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蕭逸 Xiao Y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6年)
鼕眠先生
  作者:蕭逸
  一、冰河驚屍變
  二、從容囑傳人
  三、劍影凌空逝
  四、智敗尋釁人
  五、預留復興人
  六、深仇壓心底
  七、破釜沉舟志
  八、楚楚可憐人
  九、掌影罩體寒
  十、噩耗震群雄
  十一、暗算成畫餅
  十二、血染江水紅
一、冰河驚屍變
  第一個發現屍體的是老馬。
  這個人,外號叫“包打聽”。人傢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他正好相反,專門“無事生非”,小事化大,大事滿天飛。
  就拿眼前這件事來說吧,總共不過個把時辰,已經鬧得滿城風雨,無人不知,盡人皆曉了。
  “屍體”是在老竜潭發現的。
  死人誰都見過,可是像眼前這種死人,硬是沒人見過。
  莫怪乎上了七十的劉鄉約,也摸着胸前的一絡白鬍子,頻頻地搖頭嘆息,不住地嘖嘖稱奇。
  人是越聚越多。
  燈籠,火把,裏三層,外三層,人是黑壓壓的一大片,就連歷年的趕廟會,前一陣子的舞火竜也沒這麽熱鬧!
  燈光、火光圍繞着老竜潭,把這塊地方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
  屍體直直地躺在潭子裏。
  不是躺在水裏。
  躺在冰裏。
  交鼕數九的寒天,可真是一股子冷勁兒,老竜潭的水早在一月以前就凍上冰了。
  老馬是“兩河冰坊”的二東傢,每年這個時候,他都要到老竜潭來看看冰,算計結了多厚,好在開春前後鑿上一些冰塊,運到窖裏去,等到一交暑,他收的這些冰可就值大錢了。
  他就是因為這個纔致富的!
  想不到這一次卻會遇見這種怪事。
  在上千對眼睛的盯視之下,衹怕他以後再想動這些冰的念頭可就不靈了。
  老竜潭的水到底有多深,衆說紛壇,有人說三丈,有人說十丈,還有人說沒底兒,最絶的是還有一個酸秀纔,這老小子硬說潭裏有條大竜,每到春雨黃梅時節,這條竜都會升出水面吞雲吐霧一番。
  閑話是閑人說出來的。
  儘管是朔風凜冽,凍得人牙齦子打顫,可是人還是越聚越多。
  大夥耐心地在等着。
  等着看府臺大人的親臨驗屍!
  府臺大人姓李,官印吉林,原是“南樂”縣令,因為有清聲,新近才高升的。
  人命關天的事,當然不能馬虎。
  早先府裏的老捕頭張方帶了十幾個人來,往四周一站,插上了幾桿高挑官燈,大傢就知道有好戲可以看了,所以纔越聚越多,捨不得離開。
  張捕頭在潭邊新架了四盞孔明燈,燈光直接照嚮冰內屍身,大傢纔更能洞悉入微。
  死者好一副怪模樣四十二三的年歲,瘦高瘦高的個頭兒,尖白臉,一頭黑發,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平平地貼在前額上,那樣子像大閨女剪的“劉海”式樣差不多。
  這種天,人人都是一身大棉襖,有錢的都穿的是皮統子,這傢夥卻是一身素白綢子的兩截褲褂.肥肥大大的,最顯眼的卻是前襟上那一排金光閃爍的大鈕扣。
  有人揣測那些鈕扣是赤金作成的。的確有點像,因為在燈光照耀之下,每一粒扣子都金光閃爍,耀眼青光,銅不會有這麽強的光度。
  府臺大人還沒來。
  張捕頭有些耐不住了,他跳到了結了冰的潭子上,打量那個冰裏的人,心裏一個勁地發着恨:
  “媽的,你哪裏不能死,怎麽想出這麽一個鬼主意?”
  算計着他是怎麽進去的,卻是怎麽也想不通。
  張方辦案子少說有二十來年了,什麽案子他沒見過?什麽樣的屍首他沒看過?可是眼前這一樁,他可真是“大姑娘出嫁”頭一回。
  別說是見,聽也沒聽過。
  算計着潭子裏的水,要結成這麽厚的堅冰,起碼也得半個多月。死者如果早已淹死,在結冰之前,那麽屍體一定會浮在水面上,要是剛剛淹死,應該沉在潭子底下……
  這算是怎麽回事?說上不上,說下不下,竟然會浮在四五尺深淺的水中間!
  “奇聞!”
  張捕頭不止一次地念着這兩個字。
  兩道灰黑色的眉毛,緊緊地鎖着,他打量着冰裏的這具屍體,要想把他弄出來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幸虧“兩河冰坊”的二東傢老馬幫忙,調來了七八個鑿冰的夥計,帶着冰鋸子、大鋼絲鉗子。
  屍體當然不能硬鑿出來,因為那樣怕傷了外表,驗屍驗屍,最重要的就是要保留屍體的完整,要查看到底是“他殺”還是“自殺”?要是屬於“自殺”,事情還簡單,挖個坑埋了就算完事;要是“他殺”,那可就麻煩大了,李大人對於命案最不馬虎,非得折騰個人仰馬翻,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當然這當中,可全賴這位張頭兒出力了。
  張頭兒想到這裏,怎麽會不煩?
  潭邊上人聲騷動。
  老遠就聽見李大人駕臨的開道鑼聲!
  兩列子持燈的役卒前導着,李大人坐在青呢頂子的八擡大轎上。
  轎子一直來到了眼前纔停下來。
  張捕頭親自上前,揭開了轎簾子,打着扶手,把那位府臺大人由轎子裏請了出來。
  李大人披着狐裘鬥篷,戴着海竜皮帽子,紅紅的一張臉,六十歲的人了,還看不出一點老態來,鼻正口方,很有些子官威,儀表也不錯!
  在張捕頭的指引下,李大人一直走到了潭邊上。
  原本嘈雜的人聲,在李大人方一下轎之初,頓時安靜下來,連大聲的咳嗽都聽不見!
  大傢夥的眼睛在久視冰中屍身之後,現在全部轉移到李大人的身上,倒要看看這位府臺大人,怎麽來斷理這件棘手的命案!
  看着冰裏的屍體,足足有半袋煙的時間,李大人是一句話也沒有說。
  “大人,”張捕頭小聲說:“像是個外來客。”
  李大人點一點頭,說道:“外來客更麻煩。”
  憑他幹了三十年的地方官,這種死法還真是第一次見過,的確是透着稀罕。
  “請大人指示發落,”張捕頭說:“卑職已帶來了鑿冰的伕子六人。”
  “好,”李大人說:“起屍!”
  張捕頭揮了一下手勢,六名伕子各持冰鋸到了冰面上,有人用冰鑽,有人用鑿子,開始叮叮當當地嚮着冰上敲。
  李大人忙道:“叫他們停手,不是這麽個起法,糊塗!糊塗!”
  張捕頭忙出聲呼止。
  李大人吩咐說:“用鋸子起,四周圍要連着冰,不能碰了屍體!”
  張捕頭答應了一聲,跳下去用冰鑽子在冰上面劃了一個四方的格子,吩咐伕子用冰鋸子按着格子鋸,一時間六名鑿冰伕子忙成了一團。
  差人在潭岸上擺了一張靠背椅子,李大人坐下來,他的貼身跟班兒遞上來一個暖手的提爐,又點上一袋煙,看樣子還有一陣子好蘑菇。
  李大人吸了一口煙,看着身前的張捕頭道:“今年地面上怎麽老出岔子,什麽怪事都叫我們碰上了!”
  “可不是嘛,”張捕頭哭喪着臉說着:“希望這個人是失足墜水,自己淹死的就好了。”
  “不可能!”
  李大人“噗”地一聲吹着了紙媒,又吸了幾口煙,他眯着兩衹眼睛,冷冷地笑道:
  “這是有人故意搗亂,給地方上製造不安!看吧,要不了三天,省裏就知道了,一定有公事查問這件事情。”
  “大人的意思是……”
  “有什麽法子?”李大人道:“少不了,你要多辛苦些了。”
  “大人說的是!”
  張捕頭那張臉看上去確是夠苦的!說了這句話,半天沒吭氣。
  這時候就聽得一陣子人聲叫囂,遂見六名伕子,已用鈎桿把一塊內嵌屍身的長方形大冰塊鈎了上來。
  李大人“唔”了聲,站起身子來,道:“叫他們小心着點兒,千萬不能把裏面的屍體弄壞了!”
  又來了幾個差役,用繩子的用繩子,用鈎竿的用鈎竿,費了老大的勁兒,纔把那塊重有千餘斤的大冰塊拉到了岸上。
  四下裏的人亂哄哄地圍了上來,大傢爭着看這個凍結在冰塊中的奇怪屍首,衆口紛紛,亂成一團。
  李大人由張捕頭與四名捕快護侍着,分開了人群,一直走到了冰塊跟前。
  圍着這塊四方形的冰,李大人走了一轉,細細地看了一遍,張捕頭也細心地打量了一圈。
  李大人揮了一下手,幾個人把冰塊轉了個角度,又看了個仔細。
  “沒有傷?”
  “沒有。”張捕頭肯定地點點頭道:“看樣子是淹死的!”
  李大人冷冷地道:“淹死的人,應該是大肚子,這個不像。”
  可不是嗎!冰塊裏那個死人連一點肚子也沒有。
  除了那張尖尖的白臉,令人看着可怖以外。其他手腳部分甚至於看不見一些皺紋。
  李大人本待要現場化冰驗屍,卻礙於眼前閑人太多,人群越聚越多,裏裏外外圍了個水泄不通。
  看見這種情形,他臨時改了主意,吩咐把屍體連同冰塊擡回衙門處理!
