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萧逸 Xiao Y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6年)
今宵月下剑
  作者:萧逸
  美人上青城
  噩梦随风逝
  误铸天大错
  玉女含冤回
  含冤入狱去
  法堂惊异变
  江岸遇高人
  名师传绝艺
  血染满江红
  芳心撕碎寒
美人上青城
  “上追玉殿嫦娥女,下愧三春粉芙蓉。”
  这是西川地方人人诵唱的两句诗,人人也都知道,这是形容被誉为“西川第一美人”
  ——“玉流星”江芷的一首绝妙好词。
  “玉流星”江芷的“美”与“威震两江”的铁少庭的“俊”,是天下知名的——二
  人也同是名重武林的少年奇侠。
  现在,这两个人就要结为连理了,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郎才女貌,谁不倾慕?
  整个灌县县城都为之轰动了,人们拥挤在“都江堰”江家门口,一直到岷江口的江
  边上,长有十几里的街道上,全都站满了人。
  大家伫候着江家嫁女的行列,虽然明明知道看不见那位美人儿的庐山真面目,可是
  能够看见她坐的轿子,还瞧得见吹吹打打的喜庆现象,这就够乐的了。
  岷江口,停着一艘大官船,船上披红挂彩,是男方派来迎接新娘的彩船。
  男家是赫赫有名的军功世家,铁少庭的尊翁铁中令,如今官拜重庆总兵,莫怪乎大
  船左右,站满了迎亲的卫队,朝阳下器械鲜明,甲胄交辉。
  铁总兵特别派了一名姓郭的守备,负责到灌县办理迎亲之事,这位郭守备在岸边上
  早已伫候多时了。
  岷江口因为停了这么一艘彩船,相形之下,别的船可就显得丑陋不堪,太不相衬了!
  大船两侧船舷上,各站着四名挎腰刀的卫士,凡是见有靠近的其它船只,就大声地
  吼着,不许他们靠近,两侧民船,噤若寒蝉。
  一艘高桅杆破旧的小篷舟,徐徐地驶进江口,向岸边拢来。
  操船的头戴马连波大草帽,四十上下的年岁,黝黑的面颊,尖尖的下巴,一身渔家
  装扮。
  这个人好似聋子似的,压根儿就没听见大船上的喝斥声,他大咧咧地把船向岸边靠
  近,手里扔出了一个绳圈,不偏不倚地套在了岸边的木桩之上。就这样他两手交替着把
  小船拢到了岸边,身子一跃,己跳上岸。
  公门里干事的主儿,岂能吃这一套。
  这汉子不是刚上岸吗!迎面可就被一名卫士踹了一脚,这一脚还真不轻,正踹在这
  汉子的右腿跟上,那汉子一踉跄坐在地上。
  顿时拥上来三四名卫士,把这汉子围在了当中。
  一名卫士手指着他大声斥道:“个龟儿子!你耳朵聋了吗!这里不许停船。滚!再
  不走,老子宰了你。”
  说着话,抡圆了“叭叭”就是两记耳光。
  被打的汉子两手挣扎着,嘴里咿咿哑哑,却不知他说些什么,就是没有走的意思。
  带刀的老总,可不吃这一套,三四个人合力把这个汉子抬了起来。正要往水里扔。
  猛可里一人大喝道:“慢着!”
  各人看时,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负责迎亲的郭守备,一时吓得松了
  手。
  那汉子由地上爬起来,惊悸地向这边看着,嘴里咿哑地乱声叫着。
  郭守备哈哈一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几个胆敢在这里惹事,还不快退下
  去。”
  四名卫士一起躬身行礼。其中一人手指那汉子道:“这家伙是故意惹事,请守备……”
  郭守备沉声道:“不要说了,这地方人家就来不得么,你们下去。”
  四卫士碰了一鼻子灰躬身退下。
  郭守备打量了一下对面的汉子,四十一二的年岁,年岁不大两鬓却有了白发,黑瘦
  的脸,身材又瘦又高,一双深陷的眼睛珠子,透着机灵,在目眶子里,骨碌骨碌转个不
  休,身上黄丝绸子的一套短衫裤,足下是一双多耳芒鞋———副当地土佬儿的装束。
  这样的一个人,谁看了也不会起眼。
  郭守备沉着声音道:“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惹事?”
  那汉子比手划脚咿咿哑哑讲个不休,敢情是个哑巴。
  郭守备气得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频频挥着手道:“去!去!快一边去吧!”四周
  看热闹的人也由不住都哄然地笑了。
  那个哑巴像是看懂了,转身就溜。
  他也没跑远了,就在附近的一个面摊子上坐了下来,比着手势要了一碗担担面,加
  了很多辣椒,唏哩呼噜津津有味地吃着。
  谁也看不起一个哑巴,大家注意力可就移到了正前面的大街上。
  这时候,可就听见了唏哩哇啦地吹奏声音,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兴奋的表情。
  两列迎亲的卫队,把人群向两边用力推开,空出了正面的空地。在这块空地上,女
  方新娘子要在这里下轿,男方代表郭守备要举行一个简单的迎亲仪式,地上铺着一块崭
  新的红布,设有一张喜桌,上设油盏。
  一列长鞭炮霹雳叭啦地燃点了起来,小孩子叫笑着满地拣抬着未爆的纸炮,大人笑
  小孩叫,乱成了一片,叫笑声中可就看见了新人的彩列。
  排场还真不小,前面是三十人大列的吹鼓手,后面是四匹骏马,分别乘骑着女家的
  亲属四人,再后面才是一乘八抬的红顶大轿,彩轿两侧跟着两个婆子,两个丫鬟,丫鬟
  婆子手里都抓着一块大红手绢,摇呀摇的,慢慢地走近来了。
  “新娘子来罗!”
  “新娘子来罗!”
  大人叫,小孩跳,街两旁的群众拥挤得像是两堵墙,水泄不通。这当口儿,那个吃
  面的哑巴,却丢下了面碗,全身站在板凳上,也跟着大家看新娘子。
  新娘子的轿子来到了面前,四匹马上的人都翻身下马,四个人是女方的亲属,其中
  之一,也就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是新娘的胞兄,人称“破空拳”江杰,西川地面上
  很少有不知道这个人的。
  这人三十一二的年岁,生得鼻直口方,英气勃勃。
  由于“玉流星”江芷的父亲“神医”江大春,三年前不慎坠崖而死,这件婚事,就
  由“破空拳”江杰出来主持。
  郭守备老远大步赶上,抱拳道:“江大相公……有劳,有劳。”
  “破空拳”江杰也施礼道:“应该,应该!郭老爷多辛苦了。”
  喝了送迎酒,男方大船上下来一个女眷——“剪空春燕”铁小兰,她是铁少庭的胞
  妹,是专为来迎接新嫂子的。
  只见她二十不到的年岁,高高的身材,一身大红,气质妍丽丰逸,高贵华美,举止
  清秀幽淡,雅丽舒徐,不愧是大家闺秀。
  两名秀丽的丫鬟跟在她身子后面,一行三人姗姗行到了轿前站定。
  这时候,在场各人出乎意外的一片安静,鸦雀无声,每一个人眼睛都睁得极大,就
  等着一睹轿子里佳人的风采。
  “剪空春燕”铁小兰含着微笑,揭开了轿帘,四周爆出了一片赞美之声。
  新娘子头上盖着盖头,一身大红,虽然看不见她极艳的芳容,却看得见她妍婷的身
  材,纤纤玉手和露在云鬓香肩之间的一截玉颈,当真是凝脂白玉,引人入胜。
  只见她慢移莲步,在“剪空春燕”铁小兰的扶持之下,先向四亲人一一大礼,遂又
  慢慢转过身来,向大船上行去。
  就在这一刹那,人群里发出了一声怪异的叫声。
  那声音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一股子难受,似闷又哑,欲朗又掩。
  在众人惊闻动心的一刹那,一条人影起自人群,足足拔起了有六七丈高下,像抄波
  的燕子蓦地向下一落,正好落在新人行列之间。
  光天化日,正在接亲仪式进行之下,这种举动太惊人了。
  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人正是方才大闹河岸的那个哑巴。
  这可真是天大的怪事儿!
  只见那个哑巴嘴里哑声怪叫着,即向新人“玉流星”江芷身边扑近。
  这种突然的举动,使得在场主客双方,俱都大吃了一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
  然有人胆敢当众劫婚!
