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萧逸 Xiao Y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6年)
天竜地虎
  作者:蕭逸
  第一章 義薄雲天
  第二章 十面埋伏
  第三章 海天一綫
  第四章 竜虎雙魔
  第五章 雷火雙鷲
  第六章 不速之客
  第七章 古道熱腸
  第八章 來者不善
  第九章 十日之約
  第十章 孤芳自賞
  第十一章 麯終人散
  第十二章 人外有人
  第十三章 玉女柔情
  第十四章 佛話前塵
第一章 義薄雲天
  這時吳瑛已用力地打開了一扇鐵門,現出了一間牢房,乍看起來,倒不似一般牢房之陰晦潮濕,吳瑛冷冷笑道:“進去吧,大姑娘!”
  說着把她嚮房裏一推,“砰”一聲,關上了鐵門。唐霜青站定身子之後,纔發現這牢房內,竟然另外還有一個女囚犯關在裏面,不由甚是氣惱,可是那禁婆吳瑛已去,已是無可奈何。
  當下她嘆息了一聲,見房內設有兩張木椅,就過去坐下來,心中不禁有些奇怪,因為這間房,絶不似關禁犯人的牢房,室內不但設有兩張單人小床,而且有桌有椅,窗明幾淨,打掃得十分整潔。
  這一點,倒真是唐霜青所沒有想到的,她不由對這房內那個特殊的犯人,感到了極度的不解,好奇地嚮那人望去。
  剛纔進門時,她衹看見這犯人一個背影,這時由於角度不同,她倒是看清了這人的正面,衹見對方是一個年在三十左右的女人,白皙無血的一張瘦臉,襯以又黑又亮的一頭長發,看起來真像個鬼似的,衹是世上絶沒有這麽好看的鬼。
  這女人儘管是面如白紙骨瘦如柴,可是五官極為清秀,兩道修長的眉毛,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挺直的鼻梁,紅潤的嘴唇,眉目之間望去更是清秀俊俏。
  唐霜青正看得入神,忽見這婦人一雙眸子,也直直地看着自己,面上表情一片木訥。
  在她黑色長裙之下,露出一雙白足,赤着腳,未穿鞋襪,可是雙足之間,卻上着一副極大極重的腳鐐。
  這女人如此直視着唐霜青,良久不發一言,使得唐霜青十分彆扭,可是唐霜青卻也不想與她說話,自己走過去,往那張空床上一倒。
  她身子方一躺下,忽聽得一陣極尖銳刺耳的怪笑之聲自那婦人口中發出,嚇得她一翻身又坐起來。卻見那瘦婦伸出一隻白手,指着自己,笑得前跌後仰,一時淚涎交流而下。
  唐霜青不由一陣怒起,可是轉念一想,彼此都是受難之身,遂就捺下了怒火,衹是靜靜地看着她,看她意欲為何。
  那婦人一直笑得力盡,纔止住了笑聲,坐在床上的身子,慢慢地萎縮下去,最後雙肩內縮,低下了頭,滿頭長發,如同雲霧似地垂散了下來。
  唐霜青這纔冷冷地道:“你是在笑我麽?我有什麽好笑之處?”
  話聲纔落,卻又見那婦人瘦肩頻抽,竟自又低聲痛泣了起來。
  唐霜青不由被弄了個滿頭霧水,她初來不明究裏,也不便問,衹是怔怔地看着她,就見這個女人一陣痛泣,有如幽𠔌猿鳴,直哭了個肝腸寸斷,淚流成河。足足哭了有小半個時辰,纔止住了悲聲,可是這一笑一哭,已纍得她頻頻喘息不已。
  這時,鐵門上突有人重重地敲了兩下道:“好了,七小姐,別再鬧了,莫相公來了!”
  接着,這人發出了一陣怪笑,隔着門又道:“姓唐的,我為你挑的這間房好不好?”
  唐霜青聽出這人口音,正是那禁婆吳瑛,不由甚是有氣,這纔明白,原來這禁婆是有意捉弄自己,纔把自己關在這間房中,看來這同室女子,必是一個瘋婦無疑了。
  想到此,不由大怒,卻也作聲不得,她實在不願意在這種地方,與人大吵大鬧。這時吳瑛自一扇鐵窗上探頭笑道:“姓唐的,別怨我,這是牢裏的規矩,凡是新來的,都要有四十九天的罪受,你忍一忍吧!”
  唐霜青冷冷一笑道:“這人是瘋子吧?”
  吳瑛呵呵笑道:“瘋?豈止是瘋!告訴你吧,姑娘,她是這牢房裏第一號厲害的人物,誰也不敢惹她,死在她手裏的,已經有三四個了!”
  唐霜青冷笑道:“既如此,這瘋婦怎不問斬?”
  吳瑛冷笑了一聲道:“斬?誰敢斬她?她父親乃當朝刑部尚書,姑娘,聽說你有一身本事,你可要時時防她一防纔好!”
  唐霜青衹是冷笑,不再發一言,那禁婆又羅嗦了一陣,衹好自行離開。這時那床上的瘋女,睜着一雙大眼睛望着唐霜青,忽然媚笑道:“你是莫小泉的妹妹是吧?”
  她聲音清脆悅耳,表情天真,說罷,猛地站起,直嚮唐霜青面前走來。
  唐霜青這時對這個被稱作“七小姐”的瘋女,心中竟充滿了奇異,衹是此刻正所謂“泥菩薩過江自身不保”,卻也沒有許多閑心去管人傢事。
  當下,便搖一搖頭說:“我不認識什麽莫小泉,更不是他妹妹!”
  瘋女忽地站住,衹見她杏目一睜,怪聲道:“你休想騙我,你哥哥是要你來接我回去的,說呀,是不是?啊……我太高興了!”
  她猛地張臂嚮着唐霜青抱來,足下的鐵鏈,發出嘩啦一聲,唐霜青不由嚇了一跳,雙掌一揮,“叭”一掌,正擊在了這瘋女右肩之上。
  瘋女身子一晃,“撲通”一聲,摔倒在地,可是她身子猛然一翻,又跳了起來,口中大笑道:“好呀,果然是你,莫小泉,莫小泉,你害得我好苦!”
  說着,她又嚮着唐霜青身上撲過來,唐霜青兩手一揚,這瘋女再次被打跌在地。
  這一次,她怔住了,衹管呆呆地望着唐霜青,半天才吶吶道:“你不是莫小泉的妹妹,他妹妹沒有這麽大力量!”
  說到這裏,忽然“嘩啦”一聲,由地上竄了起來,雙手直嚮唐霜青雙肩上抓了下來。
  唐霜青兩次打倒了她,衹以為她並不擅武功,卻未想到她還有如此一手,不禁大吃了一驚。
  這位大小姐雙手上帶出凌厲的兩股勁風,猛然抓過來,唐霜青兩手雖被銬着,可是身手仍極靈活,她身子嚮下一縮,己轉到了瘋女身後,雙掌一抖,帶着手銬,嚮瘋女背上擊去。
  可是這一次卻是大大地出乎她意料之外,她雙掌方自打出,就見那瘋女身子嚮前一塌,竟然捷如飛猿似地竄了出去,足下鐵鏈嘩啦一響,人已倒蹦在西面的鐵窗之上,身法之快,姿式之美,令人驚服。
  這一突然的發現,使得唐霜青心中一凜,她實在沒有想到,對方一個宦門弱女,又患有神經病,竟然會有如此一身傑出的武功。
  卻見那瘋女倒挂着的身子,忽地飄了下來,睜着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嘻嘻笑道:“你好大的本事呀!嘻,我們來玩一玩好不好?”
  她搖曳着身於,一頭長發由臉上垂下來,紅唇微張,露出雪白的牙齒,就像一個幽靈似地,嚮着唐霜青一步一步逼了過來。
  唐霜青這時已被迫不得不與她動手,可是對方既是一個神經失常的人,自己豈能與她一般見識。
  她後退了幾步道:“瘋子,我可不是好欺侮的人,你要是想找我的麻煩,可得小心點!”
  瘋女揚臉笑道:“什麽,你說什麽?”
  她身子嚮前一躍,足下鏈子“嘩啦”一聲,己到了唐霜青面前,雙手張開,嚮着唐霜青面門就抓。
  唐霜青不由大怒,雙手一合,兩腕之間的鐵索,“刷”一下掄起來,反嚮瘋女肩上打去。
  她二人一個是腳鐐,一個是手銬,行動上同樣的是不方便,唐霜青銬索出手,瘋女退身跳開,雙方仍然是誰也沒打着誰。
  瘋女這時發出了一陣刺耳的笑聲,她原本是一個極為可人的美人兒,由於她的不修飾,加上行動的放肆,精神的失常,看起來就變得很可怕。
  尤其是這時的樣子,看來簡直像是一個鬼,唐霜青忽然對她生出了一種同情之心,一個人落到如此地步,其內心必然是受過相當的創傷。
  試想這瘋女,如果沒有罹患精神病,以她的麗質,身世,再加上一身的武功,她該是一個多麽幸福的人?她之所以有如此一個悲慘的下場,背後也許隱藏着一個令人酸心凄涼的故事。
  唐霜青如此想着,更不由對她生出了一些憐惜之意,敵對的念頭,立時就打消了不少。
  瘋女笑了一陣,雙手頻頻抓着她頭上的散發。
  她頭髮原就夠長夠亂了,如此一抓,更不成樣兒,那帶着鎖鐐的一雙腳,不時地跳動着,發出陣陣響聲音,那種樣子看起來簡直是一種失去本性的無法自製的動物。
  似如此,足足有一盞茶的時間,她纔稍為安靜下來,瞪着一雙大眼睛,癡癡地望着窗外,一言不發。
  唐霜青自己本身,正處於無法解脫的痛苦之中,可是現在這個瘋女諸般失常悖理的神態舉動,卻使得她暫時忘記了一切,一味地關心起對方來了。
  瘋女凝望了一陣之後,徐徐轉過頭來,雙目微微閉了一會兒,像是方由夢中蘇醒過來一般。
  她伸出一雙白玉般的玉手,慢慢把頭髮分開,雙手交替着把頭髮一絲絲地理好,這些動作,倒是帶着一個少女的儀態與文靜。
  唐霜青忍不住喚了一聲:“喂”,瘋女擡起眸子望着她,苦笑道,“我又不叫喂!”
  這句話顯得她神智很清楚,唐霜青不由一愣,她真有點糊塗了。
  唐霜青冷笑了一聲道:“我現在與你同住一個房間,希望我們能好好相處。”
  瘋女面上帶出了一絲冷笑,道:“誰要你到我房裏來的?那吳婆子曾答應不再讓生人到我房裏來的,怎麽又關外人進來?”
  說完,伸出雙手,用力地在鐵柵上晃着,發出“哐啷!哐啷”的巨聲,口中叫道:
  “吳婆!吳婆!”
  晃了一陣,未聞那禁婆有何回應,她就停止了捶打,輕嘆了一聲道:“她們是狼,我們是人!”
  慘笑了笑,望着唐霜青道:“你可以告訴我姓名麽?”
  這時看起來,她完全又是一個人了,是一個神智清楚,溫文有理的小姐。
  唐霜青點了點頭道:“當然可以,可是你先要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瘋女微慍道:“是我先問你的,而且你是新來的。”
  唐霜青想了想,就點頭道:“好吧,我叫唐霜青!”
  “為什麽進來的?”瘋女追問了一句。
  唐霜青望了望她,面上訕訕道:“我就是過去蘇州城張貼告示要捉拿的那個人!”
  瘋女冷冷哼了一聲道:“一個女飛賊!”
  唐霜青秀眉一剔,可是轉而一想,就又苦笑了笑道:“隨你怎麽說吧!”
  接着。她反問瘋女道:“你呢?莫非你不是一個犯人?”
  “當然不是!”
  “那你怎麽會進來的?”
  “我……”說着,瘋女站起來,她那一雙白手緊緊地握着,頓了頓,道:“你不會明白的!”
  “我當然不明白,所以纔問你!”
  瘋女又望了望她,露出了白牙,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道“好!我告訴你,我名叫盛冰,是由京裏來的!”
  唐霜青問道:“你犯了什麽罪?”
  盛冰冷冷地道:“我不是說過了,我沒有犯罪,我是被人陷害。陷害!”
  最後這“陷害”兩個字,說得特別響,隨着她又顯得有些激動,跳起來,一把抓住了唐霜青雙腕道:“你必須要相信我,我是被繼母陷害的!”
  “哦……”唐霜青呆了一呆,慢慢掙開了她的手,道:“你不要急,坐下來慢慢說!”
  盛冰雙目中滾出了眼淚,就像是豆子似地灑了下來,她哭泣着說道:“這幾年,沒有任何人相信我……都以為我是殺人兇手,其實我沒有,是我繼母害我的,她逼我……
  逼瘋了我,逼着莫小泉與我妹妹結婚……她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她邊說邊哭,手腳抖動得很厲害,而且面色也漸漸變得蒼白,看樣子像是立刻又要發瘋了一樣。
  唐霜青想趁她明白的時候,多瞭解她一些,當下忙道:“你不要哭,說明白一點好不好?”
  盛冰抹了一下眼睛,望着唐霜青道:“莫小泉和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我們已快成親了,可是我繼母卻在我父親壽辰的那一天,暗害了來拜壽的錢侍郎的兒子……用我的寶劍……硬說我是殺害錢侍郎兒子的兇手!”
  唐霜青怔道:“可是你父親怎會就相信呢?”
  盛冰木然道:“哼!他衹聽信繼母之言,再說那錢侍郎的兒子又死在我屋內,寶劍又是我的……我太冤枉了!”
  忽然又掩面痛哭起來,唐霜青正想安慰她幾句,她卻猛地跳起來大叫道:“冤枉,冤枉……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唐霜青忙拉住她道:“盛姑娘不要叫。”
  盛冰雙手用力嚮唐霜青面上抓來,高聲嚷道:“滾開!你這個女人是誰?”
  唐霜青倏地退身,卻見那盛冰,一隻手指着自己嘻嘻哈哈地又笑了起來,一時之間,她又回覆到來時瘋癲的狀態,唐霜青不由大失所望,嘆了一聲,頽然嚮床上倒下。
  她這裏身子方自倒下,就聽得鐵門外,那禁婆吳瑛大聲叫道:“唐霜青,快出來,上堂了!”
  唐霜青吃了一驚,猛地坐了起來,就見鐵柵門開處,門外兵勇成群,閃電手曹金及捕快秦二風當門左右而立。吳瑛笑道:“唐霜青,過了堂再回來睡吧!”
  曹金抱拳笑道:“姑娘,請多幫忙,這不過是例行公事,請戴上這個!”
  唐霜青一言不發,站起來步出門外,曹金把一副魚枷給她套在了頭上,吳瑛趕忙把鐵門關上,生怕那瘋女盛冰發作惹事。
  室內的盛冰卻嘻嘻笑道:“又一個冤死鬼,一去準不能活。死了好,死了好,又穿袍子又穿襖……”
  吳瑛口中駡了一句,好似對這個盛冰實在是無可奈何,閃電手曹金卻嚮唐霜青道:
  “這位盛姑娘是刑部盛尚書的千金,犯了殺人罪,本該問斬的,因為她發了瘋,所以死刑免了,活罪卻是不能饒,京城刑部發交本衙看管,罪刑是終身監禁。可憐!”
  唐霜青此刻自問必死,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倒是內心對這個叫盛冰的瘋女子,寄以無限同情,聞言後冷笑了一聲道:“你們要是欺負她是一個瘋子,就太不應該了,以我看這位盛小姐是冤枉的,有一天我要是出去了,我必定要去找一找那位盛尚書,問問他為何妄聽一面之言,加害親生的女兒!”
  曹金神色一變道:“我的姑娘,你此刻是泥菩薩過江,自己的事還保不住,哪裏還有心情去管別人的事?這話快別說了,走吧!”
