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萧逸 Xiao Y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6年)
西风冷画屏
  作者:萧逸
  第一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第二章 冷月孤蕊剑星寒
  第三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四章 焦雷之后雨
  第五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
  第六章 妾似朝阳又照君
  第七章 无情西风冷画屏
第一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酒是好酒一一四川陈年“玉粮液”。
  菜是好菜——马家“龙须大乌参”。
  酒是一瓮,菜只一味,也就足够了……
  ※ ※ ※
  “好醇的酒!”那人仰天哈出一口酒气,醉态迷离地强睁着一双红眼,却把盘子里
  最后的一条海参叉起来放进嘴里,大嚼一阵,咽下肚里。
  “行了……”他说:“再喝我可要躺下了!”
  四下里拱拱手,算是答谢了这番盛情。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一张张黑里透红的脸……
  人们的“渴望”只瞧瞧那种“呆滞”了的表情,就能知道,很明显地表示出“意犹
  未尽”,只是说者意兴阑珊,已有离开的意思,这就不免扫兴了。
  “事如春梦了无痕,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对于大侠谈伦来说,虽然他过世早了些,
  才二十来岁,但也就很不错了”。
  饮下了半碗残酒,叹息着拿起了他的红木拐子,似站未起,脚下叮当作响,怪不利
  落。
  “嘿嘿。他年轻,漂亮,本事大,一口青鳞剑,当得上打遍天下无敌手,各位放眼
  当今天下武林,就拿近一百年来说吧,只怕再也找不出这等少年英雄了,更何况……”
  他总算站起来了,是个残废。断了一条腿,装着义肢。此人六十开外,两鬓飞星,
  倒还不显老。
  “……他文采风流,以书香世家,弃文从武,文经武略,样样精通。在关中,剑斩
  七恶,走岳阳,技伏群丑,哼哼,陕西的‘黑马骝’、西川‘老刀螂’、雪岭的‘黑白
  双煞’,这些个主子,哪一个是好惹的?可都在他手里吃过苦头,姓谈的只要活着一天,
  这些魔王可都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咳!现在活该他们走运,又都一个个神气活现了……
  不说了,越说越有气,走啦!”
  故事像是说完了,有人却硬赖着,不叫他走!
  “喂!等等……老头!谈伦谈大侠,他真的死了?”
  “噢——那还错得了?”
  “是什么病?”
  “这……”断腿老者半拧过身子来,思索着:“听说是一种毒……在苗疆中的一种
  ‘瘴毒’……”
  “这就难怪了!”
  本地人一向是谈“瘴”色变,谁要是中了瘴毒,八成儿准活不了。姓谈的既上中了
  “瘴”,保不住一命归西。
  有人为他忿忿不平地捶着桌子——
  “这就叫好人没好报,妈的,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最可叹的是那‘玉燕子’
  冷幽兰她!竟然也变了心,居然会嫁了人!什么人她嫁不了,她偏偏嫁给那个姓段的?”
  说话的汉子瞪圆了眼,扯着一条破锣嗓子:“老头,你倒是说说看,妈的,姓冷的
  这个娘儿们,她还有点心没有?”
  “这……”断腿老者凄凉地笑着:“你问我,我又问谁?唉……人心嘛……女人终
  归是女人……你还能叫她终身不嫁?”
  “可是姓谈的活着时候,对她不薄!”
  “谁叫他现在死了呢!”断腿人冷笑着:“罢!这档子事千古亦然,说也说不清,
  唉……走啦,走啦!”
  这一次他真的走了。
  杖声“笃笃”,带着他伟岸的身子迈出了饭店的门槛儿,身形半截铁塔也似地落在
  地上,吸住了那么多双目送的眼神——秋风里正有几片黄叶在打着转儿……
  提起此老,却也赫赫有名——“飞天豹子”左大同——一个曾是无恶不为,横行黔
  贵垂二十年之久的黑道人物……然而,曾几何时他却没落了,销声匿迹,落拓至此。
  这些是已为外人所知的……
  人们不知道的事情还多啦!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拿走左大同那一条腿的“仇家”不是别人,正是他嘴里说的
  那个姓“谈”的——“青鳞剑客”谈伦。
  一个能让敌人赞赏钦佩,衷心折服的人,毕竟不同凡响。准乎此,剑侠谈伦之饮誉
  江湖,可就绝非偶然了!
  ※ ※ ※
  谈伦真的死了?
  答案是否定的!
  说来可笑,天下事也就是那么凑巧,正当飞天豹子左大同像是“说书”也似地在谈
  论着谈伦这个人的时候,谈伦此人却戏剧性地正好就现身在眼前附近。
  甚至于在同一家字号——马家老栈。
  所不同的是,左大同在前店喝酒,谈论在后店住栈,当中隔着一堵粉墙,却开了一
  扇沟通前后的六角洞门。
  酒馆叫“马回回馆”,客栈是“马家老栈”,根本就是一家买卖——在此“腾越”
  地面上,称得上是最叫“字号”的一块招牌。
  ※ ※ ※
  透过了那一株青黄不一的老树枝桠,秋天的太阳懒洋洋地洒落下来,这里,那里……
  凡是挨着了一点边儿,都浸染上那种明晃晃的“金”色……
  他正倚身在廊子里晒着太阳。
  耳边上响着那种单调的蝉鸣声音,秋日黄昏里,传送着那种淡淡的野柚子花香。秒
  风无力,骄阳正暖,此时此刻,若能抛却人世烦恼,偷暇打上一个盹儿,该是一种享受
  了。
  人还活着,可是活得并不舒坦!
  姓左的倒也并非全是胡说,最起码他身中“瘴”毒这一节。却是真的!
  自从两年前打苗疆里出来,身子骨一直就不对劲儿.自己知道是中了瘴毒,照江湖
  上的传说,便似只有等死之一途,偏偏他却奇迹似地躲过了病发的第一年,熬过了更厉
  害的第二年,眼前这就进入到“不可思议”的第三个年头……
  秋风起,他的病势益见不起,仗着有一身硬朗骨头和精湛内功,强自支持,犹能
  “不倒”,可是心里却有数得很。
  “就快不行了……”
  不止一次地,他这样告诉自己。
  当生命向下沉沦时,人的感触常常是麻木的,耳边上早已习惯了江湖上对于自己死
  亡的种种传说,就是在这个可怕的阴影之下,一些原该持续不移的东西却都变了质……
  就连最坚固的“爱情”.也迫不及待地改变了方向,其它的一切就更不足道了。
  欠坐起身子来,迎着袭面的怅怅秋风,他发出了深沉的咳声………一咳一吸,其间
  的距离,像是有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咳势初起时,小腹里照例地引起一阵痉痛——他遂即知道自己又在咳血了。
  阳光依然灿烂,闪烁如金。他的心却只是向下沉沦……如果不是这阵子要命的咳嗽,
  他真当自己已经死了,“活”与“死”之间的距离,其实只不过是差上这么一口气而已。
  “生命”这种东西,如果没有一种“向上”的意志去鼓舞,真不知怎么支持下去?再要
  是丧失了“爱情”,那该是如何的枯燥与乏味!
  对他来说,却像两样都不存在了。
  他却还没有死,也不想死,在似乎已被认定“必死”的阴影笼罩之下,犹自能奇迹
  般撑持下去,直到那一天真正“绝望”的日子到来。
  最起码,他还有一个希望,那也许只是一线希望,但却是他目前所能看见的仅有希
  望。
  就是这仅有的“一线”希望,支持着他还没有真的“倒”下去。
  他像是睡着了。
  小手指上的那一枚碧绿如洗的长方形翡翠戒指,在残阳照射之下,射出一串星光。
  如果你仔细地端详一下,数一数那串星光,配合着戒指本身的长度,整齐地排列下
  去,一共是七颗银星一一这便是传说中极为罕见名贵的“七星翡翠”了。
  据说这种“七星翡翠”的唯一产地,只有云贵交界的苗疆洪荒峭壁,数量极微,百
  十年不过流出那么一件两件,虽不足方寸大小,只要能现出全数“七颗银星”者,无不
  价值连城,帝王公卿视同拱壁,每悬万金而不可得。
  谈伦何以会拥有这类稀世珍宝?他之深入苗疆,乃致罗染重疾,是否与这块“七星
  翡翠”有关?却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无论如何,他深爱“玉燕子”冷幽兰的一片真心,却是不容否认。
  在他活着由苗疆出来的时候,虽在重病瘴毒侵袭之下,仍是找到了专制翠玉的雕镶
  名匠“洗星子”,把拳头大小的一整块翡翠交给了他,经过洗星子一番鉴定,断为罕世
  奇珍“七星翡翠”无疑。
  一番切磨弃舍,只留下核心的小小一块,再经过细心地打磨镶配,便成了眼前戴在
  他手指上,光可夺目的这只长桥形戒指了!
  ——他曾憧憬着,把这枚“七星翡翠”戴在冷幽兰宛若春葱、修长均匀手指上的那
  一霎——那一霎,必将博得美人一粲,也将是定情终身的一笑——该是何等“弥足珍贵”
  的一笑?
  世事多变一如白云苍狗,铁定不移的“铸情”竟然也会瓦解于一夕之间。
  美梦成空,佳人变情的痛心往事,细节之微妙,已不忍卒思,对于谈伦“死亡”的
  认定,似乎在他未出苗疆之前,就已经被有计划地传扬开了。于是,接下来的“美梦成
  空”、“佳人变情”椎心沥胆的般般痛苦,也就不足为奇了。
  玉燕子冷幽兰的变情,在她猝然绝望于爱人的丧生,容或可以理解。
  不能让人同意的是,何以她委身下嫁给有“银刀”之称的段小侯爷?
  长久以来,被江湖上渲染为“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也即当世最称劲敌的两个人
  ——青鳞剑客谈伦,银刀段一鹏,这一双并世的杰出高手,是否基于“双雄难以并立”
  的微妙心理而无能共洽?抑或是别有因素?那就不得而知了。
  传闻银刀段小侯爷的刀法,虽说世罕其匹,终不能盖过青鳞剑客谈伦的诡异剑招,
  一定要分出胜负,只怕前者还要差上一筹。
  只是要论及家世的煊赫富贵,前者由于是世袭的侯爷,一向看薄功名富贵的谈伦,
  在这方面就难以望其项背了。
  ——玉燕子冷幽兰的爱情与投怀下嫁,是否与此有关?可也就费人思忖。
  女人!天下的女人,又有哪个能免于富贵荣华的诱惑?冷幽兰即使被誉为当今不可
  一世的侠女子,终究她仍然还是一个“女人”……更何况段小侯爷英俊仪表,翩翩风采,
  较之谈伦更不少让呢!