  郭守备职责所在,大惊中也顾不得眼前的礼节,由于他站立的地方,距离新娘最近,
  正好首先迎上那个劫婚的哑巴。
  怒极之下,这位守备老爷“呛啷”一声拔出腰刀,即飞起一只有腿,照着这个哑巴
  身上踹去。
  四下秩序,一时大乱。
  那个哑巴,端的是一身好功夫。
  郭守备一脚踢到,却被哑巴一探手就抓住了脚脖子,只见他面现怪相地哑叫了一声,
  用力一拧,“喀喳”一声骨响,郭守备痛得“哎哟”一声大叫,一条右腿已被生生折断。
  哑巴右手向外一翻,郭守备一连在地上翻了两个斤斗,栽倒在地,只痛得全身打抖。
  他因为职责在身,虽重伤之下,犹不敢疏忽职守,当时大声喝叱道:“拿人哪!”
  两侧卫队早已自动奔前,此时闻令,更不怠慢,各拔腰刀,众声喝斥中,一拥而上。
  眼看着十数把寒光断断的钢刀,一齐向着那个哑巴身上猛砍直劈而到,盘算着那个
  哑巴,即将是如何惨不忍睹的一副形象!
  事实上,大大的不然。
  十数把钢刀围攻之下,那哑巴只伸出一双黑瘦的胳膊,看不清他是怎么的一个姿势,
  总之,在他伸出的双手一阵乱舞之下,来犯的十数口钢刀,一齐都落到了他的手中。只
  见上来的那伙卫士,更是不攻自散,丢了手里的刀还不说,一个个跄踉跌倒,叫嚷成一
  团。
  那个哑巴嘴里“咿哑”大叫着,把拾在手里的十数把钢刀一阵乱拍急折,兼以双足
  乱踏,刹那之间,已成为一大摊破碎烂铁。
  这番情景,看得每个人胆上生毛,俱不禁目瞪口呆,作声不得。
  这当儿,“破空拳”江杰,已把妹妹快速地搀回轿内,愤怒之下,他也顾不得自己
  身份,大吼一声,腾身而起,落向那哑巴身前,一拳向哑巴后心上打了过去。
  大家乍见新娘之兄出手,俱都大声喝起彩来。
  群众的心理是微妙的,人人都存着看热闹的心意,真恨不能现场能出上几条人命才
  算过瘾。
  “破空拳”江杰是有名的少年侠客,武功自是不同于一般,他既然出了手,大家料
  想着那个哑巴是活该倒霉了。
  事实上,又不是那么回事。
  江杰既以“破空拳”成名江湖,自然拳上功力可观。这一拳由于是在怒火头上,更
  用了十成力道,“呼”一声,直逼后心打到。
  哑巴像是后面长了眼睛一般,就在江杰的拳头眼看着即将打中背心的一刹那,他身
  子如同一阵风似的,“呼”地一下子转了过来。
  他身子扭曲着,就像是一条蛇似的。
  江杰那等凌厉的一拳,居然是打了个空。
  众目睽睽之下,江杰不觉脸上一红,怒火中便展开一路“混天拳”。该拳共分十三
  式,又名“混天十三拳”.乃江杰最为拿手,却又不轻易用的一套厉害拳法。一经展开,
  但只见拳影漫天,虎虎生风,不怒不慑,却备刚柔之气,又缄缕极密,不露痕迹,端的
  是横绝六合,别开天地。
  然而那个哑巴的身法更是高不可测。
  只见他时蹲乍伏,倏起又落,左舞右闪,弓前缩后,妙在江杰的每一拳,都是差在
  毫厘之间,而未能打中其体。这番情景,倒像是大人逗小孩子玩耍一般,一任江杰拳式
  是何等猛厉,却休想占半点便宜。
  哑巴一边与江杰动手过招,那双眸子却不时注意着彩轿的动静。
  这时男方乘乱就想把轿子抬上大船,可是却未能逃开那哑巴的双眼。
  只听他“咿哑”地一声怪叫,身子蓦地腾起,却把头上一顶马连波的大草帽,远远
  向轿夫掷来。
  顿时,就有两个轿夫栽倒,那顶大花轿猛地向下一栽,差一点把新娘子给栽了出来。
  那个哑巴叫嚷着扑向轿前,双手一阵乱翻,几名轿夫,被高高抛空而起“扑通!扑
  通!”一连串的水响之声,俱都坠落江水之中。
  “破空拳”江杰怒吼声中,抖出了一杆“蛇藤棍”,抡圆了向着哑巴当头击到,却
  被哑巴劈手给抢了过来,江杰还想扑去,那哑巴劈空一掌击出,江杰全身一个颤抖,顿
  时就僵立在当场,动弹不得。
  喊杀中,十数名卫士再次扑上来,刀剑齐下。
  这一下子,似乎把那名哑巴给惹火了,只听他嘴里连声怪叫着,不退反进,身过处,
  那几个亲兵卫士纷纷被抛空而起,刹那间,跌了个唏哩哗啦,鼻青眼肿。
  哑巴仍然不变初衷,目的乃在轿内的新娘子,一路起纵如飞地扑向轿前。
  这当儿,轿内的“玉流星”江芷,再也难以保持缄默了。
  就在那中年哑巴扑向轿前的一刹那,“玉流星”江芷蓦地拉下了头上的盖头,一声
  娇叱,一掌直向着迎面哑巴头上劈来。
  掌风飒然,有如刀劈!
  中年哑巴似乎具有不可思议的身手,在“玉流星”江芷的凌厉掌势之下,他身子陡
  地向左一闪,滴滴溜一阵子疾转,“玉流星”江芷那等猛锐的掌力,竟然化为无影无形。
  “玉流星”江芷大惊之下,更不甘示弱,她足下力点,已自轿内窜身直出。
  像是一片红云般地凌空直起,直到此刻,现场各人才算真正的看见了“玉流星”江
  芷的芳容。
  虽然是惊鸿一瞥,亦可见其清澈神姿,绝代芳容,当真不愧为西川第一美人。
  眼看着她凌空飞下的身子,与抖出的一双皓腕,直向着那中年哑巴身上扑去,有如
  飞鹰搏兔,野鹤归云。
  中年哑巴嘴里“唔咿”一声怪叫,身子猝然腾起,他出手如电,只是一伸一转,已
  把空中的美人儿擒在手中,只见其右手轻轻拍向江芷后背。
  “玉流星”江芷欲挣无力,娇吟了一声,顿时伏在他肩上人事不省。
  全场大惊,只是却无人再敢阻拦。
  眼看着那中年哑巴抱持着江芷,倏起倏落地直向江边扑去。
  猛可里一声清叱,一条倩影,自右侧袭上来,现出了“剪空春燕”铁小兰娉婷的身
  影。
  这位小姐急怒中,展开了她的一对“鸳鸯刀”,身子向前一凑,右手鸳鸯刀劈顶直
  下,左手鸳鸯刀,却贴着地面,飞卷而出,如同一道长虹,向哑巴后背上砍来。
  这一双刀施展得疾快无比,眼看着那哑巴已在刀光笼覃之中,却只见刀光下的那个
  中年哑巴,身子一拧,硬硬地向左面错开半尺有余。
  铁小兰上面的一口刀,可就落个空。
  同时间,那哑巴的一只右手,已抓在了铁小兰的另一口刀身之上。
  “剪空春燕”铁小兰用力地向后夺刀,那口刀在哑巴手掌中有如钢打铁铸一般,休
  想抽动一分一毫。
  铁小兰猛然抬头,却只见哑巴在盛怒之中,一双眸子内精光迸射,那副样子,简直
  就像要把她生吞了一样。
  铁小兰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遂觉出手上钢刀起了一阵颤抖,却见哑巴已松开了手,
  频频向自己冷笑不已。
  那口被哑巴抓住的鸳鸯刀,显然已改了模样,刀身上现出一个清晰的手掌痕迹,非
  但如此,五指内力触处,刀身上已被贯穿了五个透明窟窿。
  “剪空春燕”铁小兰有生以来,也没有见过这等怪事,当她目注着这口刀时,吓得
  全身冷汗涔涔。
  哑巴也并不为难她,他带着胜利的冷笑,一双寒光闪烁的眸子,慢慢扫向在场各人……
  凡是跟他目光接触过的人,无不瞠目变色。
  再也没有一个人胆敢向他出手了。
  哑巴一只手抱着“玉流星”江芷,大步走到了“破空拳”江杰跟前。
  他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了一只手,在江杰颈后用力地拍了一掌,江杰身子踉跄倒
  地,“哇!哇!”一连吐了两门痰,穴道算是解开了。
  那个中年哑巴“哇啦,哇啦”地说了几声,一只手向江杰比着手势。
  江杰是“瞎子吃芥未”干瞪眼,一句也不懂,同时他也明白,对方是个哑巴,虽然
  口不能言,却是武林中一个罕见的异人,在场各人简直是无法与之抗衡,如不知趣,只
  怕更要大大吃亏。
  所幸,那个哑巴旨在劫人,并无害人之心。
  他虽咿咿哑哑说了半天,无奈对方一句不懂,他也就懒得再多说了。
  转了个身子,他又来到了“剪空春燕”铁小兰面前,原来铁小兰早已为哑巴的超人
  神功吓呆了,手上的刀也掉在了地上。
  那个哑巴却弯腰把那口留有他指痕的鸳鸯刀拾起来,重新交在了铁小兰手里。
  他手指着刀上的指痕,咿哑地说了几声,比着手势,脸上带出自豪的神色。
