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Sima Ziyan   China   现代中国   (1936 AD1991 AD)
琵琶三絶
  作者:司馬紫煙
  第 一 章
  第 二 章
  第 三 章
  第 四 章
  第 五 章
  第 六 章
  第 七 章
  第 八 章
  第 九 章
  第 十 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 一 章
  雲物凄涼拂暑流,漢傢宮闕動高秋,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
  紫豔半開籬菊靜,紅衣落盡渚蓮愁,鱸魚正美不歸去,空戴南冠學楚囚。
  這首“長安秋望”的詩中,寫盡流落異地思鄉之情,雖非韓宏所作,卻流露出他此時此地的心情。
  長安,這兩個字在偏遠的地方而言,本身就具有了一種權威性“吾從長安來”。當有人說這句話時,多半會不自覺的挺起了胸膛,表現出一種傲意來。而且,周圍的眼光也立刻會加上相當程度的尊敬。
  因為長安是帝都,皇帝在那兒治理萬民,撫育四夷。那兒堆積不盡的財富,到處都是瓊樓玉宇似的宮殿。在長安市上,幾乎找不到一個醜的女人,每個女子都是美若天仙。
  也幾乎找不到一個窮人,每一個來往經過的人,都是衣履鮮明,意氣飛揚,而且出手慷慨大方,揮金如土……
  這種種的傳說,韓宏在小時候就聽人傢說過,他聽得眉飛色舞,心中對這個地方充滿了嚮往。那時,在他的心中就埋下了一個願望我要到長安去!
  去摘取富貴,以文章震駭當世,飛黃騰達,然後他還要去結識那些天下最美麗的女人……
  在少年的綺夢中,總是免不了有這些夢想的,但他與別人不同的,是他更積極,不僅是想而已,更努力去做。
  而且他比別人積極的另一個原因,則是他有才華。
  可惜事與願違,當他滿懷壯志來到長安後,由於求取功名上並不如想象得意,加上他不是世傢子弟,沒有祖蔭淵源,又不懂得迎合當時的潮流,更不屑趨炎附勢走門路,充當門客而搭上進身仕途的關係。
  結果他的美夢幻滅了,壯志消沉了,衹有睏頓潦倒在長安市。
  而且,一睏就是好幾年。在這段不得意的日子裏,他經常去大相國寺附近徘徊,藉以排遣心中的鬱憂和旁徨。這天上午,韓宏又來到了大相國寺。
  他不是來求神拜佛,燒香許願,而是來找寄居廟中客捨的一位寒士下棋。彼此都是考場失意人,同病相憐,又根談得來,所以成了棋友,也結為知心之交,閑來無事就對奕幾盤,有時甚至消磨一整天。偏偏這位寒士外出不在,使他撲了個空。
  韓宏悵然走出寺外,忽見一個衣著撲實,未施脂粉,卻掩不住天生麗質的女子,正被幾個衣衫不整的漢子糾纏,使她無法脫身,引來不少人圍觀,但卻無人伸出援手。
  女子情急之下大叫:“救命哪!”
  一個漢子攔住她大笑:“小娘子,咱們又沒把你怎樣,幹嘛鬼喊鬼叫的。”
  另一個打趣道:“曹二哥,你不是最喜歡會叫床的娘兒們嗎?”
  此言一出,其他幾個漢子不禁哄然大笑。姓曹的漢子更囂張了,一把抱住那女子:“叫呀,叫呀,我喜歡聽。”“救……”那女子一想不能叫,衹好嚮姓曹的漢子哀求:“請,請你放了我吧……”姓曹的漢子道:“行,衹要好好讓我親一下,我就放了你。”話一說完,就把嘴噘起湊了過去。那女子嚇得又放聲大叫:“救命……”
  韓宏就站在不遠處,他本來並不想多管閑事的。但眼看圍觀的人雖露出氣憤不平之色,卻敢怒而不敢言,沒有一個人挺身而出。似乎誰也不願招惹這些地痞流氓,有的甚至趕緊走開,眼不見為淨。
  他實在看不過去了,昂然上前喝道:“放開她!”
  姓曹的漢子見有人強出頭,不由地轉過頭來,發現韓宏衹是一介書生,而且衣著並不鮮明,頓露不屑之色,冷聲道:“窮小子上 兒沒你的事,一邊涼快去吧!”
  韓宏雖見這批混混人多勢衆,卻毫無懼色:“你們光天化日之下,當街調戲良傢婦女,難道沒有王法了?”
  “王法?”姓曹的漢子縱聲狂笑:“什麽王法?老子的拳頭就是王法!”
  其他幾個混混早已按捺不住,突然一擁而上。韓宏的外表是文質彬彬的讀書人,並非雄糾糾的武夫,給人的感覺,衹是個弱不經風的書生,根本捱不起他們一拳。
  圍觀的人不禁為他捏了把冷汗,心想:“這個年輕人要吃大虧了。”
  但韓宏並未退怯,他自恃以一刖在家乡曾習過幾年拳腳棍棒,昂然嚴陣以待著。幾個混混仗著人多勢衆,那把眼前的窮書生看在眼裏,其中一人上前就嚮他當胸一把抓去。
  韓宏揮臂蕩開對方抓來的手,同時一個掃蕩腿踢出,便聽那漢子“啊!…”地發出聲驚呼,人已躺在地上。
  這一來,其他幾個混混頓時驚怒交加,齊聲喝打,個個衝上前揮拳嚮韓宏招呼。
  韓宏也怒從心起,立時以拳腳相嚮。這下可熱鬧了,衹見幾個混混拳打腳踢,嚮被睏的韓宏展開了猛烈圍攻。嚇得圍觀的人紛紛走避,以免遭到池魚之殃。
  姓曹的漢子也將那女子拖開一旁,兀自不肯放手,大聲喝道:“哥兒們,給這小子點厲害瞧瞧!”幾個混混出手毫不留情,卯足了勁兒猛攻。
  韓宏那甘示弱,沉著應戰。
  衹見他拳路一經施展開來,有板有眼,雖是以寡敵衆,居然能占盡上風,打得那幾個混混鼻青臉腫。姓曹的漢子看在眼裏,不禁驚怒交加,急將那女子交給一名敗下陣來的混混,衝嚮韓宏面前站定,雙手一揮:“都退下,讓我來會會這小子!”幾個混混立即紛紛退開。
  姓曹的漢子沉聲道:“哼!想不到你還是位練傢子,我倒看走了眼。”
  韓宏置之一笑:“在下不想惹事,衹要你們放了那位姑娘……”
  不等他說完,姓曹的漢子已出其不意地一拳攻到。
  這一拳出手既快,來勢又猛,逼得韓宏不得不閃身避開,使對方攻了個空。
  韓宏卻在閃避的同時,身子一個大旋轉,飛起一腳,踢中姓曹的漢子後腰。
  “哇!……”姓曹的漢子發出聲驚呼,身子嚮前一動,接連幾個踉蹌,全身撲跌在地上。
  圍觀的人看得大快人心,情不自禁地齊聲喝來:“好呀!好!……”
  雙方正大打出手,那被執的女子趁機掙脫那混混的手,拔腳就狂奔逃去。那混混怒駡一聲,急起直追。
  韓宏便住了手,酒然一笑道:“各位,在下不過是路見不平罷了,跟你們並無過節。”
  姓曹的漢子倒也四海,又一拱手道:“在下曹二虎,他們都是我的哥們。今天不打不相識,若不嫌棄,咱們交個朋友如何?”