  吩咐完畢,他便上轎回府。
  張捕頭遵命,令人取了蘆席一方,把冰塊連同屍體包紮了一下,親自押着八名杠夫,把這塊重達千餘斤的大冰塊,擡回了衙門。
  一切就緒以後,已差不多是午夜時分了。
  張捕頭遵命破冰啓屍。
  他擔心刀斧破冰會損害了屍體的完整,所以,令人在冰塊四周生了四個炭火爐子。
  這時候天已經很晚了。
  算計着這塊冰完全融化的時候,必定是天將近曉。
  大傢夥忙纍了半夜,都有些纍了。
  張捕頭令人把這間刑事房門窗上鎖,又吩咐得力的捕快“虎尾鞭”孫七坐更門外。
  一切吩咐妥當,他纔拖着疲乏的身子返回睡覺去了。
  ※  ※ ※
  李大人對於這件怪絶古今的“冰屍”命案十分重視。
  一大早,他就着人去喚來了大捕頭張方。
  張捕頭又找來了專為府衙驗屍的傷科大夫何叔公,一起參見了府臺大人。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刑事房門前。
  “虎尾鞭”孫七,還在門前坐更,見狀趕忙迎上行禮請安。李大人吩咐開門驗屍。
  孫七親自開了鎖,打開了房門。
  但衹見四盤炭火衹呈餘燼。
  冰已融解。
  衹是有一點屍體卻不見了。
  地上,滿是融化了的冰水,到處水漬漬的。
  刑事房的兩扇窗戶還插着鎖閂,窗外還有重重的一層鐵柵,一切都完整如初,衹是屍體不見了。
  現場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
  李大人驚訝地四顧着,說道:“屍首呢?”
  張捕頭轉過臉來看嚮孫七。
  孫七衹嚇得臉色蒼白,撲通跪倒地上,連連叩頭道“回大人,這……這是鬼……”
  “鬼”字出口,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全都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李大人怪叱一聲道:“鬍說八道,朗朗乾坤,何來鬼怪之說?分明是你這個奴才弄的手腳,給我打!”
  張方一擡腳,“噗”一聲,踹在了孫七肩窩上,後者仰身倒地。
  他身子被踹倒地上,還來不及站起來,已為張方趕上一步踏住了心窩。
  孫七嚇得大叫道:“頭兒饒命……冤枉呀!”
  張方厲聲叱道:“說實話,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冰裏的屍體呢?說!”
  “小的天大的膽也不敢在大人面前撒謊……”孫七臉色發青地道:“張頭兒……你老得相信我……”
  李大人在一旁發話道:“叫他起來說話。”
  張方忿忿鬆開了腳,孫七在地上打了個滾兒,滿身是水地爬起來跪下,嚮着李大人頻頻叩頭不已,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大人察顔觀色,相信孫七不會撒謊。
  “說,”他冷冷一笑道:“若有半句謊話,小心我拿你問罪。”
  孫七叩頭道:“小的怎敢瞞騙大人?昨夜張頭兒親自與小的在門窗上加鎖的,張頭兒令小的在門外坐更,那時天色已過三更,四更不到……這一夜小的連眼皮都未合,直到大人此刻來到,大人務必請相信,小的所說乃是實言,如有半句虛假,叫小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說罷,鼻涕一把淚一把,這位年歲尚輕的捕役,竟號陶痛哭了起來。
  李大人沉思了一下,心裏透着古怪。
  無論如何,他相信孫七所說是實話。
  略一沉思,李大人遂點頭道:“你起來吧!”
  “謝謝大人!”
  孫七叩了個頭,欠身站起來,侍立一旁。
  這時老捕頭張方卻在審查着那兩扇仍然上鎖的窗子,窗閂是裏面插上的,而且是他昨夜親手插上的,現在看上去並無絲毫異樣,何況窗外還有一層鐵柵,經他檢查的結果,依然完好如初。
  把這一切看了一遍之後,這位辦案子素有“高手”之稱的老捕頭也不禁有點臉色發青,心裏暗暗地叫着稀罕。
  李大人一雙精明的眸子,卻意外地註意到了距離地面有兩丈高、嵌在房頂上的一個小天窗。
  其實那何能稱為天窗?衹能稱它是一個通氣孔罷了!
  “刑事房”,顧名思義刑押拷打犯人的地方,安全措施是必然的,那個通氣孔不過像一個湯碗般大小,如果說可以容納一個人的進出,未免匪夷所思,況且走脫的人,還是一個屍首,那更是令人拍案驚奇,簡直有點像神話了。
  然而,擺在眼前的事實是如此。
  作何解釋?
  李大人頻頻地苦笑着,隨同來驗屍的傷科大夫何叔公更不禁兩眼發直,兩個跟李大人的長隨也臉色蒼白。
  孫七在打哆嗦。
  張方皺眉不語。
  空氣好像一下子膠着住了。
  老捕頭張方人稱“穿梁鼠”,輕功很有一手,武把子更是不弱,這個邪他不信,也不敢信。
  要是傳出去說他連一個死人都看不住,張方這個臉可是丟不起,尤其在府臺大人面前說不過去。
  他冷笑着把長衣下襟撈起別在腰帶上,足下用勁一點,“颼”地一聲躥了起來。
  不愧是“穿梁鼠”,身手確是不凡!
  身子拔起正好有兩丈高下,兩衹手往前面一攀一抓,正好托住了那扇所謂“天窗”,其實是通氣孔的兩側石框,身子可就吊在半空了。
  當着府臺大人面前,正是他展露身手的好機會。
  衹見他兩手像壁虎似地硬撐着身子全身嚮上一提,整個下身反吸了上來,就勢把一隻左手伸到了天窗外面,可就把身子給穩住了。
  張方的手纔一探出氣孔之外,已吃了一驚他的手摸到了一攤水。
  外面並沒有下雨,近月來壓根兒就沒下過雨,哪裏來的水?
  天窗太小,他的頭很吃力地才能探出一半探出一半已經夠了。
  他看見了平頂的瓦面上,有清晰的腳印水淋淋的腳印子。
  “老天!”
  心裏打了個哆嗦,一下子仿佛全身失去了力道,手勁一鬆,由屋頂天花板上直墜了下來。
  李大人急問道:“怎麽,有什麽發現沒有?”
  “走了……”
  張方衹說了這兩個字,一時,面色如土!
  李大人顯然還不明白,問道:“誰走了?”
  “屍首!”
  李大人頓時一愣:“屍……首走了?”
  “大人……”張頭兒閃了舌頭般的不得勁兒!“這件事,是透着稀罕,不過,依卑職判斷……可能冰裏的那個人,並沒有死。”
  “荒唐!”李大人忿忿道:“一派鬍言。”
  “大人……”張捕頭臉上冒着汗,雙手抱拳道:“卑職自知這些話說得荒唐不近情理,可是事實確如此這個人的確是沒有死。”
  李大人,何叔公,在場所有的人,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呆住了。
  半天,李大人才恢復正常,並道:“你是說冰裏的那個人沒有死?”
  “確是如此!”
  “一個人凍結在冰裏,還會活着?”
  “這……”老捕頭咽了一下唾沫,苦笑道:“大人,請恕卑職見聞淺薄,關於這件事,不能嚮大人作一個明確的說明。衹是,卑職卻知道江湖武林中確是有這類能人異士,這些人的行徑作為,有時候大悖情理……咳咳……卑職實是不知該怎麽說……”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這連篇鬼話?”
  “卑職該死!”
  發覺到府臺大人的怫然不悅,張方不禁面有愧色,趕忙躬身請罪。
  “哼!”李大人冷笑道,“冰潭起屍,全城皆知,屍體居然會不翼而飛,如果省方查問下來,你要我怎麽交待?難道要我說是屍體自己走失的?”
  “依卑職看冰中人確實沒有死。”
  “荒唐,荒唐……”李大人連聲地申斥着:“這句話不許再說了。”
  “是。可是……”
  “沒有可是!本府活了這麽大歲數,還不曾聽過天下會有這種怪事。”
  李大人臉都氣青了,瞪着張方道:“你以後再要這麽說,我可就要重重地辦你。你身為衙門裏的捕快,應該知道‘妖言惑衆’該是什麽罪名。”
  張方呆了一下,趕忙彎腰抱拳請罪道:“卑職不敢。”
  李大人忿忿道:“屍體一定要找回來,擇日當衆火焚,免得地方上風言風語,百姓不寧。這件案子,張頭兒你要多辛苦了。”
  說完話李大人拉着一張長臉就轉身走了。
  驗屍的何叔公也嚮張方抱拳道:“張頭兒辛苦。”轉身自去。
  刑事房裏衹剩下兩個人。
  張方、孫七!
  兩個人就像石頭人一樣地愕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虎尾鞭”孫七心裏老大的過意不去,苦着臉道:“頭兒的意思是……唉!這都怪兄弟我,欠機靈,纔把差事弄砸了。”
  “這件事怪不得你。”
  “頭兒是說……”
  “還是那句話,”張方冷笑着道:“冰裏的人根本就沒有死!”
  “這……”孫七張大嘴道:“能有這種事嗎?”
  “怎麽會沒有?”張方鐵青着臉,說道:“門窗都鎖着,你就坐在門口,豈會有人進來?難道真是有鬼,他會化一陣風,吹了出去?”
  “可是人在冰裏怎麽能活下去?老竜潭的冰結了快兩個月了,這個人豈能在冰塊裏活兩個月?”
  張方怔了一下,確實不知該怎麽說。
  他伸出一隻手用力地搔着頭,苦思了半天,纔嘆了一聲道:“孫七你知道不知道,房頂上有幾個水濕的腳印子,那又會是誰的?”
  “虎尾鞭”孫七驚嚇道:“這個……頭兒真相信那個人還活着,而且由這個氣孔裏出去的?”
  “武林中傳說一門功夫緊縮骨,又稱收骨卸肌之術,衹要頭能出得去,身子就能出得去。”
  張方緊緊皺着眉頭,冷冷地又道:“這個人要是真的沒有死的話,顯然就具有這種功夫。兄弟,我們這一回可真是碰見了厲害的點子啦!”
  孫七睜大了眼道:“要真的如同頭兒所說,這個主兒我們躲還來不及,誰還能去招惹他呀,我的老天爺!”
