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萧逸 Xiao Y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6年)
天龙地虎
  作者:萧逸
  第一章 义薄云天
  第二章 十面埋伏
  第三章 海天一线
  第四章 龙虎双魔
  第五章 雷火双鹫
  第六章 不速之客
  第七章 古道热肠
  第八章 来者不善
  第九章 十日之约
  第十章 孤芳自赏
  第十一章 曲终人散
  第十二章 人外有人
  第十三章 玉女柔情
  第十四章 佛话前尘
第一章 义薄云天
  这时吴瑛已用力地打开了一扇铁门,现出了一间牢房,乍看起来,倒不似一般牢房之阴晦潮湿,吴瑛冷冷笑道:“进去吧,大姑娘!”
  说着把她向房里一推,“砰”一声,关上了铁门。唐霜青站定身子之后,才发现这牢房内,竟然另外还有一个女囚犯关在里面,不由甚是气恼,可是那禁婆吴瑛已去,已是无可奈何。
  当下她叹息了一声,见房内设有两张木椅,就过去坐下来,心中不禁有些奇怪,因为这间房,绝不似关禁犯人的牢房,室内不但设有两张单人小床,而且有桌有椅,窗明几净,打扫得十分整洁。
  这一点,倒真是唐霜青所没有想到的,她不由对这房内那个特殊的犯人,感到了极度的不解,好奇地向那人望去。
  刚才进门时,她只看见这犯人一个背影,这时由于角度不同,她倒是看清了这人的正面,只见对方是一个年在三十左右的女人,白皙无血的一张瘦脸,衬以又黑又亮的一头长发,看起来真像个鬼似的,只是世上绝没有这么好看的鬼。
  这女人尽管是面如白纸骨瘦如柴,可是五官极为清秀,两道修长的眉毛,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挺直的鼻梁,红润的嘴唇,眉目之间望去更是清秀俊俏。
  唐霜青正看得入神,忽见这妇人一双眸子,也直直地看着自己,面上表情一片木讷。
  在她黑色长裙之下,露出一双白足,赤着脚,未穿鞋袜,可是双足之间,却上着一副极大极重的脚镣。
  这女人如此直视着唐霜青,良久不发一言,使得唐霜青十分别扭,可是唐霜青却也不想与她说话,自己走过去,往那张空床上一倒。
  她身子方一躺下,忽听得一阵极尖锐刺耳的怪笑之声自那妇人口中发出,吓得她一翻身又坐起来。却见那瘦妇伸出一只白手,指着自己,笑得前跌后仰,一时泪涎交流而下。
  唐霜青不由一阵怒起,可是转念一想,彼此都是受难之身,遂就捺下了怒火,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她意欲为何。
  那妇人一直笑得力尽,才止住了笑声,坐在床上的身子,慢慢地萎缩下去,最后双肩内缩,低下了头,满头长发,如同云雾似地垂散了下来。
  唐霜青这才冷冷地道:“你是在笑我么?我有什么好笑之处?”
  话声才落,却又见那妇人瘦肩频抽,竟自又低声痛泣了起来。
  唐霜青不由被弄了个满头雾水,她初来不明究里,也不便问,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就见这个女人一阵痛泣,有如幽谷猿鸣,直哭了个肝肠寸断,泪流成河。足足哭了有小半个时辰,才止住了悲声,可是这一笑一哭,已累得她频频喘息不已。
  这时,铁门上突有人重重地敲了两下道:“好了,七小姐,别再闹了,莫相公来了!”
  接着,这人发出了一阵怪笑,隔着门又道:“姓唐的,我为你挑的这间房好不好?”
  唐霜青听出这人口音,正是那禁婆吴瑛,不由甚是有气,这才明白,原来这禁婆是有意捉弄自己,才把自己关在这间房中,看来这同室女子,必是一个疯妇无疑了。
  想到此,不由大怒,却也作声不得,她实在不愿意在这种地方,与人大吵大闹。这时吴瑛自一扇铁窗上探头笑道:“姓唐的,别怨我,这是牢里的规矩,凡是新来的,都要有四十九天的罪受,你忍一忍吧!”
  唐霜青冷冷一笑道:“这人是疯子吧?”
  吴瑛呵呵笑道:“疯?岂止是疯!告诉你吧,姑娘,她是这牢房里第一号厉害的人物,谁也不敢惹她,死在她手里的,已经有三四个了!”
  唐霜青冷笑道:“既如此,这疯妇怎不问斩?”
  吴瑛冷笑了一声道:“斩?谁敢斩她?她父亲乃当朝刑部尚书,姑娘,听说你有一身本事,你可要时时防她一防才好!”
  唐霜青只是冷笑,不再发一言,那禁婆又罗嗦了一阵,只好自行离开。这时那床上的疯女,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唐霜青,忽然媚笑道:“你是莫小泉的妹妹是吧?”
  她声音清脆悦耳,表情天真,说罢,猛地站起,直向唐霜青面前走来。
  唐霜青这时对这个被称作“七小姐”的疯女,心中竟充满了奇异,只是此刻正所谓“泥菩萨过江自身不保”,却也没有许多闲心去管人家事。
  当下,便摇一摇头说:“我不认识什么莫小泉,更不是他妹妹!”
  疯女忽地站住,只见她杏目一睁,怪声道:“你休想骗我,你哥哥是要你来接我回去的,说呀,是不是?啊……我太高兴了!”
  她猛地张臂向着唐霜青抱来,足下的铁链,发出哗啦一声,唐霜青不由吓了一跳,双掌一挥,“叭”一掌,正击在了这疯女右肩之上。
  疯女身子一晃,“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可是她身子猛然一翻,又跳了起来,口中大笑道:“好呀,果然是你,莫小泉,莫小泉,你害得我好苦!”
  说着,她又向着唐霜青身上扑过来,唐霜青两手一扬,这疯女再次被打跌在地。
  这一次,她怔住了,只管呆呆地望着唐霜青,半天才呐呐道:“你不是莫小泉的妹妹,他妹妹没有这么大力量!”
  说到这里,忽然“哗啦”一声,由地上窜了起来,双手直向唐霜青双肩上抓了下来。
  唐霜青两次打倒了她,只以为她并不擅武功,却未想到她还有如此一手,不禁大吃了一惊。
  这位大小姐双手上带出凌厉的两股劲风,猛然抓过来,唐霜青两手虽被铐着,可是身手仍极灵活,她身子向下一缩,己转到了疯女身后,双掌一抖,带着手铐,向疯女背上击去。
  可是这一次却是大大地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双掌方自打出,就见那疯女身子向前一塌,竟然捷如飞猿似地窜了出去,足下铁链哗啦一响,人已倒蹦在西面的铁窗之上,身法之快,姿式之美,令人惊服。
  这一突然的发现,使得唐霜青心中一凛,她实在没有想到,对方一个宦门弱女,又患有神经病,竟然会有如此一身杰出的武功。
  却见那疯女倒挂着的身子,忽地飘了下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嘻嘻笑道:“你好大的本事呀!嘻,我们来玩一玩好不好?”
  她摇曳着身于,一头长发由脸上垂下来,红唇微张,露出雪白的牙齿,就像一个幽灵似地,向着唐霜青一步一步逼了过来。
  唐霜青这时已被迫不得不与她动手,可是对方既是一个神经失常的人,自己岂能与她一般见识。
  她后退了几步道:“疯子,我可不是好欺侮的人,你要是想找我的麻烦,可得小心点!”
  疯女扬脸笑道:“什么,你说什么?”
  她身子向前一跃,足下链子“哗啦”一声,己到了唐霜青面前,双手张开,向着唐霜青面门就抓。
  唐霜青不由大怒,双手一合,两腕之间的铁索,“刷”一下抡起来,反向疯女肩上打去。
  她二人一个是脚镣,一个是手铐,行动上同样的是不方便,唐霜青铐索出手,疯女退身跳开,双方仍然是谁也没打着谁。
  疯女这时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笑声,她原本是一个极为可人的美人儿,由于她的不修饰,加上行动的放肆,精神的失常,看起来就变得很可怕。
  尤其是这时的样子,看来简直像是一个鬼,唐霜青忽然对她生出了一种同情之心,一个人落到如此地步,其内心必然是受过相当的创伤。
  试想这疯女,如果没有罹患精神病,以她的丽质,身世,再加上一身的武功,她该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她之所以有如此一个悲惨的下场,背后也许隐藏着一个令人酸心凄凉的故事。
  唐霜青如此想着,更不由对她生出了一些怜惜之意,敌对的念头,立时就打消了不少。
  疯女笑了一阵,双手频频抓着她头上的散发。
  她头发原就够长够乱了,如此一抓,更不成样儿,那带着锁镣的一双脚,不时地跳动着,发出阵阵响声音,那种样子看起来简直是一种失去本性的无法自制的动物。
  似如此,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她才稍为安静下来,瞪着一双大眼睛,痴痴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唐霜青自己本身,正处于无法解脱的痛苦之中,可是现在这个疯女诸般失常悖理的神态举动,却使得她暂时忘记了一切,一味地关心起对方来了。
  疯女凝望了一阵之后,徐徐转过头来,双目微微闭了一会儿,像是方由梦中苏醒过来一般。
  她伸出一双白玉般的玉手,慢慢把头发分开,双手交替着把头发一丝丝地理好,这些动作,倒是带着一个少女的仪态与文静。
  唐霜青忍不住唤了一声:“喂”,疯女抬起眸子望着她,苦笑道,“我又不叫喂!”
  这句话显得她神智很清楚,唐霜青不由一愣,她真有点糊涂了。
  唐霜青冷笑了一声道:“我现在与你同住一个房间,希望我们能好好相处。”
  疯女面上带出了一丝冷笑,道:“谁要你到我房里来的?那吴婆子曾答应不再让生人到我房里来的,怎么又关外人进来?”
  说完,伸出双手,用力地在铁栅上晃着,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声,口中叫道:
  “吴婆!吴婆!”
  晃了一阵,未闻那禁婆有何回应,她就停止了捶打,轻叹了一声道:“她们是狼,我们是人!”
  惨笑了笑,望着唐霜青道:“你可以告诉我姓名么?”
  这时看起来,她完全又是一个人了,是一个神智清楚,温文有理的小姐。
  唐霜青点了点头道:“当然可以,可是你先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疯女微愠道:“是我先问你的,而且你是新来的。”
  唐霜青想了想,就点头道:“好吧,我叫唐霜青!”
  “为什么进来的?”疯女追问了一句。
  唐霜青望了望她,面上讪讪道:“我就是过去苏州城张贴告示要捉拿的那个人!”
  疯女冷冷哼了一声道:“一个女飞贼!”
  唐霜青秀眉一剔,可是转而一想,就又苦笑了笑道:“随你怎么说吧!”
  接着。她反问疯女道:“你呢?莫非你不是一个犯人?”
  “当然不是!”
  “那你怎么会进来的?”
  “我……”说着,疯女站起来,她那一双白手紧紧地握着,顿了顿,道:“你不会明白的!”
  “我当然不明白,所以才问你!”
  疯女又望了望她,露出了白牙,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好!我告诉你,我名叫盛冰,是由京里来的!”
  唐霜青问道:“你犯了什么罪?”
  盛冰冷冷地道:“我不是说过了,我没有犯罪,我是被人陷害。陷害!”
  最后这“陷害”两个字,说得特别响,随着她又显得有些激动,跳起来,一把抓住了唐霜青双腕道:“你必须要相信我,我是被继母陷害的!”
  “哦……”唐霜青呆了一呆,慢慢挣开了她的手,道:“你不要急,坐下来慢慢说!”
  盛冰双目中滚出了眼泪,就像是豆子似地洒了下来,她哭泣着说道:“这几年,没有任何人相信我……都以为我是杀人凶手,其实我没有,是我继母害我的,她逼我……
  逼疯了我,逼着莫小泉与我妹妹结婚……她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她边说边哭,手脚抖动得很厉害,而且面色也渐渐变得苍白,看样子像是立刻又要发疯了一样。
  唐霜青想趁她明白的时候,多了解她一些,当下忙道:“你不要哭,说明白一点好不好?”
  盛冰抹了一下眼睛,望着唐霜青道:“莫小泉和我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我们已快成亲了,可是我继母却在我父亲寿辰的那一天,暗害了来拜寿的钱侍郎的儿子……用我的宝剑……硬说我是杀害钱侍郎儿子的凶手!”
  唐霜青怔道:“可是你父亲怎会就相信呢?”
  盛冰木然道:“哼!他只听信继母之言,再说那钱侍郎的儿子又死在我屋内,宝剑又是我的……我太冤枉了!”
  忽然又掩面痛哭起来,唐霜青正想安慰她几句,她却猛地跳起来大叫道:“冤枉,冤枉……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唐霜青忙拉住她道:“盛姑娘不要叫。”
  盛冰双手用力向唐霜青面上抓来,高声嚷道:“滚开!你这个女人是谁?”
  唐霜青倏地退身,却见那盛冰,一只手指着自己嘻嘻哈哈地又笑了起来,一时之间,她又回复到来时疯癫的状态,唐霜青不由大失所望,叹了一声,颓然向床上倒下。
  她这里身子方自倒下,就听得铁门外,那禁婆吴瑛大声叫道:“唐霜青,快出来,上堂了!”
  唐霜青吃了一惊,猛地坐了起来,就见铁栅门开处,门外兵勇成群,闪电手曹金及捕快秦二风当门左右而立。吴瑛笑道:“唐霜青,过了堂再回来睡吧!”
  曹金抱拳笑道:“姑娘,请多帮忙,这不过是例行公事,请戴上这个!”
  唐霜青一言不发,站起来步出门外,曹金把一副鱼枷给她套在了头上,吴瑛赶忙把铁门关上,生怕那疯女盛冰发作惹事。
  室内的盛冰却嘻嘻笑道:“又一个冤死鬼,一去准不能活。死了好,死了好,又穿袍子又穿袄……”
  吴瑛口中骂了一句,好似对这个盛冰实在是无可奈何,闪电手曹金却向唐霜青道:
  “这位盛姑娘是刑部盛尚书的千金,犯了杀人罪,本该问斩的,因为她发了疯,所以死刑免了,活罪却是不能饶,京城刑部发交本衙看管,罪刑是终身监禁。可怜!”
  唐霜青此刻自问必死,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倒是内心对这个叫盛冰的疯女子,寄以无限同情,闻言后冷笑了一声道:“你们要是欺负她是一个疯子,就太不应该了,以我看这位盛小姐是冤枉的,有一天我要是出去了,我必定要去找一找那位盛尚书,问问他为何妄听一面之言,加害亲生的女儿!”
  曹金神色一变道:“我的姑娘,你此刻是泥菩萨过江,自己的事还保不住,哪里还有心情去管别人的事?这话快别说了,走吧!”
  秦二风也小声道:“唐姑娘,这话可别乱说,你是听谁说的?我们走吧,大人大概已升堂了!”
