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司马紫烟 Sima Ziy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6年1991年)
牧野雄風
  作者:司馬紫煙
  第 一 章(上)
  第 一 章(下)
  第 二 章(上)
  第 二 章(下)
  第 三 章(上)
  第 三 章(下)
  第 四 章 拜山(上)
  第 四 章 拜山(下)
  第 五 章 (上)
  第 五 章 (下)
  第 六 章
  第 七 章
  第 八 章
  第 九 章 祭雪
  第 十 章
  第十一章
第 一 章(上)
  白振英騎馬出玉門關的時候,還是挺神氣的。騎着一匹全白的高頭大馬,戴着嶄新的氈帽,揮着新而發亮的小牛皮鞭子,連腿上的小牛皮靴子都是新買的,蹄聲得得,嘴裏還輕哼着王維的渭城麯:“渭城朝雨浥輕塵,客捨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出關一片黃沙,但官道旁還是可以看見一列青青的楊柳,樹是前清大將軍左宗棠西徵回疆時所種的,居然長得很好,一片詩情畫意,使得白振英更感到興奮了,因為他跟左宗棠是同鄉,雖然晚生了幾十年,但是對這位同裏的一代儒將文襄公充滿了崇拜之情,幼時在年夜祭祖的時候,他丟了自己的祖宗不拜,偷偷蹓進了左氏宗嗣,衹是為了瞻仰一下季高公的遺容。
  圖容時已是左公晚年,雖然一身朝服輝煌,但掩不住那呈現於面目間的老態,使他很失望,因為他想像中的左大將軍應該是躍馬揚鞭,後面帶着千軍萬馬,橫掃草原的雄姿,青年的英雄是形之於表的,一直到現在,他也沒有改變這個帶稚氣的想法,所以來到安西時,他把身上的洋錢置下了這一套行頭。
  棧房的夥計很熱心,帶他到騾馬行裏去,不但幫他講價,而且還幫他挑選馬匹,可是那馬販子卻更摸透了這小夥子的心理,“客官是湘陰人,失敬!貴鄉人傑地靈,塞上提起了左大路軍,哪一個不肅然起敬,中原英傑,左大將軍的同鄉,怎麽能騎那種牲口呢,這不是替左大將軍丟人嗎?您自個兒挑吧,為了表示對左大將軍的敬意,您相中那一頭,小號衹收本錢,不賺您一個子兒,而且連鞍子都奉送了!”
  於是他自己挑中了這匹大白馬,純白的毛片,沒有一根雜色,四肢渾圓,站在那兒就給人一種神駿的感覺。
  棧房夥計直搖頭,馬販子卻竪起了大拇指:“高!您的眼光真高,這匹馬配上您英俊瀟灑,到了塞外,不把那些楊姑兒迷死了纔怪,在塞上,男人若是沒一頭好馬,就像是沒穿褲子一樣,您這一表人才,配上這頭白竜,纔是中原來的英俊少年英雄,這頭馬也真怪,我買下了一年多,平時野的沒人敢接近它,到了您手上,卻馴的象個大姑娘,準是跟您有緣,烈馬贈英雄,小的也不敢討價了,給個本錢吧!”
  於是他拇出了身邊褡褳裏的一百五十塊大洋,衹剩下了幾個小銀角子,買下了那頭馬,還承了人傢一份厚情贈送了鞍子跟手上的這條馬鞭。
  回到棧房,那個夥計直嘆氣:“客人!您叫人寃了,這頭馬衹是膘肥好看,您要過白竜堆到尉犁去,一路上全是沙漠,一定要找匹性子長的馬纔行,這匹馬能挺到羅布諾爾就算好了!再說就算您要買它吧,連鞍子給個五十元就足夠了,除了鞍子還能值倆二、三十元,這匹馬在西北衹能用來賣馬肉的,連五塊錢都賣不上!”
  白馬的確像個大姑娘似的太馴,可不是像馬販子說的是為了跟他投緣了纔馴,它對誰都是挨挨蹭蹭的表示親熱,簡直像個半開門的土娼,見人都想勾搭一番,但白振英不後悔,他要滿足的是一份自我陶醉的心理。
  玉門關又稱陽關,出關就是塞外,關外有一塊大石頭,上面斑斑剝剝,滿是痕跡,那是被許多小石頭砸出來的,古時塞外為流戍之地,都是些犯了罪被流放到臺站作苦工的罪人,西出陽關,前程茫茫,歸期難卜,絶塞苦寒暴熱,千裏不毛,生還者少之又少,擊石叩壁,是表示從此永絶的一種悲慰的意思。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是無數異鄉白骨孤魂血淚所化的心聲。但是白振英念這兩句,衹有一種美感。
  西出陽關,他就是去投奔故人不!該是說故人之約,他的大學同學關天月在尉犁繼承了關氏牧場。
  兩個人都是燕大的同學,同一個係,住一間宿舍,一起逛天橋、上琉璃廠買騙人的古董,也一起悄悄地上八大鬍同打茶圍,一起騎毛驢遊西山,跟白雲寺的老和尚談禪下棋,一起陶醉在古人的詩詞裹。
  兩個人都是田徑上風雲人物,卻進的是中國文學係,從第一次見面,兩個人就成了相互分不開的影子,關天月此他大三歲,但是什麽都聽他的。
  關天月是陝西人,卻一直落籍在塞外,兩個人都是獨子,而且都是富傢子,但關天月自己不會花一毛餞,不是小氣而是不懂得花。
  見面第三天,關天月就把錢莊的摺子跟印章都交給了白振英,兩個人的賬合成了一本,而且從來也沒算過,花了多少誰都不知道。好在絶對公平的,白振英買一串糖葫蘆,半串一定在關天月的肚子裹。
  這樣一份奇妙而深摯的感情,維持了三年,關天月接到一封電報,他的父親墮馬傷重不治,要他急速回去奔喪,這纔開始他們三年來的第一次分手,白振英本來要陪他回去的,但是因為正當學期終了,大考在即,關天月請準了喪假,匆匆地走了。
  好容易磨到大考來臨,白振英三不管地交了最後一場考卷,立刻就搭上了火車,連行李都沒扛一個,衹把剩下來的現款換成了大洋,裝在搭鏈裏上路去探訪老友了。
  由津浦鐵路到徐川轉車,再經隴海綫直到甘肅的天水,剩下這段路程則是一路換大車過來的,到了安西,連車子都沒有了,他纔興起買匹馬的打算。
  白振英不在乎花錢,因為他是少爺出身,從來也沒短過錢,何況他聽關天月說過草原上的情形。
  出了塞是另外一個世界,旅客可以不帶一個子兒,草原上的遊牧民族很好客,看見帳篷就投宿住下,主人會把最好的食物來招待你,空出最好的位置給你睡,假如他們有個女兒,一定是在女兒的帳篷裏,衹是第二天早上起來,千萬不能拒絶他們遞給你的一碗涼水,那怕是下雪冰凍的日子,你也得咬牙暍下去。
  草原,牛羊成群,馬上的美麗少女,動聽的牧歌,這是充滿了詩情的地方,白振英對這一片神秘的地方充滿了嚮往,身上沒了錢,他不愁,出關的時候,他還將僅有的幾個角子丟給了一個乞丐,在馬上他看見了一些騎馬的維吾爾女郎,都朝他微笑,那是一種友善的笑,可惜他聽不懂維吾爾話,不明白那代表“儍瓜”的意義。
  不過,很快地他就體會到自己的確是個傻瓜了。
  安西客棧中那個好心的夥計,給他裝了一大皮袋的水,他也沒想到八月的塞上太陽會那麽地熱,熱得燙人。
  汗水不斷地流,那匹馬比他流得更多,因此皮袋裹的水,馬此他喝得更多,而且篷起的沙塵染黃了馬的毛片,也染黃了他的衣服,人跟馬都不漂亮了。
  最氣人的是那頭馬,開始昂首揚蹄,跑得很精神,他還一連追過了幾十匹馬,越到後來越差勁,大概兩個多小時後,連那頭比驢子大不了多少的小州馬都超過前面去了,而這匹溫馴可愛的大白馬卻越跑越慢。
  白振英捨不得用鞭子趕它,他知道趕也沒有用,因為馬的口中拖着尺來長的唾涎,鼻子裏直呼着氣,它沒有偷懶,是真的跑不動了,聞名天下的左公柳已經看不見了,觸目是一片金黃耀眼,那是沙石映照日光的色彩。
  但是對幹了水袋的白振英來說,一點都不美了。
  這時候他開始懷念起來了,一碗冰鎮的桂花酸梅湯,該是何等的誘人啊!
