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女性小说>> 斯蒂芬·茨威格 Stefan Zweig   奧地利 Austria   世界大戰和冷戰   (1881年十一月28日1942年二月22日)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激情與幻影----為女人而生的八部電影之一
  
  影片開頭就是主人公路易來到賭場以及他小時侯的海邊勝地,回憶年少時的往事,俊俏的少年走在海灘上,背後就是那富麗堂皇被陽光灑着的賭場。
  
  夕陽斜下,海水一次次拍打着沙灘,一群操着溫柔但又繞口法語的人群或在漫步,或在打網球,或坐在碩大的傘下邊品着茶便考慮着一會到底是散步還是打網球呢。
  
   一片標準浪漫愛情片的場景。就在這個醉人的時刻,路易的父親突然哭嚎着打破了沉寂,並且帶來一個消息:路易的母親跟人跑了,跟那個看上去文質彬彬,英俊瀟灑卻第一次見面的男人跑了。
  
   震驚的少年不亞於坐在屏幕前的你我。一個受過良好教育,出身高貴,嫁於名門的女性居然跟一個衹見過一次面的男人跑了。海灘上的人群從悠閑的娛樂狀態中迅速開始討論這個話題。而一個英國貴婦人則走了過來,告訴給路易一個屬於自己的秘密:原來在二十年前,她也曾幾乎跟一個衹見過一次面的賭徒私奔。拋棄金錢,拋棄家庭,拋棄名譽,衹為了跟他在一起。
  
   而講故事的路易現在已成了白發蒼蒼的老人,他給講故事的對象就是一位年輕的女性,而這個女性自己就在跟一個衹有一面之識的男性交往。
  
   1913,1936,2001是影片3段故事的發生時間。時間跨越達將近一個世紀,不過3段故事仿佛就是一個事情的3種時態而已。3段故事都發生在賭場,都是女人突然愛上了男人,並且不顧一切的要把一切都給了那個男人。儘管時空不同,但故事中的3位女性的選擇卻把一個世紀的時間縮短在瞬間。女性們的思維不管時空如何變遷,卻始終也改變不掉“衝動的本性”。
  
   3為女主人公的身份也不盡相同:路易的母親是有夫之婦,但是生活在雨自己格調格格不入的丈夫身邊,始終也提不起來興趣。當見到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後,一見鐘情的她就將對家庭的責任,對子女的關愛全都忘得一幹二淨;那位英國貴婦人是喪夫之婦,有着良好的名聲與家庭,但當見到那個賭鬼後,卻也將一切甘願拋棄;至於一直聽着路易故事的年輕女性還是未婚。3位女性各處於人生的不同階段,而他們的階段是彼此都要,或者曾經過的。影片在這點上又嚮我們說明了女性無論在任何階段,都不可能逃過內心的衝動的與激情。
  
   茲威格在原著描寫女人的這段激情曾有很精彩的心理描寫:“我會不顧別人的非議和自己的理智,隨着他一起逃走,就象那位跟一個剛認識了一天的年輕的法國人一同私奔的亨麗哀太太一樣……逃到哪兒去、一道生活多久,這些我都會一概不問,對於自己先前的生活,我决不會稍稍回顧一下……為了這個人,我會將我的錢,我的姓氏、我的財産、我的名譽全部犧牲,我會甘心沿路乞討,衹要是他領着我走,世界上好象沒有一處卑下的角落是我所不願去的。一般人所謂的廉恥和顧慮,我可以完全拋在一邊。”茲威格的這段描寫是電影所不能盡興表達的,這段淋漓盡致的描寫正是每個女性內心衝動,激情産生時的真實寫照。用茲威格的話來說,女性的這種愛是比“雪山突崩、狂風乍起還要猛烈的激情。”
  
   女性的這種激烈的愛情是單方面的,是發自內心、無所企求的。而這種純潔的愛情卻又總是在世俗,在醜惡面前撞得粉碎。當路易的母親渴望這種愛情時,她的名譽禁毀,遭來的是無數的非議與嘲笑;當那位英國的貴婦人甘願沿街與自己的愛人乞討時,那位賭徒愛人卻拿着她給的用來還債的錢又投入賭場,並對前來勸詛的她惡語相嚮、百般羞辱;當最純潔的感情遇到最邪惡的回報的時候,往往是可悲而又可憐的。女性在這部片子的弱者地位凸顯無遺,他們如飛蛾撲火般的不過後果投入一切,就算知道後果卻也控製不住自己對於愛情的執著。這點在影片的最後更可以看出,年輕的女性在聽完路易的故事後,卻仍然回到了那位性格暴戾卻深深迷上的愛人旁邊。也許她們渴望用愛來感化?從這些女性身上,我們分明卻看到的是一種人類真摯情感的表現,無論是否幻滅,是否被擊破,這種情感所迸發的火星卻是永遠不滅的。
  
   與The hours所發生的平行時間不同,該片雖然同樣是敘述3個時間段的故事,但是敘述方式卻大不相同。影片可以把3段時間分成五個部分,開頭與結尾都是2001年即現在,中間兩部分是路易母親的故事,片子的最中心則是英國貴婦人講述自己的故事。
  
   (現代—路易母親離開—英國貴婦人自己的故事—路易母親被迫回來——現代)
  
   這就是影片整體的結構。在中間雖然也偶爾會穿插進來其他時間,但是影片卻不至於在時間上顯的雜亂無章,顧此失彼,相反有種前後呼應的效果。
  
   影片的名字叫做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我們很清楚地能從影片中看到三位女性與愛人從相識到相愛再到愛的破滅,恰好都是差不多24小時。而這24小時就仿佛成了女性一生的濃縮,3位女性的人生在這24小時之內所鎖定。茲威格這樣描寫“這二十四小時充滿了種種荒謬透頂的情感變化,此起彼伏直如風雨交摧,而她們的內心世界從此永遠被毀。”
  