  唐霜青浅笑了笑道:“事到如今我是什么也不怕了,生死有命,我们上堂去吧!”
  曹金笑道:“姑娘能这么想就好了!”
  一行人走出了女舍牢房,在通往大堂的一条道路上,早已布好了两行兵勇,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态势。
  唐霜青看了一眼,遂自低下了头,前行了十数丈,就见一队提着灯笼的差役走过来,为首一个身着红衣,留有小胡子的官人抱拳道:“曹头儿,辛苦了,大人已升堂了。”
  说话的这个人,乃是“江宁”府的大班头米文和,他是奉命特地赶到苏州来,会同苏州府的曹金看守唐霜青的,并且准备提唐霜青去江宁过案,因为唐霜青在江宁境内作的案远比在苏州作的多!
  曹金见他来到,上前寒喧了一番,小声说了几句,米文和面现惊异地看了唐霜青几眼,嘿嘿一笑道:“真想不到是这么一个小妞儿!”
  说罢走过来,又上下打量着唐霜青道,“小姑娘,你也太厉害了,这里府大人问完了案,没别的,你还得跟我走一趟,咱们上南京去!”
  唐霜青面色一寒,正要发作,前面已有人过来大声道:“快带人犯!”
  这声喝叱,突如其来,如同是晴空的一个焦雷,使得唐霜青也不由吓了一跳,曹金在她身后轻轻推了她一下道:“快走吧!”
  在一连串带人犯声中,唐霜青身带重刑来到了大堂,只见这座府衙大堂在数十盏明灯照耀之下,光亮如同白昼,由大门向里排,二十名削刀手,二十名堂哨,二十名红衣捕快,另外靠近堂案两侧尚有一十六名青衣汉子,各持着鸭嘴棍。
  两盏绢灯的小案上,坐着四名文书官员,独独空出了正中一张红漆的大桌案。
  这时候,那名官拜四品的苏州知府卢大人,身着官服从里面走出来,就位升堂,身旁左右各随着一个青衣小童。
  这位卢大人,名叫向前,乃是二甲进士出身,其人斯文,但却有一种读书人的拗性,为官很是廉正,有“铁面正堂”的雅
  唐霜青被擒的消息一传到了他的耳中,他真是又惊又喜,立时传令升堂开审,对于这位闹得金陵苏州天翻地覆的女飞贼,卢大人倒是真急着见上一见,要看看她到底是何等样的一个人物。
  唐霜青来到了大堂上,两侧差人一齐吼起了堂威,可是这位身怀奇技的姑娘,却是毫不动容,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她自忖必死之后,也就一切处之泰然了。
  曹金等一干人,前偎后拥到了大堂正中,然后那曹金伏地一拜道:“禀大人,女飞贼唐霜青带到,请大人发落!”
  卢向前那张白皙方形的脸上,带出了一片怒容,一双细长不怒自威的眼睛,向着唐霜青看了看,两侧差役齐声喝叱道:“跪下!”
  唐霜青身带鱼枷,向着当前的卢大人打了一躬,道:“犯女唐霜青参见大人!”
  卢向前嘿嘿一笑,心中着实吃惊,他为官半生,大小案子在他手里,不知审问过多少了,其中女犯人也见过许多,可是像唐霜青如此清秀脱俗美丽的少女,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一霎时他内心真不禁有些怀疑了。
  因为他绝不敢相信,如此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竟然会是一个女贼,而且是一个武技超群的人物。
  两侧差人连声怒叱道:“跪下!跪下!”
  那位卢大人摆了摆手道:“免了!”
  他那双细长的眸子,向着唐霜青仔细看了看,冷笑道:“唐霜青,你是哪里人氏?
  江宁与本府的一十七桩大案,均是你一人所为么?你要实话实说!”
  唐霜青本以为这位大人,是何等一个穷凶极恶的人物,却未想到竟是一个道貌岸然的正直人物。
  她听了这几句话,一双剪水瞳子,直直地向着卢大人看着,点了点头道:“犯女乃是湘南人氏,江宁苏州的案子均是我一人所为,大人请定罪!”
  卢向前摇了摇头,道:“唐霜青,本府看你小小年纪,样子不像是一个会武的人物,你是不是冤枉的,还是什么人要你出来顶罪,如有冤屈,不妨实告本府,须知王法无情,可不是闹着玩的!唐霜青,你要仔细想一想!”
  这几句话,出自这位“铁面正堂”的口中,确是十分地令人感动,唐霜青不禁苦苦一笑道:“大人不必为难女开脱,方才难女已说过了,这些案子均是难女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
  卢知府长眉一皱,鼻中哼了一声道:“本府不信你一个柔弱的女子,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
  唐霜青垂首落泪道:“难女自幼随师习武,薄通技击,这些案子实在是我作的!”
  卢知府森森一笑道:“唐霜青,你未免把本府看成一个无知的小孩子了,你说是你所为,本府却难以相信,要知道这是杀人的大案,罪名一定,就要问斩的呀!”
  唐霜青珠泪涟涟道:“难女如果惧死,也就不会甘心就缚了!”
  这时一旁的曹金上前下跪道:“禀大人,这姑娘所说确是真情!”
  卢知府冷冷笑道:“有何为证?”
  曹金叩了个头道:“这位姑娘确实身怀绝技,她昔日匿身娼院宝华班,现有该院的伙计金虎为证,请大人一问便知!”
  卢知府咳了一声道:“带他进来!”
  喊堂差役高声宣道:“带金虎!”
  那位“宝华班”的大茶壶金虎,吓得全身直打哆嗦,一进大堂就跪下了,大声哭道:
  “小的冤枉呀!”
  早有两个差人把他架了过去,金虎更是杀猪似地叫了起来,卢大人一拍惊堂木,“叭”一声,道:“禁声!”
  金虎张着嘴直磕头,卢大人双目一瞪道:“大胆的金虎,你有几个脑袋,竟敢作此伪证,你说这位姑娘就是当初寄身宝华班的女贼。有何证据?”
  金虎一面叩头,一面泣道:“小的所言句句是真,这位姑娘早先在宝华班化名芷姐儿,一点都不错,大人哪……您老人家要是不信,可以传宝华班的老鸨和妓女小红,她们都能作证!”
  卢知府冷笑道:“你可愿画押?”
  已有差人把口供送到金虎面前,金虎打了手印,卢知府喝道:“押下去,一月之内不得离开本城,随传随到!”
  金虎磕了个头,跟着一个差人兔子似地出了大堂。
  唐霜青冷笑了一声道:“大人此番总可以相信了吧!”
  卢向前身子微偏,坐在一旁的师爷,立时凑近低语了几句,卢向前坐正了身子,正色道:“唐霜青,你说你身通武技,可愿当着本府面前一试身手?”
  此言一出,那三班捕快,都由不住吓了个面色大变,捕头曹金立时回禀道:“大人,这断断使不得,刑具一开,只怕无人能制服她了!”
  卢向前长眉微颦,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唐霜青却已说道:“大人真要看难女一显身手么?”
  卢知府点了点头,还未说话,唐霜青已又冷笑道:“那容易,这小小两件枷锁,其实又能奈得我何?大人请看!”
  话落但见她肩骨微动,双腕一振,只听得“呛啷”一响,枷锁作碎片一般地跌落在地,卢知府“啊呀”一声惊叫,满堂文武一时均都哗然大乱起来。
  卢知府惊魂略定,一打量堂下,竟然失去了那唐霜青的踪影,这一惊,直惊了个面色如土,大声叱道:“拿人!”
  捕头曹金与各差人,一时都拔出兵刃,就连他们这些人,一时也没有看清唐霜青是怎么走的,忙乱间,纷纷向堂外奔去!
  卢知府也吓得离了官案,连连顿足不已。
  就在这时,大堂顶空梁柱上,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大人如今总该相信难女所言是实在的了吧?”
  卢大人一抬头,倒抽了一口气,敢情那唐霜青姑娘,竟是高高坐在梁柱之上,距离堂下足足有三四丈高下。
  卢知府定定神,抬头招了招手道:“姑娘神技真是惊人,快请下来,本府信过你就是了!”
  唐霜青一声浅笑,身飘处,如同一片树叶似地落了下来,仍然是站立原处,她螓首微垂道:“大人受惊了!”
  卢知府与满堂文武睹情之下,一个个呆若木鸡,少停了一刻,卢向前才回坐于公案之上,他呐呐地道:“唐霜青,你既然有此武功,瞒过了本府与满堂耳目,却又为何不逃走呢?”
  唐霜青抬头看着卢知府,微微苦笑道:“难女自知罪行重大,不敢一走了之!”
  卢向前点了点头,偏身对那位吓得面无人色的师爷道:“倒也难得!”
  他又转过身来,对唐霜青道:“姑娘,本府知道你所伤害的,多是些地方上的奸商恶绅,你所偷走的银钱珠宝,也都全部送还,一文不短,你何以要如此做呢?”
  唐霜青微微吃了一惊,她忽然想起来,那一日长江之上,铁先生拦江打劫,原来他把所得财宝,已全数交还,这倒是自己所不知道的,此刻闻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卢向前叹了一声,道:“本座再命人为你戴上重刑,你可愿意?这是朝庭的王法,不可不遵!”
  唐霜青点了点头,一旁的曹金立即会同秦二风等人,把一副双料的脚镣手铐,当堂为她重新戴好。
  卢向前喟叹道:“姑娘,本府对你已无可审,一切你都自己诚实供认,现有江宁府行文来此提你前往,你明天就随江宁府的米文和捕头去吧!”
  说罢他目视曹金道:“曹班头,你去关照牢房的婆子,就说我说的,要好好照顾这位姑娘,不可亏待她,如有差错,让本府知道,却是不依!”
  曹金弯身唱了声诺,卢知府拍了一下惊堂木,道:“退堂!”
  一盏昏暗的纱灯,明灭在狱室之内。
  墨蝴蝶唐霜青,伏在案上,咬破中指,在一张鹅黄素纸上留下了她的遗书。
  “郭兄别矣,南来晤兄,本思以待罪之身,任凭吾兄责斥,不意旧案乍发,身系牢狱,回思昔日所为,虽非正道侠士之行径,然所伤多不义之辈,且出于不得已,吾兄当能谅察,妹惟独伤心者,此行不及见吾兄,一表衷心之歉疚,复不能再见兄之神采。今起解江宁,料必凶多吉少,鸿哥……你可知妹之心情乎?别了……书交曹金捕头,盼能送达兄手,此妹之痴心也,尚望吾兄见字不必伤心,此固妹罪所应得也,所留衣物不值分文,弃之可也。宝剑一口,乃友人铁娥所赠,今转赠与哥,望笑纳。临书涕泣,不知所云,愿多珍重。``
  \\顺请
  \\\\\道安\\\\\愚妹\\\\\唐霜青敛衽\\绝笔``
  月日
  血书写完,不禁悲从中来,唐霜青竟自伏身几案上痛哭了起来,案上的残灯,时明时灭,两只飞蛾绕灯而舞,这情景也着实凄凉。
  忽然,一只白手抚在了她肩上。
  唐霜青大吃了一惊,倏地转身,只见那疯女盛冰,鬼魅似的,立在身后,她神情木讷,状如呆偶,可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却放射出一种异样的光采。
  唐霜青忙以衣袖把血书盖住,道:“你看什么?”
  疯女露出了细白的牙齿,笑了笑道:“我已经看见了!这是一封绝命书是吧?”
  唐霜青抹了抹脸上的泪,没好气地道:“关你何事,睡你的觉去吧!”
  盛冰冷笑了一声道:“可怜。”
  唐霜青“哗啦”一下站起来,道:“什么可怜?”
  盛冰低下了头,徐徐地道:“你和我,同是自命不凡的女子,可是我二人的遭遇却是如此的悲惨,岂不是可怜吗?”
  这几句话,出自疯疯癫癫的盛冰之口,尤其令人感动,唐霜青黯然地笑了笑,道:
  “盛冰姐姐,人总是要死的,有什么值得可怜的?”
  盛冰呆呆地道:“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我要是你,我不会这样死!”
  唐霜青一怔道:“我……身犯重罪,罪有应得!”
  盛冰冷冷笑道:“我们这些人生存在世,本就为了替天行道,否则恶人不死,好人永远不得出头!”
  唐霜青大吃了一惊,因为这几句话出自这个疯女之口,太突兀了,即使一个正常的人,也不见得会说出如此有力的话来,这盛冰设非是一个思想超然的人,那么,她的疯癫就令人可疑了。
  唐霜青不由用一双眸子,紧紧地逼视着她,呐呐道:“你是真的疯……还是……”
  盛冰一双白手,把散在面颊上的乱发,向两侧一分,露出白牙笑道:“你看呢?”
  唐霜青猛地逼近道:“你……”
  盛冰点了点头,一双白手紧紧压在了唐霜青肩上。
  唐霜青惊异得呆住了,这时候盛冰那双黑亮的瞳子凝视着她道:“唐姑娘,你猜对了,我是……”
  言到此,铁门外有人大声说道:“唐姑娘睡吧,明天还要上路呢!”
  盛冰立时发出一声尖笑,怪声道:“滚你的蛋!老太婆,哈哈哈!”
  门外的禁婆吴瑛气得啐了一口道:“你呀,不得好死哟!”
  吴瑛走后,唐霜青再看那盛冰,却又不似那种疯狂的模样,唐霜青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盛冰之疯,是装出来的,这一个发现,使得她大为惊异。
  盛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目光炯炯地道:“你现在总算明白了吧?”
  唐霜青点了点头道:“你是装疯?”
  “不错!”盛冰压低了喉咙,苦笑了笑道:“为了活命!”
  唐霜青皱了一下眉,正要发问,盛冰冷漠地又道:“你当然不明白,你才来,我自然不相信你,昨天那些疯话,希望你不要介意!”
  唐霜青摇了摇头,欣慰地道:“那倒不会,可是你这又是何苦?你难道不能逃出去?”
  盛冰微笑道:“我要想逃,那简直是太容易了,可是如此一来,我那做官的爹爹,就难免要受到牵连了!”
  唐霜青道:“可是,你难道甘愿在此囚禁一生?”
  “当然不!”盛冰微微一笑道:“我就要出去了!”
  唐霜青道:“怎么出去?”
  盛冰笑道,“要靠你帮我的忙!”
  “我帮你什么忙?”
  “这件事很容易,你仔细听我说。”
  盛冰用长长的指甲,把灯花剔了一下,胸有城府地道:“我们可以假装打架,然后你用食指点中我的‘桑元穴’,如此我暂时就等于死了!”
  说到此,她凝望了唐霜青一眼,接道:“你可擅于点此穴道?”
  唐霜青苦笑道:“桑元穴是走心坎之偏穴,一指轻重,有生命危险,我不敢尝试!”
  盛冰冷笑道:“听你如此说,已知你是内行了,你莫非不愿意帮我这个忙么?”
  唐霜青秀眉一挑道:“你说得好轻松,如此一来,我的罪名之上,岂不又加上谋害同囚人一桩了么?”