  韓宏末置可否:“這……”
  曹二虎自慚形穢道:“既然閣下不屑跟咱們這些混混結交,那就不敢勉強了。”
  韓宏衹好婉轉道:“曹兄言重了,在下韓宏,衹不過是個落第書生……好吧,咱們這朋友交定了。”曹二虎受寵若驚,喜出望外道:“承韓兄擡舉,今後在大相國寺一帶,無任何事,衹要韓兄一句話,姓曹的負責一身承擔。”
  “謝了。”韓宏笑道:“那麽剛纔那位姑娘……”曹二虎哈哈一笑:“咱們衹不過是她開開玩笑罷了,人都走遠了,還提她幹嘛。走,今天由兄弟作個小東道,咱們找地方好喝幾杯。”韓宏婉拒道:“真不巧,今天在下剛好尚有要事待辦,咱們改天吧。”
  其實他是阮囊羞澀,又不願占這批混混的便宜,白吃白喝他們一頓。
  曹二虎並不知道他的苦衷,不禁有些失望:“既然如此,那就改天吧。不過,韓兄隨有空來大相國寺,可別忘了通知兄弟哦。”韓宏一口答道:“一言為定。”想不到這一場打出手,使韓宏結交了這批混混。更想不到的是,這些市井小人物,日後竟不惜出生入死為韓宏出力賣命。圍觀的人群散了,因為沒有熱鬧可看。
  韓宏也離開了大相國寺一刖的廣場。正打算走回住處,忽聽身後有人叫道:“公子請留……”韓宏聞聲止步,回身一看,竟是剛纔那女子。
  他不由地暗自一怔,待那女子嬌喘噓噓地奔近,不禁詫異道:“你怎麽還在這裏?”
  那女子道:“我不放心你,也怕他們不放過我……”韓宏笑了笑道:“沒事了,我送你回去吧,你住哪裏?”那女子遲疑了一下,纔說:“我住在平康裏巷……”韓宏又是一怔,他知道長安的平康裏巷,是著名的樂戶和妓院集中地,難道她是青樓的煙花女子?
  看她的年紀,大概已年近三十,這種年齡在青樓已不吃香。縱然頗具姿色,也是美人遲暮了。韓宏不便追問,話既出口,衹好自告奮勇送她回去。在路上,她並不隱諱,說出了自己叫秋娘,是平康裏巷一傢樂戶歌妓。所謂樂戶,就是妓院,不過格調上較高。
  韓宏自從無意中結識秋娘,他就經常出現在平康裏巷的樂戶了。秋娘的姿色不惡,衹是年華已漸逝,給人一種青春遲暮的感覺。她笛子吹得不錯,琵琶更佳。
  衹是聲音微帶沙啞,唱那些綺麗的詩章,就顯得遜色多了。
  韓宏對她十分同情,看對方的睏頓,想起自己的潦倒,頓萌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一時感懷身世,作了兩闕小麯子。
  那原是排遣自己的滿腹落寞,同時也為對方一申幽懷,他是為了配合對方那嘶啞的嗓音,將音律也改了幾折,以配合麯子中的哀婉凄惻。
  教會了秋娘後,就叫她唱起來,居然聽得自己也泫然泣下,當天他大醉而回。醒後,他已經忘了這回事了。
  甚至於連自己所製的新麯子都不甚記得了,那知秋娘以這兩折悲歌,居然又像奇跡似的,以遲暮之年又竄紅了起來。
  當他有次應一個朋友之邀,重作秋娘的座上客時,纔聽出那是自己所作,但他沒有即席說破。
  秋娘自然是認識他的,對他十分的感激。
  因為他不但給秋娘帶來了好運,也保全了她的顔面,秋娘對外冒認了兩折悲歌都是自作……
  韓宏為人一嚮忠厚,再說那兩折麯子,不過是一時感懷之作,也不算什麽足傳千古的絶唱。
  出之秋娘,被人認為了不起,如若出之他韓宏,就十分平常了。也不會因此而增添多少光彩。
  是以,他又何必說穿了?
  秋娘報答他的,是一襲新衣與兩片金葉子。
  因為秋娘也從他的衣著與談話中,約略瞭解他的境遇並不太好,這份報答雖然很俗氣,卻很有用。
  韓宏本來不肯收的。
  但是秋娘送得卻很有技巧,她不說是饋贈,卻說是拜師之儀,她想拜在韓宏門下學詩學樂。
  在這個理由下,韓宏倒是不便拒絶,因為再推辭下去,就是認為對方身世下賤,不堪言教了。
  那很傷人的自尊。韓宏是個忠厚的人,他不忍做傷人的事,但接受下來,他又有點過意不去。
  衹有再為秋娘作了一首新詩,並且幫她選了個麯調,變幾個音律來配合。
  秋娘因此在樂坊中紅了起來。
  在長安的樂戶中,像秋娘這種情形,可說是少之又少的異數,也算是奇跡。
  畢竟,吃這行飯的女人,憑藉的是姿色和青春,而秋娘已經三十出頭。
  夕陽無限好,衹是近黃昏。
  聲色圈中,人老珠黃是不值錢的。
  秋娘的姿色固屬中上之選,可惜青春不再,年華漸逝,徒嘆奈何,風月場中非常現實,殘酷……
  年過三十的女人,縱有花容月貌,也不復再受歡迎。
  韓宏同情她,並不完全是有感自己的失意潦倒,彼此同病相憐。
  主要也是他阮囊羞澀,自慚形穢,花不起大錢,去找那些當紅的青樓名媛。
  偏偏他又樂此不疲,或許是為了消愁解憂,藉此發泄內心的苦悶吧!