   前面說過,雖然本劇改編自茲威格的同名小說,但是我們可以看到改動的幅度頗大。首先,在茲威格的小說中衹概括講了一位高貴的女性同人私奔,然後引出來英國貴婦人的故事,即衹有片中1913與1936年的時間段。而在片中,導演兼劇本Laurent Bouhnik則加了一段2001年的故事,同時把原著中的敘述人“我”改成了路易,私奔女性的兒子,並以此與2001年聯繫起來。折段橫加的改編雖然讓不少影評傢懷疑有像The hours學習的痕跡,但是不得不承認改編後的劇本使原著略顯單薄的情節加深了許多。
  
   比起來《戴洛維夫人》的作者維吉尼亞,茲威格的男性身份並沒有減弱自己對於女性心理的描寫。如果曾經讀過《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那麽你會驚嘆於茲威格那細膩真實的對於初戀少女的心理描寫。你仿佛可以從他的文字下聽見少女的呼吸,你仿佛可以從他的筆下聞到少女的芳香,你可以看見她羞澀的微笑,與失望的淚珠。高爾基稱他是最瞭解女性的作傢,並且由衷地贊嘆道“:“這個短篇那種驚人誠摯的筆調,那片對於女人的超人的溫存,那派對於主題的獨創性,以及衹有真正的藝術傢纔具有的表現力,把我深深地打動了。”茲威格釋放着是他的激情,而這些激情就在他所寫着的小說中。
  
   在他的一部小說《熱帶癲癇狂患者》中,主人公因為瞬間對於感情的衝動而殉情,在《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少女懷着愛進入墳墓卻沒有半點怨言,在這個片子裏我們又看到的是三個女人因為愛情而在24小時內産生的激情故事。無論這些帶悲劇的色彩的人物所期望的是否僅僅是幻滅,他們都義無反顧地去做了。
  
   茲威格說:
  
