因为她知道,虽然她代表了每一个人心中的影子,但是每个人付出的都是一份最真挚的感情。
  她只有窃窃地道:“怎么会都找上我一个人呢?”
  及老博士道:“自然因为你很可爱,而且大家也比较容易接近你,从你这儿取到补偿。”
  他恐怕意哥听了这句话会不高兴,忙又道:“孩子,别轻视你的职业,事实上,你在大家的心目中,纯真有如圣女,因此每一个人都怕送钱给你都冒渎了你,但又不能要你贴钱来过日子,才做着这个机会来贴补你一点。”
  谭意哥点点头道:“是的,老爷子,我知道,我也十分感激大家的好意。”
  及老博士轻叹一声道:“事宝上大家都很爱惜你,谁都不愿意你在这个圈子里混,我跟陆老儿几次要想为你脱籍,都被大家苦苦地恳求而作罢,缺了一个你,他们都将感到很空虚,很寂寞!”
  谭意哥道:“我自己本来也有脱籍之意,魏大人对我颇为怜惜,我如提出要求,他一定立刻批准的,听了老爷子的话,我倒是不能那么做而辜负了大家的盛情。”
  及老博士道:“不!孩子,你想怎么样就怎样,别顾虑那么多,有困难可以告诉我们,大家喜欢你,舍不得你走是事实,但不能自私得要你耽误终身,正如一个父兄对幼女弱妹的感情一般,虽然喜欢能够多留在身边,以为慰藉,但从没有一个会把她们留在家中不嫁,而耽误她们的终身的,对你也是一样。”
  谭意哥笑笑道:“好在我还年轻,再过一两年也还不迟,而且这两年来,娘也不过把当年花在我身上的钱收回来,我也应该为她多存下几个。”
  “这个你更不必担心,婉卿虽然不是你的生身之母,对你的爱护之情,绝无少减半分,她不会指着你发财的。”
  谭意哥道:“这个我知道,可是我心中不能这么想,一旦脱籍之后,就不再有任何收益了,也没有理由再接受任何赠了,我总不能要娘再养着我!”
  及老博士道:“这样也好,那就再过两年吧,两年之后,就是你不脱籍,老头子也会逼看你脱籍的。”
  说了又笑笑道:“话虽如此说,但你也别太执着,若是在这两年中,能够遇见一个情投意合的儿郎,就尽避嫁将去,我相信每一个人都会高兴你有个美满的归宿的。”
  谭意哥的脸红了一红道:“老爷子,还早着呢?”及老博士笑道:“早是不早了,我那老伴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有了老大了,只是你的终身,倒是颇为叫人发愁,要找一个才貌相当的少年郎,还真不容易。”
  谭意哥低头不语,及老博士也不再多说,怕撩及她心中的不快。
  在山上聚到午后,大家才下山渡河回到长沙,魏谏议果然又在私邸宴请大家作竟夜之欢。
  席间,他以明珠一升,送给了谭意哥作为助妆,而一些日间在山上没有准备的人,也都纷纷作了表示,没一个出手是小气的,所以这一次谭意哥的确是满载而归了。
  她不回来,丁婉卿是不会睡的,三更天,谭意哥回到可人小筑。
  丁婉卿替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若她稍微多喝了一点酒,立刻又为她去做醒酒汤。
  灯下检视所得,丁婉卿简直是惊异了,望着谭意哥道:“孩子,你这一次所获,比有些人干一辈子的还多。”
  谭意哥笑了一下,有点得意,但也有点忸怩地道:“娘,瞧你说的,我就不信以前没人比我更多的。”
  丁婉卿笑道:“那当然有,据我所知,在京师有一个姐儿,相与了一个少年哥儿,长得很俊俏,一付可怜生模样,那个姐儿不觉动了心,相守了半个多月,没问对方要一文钱,而且还拿出私蓄来替他开销一应花费,最后那个少年哥儿忽地悄悄不辞而别,只留下了一颗小小的玉印,印身上刻了一条蟠龙,印文是古篆,不容易辨认,另外有一张字条,说是很感谢她半个月来的殷勤盛意,现在因为家里有事要回去了,留下印章乙方暂以为押,过几天一定会派人前来赎取回去。”
  谭意哥听得很有兴趣,忙问道:“娘,以后他是不是派人来赎了呢?”
  “自然是来了,要不这个故事就不足以引人了,过了五天,这个姐儿的香闺中果然来了两个穿着便服的年轻人,要向她取回那颗玉印,而且代价不计,由着她开口。”
  谭意哥笑道:“这个人好大的口气,居然敢任由人开口,他们真付得出吗?”
  丁婉卿笑道:“那个姐儿也是这样想,而且她对那个少年哥儿颇为思忆,虽然明知彼此间身份悬殊,白首难谐,但也希望能留住一点记忆,不肯把玉印还给人,但是那少年留字,并没有说要相赠,而是指明暂寄要赎回的,她也不能硬留下来,于是就开了一个很大的价钱,目的在难住对方,以便保留住那方玉印。”
  “她开口要多少呢?”
  “详细的数字,由于言人人殊,已经不可稽了,不过根据可靠的估计,大概总是黄金千斤之数吧。”
  谭意哥道:“居然要这么多?”
  “她说就比照她这个人的高低轻重,每一天以一尊金人为计,一共住了十七天,总计要十七个金人。”
  谭意哥笑道:“这倒好,要是像咱们对邻的那位肉菩萨圆圆姐,身重一百几十斤,十七个金人还不止千斤呢。”
  丁碗卿道:“那个姐儿自然不会太重,我想总有七八十斤吧,所以算起来恰是千斤之数,她原是难人的。”
  “没想到那两个人一口答应了下来,并且说三天之后,再行前来赎取,说完就客气地告辞了,过了三天,他们果然再来了,而且还带了很多挑夫,送来了十七具金人,每一具不但与她的体重相等,连高矮大小,面貌都是与那姐儿相同。”
  “这倒是真不容易了,就算有那么多的金子,还得要巧匠打造成那个样子,工夫也不小了。”
  “说的也是,来人表示了,如果她只要金子,立时可付,正因为她要的是金人,才需要三天的时间。”
  谭意哥道:“这下子那女人得交回玉印了。”
  丁婉卿道:“对方一点折扣都不打,她自然也不能再拿了,只有把玉印还给了对方。”
  谭意哥忍不住问道:“那个少年郎,究竟是什么人呢,家中如此豪富?”
  丁婉卿笑道:“你想吧,在京师能得几家有如此大手笔的,那方玉印的玉质再佳,也不值得千斤黄金呀,他一定要收回去,只是怕上面的印文流出去。”
  “那少年必然是个很有身份的贵家子弟了。”
  丁婉卿道:“那个姐儿也是这么想,所以把那印文悄悄地拓在一块绢帕上,珍重地藏看,也没有拿出来给人看过,几年后,她从良嫁入,几乎忘了这一回事了;她嫁的是一个远地赴京考试落第的举子,孑然一人,家中也没有亲人了,非常喜欢她,而且是娶为正室的,她嫁过去后,以私蓄替夫婿打点人情关节,捐了一个知县,居然摇身成为七品夫人,风光上任去了。”
  “她倒是个有福气的。”意哥感喟地说。
  丁婉卿笑道:“娶到她的那个人才有福气呢,那个家伙很会做官,没有几年,居然给他爬到了知府,总是因为巴结上宪太过热络,少不得要在老百姓头上打主意,刮得太狠了,终于被人告了下来,他很焦急,夫妇两人翻箱倒笼,想找点值钱的玩意儿,再行打点关节,结果无意间翻出了那方盖有朱印的绢帕,她的丈夫毕竟是有学问的,辨认出上面的朱文竟是两句诗----能叫群山皆低头,人间天上第一家----不禁大喜若狂。”
  谭意哥啊了一声道:“这是好狂的口气,有皇帝才能说这句话,难道那个少年郎竟是皇帝不成。”
  丁婉卿点点头道:“不错,那少年郎定情留印之际,还是王子,当他们认出朱印时,已经是皇帝了,而且一直都在使用着那方朱印,行使密旨,亲下手谕时,也一直用那颗朱印,因此那个官儿就在那方手帕上写了几个字,着人送给了当地的节镇,一天云雾立散,而且官复原职……。”
  “写的是什么呢?”
  丁婉卿道:“这可没有人晓得了,不过总是叫那位节度使对某员不得追究,速弥其事……。”
  “就凭上面自己写的几个字就行了?”
  丁婉卿笑道:“怎么不行?皇帝的手笔,未必人人都识得,皇帝那颗密用的朱印却是这些大官儿们见过的,有了那方朱印,就是密旨了,天大的事也担得下来。”
  谭意哥笑道:“那个女的如果早知道有这么大的用处,就会多拓几份下来了。”
  丁婉卿道:“傻孩子,早先她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敢狮子大开口,要那么多的金子,如果她知道了,还敢要钱吗?而且贵为王子,在外流连青楼半月不归,这将成什么体统,幸亏她是不知道,否则恐怕也活不成了,那些家臣们一定会杀了她灭口的。”
  谭意哥一惊道:“官家行事会这么狠?”
  丁婉卿道:“没办法,帝王尊严必须要维护的。”
  笑了一笑又道:“也亏得那个姐儿不错,仁至义尽,殷勤款待了那个少年哥儿,又吃又住了半个多月,没有伸手要一文钱,所以那位王子回去后,感念情意,才不吝万金之酬,否则也不会有以后那段故事了。”
  谭意哥想想又不解道:“娘,要是那位节度使把这件假的密旨呈上去,那不就糟了吗?”
  丁婉卿道:“你真傻,既然是密旨,自然是暗地里知会一声,不能明文呈报的,看完后仍交来人带回,根本不留下的,又何从去呈报呢?”
  “这个不妥了,万一有人伪造密旨呢?”
  丁婉卿道:“不可能,因为那方朱印上面雕刻的是古篆,识者已经不多,这方朱印又不在外面流传,想仿照地无从仿起。再说密旨所作的指示,多半是要官员们私下办的事,有的要回奏,有的无须回奏,像刚才所说的案子,节度使兼理一区的军政,自己下个手令就解决了,也无须呈报的,否则那个士人也不敢如此瞻大妄为了。”
  “这倒是我从未听过的新奇事儿……。”
  丁婉卿道:“丫头,事关今上皇帝的私务,那是禁止论谈的,我是由一个姊妹处听得,她也再三告诫的,不得轻,你可千万别再传出去了。”
  “女儿知道,娘,人家一次缠头,就是千斤黄金,那不是比我多出多少倍了,你怎么说我是从无前例呢?”
  丁婉卿笑看道:“我说的是指那些官儿老爷们,联合起来,送你一份重赐,那可不是前所未见的吗?”
  谭意哥深深一叹道:“娘!我欠下这么多的人情债,将来怎么还呢?他们如果是当作缠头赏赐下来,最多叩个头谢赏就解决了,现在他们都是巧立名目地把东西送给我,就是一份人情了。”
  丁婉卿也轻叹道:“说的也是,意哥,你在这个圈子里虽然红得发紫,可是并不成功,因为你使得大家都不把你当作曲巷的娼女了。”
  母女俩相对片刻,丁婉卿道:“孩子,我看你还是收了吧,现在也正是时候了,盛极之时,急流涌退,可以给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何乐而不为呢?娘这两年来从你身上攒下的钱,也足够咱们的日后生活了。”
  谭意哥苦笑道:“我今天跟及老爷子也谈到了这个问题,他说了很多话,使我不好意思立即注销乐籍。”
  “哦!及老爷子不主张你收摊子?”
  “那倒不是,倘很赞成,可是他又说了一些情形,才使我感到为难,答应他再混个两年。”
  把及老博士的话又转述了一遍,丁婉卿道:“这倒是真的不便骤尔言去了,妙啊!上曲巷寻欢的人,多半是为着声色,居然在你这儿,多出了一个引人的原因,倒真的是空前绝后了,丫头,你真了不起。”
  谭意哥娇羞不依地道:“娘,你好意思打趣我!”
  丁婉卿轻推着她道:“孩子,娘没有取笑打趣你的意思,反之是为你感到骄傲,曲巷优女,竟能使每一个来的人,产生一种思无邪的感情,可实在难得,你竟成了个圣女了!”
  谭意哥道:“也只是及老爷子那么说说而已,何况也就是几个人,并不是人人都如此的。”
  丁婉卿笑道:“但至少每个人到这儿来,都是正正经经,规规矩短的,即使是慕名好色而来,也都是出之于一片纯正的爱慕,不带一点绮念的。孩子,这就是你值得骄人的地方,也是谁都不及的地方。”
  谭意哥微微一笑道:“这都是陆老师跟及老爷子把我给硬架成的,每任洲史或新官到任,他们就拼命为我吹嘘,使我整天都在官方酬酢中周旋,转来转去,都是那些个熟人,不但有头有脸,而且还都是上了年纪,有家有室的,自然是正经老实的了。”
  笑归笑,但是脸上的神色,话中的语气,不无憾意,丁婉卿倒是听出来了,想了一下,发现她所来往酬酢的客人,竟没有一个是年轻的,少说也在四十岁上下,无怪乎那些人会把她看成弱女幼妹而不生绮念,固然是因为她明丽可人,庄而不媚,丽而不艳,使人难生绮念,但最重要的还是年龄上的差距。
  为什么年轻一点的客人里足不前呢?
