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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燕雙飛
  作者:蕭逸
  第一章 無心惹死罪 有意劫宦囊
  第二章 窮途逢貴客 絶藝創嬌娃
  第三章 悔恨鑄大錯 拼死劫天牢
  第四章 拼命劫牢獄 失陷作階囚
  第五章 王邸驚絶藝 密令震雙狼
  第六章 酬恩肩重任 虎穴遇奇人
  第七章 壯士灑熱血 將軍拋頭顱
  第八章 壺中藏日月 井底走蛟竜
  第九章 縱馬逃亡急 投仇憶舊悲
  第十章 幸逃死亡關 勇闖虎狼窟
  第十一章 賊窟逢知己 禁地懲狂徒
  第十二章 爭雄且邀寵 獲勝達初衷
  第十三章 虎穴諧鴛夢 竜潭伏殺機
  第十四章 雙美爭情愛 一劍了恩仇
第一章 無心惹死罪 有意劫宦囊
  天幹地旱,很久沒下雨了,連風都是熱的,吹在人身上,火辣辣的,不用提有多麽難受了。
  山窪子裏拴着一黑一白兩匹馬。
  好像已經拴在這裏很久了,兩匹牲口都顯得很不耐煩的樣子,不時地打着噗嚕,蹄子刨着地上的黃土,揚起片片灰沙。
  它們的主人就窩在附近山洞裏。
  瞧瞧吧,一個趴着,一個躺着,挺高的個子,挺壯的身子骨兒,可是看上去就是那麽沒精打采的,套句北方俗話,就像“霜打了”一樣的不自在、沒精神!
  趴着的一個,二十四五的年歲,黃臉,濃眉。臉是新颳的,青乎乎的顔色,一條大辮子,蛇也似的盤在脖子上。他兩衹胳膊支着地,手托着下巴,嘴裏荒腔走板地哼着小調。
  躺着的那個,年歲看上去和前一個差不多,就是大也在一兩歲之間。他長眉毛、瘦臉,鼻子挺高挺直,嘴老是閉着,很沉得住氣的一副樣子。一條油鬆大辮子放在胸前,身上的黃繭布褂敞着,露出結實的胸脯。
  兩個人像是一條道兒上的,一股子草莽味兒!
  地上鋪着幹草,兩個人就睡在上面。
  一旁放置着一隻爐子,一個鍋,鍋裏盛着沒吃完的兔子肉,竹簍子裏有幾個破花碗,還有十來個裂了皮的饅頭。瓦罐裏盛的是清水。
  當然,最顯眼的還是放在地上的那幾把傢夥了一對飛流星、一口寶劍、一口斬馬長刀!
  那一對飛流星看着很特別,比一般飛流星秀氣得多:衹有拳頭般大小,鏈子足有一丈五六長。可以想象得出,一旦舞開了,兩丈方圓內外,別打算進來一個人,端的是厲害得緊!
  這地方,就像是他們哥兒倆現時的傢。
  趴在地上的那個叫裘方,躺着的那個叫江浪。前者人稱“左臂刀”,後者人稱“滿天星”。
  哥兒倆天不怕地不怕,兩年前在承德行宮,無意中驚了皇駕,為地方官連同負責皇帝老爺子安危的大內殺手一路追了好幾百裏地,結果被睏在這個地方玉皇。到現在已經有一兩個月了!
  白天不能動,衹能夜裏到城裏買點吃的,身上的一點錢已花得精光了。
  可真應上“上不着村,下不着店”那句話了。
  “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人一窮,啥事可都能幹得出來。兩個人仗着一身本事,一連做了三四件案子,可油水都不多。
  不用說,大概是“生手”的關係。
  “左臂刀”裘方一個骨碌由地上翻起來,小調也不哼了,一下子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他媽的!我可真是受不了啦!”
  用力一腳,踢飛了一塊石頭:“這他娘的,哪是人受的!”
  他轉過來瞧着凡事都遠比他沉着,而且一嚮推之為首的八拜之交“滿天星”江浪,生氣地道:
  “怎麽回事,你好像很不在乎的樣子?真不可琢磨。我可是受夠了!”
  還是他一個人在說:“你不走,我一個人走!”
  地上的江浪衹用眼睛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
  裘方不禁怔了一下,賭氣地套上靴子,又把一口斬馬長刀插在了背上。
  江浪仍然一動不動!
  “你是怎麽回事?”
  “沒怎麽回事!”
  “你到底走不走?”
  “不走!”
  “好!”裘方冷笑着道:“那我一個人走!”
  走到了洞口,他回過身來道:“我們在‘赤峰’再見面!”
  “你還到得了赤峰麽?”這一次說話的是江浪。
  江浪說着,緩緩地欠起身子來,把一條大辮子“刷”地一下甩到了脖子後面。
  他深邃的一雙眸子,註定在這個浮躁的兄弟臉上,冷冷一笑,說:“如果想死,你就一個人出去!”
  “這話怎麽說?”裘方顯露出猶豫不安的樣子。
  江浪身子嚮上一欠,打了個旋兒,衹憑着一根手指頭,就把整個身子支了起來!
  這一手“一指拿大鼎”的功夫,聽說走遍江湖,無人能出其右“滿天星”江浪卻是習以為常的。
  每天他總是要這個樣子來上幾回,每一次他都會覺得身上充滿了活力,頭腦更冷靜,更能分析入微。
  “左臂刀”裘方,耐下心來等着他拿完了大鼎,說道:“你怎麽不說話呀?”
  江浪冷笑着,把捲起來的袖管放下來:“我問你,身上有多少錢?”
  “錢?”裘方兩衹手在小褂裏摸索了一陣子。
  摸了半天,他掏出了一個小黃布口袋,解開了紅毛繩的封口,在手心裏倒了半天。
  “他媽的!”
  使勁兒往地上一摔,“錚”的一聲輕響,六枚“嘉慶通寶”全都嵌到了石頭裏!
  “就衹六個銅錢,你還想走?”
  “怎麽不能走?”
  裘方那張黃臉上閃着怒容道:“大不了再幹他一票!”
  “那你就更別想活着出熱河了!”
  “你是說……”
  “九爪金鷹譚福老,早就在等着我們了!”
  江浪冷笑着,又說道:“難道你忘了,要不是我那一流星,衹怕你已經廢在他手裏了!”
  提起了這碼子事,裘方的黃臉可就變成了紅臉。
  “我就不信鬥不過他!”
  “你本來就鬥不過他!”
  裘方怒瞧着自己這位把兄弟,一時無話可答!
  “人要有自知之明,所謂知彼知己,才能百戰百勝!”
  “這是什麽話?”裘方道,“難道我們真得在這山洞裏住一輩子?”
  “這裏有什麽不好?有吃有喝又涼快!”
  裘方冷笑道:“你到底怎麽打算呢,我知道你心裏比我還煩,你衹是不肯說出來罷了!”
  “你知道就好了!”
  他伸手在地上拍了幾下,示意這位拜弟坐下來。
  裘方很不情願地走過來。
  “滿天星”江浪很溫和地道:“在承德驚了皇帝老子的駕,你以為衹是個小罪?兄弟,那你可想錯了!”
  他又道:“我能確定,現在整個熱河,拘捕公文早已滿天飛了,‘九爪金鷹’譚福老,你以為是衙門裏的尋常人嗎?”
  “他不是熱河府的捕頭嗎?”
  “熱河府?熱河府豈能容得下他這種身手的人?”
  “那……”
  “實告訴你吧!他是大內護駕來的高手!”
  “是血滴子?”
  “血滴子是雍正時候的稱呼!”江浪說,“本朝已不這麽稱呼了!”
  裘方皺了一下眉,道:“怪不得那個老傢夥這麽厲害!唉……”
  他嘆息了一聲,又道:“衹是,我看得出來,他雖然贏了我,可是還遠不是你的對手!”
  “我衹不過略略勝他一籌罷了!可是他們人多哪!”
  說到這裏,他嘆了一口氣,又道:
  “壞就壞在上一次跟他動手的時候,我現了真功夫。這麽一來,他纔知道我們不是尋常之輩,所以越加的放不過我們了!”