  铁小兰虽不知他说些什么,却猜出了他的意思,那哑巴显然是要她留着这口刀以示
  外人的意思。
  哑巴比说了一阵,确定再没有外人与他为敌之后,才扛着江芷向江边行进。
  他的那艘篷舟就系在江边,他走到了船边,先用脚尖把绳套踢落,随后飘身而下。
  偌大的一个人,更何况还抱持着一个人,两个人的重量该是何等之大!事实上却是
  轻如鸿毛。
  两个人落在小船之首,那艘小船,只不过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众目睽睽之下,这艘小篷舟一径地顺着岷江江水,一泻如箭而逝。
  “玉流星”江芷渐渐地醒转。
  她睁开了眼睛,发觉自己在一个人的抱持之下,正向着云雾飘渺的山岭间行走着。
  先是一惊,可是她立刻就镇定下来。
  她发觉到抱持着自己的那个人行进的步子极快,自己在他抱持中起落前进,有如狂
  风飘絮,但只觉得两耳生风,轻快极了。
  “玉流星”江芷在武林中,正是因轻功见长,所以才博得了“玉流星”这个外号,
  可是她此刻默默察看这个抱持自己的人,那身杰出的轻巧提纵之术,真不知比自己强了
  多少倍。
  他似乎完全是靠着一双足尖前进,往往只轻点一下,即可前进丈许,一双足尖走在
  路面,看来宛似凌空踏行一般。
  “玉流星”江芷在短时的回忆观察之下,已经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自己是在迎亲仪式进行中,被一个哑巴给劫了去,那个哑巴也就是现在抱持着自己
  行走的人。
  这一切,就像是梦一样的,难以令人相信。
  可是却又是千真万确的实在情形。
  想到这里,江芷由内心潜升出一股难以克制的怒火,她慢慢把真力提贯右手,偷偷
  观察着那个哑巴的身形部位,觉得在他背后“志堂”穴上下手,必可制其死命。
  一念触及,杀机顿现。
  江芷不敢把内力贯足了,为的是怕惊动了那个哑巴,她只贯注七成真力。
  这等功力,以她的手法足可贯穿一堵土墙,以之袭人,自是可怕之极。
  江芷一心泄恨,却未曾想到这个哑巴既能以手当刃,该是身负何等功力之人,又岂
  能受人暗算?
  她似乎没有想过这事。
  心念一动,立即下手,倏地五指齐并如剑,直向着那哑巴背后“志堂”穴上力击了
  下去。
  “噗”地一下子击了个正着,想不到那哑巴身上竟是出奇的软。
  “玉流星”江芷的一只手,有如插在了一堆烂泥里一般的容易,她心里猝然一喜,
  身子也就自对方怀中一挺而起。
  待到她身子落下之时,才忽然发觉到自己的一只手,仍然插在对方背后肌肤之内,
  心中一惊,用力地向后一抽,却是纹丝不动,敢情已经陷在了对方肉体之内。
  一瞬间,她觉出对方体内,有如火一般的焚烫难熬,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哑巴身子是背向着她,这时突地向前一躬,“玉流星”江芷的身子就像一枚球似地
  抛了出去。
  江芷飞出的身子,直向一堵山石上撞去,她单手一托石面,整个身子倒起如隼,在
  空中翻一个身子,才轻飘飘地落下地来。
  那个中年哑巴却用一双沉着的眼睛盯着她,脸上表情不惊不怒,却是很严肃。
  “玉流星”江芷冷笑道:“你这个人好大的胆子……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要把
  我带到这里?”
  哑巴用手指了一下山上,又伸出一根拇指,一根食指,比着弯了一下,嘴里咿哑地
  说个不休。
  江芷赌气地叹了一口气,纳闷道:“谁懂你说的什么鬼话!”
  她猛地转过身子,正要向岭下遁去,可是面前这哑巴却已察知了她的用心,风也似
  地飘到了面前,江芷用奇快的身法,一连转了几个方向,可是那个哑巴却用更快的速度,
  陪着她一连转了几个方向,俱都是拦阻在她面前。
  “玉流星”江芷其实早已经领教了这个哑巴的绝世身手,只是还不死心。
  这时见状,她不得不失望了。
  一股怒火,燃烧着她,她猛地向着对方这个哑巴咽喉上运指插了下去。
  哑巴嘴里“唔”地怪叫一声,风也似地旋转开来,江芷走了个空招。
  她怒火头上,身一拧,右手向下一沉,改用出一股“五行内力”,向着哑巴腰肋之
  间力击过去。
  所谓“五行”指的是“心、肝、肺、脾、肾”,这种力道一经聚结,简直是无坚不
  摧,端的是厉害之极。江芷若非是怒到了极点,断断不会施展出这等杀手。
  “五行掌力”一经使出,有如一根风柱般地向着那哑巴腰间袭到,只听得“砰”的
  一声,击了个正着,就只见对方哑巴身子有如一个大球似的一路滚翻急跳,江芷心中一
  喜。
  陡地面前人影一闪,那个哑巴,却又好端端落在面前,江芷心中一呆,伸手就向哑
  巴脸上抓去。
  哑巴哈哈一笑,手掌陡地一翻,江芷就觉得对方手掌心内,似有一股莫名的吸力,
  不容她稍缓须臾,那只伸出的手,就被对方握在掌内。
  哑巴施展的是一手“拿穴手”,江芷顿时身软如绵,差一点坐倒在地。
  她还能开口说话,她始终想知道这个谜。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
  说了这句话,她又后悔了。
  果然对方比手划脚,咿哑地又说了一通,依然是听不懂。
  哑巴很生气地怒视着她,比着手势,大概是警戒她不可再图逃跑的意思。
  江芷一阵伤心,落下泪来。
  哑巴见她落泪,显然是吃了一惊,他缓缓地松开了她的手,呆呆地注视着她。
  这样子使得江芷又气又羞,她把身子扭向一边,擦了一下泪,冷笑道:“看什么?”
  哑巴却由身上取过一方绸帕递过去,嘴里“嘻嘻”说了几句,指一指山头,又比了
  一个高过自己的手势。
  “玉流星”江芷一惊,道:“你是说山上有个人要见我?”
  哑巴连连点头,面色大喜。
  总算问出了一点头绪,江芷心里可就更起了狐疑,哑巴还一个劲儿地要递手帕给她。
  她把他的手推开道:“我自己有。”
  说完无可奈何地由袖子里拿出了一块绸帕,用力地擦了一下鼻涕。
  哑巴指了一下地上的石头,自己先在一边坐下来。
  江芷冷笑道:“跟你个哑巴还能谈出什么名堂来!你这么做大错特错,等于是强盗,
  你知不知道?”
  哑巴连连点着头,脸上表情也似颇为沉痛,他两只手用力地互捏着,显示出他内心
  的自疚。
  江芷立刻把握住机会,说道:“人都会有错的,只要能改,你现在补过还来得及!”
  哑巴一片茫然。
  江芷好言道:“你现在放我回去还来得及,我一定既往不咎,也不告诉他们你住在
  哪里。”
  哑巴直直地看着她,显得心绪很不安宁的样子。
  江芷焦急地道:“怎么样?”
  哑巴忽然怒形于色,用力地摇着头,嘴里怪声说着,手指山头,又比着先前同样的
  手势。
  江芷真恨不能给他一掌,可是她知道这个人武功太高,自己这么做是徒取其辱,只
  好忍下了这口气。
  她轻轻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道:“好吧,我答应跟你回去就是了。”
  哑巴大喜点头,两只手翘着拇指,连连晃动。
  江芷道:“可是我先要知道,这个人是谁?”
  哑巴一只手抓着头发,想了想,忽然大笑,江芷正自不解,哑巴已拿起一截枯枝,
  在地上划了划,写出了几个字,江芷细看,写的是:
  “是我师弟。”
  “你师弟?他为什么要见我?”
  哑巴写了“因为”两个字,却又用脚抹了改写道:“你见了他就知道。”
  江芷不解地说道:“你师弟也是个哑巴?”
  哑巴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江芷的心里稍稍平和了一些,总算还有个能够通人话的。
  她左右打量着道:“这是什么山?”