  總之,在樂坊中,秋娘奇跡似地紅了起來,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而這個奇跡的創造者,正是意志消沉,連自己都不敢奢望能有奇跡發生的韓宏!
  秋娘一麯紅遍長安,慕名而至的大有人在,使她幾乎接應不暇。
  這天。
  掌燈時分。
  平康裏巷中,出現了一位外地客。
  從他的穿著上可以看出,是位風塵僕僕的江湖人物。
  他年已四十開外,身材不算根高,但很健壯,有種粗獷的豪邁。尤其腰上佩著一柄帶鞘鋼刀,令人不免對他心生畏懼,不得不另眼相看。
  因為,風月場中最惹不起這種大爺。
  老鴇兒惟恐這傢夥存心來鬧事,暗地命人通知了黃捕頭,派兩名便衣捕快趕來,偽裝成尋芳客。
  暗中監視這位外地來的陌生人,以防萬一。
  但出乎意料之外,這位仁兄既未惹麻煩。也不像是來找樂子的,竟然專為聆聽秋娘的一麯而來!
  不過,他又捨不得多花銀子。
  他衹要了個小房間,點了二三樣下酒菜,外加兩斤花雕,就一個人自斟自酌地吃喝起來了。
  他連陪酒的姑娘都省了下來!
  說的倒很漂亮,回頭姑娘的銀子照算,他衹是不願意受幹擾,以免影響他欣賞秋娘的歌聲和琴韻。
  老鴇兒也不願計較,更不在乎多收幾兩銀子,衹求相安無事,這傢夥不要鬧事就心滿意足了。
  如果他真指名要秋娘來陪酒,老鴇兒還難以應付呢!
  秋娘今晚被人包下了。
  包她的是位公子哥兒,光看他一身華服,就知道大有來頭!
  而且出手大方,一來就拿出兩衹五兩重的金元寶,交給了老鴇兒,言明說要包秋娘一夜。
  還問了句:“十兩金子夠嗎?”
  秋娘最近在樂坊中,雖然唱紅了,但她還沒有這麽高的身價,二兩金子已足夠,這位公子哥兒一出手就是五倍,居然還問夠不夠。
  可見他根少到這種地方,根本不清楚行情!
  或者他傢太富有吧!
  老鴇兒不敢貪心,連說:“夠啦!夠啦!”
  當即交待下去,把今晚原已預定的幾位熟客全部謝絶,推說秋娘身體不適,以免掃了這位公子哥兒的興頭。
  其實,衹要秋娘一彈唱,那還能瞞得了人。
  像那位捨不得花錢的老兄吧!僅花少許代價,照樣可以一飽耳福,可惜衹聞其聲,不見其人羅!
  花廳裏的公子哥兒,不但出手大方,而且風度翩翩,一表人才,加上文質彬彬,自是大受秋娘和姑娘們歡迎。
  公子哥兒似乎也是慕名而來,不惜花十兩金子,專為欣賞秋娘的彈唱,其他幾個姑娘衹是陪酒。
  秋娘的成名麯,衹有韓宏為她捉刀代作的兩折悲歌。
  而她今晚已連續唱了三遍。
  這是公子哥兒要求的,秋娘自然不便拒絶。
  一麯終了。
  秋娘猶抱琵琶半遮面,含笑問道:“公子,要不要我彈唱點別的?”
  公子哥兒的臉上毫無表情,令出如山地道:“不!我衹要聽這兩支麯子,繼續唱吧!”
  秋娘心裏雖有些不悅,但也不便說什麽。
  倒是一旁的欣姑開了口,笑著打圓場:“公子爺,咱們秋娘姐姐,又彈又唱的,手指也彈纍了,口也唱乾了,您不讓她歇歇,喝杯酒潤潤嗓子嗎?”
  隨侍在側的小紅姑娘也幫腔道:“就是嘛!公子爺光顧著聽麯兒,我們都還沒機會敬公子爺酒呢?”
  秋娘趁機舉杯道:“我敬公子。”
  不料,公子哥兒臉色一沉,冷聲道:“我花錢可不是來買醉的!”
  這一來,在座的妨娘們都不敢吭氣了。
  氣氛突然尷尬起來。
  秋娘惟恐場面鬧僵,趕緊撩袖伸出纖纖玉手,輕撥琴弦,發出清脆悅耳的琵琶聲。纔使公子哥兒的臉色緩和下來。
  不知是受了情緒影響,還是事有湊巧,秋娘一個不慎,竟使琴弦綳斷。
  “啊……”
  秋娘失聲輕呼起來。
  公子哥兒的臉色倏地一變,冷冷地哼了一聲,正待發作。
  秋娘已惶恐地陪著小心:“對不起,對不起,掃了公子的興頭,我這就去換一把琵琶……”
  “唔……”
  公子哥兒沉吟了一下,纔勉強點了頭:“好吧!”
  秋娘不敢離座,暗嚮小紅姑娘一施眼色:“小紅,麻煩你把我房裏那把新琵琶取來。”
  小紅姑娘會意應了一聲,剛起身離座,就見一個中年壯漢闖了進來。
  他老兄不是別人,正是那帶鋼刀的江湖人物。
  小紅被他擋住了去路,剛說出聲:“你……”
  不料被他一揮手,推得踉蹌跌了開去。
  “哇!打人啦……”
  小紅這一嚷,頓使整個花廳的姑娘們為之愕然。
  那位公子哥兒卻若無其事,連看都未看中年壯漢一眼。
  大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奔於左而目不瞬的那份鎮定和冷靜。
  倒是黃捕頭派來的兩名便衣捕快,行動極為矯捷,緊跟著掩上樓。
  就在小紅叫嚷的同時,他們已閃身入廳,一左一右,上前抓住了中年壯漢的兩條胳臂。
  這兩個捕快,曾在城東段老武師開設的武館,學過幾年拳腳功夫,也會幾手擒拿術。
  所以一手抓住中年壯漢的胳臂,另一隻手已扣嚮他手腕。
  但中年壯漢的反應更快,雙肘猛嚮後一拐,撞在兩名捕快的胸腹之間。
  這一下撞的不輕!
