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讽刺谴责>> 斯蒂芬·茨威格 Stefan Zweig   奥地利 Austria   世界大战和冷战   (1881年11月28日1942年2月22日)
象棋的故事
  《象棋的故事》是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生前发表的最后一部中篇小说。小说表面上讲述了一条从纽约开往南美的轮船上一位业余国际象棋手击败了国际象棋世界冠军的故事,实际上讲诉了纳粹法西斯对人心灵的折磨及摧残。作为人文主义者的茨威格借这篇小说表达了他对纳粹法西斯的痛恨。他以这种文学形式的抵抗加入了世界反法西斯同盟的行列。
  
  带毒的游戏 —— 我读斯•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 作者:王淼
    很多爱好,适度时都是有益的。但如果沉迷到了一定程度,就带毒了。
    昨天睡前读了斯•茨威格的最后一篇杰作——《象棋的故事》。这是一篇揭露纳粹对人心灵的折磨及摧残的名著。茨威格借这篇小说表达了他对纳粹法西斯的痛恨。
    小说的技巧是非常特别的,真的主人公B博士在文章近半时刚刚出现。作为叙述者的“我”和那位白痴天才,世界象棋冠军琴多维奇都只是陪衬而已。 B博士本来连一个象棋爱好者都不是。在纳粹的集中营中,他被单独拘禁着,被完全安置在一种虚无之中。不能接触一个人,不能看书,不能有任何活动,整日面对着的只是孤寂的自己,我们可以想象,任何一个人也会发疯的。幸运又是不幸的是,B博士偶然得到了一本象棋大师的棋谱,有150局名家对局。这些棋谱就成了 B博士和虚无斗争的唯一解脱了。他不仅熟记了这些棋局,而且深陷于这种自己与自己的对弈中,最终不能自拔,被送入精神病医院,并最终离开了集中营。后来,在船上,通过B博士和世界象棋冠军琴多维奇的对弈,我们可以看到,他这来自集中营的特殊训练竟然使他轻易地可以战胜世界冠军。而恰恰是集中营的另一种恩赐,他在轻视与烦躁中再次发疯。
    关于从作者对纳粹的揭露和批判方面的着眼分析的文章已经很多了。 这也正是作者的意旨所在。但从人性的角度看,我觉得《象棋的故事》还揭示了人与游戏的一种深层关系。
    人类发明游戏自娱自乐可以说是由来以久了。而且文明越发展,设计的游戏难度越高。以棋类为例,从最简单的走兽棋、五子棋、跳棋、军棋到象棋、围棋,难度足以穷极人的智力。每当我们看到那么多的大人孩子深陷在各种游戏(尤其是现在流行的网游)中不能自拔时,常常不仅要问,人究竟得到了什么?《象棋的故事》恰恰揭示了这一点——从某种程度上看,人游戏不是为了获得乐趣,而更重要的是摆脱虚无的困扰。如果仅仅是为获得战胜别人的乐趣,那么人根本没有必要去忍受在对局中失败的惨烈。中国古人曾说:“莫将戏事扰真情”。但从近代开始,无论象棋,还是围棋都出现了职业化的趋势。戏事也逐渐成为一种某些人的“正事”。这样,我们不能不遗憾地发现,游戏有其自己的规律和魔力,如果沉迷其中,它早晚会成了人的真正主宰。
    从《象棋的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象棋是怎样逐步地成为一种毒药的:
    ——我成天忙碌,但并不感到疲劳。因为下象棋有这样一种奇妙的优点:把全部脑力集中在一个局限得很狭窄的活动范围内,即使拼命用脑思索,也不会使人脑子萎缩,相反,只会使脑子更加灵活,更有活力。
    ——我突然又重新面临着一片虚无。因为我每盘棋都下了二三十遍之后,这些棋局就失去了新鲜的魅力,再也不使人感到出其不意,它们先前如此使人兴奋、如此使人激动的力量枯竭了。这些棋局我每一步都早就背出来了,再一个劲地把它们下个没完,又有什么意思?
