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萧逸 Xiao Y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6年)
潘郎憔悴
  作者:蕭逸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第09節
  第10節
  第11節
  第12節
  第13節
  第14節
  第15節
  第16節
  第17節
  第18節
  第19節
  第20節
  第21節
  第22節
  第23節
  管將軍下朝回府,卸下官衣,在涼臺上乘涼吹風,見次子照夕,在花園內手彎鐵背
  竹胎弓,仰首望着天空一群餓鷹,欲發又止,不由皺了一下眉,轉首對太太陳氏道:
  “這孩子,一天到晚,衹知道走馬射箭,對於今秋的大考,像是根本不放在心上,
  我看他怎麽得了啊!”
  太太睨了兒子一眼,卻微微一笑道:
  “年輕人,騎馬射箭也不是壞事,我倒挺喜歡這孩子的,你別老說他!”
  管將軍哼了一聲道:“你倒說得好,不是壞事,今秋大試要是落榜,我看他有什麽
  臉見人!”
  太太出身杭州,卻在北京長大,說得一口道地京片子,清脆動聽,此時格格一笑,
  道:
  “教你說得我們兒子成了飯桶了,對門江提督兩口兒,就是最疼這孩子,見一次誇
  一次。昨兒晚上我們鬥牌的時候,還一再提,教我跟你說,要收他作幹兒子呢!看樣子,
  他傢的那個閨女,也很想跟咱們攀親!還有方軍門他們,哪一個不誇他,說他允文允武,
  人傢都這麽說,衹是你……”
  纔說到此,將軍已不耐道:
  “好了!別說了!”
  他把府綢馬褂袖子輓了一下,瞪着虎目道:
  “我衹要一說他,你就護着他,我真不知道你想些什麽,是愛他呢還是害他?”
  將軍吐了一口氣,繼續道:
  “你以為你這樣做是愛他?老實說,你真把他害死了!”
  太太愣了一下,她真不明白,當下皺了一下眉道:
  “什麽……我把他害死了?我怎麽害他了?”
  將軍氣得嘆息了一聲,搖了搖頭道:
  “你這還不是害他?成天光看着他玩,他把老師給氣走了;再請,又氣走了!我就
  沒看見你說過他一句,這麽下去怎麽得了?你說!”
  太太嫣然一笑道:
  “就為了這個呀!你也值得生氣,這都是過去的事了,那時孩子小,哪傢小孩子不
  皮;再說,那先生哪一個是真有學問的,照我看,都是混飯吃的,走了算了。”
  太太忽然聲音壓小了,把身子靠近了將軍些,小聲道:
  “你都不知道,前個月走的那個周老師就和藍紅……”
  “藍紅”是府裏的一個丫鬟,太太已打發她走了。
  將軍一皺眉道:“瞎說!”
  太太拍了一下腿道:
  “哎呀!你一天到晚在外面,知道屁呀!這事情不是一天半天的了,傢裏上上下下
  誰不知道?就是你一個不知道!你說,這像什麽話?這都是你找來的好先生,兒子跟他
  學,能學出什麽好來?”
  管將軍這纔有些信,用手在石柱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道:
  “這事你怎麽早不告訴我?”
  太太愣了一下道:
  “早?唉呀!叫他們走了不結了,還告訴你幹什麽,你那脾氣,告訴你還得了!”
  將軍搖了搖頭,把預先涼好的開水,端起來一口氣喝了三杯。
  管將軍自約甚嚴,從來不吸煙不喝酒,數十年東徵西討,為朝廷立下了不少汗馬功
  勞,生平嗜好圍棋,再就是聽戲。生活很有規律,早起早睡,數十年如一日,但卻有一
  怕,就是怕熱,熱起來三四個小子扇扇都不夠,有時候幹脆就泡在冷水池子裏不出來了。
  將軍雖是武將,卻博覽詩書,知人善任,眼光高超,真不失為標準儒將!
  夫婦二人,正談說間,忽聽遠處院中一片嬉叫之聲,管將軍不由探了一下脖子,說:
  “你看看,這小子不定又捉弄誰了,也不小了,還這麽淘!”
  太太對兒子很瞭解,聞言衹是微微一笑道:
  “你也不要說他,你自己十七歲比武還殺過人呢!這是你自己對我說的,我可沒屈
  說你吧?”
  將軍一愣,氣得直搖頭,連連喟嘆道:
  “好太太!你儘管護着他吧!真是氣死我了!”
  正說之間,卻見一個丫鬟,頭上梳着兩條小辮子,這丫鬟卻把小辮子打了個結盤在
  頂頭,夏天天熱,翠綢小衫的小袖,也捲起老高,露出一雙藕也似的小胳膊,她一面跑
  一面叫:
  “太太!太太!看呀!”
  說着上氣不接下氣地已進了堂屋,管將軍在涼臺上一愣道:
  “你看!這孩子又闖禍了不是?”
  太太也皺了皺眉道:“不可能吧!”
  卻見紗門啓處,那個小丫鬟笑着跑進來了,她手裏卻提着兩衹巨大的蒼鷹,鮮血兀
  自汩汩滴落不已,一進門先請了個安,叫了聲:“太太!”
  眼見將軍也在座,不由怔了一怔,趕緊把兩衹鷹放在身後面,紅着臉,發窘地又叫
  了聲:“啊!將軍也回來了!”
  管將軍點了點頭,哼道:“什麽事呀?以後不興這樣,大嚷大叫的成什麽樣子?有
  話說就是了!”
  小丫鬟被說得眼圈直紅,口中連連道:“是!是!”
  太太看不過去,她最疼兒子跟前這個丫鬟,當時笑睥着將軍道:
  “你也是!自己傢裏有什麽關係?看把她嚇得!”
  隨即一笑道:“思雲呀!有什麽事你這麽喜歡?”
  小丫鬟看了將軍一眼,一臉為難之色,半天才結結巴巴道:
  “哦!沒什麽……沒什麽……”
  一面後退着,想往外跑,將軍哼了一聲道:
  “拿出來吧,我都看見了,又是那個畜生作的怪是不是?”
  思雲這纔紅着臉把一雙鷹兒拿出來,放在地下,太太口中叨叨着:
  “哎呀!這個該死的……好好的老鷹你打它幹什麽!”
  可是她仍然慢慢走到了那兩衹死鷹前,低頭細看了看回頭對將軍一笑道:
  “這孩子真是一手好箭法,比你強多啦!”
  將軍又哼了一聲,太太纔又回過臉來,笑着問道:
  “射到哪兒啦?你看還動彈呢!”
  思雲見將軍沒駡人,膽子不由大了,這時見太太笑,她也不由笑了,一面小聲道:
  “射着脖子了!”
  說着還在自己粉頸上指了一下,太太又念了一聲佛,笑眯眯道。
  “以後快別叫他射了,老爺剛纔還在說他呢!”
  思雲笑道:“太太你看呀!兩衹老鷹的脖子……”
  太太翻了一下眼道:“傻丫頭,我看那個幹什麽?怪血腥的!”
  思雲笑道:“太太看嘛!”
  說着低下頭小聲道:“兩個脖子挨在一塊的!太太看!”
  太太禁不住仔細一瞧,不由叫開了,回頭嚮將軍招手道:
  “我的老天,你來看看吧!”
  將軍也忍不住湊上來,低頭一看,衹見二鷹雙頸竟是為一箭所穿,那箭還插在脖子
  裏呢!
  管將軍雖習射多年,可是對兒子這種神技,也不禁驚得目瞪口呆,頓時贊了一聲:
  “好箭法,這叫做一箭雙雕!啊!不,應叫做一箭雙鷹!”
  小丫鬟見老爺也不氣了,不由樂開了,當時嚷道:
  “真了不起,好高啊!少爺衹一箭,乖乖!”
  將軍被這小丫鬟逗樂了,回頭看了她一眼道:
  “他怎麽射的?”
  思雲笑着邁開了一條腿,上身嚮前一伏,學着樣子,兩手拉弓盤箭,口中道:
  “這樣一拉一放,嗖的一聲……”
  將軍見她學得滑稽,不禁哈哈笑了起來,太太也格格笑開了,遂道:
  “這孩子在哪呢!你把他叫來!”
  思雲拍了一下手道:“好!我去叫他去!”
  將軍一聽叫兒子來,馬上把笑容收住了,往椅子上一坐,太太忙囑咐道:
  “等會兒他來,你別又說他,兒子也不小了!”
  將軍沒出聲,須臾就見花叢小道中,出來兩個人,前行的是小丫鬟思雲,後面行的,
  卻是一身修長,生得面如冠玉,劍眉星目的年輕人,一面走,似聞他道:
  “不叫你拿去,你偏要拿去,這一下好了……爹爹要是駡我,你高興是不是?”
  前行的思雲回頭笑道:“得了,少爺!這一次管保不會駡你。”
  俊公子哼了一聲道:
  “不駡?哼!哪一次都說不駡,結果一挨駡,你就溜了!”
  小丫鬟抿着嘴笑,將軍在涼臺石欄桿裏把二人的話都聽見了,心中動了動,暗忖:
  “要說這孩子,也沒什麽錯,就是愛學武,學武也不能算壞事呀!”
  他一隻手摸着下巴,思慮了一下,濃眉皺了皺,卻見照夕魁梧的身材已經進來了。
  他雙手抱拳,給二老行了一個禮,叫了聲:
  “爹爹!娘!”
  太太早笑着過去,握住了他一隻手,道:
  “來,坐在娘跟前!”
  照夕忸怩了一下,兒子大了,有時候對母親的溫情,總會覺得不自然,何況還有人
  在邊上。
  他紅着臉笑道:“我……還是坐在這裏好!”
  說着走嚮一個位子坐了下來,太太嗔道:
  “你看你這孩子,坐在娘跟前怎麽啦?”
  將軍一揮手道:“好啦!孩子是讓你慣壞了!”
  太太正要還嘴,管之嚴卻用手一指地上的鷹,笑道:“這鷹是你射的不是?”
  照夕見父親面有喜色,不由樂道:“是孩兒射的,還有兩衹,我叫念雪送到廚房去
  了!”
  思雲、念雪是太太陪房的兩個小丫鬟,都是十七歲,因疼兒子,都撥過去,服侍照
  夕。兩個小丫鬟在府裏嬌得很,人又機伶,大傢都很喜歡她們兩個,兩個小丫鬟更是有
  恃無恐了!
  再和照夕湊上,三個人壞點子比誰都多,府裏面誰一沾上他們,算是該倒黴!
  太太聞言笑道:“真是笑話,老鷹肉哪能吃!”
  思雲在一旁答腔笑道:“可好吃呢!上回少爺自己烤了一隻,我嘗了一點,和雞肉
  差不多,就是有一點酸!”
  管將軍哼了一聲,小丫鬟嚇得話纔停住,照夕覺着不大得勁,目光看着父親。
  管之嚴皺了皺眉道:“一個月前,我叫你看的那一部《少儀外傳》你讀得怎麽樣
  了?”
  照夕笑道:“孩兒早已讀熟了,呂祖謙的東西,差不多我都看過了!”
  將軍不由一怔道:“啊!你都讀過了?我看你整天玩,怕沒有許多工夫念書吧?”
  說着看了太太一眼,轉過目來,笑道:“這我倒要考考你了!我問你所謂‘東南三
  賢’那時候是指的哪三人?呂伯恭先生生平有些什麽成名之作?你說說看!”
  照夕想了想道:“所謂東南三賢,是指宋朝當時的大理學家朱熹、張栻和呂祖謙。”
  將軍點了點頭,照夕看了母親一眼,遂又道:
  “祖謙先生晚年在金華城中的澤春院廣會文友,著有《東萊集》四十捲,又作《古
  周易》、《春秋左氏傳說》、《東萊左氏博議》、《大事記》、《歷代制度詳說》、
  《少儀外傳》、《古文關鍵》等。”
  管將軍連連點頭,心中不禁暗驚道:“這孩子學問不錯啊!”
  當時含笑道:“你以為呂先生生平為人如何?”
  照夕想了想遂道:“要說這個人,孩兒以為他少時個性過於偏急,易喜怒,不免失
  交於人!”
  將軍方自搖頭,照夕卻道:“不過據其小傳自言,一日讀孔子言:‘躬自厚而薄責
  於人’,平時憤怒疾然冰釋,總而論之,此人不失為一可敬的博學之人!”
  管將軍不禁拍了一下手道:“一點不錯,你和我看法完全一樣!”
  說着連連點頭道:“你這孩子,平日不見你多讀書,你倒有些鬼聰明,倒是難得!”
  又笑了笑道:“我請的這位池先生,是進士出身,我好不容易禮聘來的,你要好好
  敬重他。昨天聽他說,你文思敏慧,衹是厭於文章,有這回事麽?”
  照夕臉紅了一下,太太卻在一邊擺手,可是照夕點了點頭道:
  “是的……”
  將軍一怔,不悅道:“這是為什麽?”
  照夕喃喃道:“孩子以為文章隨興而發,若強而為之,似乎失去為文之意……”
  將軍吐氣道:“簡直鬍說八道,你莫非沒有讀過顔之推傢訓:‘文章陶冶性靈,從
  容諷諫,人其滋味,亦樂事也!’難道顔之推見解還不如你?”
  照夕看了父親一眼,訥訥道:“可是韓愈也曾說‘文章之作,恆發於羈旅草野,至
  若王公貴人,氣得自滿,非性能而好之,則不暇以為!’孩子並非厭於為文,衹是不喜
  日日強而為之,昨夜因走馬近郊,適過寒澗,歸後因作《冷泉心麯》,池先生亦贊為上
  好之作,爹爹如喜看,孩子可呈上請閱!”
  管將軍不由一怔,心中雖不以照夕之意為意,衹是一時卻想不出辯白之詞,當時眨
  了一下眼睛,悶哼了一聲道:“好!過兩天你送來給我看看!”又道:“你的見解也並
  非不對,衹是文學之特質,我以為實可慰人、可親人、可感人,我兒如仔細玩味其間,
  自得其樂也。至於韓愈之言,亦未嘗不對,他是說在上者,肥甘足於口,輕暖足於體,
  采色足於目,聲弦於耳,無往而不快,是無所用其慰,即或鞅掌有隙,亦為被麗弦歌,
  取媚泉石,其能寄情於翰墨,染意於鬆煙者,蓋千百中之一二耳!”
  老將軍文興大發,揮了一下芭蕉扇又道:
  “你既知道這道理,所以要特別約束自己,萬不可養成腐朽之軀,懶於行有為之業
  也!”
  照夕頗有所感,連連點頭稱是,二人這一掉文道典,一旁可苦了陳氏和思雲,陳氏
  倒幼讀詩書,書香門第,聽來尚能會意,那小丫鬟聽得直翻白眼兒,小聲問太太道:
  “太太,將軍和少爺說些什麽啊?我一句也不懂!”
  陳氏笑道:“你自然不懂羅,老爺子又在掉文呢!”
  思雲吐了一下舌頭,太太卻大聲笑道:
  “好了!好了!有完沒有?我衹一叫他來,你就給他來這一套,真煩死人了!”
  將軍笑着上下看着照夕,得意地對陳氏道:
  “這孩子是不錯,很有見解,差一點兒把我考住了!”
  正說話間,忽然一個小丫鬟跑上來,對太太請了個安道:
  “對門兒江夫人和小姐來訪,要見太太!”
  將軍忙站起道:“快!快!你下去,我到裏面去!”
  照夕遂也嚮二老行了個禮,匆匆而去,小丫鬟思雲跟在他後面嘻嘻笑道:
  “少爺!江小姐來了,你不去看看呀!”
  照夕臉一紅道:“江小姐來了怎麽樣?又不是找我來的!”
  思雲笑轉着一雙大眼睛道:“那可說不定!”
  照夕回身瞪了她一眼道:“你不要鬍說八道……”
  思雲小嘴含着指尖,嬌聲笑道:“喲!少爺!我又鬍說八道了!前天打獵時,不是
  碰着她來着,今兒個就來訪了,真快!”
  照夕正要喝斥她幾句,卻見念雪遠遠從後面跑來,一面叫道:
  “別走別走!太太叫你呢!”
  照夕怔了一下道:“叫我?”
  思雲抵嘴一笑道:“你看怎麽樣?我猜的沒錯!”
  念雪已跑了過來,笑着對照夕道:“太太在客廳裏,叫我來請少爺!”
  照夕劍眉微皺道:“有客人沒有?”
  念雪點頭道:“對門江夫人還有江小姐!”
  遂又一笑道:“怎麽啦?”
  照夕頓了頓,心說娘也是,都是女人,叫我去幹什麽?但是母命又不能不遵,當時
  把衣服拉了拉,兩個小丫鬟一個為他重新編着辮子,一個用小手巾拂着他紫紅緞子坎肩
  上的塵土,因為方纔他在後院騎馬來着!
  念雪還在他帽子上哈了口氣,又用綢子手巾去擦,卻為照夕推開了,他皺了一下眉
  道:
  “這是幹什麽?我又不是去攀親,瞧瞧你們倆!”
  思雲、念雪也不禁格格笑了起來,照夕氣得臉色通紅,徑自邁步,直嚮內客廳中行
  去!
  還沒進門,就聽見母親的聲音在與來人道:
  “我把他叫來,江太太你當面問他,看他願不願意,這孩子呀……”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廳前有紫紅木隔斷遮着,他不由把腳步放慢了些,又聽見另一
  個吳依軟語口音的女人道:
  “這還有什麽話說的!咱們是老街坊了,式威和管將軍也是多少年老交情了,你把
  他叫來,我當面說!”
  照夕靠在隔斷邊上,心中不由奇怪,忖道:
  “她們要和我商量什麽?”心中正在不解,卻聽見另一嬌聲小語道:
  “娘!有人來了!”
  管夫人咳了一聲道:“誰來了?是照夕不是?”
  管照夕不由吃了一驚,心說這是誰,耳朵真靈,當時臉一紅,咳了一聲,邁步入內,
  先嚮母親彎腰叫了聲:“娘,您是叫我麽?”
  管太太笑道:“就是叫你,見見你江伯母,還有江小姐。”
  照夕側過臉來,見正面檀木太師椅上,坐着一個年約四旬的婦人,珠翠纏頭,身着
  淡白大紅兩截小襖,手裏拿着垂珠團扇,正自望着自己微笑。
  照夕認識她,這位夫人常來傢裏,衹是自己很少和她說話。
  在她身側,坐着一個少女,約有十七八歲,身材修長,生得蛾眉杏眼,膚色白嫩,
  正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自己。
  她嘴角微微嚮裏彎着,露出一對淺口酒窩兒,似在微笑。
  這姑娘,照夕在昨天打獵時,纔見過她,知悉她是對門兒的三小姐,新近由杭州回
  傢,傳說她是學藝回來,有一身好功夫,可是自己並沒見過。
  衹見她身着淺緑綢子汗衫,袖口兒卻微微上輓着,露出半截玉腕,左手腕上帶着一
  衹翠鐲子,下面穿着折幅馬裙,足下是一雙鹿皮小馬靴,手裏還玩着杏黃的小絲鞭子,
  滿頭青絲卻輓了再輓,一任它半垂着,顯得一派青春嬌媚之色。
  照夕很少見過這種打扮的少女,因為那時女孩子講究不出大門的,像江小姐這種走
  馬射箭和隨便衣着的姑娘,很是令人驚奇而少見。
  可是她那種落落大方的姿態和淺淺的微笑,確能在首次見面時,給人以特別清新的
  良好印象。
  照夕衹看了她一眼,忙把目光轉嚮一邊,同時躬身叫了聲:“伯母!”
  他目光轉視了一下江姑娘,嘴唇動了一下,卻沒有說什麽。
  江夫人已笑着站起來道:“好孩子,我纔給你娘說你呢,快坐下……”
  照夕落坐後,江夫人笑眯眯道:“這孩子幾個月不見,又長高了。”
  丫鬟獻上了茶,照夕偶一擡頭,那位江小姐,仍然玩着她手上的絲鞭子,一雙大眼
  睛正在看着自己,照夕這一看她,她卻笑着把目光轉嚮窗外去了。
  照夕動了一下身子,似顯出不自然的樣子,管夫人笑道:“你的伯母來說,後天是
  她女兒雪勤姑娘的生日,他們請了很多年輕的朋友去玩。因為江姑娘新由杭州來,又沒
  見過你,所以想請你也去,人傢怕你不去,親自請來了!”
  照夕淺淺一笑道:“這點小事伯母打發個丫鬟來通知一聲就是了,怎能煩勞伯母和
  姑娘千金之軀!”
  江夫人笑道:“還是你會說話,這麽說你是答應了?後天一早就過去……”
  說着用手一指她女兒,笑道:“你們認識吧!”
  江姑娘笑着搖了搖頭,江夫人遂嚮照夕道:“這是你妹妹江雪勤!”
  又一指照夕嚮女兒道:“這是管公子,他叫管……”
  管夫人接口笑道:“管照夕。”
  二人各自交換了一下目光,俱把對方名字暗暗記在心中,管夫人笑看着雪勤道:
  “聽丫鬟說姑娘也會騎馬射箭,是真的麽?”
  江姑娘笑着看了照夕一眼,微微地點了點頭道:“侄女衹是玩玩而已。”
  管夫人道:“危險呀……以後可別玩啦,摔着了可不是玩的!”
  雪勤看着照夕,淺淺一笑,遂把目光視嚮地面,江夫人嘆了一聲道:
  “誰說不是?可是說她她也得聽呀!從杭州回來,還練了一身功夫,她父親高興得
  了不得,我是真為她發愁,一個姑娘傢,夫人你說,練這些東西幹什麽?咱們傢還用得
  着她把門護院是怎麽着?”
  管夫人一聽,格格笑了幾聲,用眼一瞧照夕道:“妹妹你不說,我也不好說,這孩
  子還不是一樣?一天到晚不是舞劍,就是玩弓,方纔他爹還在說他呢!”
  江夫人笑道:“可是他是個男孩子呀,我們這是姑娘,你看看!”
  雪勤聽到此,不禁小嘴一噘,偏是當着生人,不好意思說什麽,一時面現桃紅。偷
  偷瞟了照夕一眼,卻見他正自忍着想笑,不禁急得嬌哼了一聲,晃了一下身子,逗得兩
  位太太都笑了。
  江夫人笑道:“不叫說也行呀!你想想,你自己練功夫不說,還強迫着丫鬟們練,
  害得她們一天到晚在我跟前叫苦連天,這是好玩的呀!”