  張方嘆了一聲道:“看着辦吧!”
  兩個人步出刑事房,重新鎖上了門,就聽見衙門外人聲嘈雜。
  張方一怔道:“這是怎麽回事?”
  就見一個小廝撒開腿嚮衙內跑來,乍見張方就停下腳道:“張爺,外面聚了大概有一兩千人,等着要看妖怪。”
  “什麽妖怪?”
  “小的也不知道,”小廝喘息着說道:“他們都說,冰裏那個屍首是僵屍,是妖怪!”
  “鬍說八道!”張方憤憤地道:“誰造的謠言?”
  “小的不知道,反正大傢都這麽嚷,說要看看,把那個妖怪燒死他們纔肯走路。”
  張方愕了一下,暗付道:“糟了!”
  當下就轉嚮孫七道:“走,我們到衙門口瞧瞧去。”
  他兩人一直來到了衙前,果然就見上千的百姓,黑壓壓一大片,把衙門口都圍滿了,大傢嚷着叫着說是要看僵屍妖怪被火燒死,亂哄哄地吵成一片!
  衙門裏派了十幾個持着紅纓長槍的衛士看守着大門,正由周班頭在嚮大傢解說些什麽。
  周班頭是李大人眼前的人,從李大人初放知縣的時候起,他就跟着,如今還是個皂隸頭兒。
  他們大聲喝叱着衆人,說是屍體早已掩埋了,大傢要是再鬍言亂語說是什麽妖怪僵屍,就是妖言惑衆,要拉到堂上打板子。
  衙門口又添了一些子兵,纔算把這些人給驅散了。
  張方纔算鬆下了一口氣,然而正當他與周班頭互道辛苦轉入衙內的當兒,另一件事情發生了。
  李大人的跟班趙鐵吾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了跟前,大聲道:“張爺,你快來一趟!”
  “兄弟,有什麽急事兒?”
  “唉!”趙鐵吾用力跺着腳,道:“先別問了,快快!”
  說完拉着張方就跑。
  張方轉嚮孫七道:“你也來一趟。”
  三個人一陣子快跑,就來到了大人的簽押房前。
  隔着一片花圃張方站住了腳,喘息道:“趙兄弟,先別跑,你知會我一聲兒,到底是什麽事?我心裏也好有個數兒!”
  趙鐵吾道:“大人他……他老人傢可是遇見鬼啦!”
  “鬼?”張方一怔,拉着他一隻胳膊,急聲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說清楚一點!”
  “詳細情形我也不知道……”說着,趙鐵吾臉色都變了。他接着道:“當時我在外面,大人房門是關着的……張爺你就快吧!”
  張方定了定神,把身上衣服理了一下,纔同孫七來到了簽押房。
  趙鐵吾進去通稟了一聲,出來道:“張爺一個人進去,大人正急着呢!”
  張方即報名而入。
  簽押房裏除了那位知府李大人以外,還多了一個人方師爺。
  方師爺那張臉跟李大人一個樣,一看就知道是遇上了什麽驚嚇的事,兩張臉都呈蒼白之色。
  請安站定之後。
  李大人冷冷地說道:“你剛纔上哪兒去了?”
  “回大人,在門口沒走遠。”
  李大人嘆了一口氣道:“我真是遇見鬼啦!”
  方師爺站了起來道:“張頭兒,你看看。”張方順着他手指處一看,衹見地上是一攤水!他頓時心中一驚,退後一步道:“大人看見……”
  李大人手摸着下巴頦,苦笑了一下道:“不錯,我看見他了!”
  “大人看見……”
  “那個屍首。”
  “啊!”
  “也許你說得對!”李大人眯着兩衹眼睛,說道:“也許他真是個人,還沒有死……”
  “大人,當時的情形是……”
  “我從刑事房裏回來,一進門就看見了他。”
  李大人用手指了一下墻角:“他就站在這裏,足足有一盞茶的時間,方師爺後來進來也看見了。”
  方師爺點了一下頭,說道:“太可怕了!”
  “這……”,張方道:“他跟大人說些什麽沒有?”
  李大人嘆了口氣道:“當時情形是這樣的……”
  李大人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勉強壓製着內心的驚嚇,徐徐地道:“當時我嚇了一跳,這個怪人隔空指了我一下,我竟然不能說話了!”
  “隔空點穴!”
  張方瞠目道出了這四個字,心裏也禁不住大為吃驚,他顯然是聽說過,武林中有這麽一種功夫,卻是一輩子也不曾見過。
  李大人冷冷笑道:“那個人發話要我坐下來……他自稱是來自巴蜀的外鄉客,原打算在大名府過了鼕天再走,卻因我們多事,打攪了他的鼕眠。”
  “鼕眠?”
  “他是這麽說的。”
  李大人冷笑了一聲又道:“顯然的,他是說在冰裏睡覺!他告訴我說,因為我的幹擾,使他氣血不能按預定的時限之內走完什麽穴路……我也記不清他說些什麽古怪的話,反正他說因為我們多事,把他由冰裏挖出來,使得他大受損害,幾乎毀了他的功夫,使他喪命!他把這個責任歸罪於本府!”
  說到這裏,李大人呆了一下,緩緩垂下頭來。
  方師爺皺着眉道:“因此,他嚮大人索要一萬兩銀子的報酬。”
  “一萬兩銀子?”
  方師父道:“限時明日正午,也就是差不多這個時候,他要自己來取。”
  張方愕了一下,遂咬牙道:“好小子,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勒索到大人頭上了!”
  李大人冷冷一笑道:“衹恨我當時身不能動,口不能言,那人發狂言,警告本府說,如果膽敢不遵從他的話,就要本府的性命。”
  李大人重重嘆息一聲,站起來在房裏來回走了一轉。
  “張頭兒,你看,這件事該怎麽辦?”
  張方道:“大人請放寬心,距離明天正午,還有一天的時間,卑職大可從容應付。”
  “你能敵得過他麽?”李大人冷笑着搖搖頭,接道:“我看是不行,差得遠!”
  張方臉上一陣子發紅。
  李大人鼻子裏“哼”了聲道:“事關本府性命,豈可輕言無慮。”
  “大人,”張方抱拳道:“卑職在地面上交了幾個朋友,如果能請出來,或許會……”
  “這倒也是個辦法。”
  這一次說話的是那位方師爺,他轉嚮李大人道:“大人先慢籌錢,張頭兒這個法子也不錯,依晚生的見解,不妨請張頭兒設法找幾個武功高強的能人,大傢合力來對付他,好在時間還來得及。”
  李大人苦笑了一下道:“文生,你莫非沒看見?那個人可不是好惹的呀……”
  這位李大人搖了一下頭,面有悸色地道:“本府活了這麽一把子年歲,這種人還是第一次見過,我雖然對於一般江湖武林中的武功是外行,可是卻知道這個人的功夫高極了。”
  說到這裏,他眼睛嚮屋頂上瞟了一眼。
  “張頭兒,你看看!”
  李大人用手指着敞開的一扇天窗。
  那扇窗戶長僅尺半,寬不足半尺,原是一排,專供照明用的。
  “他是由這裏進來的,”李大人指着說:“由這裏上的墻,整個人就像是一個大壁虎,輕快極了。”
  張方呆了半晌,纔訥訥道:“卑職原先跟大人說過了,這人確實是一個身懷絶技的異人。”
  方師爺嘆了一聲道:“大人的意思是……”
  李大人冷笑道:“我堂堂知府,豈能為他三言兩語嚇倒,再說我也不能受他這個勒索。”
  吟哦了一下,他又道:“衹是……這件事也太棘手,卻是草率不得。”
  他緩緩坐下來,註視着張方道:“張方,你是否可以斷定他是一個人?本府實在懷疑,人豈能會有這種異能?也未免太也令人難以相信了。”
  張方道:“聽大人這麽說,卑職更可斷定他是一個人。這類妖人仗着學會了一點異術,為非作歹,居然嚮大人勒索起來,大人萬萬不可縱容。這件事大人放心交給卑職去辦就是了。”
  李大人嘆息一聲道:“我實在有點放心不下。”
  方師爺也顯得舉棋不定地嚮張方道:“張頭兒,這件事關係着大人的安危,你要小心從事。”
  張方道:“卑職知道。”
  方師爺道:“你預備找什麽人?”
  張方道:“回師爺的話,本城城南住着一位柳鶴鳴,柳老劍客,不知師爺可曾聽說過葉
  方師爺還在發愣,李大人卻先已面現喜色。
  “我知道這個人,”李大人點點頭道:“你說的可是城南的‘一字劍’柳老先生。”
  “正是此人,大人也知道這個人?”
  “我們認識。”
  提起這個人,李知府頓時面現輕鬆。
  “這位柳老先生果然身手高妙,如果他能出面來應付眼前這個怪人,自然是再好不過,衹是……據說此老七十封劍之後,已經不問外事……”
  方師爺忽然想起來道:“大人說的可是城南‘青竹堡’的那位柳老先生?”
  “就是這個人。”
  “前些時日,大人不是還送了一塊匾祝賀他的七十壽辰麽?”
  “不錯,”提起了這件事,倒令他想起了一件往事。
  李大人臉上微微現出一片笑容,道:“提起此人,我與他二十年以前就認識了,那時我任職‘成安’縣令,為徵剿地方上一夥子匪人,如果不是這位柳先生拔刀相助,說不定我已身遭不測。”
  頓了一下,他即意味深長地道:“所以這位柳先生說得上是我的救命恩人。二十年來,我們一直保持着交往,衹是這位先生並不熱衷名利,我雖一再表明心跡,他卻並無與我深交之意。”
  張方頓時笑道:“既然這樣就更好了,大人衹要賞下名帖,由卑職親自上門造訪,柳老劍客念在與大人昔日一段交往,萬萬不會拒見大人。”
  李大人點點頭道:“也衹有這樣了,衹是這位老先生已經封劍,豈能為此開戒,這件事衹怕很難。”
  方師父說道:“大人何不請他來府一談?”