  秦二風也小聲道:“唐姑娘,這話可別亂說,你是聽誰說的?我們走吧,大人大概已升堂了!”
  唐霜青淺笑了笑道:“事到如今我是什麽也不怕了,生死有命,我們上堂去吧!”
  曹金笑道:“姑娘能這麽想就好了!”
  一行人走出了女捨牢房,在通往大堂的一條道路上,早已布好了兩行兵勇,一個個弓上弦,刀出鞘,擺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態勢。
  唐霜青看了一眼,遂自低下了頭,前行了十數丈,就見一隊提着燈籠的差役走過來,為首一個身着紅衣,留有小鬍子的官人抱拳道:“曹頭兒,辛苦了,大人已升堂了。”
  說話的這個人,乃是“江寧”府的大班頭米文和,他是奉命特地趕到蘇州來,會同蘇州府的曹金看守唐霜青的,並且準備提唐霜青去江寧過案,因為唐霜青在江寧境內作的案遠比在蘇州作的多!
  曹金見他來到,上前寒喧了一番,小聲說了幾句,米文和面現驚異地看了唐霜青幾眼,嘿嘿一笑道:“真想不到是這麽一個小妞兒!”
  說罷走過來,又上下打量着唐霜青道,“小姑娘,你也太厲害了,這裏府大人問完了案,沒別的,你還得跟我走一趟,咱們上南京去!”
  唐霜青面色一寒,正要發作,前面已有人過來大聲道:“快帶人犯!”
  這聲喝叱,突如其來,如同是晴空的一個焦雷,使得唐霜青也不由嚇了一跳,曹金在她身後輕輕推了她一下道:“快走吧!”
  在一連串帶人犯聲中,唐霜青身帶重刑來到了大堂,衹見這座府衙大堂在數十盞明燈照耀之下,光亮如同白晝,由大門嚮裏排,二十名削刀手,二十名堂哨,二十名紅衣捕快,另外靠近堂案兩側尚有一十六名青衣漢子,各持着鴨嘴棍。
  兩盞絹燈的小案上,坐着四名文書官員,獨獨空出了正中一張紅漆的大桌案。
  這時候,那名官拜四品的蘇州知府盧大人,身着官服從裏面走出來,就位升堂,身旁左右各隨着一個青衣小童。
  這位盧大人,名叫嚮前,乃是二甲進士出身,其人斯文,但卻有一種讀書人的拗性,為官很是廉正,有“鐵面正堂”的雅
  唐霜青被擒的消息一傳到了他的耳中,他真是又驚又喜,立時傳令升堂開審,對於這位鬧得金陵蘇州天翻地覆的女飛賊,盧大人倒是真急着見上一見,要看看她到底是何等樣的一個人物。
  唐霜青來到了大堂上,兩側差人一齊吼起了堂威,可是這位身懷奇技的姑娘,卻是毫不動容,所謂“哀莫大於心死”,她自忖必死之後,也就一切處之泰然了。
  曹金等一幹人,前偎後擁到了大堂正中,然後那曹金伏地一拜道:“稟大人,女飛賊唐霜青帶到,請大人發落!”
  盧嚮前那張白皙方形的臉上,帶出了一片怒容,一雙細長不怒自威的眼睛,嚮着唐霜青看了看,兩側差役齊聲喝叱道:“跪下!”
  唐霜青身帶魚枷,嚮着當前的盧大人打了一躬,道:“犯女唐霜青參見大人!”
  盧嚮前嘿嘿一笑,心中着實吃驚,他為官半生,大小案子在他手裏,不知審問過多少了,其中女犯人也見過許多,可是像唐霜青如此清秀脫俗美麗的少女,卻是第一次見到,這一霎時他內心真不禁有些懷疑了。
  因為他絶不敢相信,如此一個嬌滴滴的大姑娘,竟然會是一個女賊,而且是一個武技超群的人物。
  兩側差人連聲怒叱道:“跪下!跪下!”
  那位盧大人擺了擺手道:“免了!”
  他那雙細長的眸子,嚮着唐霜青仔細看了看,冷笑道:“唐霜青,你是哪裏人氏?
  江寧與本府的一十七樁大案,均是你一人所為麽?你要實話實說!”
  唐霜青本以為這位大人,是何等一個窮兇極惡的人物,卻未想到竟是一個道貌岸然的正直人物。
  她聽了這幾句話,一雙剪水瞳子,直直地嚮着盧大人看着,點了點頭道:“犯女乃是湘南人氏,江寧蘇州的案子均是我一人所為,大人請定罪!”
  盧嚮前搖了搖頭,道:“唐霜青,本府看你小小年紀,樣子不像是一個會武的人物,你是不是冤枉的,還是什麽人要你出來頂罪,如有冤屈,不妨實告本府,須知王法無情,可不是鬧着玩的!唐霜青,你要仔細想一想!”
  這幾句話,出自這位“鐵面正堂”的口中,確是十分地令人感動,唐霜青不禁苦苦一笑道:“大人不必為難女開脫,方纔難女已說過了,這些案子均是難女一人所為,與旁人無關!”
  盧知府長眉一皺,鼻中哼了一聲道:“本府不信你一個柔弱的女子,竟然有這麽大的本事。”
  唐霜青垂首落淚道:“難女自幼隨師習武,薄通技擊,這些案子實在是我作的!”
  盧知府森森一笑道:“唐霜青,你未免把本府看成一個無知的小孩子了,你說是你所為,本府卻難以相信,要知道這是殺人的大案,罪名一定,就要問斬的呀!”
  唐霜青珠淚漣漣道:“難女如果懼死,也就不會甘心就縛了!”
  這時一旁的曹金上前下跪道:“稟大人,這姑娘所說確是真情!”
  盧知府冷冷笑道:“有何為證?”
  曹金叩了個頭道:“這位姑娘確實身懷絶技,她昔日匿身娼院寶華班,現有該院的夥計金虎為證,請大人一問便知!”
  盧知府咳了一聲道:“帶他進來!”
  喊堂差役高聲宣道:“帶金虎!”
  那位“寶華班”的大茶壺金虎,嚇得全身直打哆嗦,一進大堂就跪下了,大聲哭道:
  “小的冤枉呀!”
  早有兩個差人把他架了過去,金虎更是殺豬似地叫了起來,盧大人一拍驚堂木,“叭”一聲,道:“禁聲!”
  金虎張着嘴直磕頭,盧大人雙目一瞪道:“大膽的金虎,你有幾個腦袋,竟敢作此偽證,你說這位姑娘就是當初寄身寶華班的女賊。有何證據?”
  金虎一面叩頭,一面泣道:“小的所言句句是真,這位姑娘早先在寶華班化名芷姐兒,一點都不錯,大人哪……您老人傢要是不信,可以傳寶華班的老鴇和妓女小紅,她們都能作證!”
  盧知府冷笑道:“你可願畫押?”
  已有差人把口供送到金虎面前,金虎打了手印,盧知府喝道:“押下去,一月之內不得離開本城,隨傳隨到!”
  金虎磕了個頭,跟着一個差人兔子似地出了大堂。
  唐霜青冷笑了一聲道:“大人此番總可以相信了吧!”
  盧嚮前身子微偏,坐在一旁的師爺,立時湊近低語了幾句,盧嚮前坐正了身子,正色道:“唐霜青,你說你身通武技,可願當着本府面前一試身手?”
  此言一出,那三班捕快,都由不住嚇了個面色大變,捕頭曹金立時回稟道:“大人,這斷斷使不得,刑具一開,衹怕無人能製服她了!”
  盧嚮前長眉微顰,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唐霜青卻已說道:“大人真要看難女一顯身手麽?”
  盧知府點了點頭,還未說話,唐霜青已又冷笑道:“那容易,這小小兩件枷鎖,其實又能奈得我何?大人請看!”
  話落但見她肩骨微動,雙腕一振,衹聽得“嗆啷”一響,枷鎖作碎片一般地跌落在地,盧知府“啊呀”一聲驚叫,滿堂文武一時均都嘩然大亂起來。
  盧知府驚魂略定,一打量堂下,竟然失去了那唐霜青的蹤影,這一驚,直驚了個面色如土,大聲叱道:“拿人!”
  捕頭曹金與各差人,一時都拔出兵刃,就連他們這些人,一時也沒有看清唐霜青是怎麽走的,忙亂間,紛紛嚮堂外奔去!
  盧知府也嚇得離了官案,連連頓足不已。
  就在這時,大堂頂空梁柱上,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道:“大人如今總該相信難女所言是實在的了吧?”
  盧大人一擡頭,倒抽了一口氣,敢情那唐霜青姑娘,竟是高高坐在梁柱之上,距離堂下足足有三四丈高下。
  盧知府定定神,擡頭招了招手道:“姑娘神技真是驚人,快請下來,本府信過你就是了!”
  唐霜青一聲淺笑,身飄處,如同一片樹葉似地落了下來,仍然是站立原處,她螓首微垂道:“大人受驚了!”
  盧知府與滿堂文武睹情之下,一個個呆若木雞,少停了一刻,盧嚮前纔回坐於公案之上,他吶吶地道:“唐霜青,你既然有此武功,瞞過了本府與滿堂耳目,卻又為何不逃走呢?”
  唐霜青擡頭看着盧知府,微微苦笑道:“難女自知罪行重大,不敢一走了之!”
  盧嚮前點了點頭,偏身對那位嚇得面無人色的師爺道:“倒也難得!”
  他又轉過身來,對唐霜青道:“姑娘,本府知道你所傷害的,多是些地方上的姦商惡紳,你所偷走的銀錢珠寶,也都全部送還,一文不短,你何以要如此做呢?”
  唐霜青微微吃了一驚,她忽然想起來,那一日長江之上,鐵先生攔江打劫,原來他把所得財寶,已全數交還,這倒是自己所不知道的,此刻聞言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盧嚮前嘆了一聲,道:“本座再命人為你戴上重刑,你可願意?這是朝庭的王法,不可不遵!”
  唐霜青點了點頭,一旁的曹金立即會同秦二風等人,把一副雙料的腳鐐手銬,當堂為她重新戴好。
  盧嚮前喟嘆道:“姑娘,本府對你已無可審,一切你都自己誠實供認,現有江寧府行文來此提你前往,你明天就隨江寧府的米文和捕頭去吧!”
  說罷他目視曹金道:“曹班頭,你去關照牢房的婆子,就說我說的,要好好照顧這位姑娘,不可虧待她,如有差錯,讓本府知道,卻是不依!”
  曹金彎身唱了聲諾,盧知府拍了一下驚堂木,道:“退堂!”
  一盞昏暗的紗燈,明滅在獄室之內。
  墨蝴蝶唐霜青,伏在案上,咬破中指,在一張鵝黃素紙上留下了她的遺書。
  “郭兄別矣,南來晤兄,本思以待罪之身,任憑吾兄責斥,不意舊案乍發,身係牢獄,回思昔日所為,雖非正道俠士之行徑,然所傷多不義之輩,且出於不得已,吾兄當能諒察,妹惟獨傷心者,此行不及見吾兄,一表衷心之歉疚,復不能再見兄之神采。今起解江寧,料必兇多吉少,鴻哥……你可知妹之心情乎?別了……書交曹金捕頭,盼能送達兄手,此妹之癡心也,尚望吾兄見字不必傷心,此固妹罪所應得也,所留衣物不值分文,棄之可也。寶劍一口,乃友人鐵娥所贈,今轉贈與哥,望笑納。臨書涕泣,不知所云,願多珍重。``
  \\順請
  \\\\\道安\\\\\愚妹\\\\\唐霜青斂裧\\絶筆``
  月日
  血書寫完,不禁悲從中來,唐霜青竟自伏身幾案上痛哭了起來,案上的殘燈,時明時滅,兩衹飛蛾繞燈而舞,這情景也着實凄涼。
  忽然,一隻白手撫在了她肩上。
  唐霜青大吃了一驚,倏地轉身,衹見那瘋女盛冰,鬼魅似的,立在身後,她神情木訥,狀如呆偶,可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卻放射出一種異樣的光采。
  唐霜青忙以衣袖把血書蓋住,道:“你看什麽?”
  瘋女露出了細白的牙齒,笑了笑道:“我已經看見了!這是一封絶命書是吧?”
  唐霜青抹了抹臉上的淚,沒好氣地道:“關你何事,睡你的覺去吧!”
  盛冰冷笑了一聲道:“可憐。”
  唐霜青“嘩啦”一下站起來,道:“什麽可憐?”
  盛冰低下了頭,徐徐地道:“你和我,同是自命不凡的女子,可是我二人的遭遇卻是如此的悲慘,豈不是可憐嗎?”
  這幾句話,出自瘋瘋癲癲的盛冰之口,尤其令人感動,唐霜青黯然地笑了笑,道:
  “盛冰姐姐,人總是要死的,有什麽值得可憐的?”
  盛冰呆呆地道:“死有重於泰山,也有輕於鴻毛,我要是你,我不會這樣死!”
  唐霜青一怔道:“我……身犯重罪,罪有應得!”
  盛冰冷冷笑道:“我們這些人生存在世,本就為了替天行道,否則惡人不死,好人永遠不得出頭!”
  唐霜青大吃了一驚,因為這幾句話出自這個瘋女之口,太突兀了,即使一個正常的人,也不見得會說出如此有力的話來,這盛冰設非是一個思想超然的人,那麽,她的瘋癲就令人可疑了。
  唐霜青不由用一雙眸子,緊緊地逼視着她,吶吶道:“你是真的瘋……還是……”
  盛冰一雙白手,把散在面頰上的亂發,嚮兩側一分,露出白牙笑道:“你看呢?”
  唐霜青猛地逼近道:“你……”
  盛冰點了點頭,一雙白手緊緊壓在了唐霜青肩上。
  唐霜青驚異得呆住了,這時候盛冰那雙黑亮的瞳子凝視着她道:“唐姑娘,你猜對了,我是……”
  言到此,鐵門外有人大聲說道:“唐姑娘睡吧,明天還要上路呢!”
  盛冰立時發出一聲尖笑,怪聲道:“滾你的蛋!老太婆,哈哈哈!”
  門外的禁婆吳瑛氣得啐了一口道:“你呀,不得好死喲!”
  吳瑛走後,唐霜青再看那盛冰,卻又不似那種瘋狂的模樣,唐霜青忽然明白過來,原來這盛冰之瘋,是裝出來的,這一個發現,使得她大為驚異。
  盛冰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目光炯炯地道:“你現在總算明白了吧?”
  唐霜青點了點頭道:“你是裝瘋?”
  “不錯!”盛冰壓低了喉嚨,苦笑了笑道:“為了活命!”
  唐霜青皺了一下眉,正要發問,盛冰冷漠地又道:“你當然不明白,你纔來,我自然不相信你,昨天那些瘋話,希望你不要介意!”
  唐霜青搖了搖頭,欣慰地道:“那倒不會,可是你這又是何苦?你難道不能逃出去?”
  盛冰微笑道:“我要想逃,那簡直是太容易了,可是如此一來,我那做官的爹爹,就難免要受到牽連了!”
  唐霜青道:“可是,你難道甘願在此囚禁一生?”
  “當然不!”盛冰微微一笑道:“我就要出去了!”
  唐霜青道:“怎麽出去?”
  盛冰笑道,“要靠你幫我的忙!”
  “我幫你什麽忙?”
  “這件事很容易,你仔細聽我說。”
  盛冰用長長的指甲,把燈花剔了一下,胸有城府地道:“我們可以假裝打架,然後你用食指點中我的‘桑元穴’,如此我暫時就等於死了!”
  說到此,她凝望了唐霜青一眼,接道:“你可擅於點此穴道?”
  唐霜青苦笑道:“桑元穴是走心坎之偏穴,一指輕重,有生命危險,我不敢嘗試!”
  盛冰冷笑道:“聽你如此說,已知你是內行了,你莫非不願意幫我這個忙麽?”