  丁婉卿知道,是一开始把意哥的名气闹得太大了,一夕之间,名盖四郡三湘,于是往来尽盎贵,再者也是她自己太聪明了,锋芒毕露,把一些素有文名的宿儒名士都比了下去,于是谈笑无白丁,形成了这个局面。
  没有钱的人不登门,没有才的不登门,没有名气的不登门。
  经过这四项条件的过滤筛择,就很少有年轻人能合条件了,纵然有得一两个,上这儿来遇见的尽是叔伯父执辈,未免也大煞风景,干脆就里足不前了。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丁婉卿只有像开玩笑似的打趣地道:“妮子莫非是春心动了?”
  谭意哥的脸红了一红,随即摇头正经地道:“娘,我倒不是想着这个,只是跟娘一开始的意愿不合,既不打算在这个行业上终此一生,就要另求归宿的,可是像现在的这种环境,恐怕一辈子也找不到个归宿了。”
  丁婉脚轻叹一声,心里也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但口头上却只有笑着说道:“还早呢,妮子缘分来了,自会有意中人不远千里而来,你还年轻,急什么。”
  谭意哥笑笑道:“我才不急呢,只是感到每天作这些无谓的应酬,有点烦腻了,好在我答应了老爷子,再过两年就脱籍,到时候我们换个环境,换个地方……”
  丁婉卿诧然道:“换个地方干吗。”
  谭意哥道:“再申请落籍,从头做起呀!”
  丁婉卿迫:“丫头,你疯了,脱籍又落籍,还要换个地方,这是做什么呢?”
  谭意哥仗着一点酒意,目中闪着光,放肆地道:“这样或许有机会找到一个可资托付终身的人,在长沙,我想过了,除了攒下几个钱之外,再也没什么可求的了。”
  丁婉卿叹了口气道:“孩子!你大概是太累了,回房去歇着吧,等明天再说,娘不会阻止你的,你要做什么都行,只要你自己考虑清楚。”
  半扶半抱,把谭意哥送上了楼,扶上了床,看她沉沉睡去,才怜惜地叹口气,下楼回房去。
  一半是酒,一半是茶,谭意哥这一觉倒是睡得很久,喝了酒的身子是热的,无意之间,本能上总是贪凉,所以丁婉卿给她盖得好好的被子,很快就踢掉了,就这么敞着身子睡到天明。
  热的时候晓得踢,冷的时候,却为宿酒所困,不知道起来盖,这是最易招感风寒的。
  等她一觉睡醒,就感到头疼欲裂,鼻子堵塞,浑身发软,四肢无力,丁婉卿来看她时,吓了一大跳,因为她不仅满脸通红,似乎连眼睛都红了,再伸手一摸,不仅额角滚烫,连身上都是滚热的。
  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道:“孩子,你是怎么了,才一夜工夫,你就病成这个样子了。”
  谭意哥还想撑起来,但只坐到一半,又无力地倒下,强笑着道:“没什么,只是夜里着了点凉,伤风了,煮碗姜汤一喝就会好的。”
  “瞧你全身热得像火炭似的,快躺着别动,我去请及老爷子去,唉!都怪我,昨天你醉成那个样子,我不该留你一个人睡的,可是你的癖性又大,有人在你旁边就睡不着,我在楼下睡时还在惦念着呢,果然就招了病了……。”
  说着眼泪已掉了下来,谭意哥倒是笑笑道:“娘!我不过是伤风鼻塞而已,那里能算病呢!请及老爷子开个方子,吃一剂药出身汗就会好的。”
  丁婉卿倒是个有知识,见她发热得厉害,没有像一般人那样,硬给她再加被子,只拖了床夹被,半掩胸口,用纱布沾湿了,敷在额头上,略灭其热度。
  头上凉了,谭意哥感到很舒服,遂又昏昏睡去,丁婉卿吩咐了小丫头用心侍候看,时时记得给她换手巾,然后自己坐了轿子去请及老博士。
  到了及老博士家里,才知道他一早就出门去了,也是被人请去看病的,昨天那一场热闹,有好几个人都病倒了,有的是被酒受风,也是一样的发烧头痛,有的是吃坏了肚子,又吐又泻的,一大早还没出门前,已经有了三四起的人来延请了。
  丁婉卿没办法,只好留下了话,又匆匆地赶回家来,谭意哥依然昏睡未醒,喃喃呓语,一个劲儿叫口渴,那个小丫头用根银匙,在她喝冰糖银耳汤。
  丁婉卿摸摸它的头角,虽然不烫得那么厉害,却也仍然是热手,好容易盼到近午的时候,及老博士才来了,一进门就嚷道:“乖宝贝怎么样了?”
  丁婉卿忙站起来,埋怨地道:“老爷子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差点没把我给急死了,英儿她昨夜回来还是好好的,今天早上就发烧了,初时还清醒能说话,这会儿神智都不清了,老爷子,你快给她瞧瞧……。”
  及老博士叹了口气:“别急!别急!没什么大病的,我一早上已经看了四五个病人了,都是差不多的情形,才到家,听见意哥也病了,连气都没喘一口。就赶来了。”
  他试试谭意哥的额头温度,倒是很满意地道:“很好,你处理得很对,最糟的是我刚去的王典史家,他那个混帐婆娘,认为伤风不能再吹风,四户紧闭不说,还重重的盖上了两床鸭绒被子,把六分的痛,闷成了九分,而且还灌了一盅人参汤下去,要不是我去得快,活活就把条命给送了。”
  丁婉卿一惊道:“人参不是大补之剂吗?难道服不得!我看英儿这一病体力大亏,也已经给她蒸上了一枝老参,是还没蒸透,没来得及给她服下。”
  及老博士连声道:“糊涂!糊涂!婉卿,你怎么也这样糊涂!你以为人参是万应的仙丹,能治百病的?”
  丁婉卿惶恐地道:“大家都是这么说,而且还说什么陈年的老山野参,能够起死回生呢。”
  及老博士摇头道:“我说过没有,这都是那些卖草药的江湖郎中,信口胡言,还有就是些庸医,为了投富人所好,开点人参到药里去,以增加身价……。”
  丁婉卿道:“老爷子,药方中加人参,能增加谁的身价?这句话我倒是没听懂。”
  “医生跟病人两方面的身价,有些富贵人家,总以为自己的命比人值钱一点,一副药,如果不花上十几两银子,心里就感到不痛快,他们对医生处方,没有好好地花掉他们一点银子,总认为医道不够高明似的,药里如果没有人参,就好像治不了病似的,于是交相标榜,把人参当成了稀世奇珍。”
  丁婉卿道:“那么人参是不是真补呢?”
  及老博士道:“补药是没错,而且药效也强,然而它之所以为贵,是为了产于高山野岭,得之不易,而且它对老年人气血不足的滋补的神效是不错,年纪轻轻,体力充沛,气血正旺,服下这种大暖之剂,反而有害,除非是那些大病久困的人,才需要徐徐进补,但也得跟其他的药一齐服,才能收君臣相济之效,单单地一味人参,不仅是浪费,甚且还误事。就以意哥这个病来说,她是因为感风而引致内火上升,生的是热病,再进以大暖之剂,是不是火上加油,益摧其剧吗?”
  丁婉卿骇然道:“我实在不知道。”
  及老博士叹道:“病家最危险的事就是强不知以为知,从道听途说而胡乱投药,要是人人都能自己用药,我干吗还要苦苦去学医呢。”
  老头子越说越火,丁婉卿不敢去撩拨他,及老博士自己却笑笑道:“我看了一个上午的病,都是家里人混出主意,把病势给加重了,心里实在生气,到了你这儿还算好,一切都令我满意。”
  丁婉卿笑道:“我自己发过一次侥,也是你看好的,当时你吩咐过:不能多盖东西,不紧闭窗门,要通气,吹不到风,头上不断地用湿布去沾濡,我都记住了。”
  及老博士笑道:“而且你还知道用银耳她,此物性凉而温,对于她的病倒是颇为有用,你又从那儿学的?”
  丁婉卿道:“那是凑巧,平时就炖给她宵夜的。,昨夜酒醉了没有吃,今天一早就发病,全家忙得团团转,连热水都没烧,她要喝水,只好把银耳汤温了一温……。”
  及老博士笑笑道:“原来是蒙上了的,我还以为你读了医书,学得高明了呢。”
  丁婉卿急道:“老爷子,你就别再说笑话了,看看英儿的病,到底是该怎么样医治,你也快开个方子啊。”
  及老博士笑道:“没多大关系,她只是感风被酒后,又着了一点凉,使寒意内侵……。”
  “那怎么会全身发烫呢?”
  及老博士道:“这是人本身的抗力,人每说是吃药治病,其实药物对于人的病治疗效果并不大,完全是人体自身的抗力去克服病,服药只是助长抗力而已……。”
  “老爷子,我不懂这些医理,你还是快开方子吧。”
  及老博士笑道:“方子很简单,都是现成的,我今天已经开了四五张同样的了,跑到药铺里去,告诉他们照样抓一付来就行,根本就不必另外开,倒是意哥这个病,我认为不必很快治好。”
  丁婉卿一怔道:“这是为什么呢?”
  及老博士道:“给她一段日子好好的休息,她太忙,太累了,整天从早到深夜,几乎都没有休息的,这场病也可以说是忙出来的,否则以她这个年纪,那里会吹点风就病了呢,她要是再不知爱惜,总有一天会生大病的。”
  丁婉卿道:“是的,老爷子,我也知道她太忙,从清早起来不久,就有客人登门了,一一敷衍过去,到了下午,就是外面不断的出堂差应酬,有时一连接到三四张条子,都是不能推辞的,只有慢慢地挨着转下来,所以才天天弄到深夜,别说是她了,连我这个做娘的,忙着照呼,都感到精疲力尽,我也叫她歇一歇,可是她不肯……。”
  及老博士道:“也难怪,你要她怎么个歇法,总不成把客人往外轰吧,所以我说这是个机会,借着生病,可以让她多歇歇,这是名正言顺的理由。”
  丁婉卿道:“那除非是整天躺着不起来,否则这丫头是闲不住的。”
  “而且别人也会不让她闲的,今天一个上午的工夫,我都推了三四起的客人了,我说丫头生病了……”
  及老博士道:“难道他们还要人出来抱病应酬不成?”
  丁婉卿叹道:“真要这么不讲话,倒也好办了,给他来个相应不理也就罢了,那些人听说丫头病了,个个都十分关切,要去探探病,我说她昏睡不醒,他们只求在窗外看一看,然后每人都留下了一笔厚的钱走了……。”
  及老博士叹道:“这丫头也着实讨人喜欢,人缘实在是太好了,人人都当她是个宝贝。”
  丁婉卿道:“可不是,登门的客人也只是想找她谈谈,甚至于是有些不清楚的地方,跟她研究商量的,丫头长得虽不丑,但每个人对她似乎都没有什么其他的念头,对这样的客人,我也很难推辞,叫她装病,最多只能推掉一些官方召唤的堂差,在家里仍然是闲不住的。”
  及老博士道:“这样吧,我在乡下有所田庄,有几间屋子,倒也很干净,有老夫妇俩,带着个孙女儿在那儿照管看,我有时也到那儿去清静个两天,就让你们母女去到那儿歇上十天八天的。”
  丁婉卿道:“这敢情好,我也很喜欢乡下的日子,只是也得等地的热退了才行呀!”
  及老博士道:“这个你放心,她根本没大病,而且病发之后,你处置得宜,别看来得凶,去得也快,这是她年纪轻,底子好,只要喝下我的一剂药,今天就会退烧,休息一夜,明天一早,我就来接你们去。”
  丁婉卿道:“老爷子!您也去?”
  及老博士笑道:“我不去,你会放心吗,要是这鬼丫头再有个病病痛痛的你不骂死我才怪。”
  丁婉卿笑道:“老爷子能一起丢,我当然求之不得了,我倒不是担心别的,而是怕英儿的病还没好,不过,老爷子,长沙城里这么多的病人,您走得开吗?”
  及老博士道:“有什么走不开的?医生又不是只我一个,那些混球生的又不是什么大病,非我不可……。”
  丁婉卿道:“不是这么说,大家都相信您……”
  及老博士道:“相信我就该听我的话,照我的方子服药准没错,不相信我就另请高明去,我老头子既不收他们一文诊金,又没吃他们的饭,凭什么起早睡晚的,一个个登门侍候他们去!”