  苦的是不僅沒有酸梅湯,連片遮陰的樹叢都沒有。
  馬已經是不動了,白振英不忍心再騎它,下來牽着它走,聽着在身後粗濁的喘氣,白振英充滿了歉意。
  造成這種局面不是它的錯,它已盡了全力,應該怪的是自己的疏忽與魯莽。在閑談時,關天月也告訴他一些沙漠上的事,有美麗的,也有危險的,像現在這樣就是最危險的一種,茫然無知的闖入者對沙漠而言,就像是一頭朝生暮死的蜉蝣,烈日曝曬繼以夜間澈骨的奇寒,往往難以見到第二天的日出。
  又往前走了一陣,日影已稍稍偏西,雖然酷熱依舊,但是前面那座光禿禿的岩峰,已經在沙地上投下了一片陰影,白振英興奮起來了,雖然他也知道望山跑死馬,那片出現在視綫中的陰影還很遠,但是衹要看得見,就走得到。
  掏出懷中那衹挂表一看,已是下午三點鐘,他拍拍那頭白馬,“白妞兒!加點勁,到前面歇着,我們就守在那裏,等待有別人經過的時候,要一點水,撐過一夜,就可以到巴什托格拉剋了。”
  他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但是出關前他就問過了,這是第一個鎮集,離天門關一百多裏,他估計着最少也走下七八十裏了,因此到達巴什托格拉剋絶不會太遠了。
  好不容易撐到了陰影下面,那片陰影已經斜得此岩峰還長了,日影更西,而且已經呈現着紅色,眼看着快下山了,但地下的沙石還是燙得炙人。
  卸下了馬匹,找出那塊厚厚的毯子鋪下,往上一躺,他什麽都不管了,再沒有比睡一覺更重要的事了。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醒來的,但他是被一陣食物的香氣薫醒的,翻身坐起一看,天也整個黑了,夜,墨如漆,天空卻是出奇的藍,閃着一顆顆明亮的星星。
  在遠處有火光閃着,可以看見有三四個人影,圍着一堆火,在火上烤着食物,不知是什麽肉、香得迷人。
  運氣不壞,他連忙牽了馬,嚮那邊走去。
  到了近前,他一看,就忍不住叫冤枉了,原來這一座岩峰的另頭,竟是凹進來空出了一大塊,成了個天然的大石洞,洞裏頭還住得有人,而且看來是做生意的,因為壁上還貼着紙,寫着什麽新鮮牛乳、上好紅茶……
  早知如此,就該一腳上這兒來了,也免得多受那些罪,於是他牽了馬來到洞口,嚮着一個肥壯的中年婦人點點頭:“請問大嫂,有水沒有?”
  他知道自己的湖南土腔很難有人懂,好在高中就在北京上的洋學堂,跟着又念了三年燕京大學,因此他相信自己的一口京片子已經能字正腔圓了。
  那中年婦人嘻開了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後笑了起來:“小兄弟,我水二娘躲在這個比馬槽不如的窯洞裏,就是賣水的。”
  在外面烤羊肉的那個漢子跟着笑了:“水二娘沒了水那還成話嗎?她身子裹就是水源,浪上她的人,能從此地一直淌進關,灌滿了哈拉湖呢。”
  其他幾個漢子也都大笑起來,白振英皺皺眉頭,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麽,他在北京念燕大,因為傢裏有錢,兩三塊錢上八大鬍同打個茶圍不在乎,有些窮學生衹要二個角子到貓兒鬍同那些半開門的土娼館去,可以歇上一宿,因此這些風言風語在北京的學生圈子裏並不陌生,尤其是鬍適之在搞新文學運動,提倡什麽白話文、白話詩,大學生得風氣之先,幾個新潮派的人,更是起勁得很,倒是他們這些中文係的,雖然不反對翻新,卻反對汰舊,他記得曾經有人寫了一首白話詩,題目就叫女神:
  你,高坐在雲端,布雨行雲。
  為了普渡衆生,水開着慈善之門。
  我懷着虔真,原衹求一滴甘露。
  而大方的你,卻把傾瓶的水,連同楊枝一起奉贈。
  這首詩在一個刊物中發表後,贏得了不少的佳許與稱贊,但是作者沒有留地址,刊物上還登出通訊,要求作者跟社方連絡,以便奉酬,並請續賜佳作,結果那個促狹的作者,回了封信,說稿酬請交貓兒鬍同的賽楊妃,這篇文章就是歌頌她的,並要求更正,說出刊的詩跟原作差了二個字,永開慈善之門的永字,應該是半字,楊枝的楊,則應該是陽字。
  於是大傢纔知道這首白話詩中真正的含意,引為笑話,因為賽楊妃是貓兒鬍同的名女人,一點都不胖,給她起花名的人,原來是用的賽揚妃,說她天生異稟,興之所至,如揚子江之濤,源源不絶。
  因此白振英倒是明白了他們所說的水是指什麽,笑了一聲:“大嫂子,我的水袋早就幹了,整整六七個鐘頭都沒喝一滴水,請你方便一下。”
  水二娘瞟了他一眼:“六七個鐘頭挨過來也真夠你受的了,你是第一次上塞外吧?”
  “是的,我是來找個朋友的。”
  水二娘哈哈大笑,一身肥肉直顫:“我在這兒設這個攤子,就是專做你們這些新手的生意,一碗兩塊錢,要現洋可不要票子。”
  連湘陰的鄉下,老百姓都是衹認白花花的銀子,對薄薄的鈔票缺乏信任,白振英是知道的,所以在離開的時候,他把鈔票都換成了現洋,可是一碗水要兩塊錢卻嚇了他一大跳,叫了起來:“什麽?一碗水兩塊錢,比酒還貴?”
  水二娘笑了:“說的是啊,小兄弟,你要買酒,上好的燒刀子,一角一大袋,包不摻水,可是要買水,就是兩塊錢一碗了,你要知道這是沙漠,水是活命的根子,真到渴得要死的時候,別說是兩塊錢,二十塊、兩百塊都會有人搶着要。我這兒的水是用牲口從巴什托格拉剋拉來的,五六十裏路,一桶水牲口得喝一半,路上再潑一半,拉到這兒,剩下的還能有多少,不賣貴一點行嗎?”
  白振英倒不嫌貴,他花錢從來也沒小氣過,因為他一直是大少爺,就以出門來說吧,他怕帶行李,連內衣褲都是隨買隨穿,穿髒的一丟。在天水下了車,一路過來,他已經住了五六天的客棧,越往西走,內衣褲越貴,他毫不在乎,現在他需要喝水,馬匹更需要,別說是兩塊錢一碗,二十塊也不心痛,但苦的是他身上沒錢了。
  水二娘望着他的急相,笑了一笑:“沒錢了是不是?”