  管夫人笑着道:“叫丫鬟也練?”
  江夫人一拍腿道:“可不是,每天天不亮,都叫她給叫起來,晚上半夜纔睡,說什
  麽練三五更,夫人你說,這不是作怪麽!”
  照夕在一旁聽得忍不住“噗”地笑了一聲,雪勤在她娘跟前,不禁鱢得臉通紅,嬌
  哼了幾聲,直想掉眼淚!
  江夫人這纔止住了話,一隻手搭在她肩上笑道:“我也沒屈說你,這麽大姑娘,當
  着你管哥哥還哭呀!”
  雪勤噘着小嘴道:“人傢也沒強迫她們練,是她們自願的嘛!你就說我,以後我也
  不教她們了。”
  江太太笑道:“好!好!娘屈說你了!”
  雪勤抿嘴一笑,又偷看了江夫人一眼,夫人遂也拋開話題,笑問道:
  “後天你都請了些什麽人?”
  雪勤淺笑道:“除了詩社的幾個朋友,再就是侄女師門兩個姐姐。”
  照夕不由一怔道:“全是女的?”
  兩位夫人不禁又笑了,雪勤白了他一眼,淺淺一笑道:
  “也有男的,詩社裏的!”
  照夕這纔一塊石頭落地,心說要都是女的,打死我我也不去!
  管夫人笑斥道:“瞧你那樣,女的還能吃了你?這麽大孩子了……”
  照夕不由俊臉一紅,江夫人遂笑道:
  “詩社是她父親為她請的,都是一些老朋友的孩子,有男有女,都是年輕人,他們
  十天見一次面,賞花作詩挺有趣的!”
  照夕心中一動,暗想這倒挺好玩,衹是怎麽我不知道呢!
  想着不由看了雪勤一眼,雪勤淺淺一笑道:
  “管兄若是有意,小妹也歡迎你加入……”
  照夕看了看母親,遂含笑道:“豈敢!”
  江夫人微笑道:“後天正是他們詩社聚會的日子,又是她生日,所以社裏發起要熱
  鬧一下。要依着我,小孩子生日,怎敢驚動大傢!”
  管夫人嘻嘻一笑道:“年輕人嘛,叫他們聚聚也好!”
  正說話間,跑進個丫鬟請安道:“太太,開飯啦!”
  江氏母女忙起立告辭,管夫人留也留不住,衹好和照夕親送至廳門口,二位夫人握
  手道別,那位雪勤姑娘衹是用腳尖在地上劃着玩,不時擡頭看照夕一眼,照夕纔發現這
  位姑娘原是一雙天足!衹是足尖平窄,看着卻是好看!
  她身材十分婀娜,腰很細,尤其是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顧盼之間,透着有情和爽
  朗,多少還有些少女的嬌羞;總之,那是純潔、嬌嫩、美麗的化身。
  照夕在她的輕顰淺笑裏,似乎感到自己的矜持,是多麽多餘。
  他不由也爽朗地一笑道:“姑娘再見!”
  雪勤揚了一下手中的絲鞭,瞟了這位俊少年一眼,笑道:
  “管兄後天一定要來,小妹還想多多討教呢!”
  照夕正想說話,她母女已姍姍轉身而去,隨行的小丫鬟本在外廳裏等着,此時嚮管
  氏母子請了安,纔跑着跟了上去。
  管夫人又叫了聲好走,纔轉身而回,照夕不由問母親道:
  “我們在這住了六七年了,怎麽從不知道江傢有個姑娘?”
  管夫人笑道:“這位江太太是二房,雪姑娘是她第二個女兒,聽說八歲那年到杭州,
  隨一位俠女學功夫讀書,她爹倒也真放心!”
  照夕心中一驚,暗忖:“怪不得人傢都說她有功夫呢!”
  他心中忽然又動了動,暗忖:“她臨走時,不是說想多多嚮我討教嗎?”
  想着不由皺了皺眉,忖道:“要是文學方面,我也許尚能應付一二,要是武技,那
  可糟了……”
  “我會什麽呢?除了會射箭,再就是馬師傅教我的兩手劍法,那怎麽敢和她比?”
  這麽一想,不禁大大地發起愁來,匆匆和母親進了飯廳,將軍早已在座,笑問夫人
  道:“什麽事呀?”
  管夫人嘻嘻一笑道:“是來找照夕的,後天請他吃飯!”
  管將軍怔了一下道:“怎麽請他?什麽事請他?”
  夫人這纔把事情詳詳細細說了一遍,將軍點了點頭道:
  “老江早就說他女兒請了一個詩社,很想叫照夕也加入,我也答應了,衹是回來就
  給忘了!”
  夫人一笑道:“你呀!這不得罪人麽?”
  將軍笑了笑道:“忘了有啥!後天他去了提一聲也就是了!”
  管夫人又想起那位江小姐,不由對將軍道:
  “你看看人傢,女孩子都能騎馬射箭,聽說練了一身好功夫。”
  管將軍笑道:“那是傳說,我就不信一個姑娘傢,還能練什麽功夫,騎騎馬,射射
  箭,也許還勉強行!”
  夫人也皺眉道:“我也是想,看她那嬌滴滴的模樣,哪會什麽功夫?我也不信!”
  一席飯吃了半個時辰,照夕回房之後,看了幾捲書,腦子裏可不像平日那麽寧靜了!
  他支着頭,望着窗戶外面,心中反復想着白日的遭遇……
  漸漸,他英俊的面頰上,帶起了一絲微笑。
  他想道:“這姑娘太美了,她為什麽老看着我呢?”
  於是他不禁又想到了那日打雁時,這位姑娘在馬上飛馳的神情,一時不禁神馳!
  照夕伸了一下胳膊,自語道:“江雪勤……好動聽的名兒……”
  於是他由筆筒裏抽出一枝筆,飽浸墨汁,在宣紙上振腕揮毫,寫了“江雪勤”三個
  大字,又把自己的名字加在了旁邊,癡癡地看着這張紙。正在意亂神迷的當兒,忽然覺
  得側窗上,有人輕輕地敲了三下。
  照夕不由皺眉道:“誰呀?怎麽不進來說話?”
  那人不說話,又叩了三下,照夕由位子上站起,匆匆走到窗前,把窗子推開,卻見
  眼前空無一人。
  這一驚,管照夕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心說:
  “這是怎麽回事?我明明聽見有人在敲窗子的呀?怎麽開了又沒有人呢?”
  想着探頭出去望了望,也不見有人,又問了聲也不見有人答理!
  管照夕無奈,衹好皺着眉返回座位,纔坐下,不由驚得又站了起來。
  原來方纔自己所寫的那張紙,竟不翼而飛,另在那疊素箋上,竜飛鳳舞地寫着一行
  字,仔細一看,那紙上寫着:“不要鬍思亂想!”
  筆力細草,卻十分蒼勁,細看之,墨跡尚未全幹,分明是剛剛書寫上去的。
  再看那枝筆,仍舊好好地插在筒內,照夕這一驚,不由嚇了個目瞪口呆。心忖自己
  衹是一轉身的當兒,這人竟能從容來去。
  這還不說,居然還在紙上留下了字,這簡直是神乎其技,真不敢令人相信!
  想着也不及開門,就由桌前開着的窗子,躍身而出,口中沉聲道:
  “何方高人來訪?請示俠蹤!”
  茫茫黑夜裏,哪有什麽蹤影,月光灑在庭院裏,花石舒然有序。
  他今夜真個是遇到高人了!
  多少年來,他一直醉心着能結攀異人,好習武技;可是衹聽傳聞。雖訪盡三山五嶽,
  卻沒見着一個能夠令自己真心佩服之人,所以多年以來,他每想起來,總引以為畢生憾
  事。
  可是這番心思,他從來沒有泯滅,今夜——也就是這一霎時,他的心可又活了!
  他擡頭望着皎潔的天,心中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似是悵然所失!
  無奈,癡癡回至房中,雙手捧起了那張紙,細細地打量了一番,依舊看不出什麽名
  堂。
  突然他想到了,失去的那張箋上自己所寫的字,不由俊臉一陣發紅,暗暗駡了聲:
  “真是糟糕!要是這位異人看見了,不笑壞了……”
  忽然他搖了搖頭,又道:“不!他根本不認識她……”
  也就在他發呆的當兒,一個婀娜的身影,正在屋檐上窺視着他。
  衹聽她輕輕笑了聲道:“傻小子!”
  遂見她以“海燕鑽天”的輕功絶技,陡地撥空而起,嬌軀再一下落,卻用“細胸巧
  翻雲”身法,滾轉之間,已消失在沉沉黑夜裏!
  江府的雪勤小姐,派丫鬟來催請了三次,說是客人都已來齊了,衹等着照夕一人,
  無論如何務請賞光。照夕這纔換了衣裳過去。
  本來他是不大習慣和女孩子打交道的,尤其是赴少女之筵,還是第一次,所以顯得
  有些緊張。而第一次赴約,就令人傢三請諸葛,可是不大好意思哩!
  兩個小丫鬟思雲、念雪,一個為他理着那條油鬆似的大辮子,一個急着為他找這個
  弄那個,思雲一面理着照夕辮子,一面笑道:
  “對門的小姐,八成許是看上我們少爺了,一會兒功夫就催了三次!”
  念雪哼了一聲,翻着眼笑道:“本來嘛,才子佳人……”
  照夕俊臉一紅道:“你們不要亂說,參加詩會的人多着呢,也不是衹請我一個人!”
  無奈兩個小丫鬟更是口不饒人,你一句我一句,照夕簡直無法擡頭,衹好匆匆離開
  了房間。他走了幾步,忽然想道:“對了!今天還是她的生日,我哪能空着手去!”
  他想着劍眉微皺,不禁又發起愁來,正打不定主意,忽聽得馬槽內一聲馬嘶,照夕
  偏頭一看,見是自己那匹心愛的“雪中炭”,正在欄內竪耳掃尾,每逢照夕出門,這馬
  總是如此!
  照夕慢慢走到欄邊,這裏拴着他三匹愛馬,那是“烏雲蓋雪”、“雪中炭”、“老
  劈靂”,就三匹馬個性來說,“雪中炭”最好,“烏雲蓋雪”也是父親所愛,不敢擅作
  主張,而“老劈靂”性情太暴,女孩子是不好騎的。
  他用手摸着這匹“雪中炭”,嘆了聲道:
  “莫可奈何,衹有把你送人了!”
  他把它牽出圈來,這馬本是蒙古木赤千總送給父親的,父親轉贈給了自己,想不到
  今天竟又把它轉送給人,這也許是“物各有主”吧!
  馬僮遠遠跑來,嚷道:“少爺你上哪去呀!我來給你上上鞍子!”
  照夕搖了搖頭道:“不用了,我牽出去遛遛腿。”
  這馬僮快腿張心中犯着嘀咕,直朝着照夕翻白眼兒,心說:
  “這可稀罕,今兒個他老人傢想起遛馬了!”
  管照夕牽着馬,往外走,可真有點就應了那兩句唱詞:“店主東牽出了黃驃馬,不
  由得秦叔寶淚如麻……”
  到了江府門前,一個小廝笑着來接馬,一面笑道:“管公子您纔來?”
  照夕微微一笑道:“這匹馬是我送給你們小姐的,我要面交給她,你去通稟一聲
  吧!”
  這小廝彎腰笑道:“公子您裏面請吧!他們人可多着呢!都在院子裏,您進去就看
  見了!”
  照夕答應着,遂拉馬而入,庭院之中,緑草如茵,紫藤羅一串串地由架子上垂下來,
  無數的蝴蝶上下飛着,夕陽之下,更顯得綺麗。
  照夕牽着馬穿過了一條花徑,果見不遠一泓荷池,池邊上亂哄哄地站着、坐着不少
  人,笑語如珠,其樂融融。他停住了腳步,心說:“這些個人都在幹什麽?哪一個是江
  小姐呢?”
  正在發愣,忽聽一聲嬌喚道:“管兄纔來麽?”
  照夕忙一偏首,卻見鼕青樹林子裏,站着一個挺俏的佳人,仔細一看,不由俊臉一
  紅道:“啊……江姑娘,我來遲了。”
  江雪勤淺淺一笑,她一面分着花,已走到了照夕的身前,照夕見她穿着一身紫色衣
  服,小蠻腰紮得細細的,這一行進,愈覺明豔照人,亭亭玉立,忙把目光轉過一旁。卻
  聽她似笑又嗔道:“那天,我不是請你早點來麽?”
  照夕吃了一驚,心說糟了!她竟怪罪我了,當時怔了一下,窘道:“我……現在晚
  了麽?”
  江雪勤笑睨了他一眼,順手抽了一下鼕青樹的葉子,她手中玩着那小鞭子,嗔笑道:
  “還不晚!你知道人傢心裏有多急……”
  說到此地忽然頓了一下,臉紅了紅,又小聲接着道:
  “一會兒出來看看。”
  她那雙黑亮的眸子,在照夕身上轉了轉,卻把頭低下了,管照夕搓了下手,卻不知
  說什麽好。
  雪勤遂又擡頭一笑,看了那匹馬一眼道:
  “這麽近,你還騎馬?”
  照夕這纔哦了一聲,道:“今天是姑娘的生日,我一時想不出送什麽東西,這匹馬
  如果你喜歡,就……”
  雪勤喜得秀眉一揚,叫道:“呀,是送給我……”
  忽然似又覺得有些害羞,紅着臉瞟了照夕一眼道:
  “這不是你平日騎的那匹馬麽?這麽的貴重的禮物,我可不敢要,你還是牽回去好
  了!”
  照夕急道:“那怎麽行……我已經决定了……我另外還有兩匹。”
  其實雪勤心中早已樂意了,衹是不得不口頭上客氣一句。
  照夕這麽一推讓,她也就收下了,她笑着接過馬繮道:“你不後悔?”
  照夕搖了搖頭道:“當然不後悔!”
  江雪勤這時上下看着這匹馬,正在高興,忽然亭子裏跑出一個人來,這人二十六七
  歲,一身黑緞子長衫,外罩天青馬褂,挺亮的一對眼睛,他哈哈一笑道:
  “姑娘原來在這裏,讓我好找!”
  說着他已走了過來,雪勤微微皺了皺眉,不得已似地笑了笑,遂道:
  “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吧!”
  照夕忙一抱拳,那人卻冷冷地點了點頭,雪勤一指照夕道:
  “這位是對門的管公子,過來玩玩的……”
  那人似微微一驚,因為管照夕的大名他早已久仰了,素日輕財好義,有“小孟嘗”
  之稱,當時抱了一下拳,道:“久仰,久仰!”
  雪勤一指這黑衣少年,對照夕道:
  “這位是楚少秋,楚公子。”
  照夕也道了聲:“久仰,久仰!”
  楚少秋遂問雪勤道:“我們過去吧!那梁厲生嚮我挑戰,說是要比一陣暗器,請姑
  娘作個公證人。”
  他看了照夕一眼,笑道:“管兄過去看看如何?”
  照夕一聽比武功,不由眉飛色舞,他雖沒學過功夫,可是醉心此道已久,此時聞說,
  連連道好。
  雪勤本是皺眉不語,此時見照夕如此高興,便點了點頭道:“好吧!我去把馬拴上,
  馬上來!”
  說着拉馬而去,楚少秋上下又看了照夕一眼道:
  “管兄神射,小弟久已聞名,等一會兒卻要表演一手,叫我們開開眼呢!”
  照夕搖頭笑道:“我那兩手,簡直是見不得人……倒是楚兄神術,卻是不可錯過。”
  說着雪勤已來到近前,微笑道:“你們說些什麽?”
  楚少秋眸子一轉道:“我是說,管兄也肯湊趣一番,豈不更佳!”
  照夕不由臉色一紅道:“這可萬萬使不得。”
  不想江雪勤卻道:“人傢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這時三人已來到池邊,照夕見滿池蓮花,開得正熾,池邊草地上擺着兩列長案,十
  數個少年男女,想是舞文弄墨已過,案上墨跡處處,紙片紛飛。案上有壺簽多具,竹簽
  滿桌,大約正在玩着“投壺”的遊戲,不時爆出嬉笑之聲。
  三人這一來,大傢都停下了手,有人說:“主人來遲,該罰酒三杯!”
  你喊我叫亂作一團,雪勤笑眯眯道:“你們不要怪我,我是迎一個新朋友!”
  說着把身邊的照夕給大傢一一介紹了一遍,少不得又是一陣寒暄,這時就聞一人尖
  聲尖氣道:“楚兄要和我比一陣暗器,請姑娘來作一個證人,小弟自知技不如人,無奈
  各位姐弟是非要小弟獻醜不可……”
  照夕側目一看,衹見身旁站着一個錦衣少年,長得免耳鷹腮,梳着油亮亮一條辮子,
  還打了個紅絨綫的穗子,一雙眉毛卻似有意修得又細又彎,乍看起來,真像個娘兒們。
  偏又是說的一口吳軟細語,真叫人聽得全身發抖,當時不由皺了皺眉,心說:
  “倒看不出,他還是身懷武技之人呢!”
  這時楚少秋哈哈一笑,朗聲道:
  “梁兄你不要急,現在又有了一個新朋友了,人傢是高手,也要和我們一塊玩玩
  呢!”
  這尖聲尖氣的人叫梁厲生,聞言之後對着照夕媚笑了一下道:“就是這位管兄麽?”
  照夕不由吃了一驚,忙搖手道:“小弟一介儒生,對於武技是一竅不通,平日雖喜
  騎馬射箭,可是真正技擊功夫,卻是見也沒見過,尚請勿要迫令現醜纔好!”
  不想江雪勤卻噗地一笑道:“管兄高技,遠近皆知,何必如此謙虛,在座也無外人,
  何不令我們開開眼呢!”
  照夕不由紅着臉看了她一眼,至為尷尬道:“姑娘你這是何苦……”
  雪勤卻朝他眨了一下眼睛,照夕不由一怔,暗忖:“她是成心捉弄我呢?還是……”
  心中正猜疑,不想那楚少秋已朗聲大笑道:
  “好,好!管兄就不要推辭,你我梁兄三人,藉着江姑娘這一池蓮荷,來試一試暗
  器,倒是一樂!”
  照夕見已成事實,直急得全身發熱,心說好個江雪勤,你是明知還是故意,我哪會
  什麽暗器,連玩暗器之名也不過纔知道未久。叫我比試,豈不是要了我的命,這玩笑可
  開大了。
  當時真恨不能有個地縫,叫自己鑽下去纔好。
  想着真是叫苦不迭,正在顧盼着,想找一個解圍之人,不想那楚少秋,卻用手一指
  蓮池,笑道:“管兄你看,荷花正好,你我三人,就在這荷花上試試手法!”
  照夕苦笑道:“小弟萬萬是……”
  不想那梁厲生卻尖笑了一聲道:“妙極!蓮花上壽,絶妙也!”
  楚少秋這時由腰上解下了一個五彩繽紛的綿囊,他伸手由內中摸了一把笑道:
  “小弟要以一掌棗核鏢,在各位面前現醜了!”
  照夕不由張大了眸子道:“什麽!棗核鏢?”
  江雪勤這時多少由照夕受窘的情形之中,已看出對方不擅武學,可是梁厲生、楚少
  秋心中已存下了妒意,有意要逼照夕在衆人眼前出醜,當時微微一笑道:
  “管兄連棗核鏢也不知道麽?別開玩笑了!”
  他說着張開手掌,照夕見他掌中,是十粒如同棗核也似的東西,通體紫亮,再一磨
  擦,琤琮不已,當時皺了皺眉道:“我真的沒見過……”
  纔說到此,江雪勤已笑道:“你就打不好也沒人笑你,大傢湊個趣兒又何妨!”
  說着嫣然一笑,露出兩排細白的牙齒,楚少秋淡淡一笑道:“是啊!大傢都是自己
  人,衹不過試試手法而已!”
  他說着一指自己解下的鏢囊,道:
  “囊中暗器尚多,管兄隨便使用無妨!”
  那梁厲生這時也笑眯眯走了過來,他已把外衣脫下,裏面穿着一身大紅的勁裝,愈
  發顯得身材細長婀娜,簡直女態十足,有不少人都抿着嘴笑,他卻不自知。當時伸了一
  下脖子道:“小弟慣使金錢鏢,倒不勞楚兄費心了!”
  說着伸出三個指頭,嗲聲嗲氣道:
  “楚兄的棗核鏢是五丈見準,而我這金錢鏢用五成之力能打出五丈,可是要五丈見
  準,可就不行了。”
  楚少秋點點頭道:“這是自然。”
  他說着也似微微一驚,因為和這梁厲生見過也有十幾次了,平日衹知他愛在女子堆
  裏混,嗲態十足,倒不知他卻還有一身功夫,還真是看不出來!
  二人談話之際,在一旁的管照夕,心中可真是有苦說不出。他呆呆地看着池子裏的
  蓮花,心說:“我怎麽個打法呢?根本也沒學過。”
  想着往一邊的江雪勤看了一眼,略帶不悅之色,心想:“你也太愚弄人了,你們不
  是一定要我比麽,反正我往池子裏亂灑一把就是了!”
  想着氣得把頭扭開了一邊,卻見雪勤正抿嘴笑,照夕不由更氣,暗忖:
  “看我出洋相,你倒樂了!”
  這時那梁厲生笑嚮照夕道:“管兄使何暗器?”
  照夕正在懊惱,聞言氣得隨口便道:“我隨便,反正……”
  雪勤卻接道:“人傢是行傢,使什麽都一樣。”
  梁厲生連連點頭,照夕這一剎那,臉都氣白了,當時冷笑着看了雪勤一眼,卻見她
  正看着天微笑呢!小臉上帶着一對淺淺的酒窩兒,那姿態天真嫵媚已極,照夕看在眼中,
  不由氣又消了些,心說:“她是個小孩,我又何必跟她認什麽真?”
  想着微微搖了搖頭,這時所有在場之人,都圍過來,看三人表演暗器。
  楚少秋含笑嚮梁厲生道:“梁兄請!”
  梁厲生似已等不及了,他嚮楚少秋和管照夕一抱拳道:
  “既如此,小弟先現醜了。”
  他走近池邊,用手往遠處一指道:“各位看那片荷花開得真好看,小弟這一掌金錢
  鏢打出,卻要落下十朵來。”
  他伸了一下脖子,得意地晃了一下又道:“這還不算,我要他們所斷的部位全一般
  長。”
  照夕這時衹是氣惱,望着他直發怔,他說些什麽都沒聽見,旁邊請人,都不由驚呼
  成了一片,紛紛說道:
  “高明!高明!”