    ——象棋的吸引人之处,归根结底不就在于棋局的战略是在两个不同的脑子里按照不同的思路发展起来的吗。在这场智斗的过程中,黑方根本不知道白方将有什么军事动作,而是一刻不停地设法去猜测并且破坏白方的作战意图,而与此同时,白方也力图抢先一步,对黑方的秘密意图采取相应的措施。如果现在黑方和白方同是一个人,那么就出现了一种非常反常的情况,那就是说,同一个脑子同时既要知道这件事,又要不知道这件事。
    —一盘棋刚下完,我就向我自己挑战,下另一盘,因为每一盘棋下棋的两个我总有一个我被另一个我所战胜,于是便要求再杀一盘报仇雪恨。我永远也说不清楚,连说个大概也不行,我在囚室里的最后几个月里,由于这种疯狂的贪得无厌的情绪,我对我自己究竟下了多少盘棋——也许上千盘,说不定更多些。这是一种我自己也无法抵御的风魔,从早到晚我什么也不想,尽想着象、卒、车、王、将死和移位。我整个的身心都被逼到这些小方格里去了。下棋的乐趣变成了下棋的热情,变成一种癖好,变成一种激烈的狂怒,它不仅在我醒着的时候纠缠着我,渐渐地,也侵入到我的睡梦之中。我脑子里只能想棋,只能思考棋子的运动,象棋的问题。有时我醒过来,额上汗津津的,我发现,我甚至在睡梦中大概也在下意识地下棋,要是我梦见人,那么这些人也跟车、象一样地移动,也跳着马步或进或退。
    最终B博士出现了一种精神上过分紧张的病兆,被医生称为“象棋中毒”。人就这样被自己发明的游戏异化了。
    应该说,象B 博士一样中毒的偏执狂在现实中是很多的,只不过引起人们中毒的毒药是围棋,是某种运动,是商业,甚至是权力的欲望。只不过B博士面临的环境是比较特殊而已。对于很多人而言,在游戏中中毒完全上自觉自愿,甚至乐在其中的。也许他们中毒的程度还没有那么深。人生如棋,人生如戏,但不幸的是,太多人太投入了,自己成了游戏中的主角。那些枯燥的、死气沉沉的东西就变得比有生命的、自然自在的东西和生活更有吸引力了。就像茨威格《一个女人的24小时》中描述的那个赌徒一样,像吸毒一样,一旦有了一分钱,也难以抵御“来一把”的诱惑。对于游戏中毒,我也有过体会。有一个阶段,我非常痴迷于在网上下棋。棋到中盘,面临生死对绝,常常会激动得心跳加速;不论输赢,总是想一盘接一盘地下下去。那种状态真的有些像吸毒和赌博。总之,一旦打开了下棋的软件,就会欲罢不能了。停止下棋后,就更会感受到一种生命的空虚。直到我从电脑中彻底删掉了“清风围棋”的软件。 2007-2-5
象棋的故事 一
  一艘定于午夜时分从纽约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去的远洋客轮上,正呈现着解缆起航前惯有的繁忙景象。岸上来送客的人挤来挤去给远航的朋友送行;电报局的投递员歪戴制帽,在各个休息室里大声呼喊着旅客的姓名;有人拿着行李和鲜花匆匆而过;孩子们好奇地沿着梯子上下奔忙,在甲板上演出的船上乐队一直不停地在演奏着。我和我的朋友避开这吵吵嚷嚷拥挤不堪的人群,站在供散步用的甲板上聊天。忽然,在我们近旁,镁光灯闪了两三下:大概在旅客中有什么名人,记者在起航前最后一刻还赶来采访,给他拍照。我的朋友向那边看了一眼,微笑着说:
   “您这船上可有个罕见的怪物——琴奇。”
   我听了他这句话,脸上显然露出一副相当莫名其妙的神情,他就接着解释了几句:
   “米尔柯·琴奇,象棋世界冠军。他刚在一连串的比赛中从东到西征服了整个美国,现在乘船到阿根廷去夺取新的胜利。”
   他一说,我果然想到了这位年轻的世界冠军,以及他样本篇于一九四一年首次发表。平步青云、一举成名的一些细节。我的朋友读报纸比我仔细,他说了好些关于此人的轶事趣闻,作为补充。