  看样子他是有点生气了,丁婉卿忙笑道:“老爷子,您是怎么了,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及老博士道:“一大早开始,就被人死催活拉的出门看病,后来的两家到得晚了一点,他们的家里人还埋怨我不早点去,好像我是该听他们侍候似的。”
  丁婉卿笑道:“病家总是心急的,老爷子总该原谅他们一下,像我还不是一样,老爷子难道也跟我呕气不成。”
  及老博士这才笑了起来道:“人家要是像你这么通情理,我老头子跑断腿也是心甘情愿的,你没见他们那股子气势,叫个家人来我家召唤一声,我就非到不可,所以我也拿拿,到乡下去散散心,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们。”
  他走了,没多久,药局子里煎好了药送了来,着谭意哥喝了下去,果如所言,没到晚说出汗退烧了。
  人清醒了过来,丁婉卿说了及老博士要她们下乡去歇息的事,谭意哥竟然乐得像什么似的,笑着道:“娘,及老爷子那个别庄,我听他说了多少次了,那儿有河,可以摇船采莲,可以钓鱼,有小山林,可以跑马猎野兔,不知有多好玩呢,我一直就想去,却始终没时间,这下子可好了,可以去痛痛快快地玩几天。”
  丁婉卿不禁笑道:“丫头,是叫你养病去的,可不是叫你野去的,钓钓鱼倒也罢了,还想骑马猎兔子呢。”
  谭意哥道:“我会骑马的,小时候,我还替人牧马呢,那些没鞍子的马我都会骑,至于拿弹弓去猎兔于,我也是很拿手的,那时候跟张叔叔住在一起,他的手艺很巧,做的弓好极了,特别为我制了一把小杯,不但能打兔子,连天上飞的小雀儿都能打,他还夸我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会了……”
  在快乐的回忆中,她似乎又有了点伤感地道:“张叔叔不知道怎么样了,好久都没听到他消息了?”
  丁婉卿道:“听说他成了家,开了家木器店。”
  谭意哥道:“那就好,不知道他是否还常醉酒?”
  丁婉卿道:“平时他一滴酒都不进了,只是每年,他一定在一天里大醉一场,大哭一场!”
  “哦!在那一天呢?”
  丁婉卿道:“是你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他倒还记得很清楚,提了酒肉,到你母亲的填上,供祭过了,就在那儿喝得烂醉,这个人倒是条直心汉子,对你母亲始终念念不忘!”
  谭意哥微微有点伤感地道:“他的确是个好人,对我娘更是没话说,我想我娘如果不是死得早,很可能会改嫁给他的。”
  丁婉卿微感愕然地道:“你会这样想?”
  谭意哥道:“不是我这样想,是我母亲这样想。”
  丁婉卿道:“英儿,你娘生前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但是她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想得到必是个美人了。”
  谭意哥叹道:“我对母亲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因为从我有记忆、懂人事以后,我们的生活一直都很苦,很悲伤,母亲的脸上难得有笑容的,一个再美的人,如果整天都苦着脸,总不会好看到那儿去的。”
  丁婉卿恻然道:“是的,女人的美丽,也是需要算一些条件来衬托的,我并不是说一定要浓妆艳抹,人家说西子粗服蓬头,不减国色,这句话我绝不相信,真要穿上了破衣服,蓬乱了头发,绝不会动人到那里去,衣着不须华丽,总要整整齐齐,人健健康康的,无须脂粉,天然有致,那才是一种真正的美,传说西施在越纱时,能沉鱼落雁,被范蠡所见,惊为天人,绝不会是粗服蓬头之状。”
  谭意哥笑道:“娘对女子的美丑,倒是别有见地。”
  丁婉卿笑道:“我在曲巷多年,虽不是以色相事人,但是也必须注意自己的容颜,至少要随时给人一种清新艳丽的感觉,男人们喜欢上这儿来,并不是曲巷的女子个个都比他们的家里人美,所差的就是这一层修饰的功夫……。”
  她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在初嫁后,还稍稍从事妆扮、等生了儿女之后,多半是摒绝了脂粉,不再在容貌上注意了,久而久之,自然会使良人望而生腻。”
  谭意哥道:“女子若为人母,仍然从事修饰,就会被人批评为不端庄,有失母仪了。”
  丁婉卿笑道:“我并不是说要她们天天抹得大红大绿的,但是总要合其所宜,薄施脂粉,常常改变一下花样,使人感到既不失端庄而时有新奇之感,这当然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完的,就以我自己而言吧,过了三十岁后,我就没有浓妆了,可是从没有给人一种疏懒之感……。”
  谭意哥笑道:“娘现在也一样。在我眼里,娘几乎是每天一个斯样子,变化无穷……。”
  丁婉卿笑道:“女人越上了年纪,越该注意自己的容颜,这样才不会给人苍老的感觉,越是对自己亲近的人,越是要刻意妆扮,我不否认现在每天都要花点时间在梳妆上,那只是为了你。”
  谭意哥一怔道:“为了我,给我看的?”
  “不错,女为悦己者容。很多人都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而曲解了。”
  谭意哥道:“娘,对这句话,你又作如何解释呢?”
  丁婉卿笑道:“一般说来,这是单指男人而言,未嫁时,为意中人而妆,既嫁后,为丈夫而梳妆。”
  谭意哥道:“但是您一定还会有更深的解释。”
  丁婉卿笑笑道:“不!我的解释很浅显,完全是照字面上去解,为悦己者容,就是为我喜欢的人跟喜欢我的人而美容,不一定是自己的良人,甚至于可以推广为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朋友、儿女,而美容的目的,是为了取悦他们,记取他门的欢心,这才是一个女人梳妆的本意。”
  谭意哥道:“娘!你的意思我懂了,只是为了取悦儿女而容,似乎无此必要吧!”
  丁婉卿道:“不,非常必要,大部份的女人都在不自觉中这么做着。尤其到了中年,儿女稍长,那时夫妇的感情已笃,堂上的翁姑也多半已故,如果处境宽裕,丈夫又纳了妾侍,一定比自己年轻得多,再怎么妆扮也比不过,丈夫情意重的,守住一个人,却不是什么男女之情,而是一种牢不可破、相互依赖的生活习惯,不必要再以容颜去维持了,因此这时候,全是为了儿女而梳妆的。”
  谭意哥道:“难道说不妆扮,儿女就不孝顺了?”
  丁婉卿叹道:“也不是这么说,在儿女们的心中,母亲总是美的,所谓子不嫌母丑,那是一种天性使然!”
  谭意哥道:“说的是啊,所以找认为这有点牵强。”
  丁婉卿道:“我说过,这是一般妇人在无意间为之,也许她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为谁而容,但实际上却的确是为了儿女们才那样不惮其烦的,正因为儿女们都以为自己的母亲最美,这个美好的印象,当然是相当偏私的,我有一次听见两个小女孩子在互相拌嘴,争执着自己的母亲比对方的美丽好看,自然争执个没完,最后她们的母亲出来各把自己的女儿叫回去,一个母亲三十多岁,略事修饰,另一个的母亲年纪也差不多,却正如我先前说的粗服乱头,而且好像刚从灶下出来,还染了一脸的黑灰,相形之下,美丑立辨,那个女儿好失望,连母亲抱她都不要了……。”
  谭意哥道:“那只是小孩子而已。”
  丁婉卿道:“虽然只是小孩子,但也可代表一般儿女们的心,他们不会嫌母亲丑,但却希望自己的母亲,多少能有一点令他们可骄之处,两分容貌,加上四分妆扮,他们可以夸张渲染到十分,但是两分容貌为乱发污垢掩去后,变得一分都没有了,他们想夸也夸不起来了,这种心理一直要等子女成年,而再也无法用脂粉掩却老态时。”
  “……那时才真正地放弃了妆扮。而子女们也不以容颜来作为印象了。”
  谭意哥道:“娘,你说得太玄了,也太深了,我实在不懂。”
  丁婉卿道:“好,我就举一个你自己的例于吧,是几年前吧,你有天一大早就到我房里去,我刚从床上起来,脂粉未施,头发也蓬成一团,你见了我就不似平时那么亲热,我拉你的手你都退缩了一下……”
  谭意哥回忆了一下道:“是有这回事,那倒不是嫌娘丑,只是觉得娘好像突然变了个样子,有点陌生了……”
  丁婉卿道:“这就是了,你平时见到的我都是整整齐齐的,突然一下子变个样儿了,你就不习惯了,所以从那天后,我都闩上了屋门才睡,听见你叫门,我都要先对镜略整容貌才开门,就是为了这缘故……。”
  谭意哥道:“现在我就不会了。”
  丁婉卿笑了道:“但是我仍然要尽一切的努力,在你心中维持一个良好的印象,这倒不是专为了你,一半也是为我自己,现在只有你是我最亲的人了,每当我盛妆而出,见你对我凝望时,我就感到非常快乐,我想你虽不是为了我的容颜来亲近我,但至少不会对一个蓬头的老婆子而凝望不已吧!做儿女的都盼望自己的父母永远年轻,没有人希望自己的父母快老的,因此一个渐入老境的女人,绝不可忘了妆扮自己,那是给儿女的一种安慰。”
  “娘!你实在懂得很多。”
  丁婉卿凄然一笑道:“这正因为我一生孤伶,没有儿女,所以我才能够冷眼旁观,仔细地思索。也更因为我这辈子是在承人色笑中渡过的,所以我才要想,如何去取悦别人,进而悟出这些道理来的。”
  谭意哥忽然感动地扑在她怀中:“娘,你不孤伶,你有我这个女儿,我会永远孝顺你的,永远不离开你……”
  丁婉卿很感动地道:“孩子,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只不过你将来有你的归宿……”
  谭意哥道:“如果我要嫁人,也一定要把娘接在身边,任何情形下,我都不离开娘……”
  “傻孩子,如果人家自己也有父母,总不能也把我接过去住在一起吧?”
  “为什么不可以?我想,像您这么一个善体人意的母亲,到那一家都会受到欢迎的。”
  丁婉卿摇摇头道:“不是这个问题,是我不会跟你去的,无论如何,这使我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孤苦伶仃的寂寞固然难挨,但寄人篱下的滋味更不好受。我想起身上的这一身创痕,就是寄人篱下的结果,我就不会再去尝试了。”
  谭意哥道:“那我就找一个上无父母的人才嫁。娘就是唯一的老人家,就不会有那种委屈的心情了。”
  丁婉卿苦笑道:“傻孩子,这不是傻话吗,那有这么恰到好处的,终身姻缘,一切都是缘……”
  谭意哥认真地道:“怎么不能,我把这个作为第一项择人的条件,如果对方是有父母在堂的,我根本就不加考虑,也不再作进一步的接近,就无从生缘了。我不信什么姻缘天定的话,那不是我这一类人的婚姻,别人要凭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而字人,只好用那种话来自慰,我很幸运的可以自主择人,当然就可以列出条件来挑一个。”
  丁婉卿只有搂着她,连声叫看:“痴儿,痴儿……”
  但是她的声音哽咽,眼泪扑扑地直往下落,经过这一次感情的交流后。她们母女间的情分更为深切了,似乎双方都有了一种默契,在这一生中,除了死别之外,绝不可能再有生离了。
  第二天清早,及老博士果然驱着车来了。
  而丁婉卿已经把一切都准备舒齐了,两口箱子带了洗换的衣服与日常用具,母女俩也都着妆待发。
  及老博士笑道:“意哥!你的病好了!”
  谭意哥笑道:“早好了,听说要跟您下乡去玩,我的病就好了,这就叫做勿药而愈。”
  及老博士还是为她诊了诊脉,笑着道:“不错,总算没砸我老头子的招牌,昨天我说了今天可以带你下乡,婉卿还不相信,以为我在开玩笑。”
  丁婉卿道:“老爷子,也不能怪我不相信,随便您换了谁也很难相信的,昨天中午,孩子还是发烧得人事不省、说是一夜间就能恢复如常。这太叫人难信了。”
  及老博士笑道:“我信,我是照脉象而断定的,她的脉象坚强而有力,是为一时内热所逼,热消而病除,现在你总该服了我吧!”
  丁婉卿笑道:“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您的医术呀!要不我怎么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呢?”
  她叫工人把箱子搬上车子,又吩咐他们照应门户等等,三言两语交待清楚了,反来催及老博士动身了。
  及老博士道:“你们就带这两口小箱子?”
  丁婉卿笑道:“才出去几天,带那么多干呀,而且我们是下乡,用不着穿多好,有两件粗布衣裳就行了。”
  及老博士点点头,欣然地道:“婉卿!你这个妮子就是这些地方讨人喜爱,干脆俐落,不像我那个媳妇,到亲戚家去做一天客,第二天就回来的,她只差没把家搬去。”
  谭意哥笑道:“那是干什么呀?”
