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萧逸 Xiao Y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6年)
龙吟曲
  作者:萧逸
  第一章 古楼艳妓
  第二章 神乎其技
  第三章 凌空裂帛
  第四章 金旗五行
  第五章 玄功三笑
  第六章 名师高徒
  第七章 鱼目混珠
  第八章 石榴金钗
  第九章 陌路萧郎
  第十章 冷剑娇娥
  第十一章 艳若桃李
  第十二章 开阳三式
  第十三章 倩女幽情
  第十四章 岭上花明
第一章 古楼艳妓
  苏州府城门楼子下面,月前贴出了一张公文告示:
  重金悬赏
  通缉独行女飞贼一名,姓名年貌不详。
  查:该女贼为一江湖独行大盗,颇精击技,尤擅轻功,夜行昼伏,于江宁、苏州境内,作案累累,官兵受其害甚剧,特定重金赏格以期缉拿归案。
  通风报信成获者:赏白银二百两
  擒获送官者:赏白银五百两
  自公告日起至缉获为止均有效,盼八方豪士,共襄义举此布苏州府衙共启
  江宁
  X年X月X日
  告示是用朱砂红笔,写在黄纸上,每一个字都有碗口大小,分贴在四城娄、封、盘、胥、金、阊、平、齐等八处城门告示墙上。
  这是苏州近来所发生的一件大事,莫怪乎全城的居民都惊动了,风风雨雨,为这座水秀花明的名城,带来了一片萧杀恐惧。
  可是,当夜色来临的时候,茶楼酒肆照常满座,苏子河衅,也不乏游客,酒足饭饱之后,如果兴犹未尽,还可到杂技园子里走走,那里有道地的苏州弹词,还有一种本地的小调,都蛮有意思。
  在东城,穿过一道环城大街,就来到了一个更绮丽的地方,这是本城的销魂窟,尤其是华灯初上的时候,这地方一定是熙熙攘攘挤满了游客,鲜衣彩帽,摩肩擦踵,形成了一个最热闹的场所。
  可是这几天,由于地方上出了一个女贼,官人查得很严,这地方的生意已淡得多了。
  大街的西面,有一条幽静胡同,这个小胡同,小得连车子都不能进,有钱的大爷,寻乐至此,都少不得要穿一穿这条小胡同,据说本城堂子里最美的姑娘,都集中在这里。
  今天这个时候,这条小胡同竟也显得冷清清的,只有三两个荷花大少,吆喝着带马的声音。
  走进胡同里面,鼻子里立刻就闻到一种脂粉的香味,在扎着红绿灯笼的各个小彩门里,姑娘们闲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的嗑着瓜子儿,有的弄着丝竹、琵琶,靠巷尾的“宝华班”里,那个叫“小艳”的姑娘,倚在大红的木柱上,干脆就唱开了,她唱的是:
  “小奴家没有客呀,两眼出了神呀,一个人呀,手托着那个腮帮子呀,牙咬着下嘴唇呀……”
  几个毛伙,蹲在廊子两边,也闲得无聊,掷着点子,叮铃当朗的响着,一个毛伙跳起来,破锣似地道:“别唱了,再唱更没人来啦,我说小艳姑娘,你拣点热闹的唱好不好,来一段‘卖油郎独占花魁女’怎么样?”
  那个生得白白净净,叫小艳的妓女,白了他一眼,啐了一口道:“别穷嚷嚷,嫌没客人,就该出去拉呀,你没瞧么,咱们这窗户上都生了锈啦!”
  那个毛伙跺了一下脚,道:“这一行,我真是干不下去了,妈的,这骚贼哪儿不能去,偏偏藏在咱们苏州,我要是抓着了她,我呀,挖出她的心肝下酒喝!”
  小艳噗哧一笑道:“别吹大气了!”
  这时候门口突然走迸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手里拿着花篮,娇声道:“姑娘买花吧!茉莉花,香啊!”
  小艳就乐得像小马一样地,跳过去道:“来,我看看!”
  那个破锣嗓子的毛伙,苦笑笑,拉开了喉咙,高声叫道:“谁要买花呀,卖花的可是来啦!”
  这一嚷嚷,立时就由楼上跑下了十几个,莺莺燕燕之声,吵成了一片。
  “我买,我买!”
  “喂!金虎,看着她别叫她走了,我拿钱就来!”
  毛伙咧嘴笑道:“放心,她走不了!”
  一时,分穿五颜六色的姑娘,都跑过来了,笑着叫着,把那个卖花的小姑娘围得紧紧地,急得她尖叫道:“别挤!别挤!唉哟!谁踩了我的脚啦!”
  老鸨子摇着芭蕉扇也由楼上走下来,见状,大声嚷道:“都别吵,我说小茉莉,把你的花拿过来,叫我先挑挑!”
  说着她就扭着她那个胖身子,走过来,几个毛伙慌忙站起来,就在这时,侧边的一个小门,“吱”一声推开了。
  大家禁不住一齐转身望去,进来的是一个老头,手里拿着一根细竹竿,竿上挑着一块布,背后背着一个小药箱。
  他向姑娘们一笑,然后扯开了嗓子,高叫道:“金枪不倒!”
  才吆喝一句,就被姑娘们给撵了出去,老鸨也气得怒骂道:“什么东西!这老小子最不是东西。金虎,以后他再进我们的班子,就打断他的狗腿!”
  金虎笑得嘴都合不拢,这时鸨母已挑好了几朵花,交给一个妓女道:“呶,把这几朵花,给芷姐儿送去,叫她别老在房里闷着,也出来溜溜腿!”
  这个妓女答应了一声,接过花就转身跑了。
  别的姑娘,有的撇嘴,有的小声道:“这老东西眼睛里就只有一个芷姑娘,真比对她的妈还孝顺!”
  另一个冷笑着说:“这叫做一物降一物,你看人家芷姑娘,来到班子几个月啦,就是不接客,这老货对她也一点办法没有!”
  先前说话的那个姑娘,穿着青色的小袄,留着刘海发,倒也清秀可人。
  她叹了一口气,道:“谁叫人家命好呢,没听说么,人家是落难的官家千金,卖艺不卖身,人家嗓子好,又漂亮……”
  才说到此,忽听金虎吆喝道:“客来!”
  姑娘们闻声抬头,门外来了一骑大黑马,马上客人已翻身下了地,他穿着一袭宫纱宝石长衫,外罩天青色的京缎小坎肩,这只是一个背影。
  金虎抢上去接过了马,哈着腰:“大相公,屋里坐!”
  这人一转过了身子,金虎不由怔了一下,暗呼:“喝!好俊的小子!”
  包括那个鸨母在内,所有的眼睛都直了。
  她们真想不到,这种地方,竟会出现如此一个人物。来人是个二十四五的少年,约莫有六尺左右的身材,他那么挺直的立着,像是一棵梧桐,金虎在他的身前,这时更显得丑陋不堪,可说是“判若云泥”。
  白净的面皮上,衬着剑也似的一双眉毛,那双瞳子,虽带有几分含蓄,却掩不住锐利的目光,他儒雅,但是魁悟,他英俊,又有些少年人的风流神采,令人望而生敬,却又十分地想去亲近他!
  鸨母立时含着笑,迎出道:“哟!我说大爷,你是第一次来吧,我可是瞧着眼生,快请里面坐吧!”
  院子里的姑娘们,也都不买花了,只管用眼睛瞅着他,这个人突然地来临,这份俊逸的仪表,吸住了她们每人地目光,甚至于有的连招呼都忘了打了。
  少年在众目之下,那张俊脸,禁不住微微发红,他轻轻咳了一声,显得有些不自在。
  鸨母推开了红漆的两扇格花门,笑着把他让了进来,落坐之后,又笑着道:“大爷你贵姓呀?”
  少年讷讷地道:“我姓郭。”
  鸨母嘻嘻一笑道:“郭少爷,我叫几个姑娘来给你看看,我们宝华班是这地方出了名的美人窝!”
  这时就有一个穿红衣的小丫头,端着一盘梨子,一碟瓜子走进来,向少年请了个安道:
  “少爷,请用点果子吧!”
  郭姓少年,微微摇头道:“谢了!”
  这时鸨母拉长了嗓子道:“绣云、追月,你们来呀!”
  少年忙摇手道:“且慢!且慢!”
  纱门一开,一下子进来了四个花不溜丢的姑娘,手里都拿着手绢,为首一个高个子大眼睛的姑娘,她叫绣云,她后面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叫追月,模样儿都挺不错,只是绣云鼻子扁一点,追月的那双眼睛,真有点像“新月”,小得成了两道缝!
  这两个一左一右依上来,分坐在少年左右,绣云嘟着嘴笑道:“怎么啦?不理人!”
  追月轻轻推了他一下,方要撒娇,没料到,这少年,猛然双臂一分。
  他本是一个随便的举动,可是,两个姑娘竟都像绣球似地滚了出去,各自发出了一声尖叫!
  鸨母吓得脸上变色道:“大爷,怎……怎么啦?”
  少年显得不大好意思,道:“我来此是专为拜访这里一位芷姑娘的,不知她在不在?”
  绣云本还想赖在地上撒娇,听了这句话,她就一撇嘴,道:“原来是这么回子事呀!”
  追月一面啊哟,一面站起来,向着那鸨母道:“妈呀,这是怎么回子事呀!人家找芷姑娘,你又叫咱们出来干嘛,差点扭了我的腰……啊哟!”
  鸨母咧嘴一笑道:“我的大爷,你找芷姑娘,干吗不早说呀?再说也用不着使这么大劲!”
  追月还哼哼着,走到了少年面前,道:“不管,你得给我揉揉!”
  少年忽地剑眉一挑,鸨母眼快,生怕激怒了这个客人,赶忙把她推了开去道:“去吧,叫你凤妹妹给你揉去吧!”
  几个姑娘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少年微微皱眉道:“芷姑娘不在我就要走了!”
  说着站起身,鸨母一笑道:“在!在!我的爷,你别急呀!”
  一面说,一面就伸手来拉少年的袖子,可是当她看见少年那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时,却禁不住又把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然后她眯着一对小眼,阿谀地笑着说:“大爷你可真是好眼力呀……”
  哧哧一笑,她又低声接道:“方才那些个姑娘,要是跟芷姐儿一比,简直是星星比太阳,不能比啦。可是,”接着她又笑了笑道:“可是价码儿也就……”
  少年微微点头道:“这个无所谓!”
  他探手自袖筒里,拿出了十两重的一锭纹银,笑道:“这点银子,算是给芷姑娘买花戴的吧!”
  鸨母接过,笑得合不拢嘴道:“太多了,用不了、用不了!”
  说着又着实打量了少年几眼,点头笑道:“我看大爷也是个爽快人,我也就直说了,我们芷姑娘可是官家千金,卖艺不卖身……”
  言才到此,那长身少年,突然发出一声朗笑道:“久仰芷姑娘出污泥而不染,所以今日才特地来访,我如果有那种肮脏的念头,岂不是冒渎了她!你不必关照!”
  鸨母口中连道:“是、是、是!”
  又弯腰讷讷地道:“可是还有一点,芷姑娘可是不随便接客人的,如果她不愿意……”
  少年一笑道:“我马上就走!”
  鸨母这才笑嘻嘻地道:“大爷,可真有你的,这么说我倒是不好意思了,请随我上楼去吧!”
  少年点了点头,那肥胖的鸨母,招呼那个穿红衣的小丫鬟道:“给大爷掌灯!”
  三人离开了堂屋,来到了一个四合院,那脂粉香味更重了,在贴着各色窗户纸的绣房里,传出五颜六色的灯光,隐隐可闻调笑之声,还有唱弹词的,唱绷绷戏的,整个院子乱哄哄的。
  长身少年有些不大习惯地皱了皱眉,这时鸨母却领着他又走出了这片院子,穿过了一个月亮洞门,先前所感觉的脂粉俗香,顿为一阵阵清淡的花香取而代之。
  在两排长青树的拱奉下,是一条水磨方石的花径,花径两旁,盛开着一种叫“软枝黄蝉”的黄色大花。
  少年自丫鬟手中接过了灯笼,回身照了照洞门,其上有一小方玉匾,刻着“长春馆”三个梅花小篆,笔力十分挺秀。
  鸨母咧着嘴笑道:“这是芷姐儿自己刻的,字也是她描上去的,上个月才装上去!”
  长身少年点了点头,心中忖思道:“这位姑娘果然不凡!”
  顺着这条花道走下去,有一座茅亭,茅亭后面,是一片荒芜的草地,草长过膝,苍凉僻静。
  在亭子左面,又有一条小道,婉蜒地通向一处阁楼,楼前插有两盏长灯,灯光映照着楼前的青竹和开得一片绯红的夹竹桃,愈发显得美雅而有诗意。
  这时候,正有人在楼内吹弄着笛子,袅袅的笛音,似乎是在倾诉着什么。鸨母叹了一声道:“她又在想心事了!”
  说着上前推开了门,高声唤道:“春红,快下来,有客来了!”
  长身少年这时突然有点后悔,正想阻止,已是不及,只听笛声忽止,楼上传出了一娇嫩的声音道:“来啦!”
  接着自楼上跑下了一个十四五岁的绿衣小姑娘,这姑娘头上还梳着丫角,嘴角微微上弯着,带着几分稚气,她下得楼来,一双眼珠子骨骨碌碌地向着少年转着:面上有几分惊异。
  鸨母一指少年道:“见过郭相公!”