  唐霜青秀眉一挑道:“你說得好輕鬆,如此一來,我的罪名之上,豈不又加上謀害同囚人一樁了麽?”
  盛冰面色微微一紅,道:“事實上,你已是許多命案的元兇,再多上一件又有何妨?”
  唐霜青想了想,喟然一嘆道:“這倒也罷了,衹是你一定要如此做,又為了什麽?”
  “你好傻!”盛冰說:“如此一來,我就可以出去了,如果你下指部位正確,十二個時辰之後,我自會蘇醒,那時海寬天高,我就自由了!”
  唐霜青沉思了一刻,道:“要是我部位拿不準,你豈不弄巧成拙,就此喪生了?”
  盛冰苦笑道:“這一點我也想過了,果真如此,也是我命中註定,我也就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唐霜青反問道:“你何不自己下手?”
  盛冰哂道:“妹妹,你這句話可就說得外行了,三十六處穴道處處可以自點,惟獨此桑元一穴例外,一有偏差,立即血逆眉心,終身殘廢!”
  唐霜青嘆了一聲道:“我何曾不知道,衹是你果真是為繼母所陷,還是另有隱情?”
  盛冰冷冷一笑道:“如果你不相信我所言,那就算了!”
  說罷睹氣轉嚮一邊,唐霜青呆坐了一會兒,把盛冰所說,思前想後反復思忖了一遍,暗想自己反正是死路一條,何不救她出去?看對方絶不似一個壞人,不如姑且聽她一次好了。
  於是,唐霜青點了點頭道:“好吧!我依你之言就是!”
  盛冰甚是欣喜地道:“我出去之後,下一步就是接你出去!”
  唐霜青呆了一呆,苦笑道:“不勞費心,我們依言行事吧!”
  說完,把那封血書折好置於懷內,二人竊竊私語了一番,遂即開始動手。
  ※  ※ ※
  天方黎明,牢房外集結了大群的差人,那位江寧府來的捕頭米文和會合閃電手曹金等人,把定製的一輛囚車推到了女牢門前,接着就要提解人犯。
  就在這時,女牢內發出了一陣喧嘩,那位女牢的禁婆面色如土地由房內跑出來,大聲道:“不好了,不好了,出了人命了!”
  閃電手曹金一驚道:“什麽事?”
  吳瑛一把抓住了他道:“曹捕頭,你們快把那姓唐的姑娘弄走吧,她把盛七小姐打死了!”
  曹金一跺腳道:“咳!這是怎麽說的?”
  說罷一行人匆匆進入牢房,就見唐霜青面帶怒容,身披重刑,立在鐵門裏面,一言不發,那瘋女盛冰則直挺挺地躺在室內地上,面如金紙,一動也不動。
  曹金結結巴巴道:“姑娘……這是怎麽一回事?”
  唐霜青冷冷一笑道:“這可怪不得我,是她先動手想製我於死命,卻未想到她如此膿包!”
  曹金進內以手一試那瘋女口鼻,又摸了摸她的腕脈,搖了搖頭道:“不行了,擡出去吧!”
  禁婆吳瑛嚇得直抖道:“曹頭兒,你看這件事怎麽是好?”
  曹金看了唐霜青一眼,苦笑道:“據實報上去也就是了,這瘋女最近鬧得也實在太不像話了,死了也好!”
  說着嚮着唐霜青一抱拳道:“姑娘,在下奉命會同江寧的米文和捕頭,要遞解姑娘去江寧候審,現在囚車已經備好,姑娘請跟我們走吧!”
  唐霜青冷然道:“何必多此一舉?反正是死路一條!”
  一旁的米文和嘿嘿一笑道:“話可不能這麽說,這是朝庭的王法。姑娘,我們很敬重你一身武功,可是誰叫你做那種事情,有什麽辦法呢?”
  唐霜青到了這時,也確實無話好說,她秀目一掃四周,衹見四周足足有百名兵勇,一個個橫刀輓弓,如臨大敵。
  米文和哧哧笑道:“我姓米的最是講交情,姑娘衹要不和我為難,咱們什麽都好說,要是姑娘自恃武功……嘿嘿……大姑娘,我們可是有一桿擡槍跟着,那時候,姑娘你想想看,吃虧的還是你自己!”
  唐霜青微微一笑,道:“我們走吧!”
  她說着回身一看,吳瑛同着另兩個女卒,正擡着盛冰僵硬的身子走出來,心中頓時微微放心,她暗暗祈求着盛冰能夠起死回生,達成她忍辱復仇的願望。
  轉念一想自己,這位生性純良的奇女子,又不禁一陣心酸,當時輕移蓮步,隨着曹金等人行出了牢房,望着那輛特製的紅色囚車,唐霜青冷冷一笑道:“你們不必擔心,姑娘要是存心想跑,就憑你們還攔不住!”
  曹金上前賠笑道:“大姑娘,我們知道你的好心,所以沒有什麽不放心的,此去江寧府,還要有三四天的路程,我們快走吧!”
  說罷,他同着術文和一左一右,押着她上了紅色囚車,放下了車簾,由十名騎馬的差役前導。這輛囚車遂就起程了。
  日落時分,在轆轆車聲之中,唐霜青等一群人馬,來到一個叫“橫林”的小鎮上,蘇州捕頭曹金手扶在車轅上,嚮四外張望了一下,皺眉道:“米老哥,咱們就在這驛站上休息一夜吧!”
  江寧府的大捕頭雙刀米文和,這時跨下了車,橫林驛站的差人也迎了上來,米文和說道:“你們站上有幾間房?”
  那個小驛官哈腰道:“不過是兩間房,爺們湊和着過一夜吧!”
  言方到此,忽聽車前役差一陣叱喝道:“小心馬!好快!”
  米文和、曹金等一幹人,趕忙轉身,就見一匹大黑馬快似脫弦之箭,直嚮囚車這邊衝來。
  曹金一聲叱喝道:“什麽人?”
  他口中喝道,已然撤出了一口鋼刀,猛地跳上車轅,雙刀米文和一雙分水刀也“嗆啷”一聲拔出了鞘,他二人都一樣心思,先護住了車身要緊。
  卻見那匹大黑馬,驀地在車前停住,人立前蹄,揚起了大片塵土,馬上所坐的,竟是一個一身黑衣,頭罩大草帽的年輕女人。
  這女子想是怕沿途的風塵,所以自雙目以下,用一方黑綢子輕輕係着,僅僅露出一雙挺大挺亮的瞳子。
  雙刀米文和一聲怒叱道:“吠!哪來的野女,你莫非不知道,這是起解犯人的囚車,竟敢放馬直行,你有幾個腦袋?”
  馬上女子嘻嘻一笑道:“對不起大老爺,民女乃是路過此地,藉問一聲,此地叫什麽名稱?”
  米文和沒好氣地一指道旁界牌道:“你沒有長着眼睛,不會看麽?”
  黑衣女子不氣不躁地看了路牌一眼,笑道:“呀,敢情到了橫林了,可真快!”
  她說話的口音,乃是正宗的北京話,聽在耳中字正腔圓,別提多麽好聽了。
  這女子說完了這幾句話,一雙大眼睛,嚮着囚車上瞟了一眼,格格一笑道:“呀,這是什麽犯人呀!還值得拉下簾子呀!”
  說着一伸手,竟把囚車的簾子拉開了一角,車內的唐霜青自此女一來,嘩鬧聲中,已知有故,衹是她車坐久了,懶得移動,這時窗簾一開,她纔嚮窗外望了一眼。二女目光一對,唐霜青不由心中一動,趕忙把頭低了下來。
  車外黑衣女子一聲嬌笑道:“我說呢!原來是個標緻的小媳婦呀!”
  米文和大怒道:“放手!”
  這傢夥口中喝着,一提手中刀,竟用刀背直嚮黑衣女手腕上砸下,可是他的刀到了,人傢也早放手了,米文和砍了一個空,不由呆了一呆,翻着眼睛道:“你這女人是幹什麽的?”
  黑衣女格格笑道:“回大老爺,是走路的!”
  米文和由車上跳下揮手喝道:“攔住她,搜搜她!”
  黑衣女雙手捂胸,嘻嘻笑道:“啊呀,可別來這一套,我怕癢!”
  曹金氣得擺了擺手道:“算了,叫她走吧!”
  米文和呸了一口駡道:“媽的爛騷貨,跑到這裏吊膀子來了!”
  衆差人聞言,“轟”一聲大笑了起來,黑衣女卻漫不經心,嘻嘻笑道:“勞駕,哪一位告訴我一聲,這裏的驛站在哪裏,我想去藉住一夜!”
  驛官在一旁擺手道:“你不要問了,驛站已經滿了,再說也不能招待你這種沒來歷的女人!”
  黑衣女格格一笑道:“我又不是賊,半夜裏還會殺官劫人不成麽?”
  這幾句話,語調很高,車內的唐霜青不由又心中一動,當時輕輕揭開車簾一角,嚮外看了看。
  薄暮中,唐霜青細細打量這黑衣女子,雖然她已經過相當的喬裝,可是由她那雙黑亮而充滿了沉鬱的眸子看來,唐霜青頓時呆住了。
  她立刻認出來這個人是誰“盛冰”,差一點脫口呼了出來。
  這一時,她內心真有說不出的喜悅,喜悅的是盛冰果然復活了。可是轉而一想,內心卻不禁又起了一層悲哀,微微嘆息了一聲。
  很明顯,這盛冰必定是想來救自己出去,可是她又哪裏知道,自己此刻心情已如槁木死灰,衹想一死,並不想再活着出去。
  這種思想,也不知是什麽時候,開始在唐霜青心裏産生的,她仿佛認定了,衹有一死,才能表明自己的清白,衹有一死,才能表明自己對郭飛鴻的癡情,因為她沒有臉再去見郭飛鴻,可是她又是那麽地思念着他。這種錯綜復雜的念頭,使得她對人生無味,她已經决定不再逃出去,那封血書己說明了她這種决心。
  正因為如此,盛冰此刻尋來,使得她感到悲哀,她感到自己是要辜負對方的一片盛情了。
  忖想之中,她放下了車簾,微微閉上了眸子,不再為車外的驚擾而動心。
  那黑衣女子打趣了一陣,忽然大笑道:“風吹紗窗冷,月上玉人來。”
  說罷,嚮着衆差人格格一笑道:“真對不起,我走了,請讓路!”
  黑衣女帶着幾分瘋癲,逗趣了一番,在場也衹有米文和、曹金幾位老江湖,心中有點兒狐疑,其他各人全都嘻嘻哈哈跟着瞎鬧,有一個小娘兒們調調情,對這些粗漢說來,那正是求之不得的!
  那黑衣女說完話,用手一拍馬股,坐下黑馬閃電似地馳了出去。
  車上的曹金忽地跳下來道:“攔住她!”可是已經晚了,那匹黑馬早岔進樹林子裏,跑得沒有影兒了。
  雙刀米文和冷笑道:“怎麽?曹頭兒看出有什麽不對不成?”
  閃電手曹金一隻手摸着下巴,沉吟道:“這個女人絶不簡單,你沒聽見她臨走說的話麽……”
  術文和吶吶道:“風吹紗窗冷……月上玉人來……”
  曹金嘿嘿冷笑道:“這是兩句暗語,今天夜裏得小心,她夜裏一定會來!”
  雙刀米文和收起了雙刀,怒聲道:“不來便罷,來了叫她回不去!”
  曹金搖頭道:“兄弟,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依我說,咱們現在趕路,今晚能趕到常州就安全了,這個小地方出了岔子可怎麽辦?”
  一旁的驛官一聽,也嚇得慌了,忙打躬道:“大爺,既然如此,你們還是快去常州吧,那裏官府所在,人多,橫林這個小地方可是保不住,站裏總共衹有三個人……”
  米文和此行任務重大,雖是嘴硬,其實心裏早就慌了,當時點了點頭道:“好吧,咱們再往下趕!”
  於是一大群人馬,繼續嚮前面趕路。此去“常州”最少還有兩個時辰的馬程,因為押着車,走起來就更慢了。看看月上樹梢,人馬纔走了十數裏地,眼前是一片農莊,夜風飄來的是清沁醉人的野袖子花香。
  人馬來到這裏,實在是相當的倦了。
  米文和打量了一下附近地勢,道:“這是馬尾坡,再有一個時辰,差不多就可到常州了!”
  衆人聞言俱都精神一振,因為天太黑,前面的差人就亮起了兩盞馬燈。就在這個時候,後路上傳來一陣蹄聲,衆人還未及回身細看,來人已快似流星一般地自車隊旁擦身而過。
  閃電手曹金不由“晤”一聲,因為馬上這人的背影看上去實在是太熟了,分明就是一個時辰前在“橫林”攔道胡闹的那個女人。
  此時此刻,這女人的再次出現,其來意不善已是十分明顯了,雙刀米文和呆了一呆,冷笑道:“這女人不懷好意,我們可要防她一防!”
  馬隊繼續前行,雙刀米文和探首車窗之內,嚮着唐霜青冷森森地一笑道:“唐姑娘,方纔過去的那個女人你認識吧,她是懷着什麽心意?”
  唐霜青對這位米文和沒好感,聞言衹瞭了一下眼皮道:“不認識。不知道!”
  米文和咬了一下牙道:“姑娘,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你要是還想打歪主意,我米文和這兩口刀……”
  纔說到此,唐霜青猛地一站起來,米文和不由嚇得嚮後一退,差一點翻下車去。
  就在這時前路一陣嘩鬧,車外的曹金大聲叱道:“護住車!”
  米文和雙刀一撤,轉身下車,在數十盞馬燈照射之下,正前方松樹下,立着一騎大黑馬,馬上俏坐着一個黑衣女子,米文和再一細看,不由呆了一呆,一點不錯,正是傍晚在橫林鎮上所遇的那個女子。
  衹是傍晚相見時,那女子頭戴草帽,而此時草帽改背背後,卻換了一塊黑綢子係在頭上,自雙目以下,仍然蒙着一方黑紗,更不同的是此女左右雙肩,各係着一口二尺五寸長短的短劍,血紅的劍衣,被夜風吹得左舞右飄,看上去的確是嬌姿颯爽。
  雙刀米文和身子一飄下車,哈哈大笑道:“相好的,我們早就防着你了,你是哪一條道上的,報個萬兒吧!”
  黑衣女這一次卻改了她嬉笑的神態,聞言冷森森地道:“憑你也配!”
  隨行的六十名差人,全數都躍下馬來,團團把囚車護住,閃電手曹金一打量黑衣女子那種神情,內心己有幾分擔憂,所謂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自從他經歷過唐霜青那件事情之後,對婦人女子,他是絲毫也不敢小看了。
  這時他眼見對方那種鎮定的模樣兒,便知不妙,當下嘿嘿一笑,抱拳道:“姑娘請了,在下等奉行官差,解送的是要犯,朋友有何高教,尚請明言,曹金衹要能做得到,定不使朋友失望。”
  馬上女子一聲冷笑道:“這還像句人話,曹頭兒,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今天的事,說起來也好辦,衹要你一點頭,我們也就好說話了。”
  曹金吃了一驚,因為來人竟知道自己的姓名身份,可知絶非偶然,他是老江湖了,遇事鎮定得很,當下微微一笑道:“有什麽事姑娘你請說,曹某衹要能辦到,一定效勞!”
  黑衣女一笑道:“好,那麽,就請你們打開車門,把車裏面的那位姑娘放出來,任憑我帶走,否則我可是不客氣了!”
  曹金呵呵一笑道:“大姑娘,你說得好輕鬆,你要劫差,不如取走我的項上人頭,不然是休想!”
  黑衣女冷笑了一聲道:“我早就料到你是不會答應,這也好辦。”
  說罷雙手交叉着嚮身後一翻,一雙寒光四射的短劍已執在了手中,雙刀米文和當先縱身而上,口中喝叱道:“大膽的女賊,你有幾個腦袋,竟敢攔道劫差?看刀!”