  及老博士道:“谁知道?那不过是春天,她把冬夏两季衣裳都带了,说是天候冷热无常,带着加添换装方便,所以她还说要跟着去侍候我,被我一顿臭骂给轰了回去。”
  丁婉卿笑道:“做您老人家的媳妇儿可真难,人家可是一片孝心,你也不必骂人呀!”
  及老博士道:“她若像你这么懂事,我还会骂她吗?我早上才告诉她,说我要到乡下去住几天,她首先就叫起来说--那怎么行呀,再过三天就是您的生日……。”
  谭意哥啊了一声道:“老爷子,原来您再过三天就是大寿呀,这倒好,以前从没告诉我们一声,大概是怕我们去吃了您的寿桃寿面……。”
  及老博士笑道:“瞧你这张嘴,你问问你娘,这么些年来,我过过什么寿没有?”
  丁婉卿笑道:“这倒是,我认识老爷子,少说也近十来年了,就没见老爷子您度过寿。”
  及老博士道:“我讨厌,当然也有些亲朋好友要给我凑个热闹,我就说了,我活了这些年,硬硬扎扎的,没别的原因,是阎王老爷翻簿子时,把我给漏忘了,要是一做寿,提醒他注意,说不定明天就把我抓了去,我跟各位没什么深仇大恨,你们不会想我早死吧!”
  丁婉卿笑道:“您也是的,这么一说谁还敢提呢!”
  及老博士笑道:“我如不这么说,还不知道有多缠夹磨呢,所以干脆一针见血,把话说得绝一点。”
  谭意哥笑道:“我知道了,您这次是存心避寿,并不是真心诚意要带我们去玩儿的。”
  及老博士笑道:“随你怎么说,老头子都受得了,谁叫我瞧着你顺眼呢,气人的是我那个媳妇,你们猜她以后怎么说,那才叫气人呢,她说--我娘家的礼早送来了,后天他们就会赶到,你不在可怎么行--,你们啊!这是什么话,好像我非得等地娘家的人似的。”
  丁婉卿道:“这倒也难怪,本来吗,她娘家的人,大老远的从襄州赶了来,也是一片盛情,您这一走,叫她多难为情呢,只是把话说得急了一点。”
  及老博士叹了口气道:“我不会这么不近人情的,所以我还说,我到那天回来一下,你们再地想不到她说什么--她说那也不行呀,我哥哥新放了襄阳剌府,大老远的赶了来,是多大的面子,您总得留在家里陪陪他--到这时候,我才开口骂人了,”丁婉卿笑道:“这难怪您会生气,不过您也不能怪她,妇人家没多少见识,以为一个知府很了不起,不晓得您淡泊名利、高雅胸怀,连王公大臣都没放在眼里,那里还在乎一个小小的知府。”
  谭意哥笑道:“我想老爷子气的不是官位大小,而是礼份上的不对,若要是老爷子的亲家老爷来了,那怕是个乡下佬,老爷子也会留在家里陪陪人家的,可是一个晚辈,不管他的官多大,也没有叫老爷子留下来陪客的道理,何况还是她的兄长,这话就更不该说了,老爷子骂得好。”
  丁婉卿叹了口气:“意哥,我难道不知道长幼辈份之序,可是我们只能劝老爷子,那有火上加油的。”
  谭意哥笑道:“老爷子已经一肚子气了,总得有人给他消一消呀,如果我也跟着娘一起解劝,那不是更叫老爷子火大了吗?何况老爷子又不是不明事理,不通人情。要劝他的那些理由,他早就知道了,老爷子是不是?”
  及老博士大笑道:“给你们母女俩这么来回一搓弄,圆的、方的都随你们摆布了,老头子那还能说出个不字来!”
  在嘻笑声中上了车子,出了城,车子转行到了乡下,眼界顿时一宽。这时侯正是田中稻热,陌上菊黄,一派丰年迹象。农人们都忙着收割,直起腰来时,不免会为这车上的红颜白发而吸引。
  老的是那样的矍铄,女的是那样的美,笑得是那么舒畅,神态是那么安详。这一定是那位老封翁带了家人到乡下来赏秋揽胜,他们的生活是多么悠闲而舒适呀!
  虽然没有人说话,但几乎从每个人的眼中、脸上,都能读出相似的意思,有些少女还不自已的伸出手来,向他们打个招呼,可是谭意哥友善地举手回答她们时,她们又羞涩地低下了头,她们似乎真地明白了,明白了彼此距离的遥远。
  谭意哥轻吁一声道:“我真羡慕他们,无忧无虑。满足而快乐,而且每个人又那么健康实。”
  及老博士轻叹道:“她们却羡慕你得紧,因为她们要挥汗工作,你却坐了车子,穿着轻便的衣裳闲游!”
  谭意哥笑道:“我知道人处在那一个环境里,总是免不了有烦恼的,穷人想发财,富人盼多财,低位者想升官,宫大了又怕垮下来,就是万民之上的皇帝,同样地也有烦恼,怕老、怕病、怕死,因此,苦与乐只有一个比较,她们虽然有烦恼,然而她们的欲望小,容易满足,快乐就多了,而且她们的欲望低而踏实,只要自己努力一点,就可以达到的,所以她们才比较快乐。”
  及老博士诧然道:“丫头,你在说些什么?”
  谭意哥笑道:“我是在作比较,那些女孩子跟我的比较,她们此刻羡慕我的只是衣服穿得好,日子过得悠闲,等到收割已毕,完了田租,卖了新谷,家人买一块新布回来,制作过年的新衣,她们所羡慕的都达到了,就会很快乐,很快乐了……。”
  及老博士道:“到时侯,她们又有新的烦恼了。”
  谭意哥道:“是的,不过那些都很简单,也都很容易满足,最多是羡慕东家大姐有了付耳环,西家二妞打了根银钗一类的小事,她们容易满足是因为同一个圈子里来往看得见的人,都是差不多环境的,比较起来,出入高低,相差极微,更因为她们思想单纯,所望不奢,我还记得一个笑话……。”
  她才喘口气,清清喉咙,及老博士已催着道:“丫头,你别吊人胃口好不好,快说呀,你知道我性子急。”
  丁婉卿笑道:“老爷子,您整天在外应酬,什么笑话没听过?那丫头有什么好笑话,叫您急成这个样子。”
  及老博士道:“这你就错了,英丫头的笑话在长沙是有名的,她只要说有个笑话,立刻就四座无声,听她说下去……。”
  丁婉卿道:“哦!我倒不晓得英丫头还有这么大的本事。”
  及老博士道:“因为她的笑话绝对新鲜,有意思,笑谑中含有大道理,更妙的是不见于书载,全是她自己编的。”
  丁婉卿道:“这么说来我也要听听了,丫头,快说吧。”
  谭意哥笑道:“我这个笑话可并不好笑,一个乡下老儿担了一担柴,到城里来贾,卖得了四百个大钱,忽然遇见了一个熟人告诉他说,他的儿子参加学试,中了举人,向他讨赏钱,他一高兴,就把四百钱掏出来全给了人,然后自己越想越高兴,想到儿子终于中了举,实在要好好地庆祝一下,于是跑到城里最大的一家酒楼,拍着桌子大叫道--我儿子中了举人,我要好好地祝贺一下,快,快把最好菜给我端两碗来。”
  及老博士笑道:“那有这种叫菜的。”
  谭意哥道:“可不是,但这个乡老从没进过馆子,那懂得许多,不过是听说儿子中了举,瞻气一壮,居然敢硬充起来了。堂倌一听倒是不敢怠慢,赶忙过来问他究竟要点那两样菜,小店好吃拿手的菜太多了,于是报了一大堆的菜名,报一样,那乡老就摇头说不好,这一来震惊四座,大家都看不出这个乡老儿竟是个大吃家,居然说那些山珍海味都不够好,堂倌报完了菜单,那乡老还一直摇头,还埋怨他们这么大的馆子,居然连一样像样的菜都拿不来,那个堂倌直向他抱歉,然后请他吩咐下来,好叫厨下照着做,那乡老儿才神气活现地道--萝卜烧肉--可怜你们城里人,连这么好的菜都没吃过。”
  丁碗卿笑弯了腰道:“丫头,你可真会损人。”
  及老博士笑道:“这倒不算损人,在那个乡老儿的一生中,他只吃过萝葡烧肉,而且还很难得吃上一次,所以把它认为是无上的美味,倒也是人情之常。”
  丁婉卿笑道:“话虽这么说,可难为了那家酒楼了,厨下总不会准备下那道菜吧!”
  谭意哥道:“自然没有,他这么一报菜名,瞧热闹的都哄然而散,那伙计也只得吩咐厨下去做,等端上来,他一边吃一边挑剔,说馆子虽大,却太小家子气,舍不得放肥肉,尽是些吃了渗牙缝的肉丝……”
  丁婉卿道:“他难道连瘦肉比肥肉贵上一倍都不知道?”
  及老博士道:“说来你可不相信,他们是真的不知道,乡里人吃肉是取其油水,自是越肥越好,真正的瘦肉,就是卖得比肥肉贱,也还没人光顾呢。”
  谭意哥笑道:“那乡老儿闹了一大阵,好容易吃完了,掏钱会帐时,才发现已经把钱赏了那个报喜的熟人,自己身上分文皆无,不过因为他儿子中了举人,店家也没十分难为他,叫他有空再拿来,可是他却不干,他说儿子中了举人,眼看着就快做官了,他这做老子的不能丢人,吃了东西欠帐,叫人怀疑是蒙吃蒙喝的,岂不是去了儿子的脸,于是他坚持要把扁担跟绳子留下为质,言明次日清晨一早就来赎取。”
  丁婉卿道:“这倒是个实心人!”
  谭意哥道:“的确实心,他回去还不敢说,向人借了四百钱,瞒住了老伴儿……”
  丁婉卿遣:“那又为什么呢?”
  谭意哥道:“因为他怕老伴骂他没出息,儿子中了举人,老子向人借钱,那不是太丢人了吗?”
  及老博士道:“这倒也说的是,越是庄稼人,越懂得自尊、自贵,这个人倒还真不错。”
  谭意哥笑道:“这老儿拿了四百钱,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就赶进了城,去到那条街上,却因为到的太早,大部份的店家都还没开门呢,他只好在附近来回地磨蹭着,好容易听见门板声响,赶紧就冲了进去,一看怎么酒楼里改了样儿了,跑堂的伙计也换成个斯文先生。”
  及老博士笑道:“那一定是跑到账房先生的屋里去了,赎抵押当然是要到帐房去。”
  谭意哥笑着往下接道:“那个乡佬儿也是这么想,于是就开口道--我是来赎……那账房先生忙道--别急,别急,坐下来说,把他请在对面坐下,然后拿了本簿子,翻了一阵,才慢条斯理的开口问他--尊驾是属--我来赎扁担绳子--这下子可把那先生弄糊涂了,又在书上翻了半天才说--尊驾这命格很奇怪,兄弟这本书系得自四世祖传,上面从子鼠到亥猪,十二生肖,兄弟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可实在记不起有人属扁担跟绳子的。--敢情是这乡佬儿早上太急,也没看了就直往里闯,摸到隔壁的算命先生的相馆里去了。”
  丁婉卿跟及老博士两个人都笑了大半天,才止住笑声,丁婉卿道:“丫头,真没想到你这张嘴如此尖刁,编排起人来,简直是雨天里摔跤跌破头,又阴又伤人,要是真有个乡下人在这儿,不捶你才怪呢!”
  及老博士道:“我倒不以为然,照意哥这个笑话看,这个乡巴佬儿虽是知识简陋一点,举止鲁莽一点,但是性情坦率天真,实无伪,可爱而又可敬,比起城里面那些老奸巨滑,不知可爱多少倍了。”
  谭意哥笑道:“老爷子感触这么深,莫非是吃过别人什么亏不成?”
  及老博士道:“我?倒是没人敢惹我,而且我处世淡泊,跟谁都没有利害关系,所以不会跟人去勾心斗角,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可以冷眼旁观,看清楚那一付付嘴脸,如果我也参在里头,反倒没有知觉了。”
  谭意哥笑道:“是那些人?又是那些嘴脸?”
  丁婉卿庄容道:“丫头,不关自己的事,最好不要问。”
  及老博士笑道:“私下闲谈罢了,我相信意哥也是个很有分寸的,绝不会传来传去。”
  丁婉卿道:“闲谈莫论是非,我以为孩子不该问,老爷子你更不该说,虽说现在是私下闲谈,可是万一不小心,日后在人前漏了出来,岂非成了是非?”