  衹聽兩名捕快發出聲沉哼,痛得蹲了下去。
  頓時,花廳裏驚亂成一片。
  樓下的老鴇兒也帶了幾個漢子趕來,如今秋娘是她的搖錢樹,出不得半點差錯。
  但她不敢貿然登樓,衹在梯口指著樓上大叫:“你們快上去呀!不用怕,有兩位公爺在上面……”
  其實她那裏知道,兩名捕快剛一出手,就吃了那中年壯漢的暗虧,這會兒連站都站不起了。
  幾個漢子是老鴇兒花錢雇的,明為打雜幫閑,實際上等於是保鑣。
  風月場中,竜蛇雜處,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隨時可能鬧事。
  是以平康裏巷中的樂戶,幾乎都雇有一批保鑣打手。
  而這些保鑣和打手,又幾乎全是當地的混混。
  平時仗著人多勢衆,虛張聲勢,唬唬人可以,真要遇上耍狠的紮手貨,他們就派不上用場了。
  幾個漢子衝上樓,闖進花廳一看。
  兩位公爺正捧腹蹲在地上,齜牙咧嘴地呻吟著。
  這情形看在眼裏,心知遇上的絶非等閑之輩,他們那還敢貿然輕舉妄動。
  但樂戶花錢雇保鑣,可不是請他們來看熱鬧的。
  帶頭的老孫衹得裝腔作勢,問了聲:“二位公爺不要緊吧?”
  然後一挺腰,上前虛張聲勢地喝道:“反了,反了,好大的膽子,竟敢動手傷了兩位公爺?”
  中年壯漢充耳不聞,連頭都未回,逕自走嚮席前,瞥了那公子哥兒一眼,指著秋娘問:
  “你就是秋娘?”
  秋娘一聽,對方似乎是衝著她來的,不由地暗自一驚。
  但她畢竟在風月場中混了十幾年,生張熟魏,什麽樣的人物都見過,鬧事的場面也見多了,早就習以為常。
  衹見她力持鎮定,起身微微一裧,道:“這位大爺,請恕秋娘眼拙,一時記不起了……”
  未等她說完,幾名沉不住氣的保鑣,突然一擁而上。
  他們趁著中年壯漢正嚮秋娘問話,打算從他背後突襲,擁上去把那中年壯漢撲住。
  那知中年壯漢一閃身,不但使幾名保鑣撲了個空,同時一把執住秋娘的手臂,把她推在身前。
  “錚”地一聲!
  鋼刀已出鞘。
  老孫一見秋娘受製,投鼠忌器,急嚮幾個蠢蠢欲動的保鑣喝阻:“退下!退下……”
  幾名保鑣那敢逞強,衹好退在一旁。
  中年壯漢橫刀在秋娘頸下,眼光一掃,沉聲道:“誰敢動,老子就宰了這娘兒們!”
  保鑣們全傻了眼。
  秋娘早已嚇得魂不附體。
  其他的姑娘們更是全身發抖,連大氣都不敢出。
  衹有那位公子哥兒,始終無動於衷,彷佛全然置身事外,好整以暇地在冷眼旁觀。
  中年壯漢也未將他看在眼裏,鎮住了整個場面,哈哈一笑道:“這纔對,老子跟你們無冤無仇,不想動刀子,除非是你們逼我動手。”
  隨即轉嚮穩如泰山坐在那裏的公子哥兒:“抱歉,掃了閣下的雅興。”
  公子哥兒聳聳肩,酒然一笑道:“言重了。”
  老孫衹得硬著頭皮問道:“老兄,你究竟要幹嘛?”
  中年壯漢冷喝道:“不關你們的事!”
  正在這時,忽聽樓下的老鴿兒在梯口大叫:“黃捕頭,您來得正好,那傢夥在樓上花廳鬧事……”
  中年壯漢暗自一怔,心知黃捕頭已親自帶了人手趕來,他倒並非怕事,而是不願在此逗留。
  當機立斷,以鋼刀逼住秋娘,迅速退嚮窗口。
  老孫似已看出中年壯漢的意圖,急叫道:“大傢快攔住他!”
  可是,幾名保鑣卻沒有一個敢上前。
  中年壯漢趁機攔腰一把挾起秋娘,嚇得她失聲驚叫:“啊!放開我……”
  就在黃捕頭帶著四名捕快,急急闖進花廳時。
  中年壯漢已挾起拚命掙紮的秋娘,轉身一掌劈碎格窗,飛身破窗而出,落嚮了那天井中。
  黃捕頭衝至窗口,衹見中年壯漢挾著秋娘,已然縱身跳上圍墻頭。
  等黃捕頭從窗口跳下,飛身追上墻頭,中年壯漢已挾持秋娘去遠,轉眼消失在夜色蒼茫中。
  為了職責所在,黃捕頭仍然帶著幾名捕快,以及保鑣們急起直追。
  但他們那能追得上,衹不過是應付公事,裝裝樣子而已。
  中年壯漢出手製住了秋娘的啞穴,使她不能出聲,仗著一身輕功,疾奔如飛,很快出了平康裏巷。
  他雖然來自外地,但對此地的環境十分熟悉,似乎早已有了預謀,把附近一帶的地理環境,摸得一清二楚。
  一路上,他盡撿小街狹巷,未曾遇上任何阻攔,脅下挾著秋娘,來到一處荒廢已久的舊宅。
  中年壯漢如同識途老馬,飛身越墻而入,直奔滿是積塵,遍結蛛網的廳中,纔把秋娘放下。
  他在一旁席地而坐。
  他以刀壓在秋娘胸一刖,警告道:“如果你放聰明些,乖巧些,不要鬼喊鬼叫,我是不會傷害你的。知道嗎?”