  哑巴写下“青城”两个字。
  江芷盘算一下,青城山离岷江少说有上千里的路程,这个哑巴好快的脚程。
  “你师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哑巴想了想,写下“美男子”三个字,他那张黑脸上绽开了自得的笑容。
  江芷的脸红了一下,冷笑道:“也有武功吗?”
  哑巴的头,连连点动,大拇指频频翘起。
  “比你还高?”
  哑巴又是一连串点头,用石块在地上写下:“天下第一,无人能敌”八个字。
  江芷撇了一下嘴,冷笑道:“你少自吹自擂,武林中能人多的是,我就不信没有人
  能敌得你们师兄弟!”
  这一次哑巴倒不和她争,只看着她傻笑不已。
  “玉流星”江芷能知道的都已知道了,自忖着逃走无望,只好跟他走一趟了!
  她叹息一声,道:“既然如此,我就跟你去一趟,倒要见识一下你师弟又是一个什
  么玩艺儿。”
  哑巴一听她侮辱师弟,顿时瞪圆了眼睛,头上一丛短发簌簌地动了一下,江芷吓了
  一大跳,不敢再吭声。
  哑巴站起来,遂又作势想要把她拉起来。
  江芷后退一步,道:“我自己走。”
  哑巴摇头表示不可。
  江芷怒嗔道:“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跳崖自杀。”
  说完真的作出要跳崖的动作,这一来那个哑巴果然软了下来,后退一步,连连点头,
  只是一双眸子左右闪烁,一副防患于未然的样子。
  江芷冷笑一声道:“你放心吧,我跑不了的,你那么高的武功,还怕我跑了吗?”
  哑巴点点头,用手向前指了一下,要她先行。
  江芷陡地提吸真力,施展出轻功中“燕子飞云纵”的提纵绝技,一连十八个起落,
  已走出百十丈外。这等轻功,在武林中确是少见。
  她身子方一站定,回身看,那个哑巴仍然贴身立在身后,脸上一红,才知对方无论
  哪一门功夫,都要较自己高出许多。
  这么一来,她算是完全死了心了,只得死心塌地地往前走。
  山路虽是崎岖,可是在他们两个身负轻功绝技的人来说,自是算不得什么。
  青城一山,在蜀省一地来说,最是钟秀,山上道观极多,庵寺连云。
  但是哑巴指示的道路,却是远离人烟,只见奇石异草,白云青冥,深入之后,更似
  人间仙境。
  在哑巴指示之下,又拐了几个弯,才来到了上覆白云的极高山地。
  “玉流星”江芷都已累出了汗,回身看那个哑巴,却像是无事人儿似的。
  “到了没有?”江芷气喘吁吁地问。
  哑巴点点头,一双眸子却注视着江芷身上——那是一身大红的新娘嫁裳,有几处都
  皱了,脏了。
  哑巴好像很关心她这件衣裳,他走近去,小心地把她衣裳上面的脏处擦干拂净,脸
  上才又带出一丝欢喜之色。
  江芷赌气地把脸转向一边,她本来是满腔愤怒,决心不与对方罢休的,可是这个哑
  巴的一切,却又使得她简直是无可奈何,跟这样的一个人气也是气不来,也是白气。
  他葫芦里到底是卖什么药?江芷还是莫名其妙,虽知是去见他的师弟,可是为什么
  要见他?仍然是一无所知。
  哑巴指了一下石头,示意她休息一下。
  江芷一声不吭地过去坐下。天风冷冷,白云滚滚,江芷昔日亦曾来过青城,不过那
  只是在山中各处道观走走,纯粹是踏青览胜,哪里像今日这般苦走。
  她四下一打量,才惊于青城之壮观钟秀,只见一片青葱,万叠重翠上衬青天,下映
  峰顶白雪,确实美极了,真有“人在图画中”的感觉。
  一阵山风,冷飕飕地吹袭在她身上,一时使得她又触及伤怀……
  她想到了家中诸人,也想到了那位尚不曾谋一面的铁公子少庭,不,他应该算是自
  己的丈夫了吧……
  自己虽然不曾见过铁少庭,可是从哥哥嘴里知道他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人品好
  武功好,并且也曾看过他的人像,算得上是个英俊男子。
  这样的一个人,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好挑剔的了。
  她满打算着嫁过去,自己好好做一个妇道人家,丢下宝剑,做些女红,小心侍奉公
  婆,做一个贤淑的妇人。
  这种想法,在她来说虽是陌生但是很有点刺激的感觉。
  谁又能会想到,偏偏会在这件节骨眼上,生出了这么一件怪事,真可说是旷绝今古
  的怪事,竟然会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哑巴给擒到了山上,未来的一切,尚还不得而知……
  江芷心里这么想着,真有说不出的、难以排遣的遗愁别恨。
  一切都是命运。
  这个婚事很可能就这么砸锅了。
  她有点遗憾,可也在下意识里又有一点开脱的感觉。老实说,她还有点怕做新娘子,
  怕那使人窒息的洞房之夜!好了,现在起码暂时不用再怕了。
  她默默无言地想着心事,一旁的哑巴可又在催促了。
  哑巴比着手势,样子像是在告诉她快到了。
  仍然是由她在前面走,二人绕过了眼前的岭陌。
  面前是翠绿的起伏山岭,又向下行走了里许山路,便见一片向阳的绿色坡地。
  首先入目的,不是这片绿色坡地,而是建筑在坡地之间的一幢竹造房舍,尖尖的顶
  子,展开的檐角。
  一切全是用青绿的翠竹筑成的,竹墙上爬满了山花,确是别具匠心,好看极了。
  当然,此刻江芷的心情不同。
  她只是感觉这片房屋不俗,却没有心思去欣赏。
  哑巴指了一下那片竹舍,连连点头。
  江芷冷笑道:“你师弟如果也像你一样不通人情,我也无话可说;要是他还有一点
  人性的话,那我势必要他还我一个公道。”
  哑巴比着手势,眼睛里却现出了泪痕。
  这种表情,倒使得江芷莫名其妙了。
  好在地方到了,一切等见着了他那位师弟再说。
  二人施展轻功,很快地来到了竹舍跟前。
  首先入目的是,正门入口处,悬挂着的彩花与一方大大的“喜”字匾额。
  江芷心里一动,暗忖道:“这倒巧得很,他们这里也在办喜事呢!”
  心里想,嘴里可不好意思问。
  进了门——好雅致的一间堂屋。
  四面轩窗开着,糊着紫罗纱的窗帘,堂屋内的一切摆设非竹即石,壁间挂着几幅字
  画,字是狂草,画是竹子和兰草!
  几上有一个三足的小银鼎,燃着檀香,缕缕清香沁人心神。
  应该是一个很舒服的家了,可是江芷的心情却没有丝毫松快的感觉。
  哑巴关上了门,身子一闪,极轻快地转到了一间房前,轻轻地揭起帘子,向里面注
  视了一下,遂又迅速地来到了江芷面前。
  江芷忍不住冷笑道:“你师弟呢?”
  哑巴用手向那扇门指了一下,面色十分沮丧,他像是在盘算着什么事,两只手掩着
  脸,现出一种痛苦的样子。
  江芷顿时一惊,道:“他为什么不出来?”
  哑巴放下了两只手,一双眼睛红红的,默默地摇了一下头。
  江芷怒声道:“你捣什么鬼?”
  她身子快速地飘到了那扇门前,猛地掀开门帘,一股浓重的草药气息传出来。
  这种味道,她是熟悉的,以往的年月里,她陪着父亲,焙制各类不同的丸药膏散……
  现在她陡然闻到了草药的气息,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感。
  她看见一个年轻人,平平地躺在一张石榻上,石榻上放着一方熊皮垫褥,看上去舒
  服极了,可是睡在上面的那个年轻人显然不舒服。
  如果这个人,果然就是哑巴的师弟的话,那么哑巴倒也没有说谎,因为他确实很英
  俊,可以称得上是个美男子。
  他身上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衣,面色白哲中带有异常的红晕,长眉如剑,鼻直而挺。
  他也许是睡着了,或许是在昏迷中,脸上含着深深的痛苦,眉头微锁,牙关紧紧咬
  着。
  江芷当然不会很仔细地去打量这个陌生的青年,她只匆匆看了一眼,即退回了原处。
  哑巴频频点头。
  “他怎么了?”
  哑巴面上立时浮起了一丝悲哀,两只手无力地抬起,把脸埋在掌心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江芷又气又奇地道:“你把我带来是为了什么呢?”
  哑巴放下了手,只见他喉头频动,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转身走到了一张桌子旁,
  坐下来。
  桌上陈列着文房四宝。
  江芷跟过来,道:“你师弟怎么啦?”