   Ich liebe nur an Dich
  
   就是說,我衹愛你。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1
  戰爭爆發前十年,我有一回在裏維耶拉度假期,住在一所小公寓裏。一天,飯桌上發生了一場激烈的辯論,漸漸轉變成忿怒的爭吵,幾乎鬧到結怨動武的地步,這真是萬沒料到的。世上的人大多數幻想能力十分遲鈍,不論什麽事情,若不直接牽涉到自己,若不象尖刺般狼狠地紮迸頭腦裏,他們决不會昂奮激動的,可是,一旦有點什麽,哪怕十分微不足道,衹要是明擺在眼前,直截了當地觸動感覺,便立刻會使他們大動感情,往往超出應有的限度。於是他們一反平日少管閑事的習慣,趁着機會大大發泄一通。
   那一次,我們這群十足中産階級的餐友所表現的,正是這種情形。平常,大傢在飯桌上一團和氣,偶爾來一場閑談,彼此開開不痛不癢的小玩笑,多半總是吃罷飯馬上分道揚鑣,德國人夫婦倆外出遊覽訪勝攝影,胖篤篤的丹麥人忙科去那無聊的釣魚玩藝,嫻雅的英國太太回到她的書堆裏,那對意大利夫婦急急趕往蒙特卡羅,我呢,或者躺進花園中的藤椅裏消磨時辰,或者立刻開始工作。可是這一回起了一場很不痛快的爭論,把我們這群人緊緊糾纏在一處,無法分開了。要是有誰一躍而起,那决不是要象平時那樣彬彬有禮地表示告退,而是由於腦袋發熱心中惱恨,這惱恨,我在上面說過,已經化為忿怒了。
   將我們一桌人套上繮索羈纏得難解難分的那樁事,說起來委實離奇。我們七個人寄居的那所公寓,外面看着確象一座單獨的別墅,——啊,從窗口遙望海邊岩石嶙嶙,景緻多麽美妙!
   ——實際上它都是“皇宮大飯店”收費較廉的分部,中間的花園兩邊通連,我們這些住客與大飯店的住客們經常彼此來往。前一天,大飯店裏出了一樁不容置疑的風化案。原來,有一位年輕的法國人,搭乘午班火車,於十二點二十分來到這裏(我不得不把準確的時間記下來,團為這對案情本身、對那場激烈爭論中的癥結問題,同樣十分重要),他租下了一間靠海的房間:這說明他是相當闊綽的,可是,使他在人前産生好印象的不衹是他的風度高雅,尤其還在於他的異常動人的俊美:
   一副容長的少女型的臉,熱情的嘴唇上生着柔絲般晶瑩的短鬍子,潔白的前額上搖曳着棕黃色輕柔的波形捲發,盈盈的雙眼親切嫵人——處處都顯得柔媚倩巧,豐姿楚楚,而又絲毫不嬌揉造作。遠遠裏乍一望見他,會使人聯想到大時裝店櫥窗裏昂然作態的玫瑰色蠟人,握着華貴的手杖,代表着理想的男性美。然而,近看之下卻絶無半點浮薄氣,因為(實在罕見!)他的可愛之處確是天然生成,恰象是從肌膚裏面長出來的。打從我們面前經過時,他對大傢逐一點頭挨個問好,神情謙抑而又懇摯,他隨處涌現的瀟灑風度,每一回都表露得毫不勉強,教人瞧着着實愉快。見到某位太太走嚮存衣室,他就趕緊上前代她接過大衣;對於每個小孩,他都要報以和藹的一瞥,或說一句逗趣的話,顯得既長於交際又明白分寸,——簡單說,看來他正是那種幸運兒,這種人既年輕又美貌,仗了這點魅力就足以取悅於人,他從屢驗不爽的感覺裏生出自信,而自信心又給他增添了新的魅力。在飯店裏許多年老或有病的客人之間,他的出現竟仿佛給大傢施了恩惠似的,他的每一個勝利的青春步態,每一陣活潑清新的生命力的表現,都使很多人心曠神怡,他不容抗拒地在人人心上賺取了最大的同情。他來了不過兩小時,便同十二歲的安納特和十三歲的勃朗希打起網球來了,她倆是那位裏昂來的有錢的胖工廠主的女兒,母親亨麗哀太太是一位秀麗、纖弱、不愛接近人的女人,她微微含笑地站在一邊,看着兩個小鳥般的女兒如何不自覺地賣弄風情,競相討好這個年輕的陌生人。黃昏時,他在我們的棋桌旁待了一小時,一邊看棋,一邊悠閑他講了兩個有趣的小故事,然後又陪着亨麗哀太大在海邊平臺上來回踱了很久,她的丈夫象平時一樣,正同一個生意上的朋友在玩骨牌。晚上,我又註意到他在辦公室裏,在朦朧的燈影下跟飯店的女秘書促膝談心,親密得令人生疑。第二天早上,他陪着我那位丹麥同伴出去釣魚,顯出他對這方面的知識豐富得令人驚羨;隨後,他又跟那位裏昂來的工廠老闆談了半天,他在這方面也同樣證實自己很是在行,因為大傢聽出,胖子先生的朗朗大笑聲竟超過了海濤的聲響。午飯後——我這麽詳盡地依次按時記述他的行動,對於明了實際情況是完全必要的——,他又一次獨自陪着亨麗哀太太喝黑咖啡,在花園裏坐了一小時。這之後,他再跟她的女兒們在一起打了一場網球,同那對德國夫婦在客廳裏閑聊了一陣。
   六點鐘左右,我出去寄信,在火車站那兒又遇見了他。他急忙走過來告訴我,說他必須嚮我告辭,因為有朋友突然來信要他去,不過,兩天後他還要回來的。果然,黃昏時餐廳裏不再見到他了。
   不過,這也衹是就他的形體來說罷了,因為,所有的飯桌上異口同聲都在談論着他,都在嘖嘖稱道他的快樂舒坦的生活態度。
   半夜裏,約莫十一點鐘光景,我正坐在自己房間裏,打算讀完一本書,忽然聽見花園裏有急迫的嚷叫聲從開着的窗子外面傳來,又看到對面大飯店裏人影忙亂。我驚惶不安,倒不一定為了好奇,馬上勿匆地跨過這五十步路程,趕到飯店那邊,發現所有的客人和工作人員都慌慌張張亂成了一團。原來當丈夫按照習慣準時陪着拉穆爾來的朋友玩骨牌的時候,亨麗哀太太獨自前往海邊平臺去作每晚例行的散步,這時還不見回來,大傢擔心她遭了意外。那位胖丈夫,平日懶得動的,這時活象一頭野牛,一再奔嚮海岸,朝着夜空高聲喊叫“亨麗哀!亨麗哀!”
   由於慌亂,聲音都變了,聽來很是可怕,象是原始時代某種巨獸臨死前的哀號,侍役們和小廝們也都慌慌張張的,一會兒跑上樓,一會兒跑下樓,全部客人都被驚醒,給局也打過了電話。可是那位胖子丈夫,衹穿一件敞開的背心,還在一刻不停地來回跌蹌着、蹭蹬着,朝着夜空一邊抽噎一邊叫嚷,木然地喊着“亨麗哀:亨麗哀!”樓上兩個女孩這時也被吵醒了,都穿着睡衣站在窗口,對着樓下叫母親,那位父親又急忙趕上樓去安慰她們。