   大约一年以前,琴奇一下子就成功地进入了棋坛名手阿廖辛、卡帕布兰卡、塔尔塔柯威尔、拉斯克、波哥留勃夫①的行列。自从一九二二年纽约循环赛上七岁神童雷舍夫斯基②初露头角以来,一个默默无闻的新手闯入棋坛群星的光荣队伍,还从来没有引起过这么大的轰动。因为琴奇的智力根本没有预示他会有如此灿烂的前程。不久,透露出一个秘密:这位世界冠军无论用哪一种文字书写,哪怕只写一句话,也不能不出错。而且,像他恼怒的对手之一所刻薄地指出的,“他在任何领域都惊人的无知”。
   ①阿廖辛,象棋名手齐格林派的代表,一九二七至一九三五年和一九三七至一九四六年的世界冠军。卡帕布兰卡,古巴象祺名手,一九二一至一九二七年的世界冠军。一九二七年输给阿廖辛。拉斯克,德国象棋名手,一四年起为世界冠军,一九二一年输给卡帕布兰卡,著有关于象棋、数学和哲学的理论作品。塔尔塔柯威尔,象棋一级选手,著有许多象棋理论方面的作品。彼哥留勃夫,象棋名手。
   ②雷舍夫斯基,美国著名的象棋手,象棋一级选手,不止一次获得美国的个人冠军,在世界冠军赛中获得第三名和第四名。
   他父亲是多瑙河上一名极其贫苦的南斯拉夫族的船夫,他的小船一天夜里被一艘运粮食的货船撞沉了。父亲死后,他们那个偏僻小村的神父出于恻隐之心,收养了这个十二岁的孤儿。这位好心的神父千方百计地在家里给这个前额宽阔、不爱说话、有点迟钝的孩子补课,想教给他那些他在乡村学校里没能学会的知识。
   但是神父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米尔柯直愣愣地瞪着字母,虽说都已经给他解释了上百次,他还是觉得非常陌生;课堂上讲解的最简单的东西,他那迟钝的脑子也记不住。十四岁上,他还扳着指头算数。都已经是个半大不小的男孩了,读书看报还特别费劲。但是,不能说米尔柯脾气乖僻或者犟头倔脑。吩咐他干啥他就乖乖地干啥:担水、劈柴、下地干活、收拾厨房。他办事可靠,托付他的事情,他一定完成,尽管慢得叫人生气。但是最让好心的神父恼火的,却是这个冥顽不灵的少年对世上的一切全都漠不关心。要是没有人特意要他干啥,他就整天什么也不干。他从来不提问题,从来不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耍,只要不明确告诉他该做什么活,他是从来不给自己找活儿干的。做完家务事以后,米尔柯就坐在屋里发呆,两只眼睛茫然无神,活像在草地上吃草的绵羊,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事情完全无动于衷。每天晚上,神父吸着乡下长烟袋,总要和局的巡官下三盘象棋,这个淡黄头发的小伙子老是一声不吭地蹲在旁边,低垂着沉重的眼皮,似睡非睡地、漫不经心地看着画有格子的棋盘。
   一个冬天的晚上,两个朋友正沉湎于他们日常的棋戏中,这时从街上传来了雪橇的铃声。一辆雪橇沿着村街飞快地驶近,越来越快。一个农民戴着满是雪花的帽子急急忙忙地跑进屋来,恳求神父尽快地去给他垂危的母亲举行临终涂油礼。神父毫不迟疑,立即跟他走了。这时,巡官还没喝完他杯里的啤酒。他又点燃了一袋烟,准备回家。他正在穿高统毛皮靴的时候,忽然发现,米尔柯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上那副未下完的残局。
   “怎么,你想下完这盘棋吗?”巡官开玩笑地问道。他完全相信,这个瞌睡懵懂的孩子甚至连棋子怎么走法也不知道。孩子怯生生地抬头看了看他,然后点点头,坐到神父的位子上。走了十四步棋,巡官被杀败了,而且不得不承认,他的失败决不是什么偶然失误的结果。第二盘的结局也是这样。