  “是,是的………我那朋友告訴過我說,在沙漠上的旅人,身上不必帶一個子兒,就可以走遍全疆。”
  “他倒沒有騙你,衹是得看是定什麽人,老沙漠知道上那兒可以找到那些維吾兒,的確不必花一個子兒,不過我是漢人,而且就指望着這個賺我下輩子的棺材本兒,所以我可不能像那些沒根的牧人一樣,我想撈足了回到家乡去享福的。”
  “那是應該的,不過我在安西就把錢都花了,朋友告訴我說在沙漠上有錢也沒處花。”
  “那也不錯,可是你運氣壞,偏碰上我這個要錢的,不過你也別急,離了我這兒,花錢的地方不多。”
  “問題是我身上拿不出一毛錢了。”
  水二娘上下打量着他,“從關裏過來的人,尤其像你們這種公子哥兒,身上總還有點值錢的玩意兒,我這兒都可以折價的。小兄弟,你有什麽吧?”
  白振英可發愁了,他是大學生,是個帶着新派的舊文化人,看着有些同學手上戴着玉扳指,長袍上綴着牙珠扣子,腰裏挂着翡翠墜子,認為太俗氣。想了半天,終於掏出了一枝墨水筆,水二娘接過來,笑了一笑:“敢情還是個讀書人呢,兩塊。”
  “什麽,這是金星牌,我花二十塊買的,還沒用半年。”
  “那怕你一天沒用都一樣,東西得看地方,在別處一碗水能賣兩塊錢嗎,我還是看你是個斯文相公的份上,特別通融,不信你賣給別人看,白送人都不要。”
  那些漢子都笑了,他們大口喝着酒,大塊吃着肉,一個漢子笑着說:“小兄弟,把你的馬靴脫下來,我倒可以收下,折六塊錢始你。”
  馬靴是四塊錢買的,他還能賺兩塊,可是他不能賣,因為他打光腳不能走路,咬咬牙:
  “好吧,兩塊就兩塊。”
  水二娘收下了筆,拿出個細瓷碗,舀了一碗水給他,白振英嘆了口氣:“你這兒傢俱倒很細緻,還是景窯的呢!”
  水二娘格格地嬌笑了一聲:“兩塊錢一碗的水,總得有個像樣的皿兒裝着,纔叫你心裹感到不冤枉。”
  白振英又嘆了口氣:“我倒寧願你用個大海碗。”
  那邊的漢子又有一個粗獷地笑了起來:“水二娘衹有一口破海碗,衹是兄弟你可以藉了用用,可不能買了走,否則咱們哥兒幾個今天晚上可就慘了。”
  水二娘啐了一口:“龜孫子,老娘的破碗是你爺爺砸缺的。”
  粗獷的草原漢子,粗獷的打情駡俏,聽關天月說的時候,大夥兒都感到很清鮮,但白振英此刻卻直嘆氣。
  那麽小的一口瓷碗,那樣少的水,如果灌下去,恐怕沒等下喉就幹了,這個說法當然很過火,在八大鬍同吃點心時,裝蓮子羹的銀碗此這還小,一碗就很飽了,但現在是口渴得緊。
  他端起了瓷碗,小心翼翼地暍了小半碗,剩下的大半碗,他端着喂了那頭馬了。
  雖然馬兒喝得此他多五六倍,但馬兒的肚子卻比他大上幾十倍,這點水下去,根本不濟事。
  看它伸着舌頭,直舐空碗,白振英感到更多的歉意,想了一下,掏出身上的挂表,再遞到水二娘的面前:“這個能值多少,別說價錢了,說了反而使人生氣,幹脆你給多少水吧。”
  水二娘的眼睛亮了,那幾個漢子的眼睛也亮了。
  一隻挂表在北京上海那些大都市裏,所值已然不菲,可是在僻遠的地方,這玩意兒此黃金更吸引人,因為它能代表一種權威,一種特殊的身份,在衆目睽睽之下,打開蓋子,雖然不一定看得懂那些羅馬字所代表的時刻,但就憑那的搭的的聲響,就能使人肅然起敬。
  一個漢子跳了起來,在水二娘的手沒伸出前,攫去了那衹表,先放在耳朵前聽了一下,然後按開盒蓋,妙的是這衹表還帶音樂盒,雖然衹是簡單的麯子,白振英自己都聽煩了,但是在那些人的耳中則無異是仙樂了。
  “老弟,你………你要多少,我都買了下來。”
  水二娘也叫了起來:“巴山虎!你敢搶老娘的生意。”
  這個叫巴山虎的漢子瞪了一眼:“水二娘,老子是嚮人傢買東西,怎麽叫搶你的生意,老弟,別理那老梆子,她衹會吃人,我是誠心誠意地買你的玩意兒,衹要你開口……”
  白振英搖頭苦笑了一下:“這位大哥,我又不是做買賣的,更不是為了要用淺,衹是在路上缺了水。”
  水二娘神氣起來了:“巴山虎,你買好了,老娘不賣水,瞧你能搶得了去!”
  巴山虎一瞟眼:“不賣水嚇得着人了,老弟!你放心,我的駱駝背上還裝着兩袋水,你先喝着,看樣子你還得往下走,沒關係,明兒一早用我的駱駝送你上巴什托格拉剋去,這衹是附送的人情,這衹表,我還是照算錢。”
  他抓住那衹表,簡直捨不得放手,白振英沒想到一隻挂表竟有這麽大的魔力,這衹表是他在北京買的,也不是新貨,是在琉璃廠掏來的古董,走得並不準,花的錢還沒那支老金星自來水筆多,於是他嘆了口氣:“好吧,既然大哥喜歡就留下吧,我也不敢麻煩,有兩袋水能喂喂我的馬匹就行了!”
  巴山虎高興得眉開眼笑,一巴掌就拍在他的肩膀上:“好,老弟,痛快!我交你這個朋友,來!來!你也一定餓了,上外邊兒喝兩口去,我叫巴山虎,是做雜貨買賣的,天山南北路上,提起兄弟,多少都有個耳聞!沙漠上那兒有棵樹,那兒有塊石頭,我都清清楚楚,我看你老弟是頭一回到沙漠上來吧?”
  他熱情的把白振英拖了出去,來到火堆旁邊,彎下腰撕了一條羊腿給他:“嘗嘗,這是黃羊肉,難得吃到的,別瞧它是一頭畜生,可真機靈,跑起來就像一陣風,連最快的馬都追不上,加上我巴山虎,大漠上能獵到黃羊的人不會超過五個。”
  羊肉烤得很香,但觸鼻一股腥味實在難聞,白振英是餓得厲害,但也衹能咬上幾口,巴山虎又給他介紹了另外三個漢子:“徐八、劉大為、鐵頭李,都是我的夥伴,我們每年由天山北路過去,繞大漠一周,打南路回來,把????、布匹、針綫,諸葛行軍散賣給那些回回維吾兒人,索倫、哈薩剋、塔塔兒,甚王於老毛子的錢都賺,來!唱一口。”他遞了個皮袋子過來,白振英喝了一口,嗆得眼淚都出來了,肚子裏像火一般的燒着,連聲直咳。
  巴山虎歉然地替他拍着背:“對不起!老弟,我忘了你是曬了老半天日頭,沒進一滴水了,喝下酒去自然受不了,這是老毛子土釀的伏特加,比燒刀子還烈呢,徐八,給這位老兄弟把水袋子提來,你還怔着幹嗎?”