  谈伦真的心灰意冷了,想到灰心处,恨不能自己真的死了算了。偏偏他犹自还在活
  着,这活着的滋味,即使不待重病的折磨,也是让人难以消受。
  即使闭着眼睛,他也能感觉出有人来了。
  ———条人影,极其轻灵地现身于身后瓦脊,随即伏下来,一弓一缩,样似狸猫。
  第二条人影,第三条人影,紧接着闪身而出,一脚跨入六角门里,即行快速地向两
  边挪开。
  谈伦嘴角牵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
  虽然他一时还摸不清来者三人的真实企图,但却可以猜知,一定是冲着自己而来,
  是无可疑。
  翻了个身子,他发出了一阵咳声,下意识地希冀着告诉对方,自己井没有真的睡着。
  也许是他所显示的形象过于“弱”了,非但不足以吓阻对方,反倒给了对方“有恃
  无恐”的暗示。
  一阵疾风,夹带着来人长衣破空的“噗噜嗜”声息——紧接着另一条人影跟踪而起,
  夕阳残照里,有如剪空而临的一双燕子,不过是交睫的当儿.双双已到了眼前。
  一高一矮,两个截然不同的体型,却显示着两张完全相似、冷漠无情的脸。
  也就在这一霎间,谈伦睁开了眼睛——“一代名剑”毕竟有其不同一般之慑人心魄
  的威仪,猝开的目光有如寒星二点。
  两个人原打算一鼓作气,迅雷不及掩耳地干下一手漂亮“绝活儿”,为此竟有了耽
  搁,在谈伦猝开的眼神里,禁不住为之一怔,双双向后退了一步。
  ——一一式的穿着打扮。
  灰布长衣内罩月白色茧绸紧身衣靠,脚下是“福”字薄底云履,十足的“练家子”
  形象,却不着江湖人物那种气息。
  这就令人费解了。
  “姓谈的,你认了命吧!横竖总是一死,却要好朋友费手碍事,太不够意思了!”
  说话的是高个头儿,沉重的湖北口音,还是个“左嗓门”,听起来真叫刺耳。
  像是早就商量好了,话声未歇,身侧的矮个头儿,已自点足而上——十足的一个虎
  扑势,随着他疾快的进身式子,一双“手插子”交织出刺目寒光,直向着谈伦身上招呼
  下来。
  一片衣影,起自谈伦扬起的左臂,恰似展开的扇面,巧妙地避开了一双刀锋,却于
  两刃之间,电也似地切了进去——
  大蓬血光,随即在矮个头儿满生虬髯的脸上炸了开来,“劈啪”声中,随着“扇面
  儿”般的长衣展势里,矮个头儿足足摔出了七尺开外,一交倒地,可就再也爬不起来。
  长衣一击即收,忽悠悠蛇也似地缠在他的左腕上一一姓谈的这会子看起来,可是睡
  意全消,白哲的脸上,由于猝然运动。泛起了一片红潮。
  禁不住他又咳嗽了。
  大片的血,咕嘟嘟由矮个头几乎裂成两半的脑门里冒出来。红的是“血”、白的是
  “脑”,空气里渲染着阵阵血腥气味,久久不散!
  武林里早有“抡衣成杵”、“飞衣为刃”之一说,似乎也只有极少数几个内功达到
  项尖儿程度的人才有此能耐,但也只是传说而已,见者不多。
  对于现场那个高个头儿来说,今天他可真是开了眼啦,目睹之下,一张吊客脸,顿
  时变得雪也似白,拧着黄焦焦的一双眉毛,只是看着对方发起愣来。
  谈伦似乎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坐姿,这一手“飞衣为刃”施展得可是太快了、太妙了,
  到底是怎么出的手,简直不容回忆,一出一收,恰如野云振飞,去留无迹。
  高个头儿惊魂甫定,由于一上来架式拉开了,这会子再想装孬,可是不大对劲儿,
  再说他是“身不由己”,这可是“耗子舔猫鼻梁骨儿”——自己“作死”了。
  “好……你敢下毒手……”
  一弯腰的当儿,手上可已多了件家伙,“唰啦啦”抖开来,银光闪烁里,足足有七
  八尺长短——蛇骨索子枪!
  一连向斜刺里荡了两步,高个头“哗啦”收回了枪身,右手紧谋着索子枪的蛇形枪
  头,那一对三角眼,极其凌厉地瞪向对方,真像是要把对方生吞进肚里模样。
  谈论倒是不再咳了。
  原想说几句话,交代清楚了,再动手也不迟,偏偏对方连说句话的时间都不给他,
  这倒也省了事。
  冷飕飕地刮过来一阵子风,空中飘下来几片黄叶。
  认准了这股子劲道,高个头身子向前一个猛扑,右掌抖处,索子枪“唏哩”电掣而
  出,枪尖上爆射出银星一点,直取向对方咽喉。
  谈伦恁地好涵养,身子纹丝不动。
  高个头不住心里发毛,这一枪原是个虚招,所谓的“引子”,目的在掩饰下一手的
  杀着,一见对方如此气势,自个儿先自沉不住气,不容招式用老,紧接着往回里一收,
  就势旋风般往地上打了个疾滚,向前急切进去。
  这一手滚身进招,有个名堂,叫“醉打乾坤”,高个头琢磨了半天才得此招,蛇形
  枪抡起了一片银光,没头盖脸,直向着对方身上招呼下来。
  谈伦发出了一声叹息——
  大片耀眼银光里,他偏偏不慌不忙,右手举处,三指轻束,分花拂柳般地轻巧,已
  拿住了对方落下的第七节索子枪身。
  一拿一捏,恰到好处。
  高个头那般疾猛的枪势被对方这么轻巧地一拿,顿时惨然垂落,劲道尽失,其势宛
  若为人拿住了“七寸”的长蛇,谈伦的出手,堪称高明之至了。
  高个头大惊之下,再想夺回手里的枪,哪里还来得及?眼看着谈伦左手挥处,缠在
  臂腕上的那一袭长衣,怪蛇也似地直飞眼前。
  一股凌人的劲风,直袭向高个头面门,不容他再生别念,只觉得喉头一紧,已被对
  方紧紧勒住了咽喉。
  一阵要命的窒息,随着谈伦扬起的手势,高个头整个身子直直地飞起了丈许高下,
  头下脚上,噗地撞在石墩子上,顿时一命呜呼。
  两个人,两条命,不过是瞬息之间,即行解决。
  身后轻轻地响起了一阵风声——衣袂破空的猎猎声。
  紧接着瓦面微鸣,一条人影,霍地拔空直起,狸猫似地扑向北院耸立的一棵大树。
  树帽子微有颤动,这个人已自长烟一缕般地腾身而起,直向墙外掠出,夕阳残照里,
  显露着此人脑后的一簇白发,随即无踪。
  显然,这人的身手要较诸死者二人高明多了。
  什么人这般暗里追踪着自己?
  什么人又这般处心积虑非要置自己于死地不可?
  这倒是令人费解的问题!只是谈伦却有自信,这个谜团即将解开来了。
  ※ ※ ※
  马家客栈双尸命案事,立刻宣扬开来。
  对于这家客栈,甚至于整个地面上来说,都称得上是惊天动地之事,妙在官人不请
  自来,抬尸、结案,一切像是早在意料之中,官人不与闻问,倒省了许多麻烦,一件人
  命关天的大事,即行草草结束,消案于无形之间。
  这其中焉能没有许多打点?
  无论如何,谈伦却不欲在此多有逗留,第二天他起了个早,买掉西下,直发灿烂的
  “澜沧江”水之上。
  ※ ※ ※
  经过昨日的出手一战,谈伦病势加剧,现在看起来似乎更形衰弱了。
  东方日出不久,一轮朝阳,把眼前江面照射得霞光万道,亮若灿银,蒸腾着的江面
  薄雾里,不时涌过来如花水浪,银鳞乍翻,偶听鱼儿的泼刺声。
  谈伦无疑是病重之躯,倚身船舷.话以懒得多说一句——一侧的爱马“枣骝红”,
  也像是着了寒气,不时地打着响鼻噗噜。
  船身不大,却足能容得下一人一马。
  江水湍急,舟行如箭,转眼间已是百十丈外。眼前来到了两岸悬崖的夹缝直流境地,
  前瞻江水,一泻如箭,亮若匹练,风乍起,洋溢起银星万点,景致如画,惹人遐思。
  谈伦又自在咳嗽了,颈项间的藕色红巾.随风轻飘,时令入秋,早晚寒气袭人,他
  仍然只穿着一袭绸质单衣,看上去却是过于单薄了。
  拴上了舵,系稳了帆。操船的年老夫子,由身上抽出了旱烟袋杆子,点火抽烟。
  “这位客官,我看你一直咳啾不停,病得不轻咧!”
  喷出了一口烟,他打量着谈论,又道:“这里早晚凉,别是受了寒,可要早点医,
  要是转成了肺病可就不得了!”
  谈伦点点头,算是答谢了他的一番好意。
  “客人你老贵姓?”
  “谈——谈话的谈!”
  谈伦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向对方注视着。
  操船老者想不到对方答得如此干脆,微微怔了一怔,随即吱吱有声地吸起烟来。
  谈伦的眼睛仍然盯着他。
  四只眼睛不经意地对在了一块,发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震撼。
  这种感触,极其微妙。
  对于操舟老者来说,一切的虚情假意,诡计做作。简直遗于一瞬,失算于对方一瞥
  之间。
  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就是这句话了。
  此时此刻,如果再多说半句话也属多余。
  像是一阵猝起的狂风,操舟老者蓦地拔起了身子,一起即落,怒鹰搏兔般,直向着
  谈论身上落了下来。
  他既老鹰,谈伦可也不屑为兔。
  闪晃进退之间,操舟老者已自走了空招,“克喳”!猝响声中,一双鸟爪般的怪手,
  已自深深拍入舱板之内。
  这老头儿端的好身手,一招失手,不容招式用老了,随着拧转的身势,却把一双腿
  脚,直向着谈伦力扫过去。
  “呼——”带出了大股凌人疾风。
  一扑一剪,顿见高明。
  猝惊于老者的凌厉身手,谈伦却也不顾身弱,他存心要给对方一些颜色一一双掌同
  舒,真力内聚。噗噗两声,同时拿住了对方一双足踝。
  一拿一捏,力道何止千钧!