   “巴兰的驴子说话了!”①神父回家以后惊奇得叫了起来。他向不大熟悉圣经的巡宫解释,早在两千年前也发生过一次类似的奇迹,一个不会说话的动物突然说起话来,话里充满了智慧。神父不顾时间已晚,抵挡不住心里的,硬要同他半文盲的学生杀上一盘。米尔柯同样轻而易举地赢了他。米尔柯下得缓慢、顽强、坚定不移,他那前额宽阔的脑袋始终不从棋盘上抬起来。但他下棋下得很稳,毫无破绽。以后接连几天,无论神父还是巡官都没能胜过他一盘。神父比谁都了解他这个在其他方面的智力是何等低下,现在他可真想知道:这种单方面的古怪天才能不能经受得起更加严峻的考验。他让乡村理发师把米尔柯浅黄色的蓬乱头发修剪一番,把他打扮得稍微像样一点,然后用雪橇把他带到邻近的小城。神父知道,该城主要广场的咖啡馆里经常聚集着当地的象棋迷,他根据自己的经验确信,这些人要比他高明得多。神父把这个黄头发、红脸膛的十五岁少年推进咖啡馆,使那里的常客们大为惊讶。这个少年身穿毛皮向里翻的羊皮大衣,脚踏一双沉重的高统皮靴。进了咖啡馆以后,他怯生生地低垂双眼盯着地面,一直呆呆地站在一个角落里,后来人家叫他到一张棋桌跟前去。第一盘米尔柯给打败了,因为他和好心的神父下棋时,从来没有领教过所谓的西西里开棋法。下一盘他便和城里最好的棋手下成和局。从第三盘、第四盘起米尔柯挨个儿打败了所有的棋手。
   ①典出《旧的全书·民数记》第二十二章。智者巴兰骑驴赶路,途遇耶和华的使者执刀等在路上。驴子为了避开执刀的使者,三次离开大路。巴兰发怒用杖打驴。耶和华使驴开口对巴兰说:“我向你行了什么,你竟打我这三次呢?”后来耶和华使巴兰看见执刀的使者,巴兰便低头俯伏在地。
   在南斯拉夫的外省小城市里,激动人心的事件是很少发生的。因此,乡村冠军的初露锋芒对于聚集在咖啡馆里的那些可敬的公民来说立即成了耸人听闻的事件。当下一致决定,必须让神童在城里呆到明天,以便召集象棋俱乐部其余的成员,尤其要到附近城堡里去通知老伯爵西姆奇茨,此人是个狂热的棋迷。神父这时瞧着自己的养子,心里产生一种新的得意之感。发现了一个天才,他固然满心欢喜,可是责任感提醒他,得回到村里去做主日弥撤①。最后他表示同意把米尔柯留在城里接受进一步的考验。棋手们出钱把年轻的琴奇安置在旅馆里,这天晚上他生平第一次看见抽水马桶。第二天是星期天,午饭后棋室里挤满了人。一连四个小时,米尔柯一动不动地坐在棋盘边,一言不发,也不抬头看看,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击败了他所有的敌手。最后,有人建议跟他来一次车轮战。人们花了不少工夫才使这个反应迟缓的小伙子弄明白:所谓车轮战就是他将同时跟几个敌手对奔。但是他刚一清楚这种下法的惯例,他就立即照人说的去办,他慢慢地拖着沉重的咯吱咯吱直响的皮靴,从一张桌子走向另一张桌子。结果八盘中他赢了七盘。
   ①主日即天主教的星期天。主日弥撒是天主教在星期天早上做的礼拜。
   在这以后,象棋俱乐部立即开会认真讨论。虽然严格说来。这位新冠军并非本城人士,可是本乡本土的民族自豪感已经激起。没准这个在地图上都未必能够查到的小城竟能破天荒第一次获得被称为名人故乡的荣誉。一个名叫柯勒尔的经纪人平时专给军营的歌舞场介绍演唱小曲的歌女和女歌唱家,这时表示,只要有人提供一年的津贴,他准备安排这个少年到维也纳去,跟他熟悉的一个象棋名手去接受象棋棋艺方面的专门训练。老伯爵西姆奇茨六十年来天天下棋,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这样奇特的敌手,当下立即签发了这笔款项。从这一天起,这个船夫之子惊人的飞黄腾达就开始了。
象棋的故事 二