  春红忙一拂请安道:“郭相公!”
  长身少年微笑道:“这时候打扰你们主婢,太冒昧了!”
  春红笑着说:“现在才早呢,我上去请咱们姑娘去,相公你先坐坐!”
  鸨母站起来道:“我也上去看看她!”
  说罢就与那个叫春红的女婢上楼去了,这时那个打灯笼的使女也已退出院外,堂室内,只剩下了少年一人。
  他站起了身子,随便踱步,见这间客厅虽不甚大,摆设却十分精致,一套红木的太帅椅,上加猩猩红缎子坐垫,西面一扇绢屏,屏上绣着八仙过海,绣工很细,似非本地刺绣。
  正中粉墙上,挂着一幅中堂,画的是竹子,两边一副对联,写的是:
  好书悟后三更月
  良友来时四座春
  没有上款,下款署名是“江南白芷”,心中不由一动,自然这“江南白芷”必定就是芷姑娘本人了。
  谁能想到,风月场中,会有如此一个角色?
  他望着这副对子,不禁有所感触,正自醉心,忽见鸨母笑着自楼上下来,低声道:“郭相公你真是好福气,我们姑娘这就下来了!”
  几步跨下楼来,轻笑着又道:“大爷,我可是走了,往后瞧你的了。”
  说时,一身胖肉都动了起来,开心地摇着大屁股走了。
  这时那个叫“春红”的丫鬟在梯口探出头来,向着少年连连招手道:“郭少爷,请上楼来!还有,我们姑娘问你的大名怎么称呼?”
  少年笑了笑,道:“我叫郭飞鸿!”
  一面拾级而上,春红一双大眸子在他身上转着道:“郭少爷,你住在本地?”
  郭飞鸿点了点头道:“不错!”
  登楼后,由春红引到了一间香阁内,郭飞鸿方待落座,忽听背后一声轻笑道:“郭相公,劳你久等了。”
  郭飞鸿不由吃了一惊,猛然转身,只觉得眼前一亮,不知何时,背后己然俏立着长身玉面妙龄少女。
  那少女生得简直太美了,她那么亭亭地立着,平视着,像是月下仙子一般,忽闪着一双剪水双瞳。
  总之,她这么突然地出现,使得郭飞鸿一阵急速的心跳,他只觉得这姑娘英极了,那眉儿,双瞳,樱唇,瑶鼻,无一不美,那俏丽的一双唇角,更似风情的源头,只消微微牵动,双颊上便弥漫出万种情态!
  这就是眼前的芷姑娘,她还留着漆黑的一头秀发,只是那么随便地挽着,看来却越增韵致。
  郭飞鸿微微欠身道:“岂敢、岂敢!我来得太冒失了……姑娘你不要见责才好!”
  这位艺名白芷的姑娘,秋波向着他微微一转,浅浅一笑,露出了一对梨涡儿,道:“相公快请坐!”
  接着转向着春红道:“给这位相公倒茶!”
  郭飞鸿称谢落座,只是他那双痴情的眸子,仍直直地望着她,望得她怪不好意思。
  这位芷姑娘上身穿着一件粉色弹墨的小汗衫,下身则是一袭葱色的八幅风裙,脚下是一对绣有兰草的青缎子花鞋,竟然是一双天足。
  她似乎发现了对方在看她的脚,不由微微一藏,浅浅一笑道:“相公你家就住附近么?
  怎会想到来这里玩?”
  郭飞鸿初来,本有几分情怯,可是由于这位白芷姑娘的大方举止,以及为她不俗的仪态谈吐所感染,渐渐也就回复了原有的开朗。
  当时闻言之下,他含笑道:“久仰姑娘风范,今日特来拜访,想不到姑娘竟是如此女中翘楚,好不令人钦佩!”
  芷姑娘露出了细白的玉齿,瞟着他笑道:“女中翘楚,我哪里敢当,郭相公真会说笑话!”
  说到此,娥眉微垂,似乎勾起了一点轻愁,轻轻叹了一声,苦笑道:“相公只要不赚弃,已是感激不尽,怎当得这钦佩二字。”
  郭飞鸿摇了摇头道:“我与姑娘,虽属初见,但觉姑娘秀质天生,风华绝世,莲花不染污泥,更是难得,怎敢出言讥讽,姑娘万请不要误会才好!”
  这位芷姑娘,闻言不由微微一怔,那双澄波的眸子,含有几分怯意地向着郭飞鸿望去,遂即轻轻点头道:“相公这几句话,我可是记在心里了。”
  说着话,春红已捧着一个古瓷盖碗走出来,芷姑娘微微一笑道:“相公请用茶。”
  她说着遂自春红手中,接过了茶碗,送向郭飞鸿面前。
  郭飞鸿双手迎接着道:“谢谢姑娘,我还不渴。”
  话未完,不知怎地,只见这位玉人儿似的芷姑娘,足下跄踉一滑,口中“唉呀”叫了声,手中茶碗,整个地向着郭飞鸿身上飞了过去!
  郭飞鸿不由为之一惊,事出突然,不及防备,只见他口中“噢”一声,右手蓦地向外一分,掌心微送,已用食中拇三指,轻轻捏住了盖碗的底部。
  同时间,他身形侧转,如同一只燕子似地飘到了一边!
  那种姿态,看起来真是美极了!
  这两种动作,几乎是同时施展,接碗,腾身,刹那完成,等到落地之后,再看手中那碗茶,依旧是原来的样子,滴水未溅。
  这轻快捷巧的身手,在他施展起来,丝毫不觉得勉强,竟是那么自然如意。
  芷姑娘似乎微微呆了一下,可是接着她就嫣然一笑,道:“相公,好俊的一身本事!”
  郭飞鸿急切间,不自觉地施展出了一手轻功,为对方看出了秘密,脸上也显得有些不自然。
  可是,他也不介意,当下关心地问道:“姑娘你的手可曾烫着?”
  芷姑娘望着他甜甜地笑了笑道:“如非是相公手快,我可难免要出大丑了,真是大大的失礼。相公,你可要多多包涵!”
  她说着话,那双剪水瞳子,直直地逼视过来,似乎是极力地想由郭飞鸿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对于这个人,她仍然是一个“谜!”
  一场虚惊,很快的就过去了。
  可是,这位风华绝世的芷姑娘,却似乎自此而后,已失去了原有的兴头,而显得有几分落落寡欢。
  她不时地凝视着郭飞鸿,或暗暗地发着呆。
  她那一双娥眉,时而轻轻地蹙起,可是当它情不自禁地舒展开时,却透出一种尖锐的意志,只是这些,对方那位初涉欢场的少年,竟是没有发现!
  首次来访,尤其是对像芷姑娘如此一个风尘奇女子来说,郭飞鸿不便多留,坐不多时,他就起身告辞了。
  芷姑娘一直送他到了月亮洞门前,才依依不舍地含笑道:“相公,明天再来坐呀!”
  郭飞鸿笑道:“一定!”
  一揖转身,大步向前面走去,芷姑娘遥遥地望着他那颀长的背影,露出了一丝浅笑,喃喃自语了一句,只是声音太低,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郭飞鸿回到了家门口,那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宅子,门前立有一双大石狮子,深黑色的两扇大漆门上,挂有一双大铜环,映着寒月闪闪放光。
  这是苏州富户,郭老员外世昌的府第,在本城南面,离“北塔寺”很近。
  郭世昌共有两子一女,长子飞羽,早已成家立业,服官京中,女儿飞萍,尚待字闺中,不过自幼已许配了人家,过了年,也就要过门了。
  说到这个次子郭飞鸿,那是老员外最伤感的一件事。他禀性聪明却不求上进,知书达理而不求取功名,尤其令郭老尺外寒心的是,这个家对于他,竟是丝毫不值得留恋,自从郭飞鸿在十五岁走失之后,整整八年没有音讯,一直到半年以前,才又回来了。
  可是他回来以后,性格丝毫未变,似乎较诸先前更怪异了许多。
  郭老头一生气,也就懒得再管他的事,如此郭飞鸿生活得倒也自在,只是他如海的心胸,久怀的壮志,却愈发地掩不住了。
  这个家里,他不理任何人,除了和妹妹讲几句话,他是很难得理谁的,他独居在一个小偏院里,院门永远是深深地闭着,不许任何人出入。
  可是时间久了,下人们却传出了一些耸人听闻的话来,他们传说这个二少爷所以独居的原因,原来是便于练习武技。
  据一个年老的家人鸿福说,在一个月明的晚上,他亲眼看见二少爷在院内的修竹上飞跃着,起落间,竟有如飞鸟似地快捷。
  鸿福还偷看过这位二少爷练习剑术,他后来形容说,所看见的是一片白光,而且更有声有色地说,曾亲眼看到这位二少爷用掌中剑,劈下了两只当空的燕子!
  如此一来,这位二公子身怀绝技的传说不胫而走,知道的人很不少。
  郭飞鸿也就为此显得更孤独了,他很不习惯人们那种好奇惊异的目光,因而也就功了思迁之意。
  夜色之中,他的马来到了门前,郭府的两个人灯笼,照着门前高大的登马石,郭飞鸿翻身下了马,他脑子里仍在想着那个芷姑娘。
  他喜欢她的风雅不俗,尤其是她那一双明媚的眸子。
  正当他要上前叩动门环,身后突起一阵轻微的足步声,他飞快转过身子,却只见暗影中走出了两个汉子。
  仔细一看,他不由皱了皱眉,这两个他认识,乃是苏州府的三班大捕头闪电手曹金,及其手下捕快鱼鳞刀秦二风。
  这两个人,在公门中,地方上,都很吃得开,一般人也都不敢得罪,这时二人突然到来,郭飞鸿不禁有些吃惊。
  为首的曹金,老远地哈腰高声道,“二爷回来了,我们等了老半天了!”
  鱼鳞刀秦二风跟着抱拳道:“二爷有事没事?”
  郭飞鸿看着二人,微微皱眉道:“二位来此有什么事么?”
  捕头曹金,年约五旬,身子骨儿很是结实,赤红的一张脸膛上带有几道皱纹,秦二风年约三旬,瘦削的脸颊上带着一些风尘之色。
  曹金闻言呵呵一笑道:“二爷,你是知道的,我们这一行,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夜我们是专为拜访二爷才来的!”
  郭飞鸿不由面色一沉,道:“莫非我作了什么违法之事不成?”
  曹金忙摇手道:“二爷你误会了,我们来此是有所请求!”
  秦二风也耸肩笑道:“二爷可真会糟蹋人,我们有多大的胆子,敢找你郭二爷的麻烦!
  得啦二爷,你赏个光,由咱们作个小东,咱们三杯下肚再说好不好?”
  闪电手曹金又呵呵一笑,道:“二爷你是真人不露相,我兄弟算是高攀了!”
  郭飞鸿微微一笑说:“二位太抬举了,我可不明白你们说些什么,我还有事,二位有话请快说,不必客气,如能帮忙我一定效力!”
  闪电手曹金低笑道:“得啦,二爷你是聪明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别逗我们玩了,我给你这么说吧.我们哥儿俩遇上了一桩难题,这件事,嘻,非得二爷你帮个小忙不可,要不然我哥儿俩就过不了关!”
  秦二风搓着手,又插口道:“二爷你只要一点头,就算救了我们哥儿俩了,说句不怕见笑的话,二爷你拔根汗毛,可也比小子我大腿还粗些!”
  他们绕圈子说话,郭飞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弄得糊里糊涂,他显得不耐烦地道:“你们再不说什么事,我可走了!”
  曹金忙一横胳膊,笑道:“你可千万别走,我们在这门口腿都站酸了!”
  郭飞鸿皱眉道,“那么到底是什么事?快说!”
  曹金干咳了一声,眨着眼道:“跟你直说了吧,城门楼子上那张告示,二爷你总该看见了吧?”
  郭飞鸿摇了摇头道:“什么告示?”
  曹金一怔道:“我的爷,这件事已闹得满城风雨。你会不知道?”
  郭飞鸿一笑道:“你是说那个女飞贼?”
  曹金一摸头,啧了一声道:“不错,女飞贼,这个女飞贼可害死了我们哥儿俩了,二爷,这个女飞贼可不比一般,人家可真有两下了!”
  秦二风又接口道:“两卜于?十下子也不止呀!简直是看着烫眼,摸着扎手,我们哥儿俩要和人家耍,不怕二爷你笑话,那可真是鸡子儿碰石头,不能不碎!”
  郭飞鸿哈哈一笑道:“你们穿上官衣,自应为官家办事,这件事找我作甚?”
  二人为之一怔,曹金眯着小眼呵呵笑道:“二爷,你真会装,你难道见死不救?”
  郭飞鸿冷哼了一声,道:“我是爱莫能助!”
  秦二风急得直抓头,道:“二爷,我知道你是一位奇侠,你老是不露锋芒,这件事就算不为了我们哥儿两个,为了地方上,你老能看着这个娘儿们这么胡闹么?昨儿晚上西城的贾胖子大掌柜的,丢了千两银子还不说,两个耳朵也给割了!”
  郭飞鸿冷冷一笑道:“贾胖子素来仗势欺人,这也是该受的教训!”
  曹金一笑道:“一点不错,西城要是数坏呀,头一个就该数他贾胖子了,可是话又说回来,这是有王法的地方呀!得啦!二爷,你就算看在我们哥儿两个的面子上,帮咱们这个小忙吧!”