  李大人搖頭道:“他不會來的。”
  說到這裏低頭思忖了一下,忽然站起來道:“我得親自上門求助他了。”
  轉過臉來嚮張方道:“吩咐備轎。”
  張方道:“遵命。”轉身外出。
  李大人遂嚮方師爺苦笑道:“文生,你看這件事這樣作使得麽?”
  方師爺方文生,年歲不大,可是卻飽經世故,他是李大人的智囊,事無巨細,李大人總是要找他商量决定。
  眼前這件事,他卻也變得有些舉棋不定。
  想到了那個怪人臨去之言,方師爺面色驚愕地道:“大人可記得那廝臨去之言麽?”
  李大人嘆息道:“不瞞你說,當時我因過於驚嚇,他說些什麽我實在沒聽清楚……
  這人一口四川鄉音,我也聽不太懂……文生,你記得他說起什麽?”
  方師爺點點頭道:“晚生傢慈是四川籍,那廝的話我聽得很清楚。
  “他說些什麽?”
  “他說……”方師爺略作鎮定,遂道:“那廝臨去之時警告大人說,如果想鬧什麽玄虛,他必不饒大人性命!並且連晚生也不放過。唉……這人真是太……”
  李大人陡地怔了一下,頻頻苦笑不已。
  “一萬兩銀子……”李大人嘴裏喃喃吟着:“他開口太大了,要是一千兩,我也就勉強認了……一萬兩太多了,太多了。”
  一萬兩銀子確實不是個小數目,衹是拿來跟性命衡量,還是不成比例。
  李知府的心又有些活了。
  “文生……你說,我們該怎麽辦呢,這些人有時候卻也不能輕視,他們是說得到做得到的!”
  方師爺皺了半天的眉,長嘆一聲道:“衹是大人宦囊並不豐富,一萬兩銀子,衹怕大人要傾其所有了。”
  “誰說不是。”
  “大人,那位柳老劍客的武功到底怎麽樣?”
  提起柳鶴鳴,李大人又神情一振。
  “據說這個人有真本事,有本省第一劍之稱。衹是他的本事到底有多好,我卻沒有親眼見過。”
  方師爺道:“這樣好了,東翁何不把那個怪人的一切說與這位柳老先生知道,讓他自己惦量一下,看看是不是這個怪人的敵手。如果他自信敵得過那人,我們就請他幫個忙;要是他自認不敵,大人還是另謀別法的好。”
  “也衹好這樣了。”李大人站起來道:“文生,你也跟我去一趟。”
  方師爺喏喏稱是,遂偕同李大人一並步出。
  雖說是輕衣簡從,但是堂堂的府臺大人親自駕臨,畢竟還是不同於一般。
  兩臺大轎裏分別乘坐着大名府的知府李吉林和文案方文生;兩匹馬上騎坐的是捕頭張方和捕投孫七,為了安全起見,還帶一小隊子護轎的兵勇。
  這些人再加上擡轎的轎夫,總數也有二十來個,說是輕衣簡從,其實還是相當的轟動。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來到了城南“青竹堡”,使這個一嚮清靜不染塵俗的小地方,頓時為之驚動。
  一聽說府臺大人的大駕光臨,錢堡主和田鄉約帶着隨從老早就守在道邊。
  李大人的轎子一到,這些人馬上遞上帖子請安問好,張方解說大人此行,衹是私誼上的拜訪,不欲接見各位。解說了半天,纔算擋了駕。
  一行人,來到了柳宅的時候,日已偏西。
  張方親持了李大人與方師爺的名帖上門求見,敲了半天門,纔見一個眇了一隻眼睛的老蒼頭出來!
  面對着李大人一行赫赫聲勢,老蒼頭並不顯得十分驚訝,睜着一隻眼睛,他看過手上拜帖之後,遂嚮張方抱了一下拳。
  “敝傢主已知道李大人大駕光臨,衹因蝸居狹陋,難容貴客,敝傢主的意思是請李大人賞下話來,也好剋日再親自府上回拜!”
  這個人看來歲數不小,但是說話語氣中氣十足。
  一旁站立的李大人與方師爺都聽得十分清楚。
  方師爺唯恐張方言下開罪,趕忙上前一步,含笑抱拳道:“這位是……”
  獨眼老人躬身說道:“不敢,老奴田福。”
  方師爺道:“田老丈!”
  田福道:“先生不要這般稱呼,老奴不敢。”
  方師爺一笑道:“我傢大人與敝人是專程造訪柳老先生,有事要相商,要是錯過今日,就來不及了,田老丈萬請代為通稟一聲。”
  田福愣了一下,訥訥地道:“不瞞先生說,鄙傢主脾氣古怪得很,尤其是近十年來閉門讀書打坐,一嚮不問外事,他老人傢說一不二,老奴衹怕很難把話通稟上去。”
  方師爺笑道:“無論如何,田老丈你偏勞一趟,我傢大人與貴上交非泛泛,或許還有通融的餘地。偏勞,偏勞!”
  說罷連連打躬作揖。
  田福自識身份,連忙閃開,遂躬身道:“先生萬萬不要這樣,既然如此,老奴再為通稟就是。”言罷轉身步入!
  方師爺回過身來嚮李大人苦笑了一下,俱認為希望不大,李大人卻打量着眼前柳傢這所房子。
  小小的一座捨門,其上嵌着一方石刻,署名“心廬”,院墻不高,隔着墻,可以看見院子裏花葉扶疏,兩株紅梅均已綻開。一片瓦捨在竹柳之間,看上去雖不華麗,卻別具一種幽雅氣緻,望之有出塵之感。
  這附近遍植竹桑,除了柳傢“心廬”之外,不見有第二戶人傢。
  一道細細的溪流,幾處年久的木橋,隔着一片秋收後廢置的田畦,肅殺的隆鼕暮色裏,看見了遠處人傢的縷縷炊煙。
  原是可人的景色,衹可惜那位李大人卻沒有欣賞的雅興。
  各個人的臉色俱都十分沉重。
  所幸不久後兩扇木門又開了。
  田福帶着滿臉的笑容大步出來,嚮着李大人一行深深一揖道:“敝傢主自承怠慢,請李大人入內用茶!”
  李大人、方師爺等一行俱感喜出望外,當下告了擾,就由李大人帶着方師爺與張方一同步入。
  田福前引着三人一直來到了最後一間瓦捨前站定。
  衹見捨門前左右各植有一棵巨梅,此時皆都開放,從堂屋的一排軒窗中,略可窺見懸在堂屋壁上的幾幅書畫,以此來試評屋主當是一飽學之士。
  田福正待推門步入,那間捨門自啓。
  各人看時,卻見一個身着杏黃色長衣,頭梳發髻的長身老人當門而立。
  李大人趕忙上前一步,抱拳恭身道:“鶴鳴兄,打擾,打擾,我們許多年不見了!”
  黃衣老人顯然正是捨主人,人稱“一字劍”的柳鶴鳴,柳老劍客了。
  其人白麵少須,眉清目秀,滿臉書捲氣息,如非各人事先知道他的底細,絶難相信這樣斯文的一個老者,竟然會是息影江湖、身懷奇技的一位劍客。
  黃衣老人嚮着李大人深深一揖道:“貴人光臨,蓬蓽生輝,請進,請進!”
  李知府又把方師爺與張方二人代為引見,柳老先生亦道久仰。
  一行人步入堂屋。
  屋子裏擺設十分簡單,一套紅木傢具上面覆蓋着藍色坐墊。
  各人落座,田福獻茶。
  “一字劍”柳鶴鳴含笑道:“晚生前歲七十賤辰,承大人賞賜匾額贈金,實在是有愧。本來早就應該到府上嚮大人叩安,衹因晚生手抄佛經《大悲經》一部,尚未完結,廟裏的‘知法’和尚多次催索,晚生是想等待這部經書抄寫完結,再去叩拜大人。昨夜靜坐時,忽然心血來潮,算知今日有貴客光臨,因為今日乃晚生齋戒之日,故此不敢待客,唐突之處萬祈海涵纔好。”
  他說話時吐字清晰,從容不迫,果然是深具修養的可敬長者風範。
  在座除李知府與他是素識之外,其他二人之中,張方是個粗人,那方師爺卻是飽讀詩書之人,雖然衹聽對方說了這樣幾句話,可是睹其風度儀容,不禁內心深深為之折服!
  再者對方雖是七十高齡之人,口稱“晚生”,足見早年必然也是下過科,中過功名的讀書人,由是對其更為深具好感。
  李知府微微一笑,說道:“老先生修身為人,下官久所敬仰,今日此來,實在是……”
  說到這裏,頓時面現戚容,一時不知如何出口!
  柳鶴鳴一雙長眉微微一蹙,說道:“大人莫非有什麽難言之隱麽?這裏絶無外人……”
  說到這裏微微一笑道:“衹有老奴與晚生一個年幼的侄女在此,大人但說無妨!”
  李知府長嘆一聲,苦笑道:“老先生,下官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此來,實在是求老先生幫忙來的。”
  柳鶴鳴聞言吟哦了一下,緩緩端起茶碗,輕輕呷了一口。
  各人這纔看見他十根潔白的指甲上,俱都套着銀色的指甲套,分明是一個典型的讀書人,如果說他是一個身懷絶技的風塵俠隱,擅以技擊的武林高手,那麽在彼此放手對搏時,他將何以處理這十根指甲?實在是令人難以想透。
  柳鶴鳴似乎已經感覺到李知府來此的意圖,他是一個言笑篤實的人,平素為人絶不輕易答應某人某事,可是一經首肯,絶不反悔。
  思忖了一會兒,他纔微微一笑道:“大人請明說來意,晚生量力行事。衹是自忖封劍以來,早已不問江湖中事,以此而想,衹怕能為大人效勞之處就不多了!”
  這話已明顯地表明,他無意再涉身武林打殺之事。
  李知府和方師爺互看了一眼,臉上俱都現出失望之色。
  好不容易,李知府纔由喉中輕咳了一聲,他臉上現出十分尷尬的羞怯:“老先生,這件事要下官如何說起……”
  說到這裏,他轉嚮方師爺道:“文生,你說與老先生知道吧!”