  “那到底為什麽?我們又不是真的想去行刺皇帝老爺子。”
  “可是他們不放心!”
  “這都怪我!”
  裘方自責地道:
  “要不是我跟着去追那匹鹿崽子,怎麽也不會跟他老爺子撞了個對頭天地良心,我那一箭是想射鹿的,哪裏想到會傷了他老爺子的御馬真他媽的該死!”
  “你該死不要緊,害得我也成了黑牌的人了!”
  “唉!你看我們怎麽辦?”
  裘方把臉深深地埋在手裏:“全是我害了你!”接着,他又氣餒地道:
  “十幾年苦心練功夫,滿打算到中原露露面,成名立業;誰又會想到,連長城還沒看見,就闖了這麽一個大禍。看樣子,中原內陸暫時不能去了!”
  “那我們就往北面走!”江浪拍着他的肩道,“你耐下性子來,古北口這條路走不通,我們繞個圈子,改由察哈爾出去,照樣可以進中原。不過,一時是急不來的!”
  “對!”裘方笑道,“還是你聰明!”
  江浪把身上的小褂子扣好,並把腰帶紮緊。
  “再幹一次!”他說,“弄點盤川纔好走路!”
  裘方齜牙一笑道:“我原以為你辦法高呢,原來心裏跟我一樣,也是這個念頭!”
  “唉!”江浪嘆了口氣道,“有啥法子,這叫人窮志短。這是最後一次,還是老規矩,不許殺人!”
  裘方點頭道:“我知道!”
  江浪正想說話,忽然怔了一下,身子趴下來,把耳朵貼在地上聽了聽。
  “來了一輛車!”
  他身子靈巧地由地上跳起來,走嚮一邊,匆匆地把鏈子流星紮在腰上。
  “走!”他說,“這一趟買賣要是好!這裏我們就用不着回來了!”
  說時身子躍起來,三兩下子已躥出了眼前這片山窪子,裘方在他身後緊緊跟着。
  兩個人都已經跨上了馬背。
  眼前是條顛沛的荒道。
  “左臂刀”裘方打量着眼前,道:“車在哪兒呀?”
  江浪的眼睛掠過了一排樹毛子,遠眺着彎麯的一條山道。
  裘方順着這個方向看去,打心眼裏佩服這位拜兄的“細察入微”。
  嘿,一輛雙轅四馬的黑色寬座大篷車,正以極快的速度嚮這邊奔馳過來……
  由於地上早已留下了挺深挺深的車輪印子,所以這輛車衹需循着既定的軌跡前進就得了。這麽大的車子,跑動起來,連一點點聲音都沒有!
  看樣子,眼前這條道,是他們必經之路。
  “左臂刀”裘方頓時緊張地抽出刀來!
  江浪道:“除非對方先出手,我們不能先傷人!”
  裘方點頭道:“我知道,老大,這一次找對碼頭了,來的是個闊傢夥,這麽漂亮的車,還很少見呢!”
  “麻煩也就在這裏!”
  江浪冷冷笑着道:“越是有錢的人越棘手!”
  “這話怎講?”
  江浪道:“很簡單,車上一定有跟班保鏢的!”
  裘方一怔!
  江浪長嘆一聲,苦笑着道:
  “以前,我一心一意,嚮往江湖生涯,跟着你鬼混了兩年,現在實在有點厭了……”
  裘方又是一怔,道:
  “厭了?你不打算到中原去了?我們不是早說好了麽?先去拜武當,再去河南嵩山闖少林,怎麽你現在就泄氣了?”
  江浪臉上苦笑了笑,道:
  “有什麽意思?就算成了名義怎麽樣?衹不過是兩個孤鬼遊魂你我也都不是小孩子了,連個傢都沒有!”
  裘方一笑,道:“傢?怎麽,想娘兒們了?”
  說話的時候,那輛車子來到了眼前。
  江浪一帶馬繮,胯下的馬已攔在了路當中。
  裘方的黑馬也橫過身子來,他手上的“斬馬刀”,在夕暉之下閃耀出一道匹練般的白光。
  這道白光,立刻使得來車有所驚覺!
  雙方尚離着六七丈的距離,那輛大車立刻停了下來。掄車的一共兩個人,好像都是練傢子。
  車子剛一停下來,這兩個人立刻一人一手搶起了兩口鋼刀!左右同時伸手,帶住了牲口的嚼環。
  黑、白兩匹馬已馱着江浪、裘方兩人飛馬來至眼前!
  “怎麽回事?”
  右面那個車把式扯着喉嚨嚷道:“是想攔路打劫呀?”
  江浪一笑道:“光棍一點就透,你還真猜對了!”
  兩個車把式對看了一眼,那個又黑又壯的胖子大聲駡道:“媽拉巴子!就憑你們兩個……”
  纔說到這裏,衹見面前人影一閃!
  黑胖子方看出對方之一嚮自己襲來,已來不及防備,被這人一個大耳括子拍在臉上。
  這一下子可真不輕!
  黑胖子衹覺得頭上“轟”的一聲,差一點給打悶了過去。
  緊接着“吭”的一下子,脖子上又着了一刀背,登時一頭紮下去,就窩在那裏不動了。
  另外一個車把式,是瘦長個頭兒。
  他看見同伴上來就叫人傢給弄趴下了,心裏既驚又怕,一抖手打出了一隻梭子鏢。
  距離這麽近,萬萬沒有施展暗器的必要。
  他這麽做,可真是為自己惹上了麻煩。
  鏢剛一出手,就衹見對方那個施刀的漢子一伸手,接鏢,發鏢像是一個式子。
  那衹手就那麽轉了一下,原鏢退還!
  瘦漢子驚叫一聲,想跳開,卻已不及,“噗”的一聲,這一鏢正好紮在了他左面肩窩裏!
  他又尖叫了一聲,身子一退,“撲通”一聲,坐在了道旁土堆上。
  兩個人一下來,連話都沒說上,就讓對方給擺平了。
  動手的是“左臂刀”裘方。
  他很得意地回頭看了江浪一眼,一上步,用手裏的斬馬刀一挑馬車的簾子。
  “嘩啦”一下,翻了開來!
  車裏一共是三個人。
  兩個全身黑色長衣的精壯漢子,左右保護着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
  這個人紅黑紅黑的一張臉膛,鼻正口方,兩耳平貼兩腮,上下有弧度的彎出來,耳下有珠,一看就知道是個身處尊貴的人物!
  他身上穿着一襲寶藍色的官紗長大褂,頭上戴着同色的京緞面子瓜皮小帽,帽結子是一塊挺大挺大的藍寶石。
  面對強敵,他絲毫不顯得慌張,手裏搖着折扇,那雙精芒四射的眸子,很快在兩個人身上轉了一下。
  他身旁的兩個黑衣貼身漢子,這時已飛快地躥了出來!
  “大膽!”其中較矮的一個,口中叱着,一伸手,直嚮裘方那衹拿刀的手打了過去。
  裘方當然不想被他擊中,身子忙嚮外一閃!
  黑衣人動手時,另一個黑衣人卻刷地由腰上掣出了一口霞光四射的軟刀,緊緊守住了車門。
  至於車廂內的那個體面人物,兀自手搖折扇,絲毫也不顯得慌張。
  動手的那個黑衣人,身手較諸那兩個車把式強得多!
  裘方一連好幾刀,都沒有傷着他。
  看上去這個黑衣人滑溜得很。
  驀地,這個人由手上抖出了一條鏈子,嘩啦一聲,鏈子一端係着一個蛇形槍頭,直嚮裘方咽喉上紮了過去!
  裘方身子一個快翻,到了這人右側。速度之快,有如疾風。
  這人忽然覺出不妙,手上的鏈子槍往回一帶,同時甩起槍頭,直嚮裘方臉上抽去。
  “呼”一聲,由裘方頭頂上抽了過去!
  這一招走了個空。
  “滿天星”江浪看到這裏,臉上綻出了一片笑意。
  他知道自己的拜弟,將要在這一招上製勝對方。
  果然不出他所料。
  就在對方黑衣人鏈子槍一招落空之下,裘方右手“斬馬刀”極巧地轉到了左手!