  半年之后米尔柯就洞悉了象棋技术的全部奥秘,当然,他还有一个稀奇的弱点——这一点往后被行家们多次注意到,并且不断遭到他们的讪笑。因为琴奇从来也不会卑凭脑子记忆来下棋,哪怕下一盘也不行,用行家的话来说,他不会杀盲棋。他完全缺乏在自己想像力的无限空间中再现棋盘的能力。他眼前必须老有一张画了六十四个黑白方格的真正棋盘和三十二个具体的棋子。即使成了世界名人之后,他还老是随身带着一副可以折叠的袖珍象棋。这样,他要是想复制他所需要的典型棋局,或者解决他感兴趣的问题,就随时随地都能以直观的方式在眼前看到棋子的具体位置。虽然这点瑕疵本身无足轻重,然而它显示了想像力的贫乏,并且在象棋爱好者的圈子里引起了纷纷议论。就像在音乐界,卓越的演奏家或指挥如果被人发现光凭记忆不用乐谱就不能演奏或指挥,定要引起人们的闲话一样。不过这一缺点并没有妨碍米尔柯取得惊人的成绩。他十六岁就已获得十多次各种各样的锦标,十八岁成为匈牙利全国冠军,到二十岁终于荣获世界冠军的称号。许多厉害的棋手在智力、想像力和气魄上毫无疑问是大大超过他的,但是碰到他那坚韧冷酷的逻辑,都一一败下阵来,正如拿破仑①败在笨重迟钝的库图佐夫②手里,汉尼拔③敌不过费边·孔克塔托尔④一样,根据李维⑤的记载,孔克塔托尔在童年时代就表现出淡漠和呆笨的特点。象棋手本来集各种截然不同的智力特性于一身,兼有哲学家、数学家的精于计算、富于想像等创造性的特质。这样一来,在象棋名手卓越的行列里破天荒第一次混进来一个十足地道的异己分子——一个行动滞重、沉默寡言的乡村青年。即使最机灵的记者也无法从他嘴里勾出一句能够公开登报发表的话来。琴奇没有向报纸提供警句妙语,但这一点却为许多关于他个人的趣事轶闻所补偿:琴奇在棋桌旁是个无与伦比的大师,可是一站起来,就无可挽救地变成一个怪里怪气,近乎滑稽可笑的人物。尽管他身穿黑礼服,系着华丽的领带,上面还别了一枚嵌着珍珠的有些刺眼的别针,指甲修剪得十分细致,但是举止仪表显示出他依然是从前那个头脑简单的乡下少年,不久前还在村子里给神父打扫厨房。他利用自己的天才和荣誉,尽可能地多赚钱,表现得十分小气,贪得无厌。他捞起钱来笨手笨脚,简直愚蠢到无耻的地步,这激起了同行的愤慨和嘲笑。他从一个城市旅行到另一个城市,总是住最便宜的旅馆,只要给他报酬,他就为任何一个寒伧的象棋俱乐部下棋;他让人在肥皂广告上印制他的肖像,甚至同意人家出钱买他的名字去出版一本叫《象棋哲学》的书,丝毫也不理会他的竞争者对他的嘲笑,这些人清楚地知道,他根本连三个句子也写不下来。这本书实际上是加里西尼亚一个穷大学生为一位精明的出版商撰写的。就像一切性格坚韧的人一样,琴奇也不懂什么叫可笑。他当了世界冠军以后,就自以为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了。他认为他也击败了所有这些聪明绝顶、才智出众的演说家和作者,这种意识,尤其是他挣的钱比他们还多这个具体的事实使他从过去的手足无措一变而为冷漠的,往往表现为极其笨拙的目空一切。
   ①拿破仑,一七九九至一八○年法兰西共和国的第一执政,一八○四至一八一五年的法国皇帝。
   ②库图佐夫,的著名统帅。一八一二年拿破仑入侵,俄军在库图佐夫指挥下粉碎了拿破仑的军队。
   ③汉尼拔,第二次布匿战争时的迦太基名将。公元前二一八年,他曾经绕道西班牙,越过阿尔卑斯山,进入亚平宁半岛,屡败罗马军队。
   ④费边,罗马统帅,历任执政官。在第二次布匿战争(公元前2182-201)时与汉尼拔作战,他采取以逸待劳的延宕战术,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因而获得“孔克塔托尔”(意为拖延者)的绰号。
   ⑤李维,古罗马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