  秋娘不能出聲,嚇得連連點頭。
  中年壯漢伸手在她頸後一拍,解開了受製的啞穴,即道:“我問你,你的一手精湛琵琶技藝,是何人傳授?”
  秋娘暗自一怔。
  心想:“這人真莫名其妙,把我挾持到這裏來,衹是為了問我這個?”
  但她不敢頂撞,怯生生道:“這個……實不相瞞,秋娘自從賣身青樓,就由陳老師傅教授各種樂器,並且指導唱麯兒。
  或許是秋娘偏愛笛子與琵琶,是以對這兩種樂器較為用心學習。談不上成就,衹是稍有心得而已。”
  中年壯漢冷哼一聲,道:“我已經打聽過,你在平康裏巷混了十幾年,一直沒沒無聞,怎會在不到一月之中,突然名聲大噪,紅了起來?”
  秋娘輕喟道:“這位大爺有所不知,秋娘略具姿色,可惜不善迎逢,以致不太受人歡迎。
  加之歲月不饒人,如今秋娘人老珠黃,更難與那些青春貌美的姑娘們爭奇競豔。
  想不到近月以來,竟以兩折悲歌,使秋娘以遲暮之年又竄紅起來,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呢!”
  中年壯漢沉聲道:“這麽說,你是經高人指點羅?”
  秋娘嘆道:“或許是老天見憐,不教秋娘沒沒以終,抱憾九泉吧!”
  中年壯漢喝問:
  “那麽指點你的高人是誰?”
  秋娘怔了怔。
  秋娘委婉道:“那有什麽高人指點,秋娘衹不過是近來勤練不懈……”
  說這話時,她不禁心虛,一則是怕泄了自己的底上則也是不願扯出韓宏,以免替他惹上麻煩。
  畢竟,韓宏對她恩同再造,否則那能有今天?
  不料,中年壯漢怒道:“哼!你彈唱了十幾年也紅不了,我不相信不到一個月的勤練,就能使你大紅特紅。
  說!究竟是什麽人指點你的?”
  秋娘矢口否認:“真的沒有人指點我啊!”
  中年壯漢不屑道:“憑你也能作得出那兩折悲歌?”
  秋娘啞口無言了。
  中年壯漢冷冷一哼,威脅道:“秋娘,我不想難為你,衹要你老老實實說出,兩折悲歌是誰作的?
  誰教你彈唱?目的何在?否則,那就怪不得我,是你自討苦吃了!”
  秋娘猶豫之下,為了保命,正待據實以告。
  忽聽有人冷聲,道:“欺侮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算得了什麽英雄好漢呢!
  哼……”
  中年壯漢出其不意地一驚,霍地跳起。
  衹見大廳門口,赫然站立一個人。
  雖然背著月光,但從他一身華服和身材,可以看出正是今晚包下秋娘的那位公子哥兒呢!
  中年壯漢顯然看走了眼,當時根本未將那公子哥兒看在眼裏,放在心上,想不到人傢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就憑人傢能不動聲色,悄然跟蹤而至,中年壯漢就自嘆弗如。
  中年壯漢不由地驚怒交加,手握鋼刀嚮公子哥兒一指,喝問:“閣下是什麽人?”
  公子哥兒笑道:“跟你一樣,是秋娘的知音。”
  怒哼聲中。
  中年壯漢已縱身直射門口,掄刀就猛嚮公子哥兒砍去。
  這一刀,勢如泰山壓頂!
  用足了十成臂力與腕勁,縱是武功蓋世的絶頂高手,也不敢以血肉之軀抵擋。
  公子哥兒居然不閃不躲,衹將身形一晃,已使中年壯漢雷霆萬鈞的一刀劈空。而他仍然站在原處,就像未曾移動分毫一樣。
  中年壯漢用力過猛,一刀劈空便收勢不住,衝出了廳外。
  衹見他猛一回身,失聲驚呼道:“虛形幻影身法!”
  公子哥兒酒然一笑:“閣下倒很識貨!”
  中年壯漢強自鎮定,問道:“虛幻尊者是閣下的什麽人?”
  公子哥兒狀似不屑道:“你不配問!”
  中年壯漢顯然也不是省油燈,昂然道:“哼!別說是閣下,就算是虛幻尊者本人在此,在下也有幾句話要當面問他!”
  公子哥兒不懷好意地笑了笑:“你想知道仟麽?”
  中年壯漢直截了當道:“問他是否也想染指﹃琵琶三絶﹄?”
  “哦?”公子哥兒似乎很失望,沮然道:“如此看來,你不是我想要找的人了。”
  中年壯漢詫異道:“你在找人?”
  公子哥兒道:“我已找了他多年,最近纔獲知他在長安,極可能匿居在這平康裏巷之中的。
  今晚若不是你這一鬧,藉秋娘的琵琶聲,也許能把他引出來。結果……嘿嘿,你老兄必須為今晚的事,付出代價了。”
  中年壯漢纔若有所悟道:“原來閣下是想利用秋娘的琵琶聲,把那人引出來?”
  公子哥兒冷聲道:“秋娘除了琵琶技藝,在平康裏巷堪稱一絶,尚須配以絶佳詞麯,旋律始能發揮得淋漓盡致。
  否則,她那沙啞的歌喉,實在教人不敢恭維!”
  中年壯漢道:“這麽說,你我的目的是一樣羅?”
  公子哥兒搖搖頭說:“不!為瞭解開﹃琵琶三絶﹄之秘,找他的不止你一人,衹是你老兄比較急躁而已。
  而我不同,一方面要引出他來,一方面卻又要盡一切的可能來保護他。”
  “保護他?”中年壯漢哼聲道。“衹怕是想獨占﹃琵琶三絶︼吧—”
  公子哥兒笑了笑道:
  “也許是吧!反正,誰想打他歪主意,我就殺誰!”
  中年壯漢不甘示弱道:“你有把握殺得了我?”
  公子哥兒信心自足道:“三招之內,我若殺不了你,立刻扭頭就走。”
  中年壯漢怒斥道:“小子,你太狂了!”
  公子哥兒笑道:“接得下三招,再批評我不遲。”
  中年壯漢鋼刀一抱,擺出架式,喝道:“別光說大話,亮出你的兵器來!”