  這一手“移刀換掌”的動作,施展得確實高明。
  裘方外號既被稱為“左臂刀”,可以想象出他必是以左手刀法見長。
  黑衣人疏忽了這一點,自然難望取勝了。
  就在這口刀的刀柄剛落嚮裘方左手的同時,他身子霍地嚮左後方一旋,掌中刀已反身遞出刀光一旋,“哧”的一聲輕嘯!
  黑衣人一個踉蹌,已被裘方的斬馬刀劈了個正着。
  這一刀劈得真不輕哩!
  由左臂窩處半邊面頰,足足砍開了尺許長的一道大血口子。
  黑衣人慘叫了一聲,嚮前面踉蹌了四五步,一交栽倒不動了!
  裘方的刀重新拋嚮右方。
  他臉上帶着微笑,嚮前走了幾步。
  衹見車裏的那個體面人,臉色微微一變。
  他仍然還能保持從容的態度,衹是手裏的折扇不再扇了。
  站在車前的那個黑衣勇士,身子一擰,躍了出去,可是他似乎覺察到保護車內的人遠比對付敵人更重要,所以身子方一縱出,卻又急忙轉回來,依然守護在車門前面,寸步不敢離開。
  裘方哈哈一笑,說道:“車上人聽着,我們兄弟本來無心傷人,衹不過是一時手頭緊,想藉兩個錢花花,怎麽樣?話可是說清了,給不給在你,拿不拿可在我們!”
  車內人還沒來得及說話,車前那個黑衣人已厲聲叱道:“瞎了眼的東西,你們膽子不小!”
  纔說到這裏,車內那個體面漢子用扇子一打他的肩膀,道:“你閃開!”
  黑衣人轉過身子,說道:“爺,您這是……”
  那人已跨身出車,在他邁腿擡步之間,明眼人一看便曉知技藝高明。
  看到這裏,騎在白馬上的“滿天星”江浪單手一按馬首,身子由馬頭上平躥而起,輕巧地落在丈許遠。
  他是擔心拜弟裘方一時大意,吃了對方的虧。
  其實他是多慮了。
  那個人並沒有出手的意思。
  衹見他一隻手揣在懷裏,摸索着拿出了一個扁扁的錢夾子,打着一口純正的京腔道:
  “要錢簡單!”
  打開錢夾子,由裏面拿出了兩張錢票,展開來一笑,道:“二百兩一張,這是西直門宏大錢莊出的票子,在熱河有分行,可到那裏兌現。”
  裘方立時大喜,一掠身上前,伸手就要去接。
  一旁的江浪看出有蹊蹺,叱道:“慢着,兄弟!”
  裘方回頭道:“怎麽回事?”
  江浪一雙深湛的眸子,註視着這人,哈哈笑道:“他還有下文沒說完,聽他還說些什麽。”
  年輕的體面漢子,呵呵大笑道:“對了!”他嘴角微微帶着不屑的神態,打量着當前的裘方,道:“怎麽回事,一聽見錢就想拿,也不問燙不燙手,看來你兄長比你老練多了!”
  裘方一緊掌中刀道:“少廢話,你還敢不給麽?”
  那人冷冷地道:“四百兩銀子在我不算什麽,可在你們兩個窮小子身上,可是一筆大財,北京和熱河都是萬歲爺腳下的地方,這兩張票子我就給了你們,你們敢去拿麽?”
  裘方怔了一下,回頭看着江浪。
  江浪微微一笑道:“朋友你說得不錯,四百兩是個大數目,我們兄弟這一輩子還真沒見過,剛纔我這位拜弟也說過了,我們衹是想藉點錢。”
  說到這裏,他臉色微微一紅。
  樣子略顯不自在地抱了一下拳,道:“兄弟二人衹要朋友暫藉紋銀五十兩,留下大名與府上住址,半年之內,定必奉還!”
  這人打量了江浪幾眼,點點頭道:“這還像兩句人話!五十兩是個小數目!”
  他那雙眸子,上上下下瞧着兩個人道:“以二位的身手,這麽老大個子,開口衹藉五十兩,未免太少了!”
  江浪不知對方話中帶損,衹覺得這種類似盜匪的行為太不光榮。他一心想着趕快離開,不想節外生枝,便抱拳道:“誠如朋友所說,愚兄弟天生的窮小子,對我們來說,五十兩已經是不少了!”
  那人點頭連聲冷笑着。
  這時,先前被裘方擊昏了的兩個車把式,相繼醒了過來,踉蹌着站起來。
  藍衫人大聲道:“沒你們的事,在一旁給我呆着!”
  兩個車把式連屁也不敢放,哈着腰在一旁坐了下來。
  藍衫體面漢子擡起一隻腳,伸手由靴子裏抽出了一個小綢子包。
  打開綢子包,裏面是七八片閃閃發光的金葉子。
  “這麽吧!”他說,“我這裏有十兩黃金,二位辛苦了半天,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不過,我有個小小的要求,不知二位肯不肯答應?”
  裘方道:“你說吧!”
  藍衫人把這小包金子放置在車座上,哈哈笑道:“你們已經敗了我一名手下,不妨再跟我這個手下比劃比劃。要是能勝過他,我就心服口服地把金子送上,你們拍馬走路,怎麽樣?”
  “左臂刀”裘方打量着他身前的那個黑衣人,哈哈笑道:“一言為定!”
  黑衣人足下一滑,到了裘方跟前。
  藍衫人道:“萬一要是敗了,對不起得很,這個錢我可就不給了啊!”
  裘方笑道:“就這麽說定了!”
  話聲一落,斬馬刀往上一掄,“颼”地劈出去。黑衣人在他刀鋒之下一個快閃,到了裘方身後右側。
  黑衣人手上那口軟刀嚮外一撒,寒光一閃,“嗆”的一聲,已穿過了裘方身上的小褂,可是真險!
  裘方衹覺出刀身過處,身上一涼,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黑衣人旋身抽刀、飛腿。
  衹聽見“叭”的一聲,正好踹在裘方的臉上,後者身子一蹌,一連退後了五六步。
  江浪在後面用手一推他的脊梁骨,把他身子給頂住,總算沒有讓他弄下去。
  裘方怒吼一聲,正要挺刀撲上,卻被江浪拉住了。
  藍衫人嘿嘿笑道:“怎麽樣,可服氣了?”
  裘方怒道:“這不能算輸,我們再重新較量較量!”
  藍衫客笑道:“算了吧,我這個手下,是在北京義勇營裏挑出來的,憑你們兩個……
  哈哈!”
  笑聲未完,江浪已闊步走到跟前。
  他眸子瞪着那個黑衣漢子,抱拳道:“朋友大名怎麽稱呼?”
  黑衣漢子獰笑道:“小子,你要是常在北邊走,應該知道‘鐵侍衛’寶大人這個名字吧!”
  “寶大人手腳果然厲害!”
  江浪哈哈笑道:“衹是在下不纔,認為足下衹是以巧取勝,真正論刀上功夫,衹怕足下遠非我這拜弟的對手!”
  名叫“寶熙”的這名黑衣漢子,一瞪眼道:“渾蛋,你想耍賴不成!”
  由對方口音和姓氏上,江浪斷定對方是旗人出身。
  於是想到,如今是滿人當道,這些旗人平素養尊處優,哪裏把漢人看在眼裏,尤其是這些依靠主子的奴才更是可惡!
  江浪决心要給他些厲害瞧瞧。
  他身子嚮前走近了幾步,單手嚮後一探,已把背後所背的一口長劍掣了出來。
  藍衫人拍了一下手掌,道:“好,寶頭兒,你的一身本事,今天可有顯露的機會了!”
  寶熙冷笑着嚮江浪道:“兵刃無眼,萬一要是傷了你,可別怪我心狠手辣!”
  江浪一笑道:“彼此彼此!”
  寶熙大怒,嘴裏叱了一聲,嚮前邁出一步,掌中那口軟刀颼地直劈下來!