   “话说回来,这样快地取得荣誉,怎么能不冲昏这个空虚的头脑呢?”我的朋友举了几个典型例子说明琴奇带着一种纯粹是孩子气的虚荣心来炫耀自己的权势显赫,然后说道,“一个来自巴拿特①的二十一岁的农家青年只要在棋盘上动动棋子,就可以在一星期内赚到一大笔钱,比他全村的人一年内砍伐木材艰苦劳动所得的还多,你说他怎么会不染上虚荣的毛病呢?再说,你的脑子如果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曾经有过伦勃朗、贝多芬。但丁和拿破仑,那你不是很容易认为自己是一个伟大的人物吗?这小伙子智力有限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思想,那就是一连好几个月他没有输过一盘棋,而且因为他根本没有想到世界上除了象棋和金钱以外,还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所以他有一切理由去自我陶醉。”
   ①巴拿特,位于罗马尼亚、南斯拉大和匈牙利之间的一个肥沃的地区。
   我朋友的这番话自然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素来感兴趣的就是各种有偏执狂的人,即圃于某种单一的思想不能自拔的人,因为一个人用来局限自己的范围愈狭小,他在一定意义上就愈接近于无限。正是这种表面上看来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人,像白蚂蚁一样顽强地用他们特殊的材料建筑着自己稀奇古怪的,然而对他们来说却是独一无二的宇宙缩影似的小天地。因此我直言不讳地表示了我的意图——要在去里约热内卢的十二天旅程中仔细观察这个智力片面发展的古怪样品。
   可是我的朋友提醒我说:“您未必能做到这一点,据我所知,还没有一个人能从琴奇的嘴里掏到过一丁点有助于心理分析的材料。这个狡猾的农民,看来智力低下得令人难以置信,暗地里却是绝顶聪明,他从不暴露自己的弱点。他的办法很简单:除了在便宜旅馆里碰到的一些和他出身相仿的同乡之外,琴奇避免跟任何人交谈。他一感到他面前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就马上像蜗牛一样缩进自己的背壳;因此,谁也不能夸口说,曾经听到他说了什么蠢话,或者估量到了他那惊人的无知。”
   看来我朋友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在我旅行的最初几天,如果不是死乞白赖地凑上去,是根本不可能接近琴奇的。我当然不会那么厚脸皮。有时他到上层甲板上来散步,反背着双手,神情高傲,专心致志地沉思着,活像一幅名画上的拿破仑。另外.他散步时总是那么匆匆忙忙地冲来冲去,因此,如果我想跟他搭讪,就不得不跟在他屁股后头跑。而他又从来不在休息室、酒吧间和吸烟室露面。我悄悄地向侍者打听消息,据说,他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自己舱里一个大棋盘前,研究棋局或重演下过的棋。
   三天以后,我可真的生起气来了,琴奇的防御策略看来比我想要设法接近他的愿望更为巧妙。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机会去亲自结识一位象棋名手。我现在愈是想了解这一类型的人,我就愈觉得让人的脑子一辈子完全围着一个划成六十四个黑白方格的小块空间转来转去,是不可思议的。根据个人经验,我是深知被称为“国王的游戏”①的象棋所具有的神秘力的,在人们发明的各种游戏中只有这一种游戏,它的胜负不取决于任何刁钻的偶然性,它只给智慧戴上桂冠,或者确切些说,它只给智力天赋的一种特殊形式戴上桂冠。