  雙刀一揚,閃出了兩道銀光,可是馬上女子,早已騰身而起,翩翩如竄空的燕子,飄出丈許以外,身法之快,使得在場各人為之咋舌。
  立在外圍的一名捕役,名叫“蝎子”劉方,慣使一雙鐵拐,黑衣女身形一落,劉方以為有機可乘,雙拐就勢嚮外一展,直嚮黑衣女面上砸去。
  少女一聲嬌笑道:“你也配!”
  但見她雙劍一分,兩道銀光閃過,蝎子劉方雙拐展出,尚未碰着對方衣邊,忽地一聲慘叫,踉蹌後退了三四步,一交跌倒,衆人看時,他雙腕已為利劍砍下了兩截,人也痛得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昏死了過去!
  四下裏衆差役一擁而上,黑衣女哪裏把他們看在眼中,雙劍不過是略微展動,已將來犯之人砍倒了三四個,餘者嚇得紛紛後退,衹是口中狂叫,卻不敢上前。
  黑衣女冷笑了一聲道:“攔我者死!”
  她說罷,直嚮着囚車一步步逼去,閃電手曹金由車後撲過來,掌中一根蛇骨槍,分心就點。
  黑衣女森森一笑道:“怎麽,曹頭兒,你也要動手?”
  曹金蛇骨槍己到,同時左手嚮外一推,用“鐵沙掌”的重手法,嚮黑衣女右腋下一掌打到。
  黑衣女劍身一偏,“嗆”一聲磕開了來犯的蛇骨槍,隨之揚劍嚮上繞出了一片銀光,直嚮曹金手腕上砍去,曹金猛然退身,奈何黑衣女劍招奇妙,人隨劍走,竟是寸尺不離。
  忽然人群中一人叱道:“打!”
  黑衣女頭也不回,衹把左手短劍嚮後一磕,“叮”一聲,便把飛來的一支“瓦面透風鏢”磕在了一邊。
  閃電手曹金身子轉側間,改由左側方攻上來,可是那黑衣女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着,美妙的身子,嚮下一弓,等到曹金撲到時,黑衣女子卻驀地嚮外一竄。
  這一招施展得確實很美,可是也是極為棘手的一招,曹金再想躲避已是不及,他眼前但見冷芒一閃,劍刃已迫臨面門。
  黑衣女似乎對曹金,手下特別留了幾分情,曹金自忖必死的當兒,忽聽得對方少女一聲冷笑,劍式由正面直劈改為側擊,劍身一偏,正正點中在曹金左肩下的“井穴”上。
  曹金身子一晃,雖沒有倒下去,可是整個身子卻是麻木不仁,一時呆若木雞,休想再移動分毫。
  黑衣少女毫不遲疑地已撲上了囚車,右手寶劍嚮下一落,“嗆啷”一聲,車門上的鐵銷竟為之斬落兩截,一名捕役撲身而上,卻為黑衣女反手一劍正中咽喉,栽倒車下。
  接着這少女拉開車門,閃身進入車內。
  唐霜青到了此時,纔睜開眼睛看了看來人,她一聲冷笑道:“盛冰,你好大的膽子!”
  黑衣女以指按唇“噓”了一聲道:“別多說,快走吧!”
  說罷上前就要拉唐霜青的手,唐霜青卻嚮後一縮,道:“對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盛冰一怔,一雙眸子轉了一轉道:“為什麽?你真的想死?”
  唐霜青搖了搖頭,苦笑道:“盛姐姐,你去吧,別管我的事了,我如果想跑,何必又等着你來救我?”
  車外一人大吼道:“好個女賊,你別想再出來了,出來就打死你!”
  說話者是米文和,唐霜青不由吃了一驚,皺眉道:“姐姐,你快走吧,別管我的事了,你莫非不知道,他們有擡槍?”
  盛冰呆了一呆,鼻中哼了一聲道:“我纔不怕呢。走,我背着你!”
  唐霜青道:“我不走!”
  盛冰跺了一下腳道:“這是為什麽,要死我們也死在一塊!”
  這時車外人聲鼎沸,數十名差人把囚車團團圍住,曹金與米文和二人把着一桿火藥擡槍,火繩子已亮着了,衹要那黑衣女從車內一現身,他們就立即開槍,果真如此,黑衣女不死必傷。
  幾名差人用力拍着車門大聲嚷着:“臭娘們,有種你出來!”
  唐霜青不由甚是焦急地催促道:“姐姐,你快走吧,由窗戶出去比較安全些!”
  盛冰冷笑了一聲,跳過來又要拉她,可是唐霜青卻死命掙脫道:“你不要逼我!”
  盛冰一怔,又驚又氣地道:“你這個人真是死腦筋,你……你為什麽不走?”
  唐霜青仰面一嘆,淚流滿面道:“我志已决,姐姐要是再逼我走,我也衹有一死以謝知己了!”
  盛冰聞言嚇得退後了一步,坐了下來,頻頻冷笑道:“告訴我,到底是為了什麽?”
  唐霜青雙眸微閉,滾下了兩行淚水,喃喃道:“姐姐,我過去為人所迫,過了一段盜賊生涯,殺了許多無辜的人,我也曾傷過一個人的心……”
  盛冰冷冷地道:“那個人是郭飛鴻麽?”
  唐霜青立時睜開雙目道:“你怎……麽知道?”
  盛冰憤憤地道:“你寫那封血書時,我看見了。哼,你也太迂了!”
  唐霜青這時臉色很白,苦笑道:“既然你都看見了,我也不必瞞你了……我愛他,可是我配不上他!”
  “所以你就想死,來表示你對他的癡情?”
  盛冰唇角帶出了微微的不屑,說話的聲音更是含着三分怒氣,可是唐霜青似乎主意打定了,她淌着淚點了點頭,不再吭聲。
  “哼!”盛冰冷笑了一聲,道:“這個姓郭的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倒要見識一下!”
  唐霜青聞言忽地觸動靈機,坐正了身子道:“姐姐,我那血書,現在身上,如果你肯為我轉交與他,我就感激不盡了。”
  盛冰苦笑道:“你不是要曹頭兒轉交的麽?”
  唐霜青搖了搖頭,冷笑道:“我現在纔想通了,這批人,終究靠不住!”
  盛冰冷冷一笑道:“你纔知道?你的東西,我都為你取來了!”
  說着拍了拍背後,又道:“包括那一口寶劍!”
  唐霜青慘笑道:“那就更好了,就請姐姐連同這封血書一並交與那郭飛鴻就是,我死亦感激!”
  盛冰側耳聽了聽,車外亂成一片,她哪裏知道那火藥擡槍的厲害,技高膽大,也就沒有把這一幹人十分放在心上。
  聞言之後,她冷冷一笑道:“你既然是自己願意死,我也無能為力!”
  伸手探入唐霜青衣內,把那封血書取出,收好懷內,站起身來,揭開窗簾一角,嚮外望了望,衹見燈光照射得刺眼生痛。
  盛冰重新用黑紗把面部蒙住,氣道:“你還是跟我走吧,好死不如賴活,何必呢!”
  唐霜青幹脆閉上了眼睛,不予答理。
  盛冰大聲道:“真的不走?”
  唐霜青衹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又閉上了。這時車外曹金的聲音道:“唐姑娘,你可不要糊塗,我勸你還是不要逃走的好,否則的話,我也無法救你了!”
  他的話方自說完,雙刀米文和接着狂笑道:“你們誰不怕死誰就出來,看看是你們的頭硬,還是槍子硬!”
  唐霜青忽然拉開窗子,冷笑道:“曹捕頭,你放心,我絶不會逃走,我這位姐姐並不是要救我出去,她衹是跟我說幾句話,現在就要走了,你們千萬不可用擡槍傷她,我負責她不會殺害你們的人也就是了!”
  曹金怪笑了一聲道:“姑娘你說得太輕鬆了,她已經殺傷了我們好幾個弟兄,此番再想活命,衹怕是妄想了!”
  盛冰想不到唐霜青竟會去為自己求情,一時又氣又感動,當下寒聲道:“你既不同我走,還管我死活作甚,這一群酒囊飯袋,誰能奈我何?”
  說罷右手嚮外一推,“轟”的一聲,已把整個車窗震碎,唐霜青忙拉住她道:“姐姐不可造次,那擡槍非常厲害,可不是玩的!”
  車外的曹金呵呵笑道:“唐姑娘,衝着你的面子,我們不用槍打她就是,你叫她快走吧!”
  唐霜青不由大喜,忙推盛冰道:“姐姐快走!”
  盛冰望着她嘆了一聲,冷笑道:“你想想清楚,我會再來的,再見!”
  雙足用力一頓,已自破碎的車窗中飛縱而出,她身子飄落地面,但見四外差人已圍成一圈,燈光耀目,盛冰冷冷一笑道:“打擾了……”
  這個“了”字方出口,忽聽曹金一聲斷喝道:“放!”
  火光一閃,“轟”的一聲大響,大片白煙彌漫中,百十粒鐵砂子,一齊嚮盛冰身上打來。
  盛冰見狀大吃了一驚,這纔知道上了曹金的當,忙用力地嚮上騰起,可是饒她身子怎麽靈活,到底比不上槍子兒,她衹覺得腰腿之間,起碼有五六處地方,一陣刺痛,差一點痛昏了過去。
  好個盛冰,如此負傷之下,她仍然極力地挺身不倒,槍聲過後,大群差人蜂涌而來。
  盛冰緊咬着牙,一聲慘笑道:“曹金,我錯看你了!”
  話落嬌軀一長,竟然越過了來犯衆差人的頭頂,直撲到了曹金身邊。
  閃電手曹金因心懷方纔盛冰劍傷之恨,是以纔下此殺手,此亥見對方中槍之後,仍然撲嚮自己,不由心中有些發毛,轉身就跑。
  盛冰趕上一步,右手短劍嚮外一探,嬌叱道:“着!”
  這一劍深深地刺入曹金背心,可憐曹金作威半生,竟然就這麽莫名其妙地死了,甚至都不知道殺他的是誰!
  隨着盛冰寶劍嚮後一抽,曹金推金山倒玉柱似地倒了下去,頓時一命嗚呼!四下衆人見狀高聲叫道:“不好,曹頭兒死了!”
  盛冰這時已再也沒有力量與他們周旋,附近是一片廣阔的樹林子,她忍着身上的傷痛,飛快地竄了進去,隱隱聽得身後有人呼道:“快放槍,快放槍!”
  這一次盛冰學乖了,事實上,她也是不得不倒下去,因為兩條腿壓根兒一點勁也提不起來了,聽見放槍這兩個字,她身子驀地嚮前一倒。
  身子方一倒下,就聽得又是轟然一聲,樹林子裏刷地一陣脆響,落下了一地的樹葉,緊跟着幾個提燈的兵差跑過來,用燈瞎照一氣。
  盛冰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幾個人找了一陣,其中之一駡道:“媽的,還是叫她跑了!”
  雙刀米文和這時已把囚車重新鎖好,他對驚怒的唐霜青冷笑道:“放心吧,姑娘,你那位朋友跑了,不過我們總有辦法把她找到的!”
  說完,他立刻催促着把死傷的人清理妥當,下令兼程嚮“常州”趕去。
  轆轆車聲中,唐霜青心中思潮洶涌,方纔在槍聲一響之時,她似乎聽到盛冰呼痛的聲音,看來她必定是受傷了。
  以盛冰之重義輕生,涉險犯難來營救自己,確是令人感動,尤其令人欽佩的,她和自己之間,不過是患難中萍水一面之交,這份至情該是多麽可貴呀。
  江寧府外告示墻上,新近貼出了一張告示,那位昔日擾得江寧、蘇州二府雞狗不寧的女賊,已然成擒,並且宣告說,本月十六日午時,就要問斬了。
  這一個消息,簡直就像是一聲驚雷一般,使得江寧府整個地震動了,這幾天所有的大街小巷,茶樓酒店之中,無不都在談論這件事。
  “開陽樓”酒館,在日落時分,約莫上了有八成客,風塵僕僕的郭飛鴻面窗而坐,獨酌自飲,面前杯盤狼藉,已有離去之意。
  他雖是剛剛進城不久,可是已知道有關那個女賊的事情,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傷。
  這時整個酒樓中,都在議論紛紛地談論這件事。郭飛鴻放下了酒杯,暗忖:難道果真是唐霜青被擒了不成?十六日開斬的是她?
  實在有點難以令人置信,因為憑唐霜青那一身功夫,竟會為官傢所擒?她不是隨金婆婆走了麽?
  站起身來,他放下了一小塊銀子,匆匆步下了酒樓。市街上已現出沉沉的暮色
  穿過鼓樓,來到了熱鬧的大街上,隨便找了一傢客棧住下來,這傢客棧名叫“福升老店”,雖是年久失修,顯得很舊,可是卻還幹淨,房院很是寬敞。
  飛鴻落店之後,心中仍不停地盤算着這件事,老實說唐霜青給他的印象極深,記得第一次見面時,在蘇州的“寶華班”內,她那種絶代的風華姿色,曾使得自己面紅心跳……
  然後第二次,第三次……自己與她的緣分,好似就告終了。
  想着,飛鴻不禁發出了一聲喟嘆。
  他感到一些歉疚,因為這數月以來,自己一心係念着鐵娥,所思所為,幾乎無不與鐵娥有關,反過來,對於另外的一些朋友,未免太疏遠了,比如說,這位黑蝴蝶唐霜青,她的下落如何,自己就從來沒有去想過,果真此次問斬的就是她,而自己不聞不問,於心何忍?
  想到此,飛鴻內心有如針紮一般,他真恨不得天立刻就黑下來,自己好親自到江寧府牢內去察看一個究竟。
  他推開門,走到院中,卻見本店的一個夥計,正在墻上張貼一張紅紙。
  那夥計一眼看見了飛鴻,突然笑道:
  “相公,天下也有這麽好賺的錢,你看奇不奇,貼一張給一兩銀子,嘻!”
  飛鴻微微一笑道:“一定是要緊的公文了?”
  那夥計貼好了一張,手裏還拿着一張,就回過身去搖頭笑道:“纔不是公文呢,相公你一看就知道了,是一張尋人的告示。唉,天下竟有這種事!”
  飛鴻懶散地走過來,隨便的嚮那張紅紙上看了一眼,誰知這隨便的一眼,卻使得他心中一動,因為他看見那紙條上好像有一個“郭”字。
  當下他凝目細看了看,衹見上面核桃大小的字寫的是:
  “尋郭飛鴻。
  如有仁人君子知其下落者,請速至本城‘仁風’老店聯絡,定重酬,絶不食言。”
  飛鴻不由暗吃了一驚,卻見那個夥計,還在張貼第二張,就喚道:“喂,夥計,你過來!”
  那夥計忙轉身道:“相公有事麽?”
  飛鴻劍眉微皺道:“這告示是什麽人要你貼的?”
  夥計笑道:“相公,是這麽回事,前幾天仁風店裏來了個生病的女人,她的病勢大概不輕,是她寫了這麽些紅紙條子,先是在仁風店貼了幾張,找這個姓郭的,後來沒有消息,那個女人急了,又命人在每一傢店裏都貼兩張,仁風店的小夥計跟我要好,就把這二兩銀子的油水送給我了。”
  飛鴻怔了一怔,道:“這女人是什麽樣子?”
  夥計搖了搖頭,笑道:“這女人我沒見着,不過二羊告訴我說長得很不錯,留着長頭髮,可真有錢哪。”
  說到此,啞聲一笑,道:“我看這個姓郭的八成是她的漢子!媽的,真他媽的傻瓜,這種老婆還捨得丟?”
  飛鴻不悅道:“不要鬍說八道!”
  這夥計呆了一下,翻着小眼睛吶吶地道:“相公你問這些幹嗎?你認識她呀?”