  江浪由對方這口刀的形態式樣上判斷,已知是一口上好的“緬刀”。
  緬人擅於鑄刀,一口刀幹錘百煉之後,去蕪存菁,最後可成為繞指柔鋼,削鐵截金不在話下,所以江浪一上來就留下了幾分小心。
  雙方兵刃首作交接,發出了“叮當”一聲響,江浪早已快若旋風般地轉到了對方的右側。
  見此情景,寶熙立時體會到江浪身法較裘方為快。
  於是,身子猛地一轉,掌中“緬刀”施了一招“順風扯大旗”。“嘶”,一縷寒光由下而上直嚮江浪身上劈去。
  這一刀把握着三個要訣快、準、狠。
  即使如此,他仍然落了個空。
  刀風如哨,一閃而逝。
  這一招施展得實在太妙了!
  一旁的藍衫人笑呼道:“好刀法!”
  好像他叫喊得太早了一點。
  事實上,寶熙的這口刀,卻是差着江浪衣邊半寸,沒有傷着他險是險到了極點,就是沒傷着。
  就在這口刀呼嘯着由江浪面頰上直起的一剎那,江浪整個身子,自尾椎骨以上,整個上半截軀體,硬生生地嚮後錯開了三寸左右。
  在場的並非沒有行傢。
  就拿這個藍衫人來說吧,當他目睹刀口走空了,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寶熙不愧是施刀的妙手,他帶着唏哩哩搖顫的一片刀光,順着走空的刀勢,整個身子拔空而起。
  從上乘刀法上說,這種身手叫“人以刀勢隨”,若非在刀功中浸淫多年的老行傢,萬難臻達到如此地步。
  這傢夥心也真狠!
  他雖然一刀走空,心裏卻想着如何傷害對方!那就是,在他身子縱起的一剎那,兩衹腳尖用“雙賜蹬”的足法,“颼颼”兩聲,雙腳齊出!
  他足下穿的是鹿皮快靴,兩衹靴尖,直嚮江浪雙目踢去。
  這一手“敗中取勝”的功夫,施展得確是高明!可是今天,他是遇見了真正厲害的對頭了。
  江浪的頭隨着他踢出的腳尖,猛然嚮下一沉,掌中劍雪花蓋頂,舞出了一片旋光。
  他身子是那麽美妙地嚮下一矮,左手心趁勢用力地嚮着右手劍把上一擊。
  掌中劍在此一擊之下,劍尖霍地嚮上一揚,發出“颼”的一股風聲!
  空中點出了一點寒星,冷銳的劍鋒已觸及寶熙股下肌膚,使他禁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叫。
  “劍以險出”,凡是上乘劍法中的劍招,無不是人體致命絶險之處。
  就以此時而論,江浪這一劍所刺的部位,正是寶熙身上要害之一的股下會陰部位。
  如果江浪真正狠心地挺劍尖,寶熙萬萬沒有活命之理!
  總算他心存厚道,對於與自己首次交鋒的陌生人留下一些厚道。
  他的劍尖不過偏過了寸許左右,可就饒了對方一條活命,鋒利的劍刃緊緊滑着寶熙股後背脊之處嚮上穿了過去,其勢快到極點!
  “哧”的一聲,血花驀地爆開來。
  寶熙身子飄出了丈許以外,纔翩翩墜落在地。
  江浪抱劍冷笑道:“承讓!”
  寶熙怒吼一聲,身子嚮前一衝。
  可是他纔衝出一步,就倒了下來。
  他背後的那道劍傷,足有一尺長短,鋒利的劍刃,雖然錯開了他的要害,卻把他背後皮肉劃開了一道顯明的血縫!
  血殷殷流出來,看起來確是嚇人得很。
  先時蘇醒過來的車把式,不待藍衣人吩咐,趕忙跑上去,即時予以施救。
  藍衫人顯然為眼前的情形驚得呆住了。
  他微微鎮定了一下,即抱拳道:“足下好劍法!高明之至!”
  說完轉身,由車座上拿起了那包黃金,滿臉含笑道:“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請笑納!”說着,隨手一抖,“呼嚕”一陣疾風!
  錢包內的八片金葉,有如八點金星,夾着大片的勁風,兜頭蓋臉般地直嚮江浪猛襲過來!
  江浪對於藍衫人原來就存有戒心,這時見狀,亦不過覺得自己沒有猜錯。
  “謝了!”他嘴裏應了一聲,右掌一探,衹聽得“叮當”一陣聲響,硬生生地把八片金葉子全接在掌心之內。
  藍衫人略呆了一下,笑道:“高明之至!”
  江浪把八片金葉子在手裏掂量了一下,揣入懷內。
  “大丈夫說話算數,請足下將大名見告,少則三月,多則半年,江某必將全數奉還!”
  藍衫人笑道:“些微小數,何足挂齒!”說時,身子一閃,已來到江浪面前!
  江浪後退一步,冷哂道:“閣下何以言而無信?”
  藍衫人笑道:“朋友這麽說可就錯了,我衹是一時技癢,要嚮高人請教幾手步掌功夫,不知朋友可肯賜教?”
  江浪衹覺得藍衫人目澄神清,一雙太陽穴微微凸起,分明是內功一流高手,心中大吃一驚!
  他後退了一步,暗自思忖了一下,深深覺得如不能製勝眼前人,這到手的八片黃金還得規規矩矩地壁還對方。
  從對方衣着氣度上盤算,這個人似乎不是一般生意人,頗似官場上的人物;衹是他的年歲不比自己大多少,卻是令人費解,說不定是哪一個府邪裏的大少爺也未可知。
  對方既劃下了道兒,當然衹有接着。
  江浪反手把長劍插入鞘內,兩手抱拳道:“請!”
  藍衫人低叱一聲道:“好!”接着身子嚮下一沉,一隻右腿早已貫滿了內力,“呼”
  地直朝着江浪下盤掃了過來!
  江浪左足一滑,右腿猝然擡起,猛嚮對方掃來的小腿上用力跺下去!
  這一腳看似不奇,其實大有學問。
  藍衫人那等勁猛的一腳,怎能讓他這一腳踏上?於是,急忙收腿,藍衫一旋,“噗嚕”一聲,由江浪頭頂上回掠了過來。
  也就在他騰身空中,將落未下的一霎時,兩腿齊開,右手由前胸猛力一掌徑直按下。
  這一手功夫,確是厲害到了極點!
  江浪就在對方出掌的一剎那間,立時感覺出一股渾然大力,當頭罩落直下。
  他陡然一驚,知道對方所施展的是一手按臍力。這種功力足可開山碎石,一經觸及,便會腦漿迸裂、五髒俱碎,而死於非命!
  江浪倒是沒有想到,對方藍衫人,竟然得擅此功。此時閃躲已是不及,衹有用實力一較之途。
第二章 窮途逢貴客 絶藝創嬌娃
  江浪冷笑聲中,雙腿嚮外一跨,聚積真力的右掌,霍地嚮上一舉,用出了“單掌托天”招式。
  衹聽得“叭”的一聲,雙掌猝然一合,頓時可就分出勝負強弱!
  江浪吐氣開聲“嘿”的一聲,掌力霍然嚮外一撤,藍衫人已燕子般的飄了出去。
  藍衣人身子嚮下一落,接連退後了好幾步,“嘭”一聲撞在了車轅上!
  雖然不曾受傷,可是敗象甚顯。
  藍衣人雙手抱拳,一張臉泛着紅光,哈哈大笑道:“好!這纔是有真功夫的好朋友。
  佩服,佩服!”
  江浪雖然勝了對方,卻覺出對方掌力極大,心中也暗暗稱許。
  他恭敬地抱拳道:“尊駕承讓了!”說罷,嚮對方打了個招呼,騰身而起,落在馬背之上。
  他嘆息一聲道:“朋友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這番恩情衹有留於肺腑,我們後會有期!”
  藍衫人叱喝道:“慢着!”
  江浪、裘方二人本將帶馬而去,聞聲即時勒住了馬繮。
  藍衫人上前幾步,道:
  “我姓鐵,在京裏也有住處,你們到西城‘報子鬍同’二號找我姓鐵的就是了,我們是不打不相識,二位的大名可肯見告否?”