  克克脆响声中,一双足骨,顿时为之片碎。
  老头儿唷了一声,硬是下服输,将起未落的当儿,分出一只鸟爪般的怪手,便向谈
  伦脸上抓来,可惜力道不继,方自递出一半,已被后者抖手摔出。
  “砰”!一头撞在舱板上,整个船身都为之大大震动起来。
  谈伦自不会便宜放过他,脚下轻点,极其轻灵地已抄身而前。
  老头儿大惊之下,再想抽身,哪里还来得及?随着谈伦递出的右掌,直叩前心,一
  掌击个正中,前者身形后仰。“噗”!喷出了尺许来高的一口鲜血,就势一个翻身,滚
  落江心。
  谈伦微吃一惊,想阻止其势已似不及,身飞处点足江面,一落即起,却只抓下了对
  方头上那一顶破旧的毡帽,在对方快速下沉的一霎。犹可见醒目的一簇白发。
  至此来犯的三个人都死了,可谓之全军覆没。
  他们当然不是真正的“点子”,只是被人运用的三颗棋子而已。
  那么,真正下棋的人又是谁?
  无论如何,谈伦暂时是难能得到这个答案了。
第二章 冷月孤蕊剑星寒
  苍白的天。
  苍白的脸。
  当他仰视上天,发出叹息时,形象之凄凉,一如秋日黄叶,涵盖着多少“无可奈何”……
  寄问苍天,我生何如?似乎每个人的命运都欠缺点什么!任你苦苦追求,最终仍缺
  圆满。
  这就是“命”!
  这就是“人生”!
  宝剑如雪,快马如龙,他却已失去了昔日那般豪气,更何况眼前重病之身,又待如
  何?
  耳边响着淙淙流水声。
  马在饮水。
  他仿佛听见爱马饮水时间歇地打着噗噜,不时地跑着蹄子的那种声音。
  这些声音其实对他是再熟悉也不过,这一霎听起来却是那么的凄凉、单调,当中混
  杂着“死亡”的意味。
  几只山蚊也来凑趣,不时地在他脸前绕飞着,时而低袭,作怪鸟俯冲,对“人”的
  嘲弄与不屑,可谓至极矣!
  谈伦支撑着坐正了身子,只觉得全身像是虚脱了,一些儿劲道也提不起来,口干舌
  燥,身子热得厉害。
  “水……这里有水……”
  一出声才知道,敢情嗓子眼都哑了。
  他用剑鞘支持着地面,总算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来到了眼前流水处。
  好一潭子清泉。
  水面倒影,一如图画。
  画面中原该丰神俊朗的这个人,却似失去了原有的丰采,目中神采,应似出迎之剑,
  此刻却萎缩了,倒是那一双挑起的长眉,兀自英挺如昔,显示出他“强者”的最后尊严,
  不容侵犯。
  喝了几口水,精力稍复。
  早就该饥饿了,却不思吃食。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一次发病来势不轻,如果在日落之前,再不能找到那个地
  方,那个人,只怕……
  后果之严重,实在不堪设想!
  咬着牙,他强自振作起来又跨上了马背,胯下爱驹,深悉主意,不侍吩咐,即行循
  着眼前一段山道,快踏前进。
  点苍一山,共有十九座峰头。
  多日以来,他已踏行过半,昨日日落时分,遇见了一个苦行山僧,问明了他所要去
  的地方——冷月画轩,很是希罕地打量了他一阵子,告诉他走错了。
  那僧人看他病势不轻,好心要收留他在庙里住上几天,谈伦执意不肯,讨了一份山
  粮,就此别过。
  临行之前,那苦行和尚就在地上画了几下,标出“冷月画轩”所在,随即用脚涂掉。
  说了声:“巴先生么?”
  谈论点点头,眼中一亮。
  待要再问些什么,和尚却背起一袋老米,径自去了。
  走了一半,他却又回过头来。沉吟半晌.疑惑着说道:“巴老先生我们久仰了……
  人很怪异,我们虽然都住在点苍。可平常也没有来往……他那住处,一向是不欲为人所
  知的,我们方丈也关照过……谁问都说不知道。也是我多嘴……唉!回头见着了他老人
  家,可不要提我这么一个和尚多的口就是了!”
  谈伦点头答应,想到对方的话中有因,却不容他多问,对方便自去了。
  敢情那和尚身手颇是不弱,几丈高的山岩,连纵带跳.身上还背着大袋的米,不过
  一会的工夫,已自攀越过去。
  谈伦再回头打量地上和尚所画的图标,敢情已无复辨认,就凭着方才留下的一点印
  象,他开始攀上了另一座山头。
  哪里知道,情形并非他所想象,也不如和尚标示得那般轻松,几个打转下来,天已
  黑了。
  一夜露宿,病势加剧,几至寸步难行,眼看着这就支持不住了。
  耳边上是胯下爱马乱蹄践踏的声音,眼前花团锦簇,绿草如茵。仿佛来到了一片锦
  绣世界,原来点苍一山,风光之美,冠绝西南,奇花异卉,遍于岩谷,经冬不凋。
  尤其此刻,侵晓不久,云气未覆,远近群山。尽落眼底,一片黛绿,苍翠欲滴。山
  行越高,景致越美,只可惜,病伤之中的谈伦已无能领会。
  恍惚中。他几欲入睡。
  恍惚中.他却又在睡梦中惊醒。
  座下的那匹“枣骝红”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前行了。
  眼前风势极大,呼呼的风,几欲要把他由马上吹下来,显然已是身处极高之境。
  谈伦振作着,双手撑着马颈.把身子坐直了,手触处才感觉到马身上一片水温,全
  已汗透。
  迎着风,这匹枣骝红唏哩哩只是嘶鸣不已。
  谈伦警觉着睁大了眼,含糊地道:“地方到了么?”
  四面天光,刺目难开。
  一轮金乌,高悬天际,纷红骇绿里,又自换了世界。
  耳边响起了几声雁唳,一行雁影,缓缓由当空移过,仿佛就在头项上移动,举手可
  攀。
  谈伦扳鞍认镫,坐正了身子,身上时冷时热,双瞳听见,只是一片混沌,却有一道
  长可有十丈,匹练般的白气,首尾相衔,将对山拦腰抱住——这便是最具盛名的点苍奇
  景之一,俗谓的“玉带锁苍山”了。
  迎着风势,他大咳了几声,吐了一口血,感觉着有“坠马”的趋势,眼前身处绝崖,
  却是失足不得。
  “枣骝红”深悉主意,不俟吩咐,即自掉过身来,继续前行。
  含糊地说了声:“好马……”拍拍马的脖子,他又自俯下了身子,身后剑鞘,轻磕
  着马鞍,铮铮作响,枣骝红只走了几步,便自又停了下来,不时地扬颈扫尾,打着响鼻。
  谈伦心里有数,骂了声“懒东西”,正待举掌向马头上击去,耳边上却听得一人笑
  道:“风流自有高人识,要与梅花作伴来,寄语老友,只怕你的清静日子不多了……”
  跟着是棋子落向石案的细响之声。
  谈伦不禁心头一惊,猛地坐起身来,恍惚之间,这才看清了原来就在身前不及丈许
  之处,座落着一座小小茅亭,此时此刻,正有一僧一俗对坐下奕,一个小和尚蹲在一角,
  正在煮茗。
  “啊——”心中一喜,谈伦慌不迭翻身下马,却不意病体不支头重脚轻,一脚踏空
  之下,整个身子由马上翻落下来。
  正在下棋的和尚摇头一叹,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嘴里宣了一声佛号:“无量佛—
  —广因,快去扶他进来!”
  小和尚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扇子,三脚两步赶出,忙自把谈伦扶了起来。
  谈伦道了声谢,苦笑道:“有劳!”
  即为小和尚扶进亭内,便在一张石鼓上坐下。
  小和尚惊讶地道:“这位相公,你病得不轻,身上烧得很啦!阿弥陀佛,这可怎么
  是好?”
  亭中棋者之一道:“先拿碗热茶他吃——”
  小和尚答应了一声,忙即转身取茶。
  这当儿,谈伦才注意到亭子里下棋的两个人——一个慈眉善目,年过半百的瘦高和
  尚,一个身着紫衣、面相清癯,颇不俗气的白面儒者。
  一僧一儒正在对弈,石几上散满了黑白二色棋子,由所布棋子看来,这盘棋已下了
  很久,可能已近尾声。
  方才说话之人,正是那个紫衣儒士。
  嘴里说着话,一只手尚还持着一颗白子,迟疑着要下不下,却不曾向谈伦看上一眼。
  倒是那个瘦高和尚,在谈伦初进亭时,即向他微微点首为礼,这时向对面儒士嘻嘻
  一笑道:“你今日未能专心,这局棋想胜我,只怕不易,大势已去,还不甘心么?”
  一面说,哈哈一笑,即行伸手把几上残棋搅乱。
  紫衣儒士却也不怒,摇头一哂,这才转过身来,却把一双堪称精锐的眸子,直向谈
  伦脸上注视过去。
  谈伦正自口渴,接过了小和尚送来的茶,三口两口喝下肚里,茶水极烫,他却也顾
  不得了。
  瘦和尚看在眼里,道了声:“阿弥陀佛——施主小心烫了嘴,慢慢地喝吧!”
  谈伦却已把满满一碗茶水饮尽,只觉得茶质纯清,入口芬芳,微微有些苦辛,俟到
  放下碗来,却自又觉出甜来,再看碗内茶叶,仅得两片,每一片约有半个巴掌那般大小,
  上面微生细细长毛,倒是生平仅见的怪状。
  “无妨!”紫衣儒士接上了老和尚的话头道:“此茶有去火生津之效,多饮有益,
  小师父,烦你再为他斟上一碗。”
  小和尚答应着回去取水。
  谈伦却觉着十分过意下去,向着二人抱拳道:“多谢二位高人赐茶隆情!这一小锭
  银子,就权作为老师父庙里的香火钱吧!”
  一面说,取出一个银锞子,置于面前石桌上。
  瘦高和尚见状哈哈笑道:“弄错了,弄错了,贫道哪得如此造化,享用此茶?都是
  这位先生,要谢你只管谢他,我和尚却是不便掠人之美呢!”
  接着一笑又道:“话可又得说回来。施主既是为庙里布施,和尚却也不便推辞了,
  阿弥陀佛,这就代佛祖谢谢你了。俗言说得好,拿人钱财,为人消灾,看看我和尚能为
  施主效些什么劳吧!”
  说时,却已将对方置在几上的银子拿起来,掖进袖里。
  谈伦自饮下一碗热茶后,仿佛精力稍振。却发觉到和尚说话时,对方那个紫衣儒士
  .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俟到和尚说完,便把眼睛转向对方。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谈论心头下禁为之一震。只觉得紫衣人一双眸子。精气逼人,
  简直不容逼视.这可就非比寻常了。心里正自骇异,小和尚已为他续好了第二碗热茶。
  既知此茶如此之好.也就不便辜负主人盛情,当下双手接过,又自饮下肚里。
  座上和尚呵呵笑道:“施上可知此茶乃是产自点苍极峰的‘雨雾茶’?此茶经冬不
  凋,处身云雾,常人万难攀摘,设非是我这老友有此身手,别人何得享受!”