  哑巴苦笑了一下,拔出了一枝笔,蘸些墨,在纸上写道:“他病了。”
噩梦随风逝
  “病了?”江芷莫名其妙地对这个陌生的青年,生出了一些同情,只是这种感触,
  她极力地把它打消掉。
  她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冷笑不语。
  哑巴继续写:“他也许快要死了。”
  眼泪滑腮而下,滴在纸上,很快地浸染了一个圆圈。
  江芷怔了一下,心里也沾染了些伤感,可是她仍然矜持着,做出相反的姿态。
  “这些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害他的。”
  哑巴睁着一双流泪的红眼,很微妙地观察着她,江芷倒是很少见过一个大男人落泪,
  尤其对方是一个哑巴。这个哑巴既然有那等的一身奇妙的武功,似乎不应该是一个软弱
  的人。
  可是,现在他竟然变得像一个孩子似的,居然当着人哭了起来。
  江芷很偶然地体会出哑巴善良的一面,相对地也就把原本仇恨他的心意减低了许多。
  “请你帮助他!”哑巴在纸上写着。
  “我?”江芷哑然失笑道:“我怎么……为什么你选中了我,要我来帮他?”
  哑巴脸上顿时现出了一些歉疚与不自然的表情,他大概想说明白一点,可是却不好
  下笔。
  “为什么呢?”江芷追问着:“人多得是,为什么要单单找我?”
  哑巴垂头不语,身子微微颤抖着。
  江芷叹了一声,她已经被对方的情绪感化了。
  “好吧!”她讷讷道:“既来之,则安之,你告诉我吧,我怎么能够帮你?”
  哑巴抬起头,感激地点着头。
  他开始用颤抖的手,在纸上落笔道:“你们结婚!”
  江芷吓了一跳,脸色绯红地道:“跟……谁结婚?我?”
  哑巴肯定地点着头,表情诚恳,带有乞求的意思。
  江芷睁大了眼睛,道:“跟……谁结婚?”
  哑巴写道:“我师弟任剑青。”
  江芷脸上由不住又是一红,她又气又笑地道:“原来你把我劫来是存着这个心眼……
  太好笑了……太滑稽了。”
  说时她忍不住笑了两声,转念一想,也实在笑不出来,一张脸气得白中带青。
  哑巴的一双眼睛变悲为怒,直直地逼视着她,他写道:“你笑什么?”
  江芷冷笑地道:“你说得太好笑了……想一想,你师弟不是一个快要死的人吗……”
  说到这里,她突然一呆。
  她想到了一件事,当真是笑不出来了……她的脸一阵白,转视向面前的哑巴。
  “你是说……”她讷讷地道:“冲……冲……”
  哑巴点点头,肯定地写下两个字:“冲喜!”
  “玉流星”江芷怒叱一声,道,“无耻!”
  她陡地一掌向哑巴脸上劈去,可是哑巴的身手较她更快,她的手才伸出一半,哑巴
  的手指已点中她的“气海穴”。
  江芷只觉得身上打了一个寒颤,顿时人事不省,昏倒在地。
  当她苏醒的时候……
  烛影儿摇摇颤颤,粉帘儿飘飘闪闪。
  江芷睁眼注视了一刻,倏地一惊坐了起来,面前那个人——任剑青,正用一双温和
  的眸子注视着她。
  江芷想到了方才的一切,吓得一骨碌站了起来。当她发现自己方才竟是睡在对方铺
  有兽皮的石榻上时,不禁大吃一惊,顿时呆住了。
  任剑青仍然注视着她,一言不发。
  他是坐在一张舒适的藤椅上,双手交叉在前胸,表情很阴沉,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他那张英俊的脸上,听显现出的,只是无比的倦弱。
  江芷简直羞愧无地,不敢与他的眸子交接。
  她第一个反应,立刻到了门前,伸手推门,才发觉到房门外面已经下了锁。
  江芷倏地回过头,怒视向对方那个青年,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衣青年苦笑道:“门上锁了,是我师兄锁的。”
  江芷冷笑一声,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他……”
  她的眼睛自然落在了自己身上,发觉到自己身上仍然是来时那身大红衣裳,她下意
  识地觉得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心里也就镇定下来。
  “你还不明白么?”青年人冷冷地笑道:“我那个师兄是在为我们办喜事呢!”
  尽管是在病中,他仍然带有凌人的豪气,目光里闪烁着只有极高内功的入,才能具
  有的那种精芒。
  “玉流星”江芷目光一转,果然发觉到,这间房子的一切全都重新布置过了。
  窗帘、桌布,都重新换过了。
  桌子上还多了对红色的喜烛,墙上还贴着喜字儿,烛影摇红,再衬托着自己一身大
  红新嫁衣,如此良夜,一男一女……
  “这不就是所谓的新房么?”
  江芷的心跳得那么厉害,脸愈加地红了。
  当然,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害羞的,如果不说话,岂不等于是默认了?
  江芷忍着脸上的红、心里的羞,怒声道:“不……这简直是太无耻了,我绝不承认……”
  白衣青年俊脸上立刻现出一丝冷笑,徐徐地道:“你是在骂我么?”
  “不!”江芷心乱如麻地解说着:“我是骂布置这件事情的人……我……我绝不承
  认。”
  “我更不承认!”自衣青年冷冷地说道:“姑娘,请你先静下来,这件事,并不如
  你想得那么糟,你不是和来时一样的么?”
  江芷心里一怔,说不出的羞愧,只是看着白衣青年说不出话来。
  白衣青年病弱的脸上,强作出一片笑容,道:“我师兄太好笑了……他大概是以为
  我快死了,才会找到了你这样的一个美人儿来为我冲喜……”
  摇了摇头,苦笑着又道:“无聊……可笑。”
  他真的笑了,露出洁白如玉的两行牙齿。
  “他也不想想,这件事又岂能是他一个人所能做成的?”青年人接着叹息了一声,
  喃喃自语道:“无论如何,他真心的关怀着我倒是真的。”
  江芷冷笑道:“他关心你……却没有顾及到一个女人的名誉与节操。”
  白衣青年默默点头道:“这就是他幼稚的地方……姑娘,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我
  守口如瓶,自然不会为外人所知。”
  江芷不知怎么,自从第一眼开始,就对这个青年人心生同情,这时对面相谈之下,
  却又对他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钦佩之情。
  虽然这种钦佩只是淡淡的,可是这已经足以打消对他原来的恶感。
  她偷偷看了他一眼,讷讷道:“你说的是真的?”
  “丈夫一言,如白染皂。”
  “我相信你就是了。”她的脸红红的,四下看了一眼,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白衣青年恨恨地道:“今夜好像特别长………
  江芷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低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青年道:“子时左右。”
  他双手力撑着椅柄,身子抖簌簌地站起来,定了一下,他徐徐地行近窗前。
  江芷由他的动作中,已经发觉出他行动的不便,一个身怀武功的人,到连走动也不
  易的时候,可知该是何等的重疾系身了。
  白衣青年徐徐回过身子,脸上表情很洒脱地道:“师兄必定是在我昏睡中布置这一
  切……你也许不知道,当我醒来的时候,你就睡在我身边。”
  “……”江芷怔怔地看着他。
  青年一笑道:“当时我真吓了一跳,先以为你是睡着了,到后来才知道你竟然是被
  点了穴道。”
  “是你救醒我的?”
  “还会是谁?”白衣青年道:“我用‘达摩指’力为你解开了穴道,还好,看来你
  也有武功根底,否则你不会这么快就醒过来。”
  江芷一肚子的委屈,偏偏在对方一派斯文之下发泄不出,而且她发觉到与他谈话,
  好像很有意思。
  这件事从一开头就充满了奇异,包括那个哑巴和眼前的这个青年,自己的被人扮作……
  一切的一切,真是趣味迂迥,引人入胜。
  她实在还不明白,对方这个青年以及那个哑已,是怎么样的来历,何以这样武功的
  两个人,江湖上不见传闻?
  她吁口气,讷讷地道:“你的大名是任剑青?”
  白衣青年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江芷道:“是你师兄告诉我的。”
  顿了一下,她又道:“我可以知道关于你们师兄弟更多一点么?”
  “我们师兄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任剑青炯炯的目光,深深地注视着她,忽然叹息了一声,道:“在我没有告诉你之
  前,我希望知道你的情形……”
  他的眼睛在她身上一转,奇怪地道:“你这身打扮……真像是个新娘子……是我师
  兄故意给你打扮成这样的?”
  江芷脸红了一下,又气又羞。
  她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心里想道:“哼!像个新娘子?我本来就是新娘子,要不是
  你师兄那个哑巴,现在……”
  想到这里,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受。
  她微微闭起眼睛,苦笑道:“你明天问问你师兄就知道了。”
  “姑娘芳名是……”
  “我……叫江芷。”
  任剑青微微一愣,惊讶地道:“你就是‘玉流星’江芷?”