  徐八站起來,笑着去了,水二娘因為到手的生意被搶去了,氣得直瞪眼,一個人在洞裹直哼哼。
  巴山虎笑笑又問:“老弟,你貴姓,寶地是那兒?”
  “我姓白,白振英。祖籍湖南湘陰,在北京念書。”
  “大地方,湘陰不是左大將軍的家乡嗎?”
  “是的,我傢跟左傢是緊鄰,隔了一條街。”
  “白老弟,到了大漠,你見了那些回回,可別說這話,這位大帥徵回亂的時候,雖然替大清朝立了功,可殺了不少回民,大傢都恨着他呢!”
  這倒是白振英沒有聽過的事兒,但一將成名萬骨枯,武將的功勳原是用敵人的屍骨堆起來的,勝者的英雄,必然是失敗者的死仇,這也是人之常情。
  巴山虎又問了:“白老弟,你在北京念書,怎麽會單人匹馬闖到大漠上來呢。對了,你是來找人的,瞧我這腦筋,你要找誰?在什麽地方?說不定我認識。”
  “在尉犁,關傢牧場的少場主關天月,是我大學裏的同學,兩個月前他父親過世了,回來奔喪,我一直沒接到他的信,趁着放暑假,跑來看看他。”
  巴山虎的臉上現出了肅然的神色:“原來您是關小王爺的同窗呀,那可是失敬了,怎麽讓您一個人來了呢?在安西跟蘭州都有他們牧場裏的人,您該叫他們送您來的。”
  白振英怔了一怔:“我不知道,天月從來沒有跟我說起過他的事,他怎麽是小王爺?”
  巴山虎笑了:“關老場主不是王爺,但他娶了一個纏回的公主,也就是少場主的母親。”
  “什麽叫纏回昵?”
  “纏回就是維吾爾人,他們習慣用布纏頭,所以又叫纏回,新疆以他們的人口最多,不過分為很多部族,關小王爺的母親沒有兄,衹等老王一死,他就必須繼承那一部族的王公,所以回疆的人都叫他小王爺。”
  白振英心裏暗駡着關天月,同學三年,他居然絶口不提。繼而想了一下,也許關天月心裏根本不願意繼承這個位子,否則一提起天山草原來,他就眉色飛舞,可見他愛極了這個地方,可是問到將來時,他的臉色就陰沉下來了,大概也是這個問題在睏擾着他吧?
  沉默了一陣,白振英試探地問:“清朝已經亡了快十年了,中國已經推行共和,那兒還有什麽王公呢?”
  巴山虎笑笑:“白爺,您這就不知道了,咱們中國朝代換了又換,這些邊疆人都一直用這個方式活了下來,在新疆,雖然有省政府設在迪化,但這些回族部落,還是用他們的傳統方法,由王公治理着,大清朝的王爺沒了,回疆、蒙古的王爺還多的是。”
  “聽說關傢的牧場很大?”
  “大極了,而且是最好的草原,這都是那位王妃陪嫁的産業,從這頭騎馬,趕到太陽兒落了山,還沒走到那一頭呢。天山南北路,就是兩傢牧場最大,一個是尉犁的關傢牧場,另一個就是阿哈雅的烏氏牧場,兩傢牧地隔着一條孔雀河,烏氏牧場的小王爺烏番珍是回疆的第一美人,聽說從小就和關小王爺訂了親,要是這兩傢聯了婚,那可不得了,不過不知道是什麽緣故,這幾年來他們兩傢忽然不來往了,白爺,假如您跟關小王爺很要好,倒不妨勸勸他,跟烏傢解開一下誤會,結了親,那該有多好,烏小王爺不但是回疆的美人,聽說還留過學,到過老毛子的京都莫斯科,門戶相當,郎纔女貌,再以他們兩傢的勢方合起來,就是天山之王了。”
  自知道他是關天月的好友後,巴山虎等人對他的態度更恭敬了,稱呼也改成了白爺。
第 一 章(下)
  白振英倒不在乎這些改變,他本身是個醉心自由,反對封建的年青人,可是他出生在一個舊式的家庭,從小就習慣於別人叫少爺,在北京念書,這個古都也沒因新文化的洗禮而改變多少,連大學裹的門房仍然管他們叫少爺。
  雖然那是每個月十塊大洋換來的尊敬,但是在意識上仍然差不多,白振英跟關天月兩人都是溫和的改進派,他主張民主自由,從舊禮教中解脫是應該的,但應該從每一個人的觀念上去啓發,而不是用激烈的手法去推翻一個舊有的體製,更不是那批自命為革新派,高呼着打倒孔傢店就能把中國由衰頽中振興起來了。
  他跟巴山虎談得很多,渡過了沙漠上第一個夜晚,第二天巴山虎堅持要送他上尉犁去,他拍着胸膛:“白爺,知道您是關小王爺的好朋友,又是千裏迢迢從北京趕來探望他,我要是不聞不問,往後還能在這條道兒上跑嗎,就是您不見怪,關小王爺也不能饒我。”
  “天月在回疆有這麽霸道嗎?”
  “那倒不是,關小王爺不常在回疆,我還是前幾年見過一兩回,人挺和氣,一點都沒架子,還跟我一起喝酒,他傢的葡萄酒可真好,喝在嘴裏甜得像蜜水兒,下了肚子那股勁兒,就跟楊姑兒的手在你身上摸着似的,該死,我怎麽跟您說這種粗話呢………”
  他有點忘形地打了自己一巴掌,白振英笑笑:“沒關係,男人愛女人是天經地義的事,我跟天月在北京也一樣進過八大鬍同,你說的楊姑兒就是維吾爾的女孩子吧?”
  “是,是的,回族的女孩子真美,高鼻梁、大眼睛、藍藍的就像騰根裏湖的水,溫柔的時候像頭羊,不過犯起性子來就像頭虎。白爺,在安西就有幾個維吾爾姑娘,您沒叫一個來樂樂?”
  白振英含笑搖搖頭,“我一心想出塞,成天的趕路,那有心情玩兒這個,何況我們逛窯子,衹是去打打茶園,領略一下個中情趣,可沒有留下來過夜的。”
  “當然,當然,您是大傢公子哥兒,正如關小王爺一樣,衹是逢場作戲,喜歡那個調調兒罷了,聽說北京的大學生不逛八大鬍同就不能畢業。”
  白振英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有這回事,你是從那兒聽的?進大學是念書求學,逛八大鬍同衹是體驗一下生活,根本是兩碼子事兒。”
  巴山虎摸着光頭,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聽人這麽說,其實北京城的城門朝那個方向開,我還不知道呢,走吧,趁着早涼,咱們趕一程,到了巴什托格拉剋,歇晌避過日中,再往下走,白爺,不是我瞧不起您,像您這種走法兒,恐怕到不了尉犁城就得躺在沙漠裏了,您這還是剛出塞,連沙漠的邊兒還沒有摸着呢。”
  白振英苦笑一聲,昨天的滋味他是嘗夠了,因此很希望找個伴兒,尤其是經過昨夜的一番談話,他對那位好友關天月的興趣更濃了,也想多作一番瞭解。
  “那不是太麻煩巴大哥了!”