  方師爺答應了一聲,先嚮柳鶴鳴抱了一下拳,十分汗顔地道:“我傢大人目下有一步急難,非先生高人援手才能得以解危為安。”
  柳鶴鳴聞之一笑道:“方先生言重了,老朽何能,先生請直說吧!”
  方師爺抱拳欠了一下身子,遂把日間事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他由冰中起屍開始說起,一直說到簽押房李大人受驚,把一段經過說了個詳詳細細。
  在訴說中途,那位柳老先生絶口不插一語,可是在座三人,俱都看出來他臉上凝然的氣色。
  良久之後,柳老先生纔冷冷地道:“這人有多大年歲?”
  一旁的張方忙答道:“大概四十歲左右。”
  李知府道:“老先生,你看是人還是鬼?”
  “當然是人!”
  李知府皺着眉毛道:“既然是人,怎麽又能在冰中凍結?豈非是太離奇了。”
  柳鶴鳴面色頗為沉着地道:“大人有所不知,這人冰中凍結,正如聽說,他是在作一種睡眠的靜中功力運行。”
  三個人聽得都怔住了。
  “如果晚生見解不差,這個人必已深得內功精髓,這是參合了道術中‘胎息’、‘伏氣’、‘闢𠔌’、‘服氣’各門之大成的一種極上境界。”
  說到這裏,他自位子上站起來踱嚮窗前,凝視了一下院內的紅梅:“想不到大名地方,竟然藏有如此絶世高人,真正難以令人想像!”
  他緩緩轉過身來,目註嚮李知府,輕嘆一聲道:“大人是無知之過,這類奇人喜暴身荒野,藉天地日用一切形像自然淬煉其身……”頓了頓,他喃喃念誦道:“太一守戶,三魂營首,七魄衛內,胎靈錄氣中,之所謂太陰煉形也!”
  柳鶴鳴緩緩走回來坐下,道:“這個人如是正道之士,仙業可期,如為邪道人,天下必大亂了!”
  李知府神色一呆道:“先生這麽說……這個人必是邪道中人了……”
  想起了怪人的可怕形像,李知府不由打了一個哆嗦。
  “一字劍”柳鶴鳴輕輕一嘆,道:“很難說,無論如何,這人萬萬不可開罪,須知能達到他這等功力之人,已非尋常兵刃所能傷害其身,太可怕了……”
  李知府一愣,道:“這麽說,下官衹好聽其割宰,籌足他所開出的一萬兩銀子了。”
  柳鶴鳴眉頭微皺道:“這就難了,按說此人功力已臻如此境界,豈能再是貪戀塵俗享受之人?以晚生看,此人必是必懷異圖,果真這樣,大人即使籌足了萬兩白銀,也難免他不會日後再生難題。”
  李知府點點頭道:“下官怕的也是這個!”
  柳鶴鳴喟然長嘆道:“不瞞大人說,晚生近十年來閉門參刁上乘內功心法,自信已頗有心得,但是如與此人相較,卻是不敢言勝。”
  方師爺道:“老先生如能援手,那人必知難而退。”
  柳鶴鳴苦笑了一下。
  不需要目睹那人一切,衹由方師爺剛纔一番形容,他已可以想知那人必將是武林中百年來罕見的一個奇人。這樣的一個人,憑藉着他那超人的一身奇技,為善則蒼生利,為惡則天下害。
  柳鶴鳴在略作思忖之後,倒决心要管這件閑事了。
  他雖然內外功力均臻至爐火純青的地步,但是對於方師爺嘴裏所稱的那個怪異奇人,卻是心存顧忌,然而目睹着李知府的凝重神情,他卻又不忍拒絶。
  “好吧,”他勉強點頭道:“我去見一見這個人。”
二、從容囑傳人
  李知府、方師爺頓時臉色大悅。
  柳鶴鳴苦笑了一下道:“為大人計,暫時還是先要把錢湊足,萬一晚生說合不成事敗,這一萬兩銀子,誠是大人救命之數了。”
  李知府聽他口氣,似乎衹是作說合之意,未免又感失望。話已至此,也就不便再強人所難。
  柳鶴鳴站起道:“距離明午時分不多,大人尚需多作準備,晚生也需少作交待,也就不再多留大人了。”
  李知府遂站起,連連道:“偏勞,偏勞!”
  一行人告辭而出。
  柳鶴鳴親送到大門,長揖再三始回。
  柳鶴鳴再回到屋內。
  房中多了一個長身玉立、面目清秀的少女。
  她年在二十上下,蛾眉杏目,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袷襖袂,由於剪裁適當貼身,穿在身上也就越發地顯得標緻可人。
  迎着柳鶴鳴她喚了聲:“大伯。”
  柳老人怔了一下道:“你什麽時候來的?”
  少女道:“侄女站在裏面很久了。”
  柳老人點點頭道:“你都聽見了?”
  “都聽見了。”
  “很好,”柳老人點着頭道:“十年來我不曾管過別人閑事,今天破例要管一次了。”
  少女道:“大伯……您老人傢已經封劍了!”
  柳鶴鳴苦笑了一下,點點頭道:“不錯。”
  他緩緩地坐了下來。
  少女睜着一雙大眼睛看着他。
  “您真的要去?”
  “我已經答應人傢了。”嚮着她微微一笑道:“你應該知道,大伯生平為人,言出不二,答應了人傢的事,刀山火海,亦不反悔。”
  “可是您老人傢也曾親口宣稱封劍江湖的呀!”
  柳鶴鳴長嘆一聲道:“青嬋,你自幼隨我習劍練武,應該體會得到,這二十年來,我該是何等的寂寞……”
  “大伯,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那麽我告訴你。”柳鶴鳴冷冷一笑道:“大伯問你一句話,人生最悲哀的事是什麽?”
  柳青嬋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英雄無用武之地……”
  柳鶴鳴悵然地嘆息一聲,苦笑着接下去道:“明白了吧,孩子,再也沒有比這個更悲哀的事了。”
  “不,”青嬋道:“您老人傢做了很多俠義的事情。”
  “但是,對我來說,都是太輕而易舉了。”柳鶴鳴微微閉上眸子,道:“比較夠得上我敵手的,衹有一個人!”
  “是誰?”
  “馬嶽,“平江學士’馬嶽!然而……”柳鶴鳴睜開眸子嘆息了一聲道:“然而那一次也衹不過施出了我劍術中六成的功力而已……自從那一次以後,這二十年來,我就再也不曾遇見一個真正的敵手……”
  他是那麽的氣餒,苦笑了一下又道:“人們衹聽我柳某人三個字號,正派人禮敬有加,邪道人避之為吉,近二十年來,我飽嘗寂寞之苦。”
  “我封劍的原因,也就在此。一個沒有敵手的劍士,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人……有時候我真後悔練武。”
  他眯縫着一雙眸子,回憶着如同“白駒過隙”的既往,不勝感慨地道:“如果一開始,我全心治學,今日已足可成為造福人間的學士,或許已成為朝廷倚重的大員……然而我卻不幸選擇了練武習劍一途,以至於歲月磋跎,至老一事無成。”
  他像是真正地感到悲哀了。
  看上去,他的確也顯得老了。
  柳青嬋忽然註意到他眼角以及兩腮上的深刻皺紋,顯示出他的話果然不假,寂寞的生涯,空負了他身懷的奇技。
  他霍地由椅子上站了起來,臉上布滿了笑容,較之先前的形銷骨蝕,一時判若兩人。
  “把我的劍拿來。”
  柳青嬋怔了一下,她想勸阻,卻知道這位大伯生平剛愎自用,說一不二,他决定的事情別人是改變不了的。
  劍拿來了!
  外面包着一層黃色的布套。
  黃色的劍穗,就同他身上那襲杏黃色的長衫是一樣的顔色。
  看着這柄劍,柳鶴鳴驀然地飛起了一片遐想。
  柳青嬋自幼隨這位伯父練成了一身絶技,對於這位伯父那一身精湛的武功,她一直是由衷地欽佩,從來就不曾懷疑過他會敗給誰。
  然而這一次不知是一種什麽樣的心理作祟,竟然使得她為這位技驚群倫的大伯父擔起心來了。
  她雖然不曾見過那個怪人,可是卻由方師爺嘴裏聽出了一個大概,下意識裏,她對那個冰中怪人起了一種莫名的懼怕。
  “大伯,我害怕您老人傢……”
  “怕我不是那人的對手?”
  柳青嬋點了點頭,訥訥地說道:“這個人的武功怪異,聽那位方師爺的口氣,他的武功像是西昆侖一派的,這一派的人,在江湖上聲名雖不大好,但武技高強。”
  柳鶴鳴微微一笑,點頭道:“你果然是長大了,能夠有這一番見解,確是不容易。
  聽方師爺所說,我也懷疑他是西昆侖派的人,可是西昆侖派自從教主李元烈昆侖坐化之後,教中人零星分散,已難見再有高手。如果那位方師爺所形容一切屬實的話,這冰中怪人的身手除了有昆侖一派‘閉氣’的特點以外,顯然還具有‘大荒’一門中的不傳之秘……”
  說到這裏,這位素來甚有修為的老劍客,像是忽然觸動了什麽。
  他神色微微一呆,道:“噢,我幾乎忘了……”
  “忘了什麽?”
  柳鶴鳴面色猝然大變道:“是了……是了……”
  柳青嬋驚道:“大伯,您老人傢想到了什麽?”
  柳鶴鳴神情沮喪地道:“昔日大荒門的獨孤無忌稱霸兩湖,曾遭海內外十一門派聯手攻擊,在洞庭君山為‘乾坤正氣門’的尚先生出奇技以火箭圍攻,獨孤無忌時在睡夢中不及逃避,將一張美好的面容,燒得慘不忍睹……”思索了一下,他繼續道:“那獨孤原有中原第一美男子之稱,平素亦以此自詡,事發之後。痛不欲生,因此痛恨中原各派,他以‘屍解’之術,逃開火海,毒手殺死尚先生之後,曾發恨說,三十年後,當派其弟子入霸中原,盡殺正道之士……”
  他神色一呆,冷冷笑道:“算起來時間正好……莫非這人就是獨孤老魔的傳人不成?”