  江芷睁开眼睛道:“那是人家随便给我取的。”
  她虽然不愿意多谈,可是情不由己。
  “我师兄太胡闹了……”任剑青脸上起了一层怒色,冷冷地道:“这件事使我蒙羞
  武林。”
  江芷睁大了眼,苦笑道:“我还不是一样……”
  任剑青叹息一声道:“我真说不出对你的歉意……希望育一天能够………
  顿了一下,他骇然地道:“如果还有那一天的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姑娘莫非还看不出来?”
  “你是说………
  “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了!”任剑青脸上闪过一片阴影,喃喃地自嘲道:“能够熬
  过这个秋天,已经是上天的恩典。”
  “玉流星”江芷顿时一愣,面颊上情不自禁地显出了一丝关怀之情!
  也许她觉得这种表情太直率了,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不能不加以掩饰,可是无可否认
  的,任剑青给她的印象,愈来愈好。
  她忍不住问道:“你得了什么病?”
  任剑青忧郁的眸子闪过她的脸,掠向窗口,灯盏……
  他伤感地说道:“如果是病倒好了,是……”
  “是什么?”她惊讶地道:“莫非是青城的‘子午神光’伤了你?”
  任剑青脸上一阵发白,大惊道:“咦,你怎么知道?”
  江芷冷冷地道:“你先别问我怎么知道,我只问你受伤有多久了?”
  任剑青道:“大概有三四个月了。”
  “到底是几个月?是三个月,还是四个月?”
  任剑青无限奇异地注视着她,肯定地道:“三个多月,是本年七月十七日的事情。”
  “七月十七日,”江芷低头屈指算了算,点头道:“那么,才三个月零七天,还算
  好………
  她抬起头注视着任剑青,道:“据我所知,‘子午神光’伤人,一超过四个月,任
  你华佗再世,也是无能为力。”
  任剑青惊异地道:“姑娘的意思是我还有救?”
  “大概还有救。”
  她对这件事,已经引起了注意,当即站起来,姗姗走向壁角一张矮几边,几上置着
  药罐,她就揭开罐盖,细细地看着。
  任剑青极为好奇地道:“姑娘莫非还精于医术?”
  江芷目光在药罐里仔细地看着,嘴里轻轻地念着:“辛夷、川贝、知母、柏子仁……”
  她一口气报出了许多药名,却摇摇头苦笑道:“这些药是没有用的。”
  任剑青更为惊异地道:“这么看起来,姑娘倒真是个行家了!这副药,不过是青城
  山的一个道士开的,我已经不吃了。”
  说着,他手指向桌上道:“姑娘请看这张方子。”
  江芷走过去,果见镇纸下面压着一张药方子,她拿起来看了看,频频点头道:“这
  一副药,是用对了,但是药力还是不够。”
  任剑青道:“姑娘的意思是……”
  江芷拉开椅子坐下来,拔出毛笔,在药方子上改了几样药。又酌加剂量。收了笔,
  她把方子交与任剑青。
  任剑青看着不胜骇异道:“要改这么多么?”
  江芷微笑道:“这方子,可是华阳观的玄真道长开的?”
  任剑青点头道:“不错。”
  江芷道:“玄真道长医术,江湖共仰,只是任兄你这种病,却不是他所能解治得好
  的。”
  任剑青越加骇异地道:“姑娘怎么知道?”
  江芷道:“因为这种病例太少了,在四川一地,大概近百年来,才有两人。”
  “啊!”任剑青奇道:“这么说以前还有人?”
  江芷微微笑道:“五年前,关中大侠伍子美,曾经罹染过这种病,病情和任兄一般
  无二。”
  “他后来怎么样了?”
  “医治好了。”
  “啊……”任剑青精神一振道:“是谁治好的。”
  江芷微微一笑道:“是先父。”
  任剑青一怔,道:“令尊是………
  “江天春。”江芷慢慢吐出了这三个字。
  任剑青轻叹了一声,道:“神医江天春!怪不得,怪不得……想不到姑娘竟是江先
  生的后人,真是失敬得很。”
  “玉流星”江芷一笑道:“天下事真是不可思议,好像是老天爷故意安排的……也
  许我真的就是唯一能救你的人。”
  任剑青讷讷地说道:“姑娘说的是真的?”
  江芷默默地注视着他道:“是不是真的,现在我还不敢说,不过当年我父亲救治伍
  子美的时候,我一直侍奉身边,所以才能对这奇怪的病、奇怪的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说完,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面色和蔼地看向任剑青,又道:“多奇怪,本来我渴望
  着能够马上回去,现在,却不得不留下来。”
  “姑娘对我恩重如山。”
  江芷一笑道:“这句话等我治好了你以后再说吧。”
  任剑青兴奋地道:“明天哑师兄就可以为我去抓药,姑娘,我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
  好!”
  江芷说道:“这个方子上的药,只能使你病情不再恶化,却不能够医好你的病,要
  治你这种病,还须我自己去采几样药。”
  “哪里有这些药?”
  “青城山就有……”她笑得那么甜,看着面前的那个青年,不过是初次见面,却像
  是已经很熟了的样子。
  四只光亮的瞳子,彼此对视着。
  江芷心里起了一阵剧烈的激动,她目光逃避着移向一边,任剑青也自觉地把眼睛移
  开。
  “我可以睡了么?”
  “我差一点忘了。”任剑青走向壁边一座蒲团,坐下来,说道:“姑娘先请屈就一
  夜,明天哑师史会为你重新清理一间房子。”
  说完,他已在蒲团上跌坐坐好。
  江芷对于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产生了许多的好奇,她知道凡是内功高到某一程度,
  往往可以用静坐来代替睡眠,那是一种上乘的心灵双修生命之法,眼前这个青年,竟然
  已具有了这种功力。
  任剑青这时己面壁坐好.双目下垂,归于寂静。却留下了心绪如麻,思情烦乱的江
  芷。
  她慢慢地在床上躺下来。
  这间房子里的一切布置,使她又联想到了“洞房花烛夜”的遐思,如果一切正常的
  话,今夜此刻.自己正和铁少庭在洞房里。
  那又当是如何的一番旖旎情景呢?
  她的脸不觉又红了,觉得很好笑。
  这一切太滑稽了。自己的来已经够荒唐了,可是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为人疗病,是更
  荒唐更好笑。
  照理说,她该熄灯就寝的,可是她今夜却偏爱那红烛高烧的喜气。
  就这样,她不自觉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江芷倏地坐起来,发觉到身上已多了一条被子,尤其奇怪的是,昨夜自己明明是睡
  在任剑青的房子里,房子里一切都是新房的布置,可是这时自己竟然是睡在了另一间陌
  生的房子里。
  这间房子,虽然布置得一样雅致,可是绝非是任剑青的那一间。
  房间里窗明几净,淡淡的清香是传自桌上一瓶桂花,窗上悬挂着雅致的竹帘,一切
  显得那么恬静、舒适。
  她慢慢地下床,发觉到这间房子并不是临时布置出来的,而且多半是一间女子的闺
  房。
  因为她看见房内的一切摆设,较诸任剑青的那间房子更要细致,墙上垂着一条红丝
  绒的马鞭子,衣柜里叠挂的全是女人的衣裳,甚至于壁角还陈设着梳妆台,有圆圆的梳
  妆镜……
  江芷心里一动,暗忖道:“这里奠非还住有女人么?”
  目光偶尔转动,却又发现到梳妆台附近结着的蛛网,她立刻明白过来——这房间里
  曾经住过一个女人,可是现在已经不在了。
  她仔细地再看看别的地方,证明她这个猜想是正确的。
  吹掉了镜上薄薄的一层灰尘,可就瞧见了自己的脸,她的心立刻泛起了一片恶心,
  如果不是自己亲眼看见,她真不敢相信自己会变成这样!