  秦二风更躬下身道:“二爷只要一伸手,这个女贼也许就吓跑了,地方也就安静了!”
  郭飞鸿微微呆了一呆,可是他随即冷冷一笑,道:“你们也许是看错人了,我不过是一个读书人……”
  曹金还要再说,郭飞鸿已一抱拳道:“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力量!”
  说罢,转身又向街上走去,曹、秦二人不由怔住了。
  远远望着郭飞鸿的背影,奉二风叹了一声,道:“我们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闪电手曹金冷冷一笑道:“他会不会武功,我一试就知!”
  说着他眸子向两边一扫,蓦地大吼了一声道:“好飞贼,看你往哪里跑!”
  口中叫着,身子蓦地向一丛树林中扑了进去,前行的郭飞鸿不由霍地一个转身,只见他足尖微微一点,就像一支箭似地窜了过来。
  身形一落,已来到那丛林前面,真可说快如电闪星驰,紧跟着他上身向前一塌,口中叱道:“曹捕头请退,我来擒她!”
  叱声中,忽见正面大树上微微一动,郭飞鸿身形微晃,已以“龙形乙式随身掌”的起手式,把身子拔了起来,只是一闪,就到了树稍上。
  他口中低叱了声:“朋友,请下去吧!”
  双掌向外一撤,一扬,掌力已发了出去,那棵大树立时发出“哗啦”一声巨响,整个的树帽像小山般翻了过去,枝叶飞溅得半天都是。这种威势,委实足以惊人。
  就在枝飞叶扬中,一条人影,“唰”地自上面直窜了下来。
  郭飞鸿一声冷笑道:“朋友,你还想走么?”
  身子蓦地向下一飘,便到了那人身后,双手向前一探,用“金豹现掌”的绝技,搭在了对方肩上,方要吐力。
  那人似已有些不堪负荷的“啊哟”一叫,身子向前一栽,大声道:“二爷,可真有你的,是我呀!”
  郭飞鸿蓦地一呆,由语音中,他已听出这人就是那位捕头:闪电手曹金。
  当下忙自收定身,那曹金虽未被他伤着,可是他掌上余力,仍把他逼得跄出了七八步,才拿桩站稳。
  郭飞鸿面色一沉道:“这是怎么回事?”
  闪电手曹金回过身来,吁了一口气道:“我的二爷,我这条老命还想多活几年呢!”
  一面说,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时一边的秦二风也笑着跑了过来,一面抱拳道:“二爷这两手绝活,我自出娘胎,还是第一次看到,高明,真是名不虚传!”
  接着又连连向着郭飞鸿打躬,道:“二爷,你要是再不赏脸,我可要给你跪下啦!”
  至此,郭飞鸿才知是中了二人之计,不禁着恼,冷笑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曹捕头,你未免欺人太甚了!”
  说罢拂袖就走,曹金吓得连忙赶上去,打躬作揖道:“我的爷,不这么着,哪能逼出来你这手功夫呀,二爷,我们也求了老半天了,你真这么狠心么?”
  秦二风又过来赔笑道:“二爷,我给你跪下了!”
  这回是说跪就跪,真个的扑通一下子跪了下来。郭飞鸿不由叹息了一声,道:“快起来,有事好商量,当街跪着多难看!”
  秦二风嘻嘻笑道:“二爷你不答应,我宁可跪断了腿!”
  郭飞鸿生怕路人看见,不好意思,再者,他内心里也实在对这个闹翻了天的女飞贼动了些好奇之心,当下微微思忖了一下,也就点头道:“好吧,我答应你们就是了!”
  闪电手曹金及秦二风闻言不由大喜,后者着实地向着郭飞鸿作了一揖,才站起来道:
  “二爷,你真赏脸!”
  曹金咧着嘴道:“二爷,你可说话要算数。走,咱们下馆子去。我请客!”
  郭飞鸿冷冷一笑道:“话虽如此,可是我却也不敢说大话,那女贼既能在江宁、苏州如此横行,无人能予制服,我也不见得准成,我只能尽力试试!”
  曹金点了点头道:“有二爷你这句话就行了。走,咱们喝酒去!”
  郭飞鸿摇头道:“我还有事,不用客气了。此事我一定留心,只是你们可不能对外人说,否则这件事我就抖手不管了!”
  曹、秦二人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
  郭飞鸿寒下脸来,道:“那么一言为定,有事不必来这里找我,我自会去找你们二人!”
  言罢转身自去,曹、秦二人弯腰相送,等他走远了,那秦二风才咧着嘴道:“我的奶奶,好难请的诸葛亮!”
  闪电手曹金一只手摸着下巴,微微一笑道:“只要他答应了这件事、就不愁那女贼再能上天!看见没有,人家那两手,才叫做真功夫!”
  说着他咳了一声又道:“走吧,咱们去闹他两盅去!光愁也不是办法!”
  两个家伙,心定了一半,真就喝酒去了。
  ※  ※ ※
  郭飞鸿独自在书房沉思着,书案上点着一盏明灯,今天晚上的艳遇,使得他平静的心湖,起了巨大的波涛。
  他真没有想到,那个坠身青楼的芷姑娘,竟然会是如此一个不凡的人物,她美得那么自然,不像一般女子那么做作,更不像堂子里别的姑娘,那般满脸脂粉,满头珠饰,她只是那么淡雅的轻妆,随便的衣着,正因为如此,她才更美得脱俗,美得出尘。
  想到这里,他内心不禁起了一种如醉如痴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以往从来不曾有过的!
  窗外虫声啾啾,窗内一灯明灭,这位多情的少年侠士,感受到一种难以排遣的空虚和寂寞!
  灯光闪闪,摇曳灯花中,似乎现出芷姑娘那一张微微长圆形的粉脸,由她那沉郁的瞳子里,似乎可以看出她那身世的不幸,她孤独,她寂寞……这一切,似乎和自己是一样的,似乎也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她那种忧郁和不幸,也似乎只有自己才能去安慰她!
  郭飞鸿禁不住长叹了一声,由这位芷姑娘,他又联想则自己。
  照说自己应该是一个幸运的人了,可是,那是不确定的,这么大的一个家,并不能安下自己的一颗心。
  十五岁离家,整整八年的时间,他想到,在天山的绝顶,恩师摘星老人是如何地造就了自己一身超人奇技,记得在叩别恩师之时,恩师曾严肃地对自己说:“人世上不平的事情太多了,你我的责任,也就是去人群里化不平为平,化恶为善,立定一个目标志向,生死可以不计!”
  “飞鸿你要记住,珍惜你这一身武功,好男儿志在四方,去吧!”
  然后,老人家把他随身四十余年的那一口“寒松剑”,赠予了自己,师徒一场,也就如此地告一段落,也不知何时再能见到他老人家。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走到了书柜前,打开了柜门,那口寒松剑静静地放在木板上,杏黄色的剑穗上,扎着核桃大小的一颗孩儿红栅瑚结子,烛光之下,闪闪地发着红光,这是一口杀人的利刃,它锐利的锋口,不知饮过了多少恶人的血,可是当它属于自己之后,竟把它束之高阁,无以为用。
  郭飞鸿信手拿起这口剑,止不住长眉微挑,热血沸腾不已。
  他拇指紧压剑上哑簧,一片丝丝声中,抽出了剑身,只觉得冷气森森,侵肤生凉,颤抖着的剑刃,微微发出龙吟之声。
  低头抚剑,使他几乎已冷却的雄心壮志又升起来了。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太消沉了,不禁曲指在剑上当!当!弹了两声,颤动的剑光影里,这位身负奇技的少年侠士,慨然念道:“宝剑无羔,斯人沉醉……郭飞鸿呀,郭飞鸿,你的雄心壮志哪里去了?”
  顿了顿,他接下去喃喃地又道:“芷姑娘呀芷姑娘……似你如此的花容月貌,却又怎会屈身在下流的风月场里?”
  “呛!”一声,合上了剑鞘,他悲愤地念道:“我们都是怀才不遇的人……我们都是囚于樊笼之内的……”
  说到此,他苦笑了笑,把剑放回柜内。
  转过身来,他摇头一笑,道:“怎么又想起她来了?莫非我真的迷上了她?迷上了这个仅有一面之交的妓女!”
  “不!”他又改正道:“她不是妓女,她卖艺不卖身,那鸨母不是说过,她从不接客!”
  “可是她竟然破例的对自己垂青,看来她确是别具慧眼,竟能识得自己这个英雄……”
  想到这里,他那微剪的长眉,慢慢地舒展开了。
  可是,他又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忖道:“我真是意乱情迷了,那种地方又岂能常去?唉……我还是走吧!远远地离开这里……”
  右手蓦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道:“走!”
  灯光为他拍得跳了起来,他站起了身子,只觉得一腔怅惘消退不少。忽然,他耳中听到一声清晰的冷笑之声,仿佛就在窗外。
  郭飞鸿不由为之一惊,只见他左手向外微微一送,那扇窗户,猛地向两边“呼”地一声启开。
  冷月之下,他清楚的看见了一个人的影子。
  那是一个娉婷的女人影子,她似乎有意要展露一下杰出的身法,窗门一开,她便纤腰一拧,施展“燕子钻天”的轻功绝技,咻一声把身子窜了起来。
  这时郭飞鸿才发现她脸上,还覆着一块黑色的面纱。
  她腾身之势极快,身形向下一落,便翩翩若一只大鸟似的,落在了屋顶的檐角之上,并由鼻中发出了一声冷笑。
  郭飞鸿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有夜行人,来到自己这个地方窥探,更没有想到,来人是一个女子。
  一个念头,电也似的在他脑子内闪了一下。
  他忽然想到了方才曹金、秦二风托嘱自己的事情,难道这个女人是……
  一念及此,他朗笑了一声道:“好贼子,今夜你可是来得去不得了!”
  叱声中,双掌一错,直向那蒙面少女落身的屋角之上扑去。
  蒙面少女一声轻笑,就在郭飞鸿起身的同时,娇躯向下一塌,以“凌波步”的捷出身法,再次纵起,向着一丛花树间落去。
  郭飞鸿不由更怒,冷笑道:“好个女贼,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足尖一点楼角,这一次他提足了丹田内力,身形乍然窜起来,真好比飞鹰搏兔一般,身子向下一落,已到了蒙面少女身后。
  郭飞鸿打量着够上了步眼,口中低叱了声:“倒下!”
  右手向外一扬,骈中食二指,直逼前行少女“志堂穴”。
  可是他显然是太轻视对方了。
  二指方要递出,只听那少女一声轻笑道:“还差了一点!”
  身子微微向前一跳,那姿势美极了,郭飞鸿的二指果真是差着一点没有点上。
  他不由心中一动,右手向后一抽,就这刹那间,对方少女已如同风车似的,把身子又翻了出去。
  郭飞鸿足尖飞点,第三次跃身审了上去,他显然已为这个蒙面少女,把怒火激了起来。
  可是这个蒙面少女,又岂是弱者。
  就在郭飞鸿腾身半空的当儿,这少女猛然右足向前一踢,上身向前一塌,接着身形一转、已摆出了一种“犀牛望月”的姿式。
  同时她口中出声娇叱道:“打!”
  这个“打”字一出口,蓦地自其掌心内射出了一对光华灿烂的银丸。
  这一双亮银珠只一闪,便到了郭飞鸿面前,陡地向两边一分,分奔郭飞鸿双肩穴道。
  郭飞鸿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有此一手,禁不住吃了一惊,随着他吐气开声地叱了声:
  “去!”
  就这一刹那,他已气贯双掌,奋力向前一推,由掌心逼出的一股内力,把迎面而来的两只银丸,双双打得飞了出去!
  蒙面少女,显然为郭飞鸿这种超人的内功所震惊,呆了呆,旋即莲足一顿,箭也似的又直窜了出去!
  郭飞鸿冷哼了一声,腾身就追。
  皓月之下,这男女两条身影有如星丸跳掷,几个起落,已到了花墙的尽头。
  郭飞鸿不愿对方翻出花墙,因为那么一来,就难免要惊动宅内众人,他猛然向前一欺身,右掌疾探,用“进步随身掌”直向少女后肩环上切去。
  少女也似被逼得急了,她本来还存着几分戏耍的意思,这时已没有这种雅兴了。
  郭飞鸿掌势一到,她口中冷冷一笑道:“不要急,找还不想跑呢!”
  说着,身子猛地一个倒仰,竟用“金鲤倒穿波”的身法,倒窜了回来。
  这少女这时是真怒了,只见她身躯一落,右掌斜着向外一领,“玄鸟划沙”,五指如刃,向郭飞鸿胸前猛划了过去!
  虽然是面对面的立着,郭飞鸿仍不能看清她是什么模样儿,她面上挂着一袭黑纱,令人无法窥出她的庐山真面目!
  郭飞鸿只觉得对方身材颇高,腰肢很细,那双露在面纱之外的眸子尤其是黑白分明,透着智慧的光。
  他实在不知道这个少女是谁,但既然她黑夜私入人宅,定必是一个贼子,也许正是那个悬赏缉拿的女贼,自己岂能放她逃走?
  有念及此,他更打起了精神,要好好与她周旋一二了!
  蒙面少女掌式逼到,郭飞鸿身形竟是分毫不动,容得她指尖几乎已接触了胸前的刹那,他才陡地向后一撤身。
  少女口中“噢”了一声,似乎已觉出了不妙。
  只见她猛然拧身侧闪,可是郭飞鸿的掌力已如同疾风骤浪似地推了出去!