  “我從不用兵器,殺人衹憑一雙肉掌!”
  這小子果然夠狂!
  中年壯漢那還按捺得住,狂喝聲中,突然欺身而上,“呼”地一刀猛嚮對方攔腰砍了去。
  衹見公子哥兒錯步晃身,仍以“虛形幻影”身法,從容不迫地避開一刀。
  口中還譏道:“威震大江南北的馬傢霹靂刀法,也不過如此嘛!”
  中年壯漢接連兩刀走空,心裏已著實發毛。尤其認出對方施展的是“虛形幻影”身法,更覺膽顫心驚。
  因為,虛幻尊者是近百年來,武林中的傳奇人物。
  他介於正邪之間,做事嚮來衹憑自己的憎喜,全無是非,善惡的概念,是以黑白兩道,都對他敬鬼神而遠之。
  即使稱他為大魔頭,其實也不為過。
  虛幻尊者不但武功獨樹一幟,以詭異狠毒稱霸,更以“虛形幻影”身法亭譽武林,被視為極難纏的人物。
  他已多年未現江湖,如今這公子哥兒既能施展獨步武林的“虛形幻影”身法,想必是虛幻尊者的門下,至少也有極深的淵源。
  中年壯漢那能不暗自心驚。
  尤其,對方已誇下海口,三招之內必取他性命。
  中年壯漢心裏有數,公子哥兒的話既說出曰,絶非危言聳聽,虛張聲勢,而是絶對有把握能做到。
  邪門的馬傢寨,以霹靂刀法威震大江南北,在江湖上也算赫赫有名,幾可與陝西太君府的楊傢槍法媲美。
  中年壯漢姓馬名平昌,是馬傢寨寨主神刀馬永昌的胞弟,刀法雖不及兄長,但在大江南北一帶,幾乎無出其右,從未遇上對手。
  想不到今夜遇上的對手,竟是虛幻尊者的門下!
  馬平昌心知第一刀走空,生死關頭就决定在第二刀上了,因為第三刀對方必然會出手還擊。
  那將是致命的一擊!
  他衹有這最後一刀的機會,想必全力以赴。
  主意既定,就見中年壯漢暗自運足真力,貫註執刀的右臂,手腕轉動幾下,突然一聲狂喝。
  直嚮一丈外的公子哥兒疾撲而去!
  霹靂刀法果然名不虛傳!
  他這一刀攻出,勢如雷霆萬鈞,化作三道霍霍刀光,分取對方上、中、下三盤,夠得上快,準,狠三字訣。
  公子哥兒出神入化的詭異身法,簡直不可思議。
  眼看他被一片刀光籠罩,無論從任何一種角度,都絶無可能閃避得開。
  但他身形一晃,刀鋒過處,竟然虛若無物。
  馬平昌真不敢相信,他這一刀攻出,上,下兩盤可虛可實,端倪對方的動嚮而定,威力在於攔腰一掃。
  任憑那公子哥兒身法再玄虛,也難閃避,逃過一刀之劫。
  但是,馬平昌十拿九穩的一招“三獸渡河”,竟又落了個空。
  這一驚非同小可,不等公子哥兒出言相譏,馬平昌已回身揮刀反撲。
  他已决心孤註一擲,這一招“橫掃千軍”,使出了畢身功力。
  公子哥兒眼見馬平昌形同瘋狂攻來,衹一晃身,避開勢猛力沉一刀的同時,出手如電,反手一掌拍在了對方的背上。
  “哇……”
  衹聽馬平昌發出一聲慘叫。
  立時口噴鮮血,嚮前撲跌出七,八步,便告倒地不起。
  好霸道的一記“黑心掌”!
  公子哥兒回身瞥了地上的馬平昌屍體一眼,喃喃自語道:“我說過,三招之內,若殺不了你,我扭頭就走。
  可惜你聽不懂,如果你不跟我動手,趕快逃,我不就不能出手殺你了嗎?真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哦!”
  說完,他露出卑夷的笑意,若無其事地走進大廳。
第 二 章
  黑暗中。
  秋娘蜷縮在地上。
  廳外交手時,她原可趁機逃走的。
  但她兩腿已嚇軟了,連站都站不起來。
  馬平昌的一聲凄厲慘叫,更驚得她魂飛天外!
  顯然,挾持她來此的中年壯漢,已不敵喪命!
  但後來的人,又是誰呢?
  由於公子哥兒來到時,秋娘正嚇得魂不附體,驚亂之中,她那能辨識出來人?
  如果來人是趕來救她的,絶不可能是那些保鑣,他們無此能耐。
  或許是……
  秋娘心念一動,鼓起勇氣問道:“是黃捕頭嗎?”
  公子哥兒走近笑道:“秋娘,是我。”
  秋娘一聽,驚喜交加道:“是公子救了我?”
  黑暗中,看不清公子哥兒的笑容已失。
  但聽得出他的語氣已變,冷聲道:“如果你不老實告訴我,兩折悲歌是誰代作,我同樣可以殺你!”
  秋娘心中大驚,為了保命,她那還敢隱瞞,衹得據實以告,說出了韓宏。
  公子哥兒沉吟了一下,交代道:“記住,今夜在這裏的所見所聞,你不得嚮任何人泄漏出去。
  更不可說出是我救了你,以及挾持你的人被我殺了。就說他企圖強暴你,但你抵死不從,最後他衹好放了你,知道嗎?”
  秋娘連聲應道:“是是是,我記住了。”
  “好了。”公子哥兒道:“現在你可以走了,從這裏大門出去,出了巷口,一直走就到大街,那批捕快正在各處追尋你,遇上他們就安全了。”
  秋娘來不及爬起身叩謝,那公子哥兒已轉身出了大廳,挾起馬平昌的屍體,掠身越墻而去!
  第二天一早。
  韓宏簡陋的住處,突然來了位不速之客到訪。
  韓宏感到很意外,因為他衹是個落第書生,在長安形同流落異鄉,從未結交過衣著如此體面的公子哥兒。
  難道是因他的文才慕名而來?