  镜中是一张满脸脂粉,一副妇人打扮的脸,头发由中而分,和以往的自己完全不像
  了。
  这都是要当新嫁娘时,娘家人亲自为她打扮的,想来不免好笑。
  房子里放置着一盆清水,几块皂角,一股脑儿地洗了个干净,看着身上的嫁裳也是
  不伦不类,所幸衣柜里有衣裳,就随便挑换了一套,大小都还合适,式样也很美,好像
  原本就是自己的一样。
  她洗尽铅华,把自己变成跟过去一样的样子,才轻轻拉开房门,步出室外。
  外面是伸延出去的一截长长的走廊,全是青色竹子搭建成的,走廊一头面向云海,
  又可下瞰群山,另一端却是通向内舍各间。
  这时朝阳新起,红色的光条穿过薄薄的山雾,遍洒在竹舍四周,荷叶上露滴如晶,
  竹梢上翠羽剔翎……
  江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踏着大步,走到了长廊尽头。
  廊子下,是一片向阳的山坡。
  山坡上有二人在石桌上对奔,二人一白一黑,甚是醒目,穿白衣服的正是那个叫任
  剑青的青年,那个穿黑衣服的,也就是冒失把自己强劫上山的中年哑巴。
  江芷猝然发现二人,二人也同时发现了她。
  黑衣哑巴顿时腾身而起,活像是一只极大的鸟,起落间已来到了江芷面前。
  江芷只当他又欲向自己出手,正待还击,却见哑巴双手连摇,并且深深地向着她频
  频打躬。
  石桌边的任剑青哈哈笑道:“哑师兄向你赔罪了,江姑娘请来一叙。”
  江芷想到了昨天种种,一时还不能原谅他,赌气地没理他,径自飘身而下,来到了
  石桌旁边。
  任剑青目注向她道:“姑娘还在生我师兄的气?”
  江芷冷笑道:“难以忘怀。”
  说着气愤地坐了下来,遂见人影再闪,那个中年哑已又已飘身而下。
  他手里平托着一个木盘,上面置着一枚极大的梨,双手奉向江芷面前。
  江芷把头扭向一边,哑巴又转到她面前,她赌气再转过去,哑巴又跟着再转过来。
  任剑青叹息一声道:“姑娘请息盛怒,任某也有不是之处,尚请原谅,否则愚兄弟
  无地自容。”
  说罢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江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再看面前那个哑巴,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副焦急的
  样子,她忍不住低头笑了一声,伸手接过了他手中梨子。
  哑巴如释重负地打了个躬,才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任剑青也坐下来,道:“这种梨是先师留下的异种,总共只得两棵,今年结实不过
  百十枚,食后对于练功之人大是有益,姑娘就权作早餐吧!”
  江芷咬了一口,点点头说道:“是不错。”
  她眸子一瞟身侧的哑巴,道:“令师兄贵姓大名?”
  任剑青道:“我这位师兄姓秦,名双波,长我八岁,姑娘如不弃,今后就称他一声
  秦师兄,或是哑师兄也没有关系。”
  哑巴秦双波频频点头,表示同意。
  江芷皱了一下眉,颇为奇怪地道:“小妹在江湖上阅历也相当深了,请不要见怪,
  你们师兄弟的大名竟是初次听到,这是什么道理?”
  任剑青微微一笑,说道:“这道理太简单了,因为我们从来也不曾在江湖上走动过。”
  “那又为什么呢?”
  她实在不了解,像他们师兄弟这么一身武功造诣的人,竟然长久甘于寂寞,不为外
  人所知,这不能不谓之奇闻了。
  任剑青叹息一声道:“那是为了遵从先师的遗命。”
  江芷道:“令师是……”
  “姑娘你更不会知道了。”任剑青讷讷地道:“当今天下,大概除了几个杰出的老
  人家以外,再也没人知道他老前辈的姓名了。”
  提起了死去的师父,哑巴秦双波脸上立时罩上了一片伤感的阴影。
  任剑青顿了一下道:“先师名夏侯元烈,人称鹤道人,是一位功道兼修的三清隐士,
  武功之高,当今天下只有点苍山的贺全真能与其一较短长。先师已于两年前故世……”
  说到此,任剑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有不能尽言之苦,轻轻叹息一声,不再多说。
  江芷想了一想,也确实不知道有“鹤道人”夏侯元烈这个人。
  她又问:“令师仙逝之后,任兄才移居来这里么?”
  “我们原本就住在此地。”
  “只有你们两个人?”
  “不错……”任剑青接着又改口道:“目前是的,以前还有一位师妹。”
  江芷总算明白了,点点头,说道:“就是住在我现在住的那间房子里的人是不是?”
  任剑青点点头道:“不错。”
  江芷好奇地道:“她现在上哪里去了?”
  汪剑青脸上现出一片茫然,冷冷地道:“不知道。”
  秦双波也垂下头来。
  江芷心中一动,盘算着是不是还要问下去,任剑青已叹息了一声。
  他讷讷道:“不瞒姑娘说,这是我和秦师兄目前最感痛苦的两件事之一……”
  江芷道:“两件事?”
  任剑青苦笑道:“一件事是我的病,另一件事就是我这位师妹的弃山出走!我这位
  师妹太任性了……”
  他脸上带出了一种愤愤之容,冷笑道:“姑娘也许听说过一个人。”
  “早谁?”
  “梁金花!”
  “梁金花!”江芷大吃一惊道:“你说的是火焚七修门,大闹江南,人称‘雷电仙
  子’的梁金花?”
  任剑青点点头,说道:“不错,就是她。”
  江芷顿时呆住了。有关“雷电仙子”梁金花的传说,这一年来她听得太多了。
  据说梁金花这个女人是一个神出鬼没的人物,这个人生性残暴,武功极高,江湖上
  吃过她亏的人太多了,正邪两道死在此女手里的人,更是不知多少。“雷电仙子”的大
  名,武林中无人不晓,人人谈虎色变,想不到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是他们口中的师妹。
  任剑青微微叹道:“也许是师父宠坏了她,也许是她早已不惯山居,总之,她弃山
  出走,在外面闯下了弥天大祸,我和秦师兄都难辞其咎。
  一旁的哑巴秦双波却瞪着眼睛啊啊地大叫起来。
  任剑青惊讶地看向他道:“莫非我说错了?”
  秦双波怪模怪样地比着手势,在江芷看来是一窍不通,可是任剑青却是一目了然。
  只见任剑青叹息着道:“她如今要是还听你我的话倒是好了,只怕她眼睛里已没有
  我们这两个师兄了。”
  秦双波哇啦哇啦又比说了一阵。
  任剑青冷笑道:“那部剑诀当然要追回来,只是也不能操之过急。”
  秦双波又比了几个手势,像是很沮丧的样子,目光望向远方。
  任剑青道:“她虽然不仁,我们却不能不义,那部《一元剑诀》固是师门遗物,梁
  师妹也只能学会前半部,要想参透后面半部,却非要配合《一心集》,才能奏效。”
  秦双波目视远天,满脸悲愤。
  任剑青转向江芷,微微苦笑道:“我们只管谈论这件事,却把你冷落了。”
  江芷已由对方语气之中,听出了一个大概,知道梁金花逃离时,还偷走了一部剑谱,
  像是很重要,她一个外人,自是不好多问。
  任剑青目注向江芷,喟然一叹道:“我那位梁师妹如果还在,看起来年岁和姑娘你
  差不多,也同你一样的高,一样的美,只是……唉……”
  江芷一笑,说道:“我哪里比得上……也许有一天,她觉悟了,还会回来也不一定。”
  任剑青道:“你不知道我这位师妹的个性,恃强好胜,任性之极,平素最不爱听人
  劝告,错就错到底……我真怕她这么下去,后悔莫及。”
  江芷冷冷地道:“任兄既然如此说,你二人何以不尽师兄之责,就应该下山好好劝
  说,必要时,约束她一下,也是应该的。”
  任剑青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和师兄遵师遗命,正在练习一门功夫,功夫未成之
  日,是不能轻易离开的。”
  顿了一下,他冷笑道:“那门功力,已于半年前练成,当时我正预备下山一行,却
  又不慎为‘子午神光’所伤,一病至今不起……就在这一段日子里,闻听她愈加的横行……
  秦师兄不得不下山一趟,可是他为人心怀慈善……”
  说到此,频频苦笑摇头不已。
  江芷已为这件事,引起了莫大的关注,她目注向秦双波道:“秦大哥,你见到她了
  么?”