  楚少秋也是連連拱手,面上帶着微笑,梁厲生說完之後,身形後退三步,已自探掌
  入囊,隨着他猛然一個轉身,身形半蹲,口中如女子似的一聲嬌叱道:
  “打!”
  遂見他右掌翻處,一片金光,微聞籟籟之聲,已灑嚮了湖波之中。
  這時一陣叫好之聲,就有人跑到池子那一邊,把折斷的花撿了上來。
  照夕細細一打量,不由暗自驚心,果然是十枝荷花一枝不少,最奇的是每枝折斷之
  處,都是一般長短。這種打法,照夕還真是第一次見到,當時直驚得心中通通直跳,那
  梁厲生在歡叫聲中,把地上荷花撿起,嚮四周打躬道:
  “獻醜,獻醜!”
  隨後又走到了雪勤之前,雙手捧花道:“這十枝蓮莖荷花,權充賀禮,請小姐收下
  玩吧!”
  雪勤見他說話之時,那副擠眉弄眼的樣子,真叫人看着惡心,無奈這是人傢的好意,
  衹好含笑收下,一面恭維道:“難得!難得!”
  梁厲生這時手叉細腰,那種得意神情,真是不可形容,他對管照夕和楚少秋一抱拳,
  嘻嘻笑道:“小弟獻醜已畢,該二位了。”
  照夕苦笑道:“還是楚兄請,小弟不敢貽笑。”
  楚少秋濃眉一挑,冷冷道:
  “好!那麽我先來了。”
  四周諸人,早知這楚少秋負一身絶技,人也長得俊,此時見他上場,都不由往前又
  偎了些,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楚少秋着了雪勤一眼,卻見她一雙眸子正含情脈脈地瞅着管照夕,不由一時怒火中
  燒,當時哼了一聲,心說:“我倒要看看這姓管的有什麽功夫,令你如此着迷!”
  想着不由有意大笑了一聲,面嚮照夕道:
  “管見是真人不露相,等一會兒我們倒要拜賞了……我這裏是拋磚引玉……”
  他用手遠遠數了一下荷花的數目道:
  “方纔梁兄高技確是驚人,小弟也想在蓮花上湊趣一番!”
  他說着,一雙眸子在池內轉了轉,哂然道:
  “我這一掌棗核鏢打出,各位請看,那後面一排荷花,共是十二株,卻要叫它們單
  數全折,雙數半折,倒而不斷!”
  衆人不由一陣騷動,照夕也嚇得睜大了眼睛,心想,哪裏會有這種功夫?太不可能
  了!
  這時那半男半女的梁厲生也笑道:
  “楚兄這一說,又是透着高明了。”
  楚少秋這時把十二枚棗核鏢,分握雙手,一邊六枚,微微一笑道:“着!”
  衹見他的手如同漁夫撒網似地嚮外一翻,荷池內立刻起了一陣劈啪之聲。
  衆人於驚嘆之間,果見那為首一排十二株荷花,有六株全數折倒池內,另六株卻是
  莖斷皮連半拖着,正如其言。
  這一手功夫,照夕不要說見過,就是聽也沒聽過,此時驚得目瞪口呆,同時內心更
  是說不出的苦。偶一偏目,江雪勤卻正凝眸看着自己,照夕一看她,她卻又抿着小嘴笑
  了!
  這時四周諸人,無不鼓掌稱絶,紛紛議論不已,因為他們還不知照夕會怎樣呢,自
  然更是嘆為觀止了!
  梁厲生紅着臉,嗲聲道:“果然高明,小弟是萬萬不及,甘拜下風了!”
  楚少秋呵呵一笑道:“你休要恭維我,好的在後面呢!”
  他說轉過身來,對着照夕一笑道:“管兄該你的了,也叫大傢開開眼吧!”
  江雪勤這時走了過來,道:“管少俠,該你了。”
  照夕一聽她喚自己為“少俠”,心裏的氣不由更大了,當時連看也不看她一眼,
  紅着臉對衆人道:
  “我?我真的什麽也不會呀!”
  他看了池中一眼,訥訥道:“不要說打荷花了,就是打荷葉都成問題!”
  楚少秋又是哈哈一笑道:“管兄也太小氣……今日是為江小姐作壽,你卻不能推辭
  呢!好歹你也要露一手,要不然大傢誓死不走!”
  一旁衆人久仰管照夕大名,衹是從無交往,今日一見,無不想套套交情,紛紛嚷着,
  非要他表演一下不可。
  這時那梁厲生為他抓了把棗核鏢,笑着塞到了照夕手中道:“得啦!你老兄也太藏
  拙啦,努!這裏是八粒棗核鏢,你就露一手,我們也死心了!”
  他一隻手還抓着照夕的手,媚聲媚氣,秀眉連揚,管照夕實在受不了這股勁,把牙
  一咬,當時接了過來,他冷笑了一聲道:“既是你們一定要逼我打,我就打給你們看看,
  你們總會相信了吧!”
  江雪勤這時卻依在一棵柳樹下,註目池中,她悄悄問身邊一人道:
  “他手中是幾粒棗核鏢?”
  那人笑道:“八粒。”
  雪勤微微頷首,管照夕這時劍眉斜挑,他心中是又羞又怒,當時是箭在弦上,不得
  不發。他突地把心一橫,暗忖:“我本來是不會,又怕人笑什麽,反正是你們硬逼我來
  的……”
  想着竟自拉下了臉,哈哈笑道:“你們看好了,我這一手可是精彩,叫做‘亂打蓮
  花’!”
  他說着一背身子,胡亂地把一把棗核鏢,嚮池中灑去,衹聽叮叮咚咚一陣細響,全
  數落到了水中!
  衆人不由一怔,管照夕不由紅透了臉,苦笑道:“你們可看見了?這就是我的玩
  藝!”
  楚少秋呵呵一笑,正想出言諷刺,不想那一邊的江雪勤卻失聲嬌語道:
  “呀!……真高明……真高明!”
  照夕冷哼了一聲,方想說你也捉弄得我夠了,卻見雪勤滿面驚異地用手指嚮池中道:
  “你們快看呀!看呀!”
  這時本來不知所以然的人,聽她這麽一叫,都嚮池中仔細看去,楚少秋和梁厲生也
  睜大了眸子嚮水中看去,這一看各人都大吃了一驚!
  原來這時水面上,竟自飄起了八條半尺許的魚來,由魚身上流出的血,把水都弄紅
  了!
  那狂傲的楚少秋,這時不由抽了一口冷氣,用驚疑的眸子看着照夕道:
  “好一手‘海底撈針’,管兄你也裝得太厲害了!”
  衆人更是嘖嘖稱奇,衹有管照夕呆呆地站着,這一刻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他揉了一下眼睛,再嚮水中望去,已見有人用網子,把魚弄了上來,衆人一窩蜂似
  地偎了上去,他也慢慢走了過去。
  衹見八尾鮮魚,每條都是被貫穿雙目而死,水中打魚已是不易,而每一尾都是穿目
  而亡,這種神技,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直看得衆人怪叫連天。
  照夕這時臉上青紅不定,他心中通通直跳,暗忖:“這可真是有鬼了……我隨便丟
  一把,就是再巧,也不會有這種事呀!”
  可是物證就在眼前,又不容他懷疑,他回頭看了看身後的雪勤一眼。江雪勤卻笑眯
  眯地道:“我說你真人不露相吧……管兄有這麽一手神技,以後可要教教我呢!”
  梁厲生這時也回過身來,動着秀眉道:
  “這一手‘海底撈針’,小弟還衹是聽傳聞,不怕管少俠笑話,小弟還真是生平第
  一次見到……真是神乎其技!”
  他湊前一步,卻把聲音放低了些道:“請問尊師是哪位老前輩?”
  照夕此時可真是如墜五裏霧中,人傢恭維稱頌他,他卻衹是傻笑,可是他心中始終
  是個疙瘩,怎麽想也想不通。
  這時最難受的卻是那楚少秋了,他心中雖是又妒又恨,可是管照夕這一手“海底撈
  針”,他自問再練三五年,也是不及。
  他怔了一會兒,這纔行到雪勤身前,淡淡一笑道:
  “姑娘,我有急事,卻要先行一步了,姑娘有管公子在側……”
  纔說到此,雪勤蛾眉一竪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楚少秋嘆了一聲,看了左右一眼,聲音放小道:“反正我對姑娘是一番真心,如果
  有人……哼!”
  他哼了一聲,眸子嚮照夕瞟了一眼,倏地轉身而去,他走得很快,一會兒已走遠了。
  江雪勤倏地一驚,她目視着楚少秋憤怒的背影,心中似有所感,黛眉微微一皺。可
  是她如今全部心力,早已為這個新來的俊美少年吸住了,尤其是看見管照夕那種糊塗的
  樣子,她就忍不住想笑!
  這時就有丫鬟來請,說是請入內用飯,各人也就一哄而進。
  飯廳內擺下兩桌席,江老夫人沒有出來,雪勤是主人,她讓各人落坐後,自己卻在
  照夕身邊坐了下來,一面揮着一塊小手巾道:“今天真熱!”
  照夕點了點頭,他仍在為方纔那件事情心存納罕,雪勤微微一笑道:
  “你在想什麽?”
  照夕皺了皺眉道:“我是在為一件事奇怪,天下不會有這麽湊巧的事情,這一定是
  有人……”
  雪勤忍不住一笑道:“明明是你自己,還裝個什麽勁呢!好了,現在吃飯了!”
  照夕也遂把這念頭拋開,當時隨着各人有說有笑,一席飯畢,已月上樹梢了。各人
  酒足飯飽,紛紛嚮主人告辭,照夕也覺出天色不早,嚮雪勤告辭,江雪勤一直送他到了
  大門,纔笑了笑道:“你回去還念不念書了?”
  照夕點了點頭道:“考試在即,焉有不讀書的道理?”
  雪勤忽然轉了一下眸子道:“這麽說,你還真想中狀元嘍?”
  照夕臉色微微一紅道:“這衹是傢父這麽期盼我罷了,其實我自己並沒有這個願
  望。”
  雪勤抿嘴一笑道:“當然,讀書不是壞事;不過,我卻不贊成一天到晚死啃書本子,
  譬如說練練武也不妨事……”
  說到此,她忽然中止住,露出一對小酒渦兒笑了笑,照夕忽然心中一動,倏地擡起
  了頭,正想說什麽,不想江雪勤卻眨了一下眸子,半笑道:
  “我問你,你晚上不睡覺,卻亂想些什麽?”
  照夕怔了一下道:“沒有呀?”
  雪勤看了左右一下,走進了一步,她的臉突地紅了紅,遂又笑道:
  “我不是說今天,我是說昨天晚上!”
  照夕想了想,不由俊臉一紅,訥訥:“昨天……沒有呀!”
  雪勤一嘟小嘴,嬌嗔道:“還沒有呢!我問你!”
  她一揚小臉,掀着一對小酒渦道:“你昨天趴在桌子上寫什麽來着?”
  照夕不由一驚,他紅着臉,退了一步道:“咦!你……你怎麽知道?”
  江雪勤含羞笑了笑道:“我幹嘛不知道?你呀!也不害鱢!”
  說着用纖指在小臉上劃了兩下,這時那邊有人正在叫着江小姐,她一面轉過身子,
  手中拋出一物道:“這是你的東西,還給你,傻子!”
  說着就跑了,照夕怔了一下,見地上那東西,竟是一個紙球兒。
  他撿起來打開一看,頓時臉就紅了,原來那紙上寫着自己和江雪勤的名字,正是昨
  夜自己無聊時隨便寫的,卻又如何會到了她的手中呢?
  他怔了一下,暗道:“哦!原來是她……真不知道,她竟有這麽一身好功夫!”
  想着又驚又奇、又羞又喜,匆匆把這個紙球揣入懷中,返回傢去。
  到了傢中,他倒在床上,心中想道:
  “這位江小姐,小小年紀,竟會練出這麽一身好功夫,要是昨晚是她,她那身輕功,
  真是令人欽佩,真是太了不起了!”
  想着忙到書房,把昨夜那人留下的字,找出來細看了看,愈覺其字體清秀,出於女
  子手筆,當無疑問,一時不禁又呆住了。
  暗想自己心事,被她看出,真是不大好意思……又想她一個女孩子,居然學成了這
  麽一身功夫,而文才也是不弱,真是難能可貴。自己堂堂六尺男子,除了讀了些死書外,
  又有什麽用?和她比起來,相形之下,實在是差得太遠了!
  於是他又不由想到了今日的一場比武,所遇的奇事,然後再把雪勤自始至終神情一
  想,不由倏地跺了一下腳道:
  “啊呀!原來是她……一定不會是別人!”
  當時愈想愈對,不由又愣了半天,心中又是羞慚,又是費解。
  慚愧的是,堂堂一個男子漢,受人傢暗助,竟還蒙在鼓中;費解的是,她何故對自
  己如此?
  他坐在椅上想:“別是她故意捉弄我吧!可是也沒有這麽捉弄法的……何況她言笑
  之間,處處都似對我極為親切……她又為什麽要捉弄我呢?”
  他想到了雪勤那種談笑的樣子,不覺又有些神馳,臉也不覺得就紅了,他想:
  “也許她很喜歡我……”
  想着他又搖了搖頭,暗忖:“像她這麽一個俠女,眼界一定是很高很高的,她所喜
  歡的人一定得有一身好功夫,像我這種衹會騎馬射箭的人,如何會看在她的眼中?”
  這麽想着,他又不禁有些懊喪,當時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下,想道:
  “我真是白活了這麽些年了,除了讀了些臭書之外,有什麽用?”
  他想:“我能比得過誰?不要說江雪勤了,就那楚少秋也不知比我強多少倍!唉!
  就是那不男不女的梁厲生,他也比我強多了……”
  他緊緊地搓着雙手,緊緊地皺着雙眉,這一霎,他腦中可是亂極了。
  於是江雪勤那句話,又在他耳中響起:
  “我不贊成讀死書……有時間不妨練練武……”
  他睜大了眼睛忖道:“她這話,不是明明指點我,叫我練練武功麽?可是我怎麽練
  呢?”
  “常聽人傢說,練功夫,第一要好質稟;第二要有名師指點纔行。一個人死鑽,就
  是白了頭髮,也是沒有什麽用,我要是想練功夫,非得先找個好師父不可!”
  這一霎,他可真像是着了迷一般,他本來就對武學醉心嚮往已極,此時再有這麽多
  因素刺激他,他的想法更堅定了。
  這時正巧那馬僮兒快腿張從窗前經過,照夕不由擡了擡手道:
  “快腿張你過來,我有事問你。”
  快腿張齜牙一笑道:“我也正想問問少爺呢!”
  照夕皺眉道:“你問我什麽?”
  快腿張一面進門,一面道:“少爺方纔把雪中炭牽出去,還沒見牽回來呢,我來問
  問是挂在哪了,再晚可就不好找了!”
  照夕搖了一下頭道:“你不要找了,我把它送人了!”
  快腿張一聽怔了一下道:“什麽?送人了……哎喲!我的少爺,你可真大方,這匹
  馬全北京城也找不出幾匹來,你竟把它送人了……這是說着玩吧?沒別的,您快告訴我
  送給誰啦,我去給要回來。”
  照夕臉紅了一下,不悅道:“你知道什麽?這匹馬今天才算遇到了真正的主人了。
  送都送了,哪還能要回來,也衹有你纔會說得出這種話來!”
  快腿張嘆了一口氣,一隻手摸着脖子,又道:“你老可捨得?平日連我都不叫騎……
  唉!”
  言下之意,真是心痛已極,照夕見他如此,不由一笑道:
  “你也不要難受,我也是沒辦法,好在這馬就在對門,你天天還能看見它!”
  快腿張先是一怔,後來皺着眉道:“看見它有啥用?也不是咱的啦!我是說誰有這
  麽大的福份,原來是她……咳……”
  說着咧口一笑,晃了一下頭道:“那就難怪了……不過說實在的,這馬給了江小姐
  也算值得啦,她一定會愛惜它,要是給了那些野小子,馬也受罪。”
  照夕這時笑了笑道:
  “我是想問問你,你也老江湖了,你可知道這天下本事最大的是誰?”
  快腿張一聽這個可怔了,搖了一下頭道:
  “這個……我也不知道!”
  他翻了一下眼皮子道:“少爺,你問這個幹什麽?”
  照夕搖了搖頭道:“沒什麽。”
  他又揮了揮手道:“算了,你下去吧!”
  快腿張默默地退下,照夕暗笑了聲道:
  “我真是想糊塗了,問他有什麽用,這完全要看自己的造化纔行。”
  想着他又不禁發起愣來。
  大雪山蒼前嶺下,新近遷來了一位老貢生,據說他是江南一個世傢出身,兒孫均已
  成年離傢,他的老伴兒也死了,所以這位老先生,就一個人搬到這裏來了。
  他本來的意思,是想在有生之年,到各處去遊覽一番,再回故鄉送終的,可是不知
  怎麽,卻愛上了這個地方,竟然在這裏長住不走了。
  老人傢年歲不小了,可是如果你問他多大了,他也不告訴你,衹是搖搖頭叫你猜,
  你說六十他搖頭,說七十他也搖頭,再往上請他還是搖頭,大笑幾聲也就拉倒了!所以
  沒有人知道他多少歲,衹是看他腦後那條小指細的辮子,其白如霜,再看看他那雪珠似
  的兩團眉毛,就可知他很有一把年歲了。
  老人傢姓洗,名字也沒人知道,所以每逢他出來,人們皆以洗老稱之。
  他雖是讀書人,可是怪脾多,脾氣也壞,在他住着的那座小獨院裏,是不準任何人
  進去的,即使有人來訪,他也是在門口和人傢說話决不往裏讓。有一次一個七八歲的小
  孩溜進了他的花園,在他窗口看了看,被洗老看見了,追出來用戒尺把那小孩頭打破了,
  小孩傢裏很不高興,為此還請出當地的幾位老先生來說話,洗老倒是賠了幾個錢,可是
  他卻對大傢說:
  “以後請你們自己註意,要是再有小孩如此,我還是要打的;不過,我可是不賠錢
  了,我是有言在先。”
  這麽一來,誰也不敢冒失了,再說也沒有什麽好偷看的,他傢裏也沒有花大姐,更
  沒有小媳婦,一個糟老頭子有什麽好看的?老人傢因此落得安靜。
  洗老最喜歡花,院子雖小,可是卻叫花給占滿了。他進進出出,都要在花叢中留戀
  一陣子,有時候在太陽下面捉蟲,他能捉個把時辰,捉好了,大腳丫子把它們踩得稀巴
  爛,還要駡上兩句纔算出氣。
  他話話口音很雜,平常是江南口音,可是要碰着北方人,他也能用道地的北方話和
  人傢聊聊,遇見廣東人,他就傻了,扭頭就走。
  離洗老住處不遠的山半坡上,有一所“白雲寺”,寺裏老師父智法和尚,和洗老是
  好朋友,因此洗老的三餐便解决了,每一頓飯都是廟裏小和尚送來。他門口有一個拉鈴,
  飯到了,小和尚衹一拉鈴,他老人傢就慢慢踱出來了。
  這位老人傢就是這麽一個人,他來到這蒼前嶺,已有半年多了,可是平日决不遠遊,
  頂多是到白雲寺去聊聊,和老和尚手談一下。他的棋藝很高,每一次都殺得老方丈愁眉
  苦臉,然後他就笑着出來了。
  老和尚請了不少能人報仇,嘿!一樣被他老人傢殺得落花流水。
  你說他怪,比他怪的人還有!
  秋末,從遠處來了一個少年公子,由口音上猜,大概是京裏來的,這公子姓管,也
  不知他為什麽來,反正他找了半天,於是就在洗老對面搭了一個小草房住下了。
  洗老很不高興,認為他這間草房離自己太近了,但也沒有理由攆人傢,衹好任人傢
  住下來。
  這少年公子,人品學識都是頂尖兒;尤其是那份長相,更是英俊儒雅。
  因此他一來,這附近的大姑娘都迷上他了,每天洗菜打水,就連淘個米,都藉故由
  他門前繞上一趟,遞個眼波笑一笑,也是舒服。
  這麽一來,洗老爺子可煩了,有時候連門都不開了,一天到晚間在屋裏。
  管公子真有一股子磨勁,他找過洗老兩次,被駡出來兩次,可是他仍是笑嘻嘻的,
  也不急也不氣,反正洗老讀書,他也讀書,好在他帶來的書也不少,要說掉文,他作的
  詩比洗老還強呢!
  日子久了,洗老爺子不由也慢慢註意他了。
  少年人奇怪的地方也很多。
  第一,他明明像是一個闊傢子弟,卻偏要一個人住在這裏受窮;
  第二,他像是從北京來的。好傢夥!北京離這裏可遠了,他一個年輕的人,跑到這
  裏幹什麽?他口口聲聲對外說是應考的舉子,可是入秋了,也該上路啦,他這邊卻連一
  點動身的意思也沒有;
  第三,這姓管的少年,似乎每天都盯着自己,他把房子也搭在這裏,硬守着自己,
  你說他是安着什麽心?
  這麽一想,洗老爺子平日就更小心了,他本來是愛在太陽下面,捉花上的小蟲的;
  可是有一次,因為那少年多事要幫着捉,洗老爺一氣,就從此不再捉了,弄得少年也很
  掃興。
  這一日,洗老穿了一件黑絲長袍,戴着瓜皮小帽,拿着一把布傘,到白雲寺去玩耍,
  一進門,就見那姓管的少年,正在裏面,和老方丈交談甚歡。洗老扭身就走,卻為智法
  老方丈追出來硬給請回去了。
  少年由位子站起,對洗老打了一躬道:
  “真是幸會,想不到在這裏,又遇到你老人傢了。”
  洗老點了點頭道:“我是常常來的。”
  少年微笑道:“洗老來此是拜佛還是問經呢?”
  洗老搖頭道:“我是來下圍棋的,和他。”
  說着用手一指智法方丈,老方丈忙笑道:
  “洗檀越棋藝太高,我總是敗……”
  他忽然笑問少年道:“管公子你行麽?”