  飛鴻冷冷一笑道:“你帶我去仁風店,我要見見這個人!”
  夥計一怔道:“不行,聽說這女人病很重,除了那姓郭的本人,她任何人不見,這幾天連大夫給她看病,她都不讓進去!”
  飛鴻鼻中哼了一聲道:“這麽說我就更要見她一見了,你不要多管,快帶我去!”
  店夥計嘆了一聲道:“好吧,等我貼好了這一張!”
  飛鴻伸手拉他道:“不用貼了,快帶我去!”
  這夥計差一點摔了一個跟頭,嚷道:“別拉別拉,我的大爺,你是想招這門親是不是?”
  說罷,他就帶着郭飛鴻走出了客棧,用手一指對街道:“哪,那不就是仁風店,小的還有事,大爺你自己去吧!”
  郭飛鴻大步過街,一進仁風客棧,就見一個毛頭小夥子,正拿着幾張紅帖子,笑嘻嘻地往外走,郭飛鴻嚮他招手道:“二羊,你過來!”
  小夥計怔了一下道:“咦!你怎麽知道我叫二羊?誰告訴你的?”
  飛鴻冷笑道:“你不要再貼了,我知道那個姓郭的下落,你快帶我去見見那個女客人去!”
  二羊大喜道:“真的呀?”
  接着靠前涎臉笑道:“大爺,我帶你去,你可得分我一份賞錢!”
  飛鴻急於想知道這尋找自己的女人,到底是何許人,也就顧不得這小廝敲詐,當時順手賞了他一錠銀子,二羊樂得嘴都合不攏,立即轉身帶着郭飛鴻嚮後面走去,穿過了一個四合院,來到了東院的三間耳房前。
  這夥計二羊噓了一聲,對飛鴻道:“大爺,輕着點,這位小姐最是煩人吵!”
  飛鴻問道:“她姓什麽?”
  二羊搖搖頭道:“不知道,問她也不說!”
第二章 十面埋伏
  說完用手指了一下,道:“就是這一間。”
  飛鴻見門扉緊閉,窗戶倒開着半扇,由房內飄出一陣陣濃郁檀香味道,可知對方是一個性情文雅之人。
  二羊小聲道:“大爺,你自己進去吧,這兩天她脾氣不好,老愛駡人,你可別招她生氣。”
  說罷轉身而去,郭飛鴻猶疑了一下,就走上去在門上叩了兩下,室內立時傳出一聲冷笑,一個女子口音道:“你們這些夥計,就知道要錢……事情也辦不成,真正是討厭極了!”
  飛鴻咳了一聲道:“小姐可否開開門,在下有話奉告!”
  室內女人好似聽出語音有異,頓了頓道:“我已說過,不需要再看病了,大夫你去吧!”
  飛鴻冷笑道:“在下不是大夫,衹是見了小姐的尋人告示,來此應詢的。”
  室內女子立時“哦”了一聲,遂聽她道:“請進來,門並沒有鎖。”
  飛鴻口中應了一聲,就推門而入。
  室內光綫很是昏暗,一張大木床上,倚欄坐着一個面色青白,下巴尖瘦的女人。
  這女人頭髮很長,披散在兩肩上,在前額上用一根白色的帶子緊緊紮着,她上身穿着一件寬鬆的黑綢單衣,自胸以下,覆蓋着一層白色單被,整個人看過去是異樣的軟弱。
  在她床邊一張榆木長幾上,放置着一個藥罐,另外還有一雙寶劍並排放着,飛鴻立時就明白對方必定是一個身懷武技的江湖女子!
  衹是這個女人的臉,卻是陌生得很,他確信自己不認識這個人,心中不覺有些奇怪。
  黑衣女乍然看見郭飛鴻,面上也微微現出一些驚異,她點了點頭,冷漠地道:“先生請坐下談!”
  飛鴻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來,微微笑道:“在下因見告示上,小姐要找尋郭飛鴻這個人,不揣冒昧來訪,不知小姐找郭飛鴻有何高教?”
  黑衣女一雙黑亮的眸子,在他身上一轉,脫口道:“你就是……郭飛鴻?”
  飛鴻點了點頭道:“不纔正是!”
  瘦女人青白的臉上帶出一絲笑容,籲了一口氣,微微頷首自語道:“她的眼力果是不差!”
  聲音很小,飛鴻根本聽不見,忙問:“小姐說什麽?”
  黑衣女子搖搖頭,慘笑道:“沒什麽,今日找到了你,我的心也可以放下來了。所謂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郭相公,在我床前衣櫃裏,有一包東西,乃是我一個朋友托我面交你的,麻煩你自己拿一下吧!”
  飛鴻怔道:“小姐莫非身子有病不成?”
  黑衣女苦笑道:“不要緊,你快去拿吧!”
  飛鴻依言打開櫃門,果見一個布包,其上還置有一口劍和一封信。
  郭飛鴻伸手拿起了那口劍,不由神色一變道:“哦!是鐵娥托你轉交我的……”
  瘦女人冷冷一笑道:“我不認識什麽鐵娥銅娥的,你看過那封血書就明白了。”
  飛鴻嚇了一跳,趕忙把那封血書打開,匆匆看了一遍,禁不住神色一變,道:“原來是唐霜青。果然是她!”
  瘦女人鼻中哼了一聲,一雙失神的眸子,在飛鴻身上轉了一轉,有氣無力地道:
  “現在她就要問斬了,你難道忍心看着她死?”
  飛鴻左右看了一眼,見並無外人,纔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苦笑道:“還未請教小姐貴姓?”
  瘦女人慘笑道:“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唉!這也難怪……我姓盛,單名一個冰字,與唐姑娘乃是患難之交……郭先生,你可明白了?”
  飛鴻見她說話時,那青白的瘦頰上,浮起了兩片紅暈,似乎有些羞澀,可是她的話,仍然令郭飛鴻有些摸不着頭腦,他疑惑地道:“盛小姐,你們是在……”
  盛冰閉上了瞳子,兩滴淚水滑頰而下,她點了點頭道:“不錯,我們是在蘇州牢獄裏結識的……若不是她,我衹怕到死也出不來。”
  “……唐霜青救了我出來,我卻救不了她,而眼前,衹怕我們就要永遠分離了!”
  飛鴻一驚道:“小姐是說……”
  盛冰睜開了眸子,癡癡地望着他,含着微笑道:“千怪萬怪,衹怪我學藝不精,郭相公既是她的朋友,我也不便相瞞……”
  她面上帶出了一種凄苦慘痛的笑容,道:“在至江寧的驛道上,我曾去救過他,可是她個性倔強,竟是至死也不肯隨我逃出。無奈,我衹有暫時退開,不想中了捕頭曹金埋伏的火藥擡槍,受了重傷……”
  飛鴻冷冷一笑道:“原來如此,小姐義行,實在令人佩服,但不知傷在何處?”
  盛冰搖了搖頭道:“我方纔說得太過重了,其實也並不十分嚴重,現在郭相公來了,我已放心了!”
  飛鴻皺了皺眉道:“可是你的傷卻要治好,我先去為你找一個傷科大夫來,有話慢慢再說。”
  盛冰搖頭道:“郭先生你回來,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你要知道,後天……她就要問斬了!”
  飛鴻呆了呆,冷笑道:“我知道,我一定設法救她出來就是!”
  盛冰忽然冷笑道:“你一個人去太危險,再說牢房在哪裏,你也不知道。”
  飛鴻右手緊緊握拳道:“我可以去劫法場!”
  盛冰呆了一呆,雙目眯成了一道縫,笑道:“對!我們可以去劫法場!”
  飛鴻目註着她,搖頭嘆道:“盛姑娘,恕我掃你的興,你傷成這個樣子,是不能去的,我一個人足夠了!”
  盛冰忽然揭開了被子,自床上一挺而下,道:“你看我身手不是很好?我可以同你一塊去,多一個人幫忙,總是好的。”
  飛鴻想了想,皺眉道:“你真的受得了?”
  盛冰點頭道:“我要去見她,而且還有話告訴她,我受得了……你放心!”
  飛鴻苦笑了笑道:“好吧!其實你不需要去的,你有什麽事,我為你轉告她也是一樣!”
  盛冰又坐到床上,搖頭道:“不!這些話衹能我對她說!”
  飛鴻實在弄不清這盛冰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對方既一再堅持,他也無話可說,當時冷笑道:“盛姑娘,你的熱情,實在可感天地,你一定要去,我自是無法攔阻,衹是那火藥擡槍的厲害……”
  盛冰鼻中哼了一聲,道:“郭相公不必為我擔心,我是一定要去的。”
  飛鴻想了想,道:“好吧,那麽後日我來找你一起去就是了!”
  盛冰面上帶出了笑容,點頭道:“一言為定!”
  飛鴻也道:“一言為定!”就嚮着盛冰欠身一禮,獨自推門去了。
  盛冰待他去遠之後,側耳聽了聽,纔把房門關好,咬着牙又睡倒床上,她把纏在下身的鹿皮裙揭開,整個的下身均為鮮紅的血浸滿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倔強,她也知道自己這條命將不保,可是卻有一種“道義”
  感驅使鼓舞着她,她深覺惟有自己親眼看着唐霜青被救出來,才能安心,纔死得瞑目。
  黎明,人群嚮着江寧鬧市“老虎坪”涌去。
  這地方被指定為正法犯人的“臨時法場”,其所以選擇在如此鬧市斬殺人犯,含有告戒的意味,是十分明顯的。
  郭飛鴻來到了“仁風”客棧,卻見盛冰早已把自己裝扮好了,她穿着一身黑,把滿頭的青絲,用一方黑色絲帕緊緊地紮住,一雙短劍交插地緊貼在背後,確實較那一天顯得精神抖擻多了。
  飛鴻抱拳道:“盛姑娘久等了!”
  盛冰今日顯得很興奮,她那青白的臉,在晨起時,已事先上了一層很濃重的胭脂,所以看上去,紅紅的,除了顯得瘦一些外,你不會發覺出她是一個掙紮而起來的垂死之人。
  二人將行之際,盛冰又在身上加了一件玄色的長披風,如此一來,背後的雙劍就自然被掩蓋了起來,她對郭飛鴻道:“我們現在就走吧!”
  飛鴻默默地點了點頭道:“姑娘可有馬?”
  盛冰怔了一下道:“老虎坪離此很近,我二人步行一刻就到,何必還要騎馬?”
  飛鴻冷冷一笑道:“姑娘你也以為是在老虎坪行刑不成?你受騙了!”
  盛冰張大了眸子道:“怎麽?難道……”
  飛鴻道:“昨夜我已到衙門去了一趟,我們差點上了大當!”
  盛冰問故,飛鴻纔冷笑了一聲道:“老虎坪午時間斬,是官府的一個幌子,事實上,唐姑娘今晨天不亮就被提解到了‘虎爪山’,所以我們現在要趕到‘虎爪山’去纔行!”
  這番話聽得盛冰如同木雞似地呆住了,頓了頓,她冷笑道:“好一手瞞天過海!”
  郭飛鴻憤憤地道:“這個主意,是那雙刀米文和想出來的,這廝因為姑娘上一次攔道打劫,已嚇破了膽,這一次怕姑娘再劫法揚,纔想出了這個辦法。他們在虎爪山,已請來了六桿擡槍,出動了三百官兵嚴守法場,所以這一次是非同小可!”
  盛冰微微一笑道:“郭相公,你害怕了麽?”
  郭飛鴻本是想阻止她前去,卻想不到她反倒來了這麽一手,當時真有些啼笑皆非,他所以不想要盛冰參加劫法場有兩個原因,第一是見她身子衰弱,還有傷,她雖然極力支撐,看來總是可慮;第二,法場內外戒備森嚴,尤其厲害的是火藥槍,自己一人,尚可如意進出,要是加上了她,可就不敢斷定此行成敗了!
  他雖然有了這兩點顧慮,卻也無法出口,因為盛冰個性是那麽強,再說,她與唐霜青之間,究竟還有什麽要緊的事,郭飛鴻也不清楚。
  此時聞言,郭飛鴻衹得點了點頭道:“盛姑娘,我是擔心你的身子……”
  盛冰低頭冷冷一笑道:“郭相公,你不要擔心我,人總是難免一死的,有什麽好怕的,生死有命,我們走吧!”
  這幾句話,倒使飛鴻十分欽佩,一個姑娘傢能有如此氣魄,實不多見!
  二人步出客棧,招呼夥計帶馬,上馬直嚮大街飛馳而出。
  途中郭飛鴻手指前方道:“虎爪山由此而去,尚有五裏路,我們要加快,姑娘可受得了?”
  盛冰一笑道:“你放心,十裏也不妨事!”
  說着雙足一磕馬腹,座下駿馬潑刺刺直衝而前,飛鴻那一匹“赤兔馬”乃是名種,是在漢中時以百兩銀子購得,腳程極快,比之盛冰所騎的那匹有過之而無不及。二馬這一陣疾馳,很快已穿出了這條大街!
  這時正是早市時候,按說街上行人稀少,可是今日卻是大大的不同了,各處聚集來的人群,把“老虎坪”這塊鬧市中心擠了個水泄不通。
  二人行馬至此,但見一行兵卒,虛張聲勢在現場維持秩序,正中一方紅紙,張貼在木柱上,上寫“法場”兩個大字。
  郭飛鴻微微冷笑,帶馬側行,好容易纔衝了出去,回頭看盛冰卻用馬鞭子抽打着一個油頭少年。
  原來那少年欺侮盛冰一個少女,在人群裏混上來揩油,不想豆腐沒吃着,卻挨了一頓暴打,被盛冰手裏的鞭子抽了個皮開肉綻,抱頭鼠竄而去!
  四周的人,齊聲叫起了好來,也有人嚷道:
  “喝!好厲害的小娘兒們,拿鞭子亂抽人!”
  “把她給拉下來!”
  “媽的!哪裏來的這麽一個女人,把她拉下來!”
  人群自四面八方涌了上來,盛冰人馬,真是寸步難移,惱得她火起,手中馬鞭雨點似地落下,四處抽打着行人。
  郭飛鴻在人群之外,眼見她陷於睏境,卻是莫可如何,無奈之下,他翻身下了馬,口中喚道:“姑娘不要打,喂!喂!藉光!藉光!”
  盛冰這時嬌叱連聲,鞭下如雨,那匹座下的駿馬,更不時地人立雙蹄,唏聿聿長嘯,嚇得四側人群更是亂叫不已。
  猛可裏,一個白衣人嚮着馬前欺到!
  這人頭上戴着一頂編花的大草帽,帽沿下垂,遮住了上額,盛冰一聲嬌叱道:“滾開!”
  手中皮鞭“刷”一聲嚮這人頭上抽去。
  白衣人右手一翻,一擡頭,盛冰這纔發現到,這人竟是一個清秀絶塵的妙齡少女,不由心中一動,再想抽手已是不及,衹聽“噗”一聲,手中皮鞭已為白衣女子抓在了手中。
  遂聽她鼻中一聲哼道:“你也欺人太甚了!”
  話聲中,玉手一帶,盛冰在馬上的身子,驀地一栽,差一點由馬上掉下來,她手裏的馬鞭,卻已到了那白衣女子手中。
  四下人群一聲喊好,一齊嚮着盛冰身前撲來,可是那位頭戴草帽的白衣少女,卻左右手同時一翻,已把來犯的人俱都推開一邊!
  盛冰正是又怒又奇的當兒,白衣女仰臉一聲冷笑道:“我知道你有要緊事要辦,可是也不能隨便打人!快走吧!”
  說罷右手一抖,手中的皮鞭蛇也似地嚮着盛冰面上飛來,盛冰操手接住,怔然道:
  “你是誰?”
  白衣女望着她衹冷冷一笑,正要答話,忽見郭飛鴻擠進來,她驀地把頭一低,一路分着人群嚮一邊去了!
  飛鴻擠到了近前,道:“姑娘快走吧!”