  盛冰面色微微一红,道:“事实上,你已是许多命案的元凶,再多上一件又有何妨?”
  唐霜青想了想,喟然一叹道:“这倒也罢了,只是你一定要如此做,又为了什么?”
  “你好傻!”盛冰说:“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出去了,如果你下指部位正确,十二个时辰之后,我自会苏醒,那时海宽天高,我就自由了!”
  唐霜青沉思了一刻,道:“要是我部位拿不准,你岂不弄巧成拙,就此丧生了?”
  盛冰苦笑道:“这一点我也想过了,果真如此,也是我命中注定,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唐霜青反问道:“你何不自己下手?”
  盛冰哂道:“妹妹,你这句话可就说得外行了,三十六处穴道处处可以自点,惟独此桑元一穴例外,一有偏差,立即血逆眉心,终身残废!”
  唐霜青叹了一声道:“我何曾不知道,只是你果真是为继母所陷,还是另有隐情?”
  盛冰冷冷一笑道:“如果你不相信我所言,那就算了!”
  说罢睹气转向一边,唐霜青呆坐了一会儿,把盛冰所说,思前想后反复思忖了一遍,暗想自己反正是死路一条,何不救她出去?看对方绝不似一个坏人,不如姑且听她一次好了。
  于是,唐霜青点了点头道:“好吧!我依你之言就是!”
  盛冰甚是欣喜地道:“我出去之后,下一步就是接你出去!”
  唐霜青呆了一呆,苦笑道:“不劳费心,我们依言行事吧!”
  说完,把那封血书折好置于怀内,二人窃窃私语了一番,遂即开始动手。
  ※  ※ ※
  天方黎明,牢房外集结了大群的差人,那位江宁府来的捕头米文和会合闪电手曹金等人,把定制的一辆囚车推到了女牢门前,接着就要提解人犯。
  就在这时,女牢内发出了一阵喧哗,那位女牢的禁婆面色如土地由房内跑出来,大声道:“不好了,不好了,出了人命了!”
  闪电手曹金一惊道:“什么事?”
  吴瑛一把抓住了他道:“曹捕头,你们快把那姓唐的姑娘弄走吧,她把盛七小姐打死了!”
  曹金一跺脚道:“咳!这是怎么说的?”
  说罢一行人匆匆进入牢房,就见唐霜青面带怒容,身披重刑,立在铁门里面,一言不发,那疯女盛冰则直挺挺地躺在室内地上,面如金纸,一动也不动。
  曹金结结巴巴道:“姑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唐霜青冷冷一笑道:“这可怪不得我,是她先动手想制我于死命,却未想到她如此脓包!”
  曹金进内以手一试那疯女口鼻,又摸了摸她的腕脉,摇了摇头道:“不行了,抬出去吧!”
  禁婆吴瑛吓得直抖道:“曹头儿,你看这件事怎么是好?”
  曹金看了唐霜青一眼,苦笑道:“据实报上去也就是了,这疯女最近闹得也实在太不像话了,死了也好!”
  说着向着唐霜青一抱拳道:“姑娘,在下奉命会同江宁的米文和捕头,要递解姑娘去江宁候审,现在囚车已经备好,姑娘请跟我们走吧!”
  唐霜青冷然道:“何必多此一举?反正是死路一条!”
  一旁的米文和嘿嘿一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这是朝庭的王法。姑娘,我们很敬重你一身武功,可是谁叫你做那种事情,有什么办法呢?”
  唐霜青到了这时,也确实无话好说,她秀目一扫四周,只见四周足足有百名兵勇,一个个横刀挽弓,如临大敌。
  米文和哧哧笑道:“我姓米的最是讲交情,姑娘只要不和我为难,咱们什么都好说,要是姑娘自恃武功……嘿嘿……大姑娘,我们可是有一杆抬枪跟着,那时候,姑娘你想想看,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唐霜青微微一笑,道:“我们走吧!”
  她说着回身一看,吴瑛同着另两个女卒,正抬着盛冰僵硬的身子走出来,心中顿时微微放心,她暗暗祈求着盛冰能够起死回生,达成她忍辱复仇的愿望。
  转念一想自己,这位生性纯良的奇女子,又不禁一阵心酸,当时轻移莲步,随着曹金等人行出了牢房,望着那辆特制的红色囚车,唐霜青冷冷一笑道:“你们不必担心,姑娘要是存心想跑,就凭你们还拦不住!”
  曹金上前赔笑道:“大姑娘,我们知道你的好心,所以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此去江宁府,还要有三四天的路程,我们快走吧!”
  说罢,他同着术文和一左一右,押着她上了红色囚车,放下了车帘,由十名骑马的差役前导。这辆囚车遂就起程了。
  日落时分,在辘辘车声之中,唐霜青等一群人马,来到一个叫“横林”的小镇上,苏州捕头曹金手扶在车辕上,向四外张望了一下,皱眉道:“米老哥,咱们就在这驿站上休息一夜吧!”
  江宁府的大捕头双刀米文和,这时跨下了车,横林驿站的差人也迎了上来,米文和说道:“你们站上有几间房?”
  那个小驿官哈腰道:“不过是两间房,爷们凑和着过一夜吧!”
  言方到此,忽听车前役差一阵叱喝道:“小心马!好快!”
  米文和、曹金等一干人,赶忙转身,就见一匹大黑马快似脱弦之箭,直向囚车这边冲来。
  曹金一声叱喝道:“什么人?”
  他口中喝道,已然撤出了一口钢刀,猛地跳上车辕,双刀米文和一双分水刀也“呛啷”一声拔出了鞘,他二人都一样心思,先护住了车身要紧。
  却见那匹大黑马,蓦地在车前停住,人立前蹄,扬起了大片尘土,马上所坐的,竟是一个一身黑衣,头罩大草帽的年轻女人。
  这女子想是怕沿途的风尘,所以自双目以下,用一方黑绸子轻轻系着,仅仅露出一双挺大挺亮的瞳子。
  双刀米文和一声怒叱道:“吠!哪来的野女,你莫非不知道,这是起解犯人的囚车,竟敢放马直行,你有几个脑袋?”
  马上女子嘻嘻一笑道:“对不起大老爷,民女乃是路过此地,借问一声,此地叫什么名称?”
  米文和没好气地一指道旁界牌道:“你没有长着眼睛,不会看么?”
  黑衣女子不气不躁地看了路牌一眼,笑道:“呀,敢情到了横林了,可真快!”
  她说话的口音,乃是正宗的北京话,听在耳中字正腔圆,别提多么好听了。
  这女子说完了这几句话,一双大眼睛,向着囚车上瞟了一眼,格格一笑道:“呀,这是什么犯人呀!还值得拉下帘子呀!”
  说着一伸手,竟把囚车的帘子拉开了一角,车内的唐霜青自此女一来,哗闹声中,已知有故,只是她车坐久了,懒得移动,这时窗帘一开,她才向窗外望了一眼。二女目光一对,唐霜青不由心中一动,赶忙把头低了下来。
  车外黑衣女子一声娇笑道:“我说呢!原来是个标致的小媳妇呀!”
  米文和大怒道:“放手!”
  这家伙口中喝着,一提手中刀,竟用刀背直向黑衣女手腕上砸下,可是他的刀到了,人家也早放手了,米文和砍了一个空,不由呆了一呆,翻着眼睛道:“你这女人是干什么的?”
  黑衣女格格笑道:“回大老爷,是走路的!”
  米文和由车上跳下挥手喝道:“拦住她,搜搜她!”
  黑衣女双手捂胸,嘻嘻笑道:“啊呀,可别来这一套,我怕痒!”
  曹金气得摆了摆手道:“算了,叫她走吧!”
  米文和呸了一口骂道:“妈的烂骚货,跑到这里吊膀子来了!”
  众差人闻言,“轰”一声大笑了起来,黑衣女却漫不经心,嘻嘻笑道:“劳驾,哪一位告诉我一声,这里的驿站在哪里,我想去借住一夜!”
  驿官在一旁摆手道:“你不要问了,驿站已经满了,再说也不能招待你这种没来历的女人!”
  黑衣女格格一笑道:“我又不是贼,半夜里还会杀官劫人不成么?”
  这几句话,语调很高,车内的唐霜青不由又心中一动,当时轻轻揭开车帘一角,向外看了看。
  薄暮中,唐霜青细细打量这黑衣女子,虽然她已经过相当的乔装,可是由她那双黑亮而充满了沉郁的眸子看来,唐霜青顿时呆住了。
  她立刻认出来这个人是谁“盛冰”,差一点脱口呼了出来。
  这一时,她内心真有说不出的喜悦,喜悦的是盛冰果然复活了。可是转而一想,内心却不禁又起了一层悲哀,微微叹息了一声。
  很明显,这盛冰必定是想来救自己出去,可是她又哪里知道,自己此刻心情已如槁木死灰,只想一死,并不想再活着出去。
  这种思想,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唐霜青心里产生的,她仿佛认定了,只有一死,才能表明自己的清白,只有一死,才能表明自己对郭飞鸿的痴情,因为她没有脸再去见郭飞鸿,可是她又是那么地思念着他。这种错综复杂的念头,使得她对人生无味,她已经决定不再逃出去,那封血书己说明了她这种决心。
  正因为如此,盛冰此刻寻来,使得她感到悲哀,她感到自己是要辜负对方的一片盛情了。
  忖想之中,她放下了车帘,微微闭上了眸子,不再为车外的惊扰而动心。
  那黑衣女子打趣了一阵,忽然大笑道:“风吹纱窗冷,月上玉人来。”
  说罢,向着众差人格格一笑道:“真对不起,我走了,请让路!”
  黑衣女带着几分疯癫,逗趣了一番,在场也只有米文和、曹金几位老江湖,心中有点儿狐疑,其他各人全都嘻嘻哈哈跟着瞎闹,有一个小娘儿们调调情,对这些粗汉说来,那正是求之不得的!
  那黑衣女说完话,用手一拍马股,坐下黑马闪电似地驰了出去。
  车上的曹金忽地跳下来道:“拦住她!”可是已经晚了,那匹黑马早岔进树林子里,跑得没有影儿了。
  双刀米文和冷笑道:“怎么?曹头儿看出有什么不对不成?”
  闪电手曹金一只手摸着下巴,沉吟道:“这个女人绝不简单,你没听见她临走说的话么……”
  术文和呐呐道:“风吹纱窗冷……月上玉人来……”
  曹金嘿嘿冷笑道:“这是两句暗语,今天夜里得小心,她夜里一定会来!”
  双刀米文和收起了双刀,怒声道:“不来便罢,来了叫她回不去!”
  曹金摇头道:“兄弟,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依我说,咱们现在赶路,今晚能赶到常州就安全了,这个小地方出了岔子可怎么办?”
  一旁的驿官一听,也吓得慌了,忙打躬道:“大爷,既然如此,你们还是快去常州吧,那里官府所在,人多,横林这个小地方可是保不住,站里总共只有三个人……”
  米文和此行任务重大,虽是嘴硬,其实心里早就慌了,当时点了点头道:“好吧,咱们再往下赶!”
  于是一大群人马,继续向前面赶路。此去“常州”最少还有两个时辰的马程,因为押着车,走起来就更慢了。看看月上树梢,人马才走了十数里地,眼前是一片农庄,夜风飘来的是清沁醉人的野袖子花香。
  人马来到这里,实在是相当的倦了。
  米文和打量了一下附近地势,道:“这是马尾坡,再有一个时辰,差不多就可到常州了!”
  众人闻言俱都精神一振,因为天太黑,前面的差人就亮起了两盏马灯。就在这个时候,后路上传来一阵蹄声,众人还未及回身细看,来人已快似流星一般地自车队旁擦身而过。
  闪电手曹金不由“晤”一声,因为马上这人的背影看上去实在是太熟了,分明就是一个时辰前在“横林”拦道胡闹的那个女人。
  此时此刻,这女人的再次出现,其来意不善已是十分明显了,双刀米文和呆了一呆,冷笑道:“这女人不怀好意,我们可要防她一防!”
  马队继续前行,双刀米文和探首车窗之内,向着唐霜青冷森森地一笑道:“唐姑娘,方才过去的那个女人你认识吧,她是怀着什么心意?”
  唐霜青对这位米文和没好感,闻言只瞭了一下眼皮道:“不认识。不知道!”
  米文和咬了一下牙道:“姑娘,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要是还想打歪主意,我米文和这两口刀……”
  才说到此,唐霜青猛地一站起来,米文和不由吓得向后一退,差一点翻下车去。
  就在这时前路一阵哗闹,车外的曹金大声叱道:“护住车!”
  米文和双刀一撤,转身下车,在数十盏马灯照射之下,正前方松树下,立着一骑大黑马,马上俏坐着一个黑衣女子,米文和再一细看,不由呆了一呆,一点不错,正是傍晚在横林镇上所遇的那个女子。
  只是傍晚相见时,那女子头戴草帽,而此时草帽改背背后,却换了一块黑绸子系在头上,自双目以下,仍然蒙着一方黑纱,更不同的是此女左右双肩,各系着一口二尺五寸长短的短剑,血红的剑衣,被夜风吹得左舞右飘,看上去的确是娇姿飒爽。
  双刀米文和身子一飘下车,哈哈大笑道:“相好的,我们早就防着你了,你是哪一条道上的,报个万儿吧!”
  黑衣女这一次却改了她嬉笑的神态,闻言冷森森地道:“凭你也配!”
  随行的六十名差人,全数都跃下马来,团团把囚车护住,闪电手曹金一打量黑衣女子那种神情,内心己有几分担忧,所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自从他经历过唐霜青那件事情之后,对妇人女子,他是丝毫也不敢小看了。
  这时他眼见对方那种镇定的模样儿,便知不妙,当下嘿嘿一笑,抱拳道:“姑娘请了,在下等奉行官差,解送的是要犯,朋友有何高教,尚请明言,曹金只要能做得到,定不使朋友失望。”
  马上女子一声冷笑道:“这还像句人话,曹头儿,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今天的事,说起来也好办,只要你一点头,我们也就好说话了。”
  曹金吃了一惊,因为来人竟知道自己的姓名身份,可知绝非偶然,他是老江湖了,遇事镇定得很,当下微微一笑道:“有什么事姑娘你请说,曹某只要能办到,一定效劳!”
  黑衣女一笑道:“好,那么,就请你们打开车门,把车里面的那位姑娘放出来,任凭我带走,否则我可是不客气了!”
  曹金呵呵一笑道:“大姑娘,你说得好轻松,你要劫差,不如取走我的项上人头,不然是休想!”
  黑衣女冷笑了一声道:“我早就料到你是不会答应,这也好办。”
  说罢双手交叉着向身后一翻,一双寒光四射的短剑已执在了手中,双刀米文和当先纵身而上,口中喝叱道:“大胆的女贼,你有几个脑袋,竟敢拦道劫差?看刀!”