  公子哥兒一表人才,風度翩翩,文質彬彬,給韓宏的印象非常良好。
  “在下朱丹,久聞韓兄大名,特來登門求教,實在很冒昧,尚祈韓兄見諒。”公子哥兒不但報出姓名,也表明了來意。
  面對朱丹,使韓宏頓生自慚形穢的感覺,有些自卑心理作祟,不太願意結交這樣的公子哥兒。
  但人傢既是出自一片誠意,又不便拒人於千裏之外。
  韓宏無可奈何,衹好勉為其難地延客入門,進了鬥室,一面謙道:“地方簡陋,朱兄請別見笑。”
  朱丹灑然一笑:“那兒的話,韓兄忒謙了。”
  賓主坐定,朱丹忽從袖中抖出個信封,遞嚮韓宏道:“在下有兩首拙作,想煩請韓兄指點。”
  韓宏說了聲。“不敢……”
  伸手便去接信封。
  不料朱丹一翻手上見出其不意地反扣韓宏腕脈。
  韓宏那會防到有此一著,被朱丹扣個正著,不由地驚道:“朱兄!你……”
  朱丹似乎很意外,詫異道:“你不會武功?”
  韓宏坦然道:“在下雖練過拳腳,但謹懂些皮毛而已,防身尚不足,遑論與人動手。”
  朱丹“哦?”了一聲,隨即放開手,歉然道:“請恕在下冒失。”
  韓宏莫名其妙地望著朱丹:“朱兄剛纔是否想試探,在下究竟會不會武功?”
  朱丹微微把頭一點,正色道:“韓兄近日隨時可能有殺身之禍,而你卻不會武功,衹怕……”
  韓宏聽得滿頭霧水,驚道:“朱兄何出此言,在下衹不過是一介落第書生,既不與人爭名,也未與人奪利,更未與人結怨,何來殺身之禍?”
  朱丹又將信封遞嚮他道:“韓兄請過目。”
  韓宏接過信封,抽出內箋一看,正是他為秋娘捉刀代作的那兩折悲歌。
  他不由地一怔。
  “這…….”
  朱丹笑問:“這兩折悲歌,可是韓兄所作?”
  韓宏沉默了。
  他既不便承認,也不能否認。
  朱丹察言觀色。
  已看出韓宏等於默認,顯見秋娘並未嚮他說謊。
  “唉!”朱丹嘆了口氣道:“韓兄,你我雖是素昧平生,但見面總算有緣,也罷,我總不能見死不救,這裏有本小册子……”
  說時從懷中掏出一本,舊得紙已發黃的小册,遞給了韓宏,繼續道:“這是武林中的一套絶世輕功身法,可惜韓兄的武功基礎不夠深厚。
  否則,一旦練成,雖不足睥睨天下,也可如虎添翼,躋身武林一流高手了。
  如今我以此相贈,希望你千萬要小心珍藏,最好即日起勤練其中第三章的身形和步法,危急的生死關頭,或能派上用場。
  至於是否逢兇化吉,保住性命,那就得看你的造化了。
  不過,切記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藏有這本小册,否則就成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那樣一來,我不是救你,反而是害你了。
  韓兄,在下言盡於此,告辭了。”
  說完,他就起身逕嚮屋外走去。
  “朱兄……”
  等韓宏追出門外,朱丹已揚長而去。
  朱丹來得突兀,去得瀟酒,使韓宏摸不清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目送朱丹已去遠,韓宏纔回到屋裏。
  他好奇地坐下來,翻閱手中那本小册子。
  原來這是練習武功的手抄木,圖文並茂,每一個不同人形的圖案下,均右密密麻麻的文字,加以說明和註解。
  韓宏僅練過幾年的拳腳功夫,對真正的武功,根本尚未入門,他那看得懂這其中的玄奧他衹翻看了幾頁,就索然無味,漫不經心地隨手將它放在枕頭底下,絲毫沒宥把它當回事。
  當天晚上。
  韓栩就去了秋娘那裏。
  秋娘守口如瓶,對昨夜被那中年壯漢挾持至廢宅,又被那公子哥兒所救的事,卻絶口不提。
  韓宏也不便追問。
  但昨晚的事,消息不逕而走,早已傳遍了平康裏巷。
  韓宏聽了,也衹當是秋娘突然紅了起來,樹大招風,惹來無聊漢子的騷擾而已。並未把她的遭遇,跟自稱朱丹的那位公子哥兒扯上任何關連。
  倒是秋娘唱紅的兩折悲歌,是由韓宏捉刀代作的秘密,不知怎麽傳了開來。
  這一來,其他的樂妓們也爭相來懇請韓宏幫忙捉刀,求他代為作詞譜麯了。
  韓宏為了盛情難卻,反正也閑得無聊,便為她們指點一二。
  有的是更易她們作品中的幾個宇,有的是代她們譜一個更為適合的麯調,也有的是指點她們唱法中不足之處,更有的是全篇代作。
  就這樣,韓宏突然變得忙了起來。
  幾乎每一個女郎,對韓宏的幫助,或多或少總有一點謝意。
  初時,韓宏還有點不好意思接受,覺得那樣形同索酬,但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無所謂了。
  如此一來,韓大相公成了樂坊裏的槍手,就靠著這個,使他生活不愁,得以在長安混下去。
  他沒有規定潤格,全由各人自由報效,那些女郎也都根苦,有時是自己的體己錢中拿出來孝敬他的。
  韓宏自然也不忍心去爭多少。
  有時,他忙得來不及交捲了,衹得將以前的一些舊作拿給對方。
  那時韓宏卻會告誡對方:“姑娘,你可以拿去唱,可千萬別說是你自己作的,這與你的身分、心境、口氣都不適合,勉強認了,對你有害無益。”
  這一類的作品,多半是韓宏言志之作,充滿了少年的豪情與才氣,唱出來果然又是大受激賞。
  因此,樂坊中,韓宏成了最受歡迎的客人。
  他信步所至走到那一傢,不但婆子鴇兒把他待如上賓。
  當傢最紅的姑娘不管再忙,也會抽空過來陪著他,竭盡所能的唱給他聽,舞給他看,然後由他指點一番。