   接着出現了怵目驚心的一幕,簡直無法描述,因為人遇打擊過重難以承受時,那瞬間所産生的非常強烈的緊張情緒,從外表看來極富悲劇意味,具有迅雷似的力量,不論圖畫或文字,都不能按照原樣將它重繪出來。那個胖丈夫突然邁着那在他足下不絶的梯級走下樓來,臉也變了,神色倦怠而兇獰,手裏拿着一封信。“您叫大傢回來吧!”他對工作人員的領班說,聲音幾乎聽不見。“請您把所有的人都叫回來吧,用不着四處尋找了。我的太太已經撇下我走掉啦。”
   這個受了致命打擊的人,性格裏存在着超過常人的堅忍,使他當着許多人還能竭力自持。所有的人由於好奇,都圍攏來看他,此刻個個吃驚,面子上不好意思,腦子裏滿是疑團,又紛紛離開了他。他還有足夠的自製力,能夠悠悠晃晃目不旁視地走過我們身邊,踅進閱覽室隨手關掉了電燈。隨後我們聽見他的笨重龐大的軀體倒進靠椅時發出的聲響,緊接着便聽到一陣野獸狂嗥似的哭聲,衹有從來不曾哭泣過的人才會這樣哭。
   對於我們每一個人,即使是最鄙陋的人,這種發於自然的哀傷都有着某種帶麻醉性的力量。那些侍役,那些懷着好奇心悄悄走來的客人,誰都不敢吐出一聲輕笑,也不敢說出一句惋惜的話。大傢默默無言,對着這場粉碎一切的情感迸瀉,我們似乎感到羞愧,衹得一個跟着一個,分別溜回自己屋裏,留下這個被擊倒的人,在那間黑黝黝的屋子裏獨自啜泣。最後,整座樓裏的燈光相繼熄滅,纔漸漸地透出嘁嘁喳喳的議論聲。
   不用說,這麽一樁奇事,閃電一般自天而降,近在眼前觸動感覺,自然會使平日衹慣閑散優遊的那班人受到強烈的刺激。不過,我們飯桌上猛然爆發、鬧得幾乎動武的熱烈爭論,雖然起因於這樁驚人奇案,實質上卻可以說是一場關係着原則問題的論辯,是一場牽涉着不相容的人生觀的忿怒衝突。那位萬念俱灰的丈夫,由於惱恨,一時神智昏亂地將手裏的信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給一個女僕看到了,她這人不知謹慎泄露了內情,馬上弄得無人不曉。原來亨麗哀太太不是單獨一人出走,而是跟了年輕的法國人去的(這一來,許多人原先對那位法國人的贊賞頓時化為烏有了)。乍一看來不難明白,總是這位小小的包法利夫人存心要拋掉肥胖世俗的丈夫,另換一位風流年少的美男子。可是,那位工廠主、他的兩個女兒,還有亨麗哀大太本人,過去都不曾狠這位會過面,但憑黃昏時平臺上一次兩小時的交談,再加上一小時在花園裏同喝咖啡,就足以教一個三十三歲上下、聲譽清白的女人動了熱情,一夜之間變了心,撇下自己的丈夫和兩個孩子,跟隨一個素不相識的登徒子遠走天涯嗎?這種特殊情形不免使每個人都大惑不解。終於,我們全桌的人一致斷定,這些表面上的公開事實不足為憑,那衹是這對情人為掩人耳目而故弄玄虛:亨麗哀太太跟那個年輕人準是暗中早有來往,迷魂精這次來到僅僅為了商定逃走的最後細節而已,因為——大傢推斷說——,一位極有身分的大太,跟別人認識了不過兩小時,聽到一聲呼哨立刻相隨情奔,這是决不可能的事。大傢說到這裏,我忽然覺得,試提一個相反的看法倒也十分有趣,便竭力為另一種可能性,甚至為它的可靠性作辯護。我說,有一種女人,多年來對婚後生活深感失望,內心裏固而已有準備,逢到任何有力的進攻就會立刻委身相從。我一提出這個出人意料的反面意見,便馬上掀起了普遍的爭論,在座的兩對夫婦尤其激動,這兩位德國人和兩位意大利人同聲拒斥,竟表示出令人難堪的侮衊態度,他們說,若認為世間真有一見鐘情未免太愚蠢,那原衹是低級小說裏面的無聊幻想。
   這場桌上糾紛從上湯時開始,直鬧到吃完布丁為止,其間種種狂風急雨,沒有必要在這兒詳細追述:衹有長年在公寓裏吃飯的人才會這樣爭論,平常的時候,他們在一次偶然爆發的紛爭裏,一時昂奮,所持的議論多半內容空泛,都衹是急忙中胡亂揀來的陳腔濫調而已。我們這次的爭論何以竟會急轉直下有了惡聲相嚮的形勢,這也是難以解釋清楚的;我相信,開始動意氣是由於那兩位作丈大的不自禁地急於要將自己的太太劃在一邊,不讓她們也被算在這種淺薄危險的可能性裏面。可惜的是,這兩人找不出有力的論據來反駁我,衹是宣稱,唯有單憑一件很偶然的、極下流的、獨身男子騙取愛情的例子來判斷婦女心理的人,纔會說出那樣的話。這種論調已經使我多少有些着惱,那位德國太太竟還接着開火,教訓口氣十足地加重斥責說,世上固然有着正派女人,另一方面也還有些“天生的賤骨頭”,照她看來亨麗哀太太準是這類人。這一來我可完全忍耐不住了,便立刻采取了攻勢。我指出,一個女人一生裏確有許多時刻,會使她屈服於某種神秘莫測的力量之下,不但違反本來的心意,又不自知其所以然,這種情形實際上明明存在着;硬不承認這種事實,不過是懼怕自己的本能和我們天性中的邪魔成分,想要掩蓋內心的恐懼罷了。而且,許多人覺着這麽做很可,要這樣纔感到自己比“易受的人”更堅強、更道德、更純潔。按我個人的看法,一個女人與其象一般常見的那樣,偎在丈夫懷裏閉着眼睛撒謊,不如光明磊落地順從自己的本能,那倒誠實得多。我所說的大致都是這一類的話,這時談話漸帶火性,而別人越是抵毀可憐的亨麗哀太太,我為她辯護得越熱切(其實已遠遠超出了我內心的真正感情)。對於那兩對夫婦,我這麽慷慨激昂無異是——象大學生們常說的——吹起了戰鬥號角,他們四個人仿佛一組不很和諧的四重奏,忿恨切齒地嚮我大肆反擊。那位丹麥老頭一直滿臉含笑坐在一邊,象個握着馬表的足球賽裁判員似的,每當形勢不妙,他就要抓起骰子在桌面上敲幾下表示警告:“先生們,算了吧!”