  少年尚未說話,洗老已搖頭不耐道:
  “他們年輕人,就是會也不精,哪能同我下。來!來!我們來手談。”
  智法老方丈點着頭,笑着陪洗老到了廟廊下面,那裏設着棋盤,二人坐下,年輕的
  管公子,卻在老方丈身後站下來了。
  小沙彌端上了一碟脆梨,一碟月餅,是翻毛棗泥餡的,這盤棋就開始了。
  往常洗老總是要讓幾個子兒的,可是今天那少年卻笑着說:
  “不要緊,我幫助你來玩玩。”
  洗老嘴角帶着不屑,可是半個時辰之後,他的態度全改了過來。
  本來老和尚該輸的棋,經這姓管的少年一指引,馬上就變過來了,洗老反而處處受
  了睏,一局棋下到了日落,竟是不分勝負。
  洗老爺子驚於少年高超棋藝,不由大為贊嘆,當時擱下棋子道:
  “明天再下,今天晚了。”
  少年也笑道:“洗老棋藝太高,我今夜要仔細想想,明天好出奇兵製勝。”
  智法老和尚更是驚嘆不止,對少年贊不絶口,堅留二人在寺裏用晚膳,二人自然都
  答應了。
  飯間老方丈問少年道:“少施主住處離此遠不遠?”
  洗老點了點頭道:“他就在我對門,也是一個人。”
  少年連連點頭道:“是的!我就在洗老對門……”
  老方丈呵呵笑道:“真巧呀!”
  洗老心說:“一點也不巧,他是成心的!”
  想着不由一雙深凹在目眶裏的眼睛,仔細地打量着這個少年,咳了一聲道:“管先
  生大名是……”
  少年受寵若驚道:“不敢,小侄名照夕。”
  洗老輕輕念了聲“管照夕”,覺得名字很陌生,自己從沒認識過姓管的人,當時就
  很放心地笑了笑道:“你的棋藝不錯啊!是和誰學的?”
  照夕彎身道:“小侄是自己琢磨出來的,從前常和傢父下下,膚淺得很,以後老先
  生要多指教。”
  “不敢,不敢。”
  飯後老方丈拿出布施簿子來,照夕在上面寫了紋銀三十兩,老方丈很高興,洗老怕
  天下雨,就告辭,照夕忙也告辭而去。
  老方丈一直把二人送至廟門口,道了聲再見,纔回轉身去。
  照夕方要和洗老湊湊近,不想他老人卻揚長而去,照夕忙跟上,想不到走了百十步,
  天上果然下起小雨來了,洗老張開傘,踽踽行着。
  照夕忙叫道:“洗老,藉傘用用吧!”
  不想那老頭子,卻裝着沒聽見,轉過幾棵樹,就往山下走了。
  照夕追上,卻見他一隻手拉着長袍,一隻手打着傘,微微彎着身子,走得很快。
  照夕又叫了兩聲,洗老已走遠了,他跟着洗老踽踽後影,不由怔住了。
  這時他衣服全濕透了,水珠子順着頭髮流在臉上,他緊緊咬着嘴唇想道:
  “他也太狠心了……這半年來,我吃了多少苦,可是又得到了什麽?”
  想着他不禁流下兩行淚,想到自己留信離傢,曾發下志願,不學成絶技,絶不返傢,
  可是這異人到哪裏去找啊!
  他又想到了洗老,雖然他怪處極多,可是自己搬來這兩個月,日夕觀察他,就沒見
  過一些本領,自己怎可斷定他是一位身懷絶技的人?
  想着一時又愕住了,就連臉上的雨水也忘了擦了,他不由又想道:
  “常聞人說,凡是身懷絶技之人,是决不輕易露出來的。半年來我雖是失望了好幾
  次,可是這一次,我卻要有始有終,不可輕易放棄,我要忍一個時期,把他摸個清楚。”
  想着把臉上的水擦了一下,一個人失神落魄地朝山下走去。
  他來到了草房之中,纔坐下來,卻見洗老拿了一塊很大的幹毛巾,打着傘走了過來,
  照夕忙自迎上,洗老衹把毛巾丟過來道:
  “你淋了雨,要用力把身子擦幹,換上幹衣服纔不會生病……年輕人要愛惜身子。”
  說着轉過身子,又回到他那所小屋中去了。
  照夕拿着毛巾,心中又喜又驚,暗忖:
  “他可真是一個怪人,既是這麽好心,方纔把傘給我合打一下,也就沒事了,又何
  必多此一舉!”
  想着把門關上,脫下濕衣把身子擦幹,換了一身幹衣服,忽然他心中一動,暗道:
  “有了,等一會兒我可藉故還他毛巾,到他房內看一看,定可看出一點名堂。”
  想到此心中很高興,當時拿上了毛巾,又等了一會兒,雨也小些了。
  再過一會兒,洗老房中已亮起了燈,琅琅的讀書聲,由他房中傳了出來,管照夕不
  由又有些失望,心想:“我自己就是一個書呆子,不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再找着一個
  老書呆子,那纔真冤呢!”皺了會眉,暗忖:“管他呢,過去看看再說。”
  想着輕輕把門關上,走了過去,他輕着步子,慢慢走進了洗老的花園,心中想到這
  裏平常是不能隨便進來的。忽然他又想道:“我何不輕輕地走到他門邊,看看他屋裏情
  形,反正他也不知道。”
  想着就輕着腳步,悄悄走到了洗老窗前,方要由窗縫嚮裏窺視,讀書聲忽止。
  照夕忙往後退了幾步,卻見洗老已在門口出現了。他看了照夕一眼道:
  “你進來幹什麽?”
  照夕紅着臉道:“我是來還毛巾的。”
  洗老鼻中哼了一聲,伸手把毛巾接了過去,他看着管照夕道:
  “以後不可隨便進來,門口有一個拉鈴,你可以拉鈴,知不知道?”
  照夕連連點頭道:“是!是!”
  他說着方要往前走一步,不想洗老卻點了點頭道:
  “我要讀書了,你不要打攪我。”
  說着很快地轉身而入,那扇小門遂又關上了,管照夕不由怔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
  轉身而回。那琅琅的聲音,又由老人房中傳了出來。
  照夕徘徊在鬥室之內,心緒重重,他想:
  “要是這麽等下去,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看出他的真面目來。”
  他又想到,方纔自己已走路極輕,居然離他窗口甚遠,就被他發覺了,可見此老聽
  覺極靈,他的心不由又激動了。
  暗想來此已兩個月了,如果就此離去,非但前功盡弃,而且心也未甘。
  因為他認為,這姓洗的老人,定是一非常人,對於這種非常人,自然要特別不同,
  尤其是要有耐心。過去他也讀過不少的書,深深知道,要學驚人技,需下苦功夫。當初
  張良在橋下為老人穿鞋,就是一個例子,他是很明白的;因此他考慮的結果,仍是留下
  來。
  十一月的天,在這蒼前嶺可是很冷了。
  洗老院子裏堆滿了落葉,天還未明,照夕已早早起來,他輕輕推開了老人的門,用
  掃帚,把落葉掃成了一堆,忽然用手捧了出去。
  他的動作很輕很輕,生恐吵了洗老睡眠;然後他再回到自己的屋子裏。一個月以來,
  每天都是如此,從不間斷,有時候在廟裏遇到了洗老,就下下棋,可是洗老從不與他多
  話。
  管照夕既已下了决心,要以至誠打動這位老爺子的心,所以也就不如以前那麽急躁
  了。
  這一日清晨,天還不十分明,照夕按照往常的規矩,又早早起來了。
  他又輕輕走到了老人花園之中,當他把枯黃的落葉一捧捧送出門之時,忽見老人門
  前,放着一個錦袋,照夕心中一動,暗想:“這老爺子真粗心,錢袋也不好好收着,掉
  在外面了。”
  隨手撿起來,覺得挺重,打開袋口一看,照夕吃了一驚。
  原來竟是整整一袋子珍珠,帶有十來塊翡翠,光華奪目,照夕忙把袋子收好,心想:
  “這些東西,洗老竟不小心,真是糊塗透了。”
  想着馬上走過去,方要用手敲門,可是轉念一想,不由又把手放了下來,暗忖:
  “他是不準人進來的,我又何必自討無趣。算了,還是偷偷給他放進去吧!”
  想着見門下有三四寸空隙,照夕就把這錢袋,用手輕輕推了進去,又用棍子往裏送
  了送,心想洗老起身之後,定會發現的。
  想着這纔又把枯葉掃盡,一個人低着頭回到了草捨之中,不想他一進門,頓時就怔
  住了。
  原來不知何時,洗老竟坐在了他的屋中,他那雙深陷在眶子裏的眸子,緊緊地看着
  照夕。
  管照夕不由臉一紅,訥訥道:“你老人傢已經起來了?”
  洗老點了點頭,他用手一指椅子道:“你坐下!”
  照夕忙坐了下來,心中猜不透這位老爺子要說些什麽,不由得有些驚慌失措。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洗老的臉色比平常好多了;而且還有一絲笑容。
  他點了點頭,對照夕道:“這一個月來,你每天早晨掃地的事我都知道……很是難
  得。”
  他咬了一聲又道:“其實在你起身之前,我早已起來了,我喜歡天不亮出去散步,
  因為空氣好。”
  照夕心中驚異,可是不敢說什麽,他衹用驚怔的眼睛看着老人。
  洗老忽然站起了身子,在小室裏走了一轉,他那雙留着長長指甲的手,搓了搓,那
  雪團似的一雙眉毛,倏地皺了起來。
  他走了一轉,站住了腳,皺眉道:
  “在你初來之時,我就對你很註意;而且很奇怪,我真想不通,你為什麽要到這裏
  來?”
  他點了點頭,又嘆息了一聲道:“現在,我總算知道了,你定是有所為而來。”
  說着他坐在了椅子上,朗聲道:“現在,你坦自告訴我,你到底有什麽事要求我做
  呢?”
  他又追了一句道:“一定是有事……孩子!你有什麽事要我為你做呢?不要怕!你
  說。”
  照夕心中這一剎那,真不知是喜是悲,當時差一點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他猛然往地上一跪,抖聲道:“老先生!我知道你是一個奇人,你老人傢定是一個
  隱姓埋名的武林怪傑,你收我做徒弟吧!”
  洗老猛然一驚,接着他哈哈大笑起來,連道:
  “哎喲!你快起來!快起來!”
  照夕流淚道:“你老人傢一定得收下我!”
  洗老白眉一皺道:“誰告訴你我會武功?我……我衹是個老酸丁,連棍子也提不動
  呀!你叫我收下你,收你幹什麽呀?”
  照夕見他居然還不承認,當時想起自己可能又落了空,不由一時呆住了。
  他緊緊地咬着自己嘴唇,幾乎都要咬出血來,可是他仍然跪着沒有起來。
  洗老這時皺着眉,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長嘆了一聲,道:“再說,你一個念書人,
  有這麽好的學問已經夠了,還要學什麽武功?”
  照夕一聽,頓時破涕為笑,因為洗老這句話,已似乎說明了,他是會武的了。
  當時不由連連叩頭道:
  “你老人傢不知道,我是自幼就想習武,衹是被父親管着讀書。如今我留信而出,
  遍訪名師,非要學成一身絶技不可。”
  洗老皺眉道:“可是,你怎麽會找上了我呢?我一個老人,頭上也沒有寫着字,誰
  說我會武呀?”
  照夕聽他這麽一說,不由笑了,他眨着眼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你老人傢定是會武;而且還是江湖俠隱之流。”
  洗老呵呵大笑道:“你是劍俠小說看多了。”
  他走過去,用力把照夕攙了起來,一面道:
  “孩子,起來吧!不要鬍思亂想啦!”
  說也奇怪,照夕這麽重的身子,洗老人這麽隨便一攙,竟自站了起來。
  就在照夕驚怔之間,洗老卻已走出房子去了,管照夕這一霎,反倒是一陣驚喜,他
  淌着淚想道:“果然不錯,他是一個異人,我沒有看錯。”
  想着轉過了身,卻見洗老已進了他自己的房中,門也關上了。
  照夕對着門怔了一陣子,心說:
  “你別想叫我中途而退,我是守定你了,非拜你為師不可!”
  想着把臉上淚擦了擦,一個人靠着門暗暗道:
  “方纔他自己說的,他每天起得比我還早,這就對了,練功夫的人,都是早起的。
  我明天半夜就起來,我等着他起來,跟着他,倒要看看他去哪裏,或是練什麽功夫。
  要給我發現了,他就是賴也沒有法子賴了。”
  這麽一想,覺得很有道理,當時也就安心了。
  他註意到,那洗老,竟是整整一天沒有出門,照夕看着他緊閉着的兩扇小門,心說:
  “為什麽他們有本事的人,偏要如此的裝偽,這多不自然呀!”
  想着他又嘆了一口氣,腦子裏這時極亂,他想到了北京城的父母,又想到了江雪
  勤……他想道:“他們也許認為我現在早已學了武藝,誰知我卻連門還未入呢。”
  這麽一想,心中不禁有些難受,可是轉念一想,眼前這洗老,定是一個極不平凡的
  人,他所以不敢答應自己,定是對我還有很多不放心的地方,要慢慢觀察我。我卻不可
  就此懈怠,否則纔真是前功盡弃了。
  晚上他早早的上床了,明天要早起,一定要窺出一些端倪來。
  這時對門琅琅的讀書聲,又傳了過來,那是王勃的《滕王閣序》中的一段:
  “……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君子安貧,達人知命,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
  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
  洗老把這一段書念得有聲有色,管照夕卻不覺浮上了一層莫名的悲哀!
  雖然,他並不如這段書中所形容之凄慘;可是自己弧身一人,千裏迢迢來此,如今
  一事無成,思前想後,也不禁有些傷感了。
  管照夕在他琅琅的書聲裏,不覺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天還是大黑着呢,他已輕輕地穿上了衣服,隔窗子嚮對面望去,果見洗老
  窗前亮着豆大的一點燈光。
  管照夕心中一動,暗忖:“糟了!莫非他已經起來了?”
  想着正要出去查看一下,卻聽“吱”一聲,門開處,現出了洗老瘦高的影子。
  照夕見他穿着一身短馬褂,也沒罩長衫,他手中提着一個黑布口袋,光着頭也沒戴
  帽子,出門之後先東張西望了一陣子;然後,輕輕把門帶了上,慢慢踱了出來。
  照夕忙退了幾步,其實洗老也看不見他,然而他卻有些作賊心虛。
  過了一小會兒,他再趴在窗上看,卻見洗老已順着門前的小路走了下去。
  管照夕生恐他走遠了追不上,忙跟了出來,遠遠地綴着他,就見洗老由一條極小的
  路繞嚮了山坡,照夕也忙跟隨了上去。
  當他纔走到山岔口的時候,卻見洗老已經上了十丈有餘,管照夕心驚道:
  “好快的身法!”
  這時天仍然很黑,尤其是夜裏的小雨,草上水還沒幹,照夕走了一路,兩衹褲腿全
  濕透了,再加上衣服又穿得少,可真是有些冷得吃不住。
  可是眼前那洗老,卻是十分疾勁,他爬上了一個山坡,像是沒事一般。
  這時他走嚮一片平地,就把身子站住了,照夕見他放下了手中的包裹,長長地吸着
  氣。可是面部卻是朝着東方,也正是朝着照夕這面。
  如此一來,照夕衹得把身子蹲着不敢動了。
  卻見洗老吸了幾口氣之後,身形半蹲了下去,由他喉中發出呼呼的喘息之聲,這種
  聲音初聽來還不十分吃驚,可是數十喘之後,聲如豹嘯,四周都有了回聲,管照夕不由
  嚇得臉都白了。心說:“我的天!這是什麽玩藝?哪有這麽練功夫的!”
  正自驚異之間,卻見洗老慢慢把聲音放小了;而且一雙眸子,微微閉了起來。
  可是卻由他那微閉的眸子之中,射出了凌人的精光,照夕嚇得忙把頭低下,他心中
  這一霎時,真是欣喜欲狂,差一點兒叫出聲來。衹是他還想更清楚一下洗老的功夫,所
  以藉着長長的草,把臉遮住,衹由草縫中嚮外面看。
  這時洗老已站好身子,背着手,在那裏走了一轉,忽見他彎腰,把放在地上的那個
  黑口袋撿了起來,照夕就更註意了。
  洗老很快的由袋中抽出了一口長劍,方要擰把抽出劍刃,忽然他怔了一下,又把寶
  劍收回到了袋中。
  照夕見他把劍一放回,就知不妙,忙把身子嚮下一蹲,不想纔一蹲下身子,就聽得
  洗老叱了聲:“是誰?”
  管照夕不由嚇出了一身冷汗,當時哪還敢多耽誤,猛然回頭就跑,不想纔一舉步,
  就覺得頭上一股疾風掠過,照夕嚇得口中叫了聲:“啊喲!”
  再一擡頭,那洗老已滿面怒容的站在了自己身前,照夕不由覺得腿一軟,頓時就坐
  了下來。
  洗老嘿嘿冷笑了幾聲道:“管照夕,你的膽子可是愈來愈大了!”
  照夕不由嚇得抖聲道:“老先生……我沒有看見什麽……我衹是好奇而已。”
  可是此時洗老的態度,和平常就大大不一樣了,他眸子裏射出兩股逼人的奇光,直
  看得管照夕全身籟籟顫抖。
  他嘿嘿笑了幾聲,冷冷地道:“可知我生平最忌諱的是什麽?”
  照夕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洗老冷笑了一聲道:“你自然不知道,可是我現在告訴你也不晚。”
  這位老爺子,說話之時,面現殺機,他逼近了一步道:“我生平最忌人傢偷窺我練
  功夫……不要說人了,我練功之時,即使是有飛鳥掠過,我也不會輕易饒它們活命。”
  他說話之時,竟真的突然有一隻黑鳥掠空而過,洗老說着話,倏地一伸右手,那黑
  鳥本已飛出數丈,卻在當空打了一個轉兒,直嚮洗老掌中落了下來。
  照夕這一霎那,衹嚇得目瞪口呆,卻見是一隻黑身紅足的大鳥。
  這黑鳥在洗老掌心之上,幾番振翅哀嗚,卻總似被一股吸力吸住,休想飛起一分一
  毫。
  洗老冷笑了一聲,倏地一翻掌心,那黑鳥已屍橫當地,血肉一片模糊!
  照夕嚇得打了個寒顫,想不到素日溫雅的一個老儒生,竟是如此殘忍的個性!
  而且他這一手功夫,照夕不要說眼見了,真是聽也從未聽過。
  當時不由直直地看着他,洗老哈哈一笑,隨即一斂笑容道:“你看見了沒有?”
  照夕點了點頭,洗老這時目射奇光道:
  “你如今犯了我的大法,我雖有愛你之心,卻是饒你不得,這衹怪你命該如此,卻
  怨不得我洗又寒手狠辣!”
  他說着一晃身,已站在了照夕身前,倏地一伸手,已按在了照夕天靈蓋上,照夕就
  覺一股極大內力,由頂門上直貫而下。
  當時自認必死,不由叫了聲:“洗老先生且慢!”
  洗又寒冷笑一聲道:“你還有什麽話說麽?”
  照夕這時反倒不如方纔那麽害怕了,他苦笑了一下道:“既是命該如此,弟子也沒
  有什麽好說的了,衹請死後能將弟子屍身運回北京,得正丘首,弟子即使是死於九泉,
  也感恩非淺。”
  他說話之時,洗又寒那雙炯炯的眸子,在他臉上轉來轉去,冷冷地道:“還有話
  麽?”
  照夕忽然張大了眸子,問道:“方纔你老人傢掌斃黑鳥,雖是過於殘忍;可是那種
  功夫,弟子竟是畢生聞也未聞過。你老人傢可肯在弟子臨死之前,告訴弟子一下,那是
  一種什麽功夫?”
  他這天真的一問,就見那洗又寒倏地神色一變,他長嘆了一聲道:
  “罷了!罷了……我洗又寒畢生行事手狠心辣,就從來沒有心軟過,今日為你這孩
  子,竟破了戒!”
  他說着臉色十分難看,同時緩緩把按在照夕頂門之上的右手收了回來。
  管照夕不由一怔,同時洗老的手離開了,那股壓力也就隨之而去。他不由拜倒在地,
  感激道:“弟子多謝你老人傢不死之恩!”
  洗老這時苦笑了笑道:“管照夕!你算把我的底細摸透了!衹怕我不殺你,日後你
  卻要……”
  他忽然把話中途打住,臉上顔色更是一片死灰,他忽然冷笑了一聲道:
  “你如今還要拜我為師麽?”
  照夕這時喜得連連叩頭道:“弟子夢寐以求。”
  洗老臉上仿佛帶上了一絲笑容,他點了點頭道:“可是你知道我的來歷麽?”
  照夕怔了一下,可是他立刻又磕頭道:
  “弟子不知,可是弟子絶不後悔,衹願終身追隨你老至終。”
  纔說到此,洗老忽然仰天一陣大笑,聲震四野,笑聲一斂,就見他一翹大拇指道:
  “好!我老頭子想不到,在此垂暮之年,竟會收下了這麽一個好徒弟。來!”
  他說着忽然嚮前邁了一步,一伸手,已把照夕攙了起來,一面笑道:
  “我們回去說話。”
  他說着話,身形倏起,在這昏沉沉的早晨,就如同一隻大鳥似的,一路倏起倏落,
  直嚮來路上飛馳而去!
  照夕這時在他單臂挾持之下,真個是如同騰雲駕霧一般,衹覺得兩耳風聲颼颼,身
  形卻如同星丸跳擲一般。洗老帶着他,在那峭壁陡崖之間,往往衹用足尖,在壁面上一
  點,如飛星下墜似的已縱了開去。
  管照夕這一剎那的心情,可真是驚喜到了極點,暗忖自己真是苦心沒有白用,想不
  到遇此奇人,自己定要學成一身驚人之技。
  他這麽一路想着,洗老已倏地停住了腳步,道了聲:“到了!”
  照夕再一看,原來已到了自己和洗老住處,當時慌不迭就要下跪,洗老哼了一聲道:
  “入內再說!”
  說着已轉身走了進去,照夕怔了一下道:
  “洗老……我可以進去麽?”
  洗老本已入內,此時聞言,回過身來,冷冷哼道:
  “自然可以了,你進來吧!”