  及老博士肃然道:“说得是,说得是,婉卿,老头子敬佩你的就是这个做人的规矩上,一步都不会错,意哥能有这么一个娘照顾着你,不知你是那世修来的福气,我那个儿媳妇,有她一半好也就好了。”
  说着他又感叹起来了,意哥母女俩也不敢再撩拨他,连忙把话错开了。
  及老博士的庄宅在城里虽然不算是出色,但是在乡下,却是相当够气派的。一堵土墙堆起有五尺多高,围成了一个小型的寨子,十几间平房都是砖墙瓦顶,比起左右那些竹舍茅屋自是宽敞得多,何况还更气派的是院子里绿荫深深,有着几十株大槐树,使得屋子里沉浸看一片绿色的凉意,那是长沙市上所找不到的。
  谭意哥一进了院门就乐开了,东看看,西望望,一会儿跳去摸摸贴在脚前摇尾欢迎的狗,一会儿又去赶起正在觅食的鸡,而且还把正在抱窝的母鸡提了起来,然后大惊小敝地道:“老爷子,快来看呀,这些蛋都已经破了孔了,就在这一两天,小鸡就会出来了。”
  及老博士笑道:“那敢情好,都是你带来的喜气。”
  谭意哥笑道:“我回去的时候,您可得送我两只小鸡,给我带回去养着玩儿。”
  及老博士道:“整窝送给你都行,只是你有地方养吗?你们家的院子虽然也不小,可都是了青砖,连花草都种在盆里,虽道还有地方供它们活动吗?”
  谭意哥道:“有!小鸡不会占多大的地方的。”
  丁婉卿道:“丫头,小鸡很快就会长大的,那点地方就不够他们活动了,而且他们会乱飞乱翻,把花苗花圃都扒得一塌糊涂,鸡屎拉得满地,要给人增加多少麻烦。”
  谭意哥道:“我不怕麻烦,我自己整理。”
  丁婉卿道:“丫头,你不会有空一天到晚的跟在它们后面整理的,而且它们小的时候,你觉得好玩,整理起来兴趣很高,毫无怨言,等他们长大了,一身绒毛脱去,新毛未长,光光秃秃的,又丑,又烦人,那时你就不会再喜欢,也没有整理的兴趣了。”
  谭意哥轻叹一声道:“天下事都是想看美,做起来就不是那个滋味了!算了,我也不要了。”
  丁婉卿笑道:“你真要喜欢,我们再过两年,也到乡下来住着,辟一大片菜园子,你爱养多少就养多少,像这种禽畜,原本是要有块空地供它们活动的,把它们整天关在我们那个小圈子里,它们也受罪。”
  及老博士笑道:“物各有所,各具其性,鸡鸭是养在野地里的,你们那个地方,只合笼子里养养画眉,在架子上养只鹦鹉,你真要喜欢,我叫人到长安给你捎一头鹦鹉来,还会学人说话呢!”
  谭意哥又高兴了,笑道:“老爷子,你可不能说了不算,要多久才能够带到?”
  及老博士道:“总得有人去才行呀,总不成为了你这头鹦鹉,专派个人去吧。”
  丁婉卿道:“就算派了人去,还得去找呢,这玩意儿又不是麻雀儿,想要多少都能捉得到。”
  及老博士道:“这倒没问题,我在京里的时候,有一头全身雪白的鹦哥,是宫里一位老太妃送给我的,一直寄养在我的侄儿家里,他正嫌烦呢,老说要叫人送来。”
  谭意哥道:“那怕不有十多年了,还活着吗?”
  及老博士笑道:“不但活着,还灵俐得很呢,鹦鹉的寿命比人长,可以活到一百多两百岁呢!”
  谭意哥听得十分兴奋,连忙道:“好,老爷子,一回去你就找便人,州府里经常有人上京里去公干的,要不了一两个月就能回来了。”
  及老博士叹了口气道:“真是个小孩子,我答应了你,绝不赖皮就是,那有你这么心急的。”
  谭意哥笑道:“不是性急,对一件喜爱的东西,必然是希望越快得到越好,也许再过几年后,我已经没有这些闲暇心情了,那时你再送给我也不希奇了。”
  丁婉卿道:“丫头!你没有长性,还是不要的好,巴巴的从京里要了来,你只养个三五天,不是作孽吗?”
  谭意哥道:“不会的,我只是举个例子,也许我会一辈子当作宝贝呢,我从书上看到鹦鹉如何可爱,也从书上看到了鹦鹉的样子,但还没有见过真正的鹦鹉,所以才急得不得了,老爷子,你可千万记在心里。”
  及老博士笑道:“你真要喜欢,明天我就托人,只是丫头,你可别以为好玩,麻烦可大看呢,照顾一只鸟儿,比照顾一个人还劳神呢。”
  谭意哥笑道:“我知道,每天要换上清水,它只吃菜子,还要带壳的,每天都要洗一次澡,洗澡的时候,要用个小刷子沾了水来刷,不能把毛片打湿,否则就会着凉,而且洗刷的工作,一定要主人亲自去调理,冷不得,热不得……”
  及老博士诧然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的?”
  谭意哥道:“我看过一本前人写的笔记,就是关于如何调理鹦鹉的,因为这种鸟不产于中土,都是由西方进来的,十分珍贵,所以我也特别注意,当时看了,心里就在想,几时也能有十只,自己来养养多好。”
  及老博士笑道:“你住下来才会发现可爱好玩的事情多着呢,我每次来这儿小住,玩玩这个,弄弄那个,也舍不得回去呢,现在咱们先歇口气,回头就去钓鱼,一面垂钓,一面就去掏蛐蛐儿,然后回来,婉卿去弄鱼,咱们爷儿俩就斗蛐蛐儿。”
  谭意哥一听更乐了,道:“咱们是坐车子来的,又没走路,一点都不累,还歇什么呢,这就钓鱼去。”
  拖着及老博士就走,丁婉卿道:“丫头,老爷子上了年纪,那有像你这么个疯的,你也让他歇歇呀!”
  谭意哥笑道:“不用歇了,老爷子虽说有了点年岁,可是一些年轻的人还赶不上他精神,走吧,老爷子!”
  上了年纪的人,就是吃不得捧,给谭意哥这一闹,及老博士也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岁似的。
  避理田庄的老长工叫李忠,跟他的妻子李妈、媳妇儿李嫂,还有个十来岁的小孙女儿桂花。
  他们都出来见过了,轨叫桂花拿了钓具,跟着他们去侍候,李妈婆媳则接了行李去整理房间了。
  鱼池就在院子后面,是一片宽约亩许的大水塘,桂花帮他们挖了蚯蚓,三个人就坐在池边上钓起鱼来了。
  没多大工夫,谭意哥首先钓起了一尾寸来长的鲫鱼,乐得她跳了起来,直叫小心别弄死了,要养着带回去。
  别花很可人意,到屋子里去捧了个大白瓷盆出来,把鱼养在里面,谭意高就蹲在旁没看着,舍不得离开了。
  丁婉卿也钓了两条大的青鱼上来,每条都有两斤多重,乐得她也是阖不拢嘴,忙着用网子接了,放在竹篓里;然后笑道:“老爷子,这儿的鱼真容易上钓,以前我也钓过鱼,从早到晚,才钓了两条小鱼,还算是运气好的,同去的人,连一条都没钓到呢。”
  及老博士道:“那才是雅士之钓,志在钓而不在鱼,我这儿的鱼是特地养来垂钓用的,每年来不了几次,鱼却越来越多,越大,才然容易上钩了,不过这个钓法,也能供我们这种俗人取乐,真正有修养的钓客,宁可到更远处的洞庭湖畔去垂钓。”
  丁婉卿道:“为什么呢?老爷子,那儿的鱼容易上钩?”
  “不!正好相反,那儿的鱼不但不容易上钩,而且还十分聪明,经常会把饵吃掉了,而不上钓,前年我带个朋友来,他最喜欢钓鱼,每天一大早,骑了卢子到湖边去,深夜始归,钓得了两斤不到的小鱼,他还乐得很呢,我笑他傻,在这小池里,半个时辰,所获也不止于此,他却笑我太俗,根本不懂得钓中之趣。”
  谭意哥过来道:“老爷子,钓中之趣又是什么呢?”
  及老博士笑道:“最雅的一种,完全是借此修养心性,像渭水之滨的姜尚太公望,他的钓子是直的,根本钓不到鱼,要等鱼儿愿者上钓,天下还没有这么笨的鱼。”
  谭意哥笑道:“可是他却钓到了周文姬昌,钓到了周室八百年的天下,收获比鱼可大多了。”
  及老博士道:“那是智者之钓,另有一种,意境较低,叫做勇者之钓,那是培养人的耐性、勇气及斗志,越难钓的鱼越感兴趣,人跟鱼去斗智、斗耐性,所以偶而有所得,便乐而无穷,他们享受的是胜利的乐趣,这种太容易得到的胜利,便不值得一顾了。”
  谭意哥笑笑道:“这倒也有道理,不过对一个初次钓鱼的人而言,这才能提高兴趣,今天我是第一次来钓鱼,真要叫我枯坐良久而一无所获,我可没这么好的兴致,说不定会把钓竿都摔断了。”
  及老博士笑道:“正是这话,我的性子最急,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何况我觉得怡情养性的方法很多,何必一定要藉钓鱼而为之!既然钓,就一定要有收获,所以我这儿以后就不接待那些雅客,而宁可接待一些俗客了。”
  谭意哥道:“而且连那种人都不可以跟他深交,您想一个人如果能静坐在那儿半天,眼睛瞪着丝而不动,等着鱼上钓,这个人也太可怕了,如果他想整你,不知道会采取什么样厉害的手段呢。”
  及老博士哈哈大笑道:“意哥,你真有两下子,老头子几十年磨出来的一点心得,叫你几句话就套了去,你说得一点都不错;善钓、精奕的人,都是心机极工、城府很深的人,因为他们冷静,能思索,虽然不一定就会害人,但是也索然寡味,绝不是我这种直性子的人可以深交的朋友,所以对此类诸公,我也是敬而远之。”
  谭意哥道:“老爷子,这么一说,你这个人也是令人不敢亲近了,你的钓下去了半天,没见动一下,一定有什么古怪在上面?”
  及老博士笑道:“不错,什么都瞒不过你这鬼灵精,只不过我的鱼钓上没有饵,所以它们才不来上钓。”
  谭意哥道:“为什么呢,难道你也在修养心机吗?”
  “我此刻与世无争,还修养什么心机,我钓上无饵,是不愿意分心而减少了快乐。”
  丁婉卿道:“老爷子,你一向是个麻利的人,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了,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来表示自己有学问。”
  及老博士笑道:“不错!别看我这个人平时很俗气,但是一到这片天地里,我就变得有学问了,像刚才那番话,我若不加注解,谁都听不懂。”
  谭意哥忍着笑,走到他身边一恭长揖道:“弟子恭请教诲,万请夫子不弃,启我茅塞。”
  及老博士也装成一本正经的样于道:“孺子可!小子汝其有疑乎?且对老夫道来。”
  谭意哥道:“夫子不饵而渔,云有钓者之乐,小子请问,夫子之乐在何?”
  “在乎二三子之间。”
  “二三子为谁?”
  “此间共得四人,舍老夫外,皆二三子也,观汝等因得鱼而乐,吾乐与共焉,而吾之乐,尤胜汝等。”
  别花莫名其妙望着他们道:“老太爷,你跟姑娘说些什么话呀,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及老博士大笑道:“这是有学问的人,说的有学问的话,你没有念过书,所以听不懂。”
  谭意哥笑道:“读过书的人也听不懂,因为我们的话太有学问了,上穷天机,下罗万有。”
  于是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桂花也傻呼呼地跟着笑,丁婉卿笑着拍拍她的头问道:
  “小别花,你笑什么?”
  别花道:“我看见他们这么高兴,我也高兴起来,所以才跟着笑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好笑的在那里。”
  谭意哥笑道:“说得好,桂花,你也是个有学问的人,跟老爷子一样,是钓鱼时不用鱼饵的聪明人。”
  及老博士益发大笑,笑了一阵后才道:“她是不会懂的,因为她的年纪还小,连你们也未必懂,只有到了我这年纪,才知道从别人那儿分享到的快乐,才是世上最大的快乐,就以这钓鱼来说,我是明明知道这儿的鱼太容易上钓,而且他钓了不知多少次了,钓鱼的乐趣已经不太浓厚了,倒是你们这些新学钓鱼的,钓起一条后,那种满心欢喜的样子,实在不是言语能形容的,所以我宁可在一边看着你们高兴,比我自己钓鱼要快乐得多。”
  谭意哥道:“那你干脆就看看好了,又何必下空钩呢?”