   結果也總衹能安靜一會兒。一位先生面紅耳赤,已經從桌上跳起來三回了,他的太太費了好大的勁纔按住了他,——簡單說,再過十來分鐘,我們的爭論就會以大打出手收場,幸虧c太太說話了,象是加了一滴潤滑油,這場口舌之爭纔逐漸平靜了。
   c太太是一位白發蒼蒼的姻靜高雅的英國籍老婦人,我們大傢一嚮默認她為全桌的主席。她端莊地坐在那裏,對人人都同樣和藹可親,她很少說話,不過對別人的講話總顯出興味盎然的樣子,單是她的神情體態就給人一個爽心悅目的印象:她那雍容高貴的儀表流露出一種心斂意寧的奇妙丰采。她對所有的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同時又很巧妙地讓人人覺得跟她特別親近:大部分時間她坐在花園裏看書,常常彈奏鋼琴,很少見她跟別人同在一處,或者熱切地參加我們的談話。我們都不怎麽留意她,然而她自有一種奇特的力量籠罩着所有的人。譬如此刻,她剛剛加入論辯,大傢馬上就獲得一個痛苦的感覺,一致感到爭吵得過了分。
   當時正是德國先生猛然跳起身來,接着又被按在桌邊重坐下去的當兒,c太大就趁着這令人難受的間歇加入了談話。她出我意料地擡起一雙晶亮的灰色眼睛,遲疑地對我望了一會兒,然後纔以冷靜客觀的口吻開始發言,想要一下抓住主要問題。
   “這麽說,如果我瞭解正確的話,您真的相信亨麗哀太太,相信一個女人,會完全無辜地被捲進一場突如其來的冒險,相信確實有些行為會使一個女人作出一小時以前還認為自己决不可能作出、也無法負責的事情來的嗎?”
   “我絶對這樣相信,尊貴的大太。”
   “這麽一來,任何道德評判都是毫無意義的了,任何傷風敗俗的事都是於理有據的了。如果您真的認為,法國人所說的“熱情造成的罪行”算不得什麽“罪行”,國傢的司法機關還有什麽用處呢?一切就該憑着並不多見的好意來判斷了——您的好意卻是多得驚人,”她輕輕一笑補充一句說,——“這樣,才能在每一樁犯罪行為裏找出熱情,根據熱情就可以寬恕一切了。”
   她說話時那種清晰而又幾乎很愉快的聲調,我聽來感到分外舒適,於是我也不自禁地模仿着她的冷靜口吻,同樣半說笑半嚴肅地回答說:“判斷這類事情,司法機關當然比我嚴厲得多,毫不殉情地維護一般的風俗習慣,那是它們的職責:它們必須作的是判决,而不是寬恕。可是我,作為一個平民,卻看不出為什麽非要自動擔任檢察官的職務不可:我寧願當一個辯護人。我個人最感興味的是瞭解別人,而不是審判別人。”
   c太太睜大晶亮的灰色眼睛,直瞪瞪地對我視了好一會,顯得很是猶疑。我擔心她沒有聽明白我的話,打算用英語說一遍。突然,她又接着發問了,態度非常嚴肅,簡直象個考官。
   “一位大太撇下自己的丈夫和兩個孩子,隨隨便便跟人走了,根本不知道那人是否值得她愛,這樣的事您不覺得可鄙或可厭麽?一個女人,已經不算很年輕了,為孩子們着想也該自己尊重,卻作出如此不知檢點的事,難道您真的能夠原諒她?”
   “我再說一遍,尊貴的太太,”我堅持道,“遇着這類事我既不願審問,也不願判决。在您面前,我可以平心靜氣地承認,我先前的話有點過甚其詞,——這位可憐的亨麗哀太太自然算不上女中豪傑,既不是天生的浪漫人物,更不是什麽“偉大的情人”
   。她在我的眼裏,據我所見到的,衹不過是一個平庸而又軟弱的女人,我對她多少懷着敬意,那是因為她勇敢地隨順了自己的意願,可是我對她懷着更多的憐憫,因為她明天,如果不是在今天,一定會深深陷入不幸。她的舉動也許很愚蠢,失於輕率,卻决不能稱為卑劣下流,我始終極力爭辯的是:誰也沒有權利鄙薄這個可憐的、不幸的女人。”
   “您自己呢?到現在還對她懷着同樣的敬意麽?前天是一位跟您同在一處的可敬的女人,昨天是一位跟隨素昧平生的男人私奔的女人,對這兩種女人,您完全不加區別麽?”
   “完全不。一點區別也沒有,半點也沒有。”
   “真的嗎?”她不自禁地說起英語來了:這些話顯然使她想起什麽了。她沉吟了片刻,然後擡起清亮的眼睛,帶着追問的神情又一次望着我。
   “要是明天假定說在尼查,您又遇着亨麗哀太太正跟那個年輕人輓着手,您還會上前嚮她問好麽?”
   “當然。”
   “還會跟她攀談麽?”
   “當然。”
   “您會不會——如果您……如果您結了婚,——將一個這樣的女人介紹給您的太太,而且在介紹的時候,對她過去的行為衹當並無其事?”
   “當然。”
   “您真會這樣做麽?”她又說起英語來了,滿是疑惑詫異的樣子。
   “我一定這樣做。”我不由得也用英語回答。
   c太大不說話了。她似乎越來越沉於深思中。突然,她好象發覺自己太無顧忌而有些失驚了,一邊望着我,一邊說“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那樣。說不定我也要那樣做的。”隨後,她以一種形容不出的穩重姿態站起身親切地嚮我伸出手來,衹有英國人才懂得用這種方式表示談話結束,毫不顯得唐突失禮。完全由於她的影響,飯廳裏纔終於恢復和平,人人心上都很感激她,正是固為她,我們這些剛纔還是勢不兩立的人,此刻都微帶歉意恭恭敬敬地互相緻禮了,說過一兩句輕鬆的趣話後,緊張到了危險程度的空氣就緩和下來了。
   我們的紛爭雖說最後收場倒也高尚大方,一度被激發的那點惱恨卻留下了痕跡,使得我的對手們對我略有疏遠之意。德國夫婦從此不多開口,意大利夫婦接連幾天老是含譏帶諷,問我有沒有打聽到“尊貴的亨利哀太太”的下落。
   形式上我們大傢一味守禮,一桌人從前相見以誠不拘形跡,如今似乎已被破壞難於輓回了。