  双刀一扬,闪出了两道银光,可是马上女子,早已腾身而起,翩翩如窜空的燕子,飘出丈许以外,身法之快,使得在场各人为之咋舌。
  立在外围的一名捕役,名叫“蝎子”刘方,惯使一双铁拐,黑衣女身形一落,刘方以为有机可乘,双拐就势向外一展,直向黑衣女面上砸去。
  少女一声娇笑道:“你也配!”
  但见她双剑一分,两道银光闪过,蝎子刘方双拐展出,尚未碰着对方衣边,忽地一声惨叫,踉跄后退了三四步,一交跌倒,众人看时,他双腕已为利剑砍下了两截,人也痛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昏死了过去!
  四下里众差役一拥而上,黑衣女哪里把他们看在眼中,双剑不过是略微展动,已将来犯之人砍倒了三四个,余者吓得纷纷后退,只是口中狂叫,却不敢上前。
  黑衣女冷笑了一声道:“拦我者死!”
  她说罢,直向着囚车一步步逼去,闪电手曹金由车后扑过来,掌中一根蛇骨枪,分心就点。
  黑衣女森森一笑道:“怎么,曹头儿,你也要动手?”
  曹金蛇骨枪己到,同时左手向外一推,用“铁沙掌”的重手法,向黑衣女右腋下一掌打到。
  黑衣女剑身一偏,“呛”一声磕开了来犯的蛇骨枪,随之扬剑向上绕出了一片银光,直向曹金手腕上砍去,曹金猛然退身,奈何黑衣女剑招奇妙,人随剑走,竟是寸尺不离。
  忽然人群中一人叱道:“打!”
  黑衣女头也不回,只把左手短剑向后一磕,“叮”一声,便把飞来的一支“瓦面透风镖”磕在了一边。
  闪电手曹金身子转侧间,改由左侧方攻上来,可是那黑衣女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着,美妙的身子,向下一弓,等到曹金扑到时,黑衣女子却蓦地向外一窜。
  这一招施展得确实很美,可是也是极为棘手的一招,曹金再想躲避已是不及,他眼前但见冷芒一闪,剑刃已迫临面门。
  黑衣女似乎对曹金,手下特别留了几分情,曹金自忖必死的当儿,忽听得对方少女一声冷笑,剑式由正面直劈改为侧击,剑身一偏,正正点中在曹金左肩下的“井穴”上。
  曹金身子一晃,虽没有倒下去,可是整个身子却是麻木不仁,一时呆若木鸡,休想再移动分毫。
  黑衣少女毫不迟疑地已扑上了囚车,右手宝剑向下一落,“呛啷”一声,车门上的铁销竟为之斩落两截,一名捕役扑身而上,却为黑衣女反手一剑正中咽喉,栽倒车下。
  接着这少女拉开车门,闪身进入车内。
  唐霜青到了此时,才睁开眼睛看了看来人,她一声冷笑道:“盛冰,你好大的胆子!”
  黑衣女以指按唇“嘘”了一声道:“别多说,快走吧!”
  说罢上前就要拉唐霜青的手,唐霜青却向后一缩,道:“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盛冰一怔,一双眸子转了一转道:“为什么?你真的想死?”
  唐霜青摇了摇头,苦笑道:“盛姐姐,你去吧,别管我的事了,我如果想跑,何必又等着你来救我?”
  车外一人大吼道:“好个女贼,你别想再出来了,出来就打死你!”
  说话者是米文和,唐霜青不由吃了一惊,皱眉道:“姐姐,你快走吧,别管我的事了,你莫非不知道,他们有抬枪?”
  盛冰呆了一呆,鼻中哼了一声道:“我才不怕呢。走,我背着你!”
  唐霜青道:“我不走!”
  盛冰跺了一下脚道:“这是为什么,要死我们也死在一块!”
  这时车外人声鼎沸,数十名差人把囚车团团围住,曹金与米文和二人把着一杆火药抬枪,火绳子已亮着了,只要那黑衣女从车内一现身,他们就立即开枪,果真如此,黑衣女不死必伤。
  几名差人用力拍着车门大声嚷着:“臭娘们,有种你出来!”
  唐霜青不由甚是焦急地催促道:“姐姐,你快走吧,由窗户出去比较安全些!”
  盛冰冷笑了一声,跳过来又要拉她,可是唐霜青却死命挣脱道:“你不要逼我!”
  盛冰一怔,又惊又气地道:“你这个人真是死脑筋,你……你为什么不走?”
  唐霜青仰面一叹,泪流满面道:“我志已决,姐姐要是再逼我走,我也只有一死以谢知己了!”
  盛冰闻言吓得退后了一步,坐了下来,频频冷笑道:“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唐霜青双眸微闭,滚下了两行泪水,喃喃道:“姐姐,我过去为人所迫,过了一段盗贼生涯,杀了许多无辜的人,我也曾伤过一个人的心……”
  盛冰冷冷地道:“那个人是郭飞鸿么?”
  唐霜青立时睁开双目道:“你怎……么知道?”
  盛冰愤愤地道:“你写那封血书时,我看见了。哼,你也太迂了!”
  唐霜青这时脸色很白,苦笑道:“既然你都看见了,我也不必瞒你了……我爱他,可是我配不上他!”
  “所以你就想死,来表示你对他的痴情?”
  盛冰唇角带出了微微的不屑,说话的声音更是含着三分怒气,可是唐霜青似乎主意打定了,她淌着泪点了点头,不再吭声。
  “哼!”盛冰冷笑了一声,道:“这个姓郭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倒要见识一下!”
  唐霜青闻言忽地触动灵机,坐正了身子道:“姐姐,我那血书,现在身上,如果你肯为我转交与他,我就感激不尽了。”
  盛冰苦笑道:“你不是要曹头儿转交的么?”
  唐霜青摇了摇头,冷笑道:“我现在才想通了,这批人,终究靠不住!”
  盛冰冷冷一笑道:“你才知道?你的东西,我都为你取来了!”
  说着拍了拍背后,又道:“包括那一口宝剑!”
  唐霜青惨笑道:“那就更好了,就请姐姐连同这封血书一并交与那郭飞鸿就是,我死亦感激!”
  盛冰侧耳听了听,车外乱成一片,她哪里知道那火药抬枪的厉害,技高胆大,也就没有把这一干人十分放在心上。
  闻言之后,她冷冷一笑道:“你既然是自己愿意死,我也无能为力!”
  伸手探入唐霜青衣内,把那封血书取出,收好怀内,站起身来,揭开窗帘一角,向外望了望,只见灯光照射得刺眼生痛。
  盛冰重新用黑纱把面部蒙住,气道:“你还是跟我走吧,好死不如赖活,何必呢!”
  唐霜青干脆闭上了眼睛,不予答理。
  盛冰大声道:“真的不走?”
  唐霜青只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了。这时车外曹金的声音道:“唐姑娘,你可不要糊涂,我劝你还是不要逃走的好,否则的话,我也无法救你了!”
  他的话方自说完,双刀米文和接着狂笑道:“你们谁不怕死谁就出来,看看是你们的头硬,还是枪子硬!”
  唐霜青忽然拉开窗子,冷笑道:“曹捕头,你放心,我绝不会逃走,我这位姐姐并不是要救我出去,她只是跟我说几句话,现在就要走了,你们千万不可用抬枪伤她,我负责她不会杀害你们的人也就是了!”
  曹金怪笑了一声道:“姑娘你说得太轻松了,她已经杀伤了我们好几个弟兄,此番再想活命,只怕是妄想了!”
  盛冰想不到唐霜青竟会去为自己求情,一时又气又感动,当下寒声道:“你既不同我走,还管我死活作甚,这一群酒囊饭袋,谁能奈我何?”
  说罢右手向外一推,“轰”的一声,已把整个车窗震碎,唐霜青忙拉住她道:“姐姐不可造次,那抬枪非常厉害,可不是玩的!”
  车外的曹金呵呵笑道:“唐姑娘,冲着你的面子,我们不用枪打她就是,你叫她快走吧!”
  唐霜青不由大喜,忙推盛冰道:“姐姐快走!”
  盛冰望着她叹了一声,冷笑道:“你想想清楚,我会再来的,再见!”
  双足用力一顿,已自破碎的车窗中飞纵而出,她身子飘落地面,但见四外差人已围成一圈,灯光耀目,盛冰冷冷一笑道:“打扰了……”
  这个“了”字方出口,忽听曹金一声断喝道:“放!”
  火光一闪,“轰”的一声大响,大片白烟弥漫中,百十粒铁砂子,一齐向盛冰身上打来。
  盛冰见状大吃了一惊,这才知道上了曹金的当,忙用力地向上腾起,可是饶她身子怎么灵活,到底比不上枪子儿,她只觉得腰腿之间,起码有五六处地方,一阵刺痛,差一点痛昏了过去。
  好个盛冰,如此负伤之下,她仍然极力地挺身不倒,枪声过后,大群差人蜂涌而来。
  盛冰紧咬着牙,一声惨笑道:“曹金,我错看你了!”
  话落娇躯一长,竟然越过了来犯众差人的头顶,直扑到了曹金身边。
  闪电手曹金因心怀方才盛冰剑伤之恨,是以才下此杀手,此亥见对方中枪之后,仍然扑向自己,不由心中有些发毛,转身就跑。
  盛冰赶上一步,右手短剑向外一探,娇叱道:“着!”
  这一剑深深地刺入曹金背心,可怜曹金作威半生,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甚至都不知道杀他的是谁!
  随着盛冰宝剑向后一抽,曹金推金山倒玉柱似地倒了下去,顿时一命呜呼!四下众人见状高声叫道:“不好,曹头儿死了!”
  盛冰这时已再也没有力量与他们周旋,附近是一片广阔的树林子,她忍着身上的伤痛,飞快地窜了进去,隐隐听得身后有人呼道:“快放枪,快放枪!”
  这一次盛冰学乖了,事实上,她也是不得不倒下去,因为两条腿压根儿一点劲也提不起来了,听见放枪这两个字,她身子蓦地向前一倒。
  身子方一倒下,就听得又是轰然一声,树林子里刷地一阵脆响,落下了一地的树叶,紧跟着几个提灯的兵差跑过来,用灯瞎照一气。
  盛冰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几个人找了一阵,其中之一骂道:“妈的,还是叫她跑了!”
  双刀米文和这时已把囚车重新锁好,他对惊怒的唐霜青冷笑道:“放心吧,姑娘,你那位朋友跑了,不过我们总有办法把她找到的!”
  说完,他立刻催促着把死伤的人清理妥当,下令兼程向“常州”赶去。
  辘辘车声中,唐霜青心中思潮汹涌,方才在枪声一响之时,她似乎听到盛冰呼痛的声音,看来她必定是受伤了。
  以盛冰之重义轻生,涉险犯难来营救自己,确是令人感动,尤其令人钦佩的,她和自己之间,不过是患难中萍水一面之交,这份至情该是多么可贵呀。
  江宁府外告示墙上,新近贴出了一张告示,那位昔日扰得江宁、苏州二府鸡狗不宁的女贼,已然成擒,并且宣告说,本月十六日午时,就要问斩了。
  这一个消息,简直就像是一声惊雷一般,使得江宁府整个地震动了,这几天所有的大街小巷,茶楼酒店之中,无不都在谈论这件事。
  “开阳楼”酒馆,在日落时分,约莫上了有八成客,风尘仆仆的郭飞鸿面窗而坐,独酌自饮,面前杯盘狼藉,已有离去之意。
  他虽是刚刚进城不久,可是已知道有关那个女贼的事情,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伤。
  这时整个酒楼中,都在议论纷纷地谈论这件事。郭飞鸿放下了酒杯,暗忖:难道果真是唐霜青被擒了不成?十六日开斩的是她?
  实在有点难以令人置信,因为凭唐霜青那一身功夫,竟会为官家所擒?她不是随金婆婆走了么?
  站起身来,他放下了一小块银子,匆匆步下了酒楼。市街上已现出沉沉的暮色
  穿过鼓楼,来到了热闹的大街上,随便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来,这家客栈名叫“福升老店”,虽是年久失修,显得很旧,可是却还干净,房院很是宽敞。
  飞鸿落店之后,心中仍不停地盘算着这件事,老实说唐霜青给他的印象极深,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在苏州的“宝华班”内,她那种绝代的风华姿色,曾使得自己面红心跳……
  然后第二次,第三次……自己与她的缘分,好似就告终了。
  想着,飞鸿不禁发出了一声喟叹。
  他感到一些歉疚,因为这数月以来,自己一心系念着铁娥,所思所为,几乎无不与铁娥有关,反过来,对于另外的一些朋友,未免太疏远了,比如说,这位黑蝴蝶唐霜青,她的下落如何,自己就从来没有去想过,果真此次问斩的就是她,而自己不闻不问,于心何忍?
  想到此,飞鸿内心有如针扎一般,他真恨不得天立刻就黑下来,自己好亲自到江宁府牢内去察看一个究竟。
  他推开门,走到院中,却见本店的一个伙计,正在墙上张贴一张红纸。
  那伙计一眼看见了飞鸿,突然笑道:
  “相公,天下也有这么好赚的钱,你看奇不奇,贴一张给一两银子,嘻!”
  飞鸿微微一笑道:“一定是要紧的公文了?”
  那伙计贴好了一张,手里还拿着一张,就回过身去摇头笑道:“才不是公文呢,相公你一看就知道了,是一张寻人的告示。唉,天下竟有这种事!”
  飞鸿懒散地走过来,随便的向那张红纸上看了一眼,谁知这随便的一眼,却使得他心中一动,因为他看见那纸条上好像有一个“郭”字。
  当下他凝目细看了看,只见上面核桃大小的字写的是:
  “寻郭飞鸿。
  如有仁人君子知其下落者,请速至本城‘仁风’老店联络,定重酬,绝不食言。”
  飞鸿不由暗吃了一惊,却见那个伙计,还在张贴第二张,就唤道:“喂,伙计,你过来!”
  那伙计忙转身道:“相公有事么?”
  飞鸿剑眉微皱道:“这告示是什么人要你贴的?”
  伙计笑道:“相公,是这么回事,前几天仁风店里来了个生病的女人,她的病势大概不轻,是她写了这么些红纸条子,先是在仁风店贴了几张,找这个姓郭的,后来没有消息,那个女人急了,又命人在每一家店里都贴两张,仁风店的小伙计跟我要好,就把这二两银子的油水送给我了。”
  飞鸿怔了一怔,道:“这女人是什么样子?”
  伙计摇了摇头,笑道:“这女人我没见着,不过二羊告诉我说长得很不错,留着长头发,可真有钱哪。”
  说到此,哑声一笑,道:“我看这个姓郭的八成是她的汉子!妈的,真他妈的傻瓜,这种老婆还舍得丢?”
  飞鸿不悦道:“不要胡说八道!”
  这伙计呆了一下,翻着小眼睛呐呐地道:“相公你问这些干吗?你认识她呀?”
  飞鸿冷冷一笑道:“你带我去仁风店,我要见见这个人!”