  秦双波乍闻江芷称呼自己“大哥”,不由愣了一下,脸上现出一片欣慰的表情,可
  是当他听清了对方的问话之后,脸上却现出了一片痛苦的阴影。
  他的眼睛,看向任剑青,作出一番惨笑。
  任剑青遂代其言道:“见是见着了,却是铩羽而归。”
  说到这里,他伸出手来,把师兄秦双波的左手衣袖撩起,江芷立时发觉其胳膊上果
  然有一道朱色的剑疤。
  那道疤痕将近有一尺长,而且伤得极深,只差一点就伤及骨头。
  这一剑如果出自敌人,似乎无可厚非,可是出自同门师妹,实在显得过于毒辣了。
  任剑青冷冷地道:“姑娘请看,这就是秦师兄一片苦口婆心的结果,如果不是他见
  机而退,只怕一条性命,也势将丧生其手。”
  说到此,他那张略现苍白的脸似乎显得十分激动,秦双波更是懊丧无语。
  “玉流星”江芷轻轻一叹,站起来道:“这实在是一件师门不幸的事情。任二哥,
  你的伤势不宜再拖,我打算现在就上山一行,看看是否能够找到几样需要的草药。”
  秦双波马上站起来,拍拍自己胸脯,表示要陪她去。
  江芷微微一笑,道:“你是怕我一去不回去?”秦双波脸上一红,果然为她说中了
  心事。
  江芷面色微冷,道:“我既然答应留下来,就是用轿子来接我走,我也是不走,否
  则你们也别想留得住我。”
  说完展开身法,一路向着对面岭陌间扑纵而去。
  秦双波瞠视其背影消逝之后,回头向师弟任剑青比了一下大拇指,面现钦佩之色。
  任剑青冷冷笑道:“师兄,这件事你虽是为我着想,可是却忽略了这位姑娘,我预
  料着那铁家兄妹,必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秦双波冷笑着,又拍了拍自己胸脯。
  任剑青叹道:“师兄你当然是不怕,只是你不要忘了,江姑娘乃是铁家的媳妇,万
  一要是伤了铁家的人,又怎么向江姑娘交待?”
  秦双波怔了一下,一双手频频搔头,忽然面现喜色,连连比着手势。
  任剑青长叹一声,摇头苦笑道:“你要把这位江姑娘当成一般寻常女子可就错了,
  婚姻大事,岂能如你所说的这般简单,况且她如今已是有了婆家的人,我怎能作出那等
  不义之事,让天下人耻笑。”
  他冷冷一哼,又道:“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秦双波被他这番话说得无言以对,样子很沮丧。
  任剑青站起来,正要向前移步,忽的踉跄一晃,又坐了下来,他原本苍白的脸,此
  刻却泛出了一片粉红色,紧接着现出一片赤红,身子簌簌起了一阵颤抖。
  秦双波大吃一惊,顿时扑前,紧紧抓住了他的双肩。
  任剑青吃力道:“我的病发……了,快为我推拿三里穴……”
  话未说完,呛出一口鲜血,一头栽下即昏死过去!
  秦双波大吃一惊,赶忙把他抱起,右手抵向他三里穴,用力向上一推,任剑青像是
  触了电似的,又是一阵颤抖,才徐徐睁开了眸子。
  他苦笑道:“不要紧……休息一下也就好了。师兄,请扶我回去,江姑娘回来,要
  她来看看我,这种病她曾经治过。”
  秦双波冷静地点点头,遂把他抱起走向室内。
  “玉流星”江芷一路翻上了山峦,但觉得眼前白云飘飘,凌厉的山风几乎使她站不
  住身子,她不得不贯注内力,一步步向前踏行。
  她所要找的一样药草,名叫“地果”,是一种罕见的药草,生长的地方,必须是高
  山雪地,青城山巅长年积雪,正是这种地果的理想产处。
  由于她自幼随着父亲“神医”江天春四处采药,已使得她事实上成为此道的高手。
  在附近转了一圈之后,她的眼睛立时被滋生出白雪以外的一种红色小豆所吸引住。
  想不到这么容易就发现了“地果”,她喜悦地扑上前,仔细地观察着——这种植物,
  有一根红而透明的小茎,一共有六片叶子,左右各三片,圆圆的很好看,试着用手指在
  叶上一点,那些叶子立时就像含羞草一样地缩收起来,这证明的确无误。
  她慢慢地把四周的白雪分拨开来,露出雪层下的泥土,就可见这种“地果”的根部,
  像是一只人手一样地扣抓在地面之上。
  “玉流星”江芷很高兴,想不到一点不费事就找到了这种奇药,她用力地抓住“地
  果”的根茎,四周摇晃了一阵之后,猛的一下就提了起来。
  像是一个大地瓜似的,下面连着一枚青色的果实,足足有碗口那么大小,本来是光
  华洁净的表皮,在和空气接触的一刹那,顿时枯皱收缩成为拳大的一团。
  江芷立时由身上拿出一块绸帕,连着一大捧白雪把它包扎起来,然后她再注意地向
  下看看,发现这片雪地上,至少还有同类的地果七八株之多。
  吉人自有天相,任剑青的一条命毫无疑问地保住了。
  她把采好的那枚地果系在腰带上,只觉得这一会儿的工夫,两手两脚冻得生疼,刺
  骨寒风吹在脸上,就像是利剪剪肉般的疼痛。
  站在雪峰上,四下看看,只觉得群山都在脚下,任剑青他们所居住的那幢竹舍,独
  占一岭,四面碧野奇花,老槐修竹,确是美极了,两者相去的距离,不过百十丈高下,
  却有两个季节的分别。
  若非是她惦念着任剑青的病体,想早一点开始为他治疗的话,真想在这里多玩玩。
  任剑青的影子对于她已不再陌生,反之倒似有一种亲切的感觉,相形之下,倒是铁
  少庭生疏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罪恶?一个尚未过门的妻子,在新婚之日被人家搅
  散了,却心甘情愿地住在劫持自己的人家里……
  想到这里,心烦得很。
  家里该是怎么的情形?铁家又将是怎么一个情形?这些纷至沓来的思索,一时使得
  她情绪低沉,无形中四周的美丽景色也为之黯然失色。
  她转过身子,向面前不远的那片松林绕出去。
  鞋底踩在不算太厚的积雪上,发出“丝丝”的声音。
  松枝上垂挂着无数根像是水晶一样的冰枝,树树相连,看过去简直是一片水晶琼瑶
  的世界。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想要多看上几眼,谁知道就在多看一眼的当儿,却
  发现了一件使她大吃一惊的怪事。
  为了证实她没有看错,她继续向前走了几步。
  一点都没错,她看见了正前方的一棵大雪松下面,有一个一身雪白衣衫的老道姑,
  正在盘膝打坐。那道姑看上去大概六十岁左右——这个岁数,是由她呈霜的白发上判断
  出来的,如果仅仅由容貌上来判断,那道姑竟然还不到四十岁。
  在冰天雪地里,居然会有人在打坐?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奇事儿!
  “玉流星”江芷一惊之下,决定要看个清楚。
  她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却发觉那道姑并非是闭着眼睛,而是睁着眼睛的,因为眼睛
  特别细小,远看上去形成一线,很容易被人错觉为闭着眼睛。
  那道姑非但是睁着眼睛,而且眼睛平直地在盯视着她,不知她在雪地里坐了多久了,
  只见她两肩和头顶之上,都积着白白的一层雪花,尤其甚者,她的两眉、双颊之上还凝
  着薄薄的一层冰!
  这道姑整个的一个人,像被冰冻结住,说她是尊石像、一具木刻也不为过。
  江芷如非体会出她凌人的目光,简直疑心她是个死人——是一个已经早已坐化的人。
  这道姑细小的眼睛,尖尖的鼻子,生着一张和雷公一般的尖嘴,虽然配合起来,尚
  不十分的难看,可是给人的第一个印象,绝非是讨人欢喜的那一型。
  道姑一身白衣,却穿着一双红色的绣花鞋,头上顶着一顶红色的风帽,肩上斜插着
  一柄极长的拂尘。
  “玉流星”江芷打量了她一番,好奇心促使之下,她本打算开口问问她,可是转念
  一想,却把到口的话忍住,继续迈步前行!走了才两步,忽听得身侧道姑发出了阴森森
  的一声冷笑道:“站住!”
  江芷是站住了,却并没有立刻偏头去看那个道姑。
  道姑发出了一阵低沉、令人毛发耸然的笑声,脸上,眉上、头上的雪花,如缤纷的
  落英,簌簌下坠。汪芷随即偏过头,吃惊地看着她。
  白衣道姑笑声顿住,扛在肩上的那面拂尘“啊”的一声,抖落而下,原本积落在拂
  尘上的雪花,像是满天银星般地纷落在江芷身侧四周,也有些散落在她身上。脸上,虽
  然是细小如麦皮般的雪粒,打在身上,却也有说不出的疼痛。
  由此自可想知,这道姑的内力是何等的惊人了。
  “玉流星”江芷不禁秀眉一挑,平白受人欺辱,自是心有未甘。她身子向后一挫,
  飘出了丈许以外,改与那道姑成了正面相对之势。
  白衣道姑露出了森森白牙笑道:“一别十年,小丫头不单长大了,武功也颇是了得,
  只是在尊长面前,如此无礼,不觉得太放肆了么?”
  江芷一怔道:“你是谁的尊长?你认得我?”
  白衣道姑慢慢站起身子,冷笑道:“十年前在玉佛峰,你师父带着你及两位师兄,
  曾与贫道有过一面之缘。你怎的不记得了?”
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萧逸 Xiao Y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