  蒙面少女足下一跄,双掌同时向外一推,整个身子直被震得倒飞了出去,“碰”一声,撞在了一棵树上,树上的槐花,就像雨似的落了下来。
  这少女一声咳嗽,道:“你……好狠!你……”
  郭飞鸿正要第二次以“铁背弓胎”的重手法,把她降服手下,可是想到对方是一个女流,他实在有些不忍心下此毒手,再者,这少女的话,也使他微微一怔。
  因为,他突然觉得这语音有点熟悉。
  他不由后退了一步,道:“你是谁?”
  接着冷冷一笑,目射精光道:“如果你再不取下面纱说出来意,郭某可就掌下无情了!”
  那少女闻言之下,呆了一呆,可是她仍不屈服,一双妙目上下地打量着郭飞鸿,胸口频频起伏着,显然方才一撞之力,相当不轻!
  她微微冷笑了一声,道:“想不到苏州地面上,还藏着如此一个厉害的人物,我……”
  郭飞鸿冷冷地道:“你莫非就是那个女贼?”
  少女频频喘着道:“想不到你竟是……我看错你了!你”
  郭飞鸿一惊,道:“你是谁?我们以前见过么?”
  蒙面少女身形微微一颤,恨声道:“我的事是不许你管的,如果你强自插手,哼!只怕日后会有人对你不利!”
  郭飞鸿冷笑道:“如此说来,你确是那个女贼了?”
  蒙面女微微颤抖一下,那双大眼睛内,闪出了一些泪痕,她似乎被郭飞鸿这句话,触动了伤怀。
  只见她后退了一步,道:“郭飞鸿,今夜我不是偶然来的,我是来告诉你,我的事,你不要插手……”
  郭飞鸿朗笑了一声道:“笑话,我岂是受人恐吓的人?”
  少女恨声道:“你的武功虽比我强,可是你绝不能与我为敌!”
  顿了顿,才又道:“言尽于此,听不听在你,我走了。”
  说着,她身子一晃,猛地窜了出去。
  郭飞鸿早已防到了她有此一着,见状一声狂笑,身子霍地向上一腾,已翩若惊鸿地落在了她正前方!旋即双掌一错,直向少女两肋上插来。
  蒙面少女虽似身负轻伤,可是却仍然不可轻视,只见她双腕并举猛挥,竟用“双桃手”
  的小巧手法,把郭飞鸿来犯的双掌逼了开去。
  她显然是有些急了,杏目圆睁道:“你……莫非还不叫我走?”
  郭飞鸿冷笑道:“你既承认是那个女贼,我当然更不能放过你了!”
  少女猛然迎面击出一掌,道:“快闪开!”
  随着掌势,她身子却斜着向院墙上猛窜出去。
  郭飞鸿哈哈一笑,身形再次腾起来,这一次身法更快了,只一闪,已先少女落身在院墙之上,同时右掌以五成内力向外一封。
  蒙面女凌空的身子,吃郭飞鸿如此一逼,又复倒翻了回来,“噗”一声,坐在了地上,她头部重重地撞在了身后一块假山石上,只觉得一阵昏眩,竟是再也站不起来。
  郭飞鸿身子一飘,落到了少女身前。
  他朗笑了一声道:“对不起姑娘,我要瞻仰一下你的庐山真面了!”
  少女猛地把身子一翻,可是她这时已没有能力逃避这一劫难,郭飞鸿第二次探手,正要去揭她的面纱,就在这时,他耳中忽然听到了一阵极为刺耳的怪异声音!
  郭飞鸿一听到这种怪声,便由不住打了一个冷战,那声音使得他全身的汗毛,一根根都直立了起来。
  郭飞鸿为这一阵尖细的怪声,惊得身子后退了一步,这时,那种声音听得更真切了。
  忽然间,他看见一个怪异的影子。
  就在对面的院墙上,出现了一个怪异的影子,那尖细刺耳的怪声音,正是发自那个怪影子。
  其实说是“怪影子”是不确实的,因为那影子并没有什么怪异之处,只不过是一个腰背佝偻的影子而已。
  可是在此时此刻出现,再配上这种怪异的声音,就显得十分怪异恐怖了。
  由于距离很远,其间更隔着些树叶枝桠的影子,郭飞鸿几乎看不真切,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更不要说对方的脸相了。
  不过有一点,却可以看得很清楚。
  这个人手上拿着一根细短的竹管似的东西,凑在口边吹着,那刺耳的呜呜之声,显然正是由这东西发出。
  这种怪异的吹竹声,使得郭飞鸿感觉到一阵说不出的恐惧与心躁,地上的蒙面少女,听到了这声音,却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向着那墙上的影子,疾速地狂奔而去!
  郭飞鸿见状吃了一惊,他岂能如此就放走了她,口中厉叱了声:“站住!”
  盛怒之下,他足尖飞点,竟然施展出轻功绝技中,一种最难练的“追风三跳”,这是一种全靠丹田真力提纵的功夫,非有极深的内功造诣,万难施展。
  郭飞鸿情急之下,生恐对方走脱,才施展出这种轻易不露的绝艺。
  只见他身形狂飘而起,只一闪便赶到了少女身后。
  他右手向前一探,骈中食二指,直向少女“三里穴”上猛点了过去。
  这时吹竹声,突然又起,更加尖锐,却是一个短节,方起即止。
  随着一个极为沙哑的声音,大声笑道:“你是找死!”
  这声音竟比吹竹声更可怖。
  郭飞鸿不由为之一惊,同时间,他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劲力,有如排山倒海般,直向着自己身上撞了过来。
  他双掌向外一封,发出了七成功力。
  可是,他的掌力,显然无法与对方相比,他只觉得手掌一麻,心口一阵发慌,人已被弹了出去。
  恍惚中,他似见一条疾快如飞的影子,自对面墙上猛扑了过来,还带着嘶哑苍老的低笑之声。
  这条人影只是一掠,便把那个蒙面少女抱在了怀中,郭飞鸿奋力向前一扑,却只觉前胸气闷,似要窒息。
  可是他仍不愿便宜了敌人,眼见那个佝偻的影子,正向斜刺里猛窜,整个的左面,完全暴露。
  当即双掌一合,右膝一屈,施出了一招“寒山拜佛”,霍地双掌齐出,直向这怪客左肋击去。
  他掌力方自击出,那怪人已似有了警觉。
  只见他身子微微一晃,被郭飞鸿的掌力,逼得转了一圈,可是借着这一转之势,却如同走马灯也似,一下来到郭飞鸿面前。
  朦胧夜色中,这人用他掌中的那支竹笛,向前一点,郭飞鸿早已昏眩欲倒,怪人笛到,他哪里还能闪躲,万幸他身子是在摇晃之中,这笛子本是奔他“心坎穴”死穴上来的,由于他身子摇动了一下,有了些偏差,这一笛就点在了他左胸脯上。
  顿时,他全身一软,再也站立不住,扑通一声倒了下来。
  迷糊中,似乎听得那蒙面少女尖叫了一声:“师父饶他一命。”
  同时间,他便觉得一股极大的风力,由自己面门上擦面而过,风力使得他呛了一下,并带得他滚向了一边。
  又听到一个苍老哑笑的声音道:“便宜了你这小子!”说时声音已到了院墙之外。
  院子里虫声啾啾,失去了怪人与少女的踪影,郭飞鸿虽幸未为那股风力击中,却也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勉强地坐起身子,只觉得眼前金星四射,百骸尽酸,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好像是一场恶梦。
  他尚能依稀地记得,在千钧一发之际,那个蒙面少女为自己讨饶的声音:“师父,饶了他吧!”
  随后那巨大的掌力,由自己脸上擦过,显然是怪人听了那少女的话,对自己留了情,否则此刻自己只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想到这里,他又禁不住连连打着冷战,余悸犹存,所令他怀疑不解的是,为什么那个蒙面女贼,竟会对自己心存厚道,她为什么为自己讨饶,这真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
  他缓缓地站起来,身上总算没受什么伤,只不过是前胸有些觉得气闷。
  院子里,满是残枝败叶。
  想不到这个女贼,竟会这么厉害,莫怪乎江宁、苏州无人能敌了。更可怖的,是那个怪人,他到底是男是女,是什么样的长相,自己看都没有看清楚,想起来不禁暗暗道了声惭愧。
  他叹息了一声,正要返身回房,忽然,他目光接触到了一样东西。一个黑忽忽发亮的东西。
  那东西略呈半圆形,正落在自己身前不远的树下。
  郭飞鸿心中有些奇怪,走过去捡了起来,细细一看,非金非玉,分量颇重。
  他忙走进房中,就着灯光再次观看,依然看不出这是一个什么玩艺儿!
  那是一块像盾牌似的东西,黑黑的,有点像古铜,只是分量比铜要重得多,其上刻着一些凹凸不平的字迹图案。
  郭飞鸿皱了皱眉,实在记不起自己家里曾有过这么一样东西,愈发的留意观看,见这牌子上,正面刻着一个展翅引颈的大鹰,鹰腹上有一个圆圈,其上有一个突出的“令”字。
  郭飞鸿不由心中一动,暗忖道:“莫非……这是一件什么信物不成?”
  想着随手又翻到另一面,在生有骨色斑点的牌而上,有几个字,细认之下,上面刻有八个字:
  “令在人在
  令失人亡”
  这八个字,如非细看,不易认出,郭飞鸿不由又心中一动,如此看来,这不起眼的玩艺儿,确是一件武林帮会的信物令牌了。
  他反复地在手上看着,只觉得这牌上的飞鹰,似乎涉及江湖上一个蜚短流长的传说,可是细想下去,却又想不起那故事的详细内容。
  他把玩了半天,不得要领,自己既无此物,看来这件令牌必定是方才二人之一失落的了。
  想到此,心中不禁又动了一下。
  可是这些事情,并不能引起他的兴趣,当下他就随手把那牌子放在了桌上的笔筒之内。
  第二天,他精神感到很是不振。
  由于昨夜交手,使得他疲惫不堪,起床也就晚了一点。
  他试了试身手,觉得骨头还有点酸,当下推门走进书房,不由为之一怔。
  原来书房内,已非昨夜情形,只见屉开书散,满屋乱七八糟,像是为人大翻过一般。
  他心中一惊,立刻打开书柜,出乎意料之外的,那口“寒松”剑,竟然未失。
  只是由剑身的位置看,显然已被动过了。
  他剑眉微微一皱,再看展内的金银也被洒散了一地,点一点数目,亦是分毫不少,那么,这个贼是来找一件东西了。
  忽然,他想到了那块令牌,于是立时走过去,拿过笔筒,伸手人内一摸,那块令牌竟然仍在。
  也许这个地方太显眼了,对方反而没有注意到。
  他暗暗推测,必定是那师徒二人再次转回,他们很可能是在找这块牌子,他们没有找到,想必误以为在别处失落了。他认为这个推想是合乎情理的。
  如果这一假设属实,那么这块令牌,就有相当的意义了,自己倒不可忽视它了。
  有此想法,他就不敢再随便放了,当下他小心的把牌子揣在了身上,这时想想,突然感到有些心惊。
  同时,他也感觉到自己太大意,虽然自己是睡在内室,可是有人在书房里如此翻箱倒柜,自己竟是浑然不知,又岂是疲倦一词所能自解的?
  他对自己冷冷一笑,道:“好了,我们已经斗上了,看一看鹿死谁手!”
  本来这个女贼和自己并没有什么相干,可是如此一来,彼此都不能就此放过了。
  郭飞鸿这一霎那,雄心顿起,他立下心愿,自己一定要探查出一个究竟,这个女贼是一个什么样人,那个吹竹的怪影子,又是谁。
  他立下了决心之后,心情也就平定了不少。
  晚饭后,他信步又来到了西大街,穿过十字街口,就看见那条幽暗的小胡同,红绿的灯光一闪闪地亮着,丝竹声,卖唱声,隐隐地传过来,有一番令人陶醉的意味。
  郭飞鸿不禁停下了足步,想到了宝华班子里的那位芷姑娘,禁不住有些神驰。
  他想,眼下既然无事,何不去找芷姑娘聊聊天去,也许可以解除自己的烦闷。
  想着,他就转向那小胡同走了进去,宝华班的毛伙金虎,一眼瞧见了他,老远的就大声叫道:“郭大爷!郭大爷!”
  郭飞鸿怪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道:“别叫!”
  金虎咧着嘴笑道:“我就猜大爷你今夜准来,果然来啦!”
  郭飞鸿含笑进了门,几个妓女正要上来招呼,可是当她们认出了来人后,却一个个撇着嘴又走开了。
  金虎咧着嘴一笑道:“大爷,你快进去吧,后院里那个姑娘可是等着您呢!”
  郭飞鸿没有理他,鸨母这时已闻讯自里间扭着屁股走出来,道:“郭大爷来啦!”
  郭飞鸿点了点头,道:“芷姑娘在么?”
  鸨母皱了皱眉道:“在是在,不过她奶娘来了,也住在楼上……大爷非找她不行么?”
  郭飞鸿俊脸微红道:“我与她谈话投机,还想找她聊聊。”
  鸨母赔笑道:“这自是好,只是大爷你花这么多钱,什么也没有捞着……怪不好意思的!”
  郭飞鸿微微一笑道:“没关系!”
  说着摸出了五两重的一锭银子,递过去道:“你收下这个!”