  最後臨走時,他會取出早就寫好的麯子,或是即座揮毫,立成新章,對方歡天喜地的收了去。
  歸還那個舊的詩囊時,裏面必已塞了一兩片金葉子。
  照說,韓宏的日子應該過得很好。
  但他卻時常鬧窮,因為他的手頭太散漫,而偏生就了一份好義心腸,很可能還沒走回傢,囊中這兩片金葉子,就花掉了。
  遇見貧苦無依的老弱孤寡,他要濟助,遇見了遠途來投靠未著,流落京師的窮漢,他也會慷概解囊。
  有些跟他一樣來京赴考未第的寒士嚮他求告,他更是不小氣。
  在長安,韓宏漸漸也略為知名了。
  在下層社會中,他不折不扣,是個受尊敬的豪士,但是在上層社會中,他卻有著儇薄之名。
  這一天。
  他剛從一個名妓傢中出來,臉紅紅的有了點酒意。
  那是因為他心中忽而有了感觸,多喝了幾杯後,寫了一闕新麯子,那雖是充滿了傷感,卻是別饒意味的別離麯……
  “昭君塞上悲琵琶,
  鬍茄聲動陰山下;
  萬裏關山啼不住,
  從此香魂寄天涯……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去兮不復還;
  為酬知己始輕命,
  生固不易死更難……
  李陵馬頭吞聲咽,
  雙淚揮落使君前;
  自古傷心豈獨我,
  仰頭無語可問天……
  力拔山兮氣蓋世,
  正是天絶項王時;
  三尺劍上美人血,
  千頃濤中英雄死;
  人生愁恨何能免,
  第一難堪是別離,
  閨上怨婦珠有淚;
  戍邊遠客夜無眠,
  嗚呼此恨兮!恨綿綿……”
  他把江陵的別賦上,一些古來英雄美人的不幸遭遇,變成了哀歌,譜就了悲調,然後送給了那個叫哀娘的妓女。
  哀娘生就一付小巧多怨的模樣,感情很脆弱,一唱歌就要掉眼淚,然而她也是以哭而著名,多少客人,千金纏頭,就是為博一哭。
  韓宏早就答應為她寫一闕新歌了,今天心血來潮,終於在她的香閨,藉著幾杯酒,寫下了這首哀歌。
  他寫一折,哀娘輕吟著哭一回。
  寫到終篇,她哭到終麯,傷心得倒在地上起不來。
  然而哀娘的假母謝婆子卻在心裏直笑,她知道憑韓宏這一麯哀歌,將為自己賺進無數的財富。
  所以,韓宏興盡出門時,她在韓雄的兜兒裏著實裝了幾片金葉子。
  婆子當初也是樂戶出身,自然識得好歹,韓大郎這一闋新辭,她在旁邊聽得都是心酸酸的,那還錯得了嗎?
  韓宏有了錢,身不由主又嚮著清和坊走去,一連經過幾個門口,都有人熱絡地招呼他,請他進去坐。
  韓宏卻推辭了,一腳走嚮巷尾,對著一扇淡緑色的大門發呆。
  這是清和坊中,唯一對韓大郎不歡迎的人傢。
  這是柳婆兒的傢,她有著一株搖錢樹柳青兒。
  柳青兒已過花信,在倡傢中,應屬遲暮年齡,可是柳青兒依然紅透半片天。
  那不僅是因為她人美,而且才思敏捷。
  絲竹琴棋書畫,她件件精通。
  因此,門口經常是車水馬竜,訪客不絶。
  柳青兒出口成誦,在樂坊中有女才子的稱譽。
  她是唯一不用韓大郎捉刀的倡女,照常理說,韓宏應該跟她傢沒什麽往來纔是,但天下事卻又離奇得邪氣。
  韓宏與柳青兒卻偏又互相由賞識而締情。
  衹可惜柳青兒身不由己,而韓宏又是個窮措大。
  衹能隔幾天才見一次,而且韓宏衹付了最起碼的條例,對韓宏而言,卻也是很沉重的負擔。
  其中最不高興的是柳婆子,韓宏一來,柳青兒就會推掉很多豪客,跟韓宏關在房裏,有說有笑。
  鴇兒衹認得錢,這是千古不易的事實,別傢的婆子歡迎韓大郎為的是錢,柳婆兒討厭韓綢也為的是錢。
  但除了柳婆兒之外,柳傢上上下下都對韓栩很好,因為韓宏對下人從不小氣。
  除了條例之外,他給下人的打賞時,比那些豪客還多,最重要的是韓大官人沒架子,跟他們親切聊天,像他們的朋友。
  衹可惜,這個門戶中當傢的是柳婆兒,柳婆兒不歡迎,韓宏在這兒,依然常受冷落和白眼。
  韓宏有時也氣得發誓說不再來。
  可是過不了兩三天,衹要身邊略為鬆動,他又受不了對柳青兒的思念,把腳步移嚮了這兒。
  再接受一次柳婆兒的白眼!
  今天,韓宏帶著幾片金葉子,决心要來好好地豪華一次。
  不再像以前一樣,衹光開茶盤子,他準備擺上一桌,把那勢利的老婆子也叫來請她喝上幾杯,堵堵她的嘴!
  很可能這一頓豪飲,會把他身上這幾片薄薄的金葉子都化掉。
  但韓宏卻絶不心痛。
  衹要能爭得跟青兒片刻的自在相聚,什麽代價都值得的。
  他伸手握一握那幾片金葉子,涼涼的根舒服。
  韓宏的膽子也壯了,大步跨嚮那扇淡緑的門扉,伸手纔要推門,就被裏面傳來的大笑聲鎮住了腳。
  笑聲很豪,顯示發笑的人,身分很不凡。
  在長安市上買笑雖然沒什麽禁忌,但也要看身分而定。
  因為這兒出入的冠帶之士很多,若是太放縱了,難免會引人側目。
  衣冠中人若為上司所知,多少要蒙上個偽行不肖的印象,年少的兒郎則又可能為長輩撞上,挨上一頓訓還是好的。
  若是被別的世傢子弟碰上,一個瞧不順眼,挨上一頓揍也是常有的事。
  因此在長安作樂,最忌高聲喧笑,除非是真正罩得住的。
  既不怕官,又不怕管,例如公侯王府的世襲子弟,那纔是沒有管的人王,一般人遇到他們都衹有躲開些。
  聽樓上那無忌憚的笑聲,韓宏眉頭一皺,不知道又是那一位人王在這兒,青兒又不得空了。
  韓宏回頭又想走開,可是一陣絲竹之音又將他吸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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