  “那兒的話,衝着關小王爺,我也該效勞的。”
  他忙着準備去了,把帶貨的駱駝交付給三個夥計先趕着進關去,他自己騎了匹馬,還帶了一頭駱駝裝行囊,不管水二娘的水多珍貴,他還是把水囊裝得滿滿的,而且還把白振英的那匹馬也給刷了一下,朝着噘嘴的水二娘直瞪眼:“水二娘,你別心疼,白爺是關小王爺的朋友,你竟敢詐到他頭上去了,要不是我們倆有過一腿,把這件事往牧場裏一說,不砸扁你的頭纔怪。”
  水二娘也惶惶地捧着那枝水筆:“白爺,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千萬別放在心上,這管鋼筆您還是收回去。”
  白振英倒是不好意思了:“大嫂子,別客氣,還多虧了你,否則昨夜我可能渴死在沙漠上了,打擾之處,等回程我再好好謝你,筆你還是留下吧。”
  巴山虎卻代白振英收回了,塞在他手中:“白爺,這玩意兒在她手裹也沒用,您說不定寫字還得用,回頭時多給她幾塊錢就得了,咱們走吧。”
  兩馬一駝,在晨光中又踏上了沙漠,水二娘在後面望着,臉上忽而現出了一股猙色。
  有了巴山虎這個老沙漠帶路,行程就愉快了。其實這段路還不能算是真正的沙漠,對走過大戈壁的人說來,不用牲口,光憑兩條腿也能走過來了。
  為了將就白振英那頭娘娘馬,巴山虎衹得耐着性子伺候着。馬蹄鐵磨平了,馬一瘸一瘸地走着,巴山虎衹有忍痛割碎了自己的馬鞍子,做了四個蹄套,給那頭娘娘馬穿上。“娘娘馬”是巴山虎給白振英那頭取的名字。
  對着這一頭既窩囊又沒性子的馬,巴山虎直嘆氣:“白爺,您怎麽選上這頭馬的,真像個娘兒們似的,不!這還擡舉它了,她比娘兒們都不如。維吾爾的楊姑子一個個壯健得像頭駱駝似的,記得我年輕的時候,剛剛進沙漠,不知道這兒的忌諱,摸了一下一個楊姑的臉蛋兒,喝,這下子可好了,那個潑娘們兒整整在沙漠上追了我三十多裏,終於把我給追上了,一頓鞭子,抽得我滿地亂滾,她還要拔出刀子割下我的耳朵,幸好是關老王爺上來說情,纔算饒了我,以後我見了維吾爾的娘們兒,就躲得遠遠的。”
  白振英聽得很有趣,笑着道:“巴大哥,關大哥跟我說過維吾爾的姑娘都是溫柔多情的,沒你說的這麽兇呀!”
  巴山虎嘆了口氣:“姐兒愛俏,走遍天下都脫不出這個理,她們要是見了你這種俊哥兒,自然就溫柔多情了,我這德性呀,她們一口能咬下我的肉來。”
  瞟了白振英一眼,他又笑了道:“白爺,說真個兒的,您要是沒意思在這兒招駙馬,可千萬別招惹她們,她們愛你可以愛到死,你要是愛過了扔了她們,她們也能要你死,她們氣量很大,衹要你有本事,可以娶幾個老婆,就是不能不要她。”
  白振英笑了笑:“我衹是來看看關大哥,在這兒玩上一陣子,還要約關大哥一起回北京念書去,以後來不來還不知道呢,那有這種精神談這些。”
  “那最好,塞上固然不錯,究竟不能跟內地比,乍來還新鮮,耽久了也就沒意思了,尤其是塞上的娘兒們,十八九二十,美得像朵花兒,可是一上四十就不能看了,大概是塞足了牛油的緣故吧,十個有九個都肥得像座塔。”
  白振英笑着聽看,巴山虎口中的大漠跟他從關天月那兒聽來的又不一樣,關天月的敘述是經過文學的修飾,因為他本身就是個詩人,他口中的大漠美得像首詩、像闕詞、像幅畫,巴山虎的口中,大漠是粗獷的,但在白振英的耳中聽來,同樣地有一種原始的美。
  經過一天的跋涉,他們終於在黃昏時候到了巴什托格拉剋。那是回疆的名字,也被漢人沿用着,是進入新疆天山南路的第一個市鎮。
  說市鎮,可能比內地一個鄉村差不了多少,但它至少有塊平原,有一堆屋子,有人煙了。
  白振英要到尉犁,本來應該走天山北路,打安西分道,過星星峽前去,沿途都還有官道,可是白振英聽說這條道可以近得多,而且也想早一點領略到大漠的風光,就貿然地闖了來,幸虧運氣好,遇上了巴山虎,否則可真夠他受的了,因為他僕僕風塵地望視了巴什托格拉剋的寨城後,高興得從馬上跳了下來。
  巴山虎卻澆了他一盆冷水:“白爺,您別高興,要到尉犁的關傢牧場,十停路纔走了一停,而且過了巴什城後,一路上全是沙漠,還有得走呢。”
  白振英不由涼了:“還有這麽遠啊!”
  巴山虎卻笑了:“您放心,有我巴山虎帶着,絶對委屈不了您,我的騾子上帶足了幹糧,足夠吃到過天山的,衹要餓不着,還怕到不了嗎?何況這一路上有的是野獸,鹿、獐,運氣好還能打着一兩頭銀狐,那可就是筆橫財,現在的皮革越來越值錢,因為野獸越來越少了。”
  “吃的問題解决了,喝的水呢?那可不能全帶着吧?”
  受過一次教訓,白振英最關心的就是這個了,巴山虎卻咧着嘴笑了:“當然有水,沒水那些野獸又怎麽活呢?咱們過了羅布諾爾,沿着孔雀河往上走,一路喝到尉犁,脹破了肚子都喝不了!”
  原來是這麽回事,曰振英後悔沒帶份地圖在身邊了,兩人進了巴什城,巴山虎在這兒挺熟,到處都有熟人,有人跟他打招呼,還有人問他:“巴山虎,你怎麽又回來了,莫不成叫水二娘的大水把你給漂回來了?”
  巴山虎狠狠地瞪了說話的人一眼:“去你媽的巴子,像你妹子那票貨,倒貼我還嫌她肥呢,我是送關小王爺的朋友上牧場去的,喏!就是這位白爺,人傢是大學生,跟小王爺是同學,千裏迢迢,由北京趕來探望他,人傢這份情意多難得,我能不管嗎?”
  於是大夥兒的眼睛看看白振英,看看他那身學生裝,再看看他的馬,沒人會懷疑,衹有北京城來的公子哥兒,纔會叫人冤着買下這頭蹩馬來走沙漠,也相信他真是要人帶路,於是又有人羨慕着巴山虎。
  “媽的,這個好差使可叫你給蒙上了,到了牧場,小王爺還會少了你的賞嗎?說不定還會送你兩袋子金沙呢。”
  巴山虎嘻嘻地笑着,沒有否認,由此可見,關山月在塞外是個很慷慨的人,也很得人緣。
  巴山虎把白振英帶到最大的一傢店裏,那也不過是屋子稍微大一點而已,巴山虎一進去就叫店裹的夥計給張羅吃的喝的,還吩咐他們燒水給白振英洗澡。
  “記住,白爺是北京來的,人傢是左大將軍的同鄉,是關小王爺的同學,牧場上的貴賓,一定要小心侍候。”
  張羅完了,他又轉問白振英:“白爺,我知道您很急着見到小王爺,今天歇一宵,明兒一早就動身上路,不過您這頭娘娘馬可實在不行,我得出去給您找一頭去。”
  白振英也覺有換馬的必要,可是幾天下來,他對這頭溫馴的白馬有了感情,連忙道:
  “巴大哥,換一頭馬可以,可是這頭馬可別賣了,找個妥當地方寄養一陣子,我回去的時候還把它帶回去。”
  “白爺,甭說賣了,這頭馬在這兒送人都沒人要,您跟小王爺是知交好友,還怕沒好馬騎?”