  鸨母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遂把银子接了过去,小声道:“大爷你可小心一点,她那个奶娘牌气不大好,爱骂人,你不理她也就是了。”
  郭飞鸿点头笑道:“我知道。”当下就向着内院走去。
第二章 神乎其技
  穿过四合院,来到了“长春馆”,却见那个叫春红的丫鬟,正自打着一盏灯笼走出来。
  当她看到了鸨母和郭飞鸿时,似乎怔了一下,鸨母就上前问道:“芷妞儿还没睡吧?”
  春红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说着走到了郭飞鸿面前,叫了声“郭相公。”
  然后皱了一下眉毛,又摆了摆手,小声道:“别去!”
  旋又笑向鸨母道:“婆婆心口疼,开了个方子,要我抓药去。”
  飞鸿还想问一问她是怎么回事,这丫环却已走了,鸨母凑上道:“大爷,你自己去吧,我也不陪你了,当心那个婆婆!”说完,也转身去了。
  飞鸿心中甚是好奇,全未把方才春红的示意放在心上,当下就大步向长春馆里行去,来到了白芷所居住的小楼前。
  楼内有灯火,却是无比的宁静。
  郭飞鸿推开了门,跨入堂屋,咳了声,道:“芷姑娘在么?”
  口中叫着,猛一抬头,却见那位白芷姑娘,正站在梯口栏杆边沿,居高临下的以一双妙目睇视着自己。
  她面上并没有什么喜容,反倒有几分轻愁,秀目微微皱着,以二指压到唇上道:“别嚷嚷。”
  飞鸿正要说话,见她已轻步自楼上走下来,又怨又爱地望着他道:“你来了?”
  说着伸出玉手,轻轻搭到飞鸿手上,道:“来!我们上楼谈话去。”
  郭飞鸿见她今晚穿着一袭葱色的长裙,上身穿着对襟弹墨汗衫,云鬓轻挽,露出半截粉颈,更增无限娇媚,这时为她玉手轻握,不禁有些神驰!
  当下他就情不自禁地跟着走上楼来,芷姑娘一直把他拉到了一个小偏门前,掀帘入内,他才发现是一间书斋,心中正自怀疑,却见芷姑娘侧耳听了听,皱了一下眉,叹息了一声。
  她那一双带有责怪,但却含有深情蜜意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郭飞鸿握住她一只手,道:“你怎么了?莫非怪我不该来么?”
  白芷双目一红,强作笑容道:“我只当你不会……再来了。”
  言罢一双妙目,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下,讷讷道:“你没有……什么不舒服么?”
  飞鸿一笑道:“姑娘何作此说……”
  才言到此,忽闻内室一阵轻咳,并隐隐传出大口吐痰的声音,芷姑娘面上立时现出一丝不安。
  她忽然伸出一手,搭在飞鸿肩上,苦笑道:“你今晚早点回去吧,我还有事……”
  飞鸿不由怔了一下,道:“是婆婆病了么?”
  白芷突然花容变色道:“你怎么知道?”
  郭飞鸿一笑道:“我是听春红说的。”
  芷姑娘面色才回复原状,她又强作笑容道:“相公,你听我的话,明天晚上,我去找你,我们再谈好不好?”
  飞鸿一怔道:“你怎会知道我的住处?”
  芷姑娘先是一怔,遂笑了笑,道:“郭二相公苏州城谁不知道,我不会问么?”
  飞鸿剑眉微轩道:“你找我只怕不方便,姑娘今晚既有事,我明夜再来也是一样。”
  芷姑娘面上现出一些红晕,有些愧疚地浅笑道:“也好,那我送你下楼去。”
  飞鸿一腔热情而来,未想到对方如此冷漠,并似有些像下逐客令的样子,不禁有些不悦,他淡淡一笑道:“何劳姑娘送,我自己会走。”
  正要举步出室,却闻得咳声又起,并有人哑声呼道:“芷芬,你来!”
  芷姑娘立时神色微变,小声道:“你先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说罢,匆匆出室而去,郭飞鸿实在想不通这是一个什么道理,听鸨母说,这婆婆不过是她一个乳母,一个奶妈何能有如此气势,未免不尽情理!
  心中正在奇怪,已见白芷去而复返。
  她进室之后,即匆匆道:“你快去吧,我不送你了!”
  一面说,一面并用手来拉飞鸿的袖子,样子很是焦急,飞鸿不由更加狐疑,道:“婆婆叫你何事?”
  白芷轻轻踢了一下脚,道:“她要见你,那怎么行呢,你快走吧!”
  郭飞鸿剑眉一轩,道:“既如此,我就见见她,这又何妨!”
  说着掀帘而出,有意大声道:“婆婆在哪一间房里?姑娘带我去如何?”
  白芷呆了一呆,她轻叹了一声,失望地道:“你既然一意要见她,我不能拦你,你可要自己小心!”
  飞鸿正要问她为什么,这姑娘又一叹道:“她听见了你的声音,你也走不成了!”
  果然话声方完,就见对面垂有门帘的那间室内,传出一阵呛笑之声道:“芷芬,快带他进来,莫非还要我老婆子亲自下床来见他么?”
  芷姑娘杏目斜视着飞鸿,轻轻一叹道:“我们进去吧。切记,不要离她太近!”
  郭飞鸿微微一笑,并未把这句话放在心上,芷姑娘望着他苦笑了笑,正要再嘱咐几句,那间房内,又传出那婆婆大声咳嗽之声,道:“你们在嘀咕什么呀?”
  芷姑娘只得一拉他道:“我们进去吧!”
  说着走过去掀起了帘子,道:“郭大爷来了。”
  里面已传出一阵哑笑声道:“请!”
  郭飞鸿实在很想见一见这个厉害的老婆婆,要看一看她是一个什么长相,当下就随着白芷身后大步走进房内。
  才一进房,鼻中立时就闻得一种浓重的异香味,满室烟雾迷漫,连眼睛都不易睁开,但见一个骨瘦如柴,头梳高角发堆的老妪,倚卧在榻上。
  这老妪,身穿着一袭紫酱色的两截衣裤,外罩一件大红色的背心,双踝用白布紧紧扎着,足下是一双青缎面子的便鞋。
  只见她双颔高耸,隆鼻,厚唇,面色甚是白净,一双耳朵甚大,其上各戴着一枚雀卵大小的金环,闪闪发着金光。
  她双眉弯弯,甚为细长,其下那一对眸子,却肿泡泡只见一线,她虽是靠床里倚卧着,双足竟由床边伸出来,足见这婆子是何等地高。
  这时她半倚在床上,右时下垫着一个枕头,床边的一个矮脚几上,放着一个烟盘,其中有各样小玩艺儿,诸如烟袋、烟签、鼻烟、火石……无不齐备。
  二人进来时,这老婆婆正架着一杆长有三尺许的烟枪,“波波”有声地一口口地抽着,口鼻之间喷出滚滚浓烟。异香味,正是由此而来!
  当她看见飞鸿之后,才自口中抽出了翡翠烟嘴,咳了一声,嘿嘿一笑道:
  “你就是郭相公么?失敬、失敬!”
  一边说着,那双肿泡泡的瞳子,直向郭飞鸿面上逼视了过来,同时微微曲身坐起。
  这时郭飞鸿才发现到,这老婆婆原来还是个驼子,不过并非像一般驼子那么驼得厉害,只是腰背有些佝偻而已。
  她把手中的长烟管,在烟盘之内“叭叭”敲了两下,敲出了其内的烟烬,又发出了一声哑笑道:“芷芬,你们认识多久了?”
  芷姑娘面上微红道:“没有多久。”
  这婆子又一笑,向着飞鸿道:“我是她的奶娘,她是我从小拉扯大的,就和我亲生的女儿一样!”
  郭飞鸿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老婆婆一只戴着翡翠镯子的瘦手,自茶几上端起了一个红瓷小壶,嘴对嘴地喝了一口,撇了一下嘴又道:“我姓金……”
  芷姑娘叹了一声道:“少说几句吧!”
  金老婆子偏头看了她一眼,有些不高兴地冷冷笑道:“说说有什么关系?我还要好好看看他呢!”
  说着向郭飞鸿招了招手道:“郭相公,你扶我老婆子一把,我好站起来!”
  白芷霍然脸色大变,正要阻止郭飞鸿不要上前,郭飞鸿却已走了过去,伸手把她扶了起来。
  金老婆婆望着白芷一笑道:“放心,我不会怎么样他的,他是你的心肝宝贝不是吗?”
  突然足下一软,向前一跄,郭飞鸿忙伸手扶住她,道:“妈妈,你站稳了!”
  这婆子推开了他的手,嘿嘿笑道:“老了,不中用啦!”
  说着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口中唠叨着:“春红这丫头片子又上哪儿去了?来,芷芬,你过来给我捶捶背!”
  白芷向飞鸿微一点头道:“郭相公,有事你先走吧!”
  金老婆婆鼻中哼了一声,道:“郭相公,你别走,我还有话问你呢!”
  飞鸿含笑道:“什么事?”
  这婆婆咳了几声,啐了一口痰,哑声哑气地道:“听说相公身具武功,并且在插手管一件闲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郭飞鸿不由脸色一变,他怔了一下道:“婆婆这话是听谁说的?”
  金老婆婆笑道:“听谁说的,你不必多问,我老婆子只是奉劝你,各人自扫门前雪,你管他人瓦上霜做啥!”
  郭飞鸿不由脸色一沉,道:“老婆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婆婆喷了一口烟,眯着双目,笑道:“年轻人,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啦,我老婆子活了这一把子岁数啥没见过,我只是听说。你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啥干不了,跟公门里的人一打交道,可就完啦!”
  说到此,鼻子又哼了一声道:“芷芬你说是不是?”
  说着冷冷一笑,抬头看了芷姑娘一眼,白芷脸上微微发红,只是低头捶着背,她看了飞鸿一眼,苦笑道:“郭相公,这里多脏,婆婆也要休息了,你还是回去吧!”
  郭飞鸿本想进一步追问这婆婆,怎会知道此事,突然他想到这事定是那捕头曹金或秦二风二人之一走了口风,是以风声外传,这老婆婆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如此一想,他就没有再问,这时闻言,竟误会芷姑娘厌弃他或另外有约,不由点了点头道:“好吧,既然姑娘一再要我走,我明天再来看姑娘吧!”
  说罢转身出室,芷姑娘跟着走出来,只见她面色牵强地笑了笑道:“我不送你了,明天再来!”
  郭飞鸿随便答应了一声,大步下楼,却听到那金老婆子,在室内发出一声冷笑,阴阴地道:“哪来的明天,你是作梦!”
  他听了心中一动,更认定芷姑娘是因为这老婆子的反对而不欢迎自己!
  他不由怒哼一声,恨恨自语道:“我一番深情算是白费了!难怪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看起来真正是不假了!”
  他此刻对于芷姑娘的情意,已是一落千丈,满怀失意地步出长春馆,直向大门外行去。
  鸨母由院中追出来道:“相公!相公!你怎么走啦?”
  郭飞鸿头也没回,理都没有理她,一直走到大街上。
  他闷闷不乐返回家中,心中十分悔恨,越想越觉太不值得,想不到自己一番真情,人家根本没放在心上,自己未免太傻了!
  他又想到那姓金的老婆婆。不过是白芷的一个奶妈,竟然如此作福,确实令人费解,这婆子反对自己与白芷交往,而在凝视自己之时,那双瞳子内,也总似含着一种慑人的怒火,莫非自己在什么地方开罪了她不成?
  愈想愈是不解,愈想也愈有气,就向床上一倒,无意间伸手向怀中一摸,不由猛地大吃了一惊!
  原来早先藏于怀中的那一块令牌,竟不在了!
  郭飞鸿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一骨碌自床上翻了起来,呼道:“怪也!”
  他匆匆又在身上到处摸了一遍,仍没找到那令牌踪影,这才确定真是遗失了。奇怪的是,那块令牌揣在怀内,好端端的,怎会遗失?
  当他仔细椎想一遍之后,才恍然大悟!
  记得自己在扶那个金老婆婆时,对方身子似乎在自己身上撞了一下,除此之外,别无失落可能!
  想到此,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自语道:“郭飞鸿呀郭飞鸿!你自认是个侠土,这一次却是走眼了!”
  如此看来,这金老婆婆,分明是一个身怀绝技的江湖人物,只凭她能从自己怀内探手取物,而丝毫不被自己觉察,这一点已非一般武林中人所能望其项背了!
  想到这里,他简直呆住了!
  由这位金老婆婆联想到那位芷姑娘,他止不住长长吁了一口气道:“噢!我真是糊涂透了!”
  但是,如果说那娇柔的芷姑娘,就是时下传说中的女贼,这也未免太难以令人置信了。
  他匆匆走出门来,本想立时赶到“宝华班”去看看,可是转念一想,现在夜已深了,那宝华班必已歇业,实在不便再去打扰,再者自己并未抓着她们的真凭实据,如何能一口咬定!
  他想了想,只得又转回身子,心忖那芷姑娘既然有明晚之约、何不明夜再去查她一个明白。
  想着甚觉有理,便走回房内,无可奈何地倒床便睡,但直到天已微明,才昏昏睡着。
  不知何时,他为一阵叩门声惊醒,他霍地翻身下地道:“谁?”
  室外应道:“少爷醒了没有?曹班头在堂屋等你半天了!”
  飞鸿略一沉吟,道:“知道了,我就来!”