  裘方笑道:“我姓裘,叫……”
  江浪一聽,忙插言道:“草野荒寇,豈敢在貴人駕前亂報字號,好在北京城我們是要去的,再見吧!”
  江浪說罷,率先揚繮,胯下白馬一馬當先,潑刺刺急挺而剛。
  裘方的黑馬緊跟其後,不多時奔出數裏之外。
  江浪、裘方行至一處岔道地方,勒定了馬繮!
  裘方看着拜兄江浪道:“我看那人很是夠朋友,你為什麽不把姓名告訴他?”
  江浪說道:“兄弟,知人知面不知心,在外面走動的人,還是特別仔細一些好!”
  裘方笑道:“你也太多慮了,我看這人很夠朋友,我倒是很想交一交!”
  江浪眉頭微皺道:“這人果然是個豪爽的朋友,衹是他前倨後恭的神態令我不敢高攀。”
  江浪頓了一下,又道:“總之,以後還有見面的時間,要是真是血性中人,那時再與論交亦不為遲。”
  說罷,躍身下馬,由革囊內找出了一件長衫套在身上,裘方也照樣穿好。
  穿罷長衫,江浪道:
  “我們到赤峰先住上一夜,再轉道去多倫這一路上,你少說話,遇見什麽人盤問,都由我來對付,你千萬不可隨便出手!”
  裘方道:“有了錢,我乖得很,你叫我怎麽樣我就怎麽樣。”
  江浪嘆了一聲,道:“北京我們暫時不能去了,我的意思是先轉道去張垣。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裘方搖頭道,“我一點都不明白。”
  江浪嘆道:“幹一兩次強盜是不得已,怎麽能永遠幹下去?”
  “當然不能幹下去。”
  “那就對了。”江浪看着他這位拜弟,道:“這十兩黃金花完了怎麽辦?”
  “這……這個……我們不會省着點花麽!”
  “省着點也有花完的時候,那時候怎麽辦?”
  “這個……”
  “兄弟,我們必須要自食其力!”
  “那你打算怎麽辦?”
  “在多倫,有成千上萬的野馬群,你我騎術都不錯,又深精馬性,我們可以在那裏先待上些時候。”
  “你打算捉野馬?”
  “對了!”江浪道:“我所以要先去赤峰,就是這個道理。在那裏換了銀子,買上一套帳蓬和捉馬的傢夥,再帶上足夠的糧食,我們就上路。”
  “然後呢?”
  “我們沿途入深山曠野,看見野馬群就捉,然後用繩子串起來!”江浪盤算了一番,又道,“我預計着,一路到多倫,運氣好的話,足可以捉上五六百匹野馬!”
  “能捉這麽多?”
  “最不濟也能捉上兩三百匹!有了這些馬,到了張垣馬市裏,就算賤賣,也能夠賺些錢,那時候幹什麽不好?”
  裘方頓時現出了笑容。
  江浪興奮地說道:
  “那時候,我們可以到北京城去了,先兌十兩黃金還給姓鐵的;剩下的錢,足夠你我開上一傢鏢局子了!”
  裘方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
  江浪隨手在馬股上擊了一掌,道:“去!”
  那匹白馬仰立前蹄叫了一聲,撒蹄狂奔而去。
  裘方一怔道:“這是怎麽回事?”
  江浪冷笑道:“你還打算大搖大擺地騎着馬進城?你一進去,保管被人抓個結實!”
  裘方想了想,着實佩服江浪心思縝密。
  裘方的馬上還有點零星東西,江浪决定卸將下來。
  依着裘方,他還想把鞍子帶着,江浪卻是不依,衹好連鞍子也放棄了。江浪竟狠下心,把一對流星錘都拉了下來!
  兩個人用舊衣服,把刀劍裹好,像是行李捲兒,背在了背上。
  一切就緒,突聽遠處有馬蹄聲,兩個人就藏身道邊。
  遂見一輛黑漆大車,遠遠駛來。
  二人立刻認出正是剛纔劫的那輛車,衹見那輛車奔得極為快速,趕車的仍是那兩個人。兩個傢夥像是嚇破了膽似的,把車子趕得飛也似的,剎那間由眼前馳了過去。
  江浪註意着馬車行過的路標上面寫着“往赤峰”。
  裘方一怔,道:“他們也去赤峰?”
  江浪道:“無妨,你衹要遇人不亂說話就是了。”
  話聲方歇,即見遠處揚起了一片灰沙!
  裘方道:“又有車來了!”
  暮色裏,即見一串大車由山窪子裏彎過來,車上堆着老高老高的麻草,還有藥材。
  細一數,一共五輛大車,都是用騾子拉着。
  在最後一輛騾車經過的時候,江浪嚮裘方打了個招呼,兩個人同時閃身而出。
  這輛車裝運的是麻草根莖,有一半地方空着,給二人棲身正合適。
  麻莖打點整理過後,鬆鬆軟軟的,倚身在上倒也舒適。
  這時暮色更沉,二人在車上既不便說話,便各自閉上眼睛,一任座下騾車前行着。
  不知走了多少時候,衹覺得天越來越黑,裘方早已睡着了。
  忽然一陣人聲傳過來,騾車跟着停了下來。
  裘方剛剛睜開眼睛,江浪就迅速捂住了他的嘴。
  兩個人身子緊緊地往下縮了縮,聽得前座趕車的在跟人說話。
  一個人大聲道:“一白一黑兩匹馬……看見沒有?”
  緊接着就有人用長叉子什麽的往車上用力插,並有一道燈光在車上晃了幾下。
  又一個人道:“他們怎麽會躲在這裏,有馬還不早跑了!”
  先前大聲說話的那個人嘆息着道:
  “這兩個兔兒蛋,可把我們給弄慘了,真要捉着他們,我先賞他們一頓馬鞭子,叫他知道我‘活剝皮’的厲害!”
  一面說一面用力袖着車上的麻草出氣。
  趕車的漢子賠着笑道:“總爺,我們真沒看見。是什麽樣的兩個強盜呀?”
  先時說話的那人沒好氣地道:“你就別問了,走你的就是了!”
  當車子繼續慢慢嚮前移動時,江浪纔鬆開了捂在裘方嘴上的手。
  其實,那個查車的人也太馬虎了,他衹要用燈光再嚮車後面照一照,兩個人保不住就現了行藏!
  可是真要是那麽一來,吃虧的倒不一定是江、裘二人,衹怕是他們自己。
  等到車子走遠了,二人嚮外看過去,不禁大吃了一驚。他們看見一隊旗兵,守着三四桿火藥擡槍,分侍在岔道左右。幸好先前沒被他們發現,否則一任二人有多大能耐,在這種武器逼迫之下,也不得不舉手投降!
  這一關總算僥幸地過去了。
  騾車在沉沉的夜色裏緩緩地前進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車子從黃土路上了石板路,附近似乎也有了燈光。
  江浪拉了一下裘方,點點頭。
  兩個人即欠身下車,眼前是一條挺長挺長的石板大街。
  街上行人很多,兩旁市房都懸着燈籠。商店還在做生意,沒有打烊。
  江浪、裘方兩個人打扮並不特殊,自然不會引起人們的註意。
  坐了近兩個時辰的霸王車,腰部酸了,這時走動走動,覺得心情很愉快!
  兩個人在山洞裏窩了兩個月,乍見市街景象,自然有一種很新鮮的感覺。
  像是鄉巴佬進城一樣,東瞧瞧、西看看。
  順着街道邊上,一直走下去有一箭遠近,就見正面有一處十分排場的房子,兩邊大粉墻八字形分出去,外面有全副武裝的兵丁持戈防守着,不知是個什麽衙門。
  正面房子屋檐下,懸着一溜子氣死風燈,正面有一對石獅子,老百姓衹能遠遠地繞着走,不能正面穿行。
  大粉墻上張貼着告示,很多人在擠着看。
  江浪、裘方兩個人也擠了過去。
  衹聽人聲嘈雜,爭相傳說着什麽,像是發生了什麽大事。
  二人一看墻上告示,赫然寫着:
  “欽命,重賞
  緝拿圍場驚駕要犯二人……”
  以下是墨書外加紅圈的十數行大傢,滿滿地寫了一大篇。二人衹看了一眼,心裏全明白了。
  裘方還要仔細看上面寫些什麽,江浪忙拉了他一下,二人遂擠了出來。
  在路上,裘方氣惱地道:
  “你看怎麽辦?想不到事情隔了這麽久,還是這麽熱鬧,官傢也大沒有器量當初那一箭真該射在那昏君的頭上……”
  江浪用胳膊撞了他一下,道:“小聲!”