  及老博士笑道:“人到了我这种年纪,必须要多做些不讨人嫌的事,才能使人高兴,也使自己高兴、我当然可以在一边看看,可是你们的趣味也就不同了,一人向隅,举座不欢,这个道理我已经很明白了。”
  丁婉卿道:“这倒是,老爷子如果只在一边看看,我们玩起来就有拘束了,总要想到你老人家是不是不喜欢钓鱼,便在陪着我们,这一来兴味就索然了。”
  及老博士笑道:“所以人老了之后,必须自己见亮识相,这样不但能给人快乐,也使自己快乐。年纪大的人,世事都经历过了,很少再有什么能使他激动的事了,因此能享的乐趣也不多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分享别人的快乐,但是要分享别人的快乐,就必须要使别人快乐。”
  谭意哥不禁感动,过去依偎在他的身边道:“老爷子,做你的儿孙实在是福气,因为你这样明白事理,怜惜别人的老人家实在太少了。”
  及老博士却轻轻一叹道:“人都是这样,身在福中的人不会知道福气的,我处处体谅别人时,别人却以为我儒弱好欺,渐渐的就想爬到我头上来了。”
  丁婉卿知道他又想起了他跟媳妇们之间的不愉快了,连忙笑道:“老爷子,我想还没人敢这样子的。”
  及老博士笑道:“这都是处置得法,不让他们得寸进尺,在容忍到了一个限度后,多少总要发作个一次,摆出点长辈架子,让他们知道我还没老到要听人摆布的程度,所以我最反对的就是古人说的一句话,女子无才便是德。说这句话的人,真该打下第十八层地狱去,要是我的那个宝贝媳妇能像你们一样读过书,识得字,就不会那么不明事理了。”
  拉杂说闲话的时候,丁婉卿又钓上了两尾鱼,她看看收获已足,鱼够了,多了也吃不了,糟蹋了可惜,就这样,今天晚上已经可以煎炸炖煮,来一桌全鱼大餐了及老博士道:
  “好!那你就去调理去,作料什么问李妈婆媳俩去,我们尽避等着吃现成的,这你可不能偷懒,李妈做事情很勤快,烧出来的菜可不敢恭维,既舍不得放油,又舍不得放酱,又不化她的钱,也不要她省钱,可是她就舍不得放作料。”
  丁婉卿道:“这也难怪,乡下人嘛,节俭成了习惯,怎么样都改不掉的,而且一粒米,一颗麦,都是他们手里种出来的,知道要多少辛苦,舍不得花费。城里的人因为没经樯稼之苦,所以才不在乎,我这就弄菜去,你们爷儿俩就掏蛐蛐儿去吧,可别弄得满身的呢。”
  于是叫桂花把钓得的鱼,连同谭意哥要养在白瓷皿中的那尾小鲫鱼都捧了回去,却带了掏蛐蛐儿的竹筒跟翻罩、水漏子、小铜揪来了。
  那一老一少,已经等不及,在石块间翻了起来,谭意哥双手合捧在地上叫道:“桂花,快来,我逮到了一个好大的,必然是头长胜将军。”
  别花过去用纱罩慢慢套进去,罩住了一看才笑道:“谭姑娘,这是油葫芦,个儿虽大,却不会打架的。”
  谭意哥有点气地道:“这不是蛐蛐儿?”
  及老博士笑着过来道:“油葫芦又叫夜盗虫,形状跟蟀蟋差不多,只是体躯庞大几倍,你看我这头才是蟋蟀。。”
  他把虚捧着的手轻开了一条缝,让她看进去,一条褐色的虫伏在掌心,头上两根触须,威武地摇着,似乎毫不为它身处的困境而畏惧。谭意哥一见就乐得不知怎似的,连忙叫道:
  “老爷子,这一头子送给我。”
  及老博士笑道:“现在已经过了白露,衰秋余劲,蛐蛐儿已经不值钱了,否则的话,我这一头怕不值个好几千呢,从它的身形骨架看,就是一头勇将。”
  谭意哥道:“那就卖给我好了,价钱随你开。”
  及老博士笑道:“你买了去干什么?”
  谭意哥道:“我把它养起来,养到明年再跟人斗去。”
  及老博士摇摇头叹道:“痴丫头,虫子很少能过得了冬的,他们都是一年见生死的。”
  别花把那头蟋蟀用竹筒装了道:“是啊,蛐蛐儿是不过冬的,我爹就最爱斗蛐蛐儿了,前年他得了一头红头、红身子的,叫做红袍大将军,从来没有打败过,他爱得不得了,到了天渐冷时,屋子里用炭火温着,日夜呵护着,可是没能留下,只多活了十来十天。”
  及老博士笑道:“凡物都有寿限的,生死之大限,从没有一种东西能越过此理。”
  谭意哥也叹道:“我本来以为自己读了不少书,虽不能说万事皆通,也算懂得不少了,现在看来还差得远呢。”
  别花道:“谭姑娘,蛐蛐儿虽说不过冬,但是要过了十月,它们才会渐渐地少了,这会儿还活得很好呢,走,有一个地方蛐蛐儿最多,我带你掏去。”
  她牵了谭意哥,来到一个小土坡下,士坡上的芦草正白,迎风摇曳,日影虽偏西了,但是离黄昏似乎还早,那些秋虫们叫得正起劲,似乎享受着将逝的生命。
  谭意哥听得左近就有瞿瞿的鸣声,就要掏去,桂花拉了道:“这一头不要抓,不经打的。”
  “你还没捉到手,怎么知道呢?”
  别花笑道:“这是我爹教我的,他说过,像这种鸣声不绝的,一定不是喜斗的种。”
  她侧耳静听了片刻,然后道:“听!像这样叫的……”
  谭意哥用心去听,果然在嘈杂的虫鸣声中,有一两声特别洪亮的,可是每隔一段时间,才叫个两三声,声音动健有力,桂花道:“这才是好种!”
  慢慢地循声而前,才听出声音发自一块大石下,桂花上去摇了一下道:“这恐怕要两个人才能推得开呢。”
  谭意哥上前帮着她,两人一起用力,把石头推得滚向一方。桂花的动作很快,飞速到了石头下面,但见一头全身微泛青色的蟋蟀正骄傲地盘踞在中央的地位,既不逃也不躲,似乎在准备迎战即将到来的敌人。
  谭意哥过来时,却吓得尖叫道:“哇!蜈蚣!蜈蚣!”
  蜈蚣是附在被翻起的石块底部,初时没看见,这时甫从石块的隙缝中爬了起来,一身火,足有尺来长,百足齐动,看起来很惊人。
  别花一面把蟋蟀叩住了,一面道:“谭姑娘别动,也别拿脚去踩它,等我来好了。”
  把蟋蟀先捉了起来,然后才拿了小铜铲子过来,看了道:“这么大个儿的蜈蚣倒是很少见,打死了可惜,捉起来送给我爷爷做药油去。”
  及老博士也闻声跟了过来,看见了,道:“不错,不错,由我来吧,你也别动,要是弄残了太可惜。”
  好在桂花出来时,带的工具很齐全,立刻把一个小竹钳子交给了及老博士,那钳子是用一枝竹片弯过来做成的,两头削平,再刻出齿牙,两排相对,是用来取不便用手拿取的东西,也是为了防备旷野中这种虫蛇之类。
  及老博士拿了竹钳,慢慢地走到蜈蚣前面,那条蜈蚣正急于想逃开,找个地方掩护,但又怕受到攻击,随时都在戒备中,因此倒使它的行动缓慢了。
  一有人靠近,它立刻挺起了身子,举高了头,作待袭之状,两枚月牙形的大螫也张了开来。及老博士笑道:“这畜生胆子还真不小,居然想跟我打架呢,要是在别处,这付架势还真能吓吓人,只可惜遇上我老头子,算它倒楣了,桂花,你们躲开点,别叫它窜出来咬着了。”
  谭意哥早就躲开了,站在自己推开的那块大石上,桂花却笑嘻嘻地道:“老太爷,没关系,我不怕,见多了。”
  及老博士探出竹钳,一下子就夹住了那条蜈蚣的颈部把它提了起来,蜈蚣的身子扭动着,桂花连忙把一个竹篓子的盖子开了,凑上去笑道:“老太爷。您下手真准。”
  及老博士仔细的欣赏了一下,才把那条蜈蚣放进了竹篓,转头向谭意哥说话,忽然呆住了。
  别花才盖好了盖子,居然发出了惊叫道:“谭姑娘……”
  及老博士回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道:“不过是一条蜈蚣,有什么好大惊小敝的。”
  别花这才不开口,及老博士道:“意哥,我现在变个戏法给你看叫做无中生有。”
  谭意哥只觉得有点奇怪,但是看见及老博士一本正经的态度,但也不忍心去拂逆扫他的兴,于是笑道:“好端端的,您怎么会想起变戏法来了?”
  及老博士道:“这是我心血来潮。而且也只有此时此地,这戏法才变得灵,你看我这个夹子,现在是空的你闭上眼睛,念一遍”天灵灵,地灵灵,天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我就能从空中再抓一条蜈蚣出来,跟已经关到篓子里去的那一条同样大小颜色。”
  谭意哥笑道:“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戏法呢,这种戏法人人都会变,我也会变的。”
  及老博士大吃一惊道:“你也会变?。”
  谭意哥道:“当然了,您趁我闭眼念念有词的时候,再把竹篓子里的那条蜈蚣再夹出来………”
  及老博士笑道:“要是这种变法,那还有什么稀奇的人我在变完时,你可以去看看篓子里那一条依然在。”
  “哦!那不就有两条蜈蚣了?”
  “不错!这才叫做无中生有。空中捉飞蜈。”
  “我不信,您要有这么大的本事,不成了神仙了。”
  及老博士哈哈一笑,道:“这绝不是吹牛,而且可以立刻试验,当场见效的,来,你快闭上眼睛吧。”
  谭意哥果然闭上眼睛,念念有词起来,等地念完睁开眼睛,果然看见及老博士的竹夹上又夹住了一条蜈蚣。还在拼命扭动着,形状大小与先前那条一般无二,不由得欢呼一声道:
  “老爷子,您捉到了,两条一般大小呢。”
  及老博士深吁了一口气,才通:“好险,好险!意哥,意哥知道这条蜈蚣是从那儿捉到的谭意哥笑道:“我当然知道,像这类成形的大蜈蚣,都有了好几年气候,一定是成对栖居的,你捉了一条,还有一条必然也在那个窝里。”
  它的手指指先前站过的那块石头上的隙缝,及老博士微怔道:“你也知道它们是成双栖居的?”
  “是啊!你别忘了,我小时侯也在乡下住饼,只是靠近城门,不算很僻,没有这里好玩就是了,但是蜈蚣却常见到的,只是没见过这么长,这么大的。”
  及老博士叹了口气道:“你知道,刚才这条蜈蚣……。”
  谭意哥:“刚才这条蜈蚣从石缝里爬出来,由我的鞋子上爬到我的裤管,你要是再迟一步,它说不定就会从衣服的腰里钻上去,在我的腰上咬一口那就糟了。”
  及老博士睁大眼睛道:“你都晓得?”
  谭意哥道:“我本来是不知道的,但是后跟上蟋蟋嗦唆的似有东西爬过,再一看桂花的神色,以及你说的那些话,我还有不明白吗?你没有看见,我站在石头上一动都没敢动,乖乖的让你把它捉走的!”
  及老博士不禁大笑道:“意哥!我可实在佩服你了,要不是老夫亲身的经历,别人告诉了我,我也不会相信的,这简直像是神话,意哥,你还真沉得住气,身上爬了条大蜈蚣,居然像个没事儿的人似的。”
  别花也道:“可不是吗,谭姑娘,刚才可把我给吓坏了,我虽是整天在这儿走动的,但是也没见过这么大的蜈蚣,若是咬上一口,真能毒死人的。”
  及老博土笑道:“倒也没这么严重,蜈蚣虽毒还没有一口能咬死人的,只是罪受得大一点而已,真要是被咬上了,就得赶快捉一头雄鸡来,头下脚上倒提着,使鸡的的涎水滴下来,滴在被咬的伤口上,就可以消除一部份毒性,然后再服两剂消毒散,躺上两天,不过意哥,说真的,你明知身上爬了条大蜈蚣,还如此沉得住气,这份镇定的工夫,实在叫人钦佩。”
  谭意哥笑笑道:“那倒没什么,我心里还是害怕的,只是我知道惊慌不得,这种毒虫是没有耳朵的,听不见声音,也不会自动来攻击人,只是它认为危急时,才会因保护自己而咬人,我如果一乱动,倒很可能会被咬一口,所以我继续聊天,好像完全不知道,使那条蜈蚣也不致于惊惶而乱钻。再者,我也相信你老爷子的手很准,绝对可以一下于就把它给捉走的。”
  及老博士道:“我可没你这么轻松,刚才我的心都几乎从腔子里跳出来了,要不是怕你晓得了着急,我要强迫自己镇定,我只怕会昏倒下去呢。”
  谭意哥笑道:“老爷子别说笑话了,你行医多年,什么生死场面没见过,那会有这么沉不住气的事。”
  及老博士道:“是真的,我虽替人治了多年的痛,但是一遇上跟自己关系密切的人,生了较重的痛,我的脉象就不怎么准了,俗语说易子而医,关心则乱,这话是大有道理的,我在为你抓蜈蚣时,的确是捏着一把汗的,你不知道那利害性,如果我一夹不准,那蜈蚣若是还能转头咬人,低头给你一口,那就惨了。”
  谭意哥笑道:“那也没什么,至多是躺上两天,受点小罪而已,也死不了的。”
  及老博士道:“唉!丫头,就是损了你一根汗毛,我心里也是不情愿的,人就是这个样子,明知道你不会有什么大不了,但我却当作生死关头了。”
  谭意哥感动地过去,搂着他的肩膀道:“那是老爷子您疼我,将来我也一定要好好地孝顺您老人家……”
  及老博士即赫得大叫道:“别摇!别摇!那条该死的蜈蚣还在我手上呢,丫头,你要我们两个都送命是不是?”