  说着匆匆换了件衣服,开门出房,直向堂屋内行去,跨进堂屋,就见曹金与秦二风二人正在室内来回搓手走着!
  秦二风首先看到他,叫道:“我的爷,你老可来啦!”
  飞鸿皱眉道:“二位来访,有什么急事不成?”
  曹金跺了一下脚道:“二爷,坏了事啦,那个女贼昨天夜里闹得更大啦!”
  飞鸿冷冷一笑道:“先别急,什么事慢慢说。”
  曹金搓着手道:“事情是这样的,府台衙门的银库昨夜三更天叫人给弄开了,失去库银一千两,这些银子是预备今天发饷的,这一下全完啦!”
  郭飞鸿不由剑眉微皱道:“你怎么知道又是那个女贼所为?也许是别人作的也不一定呀!”
  秦二风在一边摆手道:“一点没错,守库房的老李亲眼看见的,说是两个人,一个是蒙面的女人,另一个却是一个老太婆!”
  郭飞鸿紧紧咬了一下牙,自语道:“果然是她们了……”
  曹金皱着眉毛道:“这两个人下手是真利落,守库房的十二个兄弟,全都叫她们给点了穴,听说那老太婆使的是一根烟袋,独眼张那一只眼,也叫她给弄瞎了,两个人都有一身通天的本事,兄弟,你看这件事怎么办?府台大人急得不得了,再要不破案,我这吃饭的家伙都只怕保不住啦!”
  郭飞鸿冷冷一笑道:“你二人同我去一个地方,我倒要看看她们怎么个说法!”
  曹金一惊道:“你要上哪儿去?”
  飞鸿微怒道:“我已知道这女贼所藏之处了。我们走!”
  二人闻言立时神情一震,秦二风道:“二爷,你等着,我去拿家伙叫人去!”
  说着撒腿就跑,却为曹金赶上一步,给抓了回来道:“歇着你的吧,有二爷在你叫什么人?我们三个人足够了!”
  郭飞鸿这时已匆匆走出大门,二人自后疾追而出,同声问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呀?”
  飞鸿一言不发,疾步前行,二人紧随其后,不一刻已行到十字街前,曹金追上一步,道:“二爷,到底去什么地方?你也叫我们知道一下呀!”
  郭飞鸿手指前面道:“宝华班!”
  曹金咙牙一笑道:“二爷你真会开玩笑,宝华班不是个窑子吗?”
  “一点不错!”郭飞鸿冷笑了一声:“那个女贼就在里面,化名叫白芷!”
  曹金一摇脑袋道:“不可能吧!芷姑娘我也知道,是宝华班头一块招牌!出了名的美人儿,怎么会是……”
  说话间,三人已穿过街道,弯进了那条小胡同,迎面就见宝华班的大茶壶金虎走过来,见状道:“喝!相公来的可真早!”
  郭飞鸿站住脚问道:“芷姑娘在不在?”
  金虎一摸脑袋道:“相公不问我都忘了,芷姑娘、春红同着那个老妈妈,天不亮就走了……”
  捕头曹金听到此,重重跺了一下脚道:“糟了,他妈的!”
  秦二风瞪着眼睛道:“把老鸨子先扣下再说!”
  金虎吓了一跳道:“怎么回事?”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秦二风抡圆了一个嘴巴,“叭”一声打在了脸上,同时骂道:“妈的,你们好大的胆子,胆敢窝藏飞贼,这个官司由你们打了。走!”
  说着就要去抓金虎的脖子,却为郭飞鸿一伸手把他挡在了一边。
  金虎吓得面无人色,当街就跪了下来,道:“大爷,这与我有什么相干,我知道个屁呀!”
  郭飞鸿挥手道:“走你的!”
  接着他冷冷一笑,向曹、秦二人道:“这人与鸨母无关,不必找他们麻烦,你们应该设法去捉正点子才对!”
  曹捕头叹了一声道:“她们几个真要是逃走了,我们发海捕公文缉拿她们倒也省事了,怕就怕还在苏州,要是再闹出一件事来,我他妈第一个就得跳河了!”
  郭飞鸿冷笑道:“跳河有什么用?这件事你们忙你们的去吧,我办我的!”
  话落扭头就走,二人叫他也是不理!
  但郭飞鸿却并未往家里走,他一直行到了江边,借着习习的江风,平息一下内心的烦躁!
  这件事,他一切全明白了,非但那个女贼就是芷妞儿,就连那夜来家的蒙面女子也不是别人,至于那个吹竹怪客也就是那个所谓的金老婆婆无疑了!
  想到此,他不禁冷冷一笑,自语道:“你们也未免欺人太甚了,我郭飞鸿岂是如此易欺之人?”
  越想他越觉羞愧愤怒,一时顺着秦淮河行下去,行了一程,见江上行船来往,不远处已是长江出口,江阔水深,烟波浩渺!
  望着江水,不禁激起了内心的雄心壮志,暗暗忖道:趁着查探这件事,自己正好在江湖上行些侠义事情,也不负自己习武一场。
  他凭江深思,忽见一艘黑棚小舟,自眼前疾驰而过。
  由于那小舟行驶过速,浪花如同白雪似的,都翻打到了船身之上,整个船身全都湿了。
  撑船的,是一个头載马连波大草帽的汉子,甚是壮悍,郭飞鸿心中正自疑忖,这小舟何以如此疾驶?
  一念未了,就见舱帘哗啦一声拉了起来,自舱内探出一个头梳丫角的姑娘,向着撑船的汉子叱道:“你是怎么撑船的,金婆婆不舒服,你莫非不知道么?”
  那汉子慌忙赔笑道:“是!是!我慢一点!”
  那姑娘冷笑了一声,才把头缩回去。舱帘哗啦一声又放了下来。
  郭飞鸿蓦地大吃了一惊,因为他已认出了,那个探头的姑娘,正是芷姐儿身边那个丫鬟春红!
  这一突然的发现,太出意外了,当下连忙追着这艘小船走下去!
  翻下河堤,来至江边,恰好一艘渔船自后划来,他招了招手道:“喂!搭我一程!”
  说着也不待船夫回答,就拉着船上的绳子翻了上去,驶船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见状正要阻止,郭飞鸿塞了一块银子在他手中,手指前方那艘黑船道:“跟上它!”
  船夫看了一下手上的银子,遂就一声不哼的撑船跟了下去!
  郭飞鸿全神贯注前行那艘小舟,只见它驰行甚速,直向大江中驰去,这艘渔船显然有落后的趋势,当下催促道:“快!快!”
  他所乘这艘小船拼命跟了上去,前行那船上的汉子,忽然回过身来,厉声道:“妈的,你这条船跟这么近干啥?慢一点!”
  渔船上的舟子忙含笑道:“是!是!”
  郭飞鸿立于舱内,细看前行小船,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设计轻巧,船头特别细窄,两肱均有铁叶子包着,十分坚固。
  为恐被前船上的金婆婆及芷姑娘发现,他就令渔般慢行,远远地跟着。
  这时船已驰入长江,水面豁然开朗,来往船只甚多,可是由于前船船身漆成黑色,目标显眼,不虑走脱,倒也无需跟得太近。
  郭飞鸿全神贯注在那艘小黑船上,突然所乘的小船一下停住,在水中直晃,并见那舟子走过来对他道:“大爷你看!”
  说着用手向前一指,但见远处江岸边舶着一艘金漆五色大帆船,甚是壮观,尤其是和来往的行船一衬起来,愈发显得气派惊人!
  郭飞鸿剑眉一皱道:“那船是谁家的?你怎么不走了?”
  船夫面上变色道:“大爷,你莫非不知道,这五色大船所停处周围一里内,不许泊船的规矩么?”
  飞鸿心中一动,冷笑道:“岂有此理,这是谁家的规矩!”
  船夫看着郭飞鸿道:“大爷你不知道,这是水面上的规矩,这船是干什么用的,我们也不清楚,不过据说船上人凶得很,他们可是把杀人不当回事,我们作小生意的犯不着得罪他们!”
  郭飞鸿在他说话时,细细打量了一下那艘大船,果然声势夺人,船上似有多人在来回走着,船尾舵头上,似立着一个极大的铜鼎,黄光闪闪,鼎内袅袅升着几缕青烟。
  它那么雄伟地横在那里,附近行船无不远远回避,舟子所言不虚,除了这条船以外,附近果然绝无停舟。
  可奇怪的是,那艘小黑船却直向着那艘大船驶去,郭飞鸿不由冷冷一笑道:“这就是了!”
  在闪闪阳光之下,小黑船靠近了那艘五色大船,遂有人放下了软梯,上船的是一老二少三个女人!
  郭飞鸿眸子里射出了炯炯精光,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愤怒,若非是自己人单力薄,他真恨不能立时就赶过去!
  如今这一口气他只有忍下来,他知道要对付如此江洋巨盗,只凭一时之血勇是不够的!
  当下他冷冷一笑,问身旁的船夫道:“你知道这艘大船,什么时候开么?”
  船夫摇了一下头道:“这个……”
  郭飞鸿已下定决心,要在这条大船上下功夫,此时倒也不急,就挥了挥手道:“你载我回去!”
  船夫答应了一声,立即掉转了船头,刚刚开动,却忽见一艘搭有彩篷的花船迎面驶来,交错而过,花般内一人喝叫道:“小心呀!”
  郭飞鸿听这人口音,含着极浓重的甘陕口音,不由心中一动,连忙抬头望过去!
  只见对方船中,设有一张卧椅,那口呼“小心”的,乃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白衣白帽的老书生。
  由于他全身白,在阳光之下,反射出极强烈的光,很是刺目,这个人瘦削的双颊,在阳光下,看起来简直没有一丝血色,仿佛是一具僵尸,只是那双微微陷进去的眸子,却显得异常灵活,乌溜溜的甚是光亮。
  在大白天,如此一个人物,又是一个甘陕外乡客,自然很吸引人注意。
  他口中叫着,身子已由椅子上翻身而起,现出一付颇为惊恐的样子,两只手紧紧抓着船边的栏杆!
  郭飞鸿无意间又看见了他那一双手,那是一双其白如雪,宛若女子的玉手,指头上还留着寸许长晶莹透剔的指甲。
  只可惜两船交错的时间太短促,郭飞鸿所能看见的只是如此,这个人在他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飞鸿的见识里,这人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这种人,只知专心读书,放情于诗书山水。
  郭飞鸿忽然感觉到一种羞愧,因为自己就没有这老书生那种悠闲淡泊的意态,甚至于连表现自我的勇气都没有!
  这些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眼前他是没有闲情去想这些的,他必须要弄明白那艘五色大船的底细:自何方来?往何方去?船上所载又是何物?以及那个化名白芷的姑娘及金老婆婆,又是什么人……
  夜风轻拂着地面,把岸上的沙子,像雾似地卷起来,扫在人脸上,麻痒痒的颇不好受。
  郭飞鸿就在这个时候,悄悄地来到了江边!
  他所关心的,是停泊在眼前的那艘金漆大船,他要设法上去看看才行!
  白天他曾观察过这条船,不过那只是一个远景,此时就近一看,更觉其雄伟。
  它是一艘宽三丈,长十丈,金漆虎座,双桅六帆的大家伙,它静静地泊在江面上,就像是一座水上的排楼一般,郭飞鸿真还很少看到这种大船,兀自称异不止。
  他藏身在一丛竹子后面,正在动着上船的念头,耳中忽然听到了一些声息!
  那是一种车行的声音,间杂着还有一两声马嘶,郭飞鸿不由心中一惊!
  霎息之间,已有一辆二马双辕的篷车,风驰电掣而至,灰沙弥漫中,但见车把式一带马缰,二马同时扬起了前蹄,车子悠地停了下来!
  车门开处,跳下了一个头梳着辫子的姑娘,她手上提着一盏特制的马灯,闪闪烁烁的向大船打着灯号!
  明灭的灯光,映着这姑娘的脸。暗处的郭飞鸿看清之下,暗惊道:“春红!”
  一点不错,这个头梳辫子的姑娘,正是在“长春馆”内充任芷姑娘使女的春红,这时候却是一身劲服,背后交叉插着两口细窄的凤翘刀,她不停的明灭着手上的马灯,并向大船挥动着。
  顷刻间,大船上有了动静,接着灯光大明,遂见两个披着玄色披风的汉子,划着一叶小舟,向岸边上驶来,小舟一靠岸边,两个人便同时腾身而起,就像是一双水鸟似的落在了岸上。
  然后其中一个,把小船拉到岸边,回身道:“金婆婆身子不舒服,要早些开船,二小姐来了没有?”
  话声方落,车座内已现出一个长身玉立,蛾眉杏目,身披金色披风的少女,虽然她如今已改了装束,可是郭飞鸿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禁不住暗暗慨叹了一声。
  在他心目中,那位娇柔多姿的白芷姑娘,无论如何不像是:拿刀动剑一流的人物!
  可是,这是一点也不会错的,只见这姑娘一出车厢,那两个汉子,一齐弯腰行了一礼,齐声道:“参见二小姐!”
  这位姑娘只微微点了点头,遂跳下车来,道:“一共是四个箱子,你二人小心搬去!”
  二人答应了一声,立即拉下了车篷,郭飞鸿就看见车子后座上,放着四口黑色漆木的箱子,白铜的扣花,映着冷月闪闪发光。
  芷姑娘冷冷地道:“这一年多的收获,全都在这四个箱子里,你们可要小心一点!”