  伙计一怔道:“不行,听说这女人病很重,除了那姓郭的本人,她任何人不见,这几天连大夫给她看病,她都不让进去!”
  飞鸿鼻中哼了一声道:“这么说我就更要见她一见了,你不要多管,快带我去!”
  店伙计叹了一声道:“好吧,等我贴好了这一张!”
  飞鸿伸手拉他道:“不用贴了,快带我去!”
  这伙计差一点摔了一个跟头,嚷道:“别拉别拉,我的大爷,你是想招这门亲是不是?”
  说罢,他就带着郭飞鸿走出了客栈,用手一指对街道:“哪,那不就是仁风店,小的还有事,大爷你自己去吧!”
  郭飞鸿大步过街,一进仁风客栈,就见一个毛头小伙子,正拿着几张红帖子,笑嘻嘻地往外走,郭飞鸿向他招手道:“二羊,你过来!”
  小伙计怔了一下道:“咦!你怎么知道我叫二羊?谁告诉你的?”
  飞鸿冷笑道:“你不要再贴了,我知道那个姓郭的下落,你快带我去见见那个女客人去!”
  二羊大喜道:“真的呀?”
  接着靠前涎脸笑道:“大爷,我带你去,你可得分我一份赏钱!”
  飞鸿急于想知道这寻找自己的女人,到底是何许人,也就顾不得这小厮敲诈,当时顺手赏了他一锭银子,二羊乐得嘴都合不拢,立即转身带着郭飞鸿向后面走去,穿过了一个四合院,来到了东院的三间耳房前。
  这伙计二羊嘘了一声,对飞鸿道:“大爷,轻着点,这位小姐最是烦人吵!”
  飞鸿问道:“她姓什么?”
  二羊摇摇头道:“不知道,问她也不说!”
第二章 十面埋伏
  说完用手指了一下,道:“就是这一间。”
  飞鸿见门扉紧闭,窗户倒开着半扇,由房内飘出一阵阵浓郁檀香味道,可知对方是一个性情文雅之人。
  二羊小声道:“大爷,你自己进去吧,这两天她脾气不好,老爱骂人,你可别招她生气。”
  说罢转身而去,郭飞鸿犹疑了一下,就走上去在门上叩了两下,室内立时传出一声冷笑,一个女子口音道:“你们这些伙计,就知道要钱……事情也办不成,真正是讨厌极了!”
  飞鸿咳了一声道:“小姐可否开开门,在下有话奉告!”
  室内女人好似听出语音有异,顿了顿道:“我已说过,不需要再看病了,大夫你去吧!”
  飞鸿冷笑道:“在下不是大夫,只是见了小姐的寻人告示,来此应询的。”
  室内女子立时“哦”了一声,遂听她道:“请进来,门并没有锁。”
  飞鸿口中应了一声,就推门而入。
  室内光线很是昏暗,一张大木床上,倚栏坐着一个面色青白,下巴尖瘦的女人。
  这女人头发很长,披散在两肩上,在前额上用一根白色的带子紧紧扎着,她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的黑绸单衣,自胸以下,覆盖着一层白色单被,整个人看过去是异样的软弱。
  在她床边一张榆木长几上,放置着一个药罐,另外还有一双宝剑并排放着,飞鸿立时就明白对方必定是一个身怀武技的江湖女子!
  只是这个女人的脸,却是陌生得很,他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心中不觉有些奇怪。
  黑衣女乍然看见郭飞鸿,面上也微微现出一些惊异,她点了点头,冷漠地道:“先生请坐下谈!”
  飞鸿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微微笑道:“在下因见告示上,小姐要找寻郭飞鸿这个人,不揣冒昧来访,不知小姐找郭飞鸿有何高教?”
  黑衣女一双黑亮的眸子,在他身上一转,脱口道:“你就是……郭飞鸿?”
  飞鸿点了点头道:“不才正是!”
  瘦女人青白的脸上带出一丝笑容,吁了一口气,微微颔首自语道:“她的眼力果是不差!”
  声音很小,飞鸿根本听不见,忙问:“小姐说什么?”
  黑衣女子摇摇头,惨笑道:“没什么,今日找到了你,我的心也可以放下来了。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郭相公,在我床前衣柜里,有一包东西,乃是我一个朋友托我面交你的,麻烦你自己拿一下吧!”
  飞鸿怔道:“小姐莫非身子有病不成?”
  黑衣女苦笑道:“不要紧,你快去拿吧!”
  飞鸿依言打开柜门,果见一个布包,其上还置有一口剑和一封信。
  郭飞鸿伸手拿起了那口剑,不由神色一变道:“哦!是铁娥托你转交我的……”
  瘦女人冷冷一笑道:“我不认识什么铁娥铜娥的,你看过那封血书就明白了。”
  飞鸿吓了一跳,赶忙把那封血书打开,匆匆看了一遍,禁不住神色一变,道:“原来是唐霜青。果然是她!”
  瘦女人鼻中哼了一声,一双失神的眸子,在飞鸿身上转了一转,有气无力地道:
  “现在她就要问斩了,你难道忍心看着她死?”
  飞鸿左右看了一眼,见并无外人,才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苦笑道:“还未请教小姐贵姓?”
  瘦女人惨笑道:“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唉!这也难怪……我姓盛,单名一个冰字,与唐姑娘乃是患难之交……郭先生,你可明白了?”
  飞鸿见她说话时,那青白的瘦颊上,浮起了两片红晕,似乎有些羞涩,可是她的话,仍然令郭飞鸿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疑惑地道:“盛小姐,你们是在……”
  盛冰闭上了瞳子,两滴泪水滑颊而下,她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们是在苏州牢狱里结识的……若不是她,我只怕到死也出不来。”
  “……唐霜青救了我出来,我却救不了她,而眼前,只怕我们就要永远分离了!”
  飞鸿一惊道:“小姐是说……”
  盛冰睁开了眸子,痴痴地望着他,含着微笑道:“千怪万怪,只怪我学艺不精,郭相公既是她的朋友,我也不便相瞒……”
  她面上带出了一种凄苦惨痛的笑容,道:“在至江宁的驿道上,我曾去救过他,可是她个性倔强,竟是至死也不肯随我逃出。无奈,我只有暂时退开,不想中了捕头曹金埋伏的火药抬枪,受了重伤……”
  飞鸿冷冷一笑道:“原来如此,小姐义行,实在令人佩服,但不知伤在何处?”
  盛冰摇了摇头道:“我方才说得太过重了,其实也并不十分严重,现在郭相公来了,我已放心了!”
  飞鸿皱了皱眉道:“可是你的伤却要治好,我先去为你找一个伤科大夫来,有话慢慢再说。”
  盛冰摇头道:“郭先生你回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要知道,后天……她就要问斩了!”
  飞鸿呆了呆,冷笑道:“我知道,我一定设法救她出来就是!”
  盛冰忽然冷笑道:“你一个人去太危险,再说牢房在哪里,你也不知道。”
  飞鸿右手紧紧握拳道:“我可以去劫法场!”
  盛冰呆了一呆,双目眯成了一道缝,笑道:“对!我们可以去劫法场!”
  飞鸿目注着她,摇头叹道:“盛姑娘,恕我扫你的兴,你伤成这个样子,是不能去的,我一个人足够了!”
  盛冰忽然揭开了被子,自床上一挺而下,道:“你看我身手不是很好?我可以同你一块去,多一个人帮忙,总是好的。”
  飞鸿想了想,皱眉道:“你真的受得了?”
  盛冰点头道:“我要去见她,而且还有话告诉她,我受得了……你放心!”
  飞鸿苦笑了笑道:“好吧!其实你不需要去的,你有什么事,我为你转告她也是一样!”
  盛冰又坐到床上,摇头道:“不!这些话只能我对她说!”
  飞鸿实在弄不清这盛冰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对方既一再坚持,他也无话可说,当时冷笑道:“盛姑娘,你的热情,实在可感天地,你一定要去,我自是无法拦阻,只是那火药抬枪的厉害……”
  盛冰鼻中哼了一声,道:“郭相公不必为我担心,我是一定要去的。”
  飞鸿想了想,道:“好吧,那么后日我来找你一起去就是了!”
  盛冰面上带出了笑容,点头道:“一言为定!”
  飞鸿也道:“一言为定!”就向着盛冰欠身一礼,独自推门去了。
  盛冰待他去远之后,侧耳听了听,才把房门关好,咬着牙又睡倒床上,她把缠在下身的鹿皮裙揭开,整个的下身均为鲜红的血浸满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倔强,她也知道自己这条命将不保,可是却有一种“道义”
  感驱使鼓舞着她,她深觉惟有自己亲眼看着唐霜青被救出来,才能安心,才死得瞑目。
  黎明,人群向着江宁闹市“老虎坪”涌去。
  这地方被指定为正法犯人的“临时法场”,其所以选择在如此闹市斩杀人犯,含有告戒的意味,是十分明显的。
  郭飞鸿来到了“仁风”客栈,却见盛冰早已把自己装扮好了,她穿着一身黑,把满头的青丝,用一方黑色丝帕紧紧地扎住,一双短剑交插地紧贴在背后,确实较那一天显得精神抖擞多了。
  飞鸿抱拳道:“盛姑娘久等了!”
  盛冰今日显得很兴奋,她那青白的脸,在晨起时,已事先上了一层很浓重的胭脂,所以看上去,红红的,除了显得瘦一些外,你不会发觉出她是一个挣扎而起来的垂死之人。
  二人将行之际,盛冰又在身上加了一件玄色的长披风,如此一来,背后的双剑就自然被掩盖了起来,她对郭飞鸿道:“我们现在就走吧!”
  飞鸿默默地点了点头道:“姑娘可有马?”
  盛冰怔了一下道:“老虎坪离此很近,我二人步行一刻就到,何必还要骑马?”
  飞鸿冷冷一笑道:“姑娘你也以为是在老虎坪行刑不成?你受骗了!”
  盛冰张大了眸子道:“怎么?难道……”
  飞鸿道:“昨夜我已到衙门去了一趟,我们差点上了大当!”
  盛冰问故,飞鸿才冷笑了一声道:“老虎坪午时间斩,是官府的一个幌子,事实上,唐姑娘今晨天不亮就被提解到了‘虎爪山’,所以我们现在要赶到‘虎爪山’去才行!”
  这番话听得盛冰如同木鸡似地呆住了,顿了顿,她冷笑道:“好一手瞒天过海!”
  郭飞鸿愤愤地道:“这个主意,是那双刀米文和想出来的,这厮因为姑娘上一次拦道打劫,已吓破了胆,这一次怕姑娘再劫法扬,才想出了这个办法。他们在虎爪山,已请来了六杆抬枪,出动了三百官兵严守法场,所以这一次是非同小可!”
  盛冰微微一笑道:“郭相公,你害怕了么?”
  郭飞鸿本是想阻止她前去,却想不到她反倒来了这么一手,当时真有些啼笑皆非,他所以不想要盛冰参加劫法场有两个原因,第一是见她身子衰弱,还有伤,她虽然极力支撑,看来总是可虑;第二,法场内外戒备森严,尤其厉害的是火药枪,自己一人,尚可如意进出,要是加上了她,可就不敢断定此行成败了!
  他虽然有了这两点顾虑,却也无法出口,因为盛冰个性是那么强,再说,她与唐霜青之间,究竟还有什么要紧的事,郭飞鸿也不清楚。
  此时闻言,郭飞鸿只得点了点头道:“盛姑娘,我是担心你的身子……”
  盛冰低头冷冷一笑道:“郭相公,你不要担心我,人总是难免一死的,有什么好怕的,生死有命,我们走吧!”
  这几句话,倒使飞鸿十分钦佩,一个姑娘家能有如此气魄,实不多见!
  二人步出客栈,招呼伙计带马,上马直向大街飞驰而出。
  途中郭飞鸿手指前方道:“虎爪山由此而去,尚有五里路,我们要加快,姑娘可受得了?”
  盛冰一笑道:“你放心,十里也不妨事!”
  说着双足一磕马腹,座下骏马泼刺刺直冲而前,飞鸿那一匹“赤兔马”乃是名种,是在汉中时以百两银子购得,脚程极快,比之盛冰所骑的那匹有过之而无不及。二马这一阵疾驰,很快已穿出了这条大街!
  这时正是早市时候,按说街上行人稀少,可是今日却是大大的不同了,各处聚集来的人群,把“老虎坪”这块闹市中心挤了个水泄不通。
  二人行马至此,但见一行兵卒,虚张声势在现场维持秩序,正中一方红纸,张贴在木柱上,上写“法场”两个大字。
  郭飞鸿微微冷笑,带马侧行,好容易才冲了出去,回头看盛冰却用马鞭子抽打着一个油头少年。
  原来那少年欺侮盛冰一个少女,在人群里混上来揩油,不想豆腐没吃着,却挨了一顿暴打,被盛冰手里的鞭子抽了个皮开肉绽,抱头鼠窜而去!
  四周的人,齐声叫起了好来,也有人嚷道:
  “喝!好厉害的小娘儿们,拿鞭子乱抽人!”
  “把她给拉下来!”
  “妈的!哪里来的这么一个女人,把她拉下来!”
  人群自四面八方涌了上来,盛冰人马,真是寸步难移,恼得她火起,手中马鞭雨点似地落下,四处抽打着行人。
  郭飞鸿在人群之外,眼见她陷于困境,却是莫可如何,无奈之下,他翻身下了马,口中唤道:“姑娘不要打,喂!喂!借光!借光!”
  盛冰这时娇叱连声,鞭下如雨,那匹座下的骏马,更不时地人立双蹄,唏聿聿长啸,吓得四侧人群更是乱叫不已。
  猛可里,一个白衣人向着马前欺到!
  这人头上戴着一顶编花的大草帽,帽沿下垂,遮住了上额,盛冰一声娇叱道:“滚开!”
  手中皮鞭“刷”一声向这人头上抽去。
  白衣人右手一翻,一抬头,盛冰这才发现到,这人竟是一个清秀绝尘的妙龄少女,不由心中一动,再想抽手已是不及,只听“噗”一声,手中皮鞭已为白衣女子抓在了手中。
  遂听她鼻中一声哼道:“你也欺人太甚了!”
  话声中,玉手一带,盛冰在马上的身子,蓦地一栽,差一点由马上掉下来,她手里的马鞭,却已到了那白衣女子手中。
  四下人群一声喊好,一齐向着盛冰身前扑来,可是那位头戴草帽的白衣少女,却左右手同时一翻,已把来犯的人俱都推开一边!
  盛冰正是又怒又奇的当儿,白衣女仰脸一声冷笑道:“我知道你有要紧事要办,可是也不能随便打人!快走吧!”
  说罢右手一抖,手中的皮鞭蛇也似地向着盛冰面上飞来,盛冰操手接住,怔然道:
  “你是谁?”
  白衣女望着她只冷冷一笑,正要答话,忽见郭飞鸿挤进来,她蓦地把头一低,一路分着人群向一边去了!