  他這種喜怒不定的個性,很令照夕吃驚,衹是他現在完全已醉心着學成驚人的武功,
  他能忍受任何的冷漠和奚落。衹要能達到學武的目的,他一切都可以忍受。
  照夕就在這種驚喜的情緒之下,進到了洗老的房中,他立刻怔住了,暗想這房子並
  沒有什麽奇處。
  原來這房子十分簡陋,外間有一個大書架,堆滿了各種書典,還有一個書桌,擦得
  十分清亮,一塵不染。
  另有一間臥室,和外間相接,卻見內中並無床褥,卻是一個極大的蒲團,置於室中。
  一支高腿白銅蠟臺,置在蒲團旁邊。
  照夕心中暗想:“常聽佛法高深的和尚,以坐禪代替睡眠,倒不知凡人亦可如此。”
  想着不敢多看,這時洗又寒已在一張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照夕往地上一跪道:“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洗老卻沒有說什麽,等照夕叩完了三個頭之後,他冷冷地擡了一下手道:
  “你起來,我有話告訴你。”
  照夕忙起來恭侍一旁,他頓了一頓纔道:“我本來是不打算收徒的,因為我對我的
  弟子們不敢信任了……”
  他略為猶豫了一下,纔慢吞吞地道:
  “可是卻為你的至誠所感動,我破格收你為徒。我想你也許不會同你的兩個師兄一
  樣,落得那樣凄慘的下場……”
  管照夕衹是靜靜地聽着,雖然他有一肚子疑問,但是,他卻不敢問。
  洗老又點了點頭道:“你既拜我為師,今後我自然是不會令你失望,定可把你造就
  成一身驚人絶技……”
  照夕不由喜道:“謝謝師父!”
  洗老冷笑了一聲道:“你先不要謝我,我有幾句話說在前頭,你看看是否可以接
  受。”
  他眨了一下眸子,慢吞吞地道:“第一,既入我門,當遵守我任何戒條,違者衹有
  死路一條!”
  照夕打了一個冷戰道:“弟子謹遵。”
  洗老冷哼了一聲,遂又道:“第二,為師我今後也許有許多奇怪的行動,你卻不可
  多疑和詢問,自然對你是絶對無害的,你能做到麽?”
  照夕點了點頭道:“弟子能做到。”
  洗老這時臉上纔帶出了一點笑容,他面色變得稍微和善了一點,遂道:
  “衹要你能謹遵我言,我自然不會虧待你;可是你如果有違我言,那時也說不得叫
  你血濺我肉掌之下!”
  這一番話,不禁說得照夕一陣心驚肉跳,唯唯稱是,洗老往起一站道:
  “口說無憑,來!我們立個字據。”
  他說着遂返內室而去,須臾,他拿着一個黑色的小布包走了出來。
  他此時臉上,更顯得陰森可怕,他把這個布包往桌上一放,滿面威容地道:
  “你進來!”
  照夕忙應了一聲,小心地走到桌前,洗老用手一指桌上的布包道:
  “你把它打開看看。”
  照夕聞言答應了一聲,依言用手把這黑布包慢慢了打開來,衹覺得內中包着軟軟的
  東西,似乎還有一本書,待打開一看,內中是兩個皮袋子,另有一本厚厚的典册,同時
  有一股腥臭之味上衝鼻端。照夕不由劍眉微皺,暗想:
  “這是怎麽回事?”
  洗老點了點頭,冷笑道:
  “你把書翻開……翻到最後一頁!”
  照夕不由信手一翻,衹見全是一個個血紅的手印,另一邊卻有記栽文字,當時衹覺
  得一陣陣心驚肉跳,也不敢多看,匆匆依言,翻到了最後一頁,見是一張白紙,洗老示
  意地點了點頭。
  照夕忙放下了簿子,垂立一旁。
  洗老用手一指桌上的筆道:“你把你的姓名、地址以及年月生辰寫下來,要寫得很
  清楚。”
  照夕怔了一下,可是轉念一想,這也是很平常的事,想着就依言,把姓名年歲住址
  寫了下來,洗老就立在他身後,冷冷的囑道:
  “如違師言,願受本門火炙屍刑!”
  他哼了一聲道:“把這句話加上。”
  照夕不由仰着臉道:“師父!什麽是火炙屍?”
  洗老倏地一瞪雙目道:“我叫你寫,你就寫上,哪裏有這麽多廢話!”
  照夕衹好依言寫了上去,最後又具了名字,洗又寒把本子拿起,看了一遍,纔點了
  點頭,他又一指桌上的印泥道:“把十指指模打上,慢慢來!”
  照夕暗自嘆息了一聲,心說:“原來拜師還有這些手續啊!這簡直不就是形同賣身
  一樣麽?”
  可是他此時,卻沒有那麽多時間去想這些了,洗老叫他怎麽做就怎麽做。
  一切就緒之後,洗又寒纔點了點頭笑道:
  “其實這一切都是多餘的,不過這是我門中的必要手續。”
  照夕連連稱是,洗又寒又點了點頭道:
  “你把那個皮袋子打開看一看。”
  照夕現在是真聽話,叫做什麽就做什麽,當時依言忙把一個皮袋子拿起,將束口的
  細繩子解開。纔一開袋口,衹覺一股血腥之味,中人欲嘔,當時嚇得差一點兒把這皮袋
  子丟了。
  可是洗老一雙眸子卻緊緊地盯着他,照夕嚇得忙又收了回來,仔細往袋中一看,不
  由嚇得手都抖了。
  原來袋中竟是一條血跡斑斑的發辮,尤其是辮根上,尚還連着一塊枯黃的人皮。
  管照夕就是再沉着,看到此也不禁倏然變色,他叫了聲:“師父……這是怎麽回
  事?”
  洗老呵呵一笑,就手拿過了這皮袋,收上了口,一面笑道:
  “你不要怕,我衹是叫你來一看,知道一下為師的手段而已。”
  照夕不由張大了眸子道:“這個人是誰?師父怎會……”
  洗又寒點了點頭道:“這是你二師兄……他叫𠔌雲。”
  說着不由長嘆了一聲,照夕更是大吃了一驚,忙問道:“既是二師兄,你老人傢又
  何故將他……”
  洗又寒倏地哼了一聲道:“我方纔不是說過麽?他妄敢不遵我言,而且竟敢……勾
  引外賊,對我加害……所以我……”他冷笑了一下,用手指着另一個皮袋道:“這是你
  大師兄,他和你二師兄是一樣的下場……我也把他殺了!”
  管照夕一時呆若木雞,洗老看了他一眼,收了臉上的笑容,轉為微笑道:
  “可是你放心,衹要你對我忠心,不出賣我,我不會對你如此!”
  照夕翻了一下眼皮,道:“我那兩個師兄,原來是出賣了師父?”
  洗老不由一陣咬牙切齒,憤然作色道:“豈止出賣我……我這條命,還差一點送在
  他二人手中,嘿嘿……”
  他冷笑了幾聲,點着頭道:“可是,他們仍沒有逃過我的手去!”
  他說着,臉上罩下了一層陰影,看着十分可怕,就見他仰着臉喃喃道:
  “可恨的孽障……可恨的淮上三子!”
  照夕不由驚問道:“淮上三子……師父……”
  洗老忽地一怔,叱道:“不要多問!”
  照夕心中這時暗暗想道:“師父真是一個令人敬怕的怪人啊!”
  他猜想到,這洗又寒本身定有一件極為隱痛的事情,不為外人所知。可是,因為師
  父曾經關照過他不可猜疑,所以管照夕一想到這裏,忙岔了過去。
  洗又寒這時已把簿子收好,又用黑布包紮了起來,他目光灼灼地註視在照夕臉上,
  半晌纔道:“你那兩個師兄,雖是隨我多年,學成了一身難得的本事;可是到底限於根
  骨,未能登峰造極……他們死了之後,我也就失去了傳人。”
  他嘆息了一聲,看了管照夕一眼道:“這多少年以來,我因收徒灰心,差一點兒死
  在了徒弟之手,所以抱定寧可把一身絶技失傳,也决不再收一個徒弟了……”說到此,
  他頓了一下又道:“自從你一來此,我已猜出你安有拜師之心,衹是一來我已下定决心
  不再收徒,再者我取徒條件太苛責……也不知你是否有此資格……”
  他微微一笑道:
  “這幾個月以來,你固然是在天天留意我,可是我又何嘗不在天天註意你?”
  說到此,照夕不由臉色一紅,洗老笑了笑,又接着說下去道:
  “經我仔細觀察的結果,你質稟、根骨、智慧無不是上上之材,我的心就有些動
  了。”
  管照夕不由暗自欣喜,洗老白眉微皺,又道:
  “後來又見你誠心可感;而且我為試你是否貪財,故意遺落珠袋在外,你居然見財
  不昧,誠心難得!”
  說着他又獰笑了一下道:“當時如果你一時貪心,可就為你自己造下了殺身大禍
  了!”
  照夕嚇得直打冷顫,洗又寒又接下去道:
  “也就是因為以上幾點,所以我纔饒你不死,竟破格收你入我門下,在你來說,確
  實福緣不小!”
  他冷笑了一聲又道:“這是因為特殊的事故,纔迫使我洗又寒來此窮途,否則青海
  天沙嶺冷心軒,和江南十二道臺,那種勢派和今日又自天壤不同了!”
  他像是有無限地感慨,長吁了一口氣,那瘦癯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回憶,這一霎,
  在他臉上的皺紋裏,蕩漾着悲痛、憤怒和仇恨。
  管照夕衹是靜靜地聽着,不敢多岔一句,可是聽到此,實在又忍不住,不由問道:
  “師父為何不回去呢?”
  洗又寒冷峻的目光掃視了他一眼,嘿嘿冷笑了幾聲,低頭自語道:
  “總有一天,我會回去的。”
  他突然正色道:“今天我對你說的任何話,你都不許對外人泄露一字,否則……”
  照夕打了一個冷戰,連連點頭道:
  “你老人傢放心,弟子一定守口如瓶。”
  洗老笑了笑道:“我倒不是怕你說,衹怕你說出來之後,我又要多殺一個人了!”
  類似這種的話,真是句句令照夕心驚肉跳,他連連地答應着,洗老又道:
  “還有一點,以後你在人前,不可叫我師父,仍稱我洗老就是……至於練功也不必
  過急,我自會慢慢授你的。”
  照夕又連連稱是,洗老提起一把砂壺,倒了兩杯白水,道:
  “你喝水!”
  照夕恭恭敬敬地端過了一杯,就口呷着,這時洗老完全回覆了平靜的態度,他走了
  一轉,回過頭來問道:“你以前練過功夫沒有?”
  照夕搖了搖頭道:“沒有,什麽功夫也沒練過。”
  “好!好!最好是沒有練過。”
  他眨了一下眸子道:“中國技擊之術,可分為內、外兩派,其實殊途同歸,其理則
  一。”
  “內傢開派為武當,創自宋徽宗時之武當道士張三豐,他的原理是由內往外,先以
  養氣而後則動以拳掌,講究的是十八字秘訣……”
  照夕不由聽入了迷,洗老咳了一聲又道:
  “這武當派動手講究狠,所謂‘犯者立僕’,外表上看來,凡屬於內傢一脈者,永
  遠是一派斯文,看不出有何異狀。可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如觸我,力隨意施……
  我本身內力,大部分是脫胎於此派的。”
  照夕不由點了點頭,洗老又皺着眉道:
  “所謂外傢派者,始自魏時之達摩禪師,也就是今日之少林,他們是由外往裏練,
  可是不論內、外哪一傢,都是最註意於內功吐納一道……”
  他眯着眼睛笑了笑道:“為師我六十年來,浸淫吐納一道,卻又收到‘澄波返渡’
  之功,這自然非你如今所能想得到的。不過,我準備第一步,就讓你由‘吐納’上着手
  去練,我有幾種厲害的手法,至今仍可說是絶步武林,衹是要看你是否有此造化了。”
  照夕不由極為神註,當時點了點頭道:
  “衹要師父肯傳授,弟子定下苦功夫鍛煉,决不令你老人傢失望。”
  洗又寒閃閃的瞳子註定在照夕臉上,笑了笑道:
  “但願如此!”
  他又笑了笑道:“跟我學功夫,可是最苦的……我不像一般人一樣衹練子午二時,
  有時候卻要練下夜去!”
  照夕這時連連點頭道:“弟子願意受苦。”
  洗又寒笑了笑,一揮手道:“那麽你先回去,午夜再來。”
  照夕忙躬身行禮,轉身回房而去。
  時間真快,轉眼之間已是三度寒暑,而平靜的日子,從表面上看起來,似乎仍然是
  和從前一樣。
  可是誰又知道,那個沒有人註意的少年書生,卻強大了。
  三年來,管照夕跟着這個奇怪的師父,學了一身驚人的功夫。
  他這種不分日夜地苦練,有時候,連洗又寒都頗為驚訝,因為這個弟子的成就,簡
  直是太驚人了,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而更令洗老滿意的是,這管照夕果然除了隨自己練功夫以外,別的事,是任什麽也
  不管不問。這一對奇怪的師生,居然這樣地相處了下去。
  照夕到了今天,對洗老一切仍是一個迷,雖然他和這個師父相處了三年,可是他對
  洗老的一切,知道得太少了,同時他並不想多知道。
  可是有一件事,卻令他始終懷疑,因為洗老的行動太怪了,他總像是在逃躲着什麽
  似的。這幾年以來,他衹是去“白雲寺”走走,別處哪裏也不去,可是時時見他長吁短
  嘆。
  而更有一件事令他吃驚,洗老本身有一種極為離奇的怪病,這病差不多五十天發作
  一次,每發一次總是要數日方纔復元。
  而發作之前,洗老總是有預感,他一個人遠遠地出門,總是要十天半月纔回來。
  他對照夕說他是去一個朋友處治病,可是他從不告訴他是什麽病,要怎麽醫治。照
  夕衹知道是一種怪病,卻不知如何個怪法;而老人的功力,尤其是他獨有的一種功夫
  “血神子”,更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血神子”是一種怪異的內傢掌力,運用之時,衹需長吸一口氣,凝氣於掌,右手
  立刻暴漲如箕,而且赤紅似血一般。
  這種掌力發出時有紅霧少許,可在五十步之內,製人於死命!
  照夕親眼見老人,用這種掌力試打過一隻花豹,那豹子全身腫脹而死!
  管照夕對師父這一手功夫,極為嚮往,可是洗老卻不肯傳他,每一次告訴他,總是
  說不到時候,照夕也就不敢多求了。
  洗老的功夫極為混雜,差不多的傢數,他都精一點,尤其是傳授照夕的方法特別,
  有些方法,真是照夕作夢也夢不到的。
  可是不可否認的,這三年來,管照夕在老人的悉心教導之下,有了驚人的長進,他
  的收益,是一般人八十年也難學到的。
  這一日清晨,照夕在鬆坪行完吐納之術,返回住宅,卻見洗老正自一山澗中,縱躍
  如飛而上,管照夕忙也縱身迎了過去,見老人面有喜色,不由叫了聲:
  “師父!你上哪裏去了?”
  洗老笑道:“來,照夕!我正要找你。”
  照夕很少見他面有笑容,不由很奇怪,問道:
  “什麽事你老人傢如此高興?”
  洗老端祥了他一會兒,正色道:“這三年來,你確實有我意料不到的進步,你的長
  進,就是你那兩個師兄在世,也是很難和你比的。”
  照夕不由垂首道:
  “謝謝師父誇贊,衹是弟子總覺得還不夠。”
  洗老點了點頭道:“不錯,這也是我今天來找你的理由。”
  照夕不由大喜,脫口道:“師父莫非要傳我一手新的功夫麽?”
  洗老冷笑了一聲道:“豈止是一套新的功夫!這功夫簡直是你夢想不到的,而且也
  是你的造化。”
  照夕不由一怔道:“這是一套什麽功夫?”
  洗老嘿嘿一笑道:“武學一道,實是微妙,所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如想在武林
  之中,占一席之地,你必須要有一手絶技,我是說有一手衆人不會也不知如何練的功
  夫。”
  照夕點了點頭,洗老眉頭深皺道:
  “這幾年來由於你功力長進過甚,很令我驚喜,我也考慮到傳你一手功夫;可是,
  總是沒有適合你練的,今日想不到,卻為我無意中發現了。”
  照夕不由又驚又喜,正要說話,洗老已轉身道:
  “來!你隨我來!”
  說着一路直嚮一處山澗下飛墜了下去,管照夕也緊緊後隨着縱身而下。
  卻見這雖是一處山澗,可是澗內雜花異草,到處都是,蜂蝶成群;尤其是松樹成林,
  高可遮天,是一處極佳地方。
  洗老邊行邊道:“我來此已逾十栽,竟沒有發現這地方,真是奇怪了!”
  照夕也甚奇怪,忽見師父倏地縱身躍上一株大鬆,回身點手道:“你也來!”
  照夕忙跟縱而上,他身子纔一上樹,耳中已聽到一片“嗡嗡”之聲,同時目光之中,
  已見無數黑蜂由當空左近穿行飛鳴着。
  照夕不由一皺眉道:“這裏怎會有這麽多蜂子?”
  洗老倏地用手一指道:“你看!”
  照夕順其手指處一看,就在身前不遠一棵大古鬆枝椏之間,有一個極大的蜂巢,嗡
  嗡之聲,震得兩耳陣陣發麻!
  照夕心中雖吃一驚,可是仍不明師父意思,當時轉過身道:“這不是一個大蜂巢
  麽?”
  洗老這時目光註視着蜂巢,聞言點了點頭道:“這正是……”
  他回過頭來對着照夕道:
  “這是一個大墨蜂的蜂巢。”
  照夕看着天空嗡嗡的墨蜂道:“什麽是墨蜂?”
  洗老哼了一聲道:“這是一種極為稀有的蜂類,想不到這裏出現這麽多!”
  照夕皺眉道:“師父方纔說練一種特別的功夫,莫非與這些墨蜂有關係麽?”
  洗老哼了一聲道:“我如今年歲已老,血氣也不如少年人那麽容易恢復了,所以這
  種功夫,你倒能練!”
  他說着眨了一下眼道:“衹是你要受些痛苦就是了,好在你如今內功已有很好的根
  基,倒不怕傷了元氣!”
  他說着倏地伸出了一隻手來,就有兩三衹墨蜂落嚮了他的掌中。
  那墨蜂在他掌心欲飛不起,紛紛振翅打轉,最後更掉尾往他掌心上刺來!
  洗老咬着牙,連連冷笑道:“我就是怕你們不刺我……愈多愈好……”
  那三衹大蜂刺了數十下,眼見洗老一隻瘦手腫了起來,他纔一振手,那三衹墨蜂卻
  掉在了地上。
  照夕不由大驚道:“師父這是何苦?”
  洗老呵呵大笑道:“這正是我要你練的功夫!”
  他用手往地上一指,再看那三衹墨蜂,卻衹能在地上爬來爬去,雖舉翅亦飛不起了。
  照夕不由驚異道:“師父莫非以內力傷了它們麽?”
  洗老註視着地下,慢慢搖了搖頭道:“我何嘗是傷了它們,衹是它們全身精力已失,
  衹怕是活不成了!”
  說着蹲下身來,用手再撥弄了一下,那三衹墨蜂果然就不動了,他訥訥道:
  “怎麽樣?死了吧!”
  然後他回過臉來笑道:“這種墨蜂最毒,它卻不知本身精力有限,而每刺人一下,
  就要消耗不少精力,是以,我雖不殺它們,它們也活不成了!”
  照夕衹是怔怔地聽着,驚心不已,就見洗老微笑着站起,雙手搓揉道:
  “它們身上的精力,現在全在這掌上了,對我是大有好處。”
  照夕不由驚道:“難道這墨蜂身上沒有毒麽?”
  洗老冷笑一聲道:“誰說沒有?衹怕這毒更厲害呢!”
  他看了照夕一眼,微微點着頭道:
  “蜂刺時,毒汁順血而下,這時卻要以內功暗鎖全身血穴,尤其不可令毒攻心!”
  他笑了笑又道:“有一種極普通的毛衣草,這裏也多得是,衹需用它的汁全身遍擦,
  一個時辰之後,蜂毒盡去,那麽留在體內的衹有那墨蜂的精力了。”
  照夕不由暗暗驚心,洗老說着話,四處找了找,隨手摘下了幾株圓形的草葉。
  這種草葉,如指甲般圓圓小小的,其上還有些細毛,洗老摘在手中,在那衹腫掌之
  上,連連搓揉。這種毛衣草漿汁極多,流出一種白色的濃汁,洗老把這衹手擦滿之後.
  嘻嘻一笑道:“如此,一個時辰之後,腫自然也就消了。”
  照夕不由張大了眼睛,像是聽神話一般的仔細聽着,洗老隨手把這毛衣草丟到了一
  邊,道:“從明天開始,你天天來此如法苦練,衹需半年之後,你就可看出,這種墨蜂
  對你的補益及好處了!”
  管照夕打了個冷顫道:“可是如果這種毛衣草要是沒有了呢?”
  洗老搖頭一笑道:“方纔我已看過了,漫山遍野全是,你一輩子也用不完!”
  照夕一時又怕又喜,洗老卻又道:“你初練之時,可伸一臂,一日之後,可出二臂,
  再後不妨全身。”
  照夕聽來已夠嚇人了,洗老笑了笑道:
  “練時,可以皮帽,遮住面部,下着皮褲就無妨了。我們回去吧!”
  說着轉身而去,照夕跟了出來,洗老似頗感慨地嘆了一聲道:
  “要是數十年前,我有此機緣,今日造詣當更不止此了,衹是我因練了那‘血神
  子’,對此功卻有如水火而不能相融了,可惜之至!”
  說罷,尚自連連搖首不已。
  管照夕這時邊走邊思,師父可真是一個怪人,他所教練的一些功夫,無不是聞都未
  聞過的怪理論,就拿這種墨蜂來說,也是駭人聽聞的玩意。
  他邊走邊想:“反正師父這麽關照我,我照練就是。”
  他想着一路低頭而行,洗老這時伸出手來道:
  “如何?你看腫消了吧!這是因為我內功高深,自然驅毒要快,要是你來,非一個
  時辰之後纔見功!”