  二人迅速地離開了人群,馬上的盛冰早已汗下如雨,她在馬上嬌喘聲聲,一面冷笑道:“方纔那白衣子女是誰?郭相公可認得她?”
  飛鴻一怔道:“在哪裏?”
  盛冰趕忙回身,衹見陽光之下萬頭攢動,哪裏還能看到那白衣女子的影子,不由嘆了一聲道:“奇怪……”
  接着遂把方纔情形說了一遍,郭飛鴻頓時呆了一呆,冷笑道:“姑娘這麽一說,我自然知道了,想不到,她竟然也來到了這裏!”
  說時,面上浮上了一層凄涼之色。
  盛冰鼻中哼了一聲,道:“我雖然不想知道你們是什麽交情,可是這女人是誰,我倒是要知道一下!”
  飛鴻冷冷地道:“冷劍鐵娥!”
  盛冰神色一變道:“啊!”
  飛鴻翻身上馬,喟然一聲長嘆,道:“此人神出鬼沒,不必再去管她,我們救人要緊!”
  實在是這幾個月來,鐵娥吊足胃口,幾次三番欲見又離,使得郭飛鴻一想起她來,真是又恨又惱,所以這時得知她來了,也就賭氣不再理她。
  盛冰一隻手按在皮鞍上,藉以支持住搖晃的身子,經過方纔的一陣打鬥,她下身失血極多,可是她竟是死命地撐着,絲毫也不現出疲憊的樣子。
  漸漸離開了鬧市,飛鴻當先一馬如竜,盛冰也策騎如飛,二人一陣疾馳,約有半炷香的時間,已來到了所謂的“虎爪山”這個地方。
  其實所謂的“虎爪山”並不是一座真正的山,不過是一處較高的黃土坡子罷了,因為這片士坡地勢狹而長,分為四股,遠遠看去,很像是一隻大的虎掌,故而得名。
  平日,這地方是極為冷清的,在生滿了緑草的坡地上,衹有十來戶人傢,山溝邊,有一個燒磚瓦的土窯,煙筒裏永遠冒着黑煙兒。
  可是今天的情形,顯然是不同了,二人馬匹尚未來到近前人已看見不少頭戴紅纓帽的差人,在附近來回地走着,郭飛鴻勒住了馬,嚮盛冰點點頭,二人下了馬。
  眼前開着一傢小茶棚,賣茶的,是一個老掉了牙的老太太,飛鴻同盛冰牽馬過來,那老太太咧嘴笑道:“客人要喝茶嗎?”
  飛鴻答應了一聲,同盛冰進了茶棚,棚內不過擺着五六張椅子,十分簡陋,這茶棚除了賣茶,還賣炒米糖和麻糖餅,飛鴻一樣要了一小碟,就和盛冰坐了下來。
  這時走過來一個跛足的小子,流着鼻涕,把二人的馬牽往一旁草地裏,老太婆笑着迭上了兩碗茶,忽有一個左嗓子的人道:“給我也來一碗!”
  那是一種極刺耳的雲貴土音,加以來人又是左嗓門,聽在耳中,把人嚇上一跳。
  飛鴻和盛冰都怔了一下,擡頭一看,不知何時,這小棚前,已站定了一個瘦高白皙的落拓老文士。
  這人乍看過去,就好像一個走方的測字先生,一身灰白的長衣,其上沾滿了灰塵,頭頂上,就像是掉了毛的禿老鷹一般,看起來也是怪不得勁。
  飛鴻看了這人一眼,卻見對方齜牙嚮着自己一笑,一面邁步走進茶棚,一面口中吶吶道:“夏天天氣熱,扇子茶水是少不了的!”
  說着一屁股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由袖筒裏抖出了一柄扇子,“刷”一聲打開,呼啦呼啦地扇着。
  飛鴻細看這個人,細長的一雙瞳子,似睜又閉,臉上氣色更是白中帶青,尤其是雙太陽穴上,綳出青筋,看上去真像是馬上就要挺屍的樣子,可是卻別有一種讀書人的書捲氣息。
  老太婆送上了一碗茶,老者接過呷了一口,就把身子倒在椅子上,嘴裏面咭咭咕咕,像是說話,又像是在吟詩。
  郭飛鴻見他長衫曳地,露出了血也似紅的肥綢長褲,男人這樣打扮的,倒還真不多見,正自疑忖不解,就聽得棚外傳來一陣馬蹄之聲。
  盛冰低聲道:“來了!來了!”
  在那黃土飛塵道上,馳來了一隊青衣差人,可是為首的一人,卻是身着紅袍,頭紮紅巾,打扮得不倫不類,一行人馬,轉瞬之間,便衝到了茶棚之前。
  為首那個紅衣漢子,忽地勒住了馬,偏頭嚮着茶棚看了一眼,大聲道:“喂,老婆婆,給咱送一瓶酒來!”
  飛鴻見這紅衣漢子,生得頭如巴鬥,眼似銅鈴,赤紅的一張臉上,兩腮生滿了寸許長的鬍子,根根見肉,他說完了話,自馬上一翻而下,大步走到棚口。
  那老婆婆口中答應着,由一邊桌上拿了一個瓷瓶,一面吹着那瓶上的灰,卻為那紅衣差人一上步,伸手搶了過去,大聲道:“老婆婆你發財了!”
  老太太呆道:“老爺你說……說什麽?”
  紅衣差人伸出蒲扇大手,把老婆婆嚮後面一推,那老婆婆頓時摔了個屁股墩兒,盛冰不由秀眉一挑,正要站起來,飛鴻忙伸手攔住她,搖了搖頭。
  卻聽得那紅衣差人哈哈大笑道:“媽的,老太婆你懂個屁,老爺我是紅衣劊子手,今天是來殺人的!哈……”
  地上的老婆婆嚇得直打哆嗦道:“啊……我的祖宗呀……殺……殺……人!大老爺饒命吧!”
  紅衣差人瞪着眼,往地上啐了一口,駡道:“媽的,誰要殺你呀!告訴你老太婆,老子今天是殺……”
  說到此,忽然把話頓住,一雙銅鈴大眼睛,嚮着棚內飛鴻等三人轉了一轉,嘿嘿一笑道:“說出來也不要緊,老子今天要殺的就是鬧得蘇州江寧滿城風雨的那個女賊,唐霜青。”
  這幾句話說得郭飛鴻心頭一震,不由擡頭又嚮他看了一眼,纔發現這“紅差”左手抱着一口用紅綢子緊纏着的大刀。
  這時其他的幾個差人都下馬走過來,嘻嘻哈哈地招呼着要茶,其中之一手指着“紅差”對老婆婆道:“老太婆,他喝了你的酒,你一定要發大財,今天他是財神爺,你可別得罪他。”
  那老婆婆嚇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連聲答應着,她那個跛了腿的孫子奔過來由後面搬椅子板凳,忙成了一片。
  飛鴻算計着時候已快接近,這時陸續又馳來了一列人馬。盛冰看了一眼,冷笑着嚮飛鴻小聲道:“擡槍隊來了,頭裏的那人就是米文和!”
  飛鴻擡頭望去,果見一行差卒騎在馬上,扛着沉重的白木大槍,為數約在十桿之多,為首一個紫衣差官,手抱雙刀,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郭飛鴻昨夜探衙時,暗中已見過此人,得悉他正是江寧府的大捕頭“雙刀”米文和。
  雙刀米文和威風凜凜地來到坡前,跳下馬來,叱了一聲令,擡槍隊沿着坡道兩邊散開來。
  這時一名差役跑到茶棚內高聲招呼道:“喂,賣茶的收攤子!”
  接着嚮棚內抱拳高聲道:“對不起各位,這地方奉命暫充法場,多多包涵,回傢去吧!”
  飛鴻示意盛冰,二人立時站起來,匆匆丟了些銀錢離座走出,卻見那睡在椅子上的窮酸,一骨碌跳起來哈哈笑道:“這可是熱鬧,我老人傢今天可是來對了,這個熱鬧非看不行!”
  他說罷嘻嘻哈哈地跑出了茶棚,卻嚮着土坡一邊跑去,這時附近的居民也都驚動了,紛紛聚集在黃土坡的另一邊,圍着要看場熱鬧。
  郭飛鴻同盛冰混擠在人群之中,正自焦急,忽見黃土坡道上黃塵翻滾,又來了兩行兵卒,正中夾行着一輛囚車,如飛而至。
  交睫之間,這輛囚車已來到了眼前,推車的是兩名黑衣大漢,健步如飛,二人推動那輛獨輪的囚車,真好比馬行一般的快。
  那輛囚車至坡前方始停下,立時有一隊手持倭刀的官兵一擁而上,把囚車團團圍住,雙刀米文和同着另外幾名捕快也都撤出了兵刃,擺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態勢!
  盛冰不由一挺身子,卻為郭飛鴻橫肩攔住,輕聲道:“不可妄動!”
  盛冰側目一看,纔發現兩處山坡上俱都架着擡槍,這東西的厲害,她是嘗過的,一時不禁黯然。但聽一陣枷鎖聲響,囚車被打開來,由車上攙下了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
  二人雖距離甚遠,可是一眼都能看出,這女人正是黑蝴蝶唐霜青,遠遠望去,衹見她面色慘白,雙目深陷,顯得異樣的憔悴,全身上下,五花大綁,背後樹立着的白紙牌上,書寫着:“斬,女賊唐霜青乙名”
  在微風裏人牌都發着微微的顫抖,郭飛鴻不禁一陣心酸,淌下淚來。
  唐霜青一出囚車,舉目四望了一眼,在她那慘白的面上,帶出了一片凄苦的笑容,似乎是在說:永別了,朋友!
  她表情是那麽鎮定,兩名差役左右扶着她,飛也似地嚮着場中跑去,鎖鏈子擦着地面,發出一片叮當之聲,原來她身上大刑,已是寸步難移。
  幾聲鳴鑼開道,八名手持梢棍的差人推開一些行人,高聲喧道:“大人到一一”
  緊跟着,坡前出現了一乘青頂八擡大轎,迅速地擡到了坡上,然後輕輕放下,轎前的青衣隨童掀起了轎簾,一名身着藍袍,頭戴烏紗翅帽的四品命官步下了轎子,圍看的人群起了一陣躁動。
  監斬女賊唐霜青,乃是本府一件大事,八方矚目,無怪乎府臺大人都要親自出動了。
  這位大人嚮前走了百十步,在一座臨時搭成的傘棚之內坐下來,差人獻上了茶,一連幾聲:“帶人犯”
  “帶人犯”
  鎖鏈聲中,唐霜青又為二人押到了傘棚前,那位知府大人也不知問了幾句什麽,就有人走上去,扶着唐霜青的手,在一張公文紙上打下了手模印子,然後犯人又被飛也似地押上了坡頭。
  但聽火槍“砰”的一聲大響,遠近一片肅然。
  穿着血紅衣服的劊子手,飛快地跑到了傘棚前面,麯膝叩了個頭,也不知說了幾句什麽,知府大人一揮手,紅差退身而下。
  這時候嗖嗖的野風,自側面吹過來,野草被吹得平貼地面,劊子手喝了一口酒,摔了酒碗,把抱在胸前、用紅布包着的大刀亮了出來!
  人群又是一陣騷動。
  米文和率人圍場,擡槍的火繩子一根根都亮着了,鳴槍第二響“砰!”
  郭飛鴻把戴在頭上的風帽,嚮下拉了拉,低聲道:“姑娘,是時候了!”
  一回身,他不由吃了一驚,原來已失去了盛冰的影子,飛鴻暗暗地咬了一下牙,心忖,糟了,她必定是衹身冒險先上了。
  想着,他雙手分着人群,一路嚮坡下走去,目光四處尋覓着盛冰,可是這時由四面八方來的人已不少了,雖不能與老虎坪那種亂擠的情形並論,卻也夠瞧的了,要想找一個人談何容易。
  郭飛鴻定了定心,微微一嘆自忖道:“盛姑娘,你不聽我言衹身犯險,衹怕要糟了!”
  他原本計劃,是要盛冰負責清理左邊那幾個差役,然後至後山備馬等候,把劫場重任由自己來作,看此情形她必是要衹身犯難,別說場內尚有擡槍十桿,即便是沒有,以她目前負傷情形,焉能如此大膽硬來。絲毫不作退路打算?在擡槍的威力之下,她性命休矣。
  想到此,郭飛鴻不禁興起了一片傷感。
  這時時機緊促,已不容許他再去計劃佈置退路,他這時衹有先下手劫法揚,一切聽天由命了。
  人群鴉雀無聲,靜候着火炮三響,大刀一落。
  唐霜青寧死不跪,她正正坐在一塊青石板上,山風飄起了她披散的頭髮……
  郭飛鴻足下一點,一聲叱道:“刀下留人!”
  可是在他騰身而起之前,盛冰已由一堵山石之上飄身而下,她口中同時發出了一聲長嘯。
  這女人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好大膽子,瘦削的身軀嚮下一落,厲呼道:“唐霜青我來救你!”
  呼聲中,右手長劍嚮外一揮,已斜劈在劊子手右肩頭上,那名劊子手一聲慘叫,整個右肩全被劈了下來,身子一歪,倒在血泊之中!
  盛冰身子一轉,面如金紙,尖叱道:“快跟我走!”
  唐霜青一見是她,不由嚇呆了。她驚慌地站起來,道:“姐姐……你……”
  雙刀米文和以及三名捕快,已自左右斜撲而上,口中大吼道:“大膽的女賊,你又來了!”
  他口中如此喝叱着,手中雙刀,已嚮着唐霜青頸上落到,其他三人聯合迎上了盛冰,使得盛冰一時脫身不得。
  他們這一手確實厲害,偏偏唐霜青一見盛冰到來,已知道她又是存心來救自己,雖然十分感激,可是她求死之心早定,米文和刀到,她非但不躲,竟然以身迎去,她要趕快的死了,以絶盛冰救援之念,及早逃去!
  但就在米文和刀方遞出,將落未落之際,空中一聲叱道:“去!”
  陡然間,一股絶大的風力迎面而至,米文和尚未辨別出來人方位,便覺得面門上一陣發麻,身子咕嚕一聲倒了下去,頓時了賬!
  唐霜青自問必死,不意又出奇兵,驚嚇之下一打量來人,乃是一個魁梧英俊的青衣少年,匆忙中她冷冷一笑道:“你是誰?何必多管我的閑事!”
  來人身子嚮前一撲,已到了她身邊,道:“霜青,是我,郭飛鴻!”
  唐霜青眼睛一亮,這纔認出了來人是誰,她衹覺得內心一陣顫抖,羞、喜、狂、悲……
  嬌軀一晃,頓時昏倒塵埃。
  郭飛鴻左手一抄,已把她抱在了懷中,口中急聲道:“盛姑娘,退!”盛冰寶劍一轉,又為她剁倒了一個,瘦軀一躍,竄身而起,嚮着一面石坡上掠去!
  郭飛鴻大吃了一驚,高叱道:“小心!”
  “小心”二字方一出口,衹聽“轟!轟!”兩聲,盛冰在空中的身子一陣顫動,直直地落了下來!
  郭飛鴻驚呼了一聲,己騰身過去,口中道:“姑娘快隨我走!”伸手就去扶她起來。
  盛冰猛地由地上一竄而起,衹見她滿面鮮血,形同鬼魈一般,怪聲笑道:“我自己會走!”
  飛鴻這時右掌平吐,凌厲的掌力,把左右同時來犯的兩名捕快雙雙擊了出去,他身子起似一縷青煙,已拔到了山坡之上。
  兩名擡槍手正在點着火繩子,火花噗噗響着,郭飛鴻一聲斷喝,右掌竪着嚮外一送,但聽得“咔喳”一聲大響,兩名槍手連人帶槍,俱都飛起了半天,摔下坡去!