  两个汉子口中答应着,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搬下车来,由他二人的动作上可以看出,那四个箱子是异常的沉重。
  郭飞鸿暗自忖道:“这就是了,江宁、苏州所失的珠宝金银,必在这四口箱子之内了。”
  他不禁有些冲动,止不住微微用手握住了背后剑柄,可是另一个念头,立时使得他停住了动作。
  “不可造次,我应设法探出她们的巢穴所在,再设法一网打尽,否则如此一来,就难免打草惊蛇了。”
  转念之中,那两个汉子,已陆续的把四口箱子抬上了小船,船身在江水里晃动得十分厉害!
  那个化名白芷的少女,挥了一下手,马车掉头如飞而去,随后她又对春红招呼道:“我们上去吧!”
  口中说着,只见她莲足一顿,如同一只剪空的燕子,起落之间,便落在了小船的船头上,接着那个化名“春红”的”丫环,也飞身纵上了小船。
  二女上得般后,小船随即向大船驶了回去。
  郭飞鸿闪身而出,他必须要尽快设法登上那大船才行,否则船一开走,以后再查可就麻烦了。
  这时小船已靠近大船,大船上有人放下绳索、软梯之类的东西,人声甚为混乱!
  郭飞鸿自忖时机不可错过,因早已有备,他手中事先早已准备了数截竹管子,他这时绕到大船的侧后方,向水面上抛出了一节竹管!
  在他抛出竹管的同时之间,霍的腾身而起,直向着水面上落去,正正的落在了水面的竹节之上,接着他迅速的又打出了第二节!
  这是一种极难练的轻功绝技,名叫“一叶渡江”,和“登萍渡水”有异曲同工之妙,非有极高深的内功根底,万难施展。
  郭飞鸿在轻功提纵术上,曾下过苦功,此刻他施展出这种轻功绝技,在水面上乍起乍落,看起来,就如同是一个飘忽的鬼影子!
  第三个起落完成,已临近了那艘金漆大船的船尾。
  时机紧迫,已不容他多作犹豫。
  但见他双臂一振,已自水面上拔身而起,落足在船尾甲板上。
  暗影中,正有一个黑衣汉子,立在那里,郭飞鸿身子一落下,这人蓦地一个转身道:
  “谁!”
  郭飞鸿微微一笑道:“相好的,自己人何必紧张!”
  这人是一个长脸汉子,一身黑色劲服,和先前从小船上下来的那两个人一样,在他背后却披着类似披风一样的一块黑绸子,只是比起披风却要小上许多,为风飘起来,就像是生在背后的翘膀,很可能这是他们一种独特的标帜。
  这人闻言之后,怔了一下,上前一步,道:“朋友你是……请报上字号!”
  才说到此,郭飞鸿霍地向下一杀腰,双掌齐出,直向着这人前胸打去。
  这汉子吃了一惊,闷哼了一声,足下一个疾转,已闪开了飞鸿的双掌,他面上现出一种惊怒之色,一抬手就要去摘背后的兵刃,同时口中大吼了声:“不……”
  一个“好”字还没出口,郭飞鸿已贴近了他的身子,右掌用“切手”式子向外一探,“嚓”一声,正正的切在了这个汉子咽喉之上。
  随着郭飞鸿右足一扫之势,这人“咕噜”一声就躺下了。
  尽管如此利落,郭飞鸿兀自惊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这大船上,不知隐藏着多少武林高手,就以那金老婆婆来论,自己就可能不是她的对手。
  所幸这时船上人正在搬箱子,没有人注意到船后所发生的一切,郭飞鸿伏下身子,看了看倒地的汉子,似乎已断了气了。
  他不禁内心有些悔疚,因为自己与他到底无冤无仇,一上来先就害了他一条命,可是,眼前也只有如此。
  他把这汉子轻轻拉到一边的帆布之下藏好,自己就在一个木桶后面坐了下来。
  这时那四个箱子,都已抬上了甲板,灯光闪烁中,船上共立着六个人。
  这其中,除了白芷及春红二女,以及那两个搬箱子的汉子以外,另外还有二个人,二人一高一矮,各人头后都披着金色的披巾。
  由于距离较远,郭飞鸿不容易看见两个人的面貌,只看见这两个人,正在低头检视着四个箱子。
  郭飞鸿左右看了一眼,轻轻把身子向前移动了一些,这时他已能隐约听到船头六人是在说些什么。
  那两个金色领中的人之一,这时发出一阵像山羊似的笑声道:“恭喜师妹,这四箱东西一缴上去,少不了是奇功一件,只是愚兄我也就愈发觉得惭愧了!”
  他说话时,微微抬起脸来,灯光之下,郭飞鸿可以看出此人生着卡白卡白的一张长脸,当他说话之时,兔唇微启,露出了两枚金色的门牙!
  他身边另一个较矮的人,更是貌相奇特,一头乱发,活像是方自牢房内出来的囚犯,在他背后,斜背着一口弯弯的奇形兵刃“弧形剑”。
  这个人此时也摇了一下大头,呵呵笑道:“人家都说长青岛上的墨蝴蝶唐霜青智勇双全,今日看来,师妹你果真是当之无愧,无怪乎金婆婆不远千里,亲自来接风了!”
  说罢又是一阵大笑,暗影中的郭飞鸿心底自语,原来这个化名叫白芷的少女,本名是唐霜青,当下就暗暗记了下来。
  墨蝴蝶唐霜青这时淡淡一笑道:“二位师兄何必取笑,这一次如不是金婆婆来此,小妹真是不堪设想,现在总算不负使命!”
  瘦削汉子闻言直着嗓子冷笑道:“金婆婆已说过了,可是那个姓郭的小子?师妹你放下心来,那小子要没有找来,那是他的福气,他要是来了……”
  说着,一呲他那两颗大金牙,狞笑了一声,接下去道:“我叫他知道我鬼脸常通的厉害!”
  墨蝴蝶唐霜青闻言呆了呆,旋即苦笑道:“二师兄你误会了,其实那个姓郭的并没有什么大错,我们一走也就算了!”
  常通嘻嘻一笑,看了一下天道:“师妹你辛苦了,进里面歇着去吧!”
  唐霜青道:“婆婆怎么还不出来点货?”
  话声方落,就听得左首那个大头长发的青年道:“婆婆来了!”
  舱门开处,推出了一张靠背的轮椅,椅上盘坐着一个白发皤皤的老太太,舱面六人同时弯腰叫了一声:“金婆婆!”
  这婆子此刻看来,似乎是面带病色。
  她那双细长的眸子,几乎分辨不出是睁着还是闭着,耳垂下的那双金环,闪闪放着亮光。
  在她苍白的右手上,拿着一只象牙短杖,丝丝白发,为江风吹得飘起来,黑夜里看起来,真有几分令人惊怕。
  她身上穿着一袭大红色的睡祆,自腰腹以下,却覆盖着一条黑色的毯子。
  在他身后立着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衣着很是朴素,她双手推动着轮椅,一直把金婆婆推送到了众人身前。
  墨蝴蝶唐霜青这时独自上前一步,道:“婆婆病好些了没有?这四箱东西,请你老人家过目。”
  金婆婆微微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来道:“清单!”
  唐霜青立刻自身上取出了一本小册子,双手奉上,金婆婆接过之后,道了声:“掌灯!”
  鬼脸常通连忙把灯笼移过一盏,立到她的身后。
  金婆婆抬起头,向着两个黑衣汉子看了一眼,那两个汉子立时低头退了下去,甲板上只剩下了金婆婆、唐霜育、鬼脸常通以及那个大头长发的青年,还有春红和那个妇人。
  这时金婆婆才冷冷的道:“冯大海,开箱子报货,要小心!”
  那个大头长发青年应了一声:“是!”
  随即上前蹲下身子,唐霜青却转对那个化名“春红”的姑娘:“柳莺,你去开箱子!”
  那化名春红的姑娘答应了一声,由身上拿出了一串钥匙,过去把四口箱子的锁全开了。
  冯大海遂打开了箱盖,看了看,口中报道:“海砂子一箱,重三百两,红白货各四十两,金针木耳各二十对!”
  他一面不停的说着这些希奇古怪的名字,一面把一包包的东西由箱子里拿出来,金婆婆对每一样东西都注意的核对着,经她点头后,冯大海才又把那些东西一样样的收回箱内。
  郭飞鸿不由暗自惊心,他虽不明白这些江湖黑话,可是却能猜出所报的名子,必定都是表示一种稀世奇珍,诸如珠玉翡翠之类。
  四大箱东西,费了一段相当长时间,才一一验毕,重新装箱收好。
  金婆婆收起小册子,向着墨蝴蝶唐霜青点了点头,道:“东西一样不少,足见你比往年细心多了。”
  说到此,忽然发出了一声冷笑,闪烁的灯光之下,但见她那双细长的眸子忽地睁开来了,森森的道:“可是霜青,你犯了一项大错,你可知罪么?”
  此言一出,非但在场诸人吃了一惊,就连暗影中的郭飞鸿也不由为之一怔。
  墨蝴蝶唐霜青更是花容一变,立刻低头跪了下去,口口讷讷地道:“婆婆开恩!”
  金婆婆伸出一只瘦手掠了一下头上的乱发,哈哈怪笑了几声,道:“你既知罪,我也就不罚你了,当初我是怎么关照你的,本门戒条第一条就是‘戒情’!你莫非忘了么?”
  唐霜青打了一个哆嗦,她抬起头来,声音微抖地道:“婆婆我没有……”
  金婆婆哈哈一笑道:“自然你还没有,如不是我临时赶来,只怕你已坏了长青岛的大事了!”
  唐霜青颤声道:“婆婆,弟子天大胆子也不敢泄露岛上机密……”
  金婆婆摇手道:“你当然不敢,慢说你们都在祖师爷神位前歃血盟誓,岛主如此重用你们,就是没有这些规矩,你也休想随便……”
  说到这里,她咳嗽了一声,阴森森的接下去道:“岛主对你不薄,你要是行为不检,而坏了岛上的事情,嘿嘿……”
  那双闪闪有神的眸子向着唐霜青一扫,接道:“岛主的手段你应该知道,就是他老人家不亲自动手,我金婆婆也不会放过你!”
  唐霜青连连战抖道:“是!是!”
  金婆婆接着又嘿嘿一笑,冷然道:“那姓郭的小子,今后你不能再理他,要是有一点风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唐霜青,你可要小心!”
  墨蝴蝶唐霜青低头一言不发,金婆婆狞笑着又道:“现在苏州地面上全知道这件事了,都知道宝华班的芷姐儿是个飞贼,这地方你以后也别再打算露面了,这是你一大失败!”
  唐霜青仍然一言不发,金婆婆叹了一声道:“你起来吧!”
  墨蝴蝶慢慢站了起来,金婆婆扫目向着左右看了一眼道:“你们也许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提早起程的原因!”
  鬼脸常通微微一笑道:“婆婆可是怕地面上的鹰爪子(官人)找麻烦?”
  金婆婆冷笑了一声道:“简直是胡说,就凭他们那几块料还用得着担心?实话告诉你们吧,我们是在躲避一个厉害的仇家!”
  众人全是一惊,金婆婆又冷笑了一声,接道:“不过眼前并没有什么迹象显示这人来了,只是我听到了一点风声而已!”
  鬼脸常通问道:“这人是谁?怎么我们以前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呢?”
  金婆婆哈哈一笑,道:“详细情形,只有岛主一个人知道,我只是知道此人是岛主一个大敌,至于怎么结的仇,我也不清楚。”
  冯大海睁大了眼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金婆婆微微闭上了眸子,哼了一声道:“我只知道这人姓铁,人家都叫他铁先生,叫什么名字,则知道的人很少!”
  唐霜青秀眉微皱,道:“婆婆见过这个人没有?”
  金婆婆摇了摇头,道:“没有!”
  她似乎对于这位“铁先生”有点害怕,接着讷讷道:“岛主只是关照我小心这个人,要我遇见这个人之时,无论如何要设法避开,不可正面与此人为敌!”
  说到此,冷冷一笑道:“可是十几年来,从来我就没有见过这么一个怪人,我倒希望能会一会他,只是岛主之命又不便违背!”
  她说到这里,用手中的象牙短杖,轻轻的在椅子上敲了一下,叹了一声道:“这件事不要再谈了,吩咐开船!”
  说罢,她挥手命冯大海及鬼脸常通,把箱子抬进舱内,唐霜青身形纵起,向船尾掠了过来。
  她口中叱迫:“周山开船!”
  后舱内立时有人答应了一声,走出了二人,飞快地张帆起锚,这艘双桅六帆的金漆大船,开始徐徐的向江心移去。
  墨蝴蝶唐霜青望着岸上,微微叹息了一声,转身向舱内行去,也许她对于苏州城中的那位郭飞鸿,内心不无怀念吧!
  江上吹的正是顺风,六面风帆被江风吹得满满的,船行甚是安稳迅速。
  郭飞鸿慢慢由木桶后面移出身子,他此刻内心感到一些后悔,暗责自己未免太冒失了。
  试想凭自己一人之力,又能作些什么?再说这条船,听他们口气,是往回程而行,到时候自己如何下去?又怎么藏身?
  想着想着,他不由为之呆住了。
  可是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不能摸清对方的巢穴,便无从着手对付,结果如何,到时候再说吧!