  一面转向紫衣儒士笑道:“老朋友你的差事来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清者
  自清,浊者自浊,却也不能一概而论呢!”
  紫衣人面色甚是深沉,聆听之下.由鼻里冷冷哼了一声,一双眸子又自落向谈伦,
  微微颔首道:“足下无惧于三伏滚水,瞬息间饮下滚茶两碗,必然具有非常之内家功力,
  病伤之中,有此能耐,更遑论常时一般了。佩服,佩服一一”
  谈伦这才想到敢情自己疏忽及此了,他伤病至此,一心求治,倒也不曾心存掩饰。
  当下叹息一声,据实言道:“不瞒先生高人,在下习武有年,精于内功,否则,只
  怕也就拖不到今天了……”
  边说边自咳了起来。
  紫衣人忽地正色凝神,引耳细听,像是要由对方咳声里辨出些什么!
  谈伦以一方纱巾捂向口鼻,怒咳一阵才自少歇,一张脸早已涨得绯红。
  紫衣人俟到他咳声稍止,微微颔首道:“足下患此咳疾有多久了?”
  谈沦只觉喉头发痒,只怕一说话,又自咳个不休。
  紫衣人见状颔首道:“算了,可将掩口之纱帕借来一看?”
  小和尚忙即代为转达,即将谈伦用以掩口的一方纱巾取过送上。其上早已沾满血迹。
  紫衣人看了一眼,神色微变,即行交与小和尚道:“我知道了。”
  一旁的那个瘦高和尚随即变色道:“咳血症么?”双手合十,喃喃宣了声佛号:
  “阿弥陀佛——”
  紫衣人脸色更见阴沉,五根手指只管来回地在桌面上敲着。
  “足下贵姓?”
  “谈……”谈伦又自咳嗽了:“谈……伦……”
  边说边咳,语音不清,紫衣人约摸只听见了一个“谈”字。
  “谈先生来此何事?”
  眉头微皱,颇似不悦,意在暗责怪对方病成了这个样子,尚不知珍惜调养。
  谈伦阵咳之后,尚在喘息。
  紫衣人指了一下茶碗,小和尚会意,忙自取过炉上开水,满满斟了一碗。
  谈伦饮了一口,叹息道:“多谢先生高谊隆情,在下此来,是想拜访一位前辈先生,
  如蒙赐告,感激不尽……”
  紫衣人道:“啊!这位先生贵姓?住在点苍?”
  谈伦饮了几口茶,情形方自好转:“这人姓巴,名叫壶公,当世神医,住在此间的
  ‘冷月画轩’……”
  听到这里,座上和尚先自哈哈笑了。
  紫衣人偏的好涵养,不动声色。不俟和尚发话,随即点点头道:“你认识这姓巴的
  么?”
  谈伦摇摇头,苦笑道:“慕名拜访而已。”
  “是了。”紫衣人微微点头道:“这么说,你是来专为找他看病的了?”
  谈伦点了一下头:“不瞒先生,正是如此。”
  紫衣人哼了一声道:“巴壶公自视甚高,却是不轻易与人看病,他那冷月画轩,蓬
  门久闭,更不会为你所开,足下这一趟怕是白来了!”
  谈伦呆了一呆:“这么说,先生是认得他了?”
  “对了!”一旁的瘦和尚道:“施主算是问对人了!阿弥陀佛,我这位朋友也擅歧
  黄之术,可不比那自视清高的巴壶公差到哪里……”
  边说边自哈哈大笑起来。
  “和尚你少缺德!”紫衣人探出二指,探向颏下短须,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逼视
  着对面的谈伦。
  “足下取手过来。”
  谈伦愣了一愣,只觉得对方正气逼人,心中正自费解,却也不容多思,随即将手腕
  送上。
  ——他所以状似犹豫,自非无因,原来越是精通武术之人,行动越是谨慎小心,以
  眼前情形论,紫衣人如果居心叵测,谈伦性命休矣!
  深精武技如谈伦者,虽是病伤之中,亦不容少有疏忽,当下左手平搁几面,让对方
  把持,右手却暗里戒备,精力内蓄,一个发觉不对,即可随时击出。
  正在把脉的紫衣人,长眉倏地挑得一挑,冷冷地道:“足下这番小心,未免多余,
  只怕对你病情不利!”
  话声未歇,谈伦果然再次发出了咳嗽一一这才知敢情病情已然恶化如此,一时大为
  沮丧。由此可见对方非但深精医理,即使武学一道,也大有可观。
  紫衣人的所料不差,不免莞尔。只是紧接着,那双长眉却微微皱起道:“那一只手。”
  摇摇头止住了谈伦的开口说话。
  片刻沉默,紫衣人放下了持脉的手,却将面前茶碗端起,就唇呷了一口——一双深
  邃瞳子,缓缓抬起,直向谈伦逼视过来。
  “足下奇经八脉,兼带一百单八处骨穴,均已打开,功力之高,世罕其匹,钦佩之
  至!”
  哈哈一笑,随即接下去道:“若非如此,只怕去岁病发之时,已绝人世……”
  接着不禁摇头,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你是……”谈伦疑惑的眼光,向对方注视着:“莫非先生就是……”
  “我就是你要见的那个人——巴壶公!”
  一旁的老和尚,哈哈大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出来的,不怪我和尚多口了!”
  谈伦怔了一怔道:“这就失礼了!”
  待要站起执礼,却为壶公按住道:“不要多礼,你的病势不轻,想是不慎为瘴毒所
  中,可是?”
  谈伦微微点头,苦笑不语。
  巴壶公一双眸子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忽然想起道:“峨。莫非足下就是传说中的青
  麟剑客,谈伦谈少侠么!”
  谈伦先时早已报名,却想不到对方直到现在才行悟出,聆听之下,黯然笑道:“江
  湖上传说我已经死了,却不知我仍在人世,只是……今日幸会了前辈,尚希直言相告,
  我这病可还有救没有?”
  巴壶公哼了一声,缓缓地道:“你既直言问我,我便也直言相告。换在旁人,十九
  是不得救了,你吗,情形或有不同………
  “阿弥陀佛!”一旁的老和尚诙谐笑道:“谈少侠你放心吧!死不了!巴老头这么
  说了,也就是给你打了包票。无量佛——善哉、善哉——”
  巴壶公冷冷一笑道:“和尚你说错了!”
  随即向谈伦介绍道:“这是点苍九峰归云寺的至青长老,谈少侠可曾有过耳闻?”
  “阿弥陀佛——”至青氏老呵呵笑道:“老衲一介出家人,跳出红尘之身,哪里比
  得谈少侠赫赫大名,巴老哥你这不是存心拿和尚我开心么!”
  边说边自站起道:“天不早了.我可要回去了,失礼、失礼——”
  一面招呼着随身那个小和尚,就要离开。
  谈伦原是久仰“至青长老”的大名,聆听之下,心中略吃一惊,待要说些什么,对
  方和尚却是说走就走,已自步出茅亭。
  巴壶公微微含笑地望着和尚背影,却向谈伦摇首。示意他不必在意,再看对方至青
  和尚已步出甚远。
  出家人不沾世俗,却也不能以常情俗礼度衡。
  秋风过处,草木萧萧。转瞬之间,老少二僧.已消失于回峰丛林之间。
  谈伦因想着昔年有关这个至青和尚的种种传说,原是有兴一谈。
  无如被眼前山风一吹,遍体生寒,且自两踵之间,隐隐升起一片麻痛感觉,正是病
  势发作之前兆,只吓得忙自收心定神,不再出口多言。
  “冷月轩主”巴壶公目送至青长老师徒离开之后,摇头轻叹一声,喃喃道:“‘龙
  起钵中水,涛生松下风’,和尚你交友不慎,这就认了命吧……”
  目光一转,看向谈伦,微微一惊:“你怎么了?哪里觉着不好?”
  谈伦自感狼狈,苦笑道:“我此刻半身麻软……怕是不便行走……先生救我……”
  说话之间,已自抖成一团,涔涔冷汗自眉心泌出,片刻间已是满脸满腮。
  巴壶公眉头微皱,霍地上前一步,即见他双掌猝出。同时按在了对方身后一双“气
  海穴”上。
  顿时,即由其两掌之间散布出大股热流。
  以“奇热”对“酷寒”,效果之灵验一如“立竿见影”。
  谈伦看来简直难以支持的身子,顿时之间大为缓和。
  停了一会,巴壶公才缓缓松开了一双手掌。
  谈伦身上寒冷稍去,却觉出十分虚弱,像是一点儿劲道也提不起来,向着对方微微
  点头,表示由衷谢意。
  巴壶公望着他,冷冷地道:“想不到你病势已是如此严重,却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只是冷月画轩,如今多事之秋,却又发作不得,这便如何是好?”
  后几句语音甚低,倒像是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的。
  站起来,望向亭外,内心权衡着什么,一时难以决定,终于回过身来,再次看向面
  前的谈伦。
  “你所患的乃是人世罕见的‘六月息’怪症——体内瘴毒已入筋脉,春生夏伏,秋
  发冬剧,以你眼前情形,已经十分严重。
  “一般常人如果患染此症,多半在第一次病发时,性命不保,你却拖了两年之久,
  不能不谓之奇遇,不过……”
  他深邃的一双眼睛,直视着谈伦,语出真诚地道:“……你却休要再存妄想,能够
  平安逃过第三个冬天。”
  谈伦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心里浮起了一片悲哀。
  直到现在,他还有些弄不清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下给自己希望,一下又给自
  己失望,
  以方才这几句话而论,何止是失望,简直是“绝望”了。
  他脑子里在寻思着“六月息”这个奇怪的名字,顾名思义,可知这个病一入夏季炎
  暑之六月,便自消失,接下来秋季发作,冬季转剧。
  这番病情,果然与自己症状相吻合,此刻不过入秋不久,病势已是如此顽劣,料想
  着冬季来临时,该是何等一番情景!这么一想,谈伦当真由心底生出了几许寒意……
  似乎唯一的希望,便只在面前的这个巴壶公身上了。
  他的眼睛,已代他传达了内心的殷切盼望。
  “生命”给人的感受,确实难以捉摸,不久以前,他还充满了灰色,感觉着自己的
  虽“生”犹“死”,甚至于“生不如死”,曾几何时,在自己真的面临死亡时,求生的
  意念,一下子竟然又变得如此强烈。
  毕竟他还年轻,今年才不过二十八岁,正是朝气蓬勃,旭日待起的黄金年华,这个
  年岁似乎不应该跟死亡发生任何关系。
  巴壶公在一番酌情之下,终于作出了决定。
  “也许只有我才能救你……但是,这个时候,却是太不巧了……”
  “前辈莫非有什么碍难之处么?”