  人聲鼎沸之中,一排弓箭手飛撲而上,弩矢如雨,郭飛鴻夾着唐霜青身輕如燕,足可確保無慮,可是他擔心的是身後的盛冰。
  眼看着盛冰迎着飛來的箭矢,怕不要被射成了蜂巢一般,郭飛鴻正要奮死折回來救她,這當兒,陡地一蓬碎石自黃土丘上飛到,不偏不倚,正迎着了射來的怒箭,一陣亂響,射來的箭,全數都散落在地。
  盛冰註目一看,土坡上“刷”地掠起了一條人影!起落之間,已到了她的身前,現出一個頭戴草帽身着黑衣的少女來。
  盛冰一眼認出了來人正是方纔在鬧市上,手奪自己馬鞭的那個少女,她不由呆了一下道:“你……你是鐵娥!”
  來人一聲冷笑道,“是又如何?”
  說時又有一排弩箭射了過來,鐵娥一聲嬌叱,十指疾出,發出了一把金錢,一陣叮當聲中,來箭又全數落墮下來!
  盛冰身子奮力一竄已拔上了土坡,手中劍又砍倒了兩名官兵,但見火光一現,又是“轟”地一聲,盛冰身子晃了晃,倒翻了下來。
  冷劍鐵娥一擡手,接住了盛冰落下的身子,但見盛冰全身上下幾乎都成了馬蜂窩一樣,整個都彼鮮血染紅了。
  鐵娥身形倏地縱起,衹聽得又是一聲槍響,可是鐵娥似早有了準備,她身子方一沾地,猛然就地一滾,嘩啦一陣鐵砂子響聲,竟是打了個空。
  這時郭飛鴻左手夾着唐霜青,有如神兵天降,已然落在了官兵陣內,隨着他掌力到處,大部官兵有如西瓜似地被拋了起來!
  一名擡槍手纔要點起火繩,已為飛鴻趕上來,這名官兵來不及放槍,掄槍就打,郭飛鴻右手平空一切,使了一手“凌空裂帛”的絶功,“咔喳”一聲,白木黃銅的槍身竟被劈成了兩段。
  郭飛鴻毫不遲疑,快如星丸跳擲般地起落着,他所撲擊的每一處地方,都是擡槍設伏之處,一些官兵被打了個七零八落,混亂之中,已殺出了一條血路。
  黃土坡前,拴着十數匹軍馬,郭飛鴻猛撲而上,飛身跨上一匹,撥馬頭正要去找尋盛冰,卻見一個白影子自空而降,不偏不倚地,正飄落在另一匹馬馬鞍之上。
  飛鴻定睛一看詫異道:“鐵娥……”
  鐵娥揚起了那張清水臉,望了望他,十分凄苦地道:“她死了。”
  說罷低下頭,凝視着懷抱中的盛冰,郭飛鴻這一驚,真像是全身都凝固了,定了定神,纔道:“快走!”
  兩匹馬載着四個人潑刺刺地衝出去,迎着當頭的烈日,飛快地疾馳着,歸途中,他們來不及說話,衹是拼命地策馬。足足馳了有一盞茶時間,眼前來到了一片松樹林子,郭飛鴻在林前勒住了馬,飄身而下!
  他把唐霜青平放在草地上,抽出了那口“殘月劍”,衹一撩,“嗆”一聲,已把唐霜青手上鎖鏈斬斷,然後又陸續斬開她足上的鏈子,取下了枷鎖,唐霜青衹是皺着眉,還沒有清醒過來。
  郭飛鴻回過身,註目着鐵娥,喟然嘆道:“姑娘……謝謝你。唉!盛姑娘死得好慘!”
  鐵娥自馬上飄落地面,沉默了一下,把盛冰的屍體平放下來,擡頭道:“她是誰?”
  說着手指了盛冰一下,飛鴻苦笑着搖了搖頭道:“其實我也不清楚,衹知她姓盛名冰,和這位唐姑娘乃是患難之交!”
  鐵娥擡起一隻皓腕,在眼角抹了一下,她嚮來是不輕易流淚的,今天竟然哭了!
  飛鴻一驚道:“你怎麽了?”
  鐵娥搖了搖頭,半天才道:“人生能交到如此義烈的朋友,真正是難得。”
  言罷她解下了一領披風,蓋在了盛冰身上,然後站起來道:“我走了!”
  飛鴻呆了一呆道:“你……”
  鐵娥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足尖,發了一會兒呆,接着她目光轉嚮唐霜青,道:“你好好照顧她,代我問一聲好就是了!”
  飛鴻冷冷一笑道:“我知道,你是討厭我!”
  鐵娥癡癡地看着他,苦笑道:“隨你怎麽想吧,再見!”
  隨即轉身欲待上馬,忽又轉過身來道:“這位盛姐姐臨終之時,要我轉告唐霜青,不要忘記為她報仇!”
  飛鴻漠漠地道:“報什麽仇?”
  鐵娥搖了搖頭:“她沒有說。”
  她那張雪白的臉,迎着目光,泛出了一些情意,剪水雙瞳依戀地在飛鴻身上轉了轉,終於由牙縫裏綳出了兩個字:“再見!”
  倏地飛身縱上了馬,郭飛鴻上前一步道:“且慢!”
  鐵娥背着身子輕嘆了一聲道:“你還有事麽?”
  飛鴻思之再三,恨聲道:“小娥……你是决定離開我了,可是?”
  鐵娥點了點頭,飛鴻冷笑道:“當初我送你的那口劍,你竟轉贈給了別人,可見你……”
  鐵娥忽然回過身來,秀肩一挑道:“我怎麽樣?”
  飛鴻此刻既感傷於盛冰的去世,又痛心於鐵娥的無情,一時不禁氣往上衝,驀地朗聲道:“好,鐵姑娘,你既如此,我郭飛鴻也不是無恥之輩,非纏着你不可,很好!”
  說到這裏,面色已是一片鐵青,鐵娥不禁呆了一呆,衹見她銀牙緊咬,玉手指着飛鴻簌簌顫抖道:“你……我一輩子也不要看見你!”
  猛地掉過了馬頭,如飛而去。
  郭飛鴻伫立如木,一直目視着鐵娥人馬消失。
  這一霎時,他感到血液怒脹,幾乎整個身子都要炸開了,眼前的空氣,更令他感到窒息!
  “鐵娥”他忍不住怒吼了一聲:“你這無情無義的人!”
  衹見他雙掌一分,充沛的掌力,把一棵巨鬆攔腰劈為兩段,一時枝飛葉揚,可是如此並不能發泄他內心的悲恨,慢慢地,他感到了更深的悲哀!
  漸漸地,他垂下了頭,把身子坐在一塊石頭上,他意識到一種冷漠遭人遺棄的感覺!
  “喔!”一聲柔弱的出息,發自身側。
  飛鴻嚇了一跳,回身一看,不禁啞然失笑,自己是救人來的,卻把救來昏迷未醒的人置於一邊,幾乎忘記了是怎麽回事!
  卻見唐霜青在草地上翻了個身,睜開了眼睛,她忽然坐了起來道:“咦?”
  飛鴻走過去,漠漠地道:“姑娘,你得救了!”
  唐霜青目光接觸到他,止不住粉面通紅,垂下了頭道:“是你救了我?”
  飛鴻輕嘆了一聲道:“姑娘,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你又何必如此,要知道人死不能復生!”
  唐霜青身子一側,趴在了一棵松樹上,竟自嗚嗚地哭了起來,飛鴻心中難受,卻也無法勸她什麽!
  唐霜青哭了一會兒,纔抽泣着道:“郭兄!你何必要救我,讓我死了多好!我真沒有臉見你,我是一個賊!”
  “你不是賊!”飛鴻冷冷地道:“過去你所作所為,那並不能怪你,你是為人所迫。”
  唐霜青淚眼望着他,吶吶道:“你不怪我?”
  飛鴻搖搖頭,唐霜青面上立時彌放出一片柔情,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日以來,她夢想着見一見他,和他說些什麽,這個願望今天竟達到了,那該是多麽令人振奮欣悅的一件事?
  可是,人真是奇怪……這一霎間,她反倒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忽然:她吃了一驚道:“那……是什麽?”
  飛鴻不由心頭一寒,苦笑道:“姑娘,那是盛姑娘的屍體,正等着你來處置呢!”
  唐霜青腳下一軟,一交跌倒在地,一時面色慘變,淚下如雨,她猛地翻身躍起,撲過去道:“盛冰……盛冰……”
  郭飛鴻默默地道:“姑娘還是不要看的好,她……”
  可是唐霜青哪裏肯聽,早已把覆在盛冰身上的披風揭開來,當她目睹到盛冰那種慘相,忍不住“哇”一聲大哭了起來。
  她緊緊抱着盛冰的屍身,用力地搖着:“姐姐!姐姐!你死得好慘,我可憐的姐姐……”
  驀地她跳起身來,瞪目道:“我要去為她報仇,把那些人都殺了!”
  飛鴻伸手攔住她道:“不必了,姑娘,我已經為她報過仇了!”
  唐霜青望了他一下,由不住又整個地倒在他身上痛哭了起來。郭飛鴻木然立着,一時不知所措。唐霜青哭得那麽傷心,這長久日子以來,她受的委屈實在太多了,新愁舊恨一齊翻出來,衹哭了個肝腸寸斷,聲嘶力竭。
  飛鴻衹是直直地立着,他很想安慰她幾句,可是卻不知如何出口,並且他也想到,這種淤積在內心的哀傷,不如讓她一次發泄出來的好。
  唐霜青一直哭了很久,纔止住了悲聲,她慢慢脫開了飛鴻懷抱,紅着臉道:“對不起……看,把你衣裳都弄濕了!”
  飛鴻苦笑道:“如果這樣能使你心情好一點,又算得了什麽?姑娘,來,我幫着你,快把盛姑娘埋了吧!”
  唐霜青點了點頭,禁不住又落下淚來,道:“她死得太慘了,是我害了她……”
  飛鴻嘆道:“姑娘也不要自責太甚,生死有命,盛姑娘為知己者死,她不會有什麽怨尤的,有如此義節的朋友實在也足堪自慰了!”
  唐霜青落淚道:“可憐她還是一個小姐出身,她的命太苦了!”
  郭飛鴻忽然想起鐵娥所說之言,就轉告唐霜青道:“這位盛姑娘臨終時,有話轉告你,要你代她報仇,姑娘可知道是怎麽回事?”
  唐霜青點了點頭道:“這件事我知道,我不會使她失望的!”
  飛鴻見這片松樹林子占地極大,一面是巍巍青山。另一面則是平廣的稻田,他就提議道:“我去找一些木材,作個棺材,就把她安葬在此吧!”
  唐霜青傷心地道:“這應該是我的事,怎能勞動你!”
  飛鴻也不理她,徑自嚮樹林中行去。在林子裏找了一棵古鬆,就用劍把它砍倒下來,他內功玄奧,已入化境,那口“殘月劍”更是鐵先生隨身不離的寶刃,削鐵如泥,更遑論普通的樹木了!
  因此郭飛鴻運劍削木就像切豆腐一般地省事,他一面削着木頭,內心卻想着眼前的事,忖道:“此間事完後,我還是盡快離開的好!”
  想到了唐霜青的嬌柔,再反過來想一想鐵娥的冷漠剛強,內心更有說不出的感慨!
  這件事他真沒有想到最後會落得如此結果,看來鐵娥的感情是沒有希望輓回了,以目前情形看,自己也衹有辜負恩師那番盛情,運慧劍斬卻情絲了。
  一想到鐵娥,他內心真是其亂如麻,自己作事一嚮是提得起放得下,可是對這個姑娘卻是大大的不然,對於如此一個和自己在感情上有過深切相關的少女,怎能說一聲“算了”就可了事?
  郭飛鴻腦子裏反復想着,心中有說不出的痛苦,可是事已至此,還能如何?
  不知何時,唐霜青已站在他身後,她靜靜地伫立着,用那雙哭腫了的瞳子,註視着他,面上現出一片癡迷。他忽然轉過身來,二人目光不自禁地對在了一塊兒,他趕忙把目光轉在了一邊,含笑道:“姑娘看這口棺木,尚合用麽?”
  唐霜青在他身前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輕嘆道:“郭兄非但是我的救命恩人,就是對這位盛姐姐來說,亦是恩重如山!”
  飛鴻搖頭道:“不要這麽說,我們身為武林道上人,是應該如此的,唐姑娘,你不要氣餒,人生都有些不如意的事,過去的就算了,你要打起精神好好地活下去!”
  唐霜青咬着唇,點點頭道:“謝謝你……”
  飛鴻苦笑了笑,道:“人生最幸福的是自由自在,不要使自己牽挂上些什麽,對於得不到的東西,更不要去夢想……”
  他純粹的是因自己的遭遇有感而發,可是唐霜青聽在耳中,卻不由得玉面一紅,慢慢垂下頭來!
  郭飛鴻悶悶不響地,繼續用小刀削着棺木,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道:“行了,我們把盛姑娘裝殮進去吧!”
  二人走出樹林,這時盛冰遺體,已經過唐霜青整理,身上的血跡,也都洗淨,唐霜青還把自己的外衣,為盛冰穿上,衹是那張原來清白的臉,已為鐵砂子彈打成了千孔百洞,皮開肉裂,卻是再怎麽也好看不了,唐霜青用一塊布纏在盛冰面上,二人輕輕把她擡放到棺材裏,大小倒也合適,雖然式樣過於簡陋,可是如此情況下,已是很難得了。
  二人又忙了半個多時辰,纔把棺木下了土,唐霜青還在她墳前做了一塊碑,一切就緒之後,已是午後時分。
  唐霜青在墳頭又痛哭了一番,經郭飛鴻再三的勸說,纔止住了悲傷,她揉着眼睛,兀自坐在一邊發着呆。
  飛鴻尚記得當年在蘇州“寶華班”第一次見她時的情形,那是何等的絶代姿容,和此刻的蓬頭淚面,消瘦憔悴,該是多麽強烈的一個對比,其差別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望着她清瘦的面頰,郭飛鴻內心卻又浮起了一絲黯然,眼前自己對於她,似乎衹能到此為止,再下去就超出了範圍,而有失自己救人的俠義本色。
  本來,在失去了鐵娥之後,唐霜青正好填補這個感情的缺憾,可是飛鴻卻不是這麽想。他不能對兩個女人,都發生感情,無論如何,今生今世,自己衹能守定一個,而不應再對任何其他異性有所牽連。
  郭飛鴻如此一想,已有作別之意,唐霜青見他鎖眉不語,遂道:“郭兄莫非有什麽心事不成?”
  飛鴻慘笑道:“方纔姑娘一直在傷心之中,我尚有幾句話沒有問姑娘,姑娘是如何與鐵娥認識的?”
  唐霜青怔了一下,奇道:“郭兄問這個幹什麽?鐵娥她來了?”
  飛鴻傷感地一笑道:“來了,可是又走了,她永遠是神竜見首不見尾!”
  唐霜青呆了一呆道:“怎麽我沒有看見呢?”
  飛鴻於是把鐵娥搶救盛冰的經過說了一遍,衹是沒有說出她與自己的感情糾紛。唐霜青又多了一層感愧道:“原來是這樣,這位姐姐她個性一嚮是如此,可是為人卻是俠肝義膽,令人敬佩!”
  她說話時,見飛鴻面有異色,不由怔了一下,接道:“郭兄,你認識她很久了?”
  飛鴻點了點頭道:“有好幾年了!”
  唐霜青想了想,面色蒼白道:“奇怪!”
  飛鴻道:“姑娘有何奇怪?”
  唐霜青秀眉微顰道,“此事怎麽她沒有與我提起過,原來你們也是認識的。”
  飛鴻遂不隱瞞地道:“傢師鐵先生,乃是她的父親,衹是他們父女之間,存有很深的芥蒂!”
  唐霜青忽然站起身,走到一邊,背對着飛鴻道:“這件事我現在都明白了!”