  飞鸿挤到了近前,道:“姑娘快走吧!”
  二人迅速地离开了人群,马上的盛冰早已汗下如雨,她在马上娇喘声声,一面冷笑道:“方才那白衣子女是谁?郭相公可认得她?”
  飞鸿一怔道:“在哪里?”
  盛冰赶忙回身,只见阳光之下万头攒动,哪里还能看到那白衣女子的影子,不由叹了一声道:“奇怪……”
  接着遂把方才情形说了一遍,郭飞鸿顿时呆了一呆,冷笑道:“姑娘这么一说,我自然知道了,想不到,她竟然也来到了这里!”
  说时,面上浮上了一层凄凉之色。
  盛冰鼻中哼了一声,道:“我虽然不想知道你们是什么交情,可是这女人是谁,我倒是要知道一下!”
  飞鸿冷冷地道:“冷剑铁娥!”
  盛冰神色一变道:“啊!”
  飞鸿翻身上马,喟然一声长叹,道:“此人神出鬼没,不必再去管她,我们救人要紧!”
  实在是这几个月来,铁娥吊足胃口,几次三番欲见又离,使得郭飞鸿一想起她来,真是又恨又恼,所以这时得知她来了,也就赌气不再理她。
  盛冰一只手按在皮鞍上,借以支持住摇晃的身子,经过方才的一阵打斗,她下身失血极多,可是她竟是死命地撑着,丝毫也不现出疲惫的样子。
  渐渐离开了闹市,飞鸿当先一马如龙,盛冰也策骑如飞,二人一阵疾驰,约有半炷香的时间,已来到了所谓的“虎爪山”这个地方。
  其实所谓的“虎爪山”并不是一座真正的山,不过是一处较高的黄土坡子罢了,因为这片士坡地势狭而长,分为四股,远远看去,很像是一只大的虎掌,故而得名。
  平日,这地方是极为冷清的,在生满了绿草的坡地上,只有十来户人家,山沟边,有一个烧砖瓦的土窑,烟筒里永远冒着黑烟儿。
  可是今天的情形,显然是不同了,二人马匹尚未来到近前人已看见不少头戴红缨帽的差人,在附近来回地走着,郭飞鸿勒住了马,向盛冰点点头,二人下了马。
  眼前开着一家小茶棚,卖茶的,是一个老掉了牙的老太太,飞鸿同盛冰牵马过来,那老太太咧嘴笑道:“客人要喝茶吗?”
  飞鸿答应了一声,同盛冰进了茶棚,棚内不过摆着五六张椅子,十分简陋,这茶棚除了卖茶,还卖炒米糖和麻糖饼,飞鸿一样要了一小碟,就和盛冰坐了下来。
  这时走过来一个跛足的小子,流着鼻涕,把二人的马牵往一旁草地里,老太婆笑着迭上了两碗茶,忽有一个左嗓子的人道:“给我也来一碗!”
  那是一种极刺耳的云贵土音,加以来人又是左嗓门,听在耳中,把人吓上一跳。
  飞鸿和盛冰都怔了一下,抬头一看,不知何时,这小棚前,已站定了一个瘦高白皙的落拓老文士。
  这人乍看过去,就好像一个走方的测字先生,一身灰白的长衣,其上沾满了灰尘,头顶上,就像是掉了毛的秃老鹰一般,看起来也是怪不得劲。
  飞鸿看了这人一眼,却见对方龇牙向着自己一笑,一面迈步走进茶棚,一面口中呐呐道:“夏天天气热,扇子茶水是少不了的!”
  说着一屁股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由袖筒里抖出了一柄扇子,“刷”一声打开,呼啦呼啦地扇着。
  飞鸿细看这个人,细长的一双瞳子,似睁又闭,脸上气色更是白中带青,尤其是双太阳穴上,绷出青筋,看上去真像是马上就要挺尸的样子,可是却别有一种读书人的书卷气息。
  老太婆送上了一碗茶,老者接过呷了一口,就把身子倒在椅子上,嘴里面咭咭咕咕,像是说话,又像是在吟诗。
  郭飞鸿见他长衫曳地,露出了血也似红的肥绸长裤,男人这样打扮的,倒还真不多见,正自疑忖不解,就听得棚外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盛冰低声道:“来了!来了!”
  在那黄土飞尘道上,驰来了一队青衣差人,可是为首的一人,却是身着红袍,头扎红巾,打扮得不伦不类,一行人马,转瞬之间,便冲到了茶棚之前。
  为首那个红衣汉子,忽地勒住了马,偏头向着茶棚看了一眼,大声道:“喂,老婆婆,给咱送一瓶酒来!”
  飞鸿见这红衣汉子,生得头如巴斗,眼似铜铃,赤红的一张脸上,两腮生满了寸许长的胡子,根根见肉,他说完了话,自马上一翻而下,大步走到棚口。
  那老婆婆口中答应着,由一边桌上拿了一个瓷瓶,一面吹着那瓶上的灰,却为那红衣差人一上步,伸手抢了过去,大声道:“老婆婆你发财了!”
  老太太呆道:“老爷你说……说什么?”
  红衣差人伸出蒲扇大手,把老婆婆向后面一推,那老婆婆顿时摔了个屁股墩儿,盛冰不由秀眉一挑,正要站起来,飞鸿忙伸手拦住她,摇了摇头。
  却听得那红衣差人哈哈大笑道:“妈的,老太婆你懂个屁,老爷我是红衣刽子手,今天是来杀人的!哈……”
  地上的老婆婆吓得直打哆嗦道:“啊……我的祖宗呀……杀……杀……人!大老爷饶命吧!”
  红衣差人瞪着眼,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妈的,谁要杀你呀!告诉你老太婆,老子今天是杀……”
  说到此,忽然把话顿住,一双铜铃大眼睛,向着棚内飞鸿等三人转了一转,嘿嘿一笑道:“说出来也不要紧,老子今天要杀的就是闹得苏州江宁满城风雨的那个女贼,唐霜青。”
  这几句话说得郭飞鸿心头一震,不由抬头又向他看了一眼,才发现这“红差”左手抱着一口用红绸子紧缠着的大刀。
  这时其他的几个差人都下马走过来,嘻嘻哈哈地招呼着要茶,其中之一手指着“红差”对老婆婆道:“老太婆,他喝了你的酒,你一定要发大财,今天他是财神爷,你可别得罪他。”
  那老婆婆吓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声答应着,她那个跛了腿的孙子奔过来由后面搬椅子板凳,忙成了一片。
  飞鸿算计着时候已快接近,这时陆续又驰来了一列人马。盛冰看了一眼,冷笑着向飞鸿小声道:“抬枪队来了,头里的那人就是米文和!”
  飞鸿抬头望去,果见一行差卒骑在马上,扛着沉重的白木大枪,为数约在十杆之多,为首一个紫衣差官,手抱双刀,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郭飞鸿昨夜探衙时,暗中已见过此人,得悉他正是江宁府的大捕头“双刀”米文和。
  双刀米文和威风凛凛地来到坡前,跳下马来,叱了一声令,抬枪队沿着坡道两边散开来。
  这时一名差役跑到茶棚内高声招呼道:“喂,卖茶的收摊子!”
  接着向棚内抱拳高声道:“对不起各位,这地方奉命暂充法场,多多包涵,回家去吧!”
  飞鸿示意盛冰,二人立时站起来,匆匆丢了些银钱离座走出,却见那睡在椅子上的穷酸,一骨碌跳起来哈哈笑道:“这可是热闹,我老人家今天可是来对了,这个热闹非看不行!”
  他说罢嘻嘻哈哈地跑出了茶棚,却向着土坡一边跑去,这时附近的居民也都惊动了,纷纷聚集在黄土坡的另一边,围着要看场热闹。
  郭飞鸿同盛冰混挤在人群之中,正自焦急,忽见黄土坡道上黄尘翻滚,又来了两行兵卒,正中夹行着一辆囚车,如飞而至。
  交睫之间,这辆囚车已来到了眼前,推车的是两名黑衣大汉,健步如飞,二人推动那辆独轮的囚车,真好比马行一般的快。
  那辆囚车至坡前方始停下,立时有一队手持倭刀的官兵一拥而上,把囚车团团围住,双刀米文和同着另外几名捕快也都撤出了兵刃,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态势!
  盛冰不由一挺身子,却为郭飞鸿横肩拦住,轻声道:“不可妄动!”
  盛冰侧目一看,才发现两处山坡上俱都架着抬枪,这东西的厉害,她是尝过的,一时不禁黯然。但听一阵枷锁声响,囚车被打开来,由车上搀下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二人虽距离甚远,可是一眼都能看出,这女人正是黑蝴蝶唐霜青,远远望去,只见她面色惨白,双目深陷,显得异样的憔悴,全身上下,五花大绑,背后树立着的白纸牌上,书写着:“斩,女贼唐霜青乙名”
  在微风里人牌都发着微微的颤抖,郭飞鸿不禁一阵心酸,淌下泪来。
  唐霜青一出囚车,举目四望了一眼,在她那惨白的面上,带出了一片凄苦的笑容,似乎是在说:永别了,朋友!
  她表情是那么镇定,两名差役左右扶着她,飞也似地向着场中跑去,锁链子擦着地面,发出一片叮当之声,原来她身上大刑,已是寸步难移。
  几声鸣锣开道,八名手持梢棍的差人推开一些行人,高声喧道:“大人到一一”
  紧跟着,坡前出现了一乘青顶八抬大轿,迅速地抬到了坡上,然后轻轻放下,轿前的青衣随童掀起了轿帘,一名身着蓝袍,头戴乌纱翅帽的四品命官步下了轿子,围看的人群起了一阵躁动。
  监斩女贼唐霜青,乃是本府一件大事,八方瞩目,无怪乎府台大人都要亲自出动了。
  这位大人向前走了百十步,在一座临时搭成的伞棚之内坐下来,差人献上了茶,一连几声:“带人犯”
  “带人犯”
  锁链声中,唐霜青又为二人押到了伞棚前,那位知府大人也不知问了几句什么,就有人走上去,扶着唐霜青的手,在一张公文纸上打下了手模印子,然后犯人又被飞也似地押上了坡头。
  但听火枪“砰”的一声大响,远近一片肃然。
  穿着血红衣服的刽子手,飞快地跑到了伞棚前面,曲膝叩了个头,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知府大人一挥手,红差退身而下。
  这时候嗖嗖的野风,自侧面吹过来,野草被吹得平贴地面,刽子手喝了一口酒,摔了酒碗,把抱在胸前、用红布包着的大刀亮了出来!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米文和率人围场,抬枪的火绳子一根根都亮着了,鸣枪第二响“砰!”
  郭飞鸿把戴在头上的风帽,向下拉了拉,低声道:“姑娘,是时候了!”
  一回身,他不由吃了一惊,原来已失去了盛冰的影子,飞鸿暗暗地咬了一下牙,心忖,糟了,她必定是只身冒险先上了。
  想着,他双手分着人群,一路向坡下走去,目光四处寻觅着盛冰,可是这时由四面八方来的人已不少了,虽不能与老虎坪那种乱挤的情形并论,却也够瞧的了,要想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郭飞鸿定了定心,微微一叹自忖道:“盛姑娘,你不听我言只身犯险,只怕要糟了!”
  他原本计划,是要盛冰负责清理左边那几个差役,然后至后山备马等候,把劫场重任由自己来作,看此情形她必是要只身犯难,别说场内尚有抬枪十杆,即便是没有,以她目前负伤情形,焉能如此大胆硬来。丝毫不作退路打算?在抬枪的威力之下,她性命休矣。
  想到此,郭飞鸿不禁兴起了一片伤感。
  这时时机紧促,已不容许他再去计划布置退路,他这时只有先下手劫法扬,一切听天由命了。
  人群鸦雀无声,静候着火炮三响,大刀一落。
  唐霜青宁死不跪,她正正坐在一块青石板上,山风飘起了她披散的头发……
  郭飞鸿足下一点,一声叱道:“刀下留人!”
  可是在他腾身而起之前,盛冰已由一堵山石之上飘身而下,她口中同时发出了一声长啸。
  这女人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好大胆子,瘦削的身躯向下一落,厉呼道:“唐霜青我来救你!”
  呼声中,右手长剑向外一挥,已斜劈在刽子手右肩头上,那名刽子手一声惨叫,整个右肩全被劈了下来,身子一歪,倒在血泊之中!
  盛冰身子一转,面如金纸,尖叱道:“快跟我走!”
  唐霜青一见是她,不由吓呆了。她惊慌地站起来,道:“姐姐……你……”
  双刀米文和以及三名捕快,已自左右斜扑而上,口中大吼道:“大胆的女贼,你又来了!”
  他口中如此喝叱着,手中双刀,已向着唐霜青颈上落到,其他三人联合迎上了盛冰,使得盛冰一时脱身不得。
  他们这一手确实厉害,偏偏唐霜青一见盛冰到来,已知道她又是存心来救自己,虽然十分感激,可是她求死之心早定,米文和刀到,她非但不躲,竟然以身迎去,她要赶快的死了,以绝盛冰救援之念,及早逃去!
  但就在米文和刀方递出,将落未落之际,空中一声叱道:“去!”
  陡然间,一股绝大的风力迎面而至,米文和尚未辨别出来人方位,便觉得面门上一阵发麻,身子咕噜一声倒了下去,顿时了账!
  唐霜青自问必死,不意又出奇兵,惊吓之下一打量来人,乃是一个魁梧英俊的青衣少年,匆忙中她冷冷一笑道:“你是谁?何必多管我的闲事!”
  来人身子向前一扑,已到了她身边,道:“霜青,是我,郭飞鸿!”
  唐霜青眼睛一亮,这才认出了来人是谁,她只觉得内心一阵颤抖,羞、喜、狂、悲……
  娇躯一晃,顿时昏倒尘埃。
  郭飞鸿左手一抄,已把她抱在了怀中,口中急声道:“盛姑娘,退!”盛冰宝剑一转,又为她剁倒了一个,瘦躯一跃,窜身而起,向着一面石坡上掠去!
  郭飞鸿大吃了一惊,高叱道:“小心!”
  “小心”二字方一出口,只听“轰!轰!”两声,盛冰在空中的身子一阵颤动,直直地落了下来!
  郭飞鸿惊呼了一声,己腾身过去,口中道:“姑娘快随我走!”伸手就去扶她起来。
  盛冰猛地由地上一窜而起,只见她满面鲜血,形同鬼魈一般,怪声笑道:“我自己会走!”
  飞鸿这时右掌平吐,凌厉的掌力,把左右同时来犯的两名捕快双双击了出去,他身子起似一缕青烟,已拔到了山坡之上。
  两名抬枪手正在点着火绳子,火花噗噗响着,郭飞鸿一声断喝,右掌竖着向外一送,但听得“咔喳”一声大响,两名枪手连人带枪,俱都飞起了半天,摔下坡去!