  “不是好壞的問題,它是我自己買下來的。”
  他覺得對巴山虎很難敘述心中的感情,千錢市骨,留櫝還珠的這份情操,巴山虎是不會瞭解的。
  巴山虎嘆了口氣:“養就養吧,反正是小王爺的朋友,誰也不敢虐待它。”
  交代好了後,巴山虎出去找馬了,白振英洗了個熱氣澡,換了身幹淨衣服,覺得一身舒暢,店裏的夥計把他的馬靴擦得雪亮地送了來!白振英就着熱水,還颳了鬍子,纔穿着整齊了來到外面的酒座上。
  人要衣裝,佛要金裝,這話一點不錯,白振英換了衣服,洗幹淨了,不但人顯得精神了,而且還招得酒座上幾個娘們兒直拿眼睛往這邊兒瞧,她們多半不是什麽正經貨,都是跟着一些漢子來的,穿着細腰身高領的短襖,領口的鈕子解開了一兩個,露出一截脖子跟一角胸兜兒,手裹還拿着塊花手絹兒,妖聲妖氣地笑着。
  店裏的夥計知道他是關小王爺的朋友,自然客氣萬分,留出了最好的座兒,切了鹵牛肉牛肚,還燙了三壺酒,端到他面前放着:“白爺,您多將就點兒,這是個窮地方兒,除了牛羊沒啥好吃的,廚裏還有幹鹿脯,掌竈的老徐已經給您蒸上了,一會兒就好!還要什麽您儘管吩咐。”
  白振英也笑笑說:“不,這已經夠了。”
  隔座的那幾個漢子已經喝足了酒,開始跟身邊的女人鬍調起來,動手動腳的,那些女人則吃吃地笑着、躲着,可是眼睛卻一直溜嚮白振英這邊兒。
  那漢子有點火了,叭的一拍桌子駡道:“媽的,小金寶!你要吊膀子老子管不着,可是別揀跟老子一起出來的時候賣騷,再說你也不照鏡子瞧瞧,自己是什麽德性,人傢小白臉兒會瞧得上你嗎?”
  那個叫小金寶的女子是個靠近三十的娘們兒,長得黑黑的,大眼睛瞧起來也還有幾分俏,可也相當的潑,那個男的纔駡完,她居然“叭”的一聲摔了他一個嘴巴,跳了開去,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駡道:“他媽的黑山熊,你他媽的黑瞎子戴眼罩,一副熊相還真想裝人了,老娘是賣的不錯,可是憑身子賺大洋,沒要你的孝順,你發什麽狠,老娘不賣了,可不受你這窩囊氣。”
  那個叫黑山熊的漢子,虎地站了起來,又高又壯,還真像頭熊,他似乎沒想到人傢真敢打他,摸着被摑的臉頰發了一陣怔,然後衝過去口中還亂吼道:“臭娘們兒,你還真有種,敢跟老子動手,老子要不扒了你就不叫黑山熊。”
  由於他來勢太兇,小金寶嚇得尖叫一聲,就往白振英的桌子上躲過來,而且一下子就撲在白振英的身上,口中叫道:“爺!救救我!這傢夥瘋了。”
  白振英本來不想管閑事的,可是人傢找到他了,衹得站了起來,還沒開口論話,臉色忽地一變,他看出這個叫黑山熊的漢子真的有點瘋了,居然拔出手攮子一下子就刺了過來,連忙伸手托定了他的手腕道:“這位兄台,有話好說,何必動刀子呢?”
  他雖然是個讀書人,但自小兒練過拳腳,身手很矯捷,而且腕勁也很大,黑山熊連掙了幾下都沒掙開,伸開大手就朝他的臉上抓過來。
  白振英也火大了,抓住那衹握刀的手腕往外一扭,黑山熊痛得身子轉了個面,那一抓自然也抓空了,而且手臂也被白振英倒扭在背後。臼振英往前一送,拾起腳在他屁股上加了一下,黑山熊的身子往前撞去,嘩啦一聲,撞翻了另一張桌子,那兒坐着的都是黑山熊的同伴,看見同伴吃了虧,頓時吼了起來,每個人都拔出了手叉子要圍上來。
  剛好巴山虎從外面回來,見狀大驚,連忙伸開兩條胳臂,擋住了他們:“各位!這是幹嗎?這位白爺是關小王爺的同學好朋友,大傢擔待點兒!”
  黑山熊一掄巴掌把他給推開了吼道:“去你媽的,關天月怎麽樣,又唬得了人了!他要是個過路人,老子還客氣點,就衝他是關天月的朋友,老子非要他趴下不可。”
  巴山虎一怔道:“這是怎麽說,敢情各位是衝着關小王爺來的了?”
  黑山熊吼道:“誰也不衝,老子衝的是理,老子花錢帶娘們兒取樂,他仗着臉蛋兒白,把老子的女人給搶了去還要打人,難道關傢牧場就作興這麽欺侮人了?”
  白振英沒想到對方會說出這種話來,氣得怒喝道:“放屁,明明是你先過來找碴子。”
  黑山熊冷哼一聲道:“小金寶還在你身邊窩着,難道是老子冤枉你了,哥兒們,大傢上!”
  巴山虎看見小金寶還吊着白振英的一條胳臂,感到莫名其妙,他知道白振英不會看上這種破貨,但情形又像是那麽回事兒,衹得連連地伸手攔住那些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怎麽樣也請看在關小王爺的份上。”
  黑山熊又是啐了一口唾沫道:“關傢牧場在大漠可以欺凌別人,卻欺侮不到烏傢牧場來。”
  巴山虎一怔道:“各位是烏傢牧場的了,那就更好說話了,大傢都是自己人。”
  黑山熊呸了一聲:“去你媽的自己人,憑他們也配?”
  巴山虎更為愕然道:“關小王爺跟烏小王爺是自小兒訂的婚,大漠上誰不知道,關烏兩傢一嚮親如手足兄弟。”
  黑山熊又吐了口唾沫在地下道:“巴山虎,虧你還是在大漠上跑的,連行情都不清楚,關烏兩傢交好是從前的事兒,親是上一代訂的,作不了數,現在咱們小王爺從外國留學回來,關天月那土狗怎麽配得上她?”