  說着她又轉過身來,苦笑道:“我真傻……”
  飛鴻不由得俊臉一紅,吶吶道:“姑娘不要多想……”
  店霜青臉上帶出了一種歉然的笑容道:“郭大哥,我應該恭喜你,我……我應該早就想到這一點的!”
  飛鴻一聲朗笑道:“我不明白姑娘言中之意!”
  唐霜青苦笑道:“郭兄你不必再……唉,其實我那鐵姐姐早已說過了!”
  “她說過了?”飛鴻吃了一驚:“她說些什麽?”
  唐霜青低頭尋思了一會,昔日在梅嶺,與鐵娥相晤時的一幕,歷歷在目,鐵娥是如何熱情地幫助自己,救了自己一命,隨後自己在木屋裏寄住療傷,她曾對自己說過,她有一個要好的朋友,當自己提到郭飛鴻時,她是如何的吃驚,如何的感傷,隨後,她又把那口劍,轉贈給自己。
  這一切的一切,當時自己是如何的費解,可是此刻兩相一對照思索,真如同鏡子似的明白,原來眼前的郭飛鴻也就是自己心目中的情人,早已和鐵娥建有關係,這是不會錯的。
  唐霜青衹覺得全身一陣發軟,眼前陣陣發黑,可是她仍然努力地支持住,她不能讓郭飛鴻看出自己內心的感情來。
  當時她反倒作出了一個微笑,道:“我那鐵姐姐曾對我說過,郭兄你是她生平的一個摯友……”
  飛鴻啞然失笑道:“姑娘何必拿我開玩笑!”
  唐霜青幾乎要淌下淚來,她微弱地說:“這是真的!”
  飛鴻忽然解下了背後一口劍,道:“這是姑娘的劍,我忘了還給你了!”
  唐霜青接過劍來望了一眼,卻又遞過來道:“郭兄,請你收回去吧!”
  飛鴻一怔道:“這……這是為何?”
  唐霜青拾起了石上的包袱,係於背後,然後嚮着飛鴻盈盈下拜,道:“郭兄是我救命恩人,請受我一拜!”
  飛鴻忙自閃開道:“姑娘這是為何……還有這口劍,你怎麽不收?”
  唐霜青垂下頭道:“你不必再隱瞞了,此劍乃是郭兄你贈於鐵姐姐的東西,我如今既已知道,焉能再要……郭兄請代我再還於鐵姐姐吧!”
  飛鴻不由面色一紅,他真不知道,這段昔日的隱情,唐霜青是如何得悉的,一時捧劍在手,進退維𠔌,好不尷尬。
  唐霜青望着他慘笑道:“我……我應該早就明白的……郭兄……再見!”
  猛地轉過了身子,飛快地嚮林中掠去!
  郭飛鴻趕上幾步道:“姑娘,你回來!”
  唐霜青頭也不回地道:“郭兄,來日再見,我尚有事,要代盛姐姐往京城一行,就此分手吧!”
  飛鴻還想趕上去解釋一番,可是轉念一想,似乎是無此必要,事情本來也是如此,又何必再多此一舉。
  想至此,他也就不再勉強,把那口原本屬於自己的寶劍在腰間係好,陣陣的風,由鬆林子裏吹過來,松樹搖晃着發出一片鬆濤之聲。
  此時此刻,他反倒覺得一種寧靜,從今而後,自己或可稱作是一個了無牽挂的人,不再為這些兒女之情所睏擾。
  不過,真正要作到這一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步出鬆林,太陽垂挂西天,已是黃昏前後。
  郭飛鴻拍了一下身上的塵土,正要離開,無意間目光一掃,卻發現正前方一棵老松樹下,坐着一個人,這人是背嚮着自己這邊,他身側放着一個葫蘆,面前一張紙上,散放着幾樣下酒的小菜。
  此時此地,這人面對紅日,舉酒邀天,倒是爾雅風流得很。
  飛鴻不由心中一動,暗想方纔來時,並未曾見過有此一人,就是方纔和唐霜青出來擡動盛冰屍身時,也未曾看見此人,怎麽突然來了這麽一個人呢?
  如此想來,郭飛鴻內心起了一些納悶,遂見此人又斟了一杯酒,對空自語道:“好,這一手作得真妙,真漂亮,人不知鬼不覺。來,幹。”
  一仰脖子,咕嚕一聲,已把杯中酒幹下,用力地咂了兩下嘴道:“好!好酒,好酒,好酒,哈哈……”
  飛鴻想,江湖上狂人豪客多得是,自己見怪不怪也就是了,想着也就不去理他,轉身就走。
  誰知他足下方邁出了一步,卻聽得那人呵呵一笑道:“何急急乎去?來,小兄弟,陪我喝一杯如何?”
  這人說話時,仍然是背嚮着這邊,飛鴻倏地轉過身去,冷冷一笑道:“你我素昧平生,何以如此相戲?豈非……”
  話出一半,那人已轉過身來笑道:“我們方纔已見過了,怎說是素昧平生?”
  飛鴻暗吃一驚,這纔發現,原來這人乃是方纔在茶棚內所見的那個老酸儒,衹是這時,他加上了一頂紫緞的帽子,乍然看過去不易認出罷了!
  老人望着飛鴻微愕的面色,含笑道:“小兄弟,我們方纔不是見過面了?叫你一聲小老弟還不算托大是吧……老夫今年八十六了。”
  飛鴻微窘抱了抱拳道:“老先生因何見召?有何差遣?”
  老人目光眯成了一綫,落日餘暉映着他那瘦削的臉,呈現一片赤紅,他那白而長的眉毛,一根根都像刺蝟似地,閃閃發光,方纔在茶棚裏,此老一副瘋癲模樣,郭飛鴻並未十分註意他,此時一看,內心不由大動了一下。
  老人聽了他的話,搖頭笑道;“四海之內皆朋友,你我就算交一個忘年之交的朋友亦無不可,來來,我這一隻燒雞還沒動過!”
  飛鴻心中對此人生出好奇,也就改了面容,當時含笑走上去道:“老先生既如此慷慨,在下也不便推卻,打擾了。”
  老人似乎甚為高興地讓開了身子,口中笑道:“坐……坐!”
  說完由一旁的竹籃內,取出了一副杯筷,又親自為他斟上了一杯酒,他接過酒杯,卻見老人一雙細長的眸子,直直地逼視着自己,忽然一笑道:“我是在想,你年紀不大,何以會有如此高深的功力?”
  飛鴻一怔道:“這……老先生你說什麽?”
  老人睜開了眸子,冷冷地道:“法場內捕役衆多,又有那麽多擡槍,小兄弟你進進出出,就好像行走平地一般,這本事可真是不簡單呀!”
  一揚頭,哈哈大笑了起來,聲震山嶽,刺耳已極,飛鴻倒沒有料到如此一個瘦弱的老人,竟然會發出這麽充沛有力的笑聲,衹此一斑,已可以看出此老的不凡了。
  他驟然聽對方道出方纔經過,不由心中大驚,當時面色一沉,推杯而起道:“老先生你是什麽人,怎知在下所為,請說個明白。”
  老人伸出一隻白瘦的細手,拉住了他的衣袖道:“坐下來說話,放心小老弟,我不是官府裏的人,我們是無冤無仇!”
  飛鴻忽然覺出一股絶大的內力,隨着老人手指傳過來,頓時整個身軀,止不住震動了一下,趕忙提聚真力把身子定住,等到老人放開了手,他纔含笑又坐了下來。
  老人那張從容的笑臉,微微現出了幾分驚異,飛鴻由老人動作中,已然知道對方是一個何等樣人,當時抱拳笑道:“老先生好精純的內力,在下險些出醜,尚未請教老先生大名如何稱呼?”
  瘦老人搖頭笑道:“不對,不對,應該我先問你,小兄弟,你的大名是……”
  飛鴻心中不悅,卻也照實道:“在下姓郭,表字飛鴻,老先生一路相隨,不知有何見教?”
  老人把一雙長袖慢條斯理地折起來,目光銳利地望着飛鴻道:“可能是好奇吧,小兄弟,你師承何人?此去欲往何方?也能見告否?”
  飛鴻一笑道:“你我一面之緣,談此不嫌交淺言深麽?”
  瘦老人白眉一剔道:“交情本是由淺而深!”
  說時,眼角之下,現出了兩道怒紋,飛鴻不禁有氣,卻笑道:“老先生你不答我的話,卻一直問我,這是什麽道理,話不投機,就此告別,再見!”
  旋即站起身來,嚮着老人一揖而退,瘦老雙目一翻,冷笑道:“慢着!”
  飛鴻嘿嘿笑道:“老先生姓名都不肯賜告,這個悶酒還喝它作甚?”
  瘦老哼了一聲道:“老夫姓名倒有,衹是已久不示人,小兄弟,你真要知道?”
  飛鴻點頭道:“自是真的,不過你如果不說,我也並不勉強!”
  這老頭兒咳了一聲,點頭道:“好!我告訴你,我姓花,叫花明,我在老弟你這個年歲之時,人們送了我一個外號,叫做‘病書生’……”
  他那雙閃閃發光的瞳子,一直在註視着飛鴻的臉,說到此,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可曾聽過我這個名字?”
  “病書生……花明?”郭飛鴻輕聲地念了一遍,陡然打了一個寒戰。
  “你聽過沒有?”花明眯起了一雙細目。
  “沒有。”郭飛鴻搖了一下頭,道:“對不起,也許你老人傢過去是一個名人,可是我不知道。”說着,他慢慢把身子坐了下去。
  這叫“病書生”花明的人,面上帶出了一絲冷笑,道:“我卻以為你會知道的!”
  飛鴻欠身道:“實在失禮得很,我……我不知道!”
  花明嘿嘿一笑道:“郭兄弟,你胸前那口配劍,可否藉與老夫一觀?”
  郭飛鴻陡吃一驚,暗奇對方好眼力,自己這口劍是係在外衣之內,隔着一件外衣,他竟能看出來,其觀察之力,實足驚人!
  當時略為猶豫,遂點頭道:“老先生好眼力!”
  解開了外衣,把懸在胸前的那口“殘月”劍雙手奉上道:“請老先生一觀!”
  病書生花明接劍在手,兩道白眉揚了一揚,一笑道:“果然不錯。”
  說着,右手壓劍,已把這口短劍抽了出來。略一註目,又還劍鞘內,然後遞還飛鴻道:“殘月古劍,老夫聞名久矣,今日一見,果然不虛,睹物思人,卻使老夫想起了一個故人!”
  飛鴻神色一變,忙自定心,花明已含笑問道:“鐵雲是老弟你什麽人?”
  飛鴻心中暗驚,表面卻作出一副泰然神情道:“乃是傢師!”
  病書生花明呵呵一笑道:“失敬了!”
  郭飛鴻由龜山“雲海老人”處,早已悉知師父鐵先生與花明、石秀郎這兩個老怪之間的一番經過,所以仍照實吐出,乃是別有用心!
  果然那花明一聲狂笑之後,一雙眸子直直地逼視着飛鴻,良久纔道:“這麽說起來,我們不是外人,老夫倒要特別照顧你了!”
  飛鴻聽對方語氣不善,可是卻沒有想到,花明生性最是多疑,他此行目的,主要就是要找尋那卦上所顯示對己不利的少年,郭飛鴻如果不是鐵雲的弟子,已是難保不被他疑心,現在既知他是鐵雲的弟子,自是疑心更盛,更不會放他過去了!
  病書生花明的話聲一落,霍地一掌嚮着飛鴻肩上拍來,郭飛鴻對於此老早存戒心,這時見他雖是隨便的一拍,卻也不敢大意。
  花明掌式落下,看似拍擊,其實是抓,衹見他五指彎麯,像是五支鋼鈎一般,直嚮郭飛鴻肩上抓了下來,出手之快,真有如電光石火,一閃即至!
  郭飛鴻大驚之下,右足嚮下一屈,左掌嚮上一托,用“白猿觀掌”的手法反嚮花明五指上扣去!
  花明口中“喔”了一聲,身形一旋,如同一隻大鳥似的,飄出了丈許之外!
  這怪老頭一聲尖笑道:“好招式,我找的就是你!”
  飛鴻又驚又怒,怔道:“找我幹什麽?”
  病書生花明身軀再次一轉,車輪似地又到了飛鴻身前,接着瘦長的身子嚮下一矮,猛然間,他整個的身子,好像短了一截。
  郭飛鴻既知此老是當今世上,最棘手的兩個老怪之一,對於他自是不敢大意,這時見狀,足下倒踩古井步,一連退後了五六步,冷笑道:“老先生,你我無冤無仇,何故欺人太甚?”
  花明身子陡地一長,蛇也似地又竄到近前,怪聲笑道:“你裝得好像!”
  就見他雙手嚮外一探,如貓撲鼠一般,嚮飛鴻兩肩上搭來。
  郭飛鴻這一次不再退縮,他要試一試這老頭到底有多大的本事,雙臂一振,以“力舉雙鼎”式,嚮上一迎,四衹手陡地接實。
  衹聽花明一聲怪叫,身子大搖了一下,另一面的郭飛鴻,整個身子,有如是斷綫的風箏一般,驀地被震得騰空而起,足足三四丈高下。
  他身子就空一折,不偏不倚地正落在了一棵大松樹尖梢之上,一時之間,衹覺得五內齊翻,雙目發花,全身的血液都好似要破身而出。
  這一驚,郭飛鴻止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儘管如此,一個俠士的風度,卻是要保持住的,他施展出師傳的“大返波定力神功”,強自把散亂的真氣,歸納於丹田之內,身子立在樹梢上,一任樹枝起伏搖動,本身卻是穩如泰山!
  這兩手功夫,使得那位狂傲一生的老怪物怔住了,正因為如此,他更不能放過郭飛鴻,就見他仰天一聲狂笑道:“小夥子,真有你的!能夠在我老人傢‘翻海掌力’下幸免的,當世還不多見。小朋友,你原形畢露了!”
  郭飛鴻怒目看着他,一語不發,事實上,他此刻五內如焚,衹一開口,真氣難免失散,那時可就保不住要吐出一口鮮血,而大傷真元了。
  病書生花明話聲一落,右掌嚮外一推,就聽得一聲爆響,枝飛葉揚中,飛鴻所落身的那一棵大松樹,竟為花明凌空的掌力,攔腰劈為兩段,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地塌了下來。
  郭飛鴻在樹身倒下的一霎那,燕子似地竄空而起,然後飄飄如深秋黃葉一般地又落回地面。
  這時,他纔開口冷冷地道:“領教了!”
  病書生花明足下陡然嚮前快踏了兩步!
  郭飛鴻趕忙退後了兩步。
  花明又踏前三步,郭飛鴻這回卻衹後退了一步。
  花明一聲狂笑道:“錯了,錯了,要是‘燕門步法’,你就該後退兩步,豈有衹退一步之理?”
  飛鴻深有自知之明,由方纔兩度交手的經驗裏,他知道自己要同花明正式動手,一定不是他的對手,對付這樣的厲害大敵,必須智勇虛實兼用纔行。
  當下,他朗笑了一聲道:“你是衹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說自己見聞淺薄,反說我錯,我看你纔是錯了!”
  花明一怒,道:“當今世上,焉有老夫不識的武功?你倒說說看!”
  飛鴻不動聲色道:“我所踏的乃是‘黃傢八旗步’法,你卻說是‘燕門步法’豈非是大錯了?”
  花明又是一怔,冷笑道:“鬍說八道!武林之中,上乘步法乃是‘蘇’、‘燕’、‘秦’、‘李’,幾曾又來了什麽‘黃傢八旗步’法,簡直是一派鬍言!”
  飛鴻冷漠地道:“我倒要請教了,何謂蘇燕秦李?”
  花明怒聲道:“蘇是蘇子蘭,燕是燕超,秦是秦懷玉,李是李廣,怎麽,你可曾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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