  人声鼎沸之中,一排弓箭手飞扑而上,弩矢如雨,郭飞鸿夹着唐霜青身轻如燕,足可确保无虑,可是他担心的是身后的盛冰。
  眼看着盛冰迎着飞来的箭矢,怕不要被射成了蜂巢一般,郭飞鸿正要奋死折回来救她,这当儿,陡地一蓬碎石自黄土丘上飞到,不偏不倚,正迎着了射来的怒箭,一阵乱响,射来的箭,全数都散落在地。
  盛冰注目一看,土坡上“刷”地掠起了一条人影!起落之间,已到了她的身前,现出一个头戴草帽身着黑衣的少女来。
  盛冰一眼认出了来人正是方才在闹市上,手夺自己马鞭的那个少女,她不由呆了一下道:“你……你是铁娥!”
  来人一声冷笑道,“是又如何?”
  说时又有一排弩箭射了过来,铁娥一声娇叱,十指疾出,发出了一把金钱,一阵叮当声中,来箭又全数落堕下来!
  盛冰身子奋力一窜已拔上了土坡,手中剑又砍倒了两名官兵,但见火光一现,又是“轰”地一声,盛冰身子晃了晃,倒翻了下来。
  冷剑铁娥一抬手,接住了盛冰落下的身子,但见盛冰全身上下几乎都成了马蜂窝一样,整个都彼鲜血染红了。
  铁娥身形倏地纵起,只听得又是一声枪响,可是铁娥似早有了准备,她身子方一沾地,猛然就地一滚,哗啦一阵铁砂子响声,竟是打了个空。
  这时郭飞鸿左手夹着唐霜青,有如神兵天降,已然落在了官兵阵内,随着他掌力到处,大部官兵有如西瓜似地被抛了起来!
  一名抬枪手才要点起火绳,已为飞鸿赶上来,这名官兵来不及放枪,抡枪就打,郭飞鸿右手平空一切,使了一手“凌空裂帛”的绝功,“咔喳”一声,白木黄铜的枪身竟被劈成了两段。
  郭飞鸿毫不迟疑,快如星丸跳掷般地起落着,他所扑击的每一处地方,都是抬枪设伏之处,一些官兵被打了个七零八落,混乱之中,已杀出了一条血路。
  黄土坡前,拴着十数匹军马,郭飞鸿猛扑而上,飞身跨上一匹,拨马头正要去找寻盛冰,却见一个白影子自空而降,不偏不倚地,正飘落在另一匹马马鞍之上。
  飞鸿定睛一看诧异道:“铁娥……”
  铁娥扬起了那张清水脸,望了望他,十分凄苦地道:“她死了。”
  说罢低下头,凝视着怀抱中的盛冰,郭飞鸿这一惊,真像是全身都凝固了,定了定神,才道:“快走!”
  两匹马载着四个人泼刺刺地冲出去,迎着当头的烈日,飞快地疾驰着,归途中,他们来不及说话,只是拼命地策马。足足驰了有一盏茶时间,眼前来到了一片松树林子,郭飞鸿在林前勒住了马,飘身而下!
  他把唐霜青平放在草地上,抽出了那口“残月剑”,只一撩,“呛”一声,已把唐霜青手上锁链斩断,然后又陆续斩开她足上的链子,取下了枷锁,唐霜青只是皱着眉,还没有清醒过来。
  郭飞鸿回过身,注目着铁娥,喟然叹道:“姑娘……谢谢你。唉!盛姑娘死得好惨!”
  铁娥自马上飘落地面,沉默了一下,把盛冰的尸体平放下来,抬头道:“她是谁?”
  说着手指了盛冰一下,飞鸿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也不清楚,只知她姓盛名冰,和这位唐姑娘乃是患难之交!”
  铁娥抬起一只皓腕,在眼角抹了一下,她向来是不轻易流泪的,今天竟然哭了!
  飞鸿一惊道:“你怎么了?”
  铁娥摇了摇头,半天才道:“人生能交到如此义烈的朋友,真正是难得。”
  言罢她解下了一领披风,盖在了盛冰身上,然后站起来道:“我走了!”
  飞鸿呆了一呆道:“你……”
  铁娥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足尖,发了一会儿呆,接着她目光转向唐霜青,道:“你好好照顾她,代我问一声好就是了!”
  飞鸿冷冷一笑道:“我知道,你是讨厌我!”
  铁娥痴痴地看着他,苦笑道:“随你怎么想吧,再见!”
  随即转身欲待上马,忽又转过身来道:“这位盛姐姐临终之时,要我转告唐霜青,不要忘记为她报仇!”
  飞鸿漠漠地道:“报什么仇?”
  铁娥摇了摇头:“她没有说。”
  她那张雪白的脸,迎着目光,泛出了一些情意,剪水双瞳依恋地在飞鸿身上转了转,终于由牙缝里绷出了两个字:“再见!”
  倏地飞身纵上了马,郭飞鸿上前一步道:“且慢!”
  铁娥背着身子轻叹了一声道:“你还有事么?”
  飞鸿思之再三,恨声道:“小娥……你是决定离开我了,可是?”
  铁娥点了点头,飞鸿冷笑道:“当初我送你的那口剑,你竟转赠给了别人,可见你……”
  铁娥忽然回过身来,秀肩一挑道:“我怎么样?”
  飞鸿此刻既感伤于盛冰的去世,又痛心于铁娥的无情,一时不禁气往上冲,蓦地朗声道:“好,铁姑娘,你既如此,我郭飞鸿也不是无耻之辈,非缠着你不可,很好!”
  说到这里,面色已是一片铁青,铁娥不禁呆了一呆,只见她银牙紧咬,玉手指着飞鸿簌簌颤抖道:“你……我一辈子也不要看见你!”
  猛地掉过了马头,如飞而去。
  郭飞鸿伫立如木,一直目视着铁娥人马消失。
  这一霎时,他感到血液怒胀,几乎整个身子都要炸开了,眼前的空气,更令他感到窒息!
  “铁娥”他忍不住怒吼了一声:“你这无情无义的人!”
  只见他双掌一分,充沛的掌力,把一棵巨松拦腰劈为两段,一时枝飞叶扬,可是如此并不能发泄他内心的悲恨,慢慢地,他感到了更深的悲哀!
  渐渐地,他垂下了头,把身子坐在一块石头上,他意识到一种冷漠遭人遗弃的感觉!
  “喔!”一声柔弱的出息,发自身侧。
  飞鸿吓了一跳,回身一看,不禁哑然失笑,自己是救人来的,却把救来昏迷未醒的人置于一边,几乎忘记了是怎么回事!
  却见唐霜青在草地上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她忽然坐了起来道:“咦?”
  飞鸿走过去,漠漠地道:“姑娘,你得救了!”
  唐霜青目光接触到他,止不住粉面通红,垂下了头道:“是你救了我?”
  飞鸿轻叹了一声道:“姑娘,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又何必如此,要知道人死不能复生!”
  唐霜青身子一侧,趴在了一棵松树上,竟自呜呜地哭了起来,飞鸿心中难受,却也无法劝她什么!
  唐霜青哭了一会儿,才抽泣着道:“郭兄!你何必要救我,让我死了多好!我真没有脸见你,我是一个贼!”
  “你不是贼!”飞鸿冷冷地道:“过去你所作所为,那并不能怪你,你是为人所迫。”
  唐霜青泪眼望着他,呐呐道:“你不怪我?”
  飞鸿摇摇头,唐霜青面上立时弥放出一片柔情,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日以来,她梦想着见一见他,和他说些什么,这个愿望今天竟达到了,那该是多么令人振奋欣悦的一件事?
  可是,人真是奇怪……这一霎间,她反倒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忽然:她吃了一惊道:“那……是什么?”
  飞鸿不由心头一寒,苦笑道:“姑娘,那是盛姑娘的尸体,正等着你来处置呢!”
  唐霜青脚下一软,一交跌倒在地,一时面色惨变,泪下如雨,她猛地翻身跃起,扑过去道:“盛冰……盛冰……”
  郭飞鸿默默地道:“姑娘还是不要看的好,她……”
  可是唐霜青哪里肯听,早已把覆在盛冰身上的披风揭开来,当她目睹到盛冰那种惨相,忍不住“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她紧紧抱着盛冰的尸身,用力地摇着:“姐姐!姐姐!你死得好惨,我可怜的姐姐……”
  蓦地她跳起身来,瞪目道:“我要去为她报仇,把那些人都杀了!”
  飞鸿伸手拦住她道:“不必了,姑娘,我已经为她报过仇了!”
  唐霜青望了他一下,由不住又整个地倒在他身上痛哭了起来。郭飞鸿木然立着,一时不知所措。唐霜青哭得那么伤心,这长久日子以来,她受的委屈实在太多了,新愁旧恨一齐翻出来,只哭了个肝肠寸断,声嘶力竭。
  飞鸿只是直直地立着,他很想安慰她几句,可是却不知如何出口,并且他也想到,这种淤积在内心的哀伤,不如让她一次发泄出来的好。
  唐霜青一直哭了很久,才止住了悲声,她慢慢脱开了飞鸿怀抱,红着脸道:“对不起……看,把你衣裳都弄湿了!”
  飞鸿苦笑道:“如果这样能使你心情好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姑娘,来,我帮着你,快把盛姑娘埋了吧!”
  唐霜青点了点头,禁不住又落下泪来,道:“她死得太惨了,是我害了她……”
  飞鸿叹道:“姑娘也不要自责太甚,生死有命,盛姑娘为知己者死,她不会有什么怨尤的,有如此义节的朋友实在也足堪自慰了!”
  唐霜青落泪道:“可怜她还是一个小姐出身,她的命太苦了!”
  郭飞鸿忽然想起铁娥所说之言,就转告唐霜青道:“这位盛姑娘临终时,有话转告你,要你代她报仇,姑娘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唐霜青点了点头道:“这件事我知道,我不会使她失望的!”
  飞鸿见这片松树林子占地极大,一面是巍巍青山。另一面则是平广的稻田,他就提议道:“我去找一些木材,作个棺材,就把她安葬在此吧!”
  唐霜青伤心地道:“这应该是我的事,怎能劳动你!”
  飞鸿也不理她,径自向树林中行去。在林子里找了一棵古松,就用剑把它砍倒下来,他内功玄奥,已入化境,那口“残月剑”更是铁先生随身不离的宝刃,削铁如泥,更遑论普通的树木了!
  因此郭飞鸿运剑削木就像切豆腐一般地省事,他一面削着木头,内心却想着眼前的事,忖道:“此间事完后,我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想到了唐霜青的娇柔,再反过来想一想铁娥的冷漠刚强,内心更有说不出的感慨!
  这件事他真没有想到最后会落得如此结果,看来铁娥的感情是没有希望挽回了,以目前情形看,自己也只有辜负恩师那番盛情,运慧剑斩却情丝了。
  一想到铁娥,他内心真是其乱如麻,自己作事一向是提得起放得下,可是对这个姑娘却是大大的不然,对于如此一个和自己在感情上有过深切相关的少女,怎能说一声“算了”就可了事?
  郭飞鸿脑子里反复想着,心中有说不出的痛苦,可是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不知何时,唐霜青已站在他身后,她静静地伫立着,用那双哭肿了的瞳子,注视着他,面上现出一片痴迷。他忽然转过身来,二人目光不自禁地对在了一块儿,他赶忙把目光转在了一边,含笑道:“姑娘看这口棺木,尚合用么?”
  唐霜青在他身前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轻叹道:“郭兄非但是我的救命恩人,就是对这位盛姐姐来说,亦是恩重如山!”
  飞鸿摇头道:“不要这么说,我们身为武林道上人,是应该如此的,唐姑娘,你不要气馁,人生都有些不如意的事,过去的就算了,你要打起精神好好地活下去!”
  唐霜青咬着唇,点点头道:“谢谢你……”
  飞鸿苦笑了笑,道:“人生最幸福的是自由自在,不要使自己牵挂上些什么,对于得不到的东西,更不要去梦想……”
  他纯粹的是因自己的遭遇有感而发,可是唐霜青听在耳中,却不由得玉面一红,慢慢垂下头来!
  郭飞鸿闷闷不响地,继续用小刀削着棺木,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道:“行了,我们把盛姑娘装殓进去吧!”
  二人走出树林,这时盛冰遗体,已经过唐霜青整理,身上的血迹,也都洗净,唐霜青还把自己的外衣,为盛冰穿上,只是那张原来清白的脸,已为铁砂子弹打成了千孔百洞,皮开肉裂,却是再怎么也好看不了,唐霜青用一块布缠在盛冰面上,二人轻轻把她抬放到棺材里,大小倒也合适,虽然式样过于简陋,可是如此情况下,已是很难得了。
  二人又忙了半个多时辰,才把棺木下了土,唐霜青还在她坟前做了一块碑,一切就绪之后,已是午后时分。
  唐霜青在坟头又痛哭了一番,经郭飞鸿再三的劝说,才止住了悲伤,她揉着眼睛,兀自坐在一边发着呆。
  飞鸿尚记得当年在苏州“宝华班”第一次见她时的情形,那是何等的绝代姿容,和此刻的蓬头泪面,消瘦憔悴,该是多么强烈的一个对比,其差别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望着她清瘦的面颊,郭飞鸿内心却又浮起了一丝黯然,眼前自己对于她,似乎只能到此为止,再下去就超出了范围,而有失自己救人的侠义本色。
  本来,在失去了铁娥之后,唐霜青正好填补这个感情的缺憾,可是飞鸿却不是这么想。他不能对两个女人,都发生感情,无论如何,今生今世,自己只能守定一个,而不应再对任何其他异性有所牵连。
  郭飞鸿如此一想,已有作别之意,唐霜青见他锁眉不语,遂道:“郭兄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
  飞鸿惨笑道:“方才姑娘一直在伤心之中,我尚有几句话没有问姑娘,姑娘是如何与铁娥认识的?”
  唐霜青怔了一下,奇道:“郭兄问这个干什么?铁娥她来了?”
  飞鸿伤感地一笑道:“来了,可是又走了,她永远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唐霜青呆了一呆道:“怎么我没有看见呢?”
  飞鸿于是把铁娥抢救盛冰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是没有说出她与自己的感情纠纷。唐霜青又多了一层感愧道:“原来是这样,这位姐姐她个性一向是如此,可是为人却是侠肝义胆,令人敬佩!”
  她说话时,见飞鸿面有异色,不由怔了一下,接道:“郭兄,你认识她很久了?”
  飞鸿点了点头道:“有好几年了!”
  唐霜青想了想,面色苍白道:“奇怪!”
  飞鸿道:“姑娘有何奇怪?”
  唐霜青秀眉微颦道,“此事怎么她没有与我提起过,原来你们也是认识的。”
  飞鸿遂不隐瞒地道:“家师铁先生,乃是她的父亲,只是他们父女之间,存有很深的芥蒂!”
  唐霜青忽然站起身,走到一边,背对着飞鸿道:“这件事我现在都明白了!”