  白振英一聽火又來了,沉聲道:“尊駕說話客氣一點,指腹為命的婚姻,我也不贊成,烏小姐要解除婚約,相信我關大哥也會同意的。”
  黑山熊冷笑道:“他會同意?咱們小王爺叫他把當年的聘禮收回去,他卻衹會耍賴皮,躲着不見人。”
  白振英沒見到關天月,對於這檔子事兒的確不清楚,不敢隨便置喙,因此衹有沉下臉道:
  “那些事情我不知道,衹是我知道關大哥不是土狗。”
  黑山熊呸呸呸一連吐了三口唾沫在地下,還用腳踩了幾下道:“他就是頭土狗,是個孬種。”
  白振英實在忍不住對方對關天月的如此侮衊了。關天月的年紀比他大,胳臂比他粗,力氣也比他大,更是在沙漠裏長大的,照說脾氣應該比他粗暴纔對,可是偏偏不然,關天月好靜、修養深,凡事不太容易動氣,肯忍能吃虧,倒是他這出身膏梁的書香子弟豪情比關天月高。
  在學校裏,他們也經常打架,尤其是在操場上,常跟體育係的同學幹起來,每次打架的起因,差不多全是人傢欺侮關天月,他出來抱不平,一場混戰,拳腳交加,他招架不住的時候,關天月就加入了,而關天月一加入,戰鬥很快就結束,不管對方的人再多,也架不住這兩頭猛虎。
  他跟關天月的交情就是這麽建立的,兩人聯手打過幾場架後,倒是沒人再惹他們了,因為大傢都領教過他們的厲害,甚至於不打不相識,還交了許多朋友,但關天月還是會受人欺負,因為他忠厚老實,有時是一群女同學圍着關天月開玩笑,白振英也忍不住會上去解圍。
  關大月是他的大哥,他卻是關天月的保護者,這份奇妙的關係,使他們的友情更為堅密,白振英也不是好衝動的人,別人若是駡他兩句,他也能忍下去,可就是不能見關天月受人欺負、受人侮辱,因為他瞭解關天月、欽佩關天月、崇拜關天月,唯有如此,他纔受不了別人對關天月的冒瀆,黑山熊接連對關大月出口不遜,早已激發了白振英的怒火,像一頭小豹子,衝出去對準黑山熊的下頷就是一拳,結結實的一拳。
  黑山熊像頭熊,那麽用豹子來形容白振英是最恰當不過了,豹子的體形比熊小,勇猛卻過之。黑山熊的身子飛了起來,叭的一聲,摔倒在撞翻的桌子上,乓乓乒乒,盤子、碗盞都壓得粉碎,連洋鐵皮的酒壺也壓扁了。
  那些漢子沒想到白振英的身手如此矯捷,等他們發現黑山熊吃了虧,想圍上來已經遲了。
  白振英知道以寡擊衆,必須要擒賊擒王,他看出這夥人是以黑山能為首的,因此他的目標也對準了黑山熊,搶上前去,一腳踏住黑山熊的手腕,很快地奪下了那枝匕首,比在黑山熊的喉頭喝道:“誰敢過來我就先宰了他!”
  這一喝把五六個漢於都震住了,白振英一把抓住了黑山熊的大鬍子,奮力往上一提,黑山熊痛得像豬般地叫了起來,但白振英把刀尖往他喉頭一擠:“別吼!”
  刀尖的壓力帶着死亡的威脅,黑山熊果然不敢叫了,瞪着大眼睛,目中射出了厲光:
  “小子,你記着。”
  白振英沉聲道:“以後怎麽樣我都接着,現在你卻必須把剛纔駡關大哥的那些話收回去。”
  黑山熊怔了一怔:“那怎麽收得回來?”
  “說你喝醉了酒,鬍言亂語。”
  黑山熊還在猶豫,白振英的刀子揚起來:“你不說我就先割下你的耳朵,然後是另一隻耳朵,然後是你的鼻子,這三刀要不了你的命,衹要你挺着這三刀,我就服了你,關大哥就算叫你白駡了。”
  刀鋒在黑山熊的耳輪上,輕輕地拉了一下子,黑山熊已受不了那種威脅,連忙叫道:
  “我說,我說,我喝多了酒,鬍言亂語了一陣,這總好了吧,快鬆手。”
  看看黑山熊的窩囊相,他的同伴也泄了氣,白振英鬆了手,把刀子丟在他腳下,傲然地走回自己的座兒去。
  忽然,聽見巴山虎叫道:“白爺,小心背後。”
  白振英連忙回頭,衹見黑山熊拼命衝了過來,手中握着匕首。
  勢子太快了,白振英眼看着避不過這一刺,衹想以胳臂迎上去挨上這一刀,然後再用別的法子應付。
  就在刀子快刺上他的左臂的時候,斜裏一道長影飄過來,捲住了黑山熊的胳臂,把黑山熊的身子帶歪了,一個踉蹌,跌在白振英的腳邊,摔了個老母豬坐地。
  突發的局勢,使每個人都怔住了,大傢移目望去,但見一個女郎,身着騎裝,頭上戴了頂鴨舌呢獵小帽,長統馬靴,一件麂皮背心,披在玲瓏的身材上,在婀娜中又透着股英武,手中執着枝長長的馬鞭。
  也就是這支馬鞭,把黑山熊摔了一跤的。
  空氣頓時靜了下來,衹有那女郎的臉上透着一股寒氣,盯着那些漢子,巴山虎這一下子又鑽到前面來,連忙拱手道:“小王爺,您來得得好極了,這位白爺是關小王爺的朋友,特別由北京趕來探望他,在這兒跟府上的幾位大哥起了誤會,您給排解排解。”
  白振英一聽,這纔知道面前的這個女郎就是關天月的未婚妻烏賽珍,連忙點頭道:“烏小姐,久仰,久仰!”
  烏賽珍打量了一下白振英:“你知道我嗎?”
  “我是從這位巴大哥口中聽說了烏小姐的大名。”
  “哦,不是關天月跟你說的?”
  白振英有點尷尬地道:“關大哥很少說話,除了他在塞外有所牧場外,什麽都沒跟我說。”
  “你跟他是朋友?”
  “是的,而且是同年同班的同學,交情很莫逆。”
  烏賽珍的嘴角牽起一絲冷笑:“關天月還會有朋友?”
  語氣不太對勁,白振英倒是一怔,連忙道:“烏小姐,也許你對他誤會了,關大哥雖然不太愛說話,可是他是個很熱心很正直的人,我們同學三年………”
  烏賽珍搖手止住了他的說話道:“白先生,關天月是怎麽樣的人我很清楚,你跟他不過纔同學三年,我卻是從小跟他一塊兒長大的,算了。我們不談他,剛纔是怎麽同事,你怎麽跟我的手下衝突起來了?”
  白振英道:“完全是誤會,是這位兄台喝醉了酒。”
  黑山熊連忙道:“放你媽的屁,老子會喝醉酒,媽的,你仗看關天月的勢力,欺負到老子頭上來的。”
  他一面跳一面叫,纔吼到這裹,忽地刷的一聲,烏賽珍的馬鞭子又抽了過去,打在黑山熊的腦門上。
  黑山熊怔住了,用手撫着腦袋道:“小王爺!您怎麽打我呢?我說的是實話。”
  烏賽珍冷冷地道:“真話假話回頭再說,在我面前,不準駡人,不準說粗話,難道你不知道我的規矩?”
  黑山熊又頓了一頓,目中冒着怒火,但是他卻不敢發作出來,低着頭道:“是!小王爺,小的該死。”
  “說,究竟是怎麽同事兒?”
  “回小王爺,事情是這樣的,小的叫了小金寶陪着喝酒,可是這姓白的小子卻仗着關傢牧場的勢力,硬要把小金寶叫過去陪他,小的忍不下這口氣,跟他幹起來了。”
  “哦!這小金寶是你的老婆?”
  黑山熊怔了怔道:“不!不是的,她是個土娼。”
  烏賽珍冷笑道:“既然不是你老婆,你發的那門子橫,人傢願意陪誰就陪誰,我在傢裏就跟你們說了多少遍了,叫你們別跟關傢牧場的人鬧事,你還故意沒事找事。”
  黑山熊道:“小王爺,為了個土娼爭風吃醋,是不上算,可是人傢是故意刷咱們的面皮,本來大傢吃得好好的,誰也不礙着誰,但是這姓白的聽說我們是烏傢牧場的,他就故意來找碴子。小王爺,這姓白的八成兒是關天月請來的槍手,咱們萬不能放過他。”
  烏賽珍的臉轉嚮白振英道:“白先生如何解釋?”