  柳青嬋聽了心中一跳道:“這位獨孤先生莫非還在人間?”
  “當然在……”
  “那麽他就該自己出山復仇,為什麽要假手他的門下弟子?”
  “這一點你就不知道了!”柳鶴鳴道:“那獨孤無忌生具一副美好軀殼,以此自負,曾使中原無數少女為之着迷,他也樂以逢迎,弄得江湖上盛傳其風流韻事。他之結怨於武林各派,於此也大有關係。據說十一派中就有不少女眷吃過此人暗虧,是以纔促成聯手攻擊之一途,獨孤愛美成性,自毀容後,痛心至極,是以發誓,今生今世永不以面目示人,是以纔有令其弟子出山大肆復仇之一說。”
  青嬋道:“獨孤無忌的武功如何?”
  “高不可測,自詡為湖海第一人,的確也當之無愧。”
  “大伯您可見過這個人?”
  “在君山與他見過一次,確是美如子都,武功卓越自成一傢……”柳鶴鳴慨然道:
  “那時雖是狂傲自負不可一世,我卻不願以多敵寡,是以在洞庭作客三天,即拜辭告別了雲九公,遠赴河間而去!至於獨孤毀容後脫離君山之事,卻是以後得自江湖傳聞!”
  青嬋道:“莫非這十一派掌門人,就沒有想到以後的危機麽?”
  “怎麽會沒想到?衹是獨孤無忌自此以後,果然匿居不出,三十年來,一直到今天再也不曾聽到過他的消息!這些年來,這十一派門人,曾發動三次搜索,俱都徒勞往返,衹是對方既然有意躲避不出,誰也無法再令他現身而出……”
  說到這裏,他呆了一下,嘆息着道:“三十年星移鬥換,十一派長老,也都死得差不多了,衹怕再也不會有人記起這個人了……”
  “那麽,”柳青嬋無限驚愕地道:“大伯您看這個冰裏出來的怪人會是那位獨孤無忌的門下麽?”
  “很有可能。”
  柳鶴鳴冷冷一笑,又道:“要真是他的門人,衹怕就難以善罷甘休!獨孤無忌當年既已發下豪語,必然在這三十年內,傾其所能,才調教出這個弟子,這個人的武功想必甚為可觀了。”
  青嬋神色一呆,緩緩低頭不語。
  她心裏生出了一片寒意!雖有意阻止伯父插手管這件閑事,但是生為劍門之女,那是無論如何不能說出這番話來!
  柳鶴鳴微微一笑道:“青兒,你不必為我擔心,其實我倒樂得見識一下獨孤無忌的傳人。當年錯過與他一博之機,使我深深悔恨,難得三十年後有幸能夠見識到他的弟子。”
  冷笑一聲,他接道:“獨孤無忌以三十年的漫長時間,調教出來的弟子,必已得其真傳,衹怕其功力較之獨孤本人也相去不遠,這人正是我樂意一會的對象。”
  說到這裏,他站起身來踱至窗前。
  看着窗外的紅梅,他臉上飛起了一片豪興:“況且我還不一定會輸給他。”
  轉過臉,看看柳青婢又道:“我算計着必是獨孤門下傑出傳人。果真是這個人,那麽他選了‘大名府’為出手第一站,這其中大可玩味。”
  “大伯的意思,莫非大名府內有他要找的仇傢?”
  “就是這個意思。”
  “那麽這個人會是誰?”
  柳鶴鳴略一尋思,即脫口道:“藍昆。”
  “天一門的藍老前輩?”
  “不錯。”
  柳鶴鳴似乎一下子想通了很多。
  “天一門正是當年參與共謀獨孤無忌的十一門派之一,這就不錯了。”
  青嬋一驚道:“既然這樣,我們趕快去告訴他老人傢一聲。”
  “不忙”
  柳鶴鳴哼了一聲道:“這件事未經證實,先不必忙於一時。”
  青嬋道:“藍老前輩武技別成一傢,早告訴他一聲,也許可以配合大伯,如果大伯與他聯手共同對付……”
  纔說到這裏,柳鶴鳴即搖手製止。
  青嬋自知又說錯了話,她想到了大伯生平最看不起的就是以多勝寡,於是見狀忙自中途打住,臉上現出了靦腆顔色。
  柳鶴鳴道:“那怪客嚮李知府定的時間是在明日正午,未時以後,如果我還不曾回來,可能就兇多吉少了!”
  青嬋心中一難受,低下頭叫了聲:“大伯……”
  柳鶴鳴叮囑着道:“你記住,如果‘未’時以前,我還不曾回來,你就速往‘天一門’,面見藍昆報訊,告訴他獨孤無忌的諾言實現了,囑他速速避開吧!”
  青嬋道:“衹怕藍老前輩他不肯逃走……那又怎麽是好?”
  “那就衹有死路一條。”
  柳鶴鳴冷冷一笑,又道:“藍昆的武功遠遜於我,如果我尚且不敵,他豈能是那人對手?不過這個人生就是一副騾子脾氣,唉,生死有命,青兒,你衹把話帶到也就是了。”
  青嬋心裏一陣發酸,眼淚在眸子裏打着轉兒。
  “大伯……”她忍着心裏的悲傷道:“您老人傢要是敵不過他,也犯不着拿性命去拼,還是快點回來吧!”
  “這個我知道。”
  說罷,嘆一聲,又道:“衹是強者出手,衹分生死,卻無妥協的餘地。萬一我敵他不過,衹怕再想逃得活命,可就萬難了。”
  青嬋叫了一聲大伯,撲上來抱住了老人身子,柳鶴鳴“哎”了一聲並拍一下她的肩頭。
  “這衹是往最壞的方面打算,說不定大伯一出手就贏了他也未可知。”
  “衹是我不放心……”她仰着臉,潔白的臉上挂着淚痕,說道:“大伯,我要跟您一起去。”
  “傻丫頭……”
  他輕輕用手把她散置在前面額頭上的幾根亂發歸置了一下。
  已經是個大孩子了,臉上還脫不了稚氣,睫毛深處隱藏着那雙碧海似的一雙剪水瞳子。
  二弟病塌垂危之際,把她托付給了自己,韶華如水,一眨眼的工夫,這個孩子竟長得這般大了……
  看着她,想到這些,柳鶴鳴興起了一片慈愛。
  青嬋偎依在大伯父的懷裏,她自幼喪父,母親也很早棄養,是大伯一手把她拉扯大的,伯侄間的感情,有甚於父女!
  “孩子!”柳鶴鳴訥訥地道:“你一嚮是很堅強的,這件事你更要沉住氣,你坐好,我有幾句要緊的話囑咐你,你註意聽着。”
  青婢抹了一下眼淚,點頭答應,靜靜坐好。
  柳鶴鳴道:“果真這個人是獨孤老怪門下,而我又遭其毒手,那麽你的責任便十分重要了。”
  “大伯是說,要我負責通風報訊?”
  “對了。”
  柳鶴鳴很欣賞侄女的聰明,臉上彌漫着欣慰的笑容。
  “由北而南,一共是十七傢門派,你要一傢傢地通風報訊,而且要趕在那廝的前面。”
  “大……伯。”青嬋低頭飲泣着!
  柳鶴鳴看着侄女這番模樣,忽然心裏一動,暗忖道:“她何以如此傷心?莫非我此行真的有什麽不妥麽?”
  他當然不會就此打消了主意。
  良久以來,他就渴望着一場劇烈的搏殺。
  那場搏殺也許並不一定是劇烈持久的鏖戰,但是必須是要施展出自己生平所學,也許衹出一劍,但是這一劍必將是自己生平劍道的精華。”
  果真有這類的敵手,雖死何憾?
  他臉上又重新帶出了自信的笑容。
  “放心吧,孩子,大伯不是這麽容易就會落敗的。怎麽,你對大伯不放心?”
  “不是……”
  “好!那就擦幹了你的淚……回房去吧!”
  青嬋答應了一聲,起身進屋。
  柳鶴鳴這一瞬間感慨萬千。
  他緩緩步出堂屋,卻發覺到老奴田福,正坐在院子裏發呆。
  他們之間,有四十年的主僕情誼。
  柳鶴鳴當然忘不了田福那衹眼睛是怎麽瞎的。
  大巴山之夜,他背負着柳鶴鳴的妻子尤氏,在亂石崩雪的山溝裏面,被群盜劫擊。
  尤氏就是那一夜死的!
  田福的一隻眼,也是那個時候遭箭矢所射瞎的!
  柳鶴鳴忽然悲從中來,淌下了兩滴淚水。
  一個默默無名的小人物,卻幹了這麽俠義的一番義舉,其一腔對主的忠義,較之謀國的忠臣名相又有何異?
  四十年來,他不氣餒,不怨天尤人,仍然是守着他本身的職責一個僕人的職責。
  這等忠心,怎不令柳鶴鳴肅然起敬欽感有加。
  “田福。”他輕輕喚了一聲。
  “你來我傢有多久了?”
  “噢,大概快四十年了吧!”眨動了一下他那衹獨眼,田福驚異地道:“主公,您老問這個幹什麽?”
  “衹是想起來隨便問問罷了。”
  “主公,剛纔府尹大人來訪……有什麽特別的事情?”
  “當然有!”
  四十年真誠相處,意氣相投,有時候他們是無話不談。
  “主公……有什麽要緊的事,令您為難?”
  “這個……”
  田福沒接口,衹靜靜等候着柳鶴鳴說話。
  “也可以這麽說,”柳鶴鳴道:“我正想找你談談。”
  說罷,他即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田福侍在他身前。
  “田福,你認為我的功力如何?”