  照夕再看他手,果然已恢復如前,心中不勝驚異,不由連連點頭道:
  “如此弟子明日試它一試。”
  自此以後,管照夕就日日依言,前往那鬆洞之中,引蜂刺體,待腫漲後,纔采那毛
  衣草,以之擦體,果然腫就消了。
  他起先衹是一臂,隨後二臂,最後全身,雖吃了極大的痛苦,可是竟有想象不到的
  好處。不知不覺之間,內功、內力、輕功提氣各方面,都比半年之前,少說也增加了一
  倍有餘。
  他因心懷惻隱之心,不忍令蜂群精盡而亡,所以每次衹讓它們刺數下,就放它們飛
  回,另換一批再行動。如此蜂既無害,他本身卻有了更大的長進。
  這期間,那洗老卻是連連外出走動,有時十天半月回來一次,歸時匆匆察考他一下
  功力,總是贊賞有加。照夕也因有了方法,所以也不必天天要師父在他身旁,無形中,
  就等於照夕獨自苦練了。
  這一日照夕又按時來到鬆澗,把衣服脫下,往草地上一躺,再由一小瓶中,倒出些
  蜂蜜,遍擦全身,就有無數墨蜂紛紛落在了他身上。
  他方欲以內功,把衆蜂吸住,好令它們性急之下用針投刺,不想這時耳中卻聽到咦
  的一聲道:“哎呀!不得了囉!”
  聲調細柔,分明女子,照夕不由大吃了一驚,略一失神,群蜂已離體而去。
  他忙自挺身躍起,卻見松樹之後,慢慢走出一個少女,這少女修長的身材,身着一
  身紫衣,尤其是一雙眼睛,水汪汪透着無限驚恐之色,她張大了眼睛道:
  “你……你被蜂子刺了麽?”
  照夕這時因沒穿衣服,不由又羞又急,忙用雙手把身子抱住,一時羞得臉色通紅,
  連連點道:“是……是……”
  纔說到此,就見那少女猛然縱身撲了過來,照夕方要拿起衣服躲開,那少女卻尖叫
  了聲:“傻瓜!不要跑啊!”
  照夕不由一怔,抖聲道:“你……是誰?你要幹什麽?”
  那少女似乎頗為關心的皺着一雙秀眉,滿臉焦急關心之色,她比着手勢道:
  “快坐下,快坐下……先不要管我是誰!”
  照夕怔了一下,心想:“她到底想幹什麽?”
  想着見一邊有一塊大石,忙坐了下來,訥訥道:“姑娘……你要做什麽?”
  少女這時匆匆把背在背後的一個小籃子放在地下,嬌聲問道:
  “是我們的蜂子刺了你。”
  照夕心中一動,暗忖:
  “啊!原來這墨蜂,是有人養的呀!”
  這麽一想,自然不願照實說出,衹傻傻地點了點頭道:“是的。”
  少女這時走到照夕身前,輕輕彎下了腰,仔細看着照夕身上,口中嘖嘖連聲道:
  “真可憐……刺得這麽厲害。哎呀!你這人怎麽惹了它們了?”
  照夕此時近看這少女,大約有十八九歲的年歲,長身玉立,頭上青絲輓了兩個發髻,
  體態極為婀娜,身後還係着一口長劍,飄着杏黃的劍穗子。
  她轉着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滿臉痛惜關心之容,尤其是照夕僅穿一條短褲,光着身
  子,她竟忘了避羞,管照夕紅着臉點了點頭道:
  “不要緊……不太重。”
  少女翻了一下那雙長長睫毛的眸子道:
  “不要緊?你知道什麽喲!今天要不是遇到我,恐怕你命都沒有了!”
  照夕搖了搖頭道:“不會,我每天……”
  說到這裏,忽然想到,這種事情,怎可隨便對人傢說?衹好臨時把話停住,一時偏
  又找不到什麽說的,衹把一雙俊目看着這少女。
  那女孩這時匆匆由地上小籃裏,拿出一個瓷瓶,內中盛着半瓶白色濃汁,倒出了些
  在手上。忽然她臉色一紅,退後了一步,把瓶子往照夕手上一遞道:
  “你自己擦……要揉一揉。”
  照夕這時真想笑,可是看見這少女那種關心害怕的樣子,他又笑不出來,人傢是一
  番好意,他也不便拒絶,當時小心地把瓶子接了過來,道了聲:“謝謝姑娘……”
  他由瓶中倒出了一些在手上,在鼻上聞了聞,纔知道原來就是那種毛衣草的汁液,
  衹不過比那個濃些罷了。他慢慢在身上擦着。
  這少女始終皺着兩彎秀眉,似乎比他還要痛的樣子,照夕擦完之後,把瓶子還給她
  又說了聲:“謝謝!”
  這女孩臉上纔算露出了一些笑容,小小的嘴巴往兩邊微微分着嘴角,露出又白又亮
  的牙齒,她問照夕道:“痛不痛?”
  照夕自從離開江雪勤後,從來沒見過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尤其像眼前這女孩的姿色,
  已深深地把他吸引住了,他覺得這女孩太美了。
  當時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這少女不由抿嘴一笑道:
  “原來你也知道痛呀,我方纔看你那樣子,就好像沒事一樣的。”
  她說着不由又微微皺了一下眉道:“現在好些了麽?”
  照夕笑了笑道:“好些了。”
  少女把小瓶子又放回籃中,她這時纔開始細細朝着照夕臉上看了看,她臉上立刻顯
  出一些紅暈,照夕不由也臉紅了一下,少女卻把身子背了過去道:
  “你把衣服穿上……我不看你。”
  “你早都看過了,還說什麽不看我?”
  想着也顧不得身上發粘,忙把衣服穿上了,少女慢慢回過身來,照夕窘笑道:
  “謝謝姑娘……”
  他說着方轉身欲去.那姑娘卻嬌聲道:
  “喂!你回……來!”
  照夕回過身來,怔了一下道:“姑娘還有事麽?”
  少女臉色一紅道:“你姓什麽?這地方我常常來,怎麽從來沒有看見過你呢?”
  照夕彎腰笑道:“我姓管,這地方我也常常來,也沒有見過姑娘。”
  少女臉色一紅,白了照夕一眼,她輕輕說了聲:“油嘴……”聲音很低。
  照夕這時也反問道:“還沒請教芳名,來此何貴幹?怎麽這些墨蜂是你們養的呢?”
  少女微微一笑道:“你竟也知道這些蜂子是墨蜂,倒是難得。”
  她扭臉看了那蜂巢一下,微微皺眉道:“這蜂子是師父養的,已有十年了,每日我
  都來此采蜜一次,這一次想不到碰到了你……你怎會不穿衣服呢?”
  照夕不由笑了笑,掩飾了一下他臉上不自然的神色,道:“這附近有個水潭,我每
  天都來遊泳,卻不知會惹上了它們,幸虧你來救我,要不然我恐怕……”
  少女格格一笑,她揚了一下秀眉道:“你這人怪有意思的……”
  說着忽然又頓了頓,想是在生人之前,這句話說得有點太冒失了,她眨了一下眸子
  道:
  “你大概也練過些武藝吧?”
  照夕本來很少跟女孩子談話的,尤其因為師父又管得太緊,今天也湊巧洗老外出未
  歸,照夕不由膽子大了一點,再說這姑娘實在很風趣,一時他也就不想走了。
  他點了點頭道:“我會一點。”
  少女似乎很開心,她又問:
  “你傢離這裏遠不遠?”
  照夕用手往山那邊一指道:“不遠,就在蒼前嶺。”
  少女點了點頭,她低下頭,一隻手扭着那件紫色的裙邊,照夕遂笑道:
  “你一個人,如何能到那蜂巢之中去取蜜呢?”
  少女擡了一下眸子,抿嘴一笑道:“所以我纔請你幫我一下……不過……”
  她又皺了一下眉道:“不過你身上傷未好,恐怕不大方便吧?”
  照夕這時不知不覺已為少女風采深深吸引住了,當時竟搖了搖頭道:
  “沒有關係.我幫幫你就是了。”
  這女孩喜得拍了一下手道:“你真好,衹是你不痛了麽?”
  照夕笑了笑,道:“不怎麽痛了,還要謝謝你的藥。”
  他看了那大蜂巢一下,劍後微軒道:“這蜜如何采呢?”
  少女這時想了想道:“其實你也不要幫什麽忙,衹請你替我趕一趕蜂子就是了。”
  她說着由竹籃內,拿出一條很長的白綢子。順手在一邊折了一根長長的樹枝,把那
  塊白綢子一邊係在了樹枝頂尖,然後又由籃子內拿出了一個小瓶子。內中是一種紅色液
  體,她笑了笑道:“這是牡丹花神,衹要灑在綢子上一些就夠了。”
  這突然出現的少女,就像一朵山中的玫瑰花似的,那麽嬌豔,那麽迷人,管照夕不
  知不覺,已對她發生了深厚的興趣。此時見她把那一瓶紅色液體,慢慢往白綢子上灑去,
  不由翻着眼睛道:“這是做什麽用的?”
  少女看了他一眼,道:“這是一瓶玫瑰精,衹要灑一點就夠了,香得刺鼻子!”說
  着還扇着小手,聳了一下鼻尖。
  照夕皺着眉道:“刺鼻子?”
  少女不由翻了一下眸子,以為他是逗自己開心,不由低笑嗔道:
  “討厭!”
  照夕見她這種輕顰淺笑,更添無限嬌媚,尤其是前額上那幾縷散亂的發絲,小風吹
  來,吹得它彎彎的,逗人憐愛已極。
  那種欲羞還笑,欲笑還顰的神采,令照夕仿佛又回到了昔日江雪勤的身邊;而雪勤
  以及這個不知姓名的少女,她們總似有很多地方相像。
  管照夕數年來兢兢於練功,可謂念無及它,而今日一旦遇到了這可人的姑娘,輕顰
  淺笑之中,不禁有些飄然之感。
  假如說陶醉也是一種“快感”的話,那麽管照夕此刻正沉迷在極度的快感之中。
  他癡癡地看着她,那發亮的牙齒,大而有神的眸子,白中透紅的皮膚……
  他想到了古人的一首詩:
  “由來閨色玉光寒,晝視常疑日下看……”
  這兩句詩此時拿來點綴這個姑娘,可謂十分恰當了,少女這時收起了小瓶子,纔發
  現照夕怔怔地看着自己,不由低下了頭。
  她嘴角動了動,本想笑,可是又帶着幾分矜持翻着那雙大眼睛,應該形容它是“剪
  水雙瞳”,她微微搖晃了一下身子哼道:“你看什麽嗎?不來了……”
  照夕這纔大夢初醒似的驚醒過來,也不禁俊臉一紅,趕忙笑道:
  “我……姑娘弄好了麽?”
  少女嘟着小嘴,淺笑着,看着係好的綢帶,那是一種女孩兒傢的做作。
  當她們發覺情緒過於“熱情”或是“上升”時,本能的有一種掩飾,要使自己順應
  和自然。
  現在這個女孩就是這樣的,她用小蠻靴輕輕挑動了地下一粒石子,嘴角微微上彎着,
  道:“你老是這麽看人傢,你到底想些什麽呢?”
  照夕不慣說謊,而這女孩直率的語句,單刀直入地刺了進來,他紅着臉,半笑道:
  “想不到會認識你……我住在這裏已快四年了,就沒見過一個漂亮的姑娘……想不
  到……”
  少女瞟了他一眼,臉上有點紅,可是女孩子傢,有時候卻情願以“羞澀”來換取一
  兩句適當的贊語,因此她眨動了一下長長的睫毛道:
  “想不到什麽呢?”
  她想笑,可是她仍然抿着嘴,仿佛一笑出來,就顯得有點“明知故問”了。
  照夕看了她一眼,心說:“這小丫頭真會逗人,非逼着我紅臉不可!”
  當時嘆了一聲,低眉下視,道:“想不到會遇到了你!”
  少女皺了一下眉毛,嬌聲道:“我怎麽樣呢?你說呀!”
  照夕擡起了頭,訥訥道:“你……很美……”
  女孩眸子眨了一下,紅暈和笑容同時涌上了她那吹彈得破的小臉蛋上,她心中鬆了
  一口氣,仿佛是在說:“到底你還是說出來了。”
  當靜下來的時候,我偶然也會分析到少女的個性和脾氣,我覺得實在很微妙,我們
  常常會錯覺女孩子是非常害羞的,這也並非不對。不過我以為,她們衹是在很豪爽直率
  的男孩面前害羞的,如果她們遇到一個本身就有些“害羞”的男孩時,那麽有時候,她
  們卻不十分害羞了。
  這女孩轉動了一下眸子,而照夕那滾動的眼波,就像兩股電流似的,在她臉上看看。
  她不得不把眼光降低了一下,看到照夕那零亂不整的衣服,覺得也不是好的瀏覽之處,
  隨着又移開了。
  照夕拉了一下衣服,尷尬地道:“我說的是真的!”
  少女笑了笑,擡起頭道:“我也沒問你是真是假……”
  照夕不由臉又一紅,道:“方纔我問你的名字,你還沒告訴我呢!”
  女孩用手把前額的亂發,往上掠了一下道:“我叫丁裳!”
  然後她臉又紅了一下,遂斜眼小聲道:“你呢?”
  照夕把自己名字說了,這時東方已出現了紅霞,太陽已快出來了,丁裳忽然啊呀一
  聲道:“我真糊塗,光顧和你說話,竟忘了師父還在等着我呢!她不駡死我纔怪!”
  她說着話,倒像是真的急了,匆匆把那捆好綢帶子的樹枝遞與照夕道:
  “你快幫幫我吧!”
  照夕也忙站了起來,接過了那樹枝,往上搖了搖道:
  “是這樣嗎?”
  丁裳點了點頭道:“對了,可是你千萬記住手不能停,手一停它們可就要下來刺你
  了!”
  照夕連連點頭道:“我知道啦!你呢?”
  這時丁裳已由籃內取出一件黑色軟皮衣褲,匆匆穿了起來,話像是一個大猴子,她
  紅着臉笑了笑道:“你別淨看着我,要是蜂子刺了我的手,我可怪你!”
  照夕笑了笑道:“不會!不會!”
  說着把那長枝舉了起來,果然有少數墨蜂飛來,數目一多,嗡嗡之聲就大了,眼見
  那大蜂巢之中,“轟”的一下,彌天蓋地地飛來一片黑雲,圍着照夕的白綢轉來轉去。
  照夕雖是日日身受蜂刺,可是那頂多也不過百十黑蜂,哪裏見過這種陣勢,不由嚇
  得啊了一聲。
  丁裳這時正一手提籃,一手提着一柄晶光四射的小鑽子,方要縱上蜂巢,聞聲回頭
  一看,不由格格笑道:“傻子!你不用害怕,衹要你手不停,保險它們不會飛下來刺你
  的。”
  照夕衹好雙手用力地搖着,一面笑道:
  “這玩意倒蠻好玩呢!你怎麽想出來的?”
  丁裳這時身形微矮,猛一長身,已用“金鯉探波”的輕功絶技,躍到了那大蜂巢的
  面前。
  衹見她用手中的鑽子,嚮前一按一撥,已開了一個大可進人的穴門。
  照夕這時不由頗為驚異,心想:
  “原來這蜂巢也是她們預先特製的呢!”
  想着,丁裳已彎身鑽了進去,仍有不少黑蜂撲着她身上飛。
  可是她那件看來雖不十分厚的衣裳,卻是不怕蜂刺,衹是她卻機靈地防着她的臉面
  和手,因為這兩個地方是露在外面的!
  照夕口中叫着小心,丁裳回頭笑道:“知道了!”
  說着就爬進去了,照夕這邊仍是加緊搖動着,那漫天的墨蜂衹管嗡嗡地振着翅膀,
  嚮那散着奇香的綢帶了上偎去,可是它們始終也沒辦法往綢面上落腳,衹管不停地飛着
  涌着。
  看過去,就似一大片黑雲,圍着一條匹練似的長虹,煞是美觀!
  約有盞茶時間,丁裳已由巢內探身而出,她飛快地在四面縱着,把跟隨她的少數墨
  蜂擺脫了,纔一路縱馳到了照夕身前,笑嘻嘻地道:
  “你就緊搖吧!衹要你不怕纍!”
  照夕聞言臉一紅,方要停手,丁裳忽然驚叫道:
  “不要停!用力丟出去,再用力!”
  照夕聞言,力貫右臂,一聲長嘯,單臂一振,這條長枝,連着丈許的綢帶,就如同
  一支箭似的,直穿出了百丈之外。
  那漫天的蜜蜂,“轟”地一聲,齊嚮那擲出的綢帶追了上去。
  霎時之間,已消失淨盡,照夕不由感慨地笑了笑道:
  “真好玩!”
  不想這時那丁裳卻睜着一雙大眸子看着他,臉上帶出一種極為欽佩的表情,道:
  “看不出,你有這麽大的力量。真嚇人!”
  照夕不由紅着臉笑了笑,他搓着手道:“哪裏……”
  丁裳一躍至前道:“真的,有一次我和師叔來采蜜,他用盡了力量,還沒你丟得遠
  呢!你力量真不小!”
  照夕心中不由歡喜十分,他笑了笑道:
  “我還沒有用出全力呢!要不然丟得更遠。”
  丁裳這時就像審察怪物似的,仔細盯着他看,半天才眨着眼笑道:
  “你這人真了不起……”
  照夕這時笑着看了看她,衹見她全身上下都是粘粘的蜂蜜,不由問她道:
  “你采了蜜沒有?”
  丁裳這時把籃上的布掀開,笑道:“你看!”
  照夕這時往其籃中一看,衹見籃中全是如同黃臘似的濃蜜,同時鼻中已可嗅到陣陣
  清芳,丁裳眯着眼睛笑問道:“你要不要嘗嘗?”
  照夕以手指沾了些,放在嘴中一嘗,不由猛力的往外啐了一口道:
  “好苦!”
  丁裳不禁格格地笑了出來,直笑得前俯後仰,照夕不由又氣又笑道:
  “這有什麽好笑的?”
  丁裳忍着笑道:“怎麽不好笑?誰叫你饞嘴的,你以為這是普通的蜂蜜嗎?”
  照夕奇怪道:“為什麽它是苦的呢?”
  丁裳笑眯眯地道:“並不是苦,衹不過是太甜了罷了,其實少取一點,用水衝開,
  你再喝,就覺得很可口了。”
  照夕不由點了點頭道:“原來是這麽回事。”
  正在說話之時,忽聽得遠處傳來一片當當之聲,聲音細尖刺耳,丁裳不由一驚道:
  “啊呀!我師父在叫我呢!都是你!我走了!”
  她說着正要轉身而去,此時照夕心中充滿了好奇,暗忖這大雪山上,原來還隱藏着
  她們一對師徒,我倒要看看她師父,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物。
  這麽一想,照夕不由笑道:
  “我也和你一塊去好不好?”
  丁裳這時已經縱出數丈以外,聞言回身笑了笑道:
  “我回去,你幹嘛跟着?”
  照夕不由臉紅道:“我很想見一下你師父,我想她一定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
  丁裳看着他,搖頭一笑道:“她是一個怪人,你還是不要見她為好。”
  照夕這時已走到了她身前,聞言更是驚異道:“為什麽呢?”
  丁裳似乎急着回去,聞言皺着眉,一面搖着頭道:
  “她從來不見生人的,而且最討厭生人,假使她要是知道你和我一塊來的,不但你
  倒黴,我也要跟着你受連累,你又何必呢!”
  照夕不由低下了頭,心想:“聽她這麽說,她師父脾氣,倒和我師父是一個樣子,
  這倒是奇怪!”
  想着不由愈發想見她師父了,當時皺眉道:
  “那麽,我就跟在你後面,你可假作不知就是了。”
  丁裳低頭想了想道:“那要是師父發現了你呢?”
  照夕笑了笑道:“要是令師發現了我,一切由我處理就是了,反正絶對連累不上
  你。”
  丁裳皺了一下眉道:“其實我並不是怕我被連累,而是擔心你。”
  照夕笑了笑道:“那你倒不用管,我衹是想看看你師父,其實並沒什麽別的意思。”
  丁裳略一低頭,然後纔嘆了一聲道:
  “她老人傢已走火入魔達十年了……如今形同一個廢人一般,又有什麽好看的?”
  照夕不禁吃了一驚,當時怔了一下,正想要問問清楚,卻不想,後山又傳來一陣當
  當之聲,似乎比方纔更形緊促!
  丁裳一聽,不禁變色,啊呀了一聲,拔腳就跑,照夕忙追上道:
  “什麽事?什麽事?”
  丁裳花容失色道:“不好!我師父有急事相召,我回去了。再見!”
  她說着倏地腳下加勁,一連幾個縱身,已躍出了十數丈以外。
  管照夕這時心中奇怪萬分,又因聽師父急事相召,不由更是心中存了好奇之心,想
  要看上一看。
  這時丁裳在前飛馳,他也就一聲不哼,用輕功提縱之術,緊緊躡着丁裳身後數丈以
  外,緊逼了下去。
  不多時已翻出了百十丈以外,丁裳突然發現身後有人,猛然轉過身來,皺了一下眉,
  無奈這時雲板之聲又起,較之方纔更急。
  丁裳用力跺了一下腳道:“你……”
  說着又轉過身來跑了,那樣子仿佛是拿他沒有辦法之意。
  照夕也就毫不掩飾的一路隨了下去,這時衹見不遠處楓林內,似在冒着白煙,並像
  是有些紅紅的火光,同時空中傳來陣陣枯焦之味!
  前行的丁裳這時口中已大哭了起來,她大叫道:
  “啊……啊……可憐的師父……怎麽會起火了呢?”
  說着已由一道細小的山路上轉了進去,照夕這時心中也吃了一驚,他由路旁奮力拔
  下來了一株小松樹,撲到了丁裳身前道:
  “姑娘,你不要哭,我來幫你撲火,先把火救滅了纔好。”
  丁裳這時也失去了主張,她一面哭着,一面道:
  “你拔樹幹什麽?”
  照夕皺眉道:“打火呀!”
  這時二人已撲進了起火之處,衹見那起火的地方,卻是在山根之下,由於風嚮,那
  火苗全是吹着捲嚮山根,陣陣濃煙彌天蓋地。雖衹是局部的火勢,可是也看來卻也是驚
  人。
  這時丁裳已哭了起來,她衹圍着這起火之處轉來轉去,卻是無處可人。
  照夕這時不由急道:“你住在哪裏呀?”