  裘方倒也聽話,即時住口!
  但見一個年在五旬左右,身着醬色綢衫的白皙老人,迎面含笑走來。
  這人眯縫着兩衹眼睛,打量着二人道:“二位之中,有一位是裘爺嗎?”
  江浪正想否認,裘方卻挺身道:“我就是。你是誰?”
  老者手搖折扇,哈下腰來道:“失禮、失禮,老漢是這裏迎賓閣的店東姓文小字不能。”
  “文不能!”
  裘方叨念了一聲,道:“你怎麽認得我?”
  文老人笑道:
  “不是老漢認得二位,先時起更時分,敝店裏來了位姓鐵的貴人,已與二位客官定下了房子,着老漢親自在此迎接!”
  說罷一合手中扇,回頭指了一下,衹見一幢畫樓就在前街轉角之處!
  文老人又笑道:
  “敝號迎賓閣,在赤峰城堪稱為最講究的一傢客號,二位既有貴人事先關照,老漢更是不能怠慢!請!”
  江浪沉着氣,含笑道:“文老闆太客氣了,你說的那位貴客可是三十來歲、穿着藍衣衫的客人麽?”
  文老人搖頭變色,說道:
  “老漢哪有造化得見鐵貴人的真面,衹是有人持了他老人傢的名帖,到小號關照,留下了銀兩就是了!”
  說完,驚奇地看嚮二人道:“二位莫非不認識那位鐵貴人?”
  “這……”江浪一笑道:“當然是認識的!”
  裘方道:“我們原來是一路來的,沒想到,在前道走岔了路,所以沒有碰到一塊!”
  文老人頻頻點頭道:
  “原是的,原是的。那位鐵貴人着人關照說,要為二位多做上幾套衣服,他老人傢有事到圍場去一趟,三五天就轉回來,囑咐二位在小號裏等他老人傢!”
  江浪當下點頭道:“好吧!”與裘方對看了一眼、文老人就率先前行,即見迎面跑過來兩個持燈的夥計,要為二人拿行李。
  二人哪有什麽行李,衹有一個背在背上的包裹,因為裏面包着兵刃,卻又不便交給外人拿,堅持不麻煩夥計。
  兩個夥計先以為是何等體面的客人,及至一見,纔知是兩個窮小子,身上衣服還不及他們穿得講究,連兩個破包袱都捨不得交給外人拿,輕視心情油然而生。
  倒是那個姓文的店東,懼於鐵姓貴人的來頭,卻是不敢存心怠慢。衹是對於鐵姓貴人那等身份之人,何以會與這兩個市井山民相交,心裏一直想不通。
  迎賓閣端的是好大氣派,紅墻碧瓦,雕梁畫棟,置身子此的客人,很多是隨伴聖駕圍場行獵的要員。
  江浪、裘方隨着文老闆來到飯堂裏。
  衹見亂哄哄在坐的人,其間不乏一些朝廷命官在內,穿着旗裝的婦人大聲地說笑着,呼婢喚弁,聲傳四座。
  文老闆把二人安置在當中的一個座頭上。
  桌子上鋪着講究的白布桌面,擺設着牙筷、醬盞,十分考究。
  兩個人衹得硬着頭皮坐了下來。
  文老闆笑道:“二位相公衹管用飯,房間早已預備好了!”
  說完,又嚮跑堂的交代了些話,纔退了下去。
  跑堂的過來呈上一份菜單,江浪隨便點了幾個菜。等到那個跑堂的離開之後,裘方緊張地道:“這是怎麽回事?那個姓鐵的敢情知道我們要來這裏!他到底是安着什麽心?”
  江浪搖搖頭道:“還說不準,不過這個人倒還沒什麽惡意!”
  一會的工夫,跑堂的就送上了酒菜,兩個人吃喝一飽,臨了江浪取出了一片金子待付酒帳時,跑堂的纔說老闆關照,一切開銷的錢早已付過了。
  兩個人隨着這名夥計來了後面客房。
  衹見房間也是異常的講究,床上鋪着涼席,小夥計把溫水打好了,侍候着兩個人洗了臉。
  這時,有一位管事的帳房先生,帶領着一個綢緞莊的夥計,拿着樣本、皮尺、來為二人量衣服尺寸。
  江浪雖是滿心的不願意,衹是那位帳房先生執意要量,也衹好一人裁了兩套長衫、兩套夏布短衣衫,還做了兩雙鞋。
  泡了半天,綢緞莊子的人才走了。
  天已經很晚了,關上門,卻仍可以聽到院裏傳來的絲竹賣唱之聲!
  裘方很愜意地躺在床上,道:“看來我們兄弟是交上好運了,平白地遇見了貴人!”
  江浪坐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他也實在被弄糊塗了。那個姓鐵的到底是何許人?何以對他們如此青眼相待?
  江浪、裘方原本想歇上一夜就走,可是那個姓文的店東,分明說那位鐵先生留了話,要他們在店裏候他數日。
  看起來這姓鐵的,好似有什麽事要與他們商量?倘若果真如此,倒是不得不等他了。
  江浪心裏這麽一想,越覺得那個姓鐵的盛情可感。他既降尊紆貴,有心結交,豈能不識擡舉?果真能有為其效力之處,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己,以圖報答之!
  心裏想着,卻見隔床的裘方已經響起了鼾聲。
  這番遭遇發展過於離奇,簡直近乎於荒誕:那個姓鐵的原是被打劫的受害人,非但不記前仇,反過來卻如此恩待劫匪,豈非天下奇聞!
  當然,由另一方來看,如果那個姓鐵的,果真是獨具慧眼,看中二人一身傑出武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於是存心結納……
  果真姓鐵的有一番奇情異趣,對於陌路俠士加以援手,卻又未必不在情理中。
  江浪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尋思着面臨的一切,內心真是左右不定。
  隔着軒窗看出去,“迎賓閣”好大的氣派!
  夜月之下,但見一幢幢的樓影,襯托在楊柳如絲的奇妙景緻裏。
  月光閃耀着緑琉璃瓦面,泛出了點點星光……
  如此深夜,竟然還有裊裊的笛音,隨着夜風飄散過來,傳入異鄉遊子如江浪者的耳中,卻是有一番哀怨情緒!
  那一年,中原冀、魯大旱成災,江、裘二姓居民數千戶披荊斬棘,逃難到察哈爾,在“上都”一帶墾荒定居;不意在秋收前,遭了外賊股匪之患。
  為首悍匪褚天戈,是一個漢人,施一支獨腳銅人,神威不可一世。其人天生異稟,前額正中,早年為箭所傷。深入腦骨,愈後成一疤痕。褚天戈以此標榜,塗之以金色,號稱為“獨眼金睛”。
  這個人手下聚集着大批悍匪,滿、蒙、回、藏各族人都有。為數當在兩百之衆,人人擅武,各騎駿馬,來去如風,縱橫熱察邊地,打傢劫捨,無惡不為!人們畏如蛇蝎,因其慣以出入沙漠,大本營設在沙漠內一大湖附近,人皆以“金沙塢”稱之。
  那群來自內陸的災民,滿以為在此可安傢立業,哪裏想到,逃過了天災,卻躲不過人禍!
  秋收後起風的一個日子,“獨眼金睛”褚天戈,率領着大群悍匪,光臨了這一塊新生地,燒、殺、好、擄……
  可憐這等百姓方慶新生之來臨,卻又逢到了這一群要命閻王!
  生命,財産蕩然無存。
  剩下來的是燒焦了的房捨、田陌,以及一群無傢可歸的可憐孩子!
  江浪。裘方就是這群不幸孩子裏的兩個。
  兩個人在親人盡喪、傢園蕩然的痛苦遭遇裏,同病相憐,本命相依。
  風裏來,雨裏去,赤着腳,濫着衣!