  几番察言观色,谈伦已感觉到对方的“必有隐衷”。
  巴壶公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说:“不言也罢……”
  接着即正色道:“你我虽是初次见面,但对你的素行,我甚是了解,要不然我也不
  会管你的闲事了。
  “你的病情极为严重,只有立刻住进我的‘冷月画轩’接受治疗,才有活命之机,
  事实上你已别无选择。你可愿意?”
  谈伦轻叹一声道:“我还能说些什么?只是这样,岂非为你添了许多……麻烦?”
  巴壶公哼了一声道:“这个你也就不必在意了,只是在你入住冷月画轩之前,却要
  答应我两个条件……”
  “前辈只请吩咐吧……”
  说着他又咳嗽了。
  “第一,”巴壶公冷冷地道:“为你病情计,由现在开始,你即应摒绝武功,不可
  与人动武,这与你病势大相径庭,你可答
  谈论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是苦笑。
  老实说,这个问题在他来说,根本就不成为问题,既然与病情不利,当然应该摒弃,
  更何况本身住在对方“冷月画轩”之内,接受治疗,又能有什么情形,促使自己拿剑动
  武?
  “第二.”巴壶公说:“在你来此之先,冷月画轩原已有两户病人……”
  谈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巴壶公慎重其事地道:“基于某种原因,你不可与他们接近。更不得过问他们之间
  所发生的任何事情……你可答应?”
  谈伦苦笑道:“即使我有心过问,也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前辈但请放心,我遵
  命就是。”
  巴壶公慨叹道:“这两点都与你切身安危有关,你要切记,否则,恕我无能救你。
  冷月画轩就在附近不远,我们这就去吧!”
  一片冷月,透过了稀疏的松树枝桠,穿窗而入,直落向谈伦睡榻正前。
  这片院落真够冷清的。除了冷寂的月光之外,一无所有,就连秋虫的鸣叫声音也无
  可闻,静得连院子里每一片落叶声,都清晰在耳。
  冷月画轩之“冷”确实是名副其实。
  今夜是谈伦入住冷月画轩的第一个夜晚,他被安置在西轩的跨院里。
  这里共分东、西、南、北四个跨院,各占一番盛景,分得一片秋光。
  主人冷月轩主自住在东面院子里,南北二轩各住有两户病家,谈伦入住在西轩之后,
  四轩院落,俱已住满,各分秋色一半,倒也彼此相安。
  入住之初,轩主巴壶公即为其施以奇妙的针灸——“雷火金针”之术。
  三十六根燃有药卷的金针,遍插谈伦通体上下三十六处重穴之内,由一个名叫乌雷
  的哑奴,守护在侧,历时一个时辰,才行完事。
  昏昏欲睡的谈伦,那时只觉得全身上下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些劲道,似乎多年来从
  来也未曾有过的舒坦感觉一一就这样他睡着了。
  一直睡到现在,才自缓缓醒过来。
  窗外落叶萧萧——这个世界经此一霎,除了当空一轮冷寂皓月之外,给人的感觉是
  什么也没有了。
  谈伦睁开了眼睛,只觉得身上无比的舒坦、松快——这种感觉,几乎是两年以来所
  未曾有过的,简直像是一个好人。当然,他知道这只是暂时性“治标”之计,要想完全
  根本复元,却要接受对方严格长期的治疗。治疗的先决条件之一,首需摒绝武功。
  对于一个深精武功、行侠仗义的人来说,放下手中的剑,便等于举手向敌人投降,
  后果之严重简直是不堪设想。
  当然情形不能一概而论,如今谈伦以重病之身,住在对方“冷月画轩”之中。
  一个生病的人,又凭什么会兴起拿刀动武的念头?冷月轩主巴壶公的这番顾忌,倒
  显得是多余之事了。
  对于谈伦来说,这种“午夜梦回”的感触,却是前所未曾有过的,尤其是猝然间住
  入到这个新环境里来,一切是如此的陌生,他焉能不心生好奇?
  长剑就悬挂在一边墙上,他却知道自己在离此以前。是不会再去拿它了一一而自己
  是不是能完全病愈地离开这里呢?
  原以为冷月画轩不过是建筑在山上的几间草舍而已,想不到竟是这般讲究而富于诗
  情画意的大宅院。
  趁此静夜无人,百无聊赖的当儿,他颇思四下走动一回,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一念既兴,随即揭被离榻。
  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衣服都已换过,室内没有点灯,却喜月色一片可人,透过正面
  轩窗洒进来,依稀可以辨物。这屋里除了自己下榻的那座宽而舒适敞床之外,临窗处还
  设有一列平整光滑的长案,上面列有一些书籍琐碎应用之物。四面墙壁,恰当地悬挂着
  一些书画,月色里益见其雅。
  谈伦披上一袭长衣,方自推门步出,迎面而来的一阵风,冷飕飕地侵入体肤,使得
  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却不意就在这一霎间,一条黑影,海燕掠波般地由面前空中闪过。
  凭着谈伦的阅历,只一眼即可断定出这夜行人的杰出身法,随即中止住前进的身子,
  就势向后一闪,移身室内,如此一来,便不愁为对方发觉。
  来人身势未已,紧接着正面院子里的那颗大松树微有颤动,这人已自树上巨鹰也似
  地弹了起来,星月之下看得极为真切。
  谈伦由暗中看向明处,正可一览无遗。
  真没有想到,方自住入冷月画轩,放下了手中的剑,便遇见了这等怪事。
  来人虽说身份未明,但是可以想知,应非是冷月画轩这一方面人。自己人大可从容
  进出,何须如此?
  那么,又会是谁?来人的意图如何?
  一经着念,谈伦可就不敢等闲视之了。
  思念之间,来人已翻过了正面藤萝花架,直向着谈伦住处偎来。
  月色下,现出了来人是一个瘦长身材的汉子,一身黑色紧身衣靠,背后斜扎着一口
  细窄长刀,那口刀甚至连刀鞘都没有,细长的刀身,映着当空明月,随着他转侧的身形,
  闪着蛇样的银光。
  谈伦乍见他向自己住处掩来,不禁微感意外,本能地身子向后一缩,就势把虚掩的
  房门关上。
  来人好快的身法。
  随着人影的晃动,窗前已经现出了对方瘦弱的身子,紧接着向侧面一收,掩身暗处
  ——饶是这样,却仍然逃不开谈伦紧紧“盯”着他的一双眼睛。
  长长的一张白脸,下巴上生着一绺胡子,黑糊糊的一圈,活像挂着个毛球,隆鼻大
  嘴,黑浓浓的一双眉毛,整个的轮廊,给人阴森狰狞的感觉。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这人既能单身独闯冷月画轩,视此间主人于无物,当然非比等闲,他的居心叵测,
  也就愈加地教人疑窦丛生。
  谈论不知则已,目睹之下,焉能视同无知?
  心念电转——莫非此人是为我而来?
  来此之前,他已连毙三凶,再出现第四个,也并非是什么希罕之事。只是巴壶公之
  严嘱告诫,言犹在耳,岂能有所违背?
  这么一想,不禁为之气馁。
  “若此人是为我而来,我又岂能抽身事外?若为此殃及此间主人或另外病家,又便
  如何是好?”
  一颗心忐忑难安,举棋不定的当儿,来人那一张白卡卡阴森森的长脸已映窗前!
  精亮精亮的一双眸子,闪烁之间,在在显示着此人的阴狠干练。
  谈伦暗骂道:“你好大的胆子!”
  一双手不自禁地便向腰间探去。他想去摸暗器,手触之处,才发现那个盛装暗器的
  小小鹿皮软囊,并不在身上,衣服也换了。
  转念再想,终不愿破此武戒,也就不再移动。
  只是,却也不能坐以侍毙,目光转移之间,已再在这间房屋里取好了进退转侧之势。
  对方夜行人若是就此离开最好,否则,他只要敢一步妄人,说不得就给他一个厉害,
  先以奇快手法,取了他的一双“照子”再说。
  ——然而,这毕竟是不得已的非常举动。
  试想,敌人已近在咫尺,必欲取你性命的俄顷,除了反击之外,又待如何?横竖都
  是一死,也就不必再斤斤计较破除戒条与否了。
  所幸,那人心存别念,初初一探之下,即不作此图,足尖倒点,鬼影子般地闪了开
  来。
  转动间已是丈许开外,足足证明此人具有一流的轻功身手。
  谈伦立刻附身门缝,向外继续窥伺。
  眼前紧张情势,并未解除,来人很可能再次进窥,那么结果并无二致,说不得仍然
  只好与对方放手一博了。
  月色里,只见那人前后四面地顾盼不已,一面看,一面运神凝思着什么……忽然抽
  身而退,脚顿处,足足拔起了两丈高下,再一次落在了侧面紫藤花高架之上。
  花架子咯吱轻轻响了一声,这人第二次窜身而起,长烟划空般地,向着别院落下去。
  谈伦居住之处是为西轩.隔院即为南轩,是另外病家所居。
  照说是不关谈伦之事了,只是“义”字所趋,他却偏偏又不能置之事外。
  巴壶公曾告诫他摒绝武功,不可与人动武,似乎不应包括“暗刺敌情”在内,只要
  谨慎小心,当不致为对方所觉,被迫动武。
  略一思忖,他遂即迅速向南院墙垣掩去。
  院墙不高,谈伦几乎无需费事,便可攀越过去。
  他行动至为轻灵,事先找到了一丛柏树掩护,可不虑为对方发现。
  这院子里花木扶疏,一幢画楼,耸峙在千百竿修篁之间,微风过处,竹影婆娑,绰
  约生姿。
  却在入门巨松处,插着一盏高挑“气死风”灯,衬以当空月色,景象十分清晰。
  谈伦正自疑惑,何以不见方才夜行人之现身?一念未竟,却见竹影里一条人影猝然
  拔空直起,起势之快,宛若夜鸟腾空!
  由于这人鲜明的形象,立刻就被谈伦认出来,正是方才潜入自己院子里的那个人。
  这人轻功端的不弱,虽非存心卖弄,看来亦甚为可观。
  只见他由空中直坠落下的身子,忽然分出了一只手,攀住了一截竹梢,借此挂住了
  直落未下的身躯。
  那竹子猝当巨力,一霎间弓也似地弯了下来,这个人吊在竹梢的身子,活似钓竿上
  的一条巨鱼,一时间就空忽悠悠大肆上下动荡起来,妙在这人偌大的身躯,竟不使细若
  拇指的竹梢折断,一阵上下摇曳之后,随即趋于静止。
  试看这人垂吊在半空中的身子,正与画楼阁间,一扇窗户高矮相当。
  谈伦心中一动,总算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原来这人是在存心窥探些什么,看样子绝非是冷月画轩中人。
  ——他到底居心为何?