  丁裳用手嚮山下指道:“在那裏……都被火圍住了。”
  說着幹脆更是放聲大哭了起來,照夕急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來!我幫着
  你。”
  說着搶動手中小鬆,撲到火堆中,左舞右掄,一時倒給他打滅了不少。
  丁裳見這法子有效,也不哭了,當時放下小籃子,也找了一株小松樹,撲身至前,
  兩株松樹,啪啪嘩嘩,頗具聲勢。
  所幸這時風勢一轉,火勢嚮反方向燒起來,山根處空出了一塊地方,卻為白色的煙
  遮住了。
  丁裳丟下了小樹,一面用手拂着臉上的汗,半哭道:
  “我要過去看看!”
  這時火勢雖小了許多,可是因風嚮的關係,卻嚮着二人立身處捲來。
  照夕不由拉着丁裳道:“你不能過去,火還沒滅。太危險了!”
  丁裳尚還哭着,掙着不依,正在推拉之際,忽聽到一聲冷笑道:“這火,是你們打
  滅的麽?”
  二人不由忙一轉身,這纔見有三個人站在身側不遠。
  這三人一高兩矮,都穿着半灰不白的長衫,長衫下襬,都拉起來掖在腰帶上,歲數
  都不小了。
  三人之中,身材高的人,歲數有六十多了,一條花白的小辮子,盤在脖子上,兩袖
  高高捲起,正是他在嚮二人發話。
  尤其怪的是,三人背後都背着一個圓筒一樣的東西,用青布包着筒子,一端尚有拉
  手。其中一人,尚不時彎腰,用手拉着,發出叭叭之聲,同時由筒子內射出一枚枚通紅
  的火彈子。
  這種火彈是以硫磺製成,一落下地,立刻火星飛濺,碰着什麽馬上就可燒起來。
  二人不由一怔,丁裳立刻大怒道:
  “你們三個人是哪來的?為什麽放火……我師父她老人傢還在裏面,你們不知道
  呀!”
  那身高的老人哈哈一陣大笑,遂道:
  “她要不在裏面,我們還不燒呢!”
  說着猛一晃身,已躥到二人身前,厲叱道:
  “你們還不閃開,否則大爺火了,連你們兩個小東西也給燒了!”
  說着猛然嚮丁裳一掌推去,丁裳這時一聽,這三人原來是有心嚮師父下毒手的,不
  由又驚又怒,當時尖叱了聲:“你們好大的膽子,我和你們三個鬼賊拼了!”
  說着一閃身,已躲開了老人一掌,同時嬌軀下塌,猛然雙掌齊出,用“排山運掌”
  的掌力,直嚮這高個老人當胸劈去!
  這時那兩個矮子,見同伴居然打了起來,不由各自呼叫了一聲,一齊朝丁裳撲去。
  照夕這時既憂心那火勢未滅,更為丁裳着急,此時見三人齊嚮丁裳下手,不由把手
  中小鬆枝往一邊一丟,大吼了聲:“姑娘閃開了!”
  這時丁裳已為後來二矮之一,一掌傷了右腿,踉蹌出了五六步之外,此時聞聲,忙
  嚮一邊拼命一縱,照夕已躥至三人身前,用手一指三人道:
  “你們三個是幹什麽的?為什麽放火?說!”
  三人見少年這一聲吼,真個是山搖地動,不由俱是大吃了一驚,當時已為照夕先聲
  所奪!
  那高個子冷笑一聲道:“你是幹什麽的?莫非你也想死麽?”
  那二矮之一也挺了一下胸道:“娘的!小雜種,你也要管閑事嗎?”
  照夕冷笑了一聲,使他自己不解的是,這一剎那,他竟會覺得全身血管都暴漲了起
  來,同時兩掌掌心,陣陣發癢,直癢得連連互搓着。
  他抖聲道:“你們不要跑,我來對付你們!”
  正巧三人之中,已有一人不耐,騰身而來,在空中施一口劍,直嚮照夕咽喉上點來。
  丁裳這時驚叫道:“當心!”
  可是管照夕喉中,已發出了一聲連他自己平時也不知道的聲音,那聲音極為尖厲,
  如同夜梟也似,隨着他這聲尖吼同時,右掌已張開如箕,猛的嚮當空擊去。
  衹聽見一聲慘叫,那空中撲來的人,已如同一個彈珠似的,倏地彈了起來,跟着
  “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下,衆人低頭看時,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這種掌力發出後,自己也大大吃了一驚,他做夢也不知道竟會有這種功力,當下
  怔了一下!
  同一霎時,似有一種聲音,在他腦子裏繼續喊道:
  “殺得好!殺得好!還有兩個,也把他們幹掉了吧!”
  那一旁一高一矮二人,這時見狀,臉都嚇白了,忽見那高個老人,倏地大吼道:
  “並肩子!快爬開,這是‘蜂人掌’,慢了就沒命了!”
  那矮子一聽,面無人色,二話不說,轉身就跑!可是這時照夕,就如同一隻出籠的
  猛虎一般,他狂笑了一聲道:
  “朋友!你們還想走麽,這火場也就是你們二人埋骨的地方!”
  說話之間衹見他雙目一張,厲叱道:“回來!”
  倏地雙掌平着嚮外一推,十指箕張,說也奇怪,那一高一矮二人,本已跑出了丈許,
  竟似突遇阻力,不由震了一下,轉過身來。
  這時二人嚇得一陣顫抖,那高個老人發抖着道:
  “小朋友……你掌下留情……留情!”
  要按平日性情,照夕萬無再殺害他二人之心,可是這時他那發癢的掌心,真恨不能
  立殺二人而後已,同時也不知一種什麽力,倏地起自丹田,貫之全身,他竟是再也控製
  不了。
  當時他撲前了一步,又是一聲怪嘯道:“去!”
  說着掌心嚮外一推,力發掌心,這一雙掌心嚮外一展,衹聽見兩聲慘叫,再看二人,
  早已橫屍丈許以外!
  同時,二人身上硫磺火筒也爆開了,熊熊的火,燃燒着兩具屍體,一陣腥焦之氣隨
  風四散。
  這種手法可謂是快到了傢,三人霎那之間,俱已各自橫屍就野。
  照夕那沸騰着的熱血,也不禁慢慢的涼了下來,那雙掌心也不再感到發癢了,他微
  微笑了笑道:“你們總該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那一邊看着的丁裳,這時張大了眼睛,幾乎都要嚇呆了。她真沒見過這麽厲害的掌
  力,同時照夕殺人時的那種厲雷之聲,也令她膽戰心驚。
  她癡癡的看着照夕,正要說什麽,照夕重拾起了地上的那棵小松樹道:
  “你還不幫着救火,你師父要燒死了!”
  丁裳這時纔想起,當時又直想哭,由於那火勢已轉了方向,所以二人衹要把附近的
  殘火打滅了也就行了。那轉了方向的火,燒到了石頭邊,由於無物可燃,也就滅了,
  是還往上冒着煙。
  丁裳哭着,朝一處地方撲了進去,她手中還提着那個采蜜的籃子。
  照夕見她進到一個鑿在山壁上的石洞之中去了,當時也跟着進去。
  他猜想着,可能那殘廢的老婆婆,一定是死在洞中了,那洞中集滿了濃煙,把人熏
  得直咳嗽。
  照夕一入洞中,就見正面靠着石壁,坐一個白發如銀,瘦骨鱗峋的老太太。
  她下半身,用一床厚厚的紅毯蓋着,衹露出穿着黑色寬大綢衫的上身,一雙眸子更
  是閃閃放光、炯炯有神。
  那丁裳這時正哭倒在她的懷中,她卻面帶冷笑看着照夕,想是因為被煙火熏烤得太
  久之故,喘得很厲害。
  照夕見狀,忙彎腰行了一禮道:“弟子管照夕,叩見前輩,不知前輩受驚沒有?”
  這老太太嘿嘿地笑了幾聲,道:“你就是方纔在門口,殺死那三個人的人麽?”
  照夕點了點頭,方要說話,衹見這老婆婆,倏地臉上神色一變,猛然一伸右手,駢
  二指嚮照夕隔空點了去,衹聽“哧”的一聲,照夕衹覺得身上一麻,倏地打了一個冷顫!
  當時不由大吃了一驚,衹以為被老婆婆隔空點了穴道,不由抖聲說道:
  “前輩你……”
  方說到此心中一動,暗忖:“不對呀!我要是被點了穴,還能說話嗎?”
  想着不由更是驚異不止,正在狐疑費解,老太太已冷笑了一聲道:“洗又寒是你什
  麽人?”
  照夕不由吃了一驚,道:“是……傢師!”
  這老婆婆忽然冷笑了一聲,遂自語道:“這就是了!”
  她說了這句話,纔又把一雙眸子回到了照夕的臉上,厲聲道:
  “你回去給傢師說,就說我老婆子曾經對他說過,這個世界之上,我衹容許有一個
  極惡之人,絶不容許有兩個……”
  她叫着,連聲音都有些抖了,遂又嘆了一口氣,冷笑道:“不過,我並沒有說不容
  許有一個半……”
  她翻了一下眼皮,哼道:“所以我才能保全你一條活命,可是你要想繼承你師父的
  秉性,卻是萬萬不能了!”
  她說着猛然尖叱道:“快滾!”
  照夕不由大吃了一驚,心中又疑又氣,暗道:“好個不講理的老太婆,要不是我幫
  着你把那三個人殺了,衹怕你此刻早已被燒死在洞中了。你非但不謝我救命之恩,卻反
  而對我如此無情!”
  當時一怒之下,真想駡她幾句,可是看到旁邊的丁裳哭成淚人似的,他的心就軟了。
  當時嘆了一口氣,道:“既如此,老前輩大名如何稱呼,弟子也好稟知傢師。”
  這老婆婆一睜眸子,怪笑連聲道:
  “你衹一提我姓藍,他就知道了。”
  說着手一揮道:“快滾!快滾!”
  照夕氣得面色一青,冷笑了一聲,一跺腳道:“好!我走!”
  說着頭也不回的,就轉身走了,他耳中仿佛聽到了丁裳一面哭,一面在說:
  “師父!是他救你老人傢的!”
  老婆婆卻陰森森地冷笑道:“下次要是我再見你和他來往,你就休想再入我門中,
  我决不要你這個徒弟!”
  照夕耳中聽着這句話,不禁打了一個冷顫,一時心中真是又怒又傷心。
  當時一句話也沒說,就出去了,他走出洞外之後,仍是憤憤難平。
  這時太陽已高高的升了起來,這一帶湖光山色,景緻絶佳,衹是方纔那一陣大火,
  燒了數十株松樹,留下半坡焦土,有些“劫後餘生”的感覺。
  照夕一個人垂着頭,一邊走着,一邊心中暗自想着,這真是一個世間最怪的老太婆,
  我對她明明有恩,卻反被她奚落一番,真是豈有此理!
  他又想到了老婆婆對自己所說的話,更是心中不解,他想:“聽他口氣,似乎已用
  隔空點穴之法傷了我,衹是我卻為何一點也覺察不出來呢?”
  想着不由又站住了腳,皺着眉頭,仔細運行一遍氣,也是通行無阻,運了運力,更
  是出發由心,他更是費解了,暗忖:“管他的!反正回去見了師父再說吧!”
  他猜想那老太太,既知道師父名字,而且衹一看我,就知道我的門路,想必和師父
  認識。說不定他們或許是仇人,否則她又何故如此對我?
  他腦中這麽不停的想着,不一刻已到了原先蜂巢的地方,看了看蜂子,也沒有心情
  再練那功夫了,便匆匆回了傢。
  誰知纔一進門,那洗又寒卻早已坐在蒲團之上了。
  他深深的皺着眉,冷冷地道:“你回來了,到哪去了?”
  照夕先嚮師父行完了禮,這纔長嘆了一聲道:
  “師父,原來那墨蜂,是人傢養的,哪裏是野生的呀!”
  洗又寒不由一怔,他緊張地問道:
  “誰告訴你的?你怎麽會知道?”
  照夕見他如此,不由心中暗道:“原來他早知道!”
  當時便把方纔之事,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衹是不敢把自己和丁裳之事說得太清楚。
  那洗又寒聽完之後,一時呆若木雞,他連連點頭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照夕不由忙問道:“師父,這老婆子是誰?她幹嘛這麽不講理?”
  洗又寒微微冷笑了一聲說道:“你能自她手中逃了活命,這已是萬幸,你還不知足
  麽?”
  照夕聽師父這麽說,不由更不解,當時又不敢多問,衹是翻着眼睛看着他。
  洗又寒以一雙炯炯光瞳,註目看他道:
  “她就是二十年前江湖中聞名喪膽的鬼爪藍江!”
  照夕對“鬼爪藍江”這個名字,雖十分生疏,可是由師父說話的態度上判來,這
  “鬼爪藍江”,確是一個駭人聽聞的人物。
  當時不由皺眉道:“你老人傢莫非和她……”
  洗又寒斥道:“不要多問!”
  他走下蒲團,伸出了一隻手拉住了照夕的手臂,苦笑道:
  “來!我看看她怎麽傷了你?”
  照夕怔怔的湊了過來,洗又寒哼了一聲道:
  “你坐下來,閉上眼睛!”
  照夕如言而行,心中知道師要以本身真元,把自己全身一百零八穴通行一周,看看
  病在何處。
  當時懷着驚懼的心,忙把眼睛閉了起來,洗又寒一隻手已按在了他的頭上了。
  由他掌中貫下了一股熱流,就如同是一隻小長虫似的,一會兒鑽上一會兒鑽下,約
  有一盞茶的時間,洗又寒纔把手放下來。
  照夕忙睜開眸子,驚慌問道:“師父,傷在哪裏?”
  卻見洗又寒雪團似的眉毛,緊緊的皺着,半天才道:
  “沒有什麽地方不對呀!”
  他又伸出雙手,在照夕兩膝以及後頸“琵琶大筋”上按了按,搖頭道:
  “真怪,她要是把你廢了,除了這幾個地方,又能在何處下手呢?”
  照夕不由喜道:“也許沒有什麽,她衹是嚇着我玩罷了!”
  洗又寒冷冷的笑了笑道:“絶不會,這老婆子個性我最清楚,絶不可能是和你鬧着
  玩的!”
  他皺了一下眉又問道:“她當時是怎麽說的?”
  照夕又把那鬼爪藍江的話重複了一遍,洗又寒臉上變色道:
  “不錯,這句話她是說過,這……”
  他咬了咬牙,到底是忍不住,在照夕肩上拍了一下道:
  “來,你跟我出來!”
  照夕不知究竟,忙跟着洗又寒出了房子,洗又寒卻直嚮山裏走去,因為白天,這一
  帶雖是僻野,到底還住有人傢,所以二人都不肯施展輕功。
  洗又寒一直把照夕帶到一個無人的山坡邊上,纔停住了腳,他憤憤地道:
  “我苦心苦意的把你造就出來,要是叫她輕易就把你廢了,我實在是不甘心!”
  照夕問道:“師父領我來此做什麽呢?”
  洗又寒冷冷地道:“我方纔察你奇經八脈,各處穴道,都無異處。衹是這老婆子手
  法高絶已極,有時也許連我也看不出端倪,所以,我要你試試功力纔放心。”
  他說着用手指着一株四丈以外的松樹道:“你用掌試試。”
  照夕答應了一聲,猛力雙掌齊出,劈空朝着那株樹上擊了過去,衹聽見“喀嚓”一
  聲暴響,一時樹斷技揚,連根下的土都翻起了好些。
  洗又寒似乎很滿意,點了點頭道:“很好!很好!”
  他說着又用手指指一座岩石道:“這裏!”
  照夕一掄雙掌,衹覺丹田起了一股熱氣,直貫雙掌,當時怪嘯一聲,雙掌齊出,那
  岩石轟的一聲巨響,一時石濺灰飛,竟被照夕掌力,整整打碎了數尺見方的一塊岩石!
  洗又寒皺了皺眉,心中暗忖道:“看樣子,這管照夕分明武功未失,衹是那藍江既
  有此說,怎會是一句空話呢?”
  這時,一隻羚羊走過,洗又寒用手一指道:“打它!”
  照夕又是一掌過去,那羚羊哞了一聲,頓時橫死在地!
  洗又寒點了點頭道:“很好……由此可見,你沒有受什麽傷。”
  他口中雖這麽說,可內心仍是不無疑慮,原來那鬼爪藍江本和洗又寒是夫婦二人,
  衹因這洗又寒生具怪性,手黑心辣,殺人如芥,動輒製人於死命,所以江湖上送了他一
  個綽號叫“血魔”,死在他手中之人,簡直是不計其數。
  他這殺人的性情,久之已成了習慣,假如每月不殺上幾人,就痛苦已極,所以常常
  背人而出,殺上幾人才能安心。
  如此一來,自然那藍江對他大為不滿,進而夫妻反目,鬼爪藍江論起功力來,實還
  在洗又寒之上;而心機敏慧,老謀深算較洗又寒亦過之,最驚人的是,這藍江還有一身
  醫術,擅治任何疑難雜癥。
  她因見丈夫殺心成性,似乎是先天遺下的劣性,所以幾次想把洗又寒廢了以除人間
  之害,衹是因夫妻之情,不忍下手,所以離去之日,曾告洗又寒道:“我們總算有過夫
  婦之情,我雖一生除惡無數;可是對你卻不忍下手,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衹是我衹允
  許世上有你一人,若是你要再造就出第二人來,也就是你死期到了。”
  藍江說完了這句話含憤而去,來至大雪山,立志苦修。
  可是有些事情是人意料不到的,想不到這鬼爪藍江,竟會走火入魔,下半身形同癱
  瘓了一般,十數年來未能復原。
  她衹想以本身真元,慢慢使半體復元,可是這時間可太慢了;而且並不是一定有把
  握的事情。
  她苦苦的挨着,希望有一天痊愈。
  他十數年來,被這種殺人的怪性左右着,可是他內心十分痛苦,他總希望能有一個
  同樣個性之人,可是他收兩個弟子,都讓他失望了。
  那兩個弟子,因發現師父竟是如此一個殺人魔王之後,欲圖逃走,卻不幸,竟先死
  在師父手中了。
  血魔洗又寒雖是心黑手辣,可是怪病不發作之時,卻是溫文儒雅已極,十數年來,
  他念念不忘離開了他的妻子。
  千山萬水,千裏迢迢,總算讓他找到了藍江隱居的這個地方,同時他也知道了藍江
  走火入魔的事情,這癡心的老人,終於想出了一個救她的方法。
  他又發現了藍江在附近養的一窩墨蜂,每月以蜂蜜服食,以這種蜂蜜特有之力,活
  血通脈。洗又寒苦察醫經,走訪江湖各處名醫,總算得知有一種花,是可治愈藍江的癱
  瘓的。
  可是他知道,明面去說,以鬼爪藍江的個性,非但不會采用自己為她想出的方法,
  很可能會念舊惡,馬上與自己翻臉。
  所以這洗又寒不得已之下,想出了一種法子,他找來那種怪花的花種,在後山一處
  山坡上,廣遍栽種了滿山都是,花開時香氣如霧,中人欲醉。
  於是那些墨蜂,都紛紛飛到這些花上去采蜜,又歸回吐出釀蜜,無形之中所釀的蜂
  蜜之中,已帶了那種花的精華藥力。
  如此藍江命人采回蜜去,服用的結果,自然藥力大行。
  三年以來,她竟能盤地而起,而且竟可小小的移動了。
  藍江又哪裏知道,這會是洗又寒弄的手腳,尚在自喜呢!
  她身邊的丁裳,卻是友人薦來,新收不久的門人;而她因癱瘓年久,一些絶功,卻
  未能詳加面授,所以丁裳並沒學到太驚人的本事,可是比之一般,也是綽綽有餘了。
  同時在血魔洗又寒這邊,竟意外的收到了照夕這個徒弟。
  洗又寒鑒於照夕奇特的質稟和骨骼,已决心把他造就成有一身驚人功力的人,同時
  更安下私心,要把照夕變成和自己一樣怪性,這樣師徒才能彼此相容。
  所以他纔狠着心,把照夕帶至蜂巢之下,傳授他一套可怕的“蜂人功”!
  這種功夫,前文已敘,是說以內力,吸取墨蜂身上精力,而充沛自身,人蜂體質自
  是不同,久而久之,自可使人性有所變質。
  管照夕哪知師父是如此用心,尚在日日苦練,一年來,他功力雖是有意想不到的猛
  進,可是性情卻在不知不覺中大大改變了。
  那藍江並不知洗又寒就在附近藏身,可是她隔洞一看照夕這種功力,大大吃了一驚!
  她知道普天之下,知道這種“蜂人功”練法的,除了洗又寒之外,並無第二人。
  所以在驚奇、痛心之下,這纔實踐前言,一方面又不忍見照夕陷入歧途,這纔拼着
  一年苦禪的一點空靈之力,藉一點之功,透入照夕體中,隱於照夕“氣海俞穴”之上,
  把那意志的兩道奇經傷了一根。如此照夕在憤怒之時,可收心平氣和之力,自然可少殺
  許多無辜。
  此舉實在是為了實踐前言,一方也是為了報答照夕救她活命之恩。
  衹是洗又寒卻發覺不了。
  如此他考驗着徒弟的武功,絲毫也窺不出有什麽異端,可是想到了鬼爪藍江的話,
  又令他實在不解。他看着照夕點了點一頭道:“我們回去吧!”
  照夕隨師父回身而去,他不禁暗暗為自己這一身功力而驚喜不已,在以往他是一直
  不知道的,若非是早晨和人傢動手時一施出掌力,他還真不知,在這短短的時間裏,會
  練成了這麽厲害的掌力。
  他睡在床上,反復地想着這一切。丁裳亭亭玉立的影子,又不禁浮上了他的眼簾……
  他暗中想道:“她真是一個天真的姑娘……衹怕以後再也看不到她了……”
  想到此,不由得又聯想到,那在故居的江雪勤,他腦中立刻又充滿了喜悅,他想:
  “再過些日子,我也就差不多可以回去了,那時她不知如何了……她一定還在等着
  我……”
  想到此,他微微笑了笑,他憶起那一日雪勤過生日之時,在她傢裏,被迫比武時的
  尷尬場面,和江雪勤暗中相助的情趣……
  想着,他的臉不禁就慢慢紅了,一個堂堂男子被一個女孩子暗中幫助,這總是一件
  丟人的事情。
  照夕腦子裏重複着往事,他暗想,這一次回去之後,我一定要把那楚少秋和梁厲生
  找來,再和他們再比一比,即使是江雪勤,也要和她試一試,看一看到底是誰本事大!