  这么一想,他内心就略为定下了些。
  时已深夜,江面上行船寥寥,仰视河汉,但见天星点点,郭飞鸿算计一下时间,这艘船已开出了个把时辰了。
  他左右前后打量了一阵,正要向内舱那边移,忽见眼前灯光摇晃着,走来了一个黑衣大汉子,口中嚷道:“关勇,该你的班啦!”
  谁知叫了二三声,没有一点回声,这人口中咦了一声,又向前走了几步,用手上的灯四下照着。
  郭飞鸿不由心中一动,忖道:“莫非死的那个汉子叫关勇不成?”
  想到此,他不由硬下心来,暗忖着,只要这小子再敢走近几步,自己也说不得,只好也把他毙之掌下了。
  也许是这人命不该绝,他只用灯四下照视,却未走过来。
  忽然,他口中咦了一声,三步井作两步的跑了过来,用灯向下照照,在一层帆布之下,他看到一双人脚。
  这汉子又“啊”了一声,手中的灯笼一阵颤晃,摔在了地上,他舞臂大喊道:“不好啦,船上来了人啦,你们快来呀!”
  郭飞鸿不禁紧咬了一下牙,正要腾身过去,却见船头连续的掠过来三个人,其中之一,正是鬼脸常通。
  这常通那张吊客脸,在月光之下,更是怕人。
  他低叱了声:“不许吵!”
  说着身子一纵,便来到了关勇尸身旁边,道:“掌灯!”
  他身后的那个汉子,忙把熄灭了的灯笼又点亮了,鬼脸常通掀开帆布,就着灯光细看了看,只见关勇面色一片青紫,七孔流血,早已身死多时。
  鬼脸常通双眉微微向两下一挂,冷森森的道:“好厉害的手法!”
  说到此,他猛地站起身来,冷然道:“这件事,先不要惊动了下面的人,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厉害的人物,能逃过我常通的手去!”
  他身边一个汉子面上变色道:“三爷,这人会在这条船上么?”
  鬼脸常通冷冷一笑,没有答话,可是他那一双锐利的目光,却已开始向四周搜视起来。
  他把身子向前移了几步,冷笑了一声道:“朋友,你招子未免太不亮了,在常二爷眼皮子底下,还没有你藏形的余地……”
  说着森森地一笑,倏地抬头看看半空中的桅杆,道:“朋友,你以为常二爷就找不着你么?”
  他说到这里,用右手微微把过长的下襟提起了一些,陡然一点双足,以“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蓦地把身子拔了起来,直向着第一根桅杆上落去!
  黑夜里,常通这种身法,简直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怪鸟,待临近了桅杆顶尖处,他二臂平着一分,如平沙落雁似的已落足在桅杆梢头上。
  这时天风呼呼,把他身上黑衣,以及他肩后的那领金色披风猎猎有声的飘起来,看来确是险到了极点。
  郭飞鸿虽是藏身于暗处,可是鬼脸常通这些举动,他看得很清楚,这时见对方“无的放矢”,禁不住有些好笑,可是常通这一身轻功,却也令他暗自惊心。
  常通单足点在桅杆顶尖,身子霍地一个倒翻,只以足尖勾挂在了第一片帆头上,头下脚上的,已把整个帆面都看在眼中。
  这时,他已证实了第一根桅杆上没有人,鼻中发出了一声冷哼。
  旋见他二臂一分,如同是一只剪空的燕子,就在他乍分二腕的同时,双足陡地一踹,已又把身子窜到了第二根桅杆之上。
  这二根桅杆距离太许远近,可是常通身子直窜出去,就像伸手可及一般,丝毫不见他怎么吃力。
  紧接着他身子一个倒仰之式,翩翩如桐叶飘空,已把身子落下了桅杆。
  这时只见他那张吊客脸,变得更白了,他发出类如猫头鹰似的一声长笑道:“朋友,你要是逃得过常二爷的掌下,我常通名字倒着写,我们就看看谁狠吧!”
  说着双掌就胸一抱,正要试着以劈空掌力,向四下逼打出去,就在这时,船头那边,忽然传来一阵乱嚣之声,有人大声的叫道:“常二爷,你看这条船是存心找我们的麻烦!”
  鬼脸常通森森一笑,道:“这就是了!”
  话声中,足下一连几个疾点,已施展“晴蜒点水”的轻功绝技,倏起倏落地来到了船头。
  目光望处,只见大船前面两丈左右的地方,行驶着一艘搭有彩篷的小花船。
  这种小船,通常是供人游湖用的,很少有人用来在长江里行驶,如此深夜,在大江深处,竟然会有这么一条游船,实在是令人惊异。
  再看那船上的乘客,鬼脸常通更不禁暗暗的叫了声:“怪也!”
  这条小花船上,除了一个撑船的汉子以外,就只有一个乘客,细看这个所谓的“乘客”,常通更不由暗暗皱了一下眉头。
  却见那花船上设置甚是简单,仅一张方桌,一张靠背的卧椅如此而已。
  靠船壁的两根细漆柱上,各自悬挂着一盏青光闪烁的松蕊油灯,小船上由于有了这两盏灯,亮光十足,使得附近的江水都变成了青碧之色。
  这时,在那张舒适的靠背卧椅之上,躺着一个白衣白帽的文士模样的人物。
  由年岁上看来,这人可能是五十左右,也可能是四十左右,很难判定。
  他那瘦削的双颊,深深的凹下去,连内部的牙床,都清楚的由面皮上印出来。
  在他那双乌溜溜,异常明亮的精目之上,却生着灰黑色、过长的一双黑眉毛,这个人非但是面色奇白,就连全身上下,也无一处不是白的,白的一尘不染。
  这时他正躺在卧椅上,仿佛聚精会神的读者一本书,一双细腿,高高的放在方桌上,意态甚是悠然。
  鬼脸常通看到此,忍着心中怒火,问左右道:“这条船来了多久了?我们走快一点也就是了!”
  他身边一个黑衣汉子,此人名叫刘一虎,外号人称“铁胳膊”,这个人双臂上很有些蛮力,故才得到这么一个绰号。
  他听了常通之言,双目圆睁道:“常二爷,你哪里知道,我己忍了他半天的气了,妈的,这条小船,显然是存心和我们找别扭,我们快他也快,我们慢他也慢!”
  鬼脸常通冷冷一笑道:“这好办,你去吩咐停船!”
  刘一虎怔了一下,旋即道:“好!看看谁横!”
  说着他一抬腿,“扑通”一声,已把放在船头的一个大铁锚踢到了水中,接着招呼船尾管舵、管帆的,同时动手,风帆一转,这艘虎头大船,顿时就停住不动了。
  铁锚下水,带出了极大的浪花。
  眼望着面前的那艘彩篷小舟,在水上打着秋千,浪花高高地把它抬起来,又低低的把它栽下去,由于船身过小,看起来相当的惊险!
  那个看书的老文土,忽然放下了手中的书本,呵呵笑道:“老七,你是怎么撑船的呀?”
  他说着,那只白玉也似的玉手,在方桌上微微一按,看起来是要扶住要倒的身子。
  可奇怪的是,那动摇起伏的船身,竟然忽地不再摇动,而趋平稳,一任船底的浪花,如何的汹涌,船身却是平稳前行,绝不起伏。
  当然这种情形,错非是明眼人,不会注意,连大船中的人竟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遂见那老书生回看一眼,嘻嘻一笑,以一种极难懂的甘陕口音道:“喂!老七,人家停下了,咱们也停下来歇一会儿吧,死赶个什么劲儿!”
  那个叫老七的船夫,闻言一笑道:“小的还不是听你老的吩咐吗?”
  一抬腿,“扑通”一声,把船锚踢入水中,小船顿时也定住了。
  二船相距不过一丈四五,可说相当的近了。
  白衣书生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咳道:“老七,把我的‘七月黄’泡上一碗,我润润嗓子。”
  老七答应了一声,遂至船后小炉上提起了水壶,泡了一杯茶,双手捧着送到了文士面前的桌上。
  这个老书生端起杯来,微微呷了一口道:“好!真好。”
  说着又往躺椅上一坐,把那本放在桌上的书拿了起来,重新看了起来。
  他那种悠闲的样子,似乎根本就没有把面前大船看在眼中,甚至于连大船上的人,他望也没望一眼。
  鬼脸常通一看到这种情形,就知道不大对劲了,他不是傻子,一看也就知道,这小船上的文士,是有心和自己这条船找别扭来的!
  俗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自己这条船上,慢说还有金婆婆坐镇,就是以自己,以及墨蝴蝶唐霜青,海鹰冯大海这几个人,也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来人只身犯险,如没惊人的身手,焉敢如此大胆?
  常通这么一想,止不住一双吊客眉,拧在了一起。
  他身边的那个铁胳膊刘一虎,却骂了一句粗话:“他娘的,真有这种事!”
  说着顺手捞起了一根长篙,就要向小船扎过去,却为常通横臂阻住道:“不可!”
  刘一虎一翻眼道:“常二爷,您老还看不出吗?简直是欺侮人吗!”
  鬼脸常通冷冷一笑道:“得罢手处且罢手,能容人时先容人!”
  语毕,他在船头上抱了抱拳,朗声笑道:“前船的朋友听了,兄弟们这条船大,可能会撞着了尊驾的小船,请让开一旁,改个路,感恩不浅!”
  鬼脸常通如非看准了那船上的文士有些个来头,焉能有如此好听的口吻。
  可是他的一番用心,却是白费了。
  这几句场面话说过之后,前面那小船丝毫无反应,只有习习的江风吹过,愈发显得冷清!停了甚久,那小船上的船夫老七,才笑向那个老文士道:“老爷子,大船上的老爷在同你说话呢!”
  白衣老文士歪过头来,嘻嘻一笑,道:“他又没提名道姓,谁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老七咧嘴笑道:“老爷你可真是好性子!”
  文士又转过了身去,伸出一只白脂玉手,用寸长的指甲,把灯蕊上过长的花心剔了剔,又倒下身来,继续看他手上的书。
  这种情形看在了鬼脸常通眼中,简直为之呆住了,他也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气了,当时冷笑一声,道:“在下己说过,尊船如果不让路,可就怪不得我们直行无忌了!”
  小船上的船夫老七闻言一惊,道:“老爷子,人家可是要撞咱们了!”
  文士面带笑容道:“长江又不是咱们家的,人家要走你管得了吗?”
  老七一缩脖子笑道:“是!是!”
  这小子二十六七的年岁,一头乱发,黝黑的皮肤,和船上的老文士一搭一挡,倒是很有个意思,只是一白一黑,显得很不相衬。
  鬼脸常通知道这条小船找定了麻烦,当下胸有成竹,冷笑一声道:“开船!”
  谁知他这开船两字方一出口,就见小船上的老文士,同时抬起头道:“开船!”
  大小两只船的铁锚,同时自江中起上来,两船同时向前缓缓行,只是有一点没变,小船仍在大船前头,相隔距离一丈左右,真正是把人气死。
  鬼脸常通忍不住一声冷笑,道:“朋友,你未免欺人太甚了!”
  他忍无可忍,回身向身边的刘一虎道:“刘一虎,把那个行船的混小子给放倒了,要利落。”
  铁胳膊刘一虎早已忍无可忍,闻言森森一笑道:“常二爷您放心!”
  说着他一抡手中长蒿,前足向前猛跨一步,手中篙摹地向外一翻,如同是一只穿射的怪蛇似的,“嗖”一声直向小船上的船夫老七背心上飞射了过去!
  由于二船相隔的距离如此之近,以铁胳膊刘一虎这种手法,任何人也会以为那小船上的老七,是无论如何也休想逃得开了。
  可是事情竟是那么出人意料,这只飞出的长篙眼看即将扎上了老七的背上,就在这刹那,耳听老七口中一声断喝道:“来得好!”
  身子侧着向后猛地一个旋身,分出一只右手,陡的一抓,整个小船一阵颤抖,他已把飞来的那只长篙,紧紧地抓在了掌心。
  接着他哈哈一笑,顺手向外一掷,这只长篙就像箭似的射了出去,“哧”一声,深深的投入江水之中。
  老七仰天打了个哈哈,仍像无事人儿一般的,继续地撑着他的船,望也没向大船上望一眼!
  这种调调儿,真和他的主人一模一样,可谓之有其主必有其奴!
  铁胳膊刘一虎不由怔了一下,随即瞪眼怒喝道:“好小子,我看你这次往哪里跑!”
  话落,一弯身子,双手在小腿上一探,手上已多了一双寒光四射的匕首,这种兵刃每一口都有尺许长短,细窄锋利,刀身正中,有一道小指宽的血糟,北方人管它叫“毛插子”,是一种随身可带的杀人利器!
  刘一虎双匕在手,杀机陡起,他自恃一身功夫不弱,当下向常通恨声道:“常二爷我过去了!”
  鬼脸常通沉吟了一下,正好借刘一虎试一试对方身手,当下点了点头道:“一虎你要小心了!”
  刘一虎嘿嘿笑道:“常爷您放心!”说罢他双足用力一顿,整个身子直窜起来,向前面的小花船上落去!
  前行的小舟,仍然是没有反应,撑船的老七,甚至于连身子也没回一下。
  铁胳膊刘一虎身子向下一落,小船船身微沉,打了个水波儿,足见这刘一虎轻功不怎么高明。
  他口中低喝了声:“我宰了你这个混帐小子!”
  口中如此说,身子向前一扑,掌中双匕,一上一下,直向老七背上猛然扎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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