  要在平日,既经目睹,便决计不会令他轻易离开,只是目前由于武功的不能施展,
  也只能眼巴巴地在一旁观察动态而已。
  虽然如此,他却也在地上拾起了几颗石子,暗中扣在掌心,以备必要时向对方出手,
  或是向住者示警。
  谈伦的这番顾虑,显然多余。
  他这里方自把两粒石子扣向掌心,猛可里即见画楼一角,闪出了一条人影。
  借着那一盏高挑长灯的映照,可以清晰地看见,后来现身的这个人,约在六旬左右,
  身材不高,豹头环眼,甚是精壮,一身宝蓝锦缎长衣,在灯光下闪闪生光。
  想是在一旁早有所见,乍然现身之下,鼻子里冷冷一哼,右手挥处,发出了一样晴
  器。出手一道银光,略呈弧度,直向垂挂半空的夜行人身上掷去。
  谈伦方自看出对方出手是一口精巧的飞刀,劲道极强,身如“老猿坠枝”的夜行客,
  也自有了警觉。
  双方动作,极其巧快。
  蓝衣壮叟这边暗器方自掷出,夜行人那边已自识了先机,竹梢霍地向下一沉,紧接
  着向上弹起,已自把他偌大身子弹得忽悠悠穿天直起。
  这人身手果然不弱!
  借着竹梢猝然扬起的飞弹之势,这个人两臂倏张“呼噜噜”衣袂荡声中,己自落身
  于六七丈外。
  好快的势子。
  紧接着这人右脚踹处,“哧!”再一次越出了三丈开外,却向附近松坪间遁去。
  蓝衣人却偏偏放他不过——在一连三四个奇快的起落势子里,已紧紧蹑身其后。
  前行的夜行人,压根儿也没有逃走之意,蓝衣人这一紧跟上来,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为使自己观察清楚,谈伦也已换了地方——这时掩身于一堵山石之后,对于当前两
  人,正可一目了然,彼明我暗,却不虑自己为对方所发现。
  一蓬曙光,霍地由后来蓝衣人手中扬起,匹练也似地直射向对方夜行人。
  ——原来他手上早就有一盏用以照射物什的铁罩马灯,那灯盏设计得甚是精巧,提
  在手上并不显得累赘,且有一扇活动的罩帘,用时只须手指轻轻按动活门上的机钮,即
  可开启自如,用以照射暗中物什,堪称方便之至。
  夜行人猝不及防,为对方灯光照了个正着,一时无所遁形,脸上甚是惊惶。身形再
  闪,已自换了方向。
  蓝衣人已看清了对方模样,手上灯光倏暗,彼此又都处身于先前黑暗之中。
  “尊驾夜闯冷月画轩,私窥人居,鼠窃伎俩,令人不齿,要是说不出个道理来,岂
  容你进出自如?”
  说话的蓝衣人,中气十足,语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耳,一口北方的官话,配合着
  他从容不迫的气度,一时倒也难以度测。
  话声微顿,身子已向前侧面快踏三步,抢了制敌的先招。
  对方夜行人微微一愣,却也不甘示弱地向着侧方跨出一步,借以缓和了眼前“一触
  即发”的凌厉杀机。
  “好说!”这人狞笑着拱了一下手:“久仰巴轩主今世华陀,更有一身不世绝技,
  特来造访,只是……来的好像不是时候,确是唐突了,尚希贤者不罪,这样杜某人才好
  说话。”
  来人口操南音,像是金陵人氏,观其气宇,虽是自承唐突,却是有恃无恐,话声一
  歇,一双光芒凌厉的三角眼,瞬也不瞬地盯向对方。
  蓝衣壮叟似乎已猜出了对方的来意,却不欲出面点破,聆听之下,神秘地微微一笑。
  “杜朋友你招子空了,在下何德何能,焉能当得巴先生?你认错人了!”
  “啊!”姓杜的翻了一下眼皮:“那么足下是?”
  “你不必管我是谁,只请说明来意就是。”
  蓝衣人语音冰冷,说话时,却已把手里的如意马灯,搁向地上。
  姓杜的一双三角眼翻了一翻,冷笑着道:“既不是巴轩主本人,也就不必多说,这
  样吧,杜某人在此恭候,阁下这就去把巴轩主给请出来,有几句话我要当面请教请教他,
  他最好马上出来的好!”
  蓝衣人嘿嘿一笑,摇摇头道:“这个恕难从命,只怪足下你来的不是时候,还是明
  日请早吧!”
  姓杜的挑了一下眉毛,厉声道:“大胆!”忽然压下了气焰,一双三角眼频频在蓝
  衣人身上转着。
  这一霎,他仿佛对蓝衣人这个人,感到了无比的疑惑,从而先生出了一份警惕。
  这样,蓝衣人也由对方那一句“大胆”官派十足的语气里,摸出了对方身分的一个
  轮廓。
  “姓杜的!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是进来容易,出去难了……”
  话声一落,蓝衣人已倏地欺身而前,交叉的双手,随着进身之势,直向着对方前胸
  快击过来。
  这人身子猝然一晃,闪出了五尺开外。
  “老小子,你敢动手——”
  借着闪身的动作,滴溜溜一转,已到了蓝衣人左侧面,一声冷笑,陡然间切身而入,
  右手抖处,活似鸟爪的一只瘦手,反向蓝衣人肩上抓去。
  一股尖锐凌厉劲风,随着他落下的手掌,直向蓝衣人肩上袭到,足证明来人这个姓
  杜的身上有真功夫,眼前这式出手,虚实互用,大有名堂,显然透着高明。
  暗中窥伺的谈伦,心中为之一动,方自识出了来人的家数,却只见蓝衣人已巧妙地
  递出了一掌。
  两只手掌猝然交接之下,双双不约而同俱都腾身而起,燕子般地分了开来。
  “白骨三阴手!”蓝衣人凌声道:“不用说,足下便是鼎鼎大名的‘黑翅鹰’杜海
  波了。久仰,久仰!”
  谈伦先时看出了姓杜的“白骨三阴手”,知是传闻江湖“黑煞门”的绝技之一,倒
  没想到来人的身分,这时一经蓝衣人报出对方姓名,心中暗吃一惊。
  ——黑翅鹰杜海波这个人他是知道的,风闻此人为“黑煞门”最称毒恶、武功杰出
  的“黑门三鹰”之一,所谓的黑门三鹰,除了黑翅鹰杜海波之外,另外二人,一个是黑
  腹鹰孔亮,一个是黑顶鹰项五胡。
  三个人年岁相若,各以阴损武功、毒恶机智见长,在江南一带,横行有年,倒是近
  几年忽然销声匿迹,不再听人提起,蓦地现身于此,不免令人惊异,越加地摸测不透他
  的来意与有所企图了。
  姓杜的乍然为对方报出了名号,微微怔了一怔,白瘦的一张长脸上,忽地罩上了几
  许阴森。
  “足下好亮的招子!那只是过去江湖朋友的一句戏称,很多年都没听人提起过了……
  难得你还记着,可见得是有心人了。”
  黑翅鹰杜海波嘴里说时,一只手已探向身侧革囊之中,容得这只手亮出来时,手掌
  上已多了银光闪烁的一只钢铁软套。
  江湖武林中,一些武技杰出之人,每以自己武技身法所长,打制一些适合个人的特
  殊武器,眼前这只软钢手套,显然便是了。
  ——那是以极细钢丝九股合成,细细编织制作,五指前端,各配以锋锐的长长尖甲,
  一经施展开来,可以想知其灵活猛锐,再配合兵刃运用,远近兼攻,杀伤力当可想知。
  蓝衣壮叟原本也就没有打算让对方离开,由于他身所负有的沉重特殊使命,决计不
  允许有丝毫疏忽大意。
  姓杜的既已亮出了兵刃,蓝衣人这边可也不含糊了。
  ——他用的是一口软兵刃,右手拍处,腰上一吸一吐,嗖然声中,一口银光灿烂的
  缅刀已拔在手中.紧跟着身形一塌,这就要揉身而上。
  黑翅鹰社海波冷哼一声道:“慢着!”
  蓝衣壮叟沉下脸道:“杜朋友还有什么指教?”
  杜海波展动着一双浓眉,冷冷地说道:“杜某人此来,是受朋友嘱托,打听一件事,
  其实与足下无关……依我所见,你大可不必膛这趟浑水,即时抽身还来得及,要不然,
  哼哼,后果之严重,只怕不是你所能担当得了的!老兄,你可要三思而行!”
  蓝衣壮叟摇摇头:“恕我愚昧,听不懂足下这番道理,你不妨说清楚一点!”
  黑翅鹰杜海波冷冷一笑道:“这就是了,你连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就要插手?嘿嘿!
  这件事其实与足下也说不着,还是把这里的主人巴壶公请出来一谈吧!”
  话声方止,只听得侧面暗处一人冷冷说道:“巴某人来迟,足下海涵。”
  声音发自左侧方暗处,容得末尾字音结束之前,一阵疾风响处,一条修长人影,已
  来到眼前。
  正是此间主人冷月轩主巴壶公。
  黑翅鹰杜海波一向自负,气性高傲,眼前冷月轩主巴壶公的近在咫尺,忽然出现,
  事先他竟然丝毫也没有觉察,相形之下,先就输了这第一阵,由此也足可证明对方非比
  寻常了。
  巴壶公其实在暗中已伫立了相当时候,猝然现身,或许有其非常意义。
  黑翅鹰杜海波乍见对方的现身,以自己的黑夜刺探,宵小行径,面对之下,脸上不
  禁有些吃挂不住。
  “失礼!失礼!”
  带着极不自然的微笑,姓杜的拱了拱手:“兄弟来得鲁莽,巴轩主不要怪罪才好。”
  一旁的蓝衣壮叟在主人巴壶公猝然现身的一霎,自然地向后撤了几步,踏出战圈之
  外,只是那一口光华粲然的缅刀,兀自把持掌内,一双凌厉的眸子,并不因巴壶公的出
  现,而对敌人有所放松。
  自一开始,他就认定了姓杜的这个敌人,而且早晚必会交手。
  暗中的谈伦,对现场每个人都作了一番仔细的观察——主人巴壶公自不待言,黑翅
  鹰杜海波蜚声黑道,也早已有了耳闻。
  使他感兴趣的倒是这个看来不相干的蓝衣人——他在冷月画轩该是一个什么身份?
  是巴轩主的亲眷?不像!这里的病人?更不像!因为压根儿就看不出他像是有什么
  病来着。
  ——蓝衣人必然有一身非常的武功,只看他凸出的太阳双穴以及精华内蕴的一双眸
  子即可测知。
  如果谈伦猜测无误,眼前这个蓝衣人的身份可就大费思忖了。
  冷月轩主巴壶公曾经特别关照过,要他见怪别怪,想必与此人的居住这里颇有关系……
  那么,黑翅鹰杜海波的突然来到.又是为了什么?这个谜底,很可能就将要揭开了。
  “杜朋友现在总可以说出你的来意了?”