  這麽想着,他更是歸心似箭,可是暗忖師父對自己的態度,並不似有令自己下山的
  意思,也不知還要學上多久,真是令人納悶。
  晚上洗又寒把照夕喚進,告訴他說,因有事需外出幾日,囑令照夕抓緊練“蜂人
  功”,不可間隔,要照常天天去練習。並告訴他說,他本人十天後回來,要嚴格察考,
  同時又囑咐他千萬不可再去接近那鬼爪藍江。甚至連藍江的洞口,也要避免走過,因那
  老婆婆靜中參悟十數年,聽視之力,已非常人所能意料,如果冒失往探,很可能會遭到
  那老婆婆毒手!
  照夕唯唯稱是,由是心中對那藍江,有了敬畏之心!
  洗又寒又令他把劍術練了一回,指點了幾招錯處,這纔出門而去。於是,又衹剩下
  管照夕一人了。
  管照夕待師父走後,一個人暮晚在嶺前的小鎮上走了一轉,甚感無聊。
  村前的杏花,開得正熾,一朵朵都似少女多情的芳唇,又似情人的眼睛,而眼前萬
  頃春光,無限芳菲,卻給異鄉的遊子管照夕,帶來了無限的相思和傷情。他低低在花前
  徘徊着,想到自己一意孤行,總算是上天有眼,拜師學成絶技。
  可是此後的進展,卻未嘗沒有茫茫之感!
  一個人在努力於一件事之前,常常把它想得太美了,可是當你達到一定程度之後,
  你又會感到“不過如此”而已,甚至似乎還會讓你覺得反不如前的感覺。
  而“不知足”卻是每一個人所不能避免的,身在平地嚮往高山的壯觀。可是當你爬
  到了高山的頂峰,你又會仰慕蒼穹的遼闊,可是那卻是你無法達到的,因此你將會失望、
  嗟嘆和抱怨!
  管照夕這一霎,雖不能說已有了這種思念,可是卻有一種茫然莫釋的煩惱感覺;而
  這種感覺,在他過去認為,是不應該有的。
  他在嶺前走了走,遇到了不少的熟人,他們和他親切的招呼着,而他衹是微笑的點
  着頭。
  正當他穿過一個小木橋,踏嚮山路之時,他看見一個女孩子的背影。
  那女孩披着一件水紅披風,纖腰細擺,風姿綽約,方由一條小溪邊走過,照夕定目
  一看,不由叫了聲:“丁裳!”
  那女孩正是晨間見面的丁裳,她手中提着一個小竹籃,正要穿山入徑,聞聲嚮照夕
  看了一眼,面色似突然一喜,可是馬上又轉過身去,同時足下加快,往那條小路奔去。
  照夕不由一縱身來到了她的身後,道:“姑娘,你上哪去?是我呀!”
  丁裳依然低頭前走着,照夕不由忙追了下去,轉在她前道:“咦!你怎麽不理我
  了?”
  丁裳這時也站住了,她瞟了照夕一眼,小臉上帶着一層羞紅之色,半天才道:
  “管大哥,你不要與我說話,我師父要知道,會駡我的。”
  照夕不由愣了一下,遂皺眉道:“為什麽?我又不是壞人。”
  丁裳翻了一下大眼睛,陣子內含着一汪淚水,道:
  “我也不知道,反正師父說以後不許理你;而且她說,她說……”
  照夕冷笑了一聲道:“她說什麽?”
  丁裳納納地道:“她說……你師父是一個殺人的魔王,是世界上最壞的人!而
  且……”
  照夕又驚又怒,當時哼了一聲道:“而且什麽?你說不要緊!”
  丁裳偷偷看了他一眼,纔又道:“師父說,你也是一個殺人的小魔王,早晚要和你
  師父一樣的。”
  照夕不由臉都氣紅了,當時冷笑一聲,心想:“好呀!你這個老太婆,我把你從火
  場裏救了活命,你非但不說一個謝字,反而竟如此辱駡我師徒二人,嘿!我是殺人小魔
  王,真是見鬼!”
  當時幾乎連丁裳也恨上了,他冷笑一聲道:
  “她是這麽說我的麽?”
  丁裳點了點頭,又瞟了他一眼,好似真有一點畏懼照夕的模樣。
  管照夕愈想愈氣,當時緊緊握着拳道:“難道你真的就信了她的話,你認為我是愛
  殺人的人麽?”
  丁裳連忙搖着頭道:“不!不!不是的……我不相信。”
  照夕心中這纔少寬,道:“那你又為什麽不理我呢?”
  丁裳擡起了頭,看着照夕吞吞吐吐道:“你師父是血魔洗又寒,他是一個無惡不作
  的人……您怎麽會是他的徒弟呢?”
  照夕不由吃了一驚,他從師已四年多了,今天還是第一次聽到師父的綽號,頓時就
  怔住了,忙問道:“你說什麽?什麽血魔?”
  丁裳翻了一下眸子道:“你師父不是洗又寒麽?”
  照夕點頭道:“是呀!他又怎會是……”
  丁裳道:“他就是江湖中聞名已久的‘血魔’!你莫非不知道?”
  照夕低下頭想了想,苦笑着搖了搖頭道:“不會的,我師父雖是洗又寒,可是絶不
  會叫什麽血魔的外號,你們一定弄錯了!”
  丁裳張大了眼睛,似乎也有些相信他的話了,照夕馬上道:“我隨師父四年以來,
  就沒見過他殺過一個人;而且舉止文雅,怎會是血魔呢?”
  丁裳點了點頭道:“是呀!我也不大相信……”
  她眨了一下眼又道:“可是……我看你殺那三個人的時候手段也真狠,我不由又有
  一點相信是真的了。”
  照夕臉色微微一紅,遂道:“我是為了救你師父,想不到你們還怪我手狠心辣!”
  丁裳不由汗顔道:“我應該謝謝你的,可是你不應該把他們都殺死……太慘了。”
  照夕不禁低下了頭,心中這一震,似也有一種莫名的感傷,暗忖:“她說的不錯,
  我當時怎會那麽心狠,把我第一次見面的三個人,全部都製於死命?這也的確太殘忍
  了。”
  想着不由一時答不出話來,丁裳見狀倒笑了笑道:
  “好在事情已經過去了,你也用不着再為它難受了,衹要下次不要再這樣就是了。”
  照夕苦笑了笑,丁裳似想再安慰他一番,可是又不好出口,她頓了頓,纔輕輕嘆了
  一聲道:“好吧!再見吧!我走了!”
  照夕不由忙道:“你真的不理我了?”
  丁裳走出不遠,慢慢又回過頭來,輕輕嘆了下聲,皺了皺眉道:“我們還是不要見
  面的好,否則師父知道了,對我們彼此不利……”
  照夕衹是看着她,沒有說一句話,丁裳說完話,又嘆了一聲,纔轉身而去。
  她手中提着那個小竹籃子,是為她師父抓的藥,照夕目送着她走遠了,這纔嘆息了
  一聲,返身而去。他心中沉鬱着說不出的感傷,而首次感覺到“冷漠的滋味”。雖然丁
  裳在他眼中,衹是一個不太解事的小女孩;自己對她,也衹不過是匆匆一面之交,尚談
  不到什麽感情。可是她卻給照夕一個很深的印象,絶不似和人初次相交的那種平淡,因
  此,照夕十分懊喪地感嘆着。
  尤其是丁裳那句“小魔王”,已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同時他也為自己所為而震驚,
  要是丁裳不提起,他是很難自省而知的。
  同時他也懷疑到了師父洗又寒,聽丁裳說,他是一個殺人如麻的人,這似乎也並非
  沒有一點可能。因為師父的個性,他是瞭解的,有時候確是十分怪異和殘忍。
  他想着這些問題,更是不勝感傷,但拼命地搖了搖頭,不願再去多想了。
  第二天清晨,他仍然早早地起身,到鬆澗蜂巢之下,練習“蜂人掌”的功夫。他希
  望在那裏能夠再遇到丁裳,因為他想由丁裳的口中,更瞭解一下師父;甚至師父和那鬼
  爪藍江之間的往事,可是他失望了,丁裳並沒有再去。
  他一個人,練了一陣子,悵悵而返。
  由此一連五六天,丁裳都沒有再出現過,照夕也就把她忘了。他推測,一定是那鬼
  爪藍江限製丁裳和自己來往,因此也就賭氣不再去多想了。
  本來他想去藍江洞中探訪一番,可是他又憶起師父臨走時的囑咐,終於沒有敢冒險
  而去。
  這一天,也就是洗又寒離開的第八天,照夕在蜂巢之下,方自讓群峰上身刺體之時,
  忽然丁裳在松樹之中款款走了出來。
  管照夕不由吃了一驚,忙由地上坐起,那些蜜蜂“嗡”一聲全都飛了。
  照夕忙穿上了衣服,丁裳已走到了他身前,她臉上帶着一種說不出的神色,似乎十
  分驚懼害怕。照夕不由含笑道:“你來了?”
  丁裳忽然退後了一步,嚅嚅地道:“你剛纔在做什麽?”
  照夕不由臉色一紅道:“沒有……沒有幹什麽呀!”
  丁裳搖了搖頭,冷笑道:“你不要騙我,我都看見了。”
  照夕窘笑了笑道:“衹是好玩而已。”
  不想丁裳忽然秀眉一挑,睜大了一雙眼睛道:
  “什麽好玩!這一點也不好玩,簡直是怕人!”
  她走上了一步,又道:“你也不要騙我,這七八天,我每天都在松樹裏偷看你,你
  不知道就是了。”
  照夕不由臉色一紅,當時暗忖:“師父曾關照我,練這種功夫,不可對任何人輕易
  泄露;衹是她既然已偷看到了,我也不便再瞞她了。
  想着不由笑了笑道:“你既然看見了,我自然不便瞞你,我是在練一種功夫……你
  不知道。”
  丁裳這時睜着一雙大眼睛,仔細的看着他,半天才吞吞吐吐道:“你真的是在練蜂
  人掌……師父沒有說錯。”
  她猛然用雙手掩着臉,倏地回身就跑,照夕不由一怔,當時見狀,又驚又奇,忙縱
  身而上,跟到了丁裳身前,大聲道:“姑娘!你怎麽了?你……”
  丁裳這時眼中含着眼淚,聞言站住了腳,帶着氣道:“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好人
  呢!”
  她頓了一下又道:“直到那一天,我遇到了你,仍然認為你是一個好人,誰知你真
  是……”
  照夕不由又驚又怒,當時頗為不悅道:
  “姑娘!你這話可是要說清楚,不可隨便誣人!”
  丁裳用手擦了一下眼淚道:“你不要再裝了,我什麽都看見了,我師父一點都沒有
  說錯。”
  照夕皺眉道:“你師父說我什麽?你難道相信她說的?”
  丁裳這時看了看他,面色微慍道:
  “我為什麽不信,我都親眼看見了。”
  照夕也不由有些生氣了,可是他極力的容忍着,丁裳遂道:
  “你為什麽要練這種功夫?你難道甘心要把自己毀了嗎?”
  照夕突地一驚道:“你說什麽?”
  丁裳還以為他是有意裝傻,當時心中又氣又難受,她皺眉跺了一腳道:
  “算了!我不與你談了……你去殺你的人,不關我什麽事!”
  說着轉身就走,這麽一來,照夕真是給弄糊塗了,當時忙又跟上了一步,伸手抓着
  丁裳一隻衣袖急道:
  “姑娘你不要走!”
  丁裳猛地轉過身來,正想叱責,可是卻又不忍,衹輕道了聲:“你……不要拉。”
  照夕嘆了一聲道:“姑娘!你方纔說的話,我一句也不懂,我是真的不知道,請詳
  細說一說好不好?”
  丁裳皺了一下秀眉道:“難道你什麽都不知道?”
  照夕搖了搖頭道:“我衹是遵從師父的話來練功夫,我又知道什麽呢?”
  丁裳轉了一下眸子,面色稍霽道:“這真是奇怪……天下會有你這種人!”
  照夕不由更是懷疑,追問道:“你師父說什麽?你怎會知道我練的功夫叫蜂人掌?”
  丁裳嘆了一聲,反問道:“我問你,這種功夫你練了有多久?”
  照夕想了想道:“大概已有七八個月了。”
  丁裳聞言臉色大為緊張,她後退了一步,“啊”了一聲,遂又搖了搖頭道:
  “這麽久了……這太……太晚了!”
  照夕此時真是不明白丁裳說些什麽,當時皺眉道:
  “你說些什麽?真把我急死啦……你倒是快說呀!”
  丁裳一雙大眼睛,在他臉上轉了又轉,似已相信照夕所說全是實言,不由長長嘆了
  一聲道:“唉……你被你師父害了!”
  照夕劍眉一挑道:“你為什麽要這麽說?”
  丁裳不禁流下了兩滴淚,她是一個同情心極重的女孩子,此時見照夕那種天真茫然
  的樣子,不禁觸動傷懷,一時竟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
  照夕見狀更是莫名其妙,重重嘆了一聲道:
  “姑娘,你把事情告訴我,我有什麽地方得罪了你,令你如此傷心?”
  丁裳不由又氣又笑,當時嘆了一聲道:
  “你真是個傻瓜……我是為你難受啊!”
  照夕怔了一下道:“為我?”
  丁裳輕輕嘆了一聲:“我們先坐下,我慢慢把事情告訴你,你就知道了。”
  照夕忙點頭笑道:“好!好!你再不說,我都要急瘋了。”
  丁裳用含淚的眸子瞟了他一眼,心說:
  “你還笑呢!等我說出以後,恐怕你連哭都來不及呢!”
  她坐在一塊石頭上,又嘆了一聲道:“師父雖然再三關照我,叫我不要理你,可是
  我實在不忍心見你如此受害,今天拼着師父知道以後受罰,我也要告訴你。”
  照夕不由十分感動道:“你真好……”
  丁裳玉面微微一紅,當時一雙眸子在照夕面上轉了轉纔道:
  “你師父外號人稱血魔,是江湖上一個極為兇殘的怪人,他一生殺死的人,恐怕數
  也數不清。”
  照夕皺着眉一言不語,丁裳嘆了一聲道:
  “這話也許你不信,其實連我也不相信,可是師父她老人傢對你師父是最清楚不過
  了,她絶不會騙我,不相信你將來到江湖上一問就知道了。”
  照夕懷疑地問:“可是這幾年,我並沒有見他殺過一個人呀?”
  丁裳冷冷一笑道:“這話我回去也問過師父了,她老人傢說,他殺人是不會讓你看
  見的。因為這是他一個隱病,誰要是發現了他這隱病,他就會殺誰!”
  照夕這時癡癡地聽着,聽到最後,他突然哦了一聲,點了點頭道:“原來是這樣
  的……我知道了!”
  他說話之時臉色十分難看,丁裳不由問道:
  “你知道什麽?”
  照夕苦笑着搖了搖頭道:
  “姑娘不要多問,反正我相信這句話就是了。”
  丁裳見他相信了,似乎更是起了無限的傷心,她低低的嘆了一聲道:
  “我師父說他連他的徒弟也一樣殺,從前他本有兩個徒弟,也都死在他的手中了。”
  照夕點了點頭道:“是的!這是真的,衹是並不能怪師父,因為我那兩個師兄,是
  想叛逆師父,所以師父纔先下手,把他們兩個殺了!”
  丁裳睜大了眸子道:
  “你麽?你居然認為他們該死?”
  照夕臉紅了一下,嘆了一聲道:
  “實在情形我並不知道,衹是師父是這麽對我說的。”
  丁裳這時心中暗忖道:“他雖是下手狠毒,可是內心尚不失良善,也許不致於如師
  父所說的那麽嚴重。”
  想着又搖了搖頭,照夕這時忙道:“你方纔說,師父把我害了,是怎麽回事?”
  丁裳眨了一下眼睛道:“起先我也不知道,就是那天,你幫我把師父仇人打死了,
  救了師父,後來師父纔告訴我。”
  照夕靜靜地聽着,丁裳看了他一眼,接道:
  “你在洞外所用的掌力,師父已看見了,她後來告訴我說,這種掌力叫‘蜂人掌’,
  天下擅此掌力的衹有你師父一人。”
  照夕不由吃驚道:“這是一種很難練的掌力,可是又有什麽害處呢?”
  丁裳皺眉道:“你先不要急,聽我說呀!”
  她又嘆息了一聲,纔道:“師父說,這種掌力,練時要受極大的痛苦。當時我再三
  追問,她纔告訴我說,練時要把全身衣服脫淨,一任這種墨蜂,用尾上毒針來攻。”
  照夕點了點頭道:“是的!所以我要脫光衣服。”
  丁裳冷笑道:“但是你可知道這種功夫的害處麽?幾百年來,知道這種功夫的人,
  也不能說沒有人;可是他們從來不敢練,就拿我師父來說吧,她老人傢就不敢練!”
  照夕皺眉道:“她是女人當然不好練。”
  丁裳瞟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什麽,告訴你吧,凡是練這種功夫的人,練久了性情
  都會大大改變。”
  照夕不禁怔了一下道:“會變性情?怎麽變呢?”
  丁裳嘆了一聲道:“將來就會變得兇殘之極,所以百年以來,從沒有一個人敢輕易
  練這種功夫。”
  她頓了一下又道:“固然這種功夫,極難練成;而且威力無匹。可是視人命如草芥
  的兇殘個性,究竟有違人道,所以沒有一人敢練它,想不到你……”
  她哼了一聲,無限傷感地道:“你師父把你害了,他所以要教你練這種功夫,用心
  是想讓你變成和他一樣……”
  照夕不由打了一個冷戰,可是他仍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當時他癡癡地搖了搖頭道:“這……不會吧?”
  丁裳忽然拉住他的一隻手道:“你千萬要想個辦法離開他,你也不要再練這種功夫
  了。”
  照夕這時心中想着丁裳所言,深深皺着眉頭,他忽然把丁裳的手嚮外一揮,丁裳臉
  一紅,遂低下了頭,流淚道:“其實我是要你好……反正,今天我見了你,以後再也不
  會來了。”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他不禁伸出手來,握住了丁裳一隻手道:“姑娘,你對我好,
  我永遠感謝你……衹我絶不相信,師父會這麽害我,等他回來我一定要問問他。”
  丁裳不由面色一變道:“你千萬不要問,衹怕一問,連你的命也沒有了!”
  照夕這一霎時,心中真是說不出的感傷,他衹覺得一陣陣發冷,似乎一切的希望都
  沒有了。
  儘管丁裳如此關心他,可是他卻如同處身一個大冰窖裏一般。
  他猛然站起了身子,冷笑道:
  “你還是回去吧!不要再理我了!”
  他說着猛然轉身而去,丁裳又叫了一聲:“管大哥!”
  照夕回過身來,他臉上似已失去了原有的光彩,變得十分陰沉可怕,丁裳跟上了一
  步道:“我不會不理你的……衹是我怕!”
  照夕苦笑道:“我們還是不要見面的好。”
  他說完了這句話,轉身而去,這一次丁裳沒有再叫他,她癡癡望着他英俊的背影,
  慢慢消失在鬆林之中,這纔低下頭來,眼淚汩汩的由眸子裏流了出來。
  照夕一個人失神落魄地回到了所住的草捨之中,心中充滿了恐懼和疑惑。
  他仔細地把丁裳方纔所說的話想了一遍,似乎覺得並非全然無理,因此更不禁心驚
  肉跳,他緊緊地咬着牙齒,暗忖:
  “等師父回來了,我一定要問問他,如果是真的,我一定要離開他,這太可怕了!”
  可是他轉念一想,想到了昔日師父出示那兩條血跡斑然的發辮時所說的話,他不禁
  打了一個冷戰,不由緊緊皺起了眉頭,又搖了搖頭,忖道:
  “我是不能問的,要是問了,即便是真的,恐怕我也萬難活命!”
  這麽想着,不由又發起愁來,他又想到了師父再次外出的原因,自己雖不知他外出
  何為,可是如今想來,可能如丁裳所言,又去殺人了!
  “這真是一個恐怖的老人……我怎會投到了他的門下,衹怕日後要想擺脫地,是大
  大的不易了。”
  他一個人,在靜靜的深夜裏,愈想愈是膽戰心驚,最後他又想到了自己,暗想自己
  來時的性情,和近來真是大大不同了。
  雖然平時和常人一樣,可是發怒時,雙掌發癢,血液發漲,這種情形,卻是往日所
  沒有的,尤其是那種殺人後變的殘暴性格,更是以往所未有的。如此想來,果然是那
  “蜂人掌”之害了。
  這麽一想,他如同是一具木人似的怔住了,他猛然由床上翻身坐了起來,心想:
  “我還是逃走了算了。”
  可是他又搖了搖頭,覺得事情並未完全證明是真的;何況師父那種嚴厲手段,令他
  思之心寒,不禁讓他很快的又打消了此念。
  他嘆了一聲,心想:“無論如何,反正這蜂人掌的功夫,從明日起我是不練了。”
  他左思右想在床上輾轉了一夜,到天亮也沒有睡着;而且也無心再練功夫了。
  中午,洗又寒由外風塵僕僕地回來了,照夕仍如以前一樣的不聞不問,他卻暗中註
  意師父的態度,可是並沒有什麽異樣。
  到了傍晚,洗又寒忽然把他喚到了身前,含笑問道:
  “你的功夫練得如何了?”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洗又寒忽然哈哈一笑道:
  “你不要怕,你已學到不少功夫,也該知足了。”
  說着又笑着點了點頭,照夕不由肅然道:
  “弟子功力尚差……師父誇奬了!”
  洗又寒搖了搖頭道:“你不要客氣……我早已想到了,你的功夫也差不多成了,就
  是那‘蜂人掌’尚不到十分火候。”
  他說着,把那一雙雪珠似的眉毛皺了皺,如電的目光,在照夕身上轉了一下道:
  “不過,也差不多了,我預備明日,考察一下你的功力。”
  照夕不由吃了一驚,洗又寒又嘆了一聲道:
  “你來了也快五年了,要是功夫練成,也該下山了。”
  照夕聽到這句話,倒不由一喜,心想:
  “果真能下山,豈不等於離開他了麽?”
首頁>> 文學>> 武侠>> 萧逸 Xiao Y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