   那次爭論過後,c太太竟對我表示出特殊的親切,對照起來,更讓我體味到那幾位死對頭的諷刺和冷淡。c太太一嚮非常矜重,在吃飯時間以外更不愛找人聊天,現在卻常常趁着機會在花園裏跟我談話,並且——我幾乎可以這麽說:她確是對我格外垂青,正因為她平日分外矜重,一次單獨交談就足以教人覺得是特殊的榮寵了。真的,講得直率些我還必須說:她簡直是故意找上我,藉了各種因由走來跟我說話,每次作得用意顯明,幸虧她是一位蕭蕭白發的老太太,不然真會讓我想入非非了。可是,談着談着,我們的話題不可避免地總要回頭,老是落到一個論點上,落到亨麗哀太大的問題上:她象是感到一種非常玄妙的興味似的,談起這事就對那個忘掉自身責任的女人大加非議,極力譴責別人心志不堅。然而就在同時,看見我始終如一,對那位纖弱秀麗的女人不改同情之心,任什麽也難使我放棄原意,她又似乎深覺快慰。她一再將我們的談話拉往這個方向,到後來弄得我莫名其妙,對於這種古怪的、幾乎象是憂鬱癥造成的執拗不知道該怎樣想纔好。
   象這樣過了好幾天——大約五、六天,這種方式的談話在她說來為什麽很關重要,她卻不曾有一言半語泄露秘密。不過,其中一定別有緣故,在一次散步的時候我十分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當時我偶然提起,我的假期已滿,準備再過一天就要離開了。立刻,她的素來靜如止水的臉上突然了露出異樣的緊張表情,恰象一片雲翳天外飛來,罩住了她那雙灰碧似海的眼睛:“多麽可惜!我還有許多話要跟您談哩。”從這一霎開始,她現出一種迷離恍惚的神情,顯而易見,她說這話時那樁時刻忘懷不了的事又在腦子裏升起來了。最後,她自己摹地驚覺過來,沉默了半晌,這纔出其不意地嚮我伸出手來說:
   “看來,我想要對您說的話是難於口述明白的。我寧願寫信告訴您。”一說完她就急急轉身走回公寓,步伐匆忙,完全不是我平日習見的那樣。
   果然,當天傍晚快要開飯的時候,我在自己房間裏發現了一封信,正是她的有力而爽朗的筆跡。遺憾得很,我年輕時對待文件書信相當隨便,因此沒法在這兒引錄原文,衹記得信上曾經問我,能不能聽她敘述一件她自己的人生經歷。她在信裏說,那段小插麯如今已成陳跡,跟她現在的生活是沒有什麽牽連的了,而且我是再過一天即將遠去的人,把二十多年來埋藏心底的苦惱事對我傾訴一回,作來也還不算太難。因此,如果我對這樣一次談話並不感到冒昧的話,她很想求我給予她一小時的時間。
   以上衹是那封信裏的主要內容,原信在當時異乎尋常地感動了我:信是用英文寫的,單是這一點就賦予了它極度明晰而果决的力量。可是在我這一面,回信萬難措詞,我起了三次稿都終於撕毀,最後纔這樣回答:
   “您對我這麽信任,我實在深引為榮,如果您認為必要,我可以保證嚴守秘密。凡不是您願意吐露的事,我自然不敢強求。唯願您敘述時,能夠對己對人處處牢守真實。您對我的信托,我全當是特殊的榮寵,您可以相信我這話决非虛套。”
   晚上,我將這封短信送到她的房間裏,第二天早晨我又發現了一封回信: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2
  “您完全正確:一半真實毫無價值,有意義的永遠衹在全部真實。我將竭盡全力,作到無所隱諱,以免違背我的本意,辜負您的期望。請您飯後來我屋裏——我已是六十七歲的老人,用不着避讒防嫌了。因為在花園裏或人多的處所,我難於從容談講。您總能相信,在我說來下此决心不是一樁容易的事。”
   那天中午,我們在飯桌上還見過面,神色自若地談了幾句不關緊要的話。可是,吃罷飯來到花園裏,她遇着我卻慌忙閃避了,這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竟會羞羞怯怯如同少女,一轉身溜進了鬆蔭夾道中,我看着不禁深為痛苦,同時覺得大受感動。
   到了晚上約定的時間,我在她的門前敲了兩下,房門立刻應聲開啓:裏面燈光很弱,平時原很陰暗的房間裏此刻衹點着一盞臺燈,在桌上投射下一圈黃影。c太太一點也不局促畏縮。她走過來迎接我,讓我在一隻圈椅上坐下,然後自己也面對着我坐下了:這些動作,我註意到,每一項都是她預先暗自排定了的。然而,這之後卻還是出現了一個相對無語的場面,一次顯然非她所願的靜默——遲遲難下决心的靜默,競至愈延愈久,而我也不敢輕發一言打開這個僵局,因為我看出,一個堅強的意願正在努力掙紮,要戰勝一種頑強的抗拒心情。樓下客廳裏不時地隱約傳來華爾滋舞麯的斷續樂聲。我屏息斂氣,仿佛想要減輕一點這場靜默的沉重壓力。c太太也似乎感到這種不自然的緊張局面很難受,她突然振作精神,象是要縱身跳躍似的,馬上開始說話了:
   “最難說出的衹是第一句話。兩天以來我早有準備,要講得完全明白而又真實:但願我能作到。您現在也許還不能理解,為什麽我要嚮您,嚮一位不很熟識的人,講述這一切。可是,從來沒有一天,甚至沒有一小時,我不曾想到過這樁往事。我這個老女人的話您不妨認信:一個人對於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點,對於其中唯一的一天,競全神貫註凝望了整整一生,這實在是不堪忍受。因為我打算講給您聽的事,全部經過衹占去我這六十七年生命裏一段二十四小時的時間,而我曾經反復寬解自己,幾乎到了神經錯亂的地步,我對自己說:一生裏既衹有一霎時糊塗過一次,那又算得了什麽。然而,一般人用一個很不確定的名詞稱之為良心的那點什麽,是無法逃避得了的。上回聽到您十分冷靜地評論亨麗哀太太的事件,我曾經暗自思忖:如果我能夠下一次决心,找到一個什麽人,將我一生裏那一天的經歷對着他痛快地敘說出來,這樣也許能結束我這種毫無意思的空自追憶和糾纏不已的自怨自艾。我信奉的要不是英國國教,而是天主教,我會早已得到懺悔的機會,說出了一切,以求解脫獨自隱忍的苦楚,——這種安慰在我們是無分的了,因此我今天試用這個離奇的方法,藉着嚮您敘述來自求解脫。我知道,我這一切非常荒誕,可是,您既已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我的請求,我得要嚮您表示感謝。