  那種境況,及今思之,猶不禁酸心不已。
  若非是大漠裏那位好心人焦先生的收留,前途真是不堪設相他們對焦先生的來竜去脈不清楚,衹知道他是一個沙漠裏來去如飛、獨行獨往的奇人!
  他自稱是江南人氏,卻總喜在北國大地逗留,察哈爾衹是他萍蹤的一個逗留站而已。
  在那裏,他收留了這兩個可憐的孩子,傳以武藝。
  這些日子裏,江浪、裘方也是很痛苦的。
  焦先生常常經年不回來,留給他們的是大堆的功課,包括文學、武學。
  江浪和裘方必須靠自己的雙手應付生活,再加上沉重的功課,日子實在過得比以前更加艱難!
  但是,他們硬硬地挺了下來。
  焦先生有事南走,師徒的交往也就暫為終止。
  不管怎樣,江浪、裘方終歸出息成了兩條漢子。先天質稟,以及後天的勤奮各異,比較起來,江浪的成就,遠超於裘方之上。
  裘方是率直性子人,每每遇事衹註意到表面的一層;江浪卻沉穩得多,他常常把事情嚮深處想。
  兩個人各有所長!
  長久的痛苦相依,他們的情誼遠比親生骨肉更親,況乎他們早已結拜為異姓兄弟,師兄弟使他們彼此的情誼更進了一步。
  年輕人的幻想常是美妙的。在長久的仇恨與痛苦的積壓之下,人的情緒常常會變得不可思議的奇怪!
  於是放浪形骸、異想天開,率性地追逐着。
  像是流浪的兩匹狼,追逐着曠野裏的什麽永遠也不屬於他們的什麽。
  漸漸的,沙漠容納不下他們了!
  “仇恨”,對他們有時候是那麽遙遠,像是一個虛無抽象的字眼一有海般的深,似海般的廣泛……
  “金沙塢”的人,被他們連番地設陷,明殺暗害,不知殺了有多少個,“仇”好像是報了,卻又像根本沒有報“獨眼金睛”褚天戈仍然健在。
  他手下的勢力非但不因二人連番地計殺而削弱,反倒更強大了。
  那一夜,兩人埋伏在金沙口子,等候着“金沙塢”的總瓢把子“獨眼金睛”的坐騎來到。
  褚天戈果然來了。
  像是郡王爺一樣,他擁帶着隨身形影不離的八名近衛,也就是人稱為“八大金剛”
  的八名壯漢。
  江浪、裘方那一夜殺了個天昏地暗,“八大金剛”死了四個,哥兒倆卻挂了彩,險些喪命在褚氏的“獨腳銅人”之下!
  那次以後,兩個人才算真正認識了褚天戈這個人,領略到他“金剛不毀其軀”的蓋世威猛。
  命是揀回來的,報仇之事再也不能提了。
  褚天戈也增加了戒心,尤其是近年來,他的年歲大了,很少再單獨出來了。
  有人說,褚氏如今有錢了,在阿巴噶左翼旗蓋了漂亮的宮室,自比侯王地過着奢華的生活。
  熱河提督真良和蘇尼特旗主康王爺,那等聲勢,也都不能對他奈何,聽任他臥榻之畔鼾睡,衹求他不來幹擾已是萬幸,從未妄圖興兵一舉成殲。
  像是奇跡一樣:“金沙塢”就是這般地存在着,而沙漠裏的兩匹狼江浪和裘方,卻衹好覓地思遷,打算往內地謀求發展!
  往事在笛音裏一幕幕地由眼前掠過。
  忽然間,江浪覺得眼皮發酸,想睡覺了。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一條快速的影子飛也似的躥上了對面的琉璃瓦檐!
  這一點突然發現,頓時使他睡意全消,精神為之一振,一個骨碌由床上翻了下來。
  多半是個女人吧?
  那麽窈窕的身材,高高的身子,細腰豐臀……
  三兩丈高的樓檐子,她衹彎了彎腰,“喀”的一下就躍了上去!
  江浪再也難以保持緘默!
  他藉着兩手提鞋的勢子,身子一個滾翻,由窗口騰身而出。緊接着,一揚胳膊,像鷂子般躥上了面前的樓房上。
  他身子一上去,急忙嚮下一矮,看見對檐上那個窈窕的倩影。衹這麽一會兒的工夫,已經接連越過了三排客捨,直奔嚮西院那幢最高的客樓。
  江浪不知道那幢客樓裏住的是什麽人,更不知道這個夜行女人為何而來。
  不過,他既然學會了一身武藝,可就容不得別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肆。
  這個女人在黑天半夜裏究竟要幹什麽?
  他决心要看個清楚!
  一連十數個起落,他總算把身子湊近了。
  藉着半截瓦檐擋着身子,他看見那個女人已躥上了側面的樓廊子。
  這時,她面映着閣樓上的窗戶,窗內還有燈光,燈光透過了銀紅的棉紙,照着她的臉略顯得有些兒瘦尖的下巴,白白的一張清水臉。
  她約莫二十來歲年紀,一頭黑長的頭髮用緞帶子紮着,眉毛彎彎的、長長的、濃濃的,而且略略地嚮上挑了些,顯得有股子殺氣!那對眸子卻是挺大挺秀氣,在那雙濃眉一襯之下,顯得英氣勃勃。
  江浪小的時候,就遇見過這樣的一個小女孩。吵架頂能吵,你說一句她說兩句,伶牙俐齒,叫人承受不了。
  江浪心裏着實地佩服!
  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過這麽一身功夫的姑娘人傢,身子骨兒還是真利落,登高旋矮,一點也不比男人含糊。
  她背倚着樓欄桿,衹把那雙閃着精光的剪水瞳子,瞬也不瞬地盯着窗戶迫視着!
  透過紙窗,能看得見窗戶裏面的晃動的人影,大概不衹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
  女的是旗人打扮,梳着高高的兩板頭兒。
  男的光着頭,沒戴帽子,好像留着鬍子,年歲大概不小了。
  男女兩個人,可能是在夜飲,不時傳來隱約的嬉笑之聲。
  夜行女子倚着樓欄,臉上現着冷笑,一隻手插在腰上。
  江浪是由側面往上瞧,月亮襯着她的影子,俏極了!
  他心裏不禁想道:“難道她是住在這裏的?不像!”
  那麽,她要幹什麽?
  立刻,他有了答案。衹見那個姑娘,伸出細長的一根手指頭,輕輕地在窗戶上彈了一下。
  房子裏人聲頓時止住!
  一個人啞着嗓子,低叱道:“是誰呀?”
  窗外的姑娘,很大方地應答道:“是我。”
  “咦……”男人在屋裏說,“你是誰呀?”
  “曹大人真是健忘,怎麽連我的口音都聽不出來了!”
  清脆的一口京腔,聽在耳朵裏,不用提有多麽舒服了。
  大概曹大人也有些醺醺然了,衹是他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這個嬌脆聲音的姑娘傢是誰!
  “你……到底是誰?”然後又嘀咕着道,“你是怎麽……來的?”
  “曹大人”
  這三個字可真是叫喚得麻酥酥的,任何人聽在耳朵裏都會怦然心動!
  曹大人官大勢大,見人先發威,可就是有一點,生平見不得女人撒嬌,一聽見女人的嗲聲嗲氣,禁不住骨頭就酥了。
  這“曹大人”三個字,不啻一把開心的鑰匙,曹大人再沒多想,嘴裏答應着,就把窗戶開了。
  一盞燈光,照着了那個姑娘的臉,使暗中的江浪看清了窗內人的一副長相:
  六十歲左右的年歲,赤紅的一張臉膛,儘管兩鬢都斑白了,看起來還是那麽結實,尤其是盯視女人的那副模樣,就像饞貓看見了魚一樣!
  “姑娘你是……”
  “曹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
  “你……你是?”
  夜行女往前走了一步,面頰微微偏過來道:“一點都認不出來啦?”
  “你等一會兒!”
  曹大人說着,端起了一盞燈。
  燈光照見了姑娘的臉,那麽娟好的一張處子臉!