  他的手中的确还来着那条蜈蚣,被谭意哥一抖,挟子松了一松,蜈蚣差点被脱掉,谭意哥吓得赶忙住了手。
  别花过来,把竹篓再度打开了,让及老博士把蜈蚣放了进去,大家才吁了一口气,谭意哥问道:“老爷子,这东西还能合药,有些什么用?”
  及老博士笑道:“用处大了,晒干了研成粉,可以治阴寒之症,整条泡酒,可疗风湿,泡在热滚的油里,熬成蜈蚣油,可以疗火烫伤,都是颇具成效,尤其是这么大的蜈蚣,效力更着,因为能长到这么大,怕不要好几年火候了,更难得的是差不多大小的一对,实在难之又难了。”
  别花笑道:“老太爷,你还少说了一项大用处,那就是把头尾一掐,用油炸了来下酒吃,又松又脆……”
  谭意哥手拍胸口道:“这东西下酒,那不恶心死了!二桂花笑道:“我们是不大吃,可是村口祠门里的老吴就经常捉这些东西吃,他说这些玩意还补得很呢。”
  及老博士道:“这话倒也不错,蜈蚣每居向阳之地,虽居于穴孔之中,但地必干燥而通风,其背部火红,腹部则洁白无垢,是为至热之性,吃多了,人的内火自旺,虽冬不寒,倒是很补身体的,只是形相太难看,没人敢吃。”
  别花笑道:“老太爷说得员不错,那个老吴是替人仿零工的,就只有一个人,所以才住。在祠堂的门洞里,他到了冬天,也是一件罩衣,可从来没听见他叫冷。”
  及老博士笑道:“好了!好了!我们总算各人都逮到一头了,可以回去了,免得婉卿在家等得着急。”
  看了天色确已近黄昏了,晚霞照天,景色极美,谭意哥仰望长天,但见一点黑影在长空飘翔,不禁叹道:“我每读王勃的落霞与孤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句,总觉得美则美矣,可是不够踏实,因为那究竟是怎么一个境界,我始终没见过,今天算是见到了。”
  及老博士道:“别的都不错,是天上飞的那一头可不是什么孤,而是一头捉小鸡的老鹰。”
  谭意哥有点不好意思地道:“看起来我真该在乡下多住些日子,怎么对乡里的事务一点都不知道呢。”
  别花笑笑道:“那可好,谭姑娘,你就住下来好了,你教我认字,我就教你逮蛐蛐、钓鱼、捉兔子、抓雀儿。”
  及老博士笑道:“桂花!你可真会打算盘,人家既要教你识字,还要陪着你去疯。”
  别花低了头道:“老太爷,我只会那些玩意儿,实在没有别的拿出来交换的。”
  及老博士道:“你也别交换,谭姑娘在这儿要住上三五天的,你只要好好侍候着,她临走时,至少也能教会你百来个字的,你就是这村子里的才女了,大家恐怕会抢着上门说媒呢。二把个桂花羞得满脸通红地拔脚飞跑了,及老博士在背后哈哈大笑,谭意哥道:“老爷子您也真是的,才多大点孩子,您就跟她开这种玩笑。”
  及老博士笑道:“我说的是真话,这个村子里两三百人,就没一个识得字的,因此她真要能识得上百来个字,能够记个流水帐,看看黄历,就是了不起的大学问了。”
  谭意哥愕然道:“这个乡看来富庶得很,怎么会大家都不识字呢,既有两三百人,小孩少说也有十来个吧,合请个先生也该请得起的。”
  及老博士道:“土地虽富庶,却不是他们的,这里大部份的田地都是我家的,还有一部份是陆象的。”
  “陆家?就是我老师,陆老先生?”
  及老博士笑道:“不错!就是他,说来你不信,我们两个从小就在一起打滚长大的,他小时候的家境不如我,心里一直不痛快,后来他读书有了出息,偏偏我又不走那条路,他就永远没法子压下我去。”
  谭意哥道:“陆老师不会那么气量窄吧。”
  及老博士道:“当然!我波说他是个小器的人,不过从小就受了人压制,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所以他一直要跟我计较,也只是跟我而已,他封别人可是宽大忠厚得很,前些日于,我们一块儿喝酒,谈起这个,他自己都承认了。”
  谭意哥笑了笑,觉得这两个老人很有意思,他们经常是好好吵吵,吵吵好好,原来从小就是冤家了。
  略加整理,她又傍着及老博士,徐徐回去,及老博士很高兴,一边走,一边指着许多他儿时嬉乐的所在,这个小坡是他跟陆象翁打架的地方,那颗树是两个人爬过的……
  来到屋里,桂花才红着脸来侍候,及老博士骂道:“你这小表头,我才开了你一句玩笑,你就借机会偷懒跑了,害得我们两个替你收拾东西。”
  别花的脸更红了,而且急得向他们两人直摆手,大概是怕给她娘听见了挨骂,及老博士也笑着不再说了。
  别花感激地过去,捧着一个雕花的瓦盆道:“谭姑娘,我把在蜈蚣穴中抓到的那头蛐蛐儿给你放在这盆里了,真好,又大、又精神,满头满身通红,比老太爷抓到的那一头还要神气多了。”
  及老博士听得不服气道:“那倒不一定,这可不是凭着个儿大、卖相好看就管用的,要拿出真本事来。”
  别花笑道:“老太爷,这一头是跟蜈蚣同穴的,您自己说过的,凡是跟蜈蚣蛇蝎那些毒虫同穴的蛐蛐儿,一定特别勇猛,这下子可没说的了。”
  及老博士笑笑道:“我过去是说过那话,不过我逮到的那头也不差啊。”
  别花笑道:“我爹进城去了,大概也快回来了,等一会儿就斗上一次好了,我爹还养着几盆好蛐蛐呢。”
  及老博士笑道:“你爹把蛐蛐儿看得像命一般的,你敢乱动他的东西吗?”
  别花道:“以前是不行的,他都是自己照顾,碰都不肯让我碰一下,但一交白露之后,城里也不再斗虫了,他就不管了,那几盆虫都交给我管着呢,其实也没什么好管的,最多着等候养老送终罢了!”
  说着大家洗了手,桂花还带着谭意哥到屋里更了衣,她自己钓得的那尾小鲫鱼,已经换了个更大的白瓷缸儿,飘了十来茎的水草,养在桌子上。谭意哥看见那鱼儿在水间俯仰浮沉,十分得意,不禁看得兴味盎然。
  忽然在水草堆里,冒出一个瓜子般大的小虫,在水中钻来钻去游得不算快,也不算慢,引得那条鱼在后面追逐,追了一阵,小虫像是游得累了,沉到缸底,缩成圆圆的一堆,停在水下不劝了,就像块石头子儿似的。
  谭意哥觉得很有意思,伸手进去捞了出来,就着亮光一看,居然是个小小的蚌壳。
  这一发现,乐得她像什么似的,忙把那蚌壳又给放回水中,然后大声叫着:“桂花!别花!快来呀!”
  别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跑了来,谭意哥指着鱼缸道:“我……我的鱼缸里有一个歪歪儿(川湘荆楚等地对蚌壳的别称)。”
  别花看了一下才笑道:“大概是夹在水里带进来的,才这么一点点大,不会碍事的,谭姑娘要是不喜欢,我就替你捞出来丢掉。”
  谭意哥连忙道:“不!不!我喜欢极了,刚才我还看见它在游水呢!好快!好快!连鱼都追不上它。”
  别花笑道:“歪歪儿是用它壳里的两根管子,喷出水来游行的,有的时候,它在水边晒太阳,也是张开了壳,有虫经过,还会喷水把虫打下来呢。”
  谭意哥惊道:“真的啊,它看得这么准?”
  及老博士刚好跨进来接口道:“它没有眼睛,是不会看的,完全是靠灵敏的感觉而活动,不过比有眼睛的还精呢,人还没走到它身边,它就把壳合起来了。”
  读意哥道:“老爷子也来了。”
  及老博士笑道:“你叫的那声音,十里外都听见了,我怎么能不来瞧瞧,还是你娘好,,她说你的叫声里是一片高兴,大概又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儿了。”
  谭意哥不好意思地辩道:“本来就新鲜嘛,以前我再也没想到蚌蛤是把两片亮子张开竖起来走路的。”
  及老博士笑道:“不那样走路还怎么走的,难道也像是螺丝一样,拖着两片壳在地上爬不成?”
  谭意哥道:“那倒不是,在以前,我从未想到蚌壳会行走的,总以为他们是固定生在那儿、只会开阖壳盖,然后随着潮水流动。”
  别花笑道:“其实在庙会时,有很多人化装成蚌精,背上糊了两片壳,走动时把壳张开,也差不多就是那个样子,谭姑娘应该看过的。”
  谭意哥笑道:“看过,可是我没想到蚌蛤真正行动的情形也是那个样子,只以为是人装成那个形相而已。”
  及老博士道:“总有点谱才装成那样子,虽是游戏之作,总也得像个样子才对呀,怎么可以随便想如何就如何呢。像那个虾精,可不是曲着身子,一蹦一跳走的,迎神赛会中,虽不免有神话穿插附会,但还是有根据的。”
  谭意哥道:“老爷子,那龙宫会里的龟将军可是直着两条腿走路的,但我没瞧见过乌龟能用两条腿站着走。”
  及老博士被她问住了,不禁大笑道:“说得妙,说得妙,就是那一样不太合理的,居然被你挑出来了。”
  谭意哥道:“岂只那一样,还多着呢,那黑鱼精也生了手脚满地乱走,就更为荒唐,正因为有着那么多的不合理,我才当作神话看,再说当初发明把蚌精装扮成那个样子的人,自己也不一定知道蚌壳是怎么走路的。”
  别花笑道:“这话有理,谭姑娘今天是赶巧了才看得见,以我们乡下而言,看见蚌儿游行的就没几个,我也是有一回在荷花缸里看到个小蚌壳才知道的,可是我爹跟我爷爷都不信蚌壳会游泳,说他们活了这么大都没见过。”
  及老博士笑道:“你们都有理,我老头子反倒没理了,好在我总算还见过一点世面,晓得蚌壳是怎么个走的,否则岂不叫你们这两个小毛丫头给比下去了!奇怪!别花儿,你爷爷跟你爹是从小在乡下长大的,他们怎么连蚌壳游水都没见过?”
  别花道:“逼我就不知道了,他们说没见过,大概就是真的没见过,否则也不会骂我胡说了。”
  谭意哥道:“逼我倒相信,蚌壳的胆子极小,感应又灵敏,略有惊动就合上了壳不动了,只有在它自认安全时才自在地行动,见到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再说蚌壳只在水中才会行动,一般略大的蚌壳竖起来,总要在很深的水中才会游行,有那种小蚌壳才会在一点浅水中游行,他们没有闲心,弄个小蚌壳在缸里玩玩,自然不可能看得见了,若是在水里,即使看见了蚌儿在游行,也不会想到是蚌壳的。”
  别花道:“可不是,小蚌壳在水里游时,根本看不见背上的壳,又薄又透明,就跟河水是差不多颜色,我也等他停下来时,碰巧注意到。”
  及老博士道:“意哥,怎么任何事情到了你嘴里,总有一番道理呢,就是你不知道的事,在了解一点头绪后,立刻就能说的头头是道,比别人都懂得深了。”
  谭意哥笑道:“天下事无二理,殊途而同归,由常理度之,总是差不多的。”
  说着丁婉卿高兴,不禁笑道:“你们这爷儿俩也是的,又野又疯,下了车就没停过,这会儿天已经黑了,怎么还没完没了的!”