   “正是,我已經說過,我打算嚮您敘述的僅僅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天——其餘的一切在我想來全無意義,別人聽來也很乏味。我四十二歲以前的人生經歷可以說步步不離常軌。我的父母是蘇格蘭有錢的鄉紳世傢,開着幾座工廠,還有許多田産。我們過着鄉間貴族式的生活,一年裏大部分時間住在自己田莊上,夏季上倫敦去歇暑。我十八歲時在一次宴會上認識了我的丈夫,他是名門世族r傢的第二個兒子,在駐印度的英隊裏服務過十年。我們很快就結了婚,婚後在朋友圈裏過着歡樂無憂的生活,一年中三個月留在倫敦,三個月消磨在自傢的田莊上,剩下的時間到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國去旅行。我們的婚姻非常美滿,從不曾蒙上過半點陰影,我們所生的兩個兒子如今也早已成人。在我四十歲上,我的丈夫突然去世了。他從前在熱帶地方的長年生活使他得了肝髒病,這次舊病復發為時不過兩星期,挨過這段可怕的時間我就永遠喪失了他。我的大兒子當時正在軍隊裏服役,小兒子在大學裏念書,這一來我突然陷入了空虛寂寞中,象我這樣慣受溫存體貼的人,一旦孤單獨處實在痛苦不堪。那所凄涼的宅院處處令我觸景傷情,念念難忘失去了親愛的丈夫的悲痛損失,我衹覺得在這所房子裏再多待一天也不可能了:於是我决定,在我的兒子們成傢以前,盡量將那幾年時光用來旅行以遣愁懷。
   “對於自己從此以後的生活,我基本上將它看作是完全沒有意義、沒有用處的了。二十三年來與我形伴影隨心同意合的人已經亡故,孩子們並不需要我,我也擔心自己抑鬱寡歡會破壞他們的青春之樂——為自身計我倒是無所希求、無可貪戀了。
   最初,我移住在巴黎,煩悶時出去逛逛商店和博物館;可是,那座城市和周圍景物入眼生疏少趣,那地方的人我也不願接近,我不高興受到他們因見我服喪而表示禮貌的憐惜眼色。這幾個月昏沉恍惚東飄西蕩,那種日子究竟怎樣度過的,我自己也很茫然:我僅僅記得,當時我始終懷着一死了結此生的願望,衹是缺乏勇氣,自己不能促成這一苦痛的心願。
   “在我居孀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四十二歲那一年,還是因為別無安頓,衹好照舊四處流走,混過這一段已經失去價值、令人懨悶欲絶卻又不能速死的時期,於是,我在三月末來到了蒙特卡羅。實在說,我到蒙特卡羅來是由於孤寂無聊,由於那種令人難受的、象是一陣脹塞胸臆的惡心似的內在空虛,這種內心空虛至少得要找點外來的瑣屑刺激填補一下。我自己越是失情少緒心冷意沉,卻越是感到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將我推往一處人生巨輪旋轉得最為迅速的地方:對於缺乏人生體驗的人,欣賞別人情感激蕩倒不失為一種神經感受,戲劇和音樂就有這類作用。”
   “正因為這個緣故,我也就常常觀光賭館。在那兒可以冷眼旁觀,看那些人時而喜不自禁、時而驚愕失色,無數張臉瞬息萬變幻化無窮,這種驚濤險浪同時在我身內震撼起伏,使我因而目眩神迷。另外,我的丈夫從前也愛光顧賭館,偶爾入局從不逞性,對於他往日的這個習慣,我仍懷有某種無意的虔敬之心,繼續受着它的引導。正是在這個地方,開始了我一生中的那二十四小時,回腸蕩氣遠勝一切賭戲,從此我的命運長年永受睏擾。
   “那天中午,我跟封.m公爵夫人,我傢的一位親戚,在一道用午餐,直到後來吃罷晚飯,我還覺着沒有纍到能夠安睡的程度。因此我就去賭館,自己並不下註,衹繞着許多賭臺來回閑溜,用一種特殊的方法暗自觀賞一堆堆圍聚一處的賭客。我說‘特殊的方法’,那正是我去世的丈夫教給我的,因為我曾經嚮他抱怨,認為久看令人厭倦。從前我曾感到興味索然,不願意老盯着一些同樣的面孔,一些坐在彈簧椅裏隔幾小時纔敢下一回註的幹癟老太婆,一些刁猾的賭痞,一些玩着紙牌的妓女——所有這班人都是極可懷疑良莠不齊的,他們,您知道,在拙劣的小說裏總是被描繪得有聲有色,仿佛全是“高雅的花朵”
   和歐洲貴族,實際看來,絢爛生動羅曼諦剋的情調卻大為減低。不過,跟今天比較起來,二十年前的賭館吸引人的地方可多得大多了,從前滾來滾去的還都是動人遐想的耀眼的金子。無數簌簌響的新鈔票、無數金晃晃的拿破侖、無數厚實的五法郎銀幣,而今天在新建的現代式豪華賭宮裏、衹見一幫平民氣息的過路遊客,拿着一把毫無特色的籌碼,無精打采地隨手扔光便算完事。我當初在那批千篇一律索然無趣的面孔上所發現的興味實在太少,因此我的丈夫——他本人對手相術,即揣摹手部意義,有着強烈的愛好——教給我一個非常別緻的欣賞方法,比懶懶散散四面呆站確實有趣得多,確實更為令人激動緊張。這方法就是:不看任何一個人的面部,專註視桌子的四周,在桌子四周又衹盯着許多人的手,衹留神那些手的特殊動作。我不知道您是否也偶爾有過一回,眼裏衹註意到緑呢臺面,衹凝望着那一片緑色的方圍之地。在它的正中央滾動着一個圓球,活象醉漢似地跌跌撞撞,一個碼子一個碼子地往前跳,許多鈔票,許多圓溜溜的銀幣金幣,接連不斷地落到方圍內,好似播種一般,馬上,管臺子的揮動手裏的筢竿,割麥似地攬盡全部收穫,或者把它們推到贏傢面前。