  “主公功力那還有什麽話說,不要說冀省難覓對手,衹怕再走魯豫,也難有第二人。”
  “哈,”柳鶴鳴大笑一聲,道:“這衹是你的看法而已,魯西的張之江和豫東的邊宋靖,這兩個人都不是弱者,衹怕較我武技猶有過之。”
  田福吟哦了一下道:“張、邊二位確是不弱,不過與主公也是在伯仲之間。”
  柳鶴鳴臉上現出一片戚容,他找田福談話自然是有用意的。
  “我們在青竹堡度過了十年的太平歲月,田福,你覺得習慣麽?”
  田福怔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主人的心意。
  “太好了!”他點着頭道:“這種修心養性的神仙生活,是老奴以前做夢也想不到的。”
  “哼,你是信口鬍說。”
  柳鶴鳴立刻拆穿了他的心思,冷冷地道:“你用不着瞞我,其實我早已看出來,你有些耐不住了。”
  田福頓時一怔,道:“主公,您老這話……是什麽意思?”
  柳鶴鳴苦笑一下道:“你用不着害怕,其實我並沒有絲毫怪你的意思。老實說,我也和你一樣,十年來韜光晦跡的生活,我早已過膩了……”
  “主公,您老……”
  “你用不着着急,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他加重語氣道:“很重要的一件事。”
  “什麽事……”田福已經下意識地覺得不太妙。
  “你註意聽着,”柳鶴鳴道:“剛纔李知府他們來,是因為要請我去為他對付一個人。”
  “是……誰?”
  “這個人你我都不認識。”
  冷冷一笑,他又接下去道:“但是我可以告訴你,這個人絶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很可能是我平生所見最厲害的一個勁敵。”
  “他叫什麽名字?”
  “不知道。”
  “主公,您老人傢已經答應李知府了?”
  “不錯。”
  田福怔了一下道:“什麽時候?”
  “明天一早我就要到府尹衙門……”
  頓了一下,柳鶴鳴接道:“那個人跟李知府約好,正午必定到達。”
  田福那衹獨眼內頓時冒出了亮光,道:“老奴願追隨主公左右見識一下這人的身手。”
  “那可不必!”
  田福一怔道:“為什麽?”
  柳鶴鳴道:“因為你還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田福道:“主公,您老請明說,田福這條命早就是揀回來的,刀山劍樹,萬死不辭。”
  柳鶴鳴長嘆一聲道:“田福,難得你有這一腔忠義精神,衹是你須知道,人衹有一條命,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死要死得有價值纔是。”
  田福點頭道:“主公以前已經對我說過很多次,這個意思我懂得。”
  “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懷恨着的一件事……其實這麽些年下來,你早已經應該心平氣和了。”
  田福被他說中心事,頓時垂下頭來。
  他那衹獨眼裏,聚集着凄戚的淚光。
  雖然事情已經過了三十年,可是一想到那一夜大巴山之夜,田福就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傷感,一種無法可以饒恕自己的內疚。
  他總是認為主母尤氏的死,完全是因為自己的能力不濟所致。
  因此每當他看見柳鶴鳴花前月下孤獨自處的時候;他就會情不自禁地深深責怪着自己。
  現在他的心事,忽然被主人一語道破,自是感到無限悲愴。
  他是真性人,肚子裏憋不住話,此刻被主人一點破,更不禁悲從中來,一時垂下頭來,忍不住熱淚如雨,大聲地抽搐起來。
  柳鶴鳴似乎沒有想到他會如此,一時呆了一下。
  田福忽然雙膝跪下,悲聲泣道:“主公,您老說得不錯,過去那件事,我太對不起您老人傢了,我也對不起死在九泉之下的主母……”
  柳鶴鳴不等他說完,即上前把他攙了起來。
  “田福,你千萬不要這麽想……這些年我對你衹有心存感激,絶沒有絲毫怪罪你的意思。你起來,我有重要的話要告訴你。”
  田福發覺到主人臉色沉重,預料着將有重大的事情要托付自己,遂止住了悲聲,抖顫顫地站了起來。
  柳鶴鳴道:“你坐下。”
  田福依言坐好。
  柳鶴鳴道:“田福,我現在衹告訴你,對於明天將要會見的那個人,我預感着必將要與他放手一拚,可是我卻絲毫沒有把握能夠戰勝他。”
  田福正欲說話,柳鶴鳴以手勢製止。
  “你聽我說完,”柳鶴鳴繼續道:“我與那人這一戰的結果,必有一人會當場喪命。
  萬一我勝,死的是他,這件事就不必多說。”
  田福垂首恭聽,不敢插口。
  “萬一我敗了……”他苦笑了一下:“當然後果也是一樣的。”
  “主公……”田福霍地站起來,卻被柳鶴鳴的手勢製止,他衹得悻悻然地又坐了下來。
  柳鶴鳴沉聲道:“田福,我要告訴你的是,你要負責保護青兒的安全,你做得到麽?”
  田福那衹獨眼睜得極大,他本來預備與柳鶴鳴有所爭執,衹是卻沒有想到柳鶴鳴交付與他的工作竟是如此的重大,使得他簡直無法推卻。
  愣了甚久。
  田福那衹獨服內,突然淌出了一行淚水!他沒有說一句話,衹是柳鶴鳴卻知道他心裏已經答應了。
  在交付這個任務以前,柳鶴鳴心裏早已事先考慮過因為衹有如此,他纔可以使田福得以保全性命。
  保全青嬋的性命,同時也就等於保全田福的性命。
  柳鶴鳴覺得衹有這樣他纔不會推卻。因為當年田福保駕主母尤氏不慎,而使得尤氏喪生,在田福來說,那是他終生認為永遠也不能饒恕自己的一種罪過。
  現在柳鶴鳴又交待給他類似以前同等性質的一個新任務,正是根據他內心下意識的一種贖罪的心理要求。
  正因為如此,所以田福聽了這個新任務之後,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內心本意,原是要與主公同生共死,可是柳鶴鳴交待給他這項任務之後,使得他簡直就沒有再商榷的餘地。
  所以他流下了眼淚。
  柳鶴鳴凄涼地笑了一下道:“我衹是在做最壞的打算,說不定那個人不是我的敵手,那麽這一切就都是多餘的了,我衹是要你心裏先有個主見罷了。”
  田福緊緊地咬着牙,點點頭道:“這件事,侄小姐知道了麽?”
  柳鶴鳴點點頭道:“知道。”
  “侄小姐打算怎麽樣?”
  “她當然聽我的話。”
  “那麽主公預備怎麽安置她?”
  “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
  說到這裏,他站起身子來,回頭嚮着後面房裏看了一眼,保定柳青嬋不在現場。
  “主公有話直說無妨。”
  柳鶴鳴一聲長嘆道:“對於你我當然沒有絲毫不放心的地方,衹是青嬋那個孩子,卻是生來任性的脾氣,有些話不得不瞞着她一些。”
  “主公要說什麽,也許老奴可以從旁設法。”
  柳鶴鳴點點頭,說道:“正要你從旁幫助。”
  說到這裏,他臉上罩下了一層愁雲。
  沉默了一些時候之後,他考苦笑道:“明天我要去接觸的那個人,雖然我根本就沒見過他,可是聽了方師爺的一番形容之後,我想到了一個可怕的人,如果真是這個人,他的手段必將狠厲無比,舉世無雙。”
  在說這些話時,他腦子裏一直在盤算着什麽。
  於是他又接下去道:“我是在擔心,萬一我打敗了,自然我命休矣。”柳鶴鳴道:
  “我死,倒是不足為慮,因為我心裏早已抱定了必死的打算,我衹是擔心……”
  田福徐徐地道:“主公是放心不下侄小姐,這一點老奴謹記在心,决不使侄小姐輕易涉險。”
  柳鶴鳴道:“萬一連我都遭人毒手,可以想知那人的厲害,你也許可以約束青嬋不去找那人報仇,可是卻保不住那人不來找到她斬草除根。”
  “這個……”田福獨眼睜得圓圓地道:“那我就跟他拚了!”
  柳鶴鳴冷笑一聲道:“果真這樣,我也就不必把侄小姐托付於你了。”
  田福頓時發覺自己說錯了話,臉上現出了一片恐慌與不安。
  “主公請息怒,我是有口無心……我實在是亂了方寸,請主公指示切要。”
  “對了,”柳鶴鳴道:“你跟我已數十年,原是應該有這番涵養,否則必然損人害己。”
  田福臉上現出一番羞慚,垂頭不語。
  “田福,”柳鶴鳴道:“你要聽着,我所擔心的乃是明天萬一我死了之後,那人可能立刻找來此地。”
  田福霍地擡頭。
  柳鶴鳴道:“因此,我要你事先帶着青嬋逃離!至於逃離的路綫,我已經告訴了青嬋,現在我再告訴你一遍!”
  於是他就把先時告訴青嬋的一番話,又告訴了田福一遍。
  田福聽完之後,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過了一會兒,他纔慨然地道:“主公請放心,這件事我一定依您老的意思辦理!”
  柳鶴鳴原以為他會有什麽異議,想不到他會這麽爽快地一口答應,心裏大為放心!
  卻不曾想到田福忽然跪下來,嚮着他恭敬地叩了三個頭。
  他語含悲切地道:“田福蒙主公數十年恩待,大恩不言謝,衹請你老珍重,傢事有我負責,您老放心去吧!”
  言罷站起來!
  柳鶴鳴頗感慨地點了一下頭,遂轉身自去。
  ※  ※ ※
  大名府衙內,早已重兵把守。
  “一字劍”柳鶴鳴來到的時候,距離“午”時還有小半個時辰。
  捕頭張方早已在門口守候,乍見柳鶴鳴的來到,不勝欣喜之至,連忙把他延請到了李知府的簽押房。
  李吉林知府與方文生師爺原以為柳鶴鳴不會來了,現在見狀,大出意料,自是竊喜不已!