  曹大人全身血脈為之一張,輕輕“啊”了一聲,眼角頓時布滿了魚尾紋。
  “姑娘你是京裏下來的?”
  “不是。”那個姑娘用冷冷的口氣說,“我是在本地長大的!”
  “本地長大的?可是,我剛纔由北京來呀!”
  “我知道!曹大人如今身為禁衛軍統領,官大權大,是聖上的心腹人。”
  “姑娘說得好,哈哈……”
  “可是,”姑娘接下去道,“大人早先莫非沒有來過熱河?”
  “這個……”
  “曹大人那時官運未開,在熱河總兵衙門偏居一名副將,事隔多年,曹大人莫非忘了?”
  這麽一提,這位曹大人,可是想起來了。
  “啊!”他臉色一變,似乎吃了一驚忙問:“你到底是誰?”
  “翠翠。”那個姑娘笑吟吟地說道,“幹爹,你真的連翠翠都不認識了。”
  曹大人陡地一驚:“啊……”
  他神色大變,霍地退身用力關窗!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窗戶纔關上一半,那個叫翠翠的姑娘便擋了過去。
  由側檐下方往上看的江浪,原本是不介意,看到這裏不禁為之怦然心動。
  他低叱了一聲:“好個丫頭!”
  腳尖在琉璃瓦屋面上用力一點,身子就像是一隻凌霄大雁般地騰飛直起,嚮着樓欄上襲去!
  太慢了!
  那個叫翠翠的姑娘原是蓄意而來,一切動作步驟是早經計劃好的。
  衹見她玉手翻處,攫住了那位曹大人腦後發尾,用力地嚮窗外一拉。
  曹大人怪叱一聲,舉拳嚮着翠翠臉上就打。
  可是,他的拳頭纔打出一半,由於姑娘力帶發辮的緣故,使得他身子不由自主嚮前一跨,花白的頭顱被扯出窗外!
  這一霎,也正是江浪騰身上樓的一瞬間。
  那叫翠翠的姑娘,乍見人來,似乎吃了一驚,可是她卻不曾為此而打消了她原定的計劃,尤其是在這緊張的一剎那,她更是不肯輕易放過。
  衹聽她嘴裏嬌叱一聲,右手翻處,已由前胸抽出了一口光華畢露的匕首!
  甫自登上樓欄的江浪見狀大驚道:“住手!”
  人命攸關之際,江浪可也顧不得對方是個女人,更管不了自己下手的輕重。
  他腦子裏衹想到救人第一!
  是以,在他喝叱的同時,兩衹腳用力一點!用“竜行乙式進身掌”的飛身進招打法,帶着一股子勁風,直嚮着持刀姑娘身上撲襲了過去!
  江浪的這一手“竜形乙式進身掌”施展得不謂不快,然而比那姑娘的刀似乎還是慢了一籌。
  刀光一旋,“噗哧”一聲,曹大人一顆鬥大的人頭已從頸項上斬落了下來!
  房內那個旗裝女子見此慘景,發出了凄厲的尖叫聲。可是,她的聲音纔叫出一半,已被窗外的姑娘揮出尖刀刺中了肩窩。
  那婦人身子嚮前一傾,倒臥在血泊之間,頓時昏了過去。
  翠翠方消積年怨氣,卻為斜刺裏趕上的江浪擊中了後背!
  江浪的功力自是可觀!
  翠翠亦非弱者!
  衹是這種情形之下,那姑娘吃虧是篤定的了。
  驚惶之中,她:“啊”地叫了一聲,在江浪的掌力之下,身子重重地撞上了樓欄,“喀喳”一聲欄桿折斷,身子由不住摔在了瓦面上。
  衹聽見“嘩啦啦”連聲大響,翠翠踉蹌的腳步一連踏碎了四五塊瓦片。
  猝然,有人喝叱着嚮這院落奔了過來。
  翠翠驚覺到,立即逃跑。
  面前人影一閃,江浪已攔住了她的去路。
  “殺了人就想走,衹怕沒有那麽容易呢!”
  說着,身子一閃,撲嚮姑娘近側,雙手猝出,直嚮姑娘兩肩拿到!
  翠翠端的是好身手!
  江浪的兩衹手方一拿到,她的兩衹手,已快速地由內而外,嚮着江浪兩膀上搪去。
  這一式“鐵背弓手”,翠翠施展得實在是無懈可擊。四臂交錯之間,迎架住了江浪的雙腕。
  江浪心中一怔,因為這一手招式,他是熟悉的,對方出手施展得竟是與自己一般模樣!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當年焦先生傳授這個招式時,特別提醒過,要註意這一招之後“斬金風”的迎擊。
  當年焦先生傳授功法時,稱之為秘功之一,曾反復告誡他,不在萬不得已時,不可輕用。
  眼前這姑娘,顯然是精幹這種技法了。
  江浪一念未完,就見姑娘雙手一合,“啪”一聲,猛然直嚮江浪頂門劈下。
  正是“斬金風”之一招!
  江浪因為有知在先,不待她的招式使出,身子旋風般地轉嚮一邊“黑豹探掌”
  右手猝出,直嚮對方後背擊去。
  翠翠顯然已為江浪先時在樓欄上的掌力所傷,這時雖勉力交手,行動身法已不十分利落。
  儘管如此,她猶是不可輕視!
  就在江浪的掌勢之下,她身子疾速飛轉,一隻白潔的素手,已然遞了出去。
  江浪心中大吃一驚,萬萬想不到,一個少女竟然會有此等功力。
  衹聽得一聲脆響,他腳下的瓦面,又踏碎了一塊。
  翠翠劍眉猝揚,想再聚真力,重創江狼,可是終因受傷不輕,猝提真力時觸發了傷勢。
  她臉上一陣蒼白,驀地嗆出了一口濁血!
  江浪掌力方自放出一半,她已不勝負荷地倒了下來,當場昏了過去。
  這時,附近早已亂作一團。
  燈火照得通亮,有人高呼拿賊。
  似乎已有人嚮這邊飛縱過來,江浪心中一驚,不願意與這些官人打交道,急忙躲了開來。
  他的身子閃了出去,迎面燈光一閃,一個身着勁衣的佩刀漢子,方由房下縱上來。
  兩個人幾乎迎在了一塊兒!
  這人一手拿着一盞燈籠,一手拿着一桿“雙鋒筆”。
  這種兵刃名字喚作“分水蛾眉刺”,本是適用於水中作戰的一種兵器,眼前這名漢子卻拿它用作陸上交兵,可知必有兇狠招法!
  果然,這漢子一亮手中筆,即大喊一聲,筆鋒一沉,猛力地嚮江浪胸前打到。
  顯然,他這支“雙鋒筆”精於“打穴”,較之判官雙筆有異麯同工之妙。
  江浪當然不會被他刺中!
  他當於脫逃,二時情急,突以金絲認脈手法,手掌一沉,又突然一挑,點金躍波般叼住了這漢子持筆的手!
  那人大吃一驚,用力嚮後一帶。
  江浪卻先他一步出手,那漢子身子一蹌,“嘩啦”跌在了瓦面上。
  江浪一招得手,再也不敢停留,身形起處,倏起倏落地消失於暗影之中。
  第二天清晨,一件聳人視聽的消息散布開來:
  陪侍聖駕熱河行獵的“禁衛軍統領”曹大人曹金虎午夜被刺身亡。
  曹大人的三姨太亦為刺客飛刀所傷,經救治後,已脫離險境。
  最令人驚異的,刺客是一個女的,被禁衛軍的侍衛當場捕獲,已解押赤峰總兵衙門,候日起解返京,以定大刑。
  這樣的一個消息,自然是帶有爆炸性的。不出半天,整個“迎賓閣”上上下下全都知道了這件事,而且衆口交談,人人樂道。
  本朝自開國以至於如今,不乏女刺客之先例,先者如明末“崇楨”帝之女長平公主欲刺康熙於“玉花樓”中,復有呂四娘刺雍正於“碧梧書院”,皆是聳人視聽的大新聞。
  於是,這般官傢大老爺,對於民間女子再也不敢小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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