但是把下象棋说成是一种“游戏”,这难道不是对它进行了一种侮辱性的吗?它不也是一种科学,一种艺术吗?一种介乎这二者之间飘浮不定的东西,就像穆罕默德②的棺材介乎天地之间一样。一种包含着各种矛盾的独一无二的混合物:这种游戏既是古老的,又永远是新颖的;其基础是机械的,但只有靠想像力才能使之发挥作用;它被呆板的几何空间所,而同时它的组合方式又是无限的;它是不断发展的,可又完全是没有成果的;它是没有结果的思想,没有答案的数学,没有作品的艺术,没有物质的建筑。但是,尽管如此,业已证明,这种游戏比人们的一切书本和作品更好地经受了时间的考验,它是惟一属于一切民族和一切时代的游戏,而且谁也不知道是哪一位神明把它带到世上来消愁解闷、砥砺心智、振奋人心的。它从哪儿开始?又到哪儿结束?它那简单的规则任何一个孩子也能学会,每一个生手都可以尝试,与此同时,在它那永不改变的狭窄的方格里,产生出一种非常特殊的、无与伦比的能手——只具有一种非凡的象棋才能的人。这是一种独特的天才,在他们身上,想像力。耐心和技巧就像在数学家、诗人和作曲家身上一样地发生作用,只不过方式不同,组合相异罢了。过去颅相学研究盛行的时代,有个姓加尔③的德国医生也许会把这种象棋大师的头部解剖一下,以使确定这种象棋天才脑子里的灰色物质是否有一种特殊脑纹,是否和常人不同,有某种特别的象棋肌或象棋瘤。琴奇这个人会使这样一个颅相学家多么感兴趣啊!在他身上,于智力绝对停滞之中,迸涌出一股特殊的才能,就像一大块矿石之中隐藏着一缕金矿脉一样。我原则上从来就懂得,这种独特的天才游戏必然会产生值得尊敬的斗士,但我总还是感到很难想像,甚至几乎不能想像,一个头脑活跃的人会把自己的天地局限于一小块一小块黑白空间之上,而且能够在前后左右移动三十二颗棋子的活动中找到毕生的事业。我不能想像这样一个人,他认为开棋的时候先走马而不是先走卒对他来说是英勇的壮举,而在象棋指南的某个犄角里占上一席可怜见的位置就意味着声名不朽;我不能想像,一个聪明人竟然能够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之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全部的思维能力都献给一种荒诞的事情——想尽一切办法把木头棋子王赶到木板棋盘的角落里,而自己却没有发狂成为疯子。
   ①德文“象棋”(Schachspiel)一同由Schach(象棋)和Spiel(游戏)组成。Schach来自波斯文的sah,意为“国王”。所以象棋意译为“国王的游戏”。
   ②穆罕默德,阿拉伯人,生于麦加城,是伊斯兰教的创始人。
   ③加尔,德国医生,颅相学的创始者,宣称根据人的颅骨外形及隆起情况可以判断一个人的才能和性格。
   如今,我生平第一次遇到了这样一个人物——一个这样古怪的天才,或者这样神秘的笨蛋,他离我非常之近,在同一条船上,仅仅相隔六个船舱,而我这个不幸的人居然想不出办法来和他接近。我素来对于智力方面的各种事情都十分好奇,这种好奇最后往往变成一种强烈的。我于是想出种种荒谬绝伦的计策:一会儿打算刺激他的虚荣心,想假装代表一家有影响的报纸对他进行采访,一会儿又指望唤起他的贪心,建议他到苏格兰各地去作一次颇有收益的旅行比赛。最后,我终于想起了猎人屡试不爽的策略:模仿山鸡发情的叫声来引诱山鸡。要想吸引象棋大师的注意力,还有什么比自己装作下象棋更有效的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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