  及老博士道:“我们正在讲道理呢。”
  丁婉卿笑道:“再大的道理也没吃饭重要,除非你们讲道理能把肚子讲饱了,当初孔老夫子有个学生颜回,就是为了学道理,学得三餐不继,纵然博得老夫子满口称赞,又有什么用呢?三十岁头上就撒手而去,都是教道理给害的,他要是不去学读书明道理,至少不会穷死饿死。”
  及老博士大笑道:“婉卿,你这番话叫孔老夫子听见了,也能把他给活活气死。”
  丁婉卿道:“本来就是嘛,他说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想他是在陈蔡断粮挨饿的时间不够久,要是多饿他几天,他很可能就说不出这番话来了。”
  及老博士道:“他说的是人臣之节,可不是妇人之节。”
  丁婉卿笑道:“人臣之节是那些士大夫们的事,他们再不济也不会挨饿,这分明是跟我们女人过不去,我知道我们这种人是不配谈什么节操,可是我觉得要一个女人为了守那一点节,就要活活饿死,实在是没道理的事。”
  及老博士笑道:“你是从那儿听来的这些怪理论?”
  丁婉卿道:“是两个读书人在我那儿高谈阔论,大谈贞操之道,听得我实在火了,忍不住蔽了他们一顿,同时也训他们说,你们要求女子守节,自己就该守义,抛下老婆在家挨冷清,跑到我这儿来饮酒享乐,居然还好意思大说节义之道。这种人难道还不应该骂骂他们?
  及老博士笑道:“骂得好,骂得好,这种口是心非的伪君子,遇上了我老头子,照样也会骂他们一个狗血淋头。我知道你今天一定表演几道拿手好菜,所以才来催我们吃饭去,再不走,恐怕连我们也要挨骂了。”
  于是大家笑着向听中走去,果真已摆了一桌子的好菜,一尾鲤鱼是用辣椒豆酱红烧的,两条鲫鱼穿了汤,还有几条梭子鱼则用油炸得黄脆脆的香气扑鼻。
  及老博士一看就乐了,道:“难怪你催得急,这三道鱼可都是要趁热吃的,一冷就变味了;来!来!”
  三个人坐了下来,丁婉卿还温了一壶乡下自酿的米酒,满满的给及老博士斟了一盅,他立刻就干了,谭意哥笑道:“老爷子,又没人找你拼酒,慢点喝嘛。”
  及老博士笑道:“这是乡下的土酒,味道淡得跟水差不多,非要大口喝才过瘾,以前我一喝就是二三十斤的。”
  谭意哥端起酒盅来,浅了一口,果然只有一点淡淡的酒味,也带着一点淡淡的甜味,倒是十分的爽口,于是也一仰脖子喝了下去道:“果然是要大口才得味。”
  及老博士道:“这才是真正的老米酒,别看它味道淡,香醇爽口,后劲可大着呢,真要是醉了的话,两三天都不易醒,不过喝上个三两斤倒是绝对醉不倒的。”
  丁婉卿笑道:“难怪我请李婆婆烫酒时,她就拿了这个大壶出来,我还说太多了怕喝不完,她说壶小了来不及烫新的,原来这酒是像蜜水似的,这么个好喝法。”
  老少三个人都吃得很高兴,菜蔬是新鲜的,鱼也是新鲜的,吃来别有一番风味。
  丁婉卿母女都喝了有两三斤酒,显得酒意盎然,再加上白天的旅途劳顿,很早就睡了。
  一梦香甜,第二天清晨,她们是被鸡叫声催醒的,一看天已泛亮,连忙起身,才穿好衣服。桂花已经打好水给她们送来了,谭意哥一试水是热的,不由得笑道:“桂花,你倒真早,已经起身下灶火热汤了。”
  别花笑道:“谭姑娘,我们起来老半天了,连早饭都煮好了,老太爷在等着你们吃早饭呢。”
  谭意哥啊了一声,匆匆梳洗已毕,赶到外面,果然看见及老博士在院子里使拳踢腿,调弄身手,谭意哥在一边拍手笑道:“好功夫,老爷子,我不知道你还有一身好功夫呢?”
  及老博士停下了拳脚道:“学医的人,总要会两手拳脚,也总练过一些吐纳运气之法,功夫未必见得好,但是火侯却够差不多了。六十五年来,我没闲过一天,那怕是刮风下雨,我都要在屋子里照练,只要能出来,我一定在屋子外,盘弄偶一刻光景,所以打从我懂事到现在,没病倒过一天,多半也是仗着这点工夫,你别瞧我年纪大,寻常小伙子十来个还不在我眼下。”
  谭意哥笑道:“难怪长沙城里那些世家子弟,见了你一个个都乖得像老鼠见了猫,大概不单是为了你跟他们长辈认识,恐怕也在你手底下受过教训吧。”
  及老博士笑道:“你怎么知道的,是那个多的嘴?”
  谭意哥道:“没人说,我猜想出来的,他们在街上横行阔步,遇上别的人,他们吃得了的自然不在眼下,吃不了的,就避在一边打个照呼,唯独遇见您,来得及的赶紧回头跑,来不及的总也往两旁的店家里躲,唯恐被您看见似的,所以我知道他们一定在您手下吃了苦。
  及老博士笑道:“不错!我是狠狠的教训过他们一顿,有一回我在街上碰到他们拦住了一个女孩子调笑,要脱那个女孩子的衣服……”
  “该死!懊死!这实在是无法无天了……”
  及老博士道:“论他们的本性倒也不太坏,那个女孩子也并不好看,只是生得很胖,像个泥菩萨似的,他们都喝了点酒,说要瞧瞧肉菩萨是怎么个样子……”
  “那更该死,只为了自己的好玩,就不管人家死活了。”
  及老博士笑道:“我倒不是为他们辩解,他们也不是真有什么坏心眼儿,只是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平时家中疏于管教,略为任性一点,刚好就教我给遇上了,平时他们对我也颇为客气的,那天大概有了酒意,居然不卖帐起来,斥我多管闲事,叫我滚开一点。”
  读意哥道:“对尊长如此无礼,真该掌嘴。”
  “不劳姑奶奶吩咐,我已经惩戒了,当时就给了他一巴掌,打掉了他两颗大牙。”
  ,谭意哥道:“打得好,打得好,您应该每个人都结结实实的赏他们两巴掌的。”
  及老博士道:“我给他们的不止两巴掌,其他几个见我动了手,就一哄而上,欺我年老人单,那知道我这块老姜可不好吃,一顿拳脚下来,每个人都脸青鼻子肿,趴在地上不能动了。”
  谭意哥道:“打得好,这下子可够他们受的了。”
  及老博士道:“还没够、我当时就向人借了块板子,当街抓下每个人的裤子,重重的每个人赏下十板,直打得一个个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然后才通知他们家里的人,要他们的家长亲自来领回去,如果不来,我就送官究冶。”
  谭意哥呵了一声:“他们的家长肯来吗?”
  及老博士笑道:“当然是不肯来的,可是他们敢不来吗?我好得是在京里做过御医,交游广、熟人多,他们惹不起我,如果我真的出面,把人往官里一送,岂仅是小的免不了充军,老的同样也会落个纵子横行、管教不周之罪,那顶纱帽就保不住了,所以我在一家茶楼里坐不到一个时辰,所有的家长全来了。他们也知道他们的子弟挨打的原因,不但不敢跟我理论,还满口称谢。”
  谭意哥道:“只怕是心口不一吧!”
  及老博士笑道:“有的固然是满心的委曲,有的却是真心的感谢,他们并非是不想管,而是家里面宠得厉害,再者平时闹事,家里面就设法撕掳了,根本就进不了他们的耳朵,现在知道儿子居然无法无天到如此地步,正好借机会回家去,对老婆家人大大地发作一顿……”
  谭意哥一叹道:“这倒也是实情,据我所知,长沙城里,还没有一个事理不明白的家长,更没有故意纵容子弟的家长,有的是,有人家有老母,祖母对孙子自不免溺爱,有的是家有悍妇,把老公管得紧,对儿子又特别松,那些不肖子弟,都是这样养成的。”
  及老博士笑道:“好在这种年轻人并不多,经我那一次教训后,他们也不敢出来胡闹了,即使有一两个故态依旧,毕竟收敛多了,怕再度碰上我。”
  谭意哥笑道:“你不但是能治人的病,还能治街市上的病,这着手成春四个字,可真是当之无愧了。”
  及老博士笑笑道:“这也不算什么,多亏我还练过拳脚,要是那天被他们揍得脸青鼻子肿,那就惨了,不仅治不了他们,反而会加深了他们的气焰,更加无法无天了。”
  “你又谦虚了,就凭您这拳脚过处,落叶不惊的这份火候,也不是那些毛躁的小伙子们所能及得的的。”
  及老博士微惊道:“意哥,你居然看得懂?”
  谭意哥笑道:“使拳弄腿我虽不行,但是瞧瞧功架,辨别高低的眼力总还是有的。”
  及老博士道:“不!你能够从落叶上看出高低,这就不简单,绝不是一般泛泛的看法,功夫是假不了的,外行看热闹,行家看门道,你说的是行家话。”
  谭意哥笑笑道:“你总不会以为我也是身怀绝技吧!”
  “那倒不会,你的岁数还不到,也没有看你练过,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你要真是个会家子,绝不会把功夫,下这么久的,可是你的眼光……”
  谭意哥笑道:“我至少可以看书啊!有些书本上就谈到练气强身,延年益寿的方法,我身子弱,原想学来壮壮身子的,可是没长性,练了几天就搁下来了,因此只懂得一些方法皮毛,却没有一点实在的。”
  谭意哥又道:“其实也不能算书,是一个过路的客人,看我身子太虚,要教我健身之法,拿了一本小册子,叫我抄录下来再还给他,篇名好像是叫易筋洗髓篇。”
  及老博士哦了一声道:“那是一种很难得的秘岌,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却有一本手抄本。丫头,你知道这一本东西的价值吗?”
  谭意哥道:“不知道,那个客人说,叫我轻易不要示人,否则就会引来许多麻烦。”
  及老博士道:“当然了,如果要给那些练功夫的知道了,他们就会想尽办法来夺取你这本东西的。”
  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我是年纪大了,要是早二十年,连我知道了都会怦然心动的。
  谭意哥道:“老爷子,您要真喜欢,我就为您再抄一篇好了,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名贵之处。”
  及老博士道:“丫头,那是你不懂得其中之妙,那上面的每一句,每一字,都是进入高深武学境界的梯子,算了,我上了年纪,再练已迟了,你也别再抄给我了,而且这件事你也别告诉谁,如你自己不想练,最好是毁了那木书,免得为之招祸惹灾。”
  谭意哥道:“听您这一说,我自然懂得厉害的,那个客人也奇怪,他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及老博士道:“他要是说得那么清楚,岂不是害得你连觉都睡不着了,他的意思大概是要你在懂懂之中练得有了基础,自然就会体验其中之妙而加珍惜的。”
  说着及老博士已经打完了拳,回到房里,丁婉卿早已泡好了茶送上来笑道:“你们这一老一小,昨天掏摸了半天,今儿一大早,又在几几呱呱聊个没完,那儿来的那么多话?”
  “天机不可漏。”谭意哥和及老博士不约而同地说出这句话,然后又相与大笑起来。
  丁婉卿笑道:“你们不告诉我,我还不想知道呢,老爷子,快喝了茶,咱们就吃饭吧。
  及老博士接过茶来喝了一口笑道:“婉卿的可爱处就在此地,换了别的女人一定禁不住好奇地追根问底的,她居然能忍得住不追问。”
  丁婉卿道:“我也不是没好奇心,而是知道您跟意丫头谈的话,绝没什么了不起大秘密,除非是无关紧要的事,你们故弄玄虚,否则意丫头还是会告诉我的,我紧张个什么?”
  及老博士大笑道:“好!好!好计算,婉卿,你太精明了,凡事都料得定是的,看得透透的,固然是先知先觉,不容易受人骗,但是做人到那个程度也太没意思了。”
  丁婉卿不禁一震道:“老爷子,难道说我该糊涂一点?”
  “及老博士道:“婉卿,我是长了岁数,见得多了,倚老卖老说一句经验之谈,人还是糊涂一点的好,即使心中明白,表面上还是装得糊涂一点,你会从中得到很多快乐,古人说难得糊涂,这四个字的道理太大了,尤其是这难得两字,够你捉摸一辈子的。”
  丁婉卿道:“是的!老爷子,我懂了,只可惜我遇见您太迟,得到的教导也太晚了。”
  及老博士笑道:“不晚,只要懂了就不会晚,往者已矣,来者可追,日子还长得很呢。”可是我的大部份日子,已经过去了。“及老博士肃容道:“婉卿,这就不对了,连我都没资格说日子过去了,你又凭什么说这话,只要有心,就不算晚,只要活着,就有机会,问题是你要把握住别再放过了。”
  丁婉卿母女望着这个老人,充满了敬意,他们发现这个老人,才是真正的智者,他的内心充满了智慧,绝不像他的外表上那么大而化之,不学无术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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