  外表上一派温和,巴壶公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对方。
  杜海波面色怔了一怔,又沉下脸来:“这个……轩主,你老是明白人,有些话却也
  不便明说……”
  说时,那一双凌光四射的三角眼,却向着一旁的蓝衣人看了一眼。
  “不必多心!”巴壶公道:“这是我拜弟马奇,足下大可不虑!”
  黑翅鹰杜海波倒是好好地看了这个“马奇”几眼,虽然在他印象里,并没有马奇这
  么一号人物,可是他端的是不敢小瞧了这个人。
  “是这么一件事……”杜海波可不是傻子,话到唇边可就又吞到了肚里。
  ——眼前情势,至为明显,一个姓马的,已够自己应付了,再加上主人冷月轩主,
  一旦动起手来,焉能讨得好来?
  杜海波一时改了口气,脸上闪烁着狡黯的笑:“也许只是个传说,说是尊驾这个冷
  月画轩,收留有当今钦命要犯——官面上来往劳师动众,更何况事凭传闻,到底没有准
  儿……所以,在下不得不来上这么一趟,还望尊驾多多担待,指点一二。”
  说着说着,这个姓杜的,可就眯缝起一双三角眼笑了。
  言下之意,可就大费思忖,真真假假,虚实莫测,一副能大能小的架势,倒要看巴
  轩主这一面如何打发了。
  “哼哼!好说!”
  巴壶公微微笑着:“这么说足下已非当年草野之身,如今是在为当今朝廷效劳出差
  了?”
  “哈——”杜海波仰天打了个哈哈:“马杓上的苍绳——只不过是混口饭吃吧!”
  说着他那张长脸忽地罩起了一片阴森,两只三角眼,瞬也不瞬地盯向对方,凭着他
  的狡智机警,根本无须对方承认,察言观色便也能探知一个大概。
  偏偏巴壶公一派自然,脸上并不表现出丝毫异态。
  “这就失礼了!”巴壶公冷冷地道:“杜上差午夜来此冷月画轩,敢情是捉拿钦命
  要犯的?”
  黑翅鹰杜海波一笑道:“那倒不敢……巴轩主你多包涵,这叫官差不由己……轩主,
  是真是假,你老就赏一句话吧!”
  巴壶公摇摇头道:“这就让阁下你失望了……我简直无从奉告!”
  “巴轩主的意思是没这回事儿?”
  忽然他接触到了对方凌人的眼神,又发觉到一旁那个马奇有异,杜海波登时心头一
  惊,霍地向后退了一步,那张长脸上挤出了一片笑容。
  紧接着他仰天打个哈哈:“人凭一句话,佛受一炷香,巴轩主你这么说了.就是这
  么定了,在下要是还赖在这里不走,可就是不识相了!夜深了,就不多打搅了,告辞!”
  说走就走,借着拱背弯身之便,陡地拔身而起,直向着侧面院墙上落去。
  一旁的蓝衣壮叟早已防到了他有此一手,冷叱一声,呼地腾身直起,不偏不倚,正
  好拦住了黑翅鹰杜海波空中去势。
  兵刃原就在手,更是毫不留情,戛然划出了一弯长虹,直向着杜海波身上卷了过去。
  姓杜的也不是弱者。
  嘴里怪叱一声,右手进处,凭着掌上的钢丝软套,竟然直向着对方那口极为锋利的
  缅刀上抓去。
  “唏哩!”脆响声中,钢爪与缅刀初次交接。
  透过了钢爪五指尖锋,杜海波施展的是一个“拿”字秘决,借助于他素日苦练经年
  的“大鹰爪”力,蓄意想把对方这口刀生生折断,或是硬拿过来。
  偏偏蓝衣人功力极高,不着他的道儿。
  姓杜的拿是拿住了,情况有如掌中捉鱼,一阵挣扎,又被它滑脱了。
  蓝衣人伎俩何仅止此?挣脱的刀锋,在他内力贯注之下,突地倒卷而起,黑翅鹰杜
  海波再想抽身,却是晚了一步,刀光闪处,右胸上侧,留下了半尺来长的一道口子。
  鼻子里痛哼一声,歪斜着身子,活像是只负伤的巨鹰。杜海波飘出了七尺开外。
  上来就挂了彩,自非是好兆头。
  杜海波来时的那股子锐气,顷刻间打消干净。
  “相好的——你好!”
  饶是负伤之下,却也有他的厉害杀着。
  拧肩、搭背,“哧!”打出了一掌暗器——五芒珠。
  借着这一掌暗器的掩护,杜海波身形再一次跃起,海燕掠波般地掠上了墙头。
  面前人影一闪,现出了长衣翩翩的巴壶公来。
  杜海波心中一惊,一声狞笑,右掌探处,银色钢爪,直向着巴壶公脸上抓来。
  姓杜的是在作困兽之争,一招递出,身子向后一塌,双足力踹之下,箭矢也似地反
  窜了出去。
  冷月轩主巴壶公偏偏不容他称心如意。
  冷月之下,他身态极美,呼地拔身直起,宛若飞云一片。
  ——紧蹑着杜海波窜出的身子,两相迎凑,起落间有如电光石火,却是乍聚即分。
  “噗噜噜!”长衣飘风里,巴壶公再次落向了墙头。
  黑翅鹰杜海波身子一连打了两个踉跄,才自拿桩站定,月色里,那张脸更见狰狞。
  “姓巴的,搁首你地……”
  话声未竟,一口鲜血直呛了出来。
  急急掉转过身子,他却再也不敢卖狂恃狠,一头扎向沉沉夜色,落荒而遁。
  像是一阵风,蓝衣人也纵上了墙头,随着他扬起的特制马灯,一蓬强光,匹练般地
  直射而出。
  “他跑不了!”
  正待纵身追出,却为巴壶公延臂拦住了去势。
  “算了。”
  巴壶公呐呐地说:“他已为我重手所伤,怕是活不了啦!”
  蓝衣人容或怀疑,碍不住为对方正气所感。
  杀机既去,留在这位当世神医脸上的,便只有和蔼的慈晖。
  ※ ※ ※
  院子里的花开得美极了。
  尽管时令已过了八月,入了晚秋季节,冷月画轩美丽的庭院里,却点缀着盛开的应
  时秋花。
  碧空如洗,看不见一丝游云,倒是那一行渐移而近的雁影,给孤寂的长空,带来了
  一些活泼的生意。
  谈伦静坐之后,服下了哑童“乌雷”送来的药汁,只觉得无限神清气爽,愉快极了。
  来到冷月画轩,这已是第七天。
  七天以来,蒙冷月轩主巴壶公两度施以金针,一日三次赐药,三次施以推按之术,
  给他的感觉。仿佛“脱胎换骨”,终于振奋起他强烈的再生意愿——。
  生命原本是如此美好,当你感觉着健康的日臻上乘,过去的遗憾与失落,又算得了
  什么?
  人终要面对现实的。
  虽然,每当他注目于小手指上那块碧光灿烂的“七星翡翠”戒指时,内心犹自不能
  免除一阵强烈的震憾,然而毕竟这已是过去了的事情……
  世界上最傻的人,才会为“过去”而伤感……遗憾的是在这一点上,他并不比别人
  更聪明。
  巴壶公必然花费了一番心血,来布置他的花园,即使在此黄叶飘零的肃杀秋季,一
  脚踏入冷月画轩,你的感触却没有秋的单调与沉落!
  椭圆形绿叶,紫红不一的花蕊,那是大丽花。
  色泽怪异,花形如球是绣球。
  紫色成串,披屋盖篱。在阳光里香光四溢,那是藤萝,次如女樱、番红、海棠、香
  水草,一一盛开。各有娇姿。
  然而代表这一时令,最称高雅淡宜的却是菊!
  菊的种类繁多,也就不必一一细表,以菊喻人,犹如花中“君子”,故君子爱菊,
  古往今来也为当然之事耳。
  万顷花园,五彩缤纷里,谈伦走向一方菊圃,正所谓“老圃黄花”,一色的黄菊,
  烂醉如泥。
  赏花之际。陶醉在花的芳菲里,似乎也着了些儿醉态,伤感于春去秋来。这一霎,
  功名富贵固是不复存在,便儿女情怀,也与日俱远。
  “赏花总思阑珊意,一嗔一笑俱惘然。”有了这番淡泊心境,再看此万紫千红,纷
  墨缤纷,你的意境与感受便自百尺竿头,又上一层了。
  若非巴轩主嘱咐过,不可饮酒,他倒真想喝上一壶,尽领“花间一壶酒”的醉人风
  骚。
  一只硕大无朋的粉蝶,随着微风,翩翩越过了盖有琉璃瓦面的墙垣,一径飞到了面
  前花圃,不前不后,正自落在了谈伦正面眼前。
  蝶儿恋花。有生俱然。
  这只粉蝶却来得未免突然,紧接着身后的脚步声,使得谈伦猝然警觉到有人来了。
  他倏地回过了头——
  —个长身玉立、秀发拂肩的姑娘,正自用着十分惊诧的目光,打量着他。
  一一像那只蝶儿一般,她穿着一袭粉红长裙。
  手里拿着把长柄宫扇,一脚跨进来,忽然发觉到有人在这里,乌油油的大眼睛里满
  是疑惑,进既不好,退又不是,脸上带着抹子臊人的羞,可就愣在了那儿……
  谈伦也愣住了。
  怎么也不会想到,冷月画轩这个地方,竟然会住有对方这样的一个少女!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住的有人……”
  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用手里的团扇,向那边花圃指了一下:“我只是在捉这只
  蝴蝶……”
  蝴蝶却飞了。
  粉衣少女充满了稚气的脸上,现出了一些失望。
  看上去她年岁不大,顶多二十岁,黑而细的一头秀发,轻拂肩上,却在顶头处,结
  有明亮的一圈珠串,衬以玉肌雪肤,凭增无限华贵气质。
  谈伦这才转过了念来,却发觉到粉衣少女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好奇地正在打量着
  自己。
  在她的印象里,这里原是不该有外人居住的,然而私心里却在第一眼接触到这个
  “外人”时,接受了他的存在,对于她来说,这番突然邂逅,简直太奇妙了。
  一时之间,在她那张看来异常疏朗的脸上,绽开了天真的笑靥。
  “你也住在这里?”
  谈伦“嗯”了一声,点点头。
  “那么你是巴轩主的朋友了?”
  “不是!”
  谈伦顿了一下,据实相告:“我是一个病人,来这里养病的。”
  粉衣少女挑了一下细长的眉毛,很是惊诧的样子。
  “真巧,我也一样……”
  说着她大大方方地在花圃边上高出的石栏上坐了下来,指了一下旁边空处:“你也
  坐下来吧!”