  柳鶴鳴穿着黃色長衣,面色極其從容,隨身所帶,僅衹長劍一口。
  這口長劍,依然是裝置在黃色的劍套之內,斜背在他右肩後側。
  方師爺獻上了一碗茶,柳鶴鳴站起來雙手接住。
  李知府長吁了一口氣,道:“老劍客不愧是信人君子,你來了,兄弟這顆心總算放下了一半。”
  方師爺臉上帶着笑容道:“不瞞老先生說,這衙門內外,已由張方負責部署,臨時藉調了左右鄰縣的幾名幹捕,那個人如果有自知之明,也許就不會來了。”
  柳鶴鳴苦笑道:“方先生設想不謂不周,衹是這些是難不住那個人的。”
  李知府一怔,說道:“老先生,你的意思……”
  柳鶴鳴道:“晚生之見,大人衹宜智取,卻是萬萬不可力敵!”
  “這個……”
  “大人暫時可放寬心,晚生既來,自然不會臨陣脫逃,這件事可由晚生一人負責。”
  頓了一下,他又接道:“萬一要是晚生也抵擋不住,那麽大人即使再約上許多人,也衹怕是枉費心機。”
  李知府將信將疑地道:“柳老兄果真認為那個人一定會來?”
  “他必然會來的。”
  “為什麽?”
  “武林之中,信義為重,這人雖然並不是一個仁心義舉的俠士,可是能具有如此功力的人,當今天下畢竟少見,他不會自食其言。”
  李知府呆了一呆,看了一旁的方師爺一眼。
  方師爺又下意識地嚮兩處門口看了一眼那裏早已布下了人,張方與孫七,以及鄰縣的四位幹捕“海豹”謝山,“雙手箭”關士宏,“左手快刀”李立,“雲裏翻身”管剛!這四個人俱是左右鄰縣公門裏的傑出人物,可謂一時薈萃。
  這一切看在柳鶴鳴眼中,大不以為然。
  他轉嚮李知府說道:“以晚生的意思,等一會,那人來時大人宜先禮後兵,切不可草率動手,以致貴衙弟兄平白受到傷害!”
  李知府猶豫地道:“這個……”
  柳鶴鳴目光一掃站立在兩處門側的六名捕快,道:“這六位朋友,大人亦應先行調開,以免上來就造成衝突,以後事情,衹怕就不好處理了。”
  李知府點點頭,說道:“老先生說得有理。”
  說罷轉嚮張方道:“張頭兒,你讓他們幾個先退下去。”
  張方應了一聲道:“是!”
  嘴裏答應,腳下並未移開,卻把眼睛看嚮一旁的方師爺。方師爺尷尬地笑了一下,轉嚮柳鶴鳴說道:“柳老先生,這樣怕不太好吧!萬一……”
  柳鶴鳴道:“方先生不必多慮,這件事應該如此,六位朋友可以暗中防守,卻不宜公諸表面……”
  李大人揮了一下手,張方遂與各捕快退了下去。
  等到各人退下之後,李知府纔嚮方師爺道:“文生,你也真是,既然有柳老先生在座,他們六個不是太嫌多餘了嗎!”
  方師爺一連氣地道:“是是是……”
  嘴裏說着,眼睛可就情不自禁地瞟嚮柳鶴鳴。
  要說柳鶴鳴有什麽了不起的功夫,他是真的一點兒也不敢相信。瞧瞧他那一身瘦骨頭架子,文質彬彬的模樣兒,來一陣大風衹怕就把他給颳倒了,他是真不敢相信這種人會有什麽本事。
  儘管心裏這麽想,可是嘴裏卻不敢說出來。
  那退下去的六名捕快,其實並沒有遠離,紛紛設防暗處,這府臺衙門裏裏外外,到處埋伏着殺機,那個人不來便罷,若真敢擅入雷池一步,就叫他來得去不得。
  其實這衹是他們的想法,對方是不是也這麽認為,可就不得而知了。
  柳鶴鳴所顯現出的是出奇的鎮定。
  距離“午”時,已近。
  李知府臉上現出了不安,他站起身來隔着窗戶嚮外面看了一眼,嘆了一口氣,柳鶴鳴一笑道:“大人稍安毋躁,現在時辰還不到,他是不會來的。”
  李知府坐下苦笑道:“不瞞先生說,我實在……”
  “大人不需如此!”柳鶴鳴冷森森地道:“那人嚮大人索取的一萬兩銀子,不知大人你可曾準備好了?”
  “這個……準備好了。”
  柳鶴鳴微微點首道:“萬一要是晚生不敵,這些錢也就是大人救命之數。為大人計,千萬不可貿然開罪此人,須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李知府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低頭不語。
  柳鶴鳴這時緩緩將面前的茶碗蓋子掀開來,卻見他捋起一隻袖子,慢條斯理地,把五根長長指甲浸入熱氣騰騰的茶水之內。
  如此兩衹手十指輪番浸泡一回。
  那些原來晶瑩剔透的長指甲,經此一來,看上去頓時變得其柔無比。
  柳鶴鳴把泡軟的指甲,一根根地捲起來,外面加上一個銀質的指甲短帽,這麽一來,看上去絲毫不礙於他出拳施劍,顯得很利落的樣子。
  他不慌不忙地做着這些事情,一旁的李知府與方師爺聚精會神地看着他。
  柳鶴鳴做完了這些工作之後,又取過他攜來的那口長劍。
  褪下了長劍的布套,現出一斑蝕點點的青銅劍鞘。
  他把這口劍的啞簧按開,以便隨時可以抽劍而出。
  “大人!”柳鶴鳴道:“等一會那人來時,為安全計,大人與方先生可以退處內室。
  如果晚生不敵遇害,大人即應差方先生將一萬兩銀子恭敬送上,千萬不可意圖有所異動,須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李知府頻頻點頭稱是。
  一萬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他不會這麽甘心地雙手奉上,衹是對方既然這麽說,他當然不便再持異議,至於心裏到底作何打算,卻衹有他自己知道了。
  方師爺指着一扇扁窗,說道:“柳老先生,那個人上次來時,就是由這裏出去的。”
  柳鶴鳴擡頭打量了一眼。
  殊不知,就在他仰頭的一剎那,霍然發現到一雙腿腳垂挂在當空正是由方先生指說的那扇扁窗伸出。
  室內各人頓時大吃一驚!
  方師爺嚇得大叫了一聲。
  李知府嚇得臉色發青。
  各人驚嚇的目光之下,卻衹見那雙探出的腿腳緩緩嚮外伸展着。
  那是一雙緊紮着褲管的白綢子腿腳、兩衹襯着青色綫襪的黑布鞋。
  在各人驚心動魄的註視之下,這個人就像一條蛇似地緩緩嚮室內伸展着。
  漸漸地,露出下腹、上胸、雙肩、頭顱!
  最後像一匹綢子般的輕飄飄地墜落下來,現出了這人整個的軀體。
  由於這個人的突然出現,使得李、方二人原想暫時回避都來不及!一時都嚇呆了。
  倒衹有柳鶴鳴尚能保持着鎮定。
  他湛湛的目光,直直地打量着眼前這個人,雖驚不懼!
  來人六尺左右的身材,灰白深陷的一張瘦臉,頭上是一層未經修剪過的短發,前一半壓下來,散置在前額上,後一半卻像是展開的折扇一般散亂着。
  這人上身着一襲肥大的白色對襟短儒衫,正中連縫處是一排為數七顆的黃金大鈕扣其所以斷定它是黃金,是由於其上的光澤不同於銅質的黯然。
  這樣的一個人!
  如此的一身怪異打扮!
  莫怪乎室內之人,都為之瞠目而驚!
  柳鶴鳴之所以不同於李,方二人之處,乃是由於他久經冶煉的氣魄與自負甚高的精湛武技。是以,他的情緒在一驚之後,很快地就安定了下來。
  那個人站定之後,一雙深陷在目眶裏的眸子,連連地眨動了幾下,首先註視在柳鶴鳴身上。
  柳鶴鳴徐徐站起身來,抱了一下拳,道:“老朽柳鶴鳴敢問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不得不臨時打住,原因是來人的目光已轉嚮了別處。
  嘴角微微嚮下拉動,帶出一種說不出的不屑,這個人把目光已移嚮知府李吉林的身上。
  柳鶴鳴的話衹好打住。
  這人看着李知府,把一隻形同僵屍的枯瘦手掌伸出來,作出一副索討的樣子。他緩緩地用一口沉重的巴蜀鄉音道:“李大人,我要的銀於你可準備好了?”
  李知府全身打顫地道:“這個……”
  一面說,卻把眼睛轉嚮柳鶴鳴,滿臉求助之色。
  由於這個怪人的提早光臨,使得柳鶴鳴原來打算讓李、方二人回避的部署,成了泡影,所以李知府纔會臨時嚮柳鶴鳴討主意。
  那人帶着三分木訥緩緩地掉過了頭顱,一雙含有隱隱精光的瞳子轉而註視在柳鶴鳴身上。
  “你是誰?”
  “柳鶴鳴”
  搖搖頭,這個人冷森森地道:“我不認識你!”
  “老朽也不認識足下!”
  那人嘻嘻一笑,臉色極為不屑地道:“這麽說,你來這裏幹什麽?”
  要是昔日,如果有人膽敢這麽嚮他說話,柳鶴鳴早就忍不住了,但是眼前這個人,顯然是大有來頭,柳鶴鳴心裏極為不快,可是在未瞭解對方意圖門路之前,他卻是隱忍不發!
  聆聽這人奇怪的對話之後,柳鶴鳴臉上帶出了微微的笑容。
  “老朽為李大人座上常客,常來走動,理之所當,倒是足下不請自來,令人吃驚。”
  那人像是不擅辭令,被柳鶴鳴這幾句冷嘲熱諷的話一激,頓時面現怒容。
  不過是一瞬之間,他臉上又觀出一片笑容。
  “柳老頭,你竟敢對我這般說話,嘿嘿……我們等一會再談。”
  說罷轉過臉來看嚮李知府,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怎麽樣,李大人是捨不得給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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