  说着她又转过身来,苦笑道:“我真傻……”
  飞鸿不由得俊脸一红,呐呐道:“姑娘不要多想……”
  店霜青脸上带出了一种歉然的笑容道:“郭大哥,我应该恭喜你,我……我应该早就想到这一点的!”
  飞鸿一声朗笑道:“我不明白姑娘言中之意!”
  唐霜青苦笑道:“郭兄你不必再……唉,其实我那铁姐姐早已说过了!”
  “她说过了?”飞鸿吃了一惊:“她说些什么?”
  唐霜青低头寻思了一会,昔日在梅岭,与铁娥相晤时的一幕,历历在目,铁娥是如何热情地帮助自己,救了自己一命,随后自己在木屋里寄住疗伤,她曾对自己说过,她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当自己提到郭飞鸿时,她是如何的吃惊,如何的感伤,随后,她又把那口剑,转赠给自己。
  这一切的一切,当时自己是如何的费解,可是此刻两相一对照思索,真如同镜子似的明白,原来眼前的郭飞鸿也就是自己心目中的情人,早已和铁娥建有关系,这是不会错的。
  唐霜青只觉得全身一阵发软,眼前阵阵发黑,可是她仍然努力地支持住,她不能让郭飞鸿看出自己内心的感情来。
  当时她反倒作出了一个微笑,道:“我那铁姐姐曾对我说过,郭兄你是她生平的一个挚友……”
  飞鸿哑然失笑道:“姑娘何必拿我开玩笑!”
  唐霜青几乎要淌下泪来,她微弱地说:“这是真的!”
  飞鸿忽然解下了背后一口剑,道:“这是姑娘的剑,我忘了还给你了!”
  唐霜青接过剑来望了一眼,却又递过来道:“郭兄,请你收回去吧!”
  飞鸿一怔道:“这……这是为何?”
  唐霜青拾起了石上的包袱,系于背后,然后向着飞鸿盈盈下拜,道:“郭兄是我救命恩人,请受我一拜!”
  飞鸿忙自闪开道:“姑娘这是为何……还有这口剑,你怎么不收?”
  唐霜青垂下头道:“你不必再隐瞒了,此剑乃是郭兄你赠于铁姐姐的东西,我如今既已知道,焉能再要……郭兄请代我再还于铁姐姐吧!”
  飞鸿不由面色一红,他真不知道,这段昔日的隐情,唐霜青是如何得悉的,一时捧剑在手,进退维谷,好不尴尬。
  唐霜青望着他惨笑道:“我……我应该早就明白的……郭兄……再见!”
  猛地转过了身子,飞快地向林中掠去!
  郭飞鸿赶上几步道:“姑娘,你回来!”
  唐霜青头也不回地道:“郭兄,来日再见,我尚有事,要代盛姐姐往京城一行,就此分手吧!”
  飞鸿还想赶上去解释一番,可是转念一想,似乎是无此必要,事情本来也是如此,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想至此,他也就不再勉强,把那口原本属于自己的宝剑在腰间系好,阵阵的风,由松林子里吹过来,松树摇晃着发出一片松涛之声。
  此时此刻,他反倒觉得一种宁静,从今而后,自己或可称作是一个了无牵挂的人,不再为这些儿女之情所困扰。
  不过,真正要作到这一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步出松林,太阳垂挂西天,已是黄昏前后。
  郭飞鸿拍了一下身上的尘土,正要离开,无意间目光一扫,却发现正前方一棵老松树下,坐着一个人,这人是背向着自己这边,他身侧放着一个葫芦,面前一张纸上,散放着几样下酒的小菜。
  此时此地,这人面对红日,举酒邀天,倒是尔雅风流得很。
  飞鸿不由心中一动,暗想方才来时,并未曾见过有此一人,就是方才和唐霜青出来抬动盛冰尸身时,也未曾看见此人,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个人呢?
  如此想来,郭飞鸿内心起了一些纳闷,遂见此人又斟了一杯酒,对空自语道:“好,这一手作得真妙,真漂亮,人不知鬼不觉。来,干。”
  一仰脖子,咕噜一声,已把杯中酒干下,用力地咂了两下嘴道:“好!好酒,好酒,好酒,哈哈……”
  飞鸿想,江湖上狂人豪客多得是,自己见怪不怪也就是了,想着也就不去理他,转身就走。
  谁知他足下方迈出了一步,却听得那人呵呵一笑道:“何急急乎去?来,小兄弟,陪我喝一杯如何?”
  这人说话时,仍然是背向着这边,飞鸿倏地转过身去,冷冷一笑道:“你我素昧平生,何以如此相戏?岂非……”
  话出一半,那人已转过身来笑道:“我们方才已见过了,怎说是素昧平生?”
  飞鸿暗吃一惊,这才发现,原来这人乃是方才在茶棚内所见的那个老酸儒,只是这时,他加上了一顶紫缎的帽子,乍然看过去不易认出罢了!
  老人望着飞鸿微愕的面色,含笑道:“小兄弟,我们方才不是见过面了?叫你一声小老弟还不算托大是吧……老夫今年八十六了。”
  飞鸿微窘抱了抱拳道:“老先生因何见召?有何差遣?”
  老人目光眯成了一线,落日余晖映着他那瘦削的脸,呈现一片赤红,他那白而长的眉毛,一根根都像刺猬似地,闪闪发光,方才在茶棚里,此老一副疯癫模样,郭飞鸿并未十分注意他,此时一看,内心不由大动了一下。
  老人听了他的话,摇头笑道;“四海之内皆朋友,你我就算交一个忘年之交的朋友亦无不可,来来,我这一只烧鸡还没动过!”
  飞鸿心中对此人生出好奇,也就改了面容,当时含笑走上去道:“老先生既如此慷慨,在下也不便推却,打扰了。”
  老人似乎甚为高兴地让开了身子,口中笑道:“坐……坐!”
  说完由一旁的竹篮内,取出了一副杯筷,又亲自为他斟上了一杯酒,他接过酒杯,却见老人一双细长的眸子,直直地逼视着自己,忽然一笑道:“我是在想,你年纪不大,何以会有如此高深的功力?”
  飞鸿一怔道:“这……老先生你说什么?”
  老人睁开了眸子,冷冷地道:“法场内捕役众多,又有那么多抬枪,小兄弟你进进出出,就好像行走平地一般,这本事可真是不简单呀!”
  一扬头,哈哈大笑了起来,声震山岳,刺耳已极,飞鸿倒没有料到如此一个瘦弱的老人,竟然会发出这么充沛有力的笑声,只此一斑,已可以看出此老的不凡了。
  他骤然听对方道出方才经过,不由心中大惊,当时面色一沉,推杯而起道:“老先生你是什么人,怎知在下所为,请说个明白。”
  老人伸出一只白瘦的细手,拉住了他的衣袖道:“坐下来说话,放心小老弟,我不是官府里的人,我们是无冤无仇!”
  飞鸿忽然觉出一股绝大的内力,随着老人手指传过来,顿时整个身躯,止不住震动了一下,赶忙提聚真力把身子定住,等到老人放开了手,他才含笑又坐了下来。
  老人那张从容的笑脸,微微现出了几分惊异,飞鸿由老人动作中,已然知道对方是一个何等样人,当时抱拳笑道:“老先生好精纯的内力,在下险些出丑,尚未请教老先生大名如何称呼?”
  瘦老人摇头笑道:“不对,不对,应该我先问你,小兄弟,你的大名是……”
  飞鸿心中不悦,却也照实道:“在下姓郭,表字飞鸿,老先生一路相随,不知有何见教?”
  老人把一双长袖慢条斯理地折起来,目光锐利地望着飞鸿道:“可能是好奇吧,小兄弟,你师承何人?此去欲往何方?也能见告否?”
  飞鸿一笑道:“你我一面之缘,谈此不嫌交浅言深么?”
  瘦老人白眉一剔道:“交情本是由浅而深!”
  说时,眼角之下,现出了两道怒纹,飞鸿不禁有气,却笑道:“老先生你不答我的话,却一直问我,这是什么道理,话不投机,就此告别,再见!”
  旋即站起身来,向着老人一揖而退,瘦老双目一翻,冷笑道:“慢着!”
  飞鸿嘿嘿笑道:“老先生姓名都不肯赐告,这个闷酒还喝它作甚?”
  瘦老哼了一声道:“老夫姓名倒有,只是已久不示人,小兄弟,你真要知道?”
  飞鸿点头道:“自是真的,不过你如果不说,我也并不勉强!”
  这老头儿咳了一声,点头道:“好!我告诉你,我姓花,叫花明,我在老弟你这个年岁之时,人们送了我一个外号,叫做‘病书生’……”
  他那双闪闪发光的瞳子,一直在注视着飞鸿的脸,说到此,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可曾听过我这个名字?”
  “病书生……花明?”郭飞鸿轻声地念了一遍,陡然打了一个寒战。
  “你听过没有?”花明眯起了一双细目。
  “没有。”郭飞鸿摇了一下头,道:“对不起,也许你老人家过去是一个名人,可是我不知道。”说着,他慢慢把身子坐了下去。
  这叫“病书生”花明的人,面上带出了一丝冷笑,道:“我却以为你会知道的!”
  飞鸿欠身道:“实在失礼得很,我……我不知道!”
  花明嘿嘿一笑道:“郭兄弟,你胸前那口配剑,可否借与老夫一观?”
  郭飞鸿陡吃一惊,暗奇对方好眼力,自己这口剑是系在外衣之内,隔着一件外衣,他竟能看出来,其观察之力,实足惊人!
  当时略为犹豫,遂点头道:“老先生好眼力!”
  解开了外衣,把悬在胸前的那口“残月”剑双手奉上道:“请老先生一观!”
  病书生花明接剑在手,两道白眉扬了一扬,一笑道:“果然不错。”
  说着,右手压剑,已把这口短剑抽了出来。略一注目,又还剑鞘内,然后递还飞鸿道:“残月古剑,老夫闻名久矣,今日一见,果然不虚,睹物思人,却使老夫想起了一个故人!”
  飞鸿神色一变,忙自定心,花明已含笑问道:“铁云是老弟你什么人?”
  飞鸿心中暗惊,表面却作出一副泰然神情道:“乃是家师!”
  病书生花明呵呵一笑道:“失敬了!”
  郭飞鸿由龟山“云海老人”处,早已悉知师父铁先生与花明、石秀郎这两个老怪之间的一番经过,所以仍照实吐出,乃是别有用心!
  果然那花明一声狂笑之后,一双眸子直直地逼视着飞鸿,良久才道:“这么说起来,我们不是外人,老夫倒要特别照顾你了!”
  飞鸿听对方语气不善,可是却没有想到,花明生性最是多疑,他此行目的,主要就是要找寻那卦上所显示对己不利的少年,郭飞鸿如果不是铁云的弟子,已是难保不被他疑心,现在既知他是铁云的弟子,自是疑心更盛,更不会放他过去了!
  病书生花明的话声一落,霍地一掌向着飞鸿肩上拍来,郭飞鸿对于此老早存戒心,这时见他虽是随便的一拍,却也不敢大意。
  花明掌式落下,看似拍击,其实是抓,只见他五指弯曲,像是五支钢钩一般,直向郭飞鸿肩上抓了下来,出手之快,真有如电光石火,一闪即至!
  郭飞鸿大惊之下,右足向下一屈,左掌向上一托,用“白猿观掌”的手法反向花明五指上扣去!
  花明口中“喔”了一声,身形一旋,如同一只大鸟似的,飘出了丈许之外!
  这怪老头一声尖笑道:“好招式,我找的就是你!”
  飞鸿又惊又怒,怔道:“找我干什么?”
  病书生花明身躯再次一转,车轮似地又到了飞鸿身前,接着瘦长的身子向下一矮,猛然间,他整个的身子,好像短了一截。
  郭飞鸿既知此老是当今世上,最棘手的两个老怪之一,对于他自是不敢大意,这时见状,足下倒踩古井步,一连退后了五六步,冷笑道:“老先生,你我无冤无仇,何故欺人太甚?”
  花明身子陡地一长,蛇也似地又窜到近前,怪声笑道:“你装得好像!”
  就见他双手向外一探,如猫扑鼠一般,向飞鸿两肩上搭来。
  郭飞鸿这一次不再退缩,他要试一试这老头到底有多大的本事,双臂一振,以“力举双鼎”式,向上一迎,四只手陡地接实。
  只听花明一声怪叫,身子大摇了一下,另一面的郭飞鸿,整个身子,有如是断线的风筝一般,蓦地被震得腾空而起,足足三四丈高下。
  他身子就空一折,不偏不倚地正落在了一棵大松树尖梢之上,一时之间,只觉得五内齐翻,双目发花,全身的血液都好似要破身而出。
  这一惊,郭飞鸿止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尽管如此,一个侠士的风度,却是要保持住的,他施展出师传的“大返波定力神功”,强自把散乱的真气,归纳于丹田之内,身子立在树梢上,一任树枝起伏摇动,本身却是稳如泰山!
  这两手功夫,使得那位狂傲一生的老怪物怔住了,正因为如此,他更不能放过郭飞鸿,就见他仰天一声狂笑道:“小伙子,真有你的!能够在我老人家‘翻海掌力’下幸免的,当世还不多见。小朋友,你原形毕露了!”
  郭飞鸿怒目看着他,一语不发,事实上,他此刻五内如焚,只一开口,真气难免失散,那时可就保不住要吐出一口鲜血,而大伤真元了。
  病书生花明话声一落,右掌向外一推,就听得一声爆响,枝飞叶扬中,飞鸿所落身的那一棵大松树,竟为花明凌空的掌力,拦腰劈为两段,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地塌了下来。
  郭飞鸿在树身倒下的一霎那,燕子似地窜空而起,然后飘飘如深秋黄叶一般地又落回地面。
  这时,他才开口冷冷地道:“领教了!”
  病书生花明足下陡然向前快踏了两步!
  郭飞鸿赶忙退后了两步。
  花明又踏前三步,郭飞鸿这回却只后退了一步。
  花明一声狂笑道:“错了,错了,要是‘燕门步法’,你就该后退两步,岂有只退一步之理?”
  飞鸿深有自知之明,由方才两度交手的经验里,他知道自己要同花明正式动手,一定不是他的对手,对付这样的厉害大敌,必须智勇虚实兼用才行。
  当下,他朗笑了一声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说自己见闻浅薄,反说我错,我看你才是错了!”
  花明一怒,道:“当今世上,焉有老夫不识的武功?你倒说说看!”
  飞鸿不动声色道:“我所踏的乃是‘黄家八旗步’法,你却说是‘燕门步法’岂非是大错了?”
  花明又是一怔,冷笑道:“胡说八道!武林之中,上乘步法乃是‘苏’、‘燕’、‘秦’、‘李’,几曾又来了什么‘黄家八旗步’法,简直是一派胡言!”
  飞鸿冷漠地道:“我倒要请教了,何谓苏燕秦李?”
  花明怒声道:“苏是苏子兰,燕是燕超,秦是秦怀玉,李是李广,怎么,你可曾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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