  白振英心中很生氣,但是他忍住了道:“烏小姐如果相信貴弟兄的話,我不想置辯,因為我聽巴兄說關大哥與烏小姐從小就有婚約,可是現在看起來,你們雙方都有着芥蒂,似乎並不和好。”
  鳥賽珍道:“不錯,現在我們兩傢鬧得並不愉快,但都是些下人在瞎起哄,不過關天月輕信謠言也有點關係。”
  白振英忙道:“不,我關大哥不是那種人。”
  烏賽珍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他是個處事很冷靜的人,但為了關老伯的死,他對我們的確誤解很深。”
  白振英怔了一怔,烏賽珍道:“那些事不談了,白先生可能還不知道內情,我也不願先入為主地說什麽,謠言止於智者,真相總有大白的一天,現在我衹希望知道一下,剛纔黑山熊的話,白先生有什麽補充的。”
  白振英道:“我根本否認,何須補充呢?”
  黑山熊跳起來道:“姓白的!你敢做不敢當,算什麽漢子,人傢怕你們關傢牧場,老子卻不含糊你。”
  烏賽珍一沉臉道:“黑山熊,你又想挨揍了。”
  黑山熊道:“回小王爺,我說的全是真話,不信您問他們好了,這小子實在是欺人太甚。”
  烏賽珍目視那幾個大漢,目光神光畢露道:“說,是不是這麽國事,不準說謊。”
  一個漢子陪笑道:“小王爺,我們說什麽您不會相信的,現成的證人在這兒,您問小金寶就知道了。”
  烏賽珍把眼睛移嚮了小金寶,用鞭子一指道:“你說。”
  小金寶瑟瑟地道:“小王爺,您這不是叫我為難嗎?我說什麽好昵,塞上關傢半塊天,烏傢是另外半塊天,我敢得罪那一方啊,您就甭問了。”
  烏賽珍道:“不,我要問清楚,你說實話好了,我會為你作主的。我做事有個原則,我絶不容許我的手下人在外橫行霸道欺侮人,可也不讓別人欺侮他們。”
  小金寶欲言又止,烏賽珍道:“你說,別怕,衹要錯在對方,我會綁這姓白的,送到關傢去。”
  小金寶頓了一頓纔道:“其實也沒什麽,這位白爺不過是開開玩笑,叫我過去陪他喝杯酒。”
  白振英一怔,張口欲言,烏賽珍揮手擋住了道:“白先生,聽她說完,剛纔我請你解釋,你自己放棄了,現在人傢在說話,你就別掃嘴。小金寶,真是白先生叫你過去的?”
  小金寶點點頭道:“是的,其實那也不算什麽,我幹的這一行,誰都能叫我。”
  白振英瞪眼直生氣,沒想到小金寶居然會硬栽上自己一贓的,所以他也懶得答辯了。
  烏賽珍眼睛瞪着小金寶:“你過去了沒有?”
  小金寶道:“小王爺明鑒,我們這種人還敢得罪主顧嗎?何況,白先生還說他是關小王爺的好朋友,我更不敢得罪了,那知道就引起了黑山熊的火性兒,雙方就打起來了。”
  巴山虎急地道:“媽的,小金實,白爺是北京來的大學生,又是左大將軍的同鄉,傢裹有的是田地錢財,什麽好樣兒沒見過,他會看上你這破貨?”
  小金寶也委委麯麯地道:“白先生當然不會看上我,他衹是拿我做筏子,存心給黑山熊他們過不去而已。”
  烏賽珍道:“巴山虎,你怎麽說?”
  巴山虎道:“小王爺,事情怎麽發生的,我不知道,因為我是他們打起來後纔趕到的,不過我送白爺一路過來,覺得白爺是個有知識的人,絶不會做那種事。”
  黑山熊道:“小王爺,您別聽巴山虎的鬼話,這姓白的身手俐落,怎麽會是大學生呢?
  他一定是關天月聘來對付咱們的槍手,咱們絶不能放過他,擺平他再說。”
  說着招呼同伴又要動手,烏賽珍喝道:“不許動,黑山熊,有我在這兒,輪不到你亂作主張。”
  黑山熊道:“是,小王爺!可是咱們不能白受人欺負。”
  烏賽珍道:“白先生,我衹有一個問題請教,你這次到塞外來,究竟有何貴幹?”
  白振英道:“我是來探望關大哥的。”
  黑山熊冷笑一聲道:“迢迢萬裏,衹為了探望朋友,居然從北京趕到塞外來,八成兒是吃飽了撐着。”
  烏賽珍卻道:“不,我聽小玲說過,她哥哥是有個很好的同學叫白振英,可沒說要到塞外來。”
  白振英道:“我就是白振英,關大哥並不知道我要來,他接到電報說關老伯墮馬出了事,匆匆地就走了,我正在期考,沒有能陪他來,一考完我就趕來了,誰是小玲?”
  “小玲是他的妹妹,你連關天月有個妹妹都不知道?”
  白振英苦笑了一下:“不知道,關大哥從不說他在塞外的情形,我也沒問。”
  “你們是莫逆之交,連對方的家庭情形都不知道?”
  “沒這個必要,我交的是關大哥,又不想跟他的傢人交朋友,問這麽多幹嗎?”
  “那你們在一起都談些什麽?”
  “我們談得多了,風花雪月,詩詞歌賦,草原風光,漠上習俗,大傢感興趣的就談,沒意思的就不談。”
  “他一直不談他的家庭,大概是不太喜歡他的傢了?”
  “這個我不太清楚,我們兩個都是學文學的,也知道彼此的脾氣,如果他絶口不談,必然有他的原因,我也就不去問了,人之相交貴在知心,其他的都不必考慮。”
  烏賽珍居然笑了起來,這一笑顯得她很嫵媚,點點頭道:“我相信你是他的同學了,也相信你是他的好朋友了,衹有你這種怪人,才能跟他交上朋友。”
  “烏小姐,關大哥古道熱腸,一點都不怪。”
  烏賽珍仍是含笑道:“那是你們臭味相投,在我說來,他就是個怪物。好了,白先生,我為我的手下無禮而嚮你道歉,希望你別見怪。”
  白振英連忙道:“那裏,那裏,不過,烏小姐,事實並不像他們所說的那樣,我一直到衝突發生後,這位巴大哥趕了來,纔知道他們是烏氏牧場的人。”
  烏賽珍道:“我知道,我在沒有進來前,已經嚮櫃上問清楚了,對經過的情形我完全明白。”
  黑山熊等人臉色都為之一變,烏賽珍卻沉下臉道:“黑山熊你說吧,你這麽作是什麽意思?”
  黑山熊頓了一頓纔道:“小王爺,關天月對咱們那種態度,小的實在氣不過,所以纔………”
  烏賽珍冷冷哼了一聲道:“關天月跟我不愉快是我們二個人之間的事,用不着你們瞎起哄,尤其是你們這種無理取鬧的行為,衹有加深我們二傢的誤會。黑山熊,你是我傢多年的老人,我相信你一定是受了別人的唆使,纔作出這種糊塗事。所以我也不再追究,跪下,給白先生道歉。”
  黑山熊剛要開口,烏賽珍的眼珠一瞪,擦的一聲,已經拔出了別在腰間的鑲銀左輪,比着道:“跪下,嚮白先生道歉,自己打個嘴巴!再嚕嗦半句我就斃了你。”
  黑山熊一昂頭道:“老子就不跪,小婊子,老子在牧場這麽多年,你居然幫着外人來壓老子。”
  烏賽珍臉色一變,砰的一響,黑山熊已倒了下來,而槍不是烏賽珍開的,槍聲發自門口一個中年漢子的手中。
首頁>> 文學>> 武侠>> 司马紫烟 Sima Ziy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6年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