  谈伦退后一步,在较远一处的地方坐下来。
  “这么说,姑娘你也住在这里?”
  “我住了有半年多了!”一只手拢着前额的几根散发,那一双澄波双瞳只是在谈伦
  脸上转着。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谈。”
  “谈?谈什么?”
  这么直言无讳地问,谈伦倒也不以为怪,那是因为对方语出真诚,反见其一片纯朴,
  无限天真。
  一霎间谈伦对她引发了无限好奇。
  “还没请教姑娘贵姓?”
  “我姓……”说着她微微笑了:“你可别生气,不是我不说,而是他们要我不要说
  的……”
  “这就是了!既然这样,你就不要说了。”
  想到了来时冷月轩主的嘱咐,谈伦只好压制住心里的好奇,不便再刺探询问下去。
  粉衣少女眨动了一下眼睛,用着清脆可人的北京口音说:“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
  么?——虽然这是很不公平的事情……这样吧!除了不能说的以外,你问我什么我都告
  诉你,好不好?”
  谈伦一笑,越觉其胸无城府,一派天真无邪。
  “这很公平。”于是把真实姓名告诉了对方。
  粉衣少女嘴里细细地念着“谈伦”这两个字,点点头说:“我记下来了。”
  很开心的样子,她踢动了一下双足。
  谈伦由是注意到,在她那双欺霜赛雪的白足上,穿着一双香草编就的空花凉鞋,很
  是别致,衬着她白嫩的肌肤,纤尘不染,尤其是一双足踝上各自系着小小的一串珠链,
  看来和发上那串珠子一般明亮,像是上好珍珠所串,这就令谈伦暗中不胜惊异了。
  “你能告诉我生的什么病么?”
  说了这句话,谈伦心中未免有些后悔,也许这也是对方不愿意说的。
  粉衣少女脸上果然现出了一些碍难,秀眉轻蹙,却又绽开笑靥:“是一种很奇怪的
  病。你呢?”
  用“一种很奇怪的病”轻轻一推,就把这个难题给撇开了,谈论也就知道对方病情,
  亦在“守口”之列。
  “你呢?”粉衣少女继续问道:“你得的什么病?”
  “和你一样——也是一种很奇怪的病……”
  微微一哂,笑容里显着凄凉。
  粉衣少女点头道:“这就是了,马叔叔和史大娘都告诉过我,冷月轩主是当世的第
  一神医,凡是大家治不好的病,他都能治好……这么说起来,你一定是也得了奇怪的病
  了!”
  谈伦点点头,想起来道:“马叔叔……史大娘?他们又是谁?”
  “咦——你难道没有见过他们?”
  谈伦摇了一下头。
  粉衣少女说道:“他们是跟我一起来的人,也都住在这里,我以为你们应该早就见
  过了。”
  谈伦说:“我才来不久,这里地方又大,我们没有见过。”
  粉衣少女深深地吁了口气,流目四盼着:“你这里真好,花开得真美……你看这些
  菊花……”
  随手摘下来一朵,却把眼睛瞟向谈伦:“这是金盏菊么?”
  谈伦点点头。
  粉衣少女很高兴地指了一下那边红紫相间,开得一片烂醉的花圃道:“那些是石白
  草吧!”
  谈伦摇摇头说:“是金钱菊!”
  粉衣少女瞟了他一眼,指着一株叶如披针、茎生短毛,开有粉白大花的植物道:
  “这个呢?”
  “这是忠心菊。”
  粉衣少女一笑,侧过脸看着他,十分妩媚地道:“你知道得还不少呢,我倒要考一
  考你。”
  说着一跳下地,走向一堆红紫花,含笑道:“这些呢?”
  “这些是金鸡菊。”
  谈伦微笑着,指向另一堆道:“这是贝细工——那是因为这些花的外壳,看起来很
  像海边的贝壳,而且很硬。”
  粉衣少女跑过去蹲下来细看了看,含笑道:“真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呢?”
  “因为我喜欢菊花!”谈伦说道:“如果是别的花,我就知道得没有这么清楚了。”
  粉衣少女站起来,挺认真地打量着他:“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真高兴能够认
  识你,你一直住在这里?”
  “在我病好以前,大概不会离开吧!”
  “我以后可以来找你玩么?”
  “这……”
  谈伦点头含笑道:“只要你方便,应无不可!”
  粉衣少女开心地道:“你真好……”
  接着她黛眉微皱:“只是……你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这样吧!马叔叔他们都叫
  我‘蕊’小姐,你也这么叫我吧!”
  谈伦几乎已经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必属大家官宦出身,否则就难当“小姐”二字。
  一—他不禁微微感觉到一些遗憾,以他素日行径,最不喜与官宦权势人家来往,那
  是因为这类人,每每自视高人一等,习气过重,不易论交,是以乍然警觉到对方出身宦
  门,未免扫兴。
  只是,面前的这位“蕊”小姐,却是如此玉洁冰清,丝毫不沾富贵骄人习气,倒似
  不应一概而论。
  想着想着,他不经意地抬起了目光,直向着面前的粉衣少女逼视过去。
  粉衣少女脸色微微一红:“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谈伦这才自转过念头道:“我以后就称呼你蕊姑娘吧!”
  “蕊姑娘……”
  在她印象里,对于“姑娘”二字的称呼,的确十分陌生,也许是有生以来还没有人
  这么称呼她,一时大感新鲜,只睁着明亮的一双眼睛,瞧着谈伦。
  “你不喜欢我这么称呼你?”
  “不,不是……”粉衣少女摇头笑道:“我只是很新鲜,蕊姑娘……蕊小姐……好,
  我喜欢你这么叫我,也只有你一个人这么叫我,以后你就这么叫我吧!”
  谈伦由对方谈话口气中,越加得到证明,对方这位姑娘的出身,非比寻常,必属出
  身豪门巨宦门第。
  这倒也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以冷月轩主巴壶公这等跳出红尘,不沾世俗的卓然高
  士,何以会与对方权宦门第交往?收留蕊姑娘这样的一个少女,岂非有些不近情理?
  诚然,巴壶公在他入住之初,就已经关照过了,谈伦也只能装聋作哑,不与闻问了。
  “能认识你真好……”
  蕊姑娘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又回眸睇着他:“你愿意天天都跟我见面,跟我谈话么?”
  谈伦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原想一口答应,可是想到了很可能别人有所忌讳,是以
  只是微笑而已。
  蕊姑娘只以为他是答应了,更为高兴。
  她回忆着过去,语含惆怅地道:“在这里我太孤单了,没人跟我玩,也没人跟我说
  话,大家见了我都是恭恭敬敬的……唉!这种日子真不好挨,还好,现在遇见了你……”
  她又笑了,略呈弧度的唇角轻轻启开,露出了白洁整齐的牙齿。
  忽然她站起来道:“来,我带你到我住的地方去玩去……”
  谈伦摇摇头说:“不……”
  蕊姑娘翻着眼睛说:“为什么?”
  谈伦微微一笑说:“我想是有人来找你回去了,你出来得太久了!”
  蕊姑娘愕了一愕,说:“谁?”随即回头四顾,却不见个人影儿。
  看看谈伦,她天真地一笑道:“你在骗人!”
  话方出口,即听得一个妇人的声音道:“在这里了,阿弥陀佛——”
  即见一个身着翠衣,头梳叠螺式,年过四旬的高大妇人,同着一个身着蓝衣、豹头
  环眼的蓝衣壮叟,双双现身院内。
  那高躯妇人,谈伦以前没有见过,同行的蓝衣壮叟,对谈伦来说,却是并不陌生,
  正是那夜在月下会同巴轩主一并出现,力惩黑翅鹰杜海波的同一人士,这时忽然现身眼
  前,不免令谈伦微微感觉惊诧。
  蕊姑娘发觉到这两个人,不免有些失望,向着谈伦轻叹一声道:“他们是来找我回
  去的,真扫兴!”
  说话时候,那个高身妇人已来到了近前,笑哈哈地道:
  “小姐你该回去吃药啦!”
  一面转向谈伦道:“这位想必就是谈先生了?”
  谈伦已注意到对方这个高身妇人,只见她细眉长眼,貌相清奇,尤其是那一双长眼
  睛里,菁华内蕴,一望之下,即可猜知是一个具有相当内功根底的人。
  当下忙自抱拳道:“不敢。足下想来就是史大娘子了?”
  高身妇人扬了一下眉毛,诧异地道:“咦!你怎么会知道?啊一一”
  接着她笑了笑,看向一旁的蕊姑娘道:“一定是蕊小姐告诉你的。”
  蕊姑娘向着面前这个史大娘,不大乐意地道:“我们刚刚谈得正好,你们又来惹厌,
  我就偏不回去,看你又怎么样?”
  说着,当众扭过身子,抱着一双胳膊,生起气来。
  史大娘见状,无可奈何地赔着笑脸道:“小姐你可又使性儿了,难道忘了巴老夫子
  关照的话了?你这病是呕不得气的,算我说错了话,该好了吧!”
  蕊姑娘悻悻嗔道:“既然知道我生不得气,还故意来气我……”
  随即一笑道:“你们先回去,我在这里再玩一会儿,自己会回去,好不好?”
  史大娘慌着摇头道:“那怎么行!嗳!我的小姐,你可真是越来越胡闹了!小姐,
  你的身子要紧,难道你忘了……出来的时候……”
  下面的话,一时碍难出口,只急得这妇人连连叹气不已。
  谈伦见状只得对蕊姑娘道:“姑娘病体要紧,还是回去吧!我出来过久,也要回屋
  子吃药休息去了!”
  说着向蕊姑娘、史大娘抱拳为礼,径自转身而去。
  蕊姑娘忙即唤住他道:“谈先生……”
  谈伦因见史大娘以及对方那个姓马的蓝衣人四只眼睛在注视自己,虽无敌意,却也
  并不友善,又以初时巴壶公之关照在先,心里尽管对这位蕊姑娘离奇的身世。讳莫如深,
  却也不欲一探究竟,乃自存下了避开之意。
  蕊姑娘这么出声一唤,他当即止住了脚步,回过身来。
  四只眼睛注视之下,蕊姑娘迟疑片刻,微微点头道:“我明天还会再来……找你!”
  说完掉过身子,径自同着史大娘向外步出。
  谈伦目送着对方二人离开,正待回身,却听得一人道:“谈相公你慢走一步!”
  说话的正是一旁侍立的那个蓝衣壮叟。
  话声方落,人已来到了眼前,
  谈伦看了他一眼,领略了对方深邃的目光。
  “兄台贵姓?”
  “马。马奇!”
  蓝衣人不苟言笑地点了一下头:“久仰阁下大名,可否容在下借一步说话么?”
  “马兄请!”转身步入堂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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