象這樣放眼靜察就能看到,唯一擺晃不寧的衹有那些手——緑呢臺面四周許許多多的手,都在閃閃發亮,都在躍躍欲伸,都在伺機思動。所有這些手各在一隻袖筒口窺探着,都象是一躍即出的猛獸,形狀不一顔色各異,有的光溜溜,有的拴着指環和鈴鈴作聲的手鐲,有的多毛如野獸,有的濕膩盤麯如鰻魚,卻都同樣緊張戰慄,極度急迫不耐。見到這般景象,我總是不覺聯想到賽馬場,在賽馬場的起賽綫上,得要使勁勒住昂奮待發的馬匹,不讓它們搶先竄步:那些馬也正是這樣全身顫慄、揚頭竪頸、前足高舉。根據這些手,衹消觀察它們等待、攫取和躊躇的樣式,就可教人識透一切:貪婪者的手抓搔不已,揮霍者的手肌肉鬆弛,老謀深算的人兩手安靜,思前慮後的人關節跳彈;百般性格都在抓錢的手式裏表露無遺,這一位把鈔票揉成一團,那一位神經過敏竟要把它們搓成碎紙,也有人筋疲力盡,雙手攤放,一局賭中動靜全無。我知道有一句老話:賭博見人品;可是我要說:賭博者的手更能流露心性。因為所有的賭徒,或者說,差不多所有的賭徒,很快就能學到一種本領,會駕馭自己的面部表情——他們都會在襯衣硬領以上挂起一幅冷漠的假面,裝出一派無動於衷的神色——,他們能抑製住嘴角的紋縷,咬緊牙關壓下心頭的惶亂,鎮定眼神不露顯著的急迫,他們能把自己臉上棱棱突暴的筋肉拉平下來,扮成滿不在乎的模樣,真不愧技術高妙。然而,恰恰因為他們痙攣不已地全力控製面部,不使暴露心意,卻正好忘了兩衹手,更忘了會有人衹是觀察他們的手,他們強帶歡笑的嘴唇和故作鎮靜的目光所想掩蓋的本性,早被別人從手式裏全部猜透了。而且,在泄露隱秘上,手的表現最無顧忌。因為,無可避免地,必然會有一個瞬間,所有這些竭力約製似有睡意的手指會因一時疏忽一齊脫出束縛:那就是在轉輪裏的圓球落進碼盤,管臺子的報出彩門驚心奪魄的那一秒鐘,就在這一秒鐘,一百衹手或五百衹手不由自主紛紛有所動作,因人而異各具個性,種種潛在的本能全都表露無遺。誰要是象我這樣習以為常(我是由於我丈夫有此癖好而獲得傳授的),愛觀看這個手的舞臺,他一定會感到,永遠千般百樣、意外突發的手姿暴露出永遠千差百異的惰性的這種表演,比較戲劇音樂更能蕩人心弦:這種手的表情究竟怎樣千般百樣,我簡直沒法給您描述。
   每一隻手都仿佛是野性難馴的兇獸,衹是生着形形色色的指頭,有的鈎麯多毛,攫錢時無異蜘蛛,有的神經顫慄指甲灰白,不敢放膽抓取,高尚的、卑鄙的、殘暴的、猥瑣的、詭詐姦巧的、如怨如訴的,無不應有盡有——給人的印象卻是各各不同,因為,每一雙手就反映出一種獨特的人生,衹有四五雙管臺子的人的手算是例外。管臺子的人的手全象是一些機器,動作精確,作買賣似地按部就班執行着職務,對一切概不過問,跟那些生動活跳的手對照起來,恰象計算機上嘎嘎響的鋼齒。可是,這幾雙冷靜的手,正因為跟那些昂揚興奮的同類成了對照,卻又大可鑒賞:他們(我可以這麽說)好似群衆時街上的,武裝整齊地穩站在洶涌奮激的人潮當中。除了這些,我個人還能享受一項樂趣:接連看了幾天,我竟跟某些手成了知己,它們的種種習慣和脾性我都一見如故;幾天以後我就能夠從許多手裏識別一些老朋友,我把它們當作人一樣分成兩類,一類投我心意,一類可厭如仇。不少的手貪婪無比,在我看來非常可憎,我總是避開眼睛不加註意,衹當遇着邪事,臺子上忽然出現一隻新手,那可就增添了我的感受和好奇:我往往忘了擡眼看看那人的臉貌,總覺得不過是一幅冰冷世故的假面,呆呆地插在一件扣到脖子的禮服或珠光寶氣的胸部上面而已。
   “那天晚上我走進賭館,有兩衹臺子已經圍滿了人,我繞着走嚮第三衹臺子,摸出幾個金幣預備下註,忽然迎面傳來一陣非常奇怪的聲響,使我吃了一驚。那時正當人人定晴個個緊張,心神似乎都被靜默鎮懾住了的一霎,每逢圓球奔跑得疲憊無力衹在最後兩個碼盤上顛躓着時,就會出現這樣的一霎,此刻我竟聽到一陣咯咯喳喳的響聲,象是骨節折裂。我不自主地嚮對面望了一眼,立刻見到——真的,我嚇呆了!——兩衹我從沒見過的手,一隻右手一隻左手,象兩匹暴戾的猛獸互相扭纏,在瘋狂的對搏中你揪我壓,使得指節間發出軋碎核桃一般的脆聲。那兩衹手美麗得少見,秀窄修長,卻又豐潤白晰,指甲放着青光、甲尖柔圓而帶珠澤。那晚上我一直盯着這雙手——這雙超群出衆得簡直可以說是世間唯一的手,的確令我癡癡發怔了——尤其使我驚駭不已的是手上所表現的,是那種狂熱的感情,那樣抽搐痙攣的互相扭結彼此糾纏。我一見就意識到,這兒有一個情感充沛的人,正把自己的全部一齊驅上手指,免得留存體內脹裂了心胸,突然,在圓球發着輕微的脆響落進碼盤、管臺子的唱出彩門的那一秒鐘,這雙手頓時解開了,象兩衹猛獸被一顆槍彈同時擊中似的。兩衹手一齊癱倒,不僅顯得筋弛力懈,真可說是已經死了,它們癱在那兒象是雕塑一般,表現出的是沉睡、是絶望、是受了電擊、是永逝,我實在無法形容。因為,在這以前和自此以後,我從沒有也再見不到這麽含義無窮的雙手了,每根筋肉都在傾訴,所有的毛孔幾乎全部滲發動人心魄。這兩衹手象被浪潮掀上海灘的水母似的,在緑呢臺面上死寂地平躺了一會。然後,其中的一隻,右邊那一隻,從指尖開始又慢慢兒倦乏無力地擡起來了,它顫抖着,閃縮了一下,轉動了一下,顫顫悠悠,摸索迴旋,最後神經震慄地抓起一個籌碼,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遲疑不决地捻着,象是玩弄一個小輪子。忽然,這衹手猛一下拱起背部活象一頭野豹,接着飛快地一彈,仿佛啐了一口唾沫,把那個一百法郎籌碼擲到下註的黑圈裏面。那衹靜臥不動的左手這時如聞警聲,馬上也驚惶不寧了,它直竪起來,慢慢滑動,是在偷偷爬行,挨攏那衹瑟瑟發抖、仿佛已被剛纔的一擲耗盡了精力的右手,於是,兩衹手惶惶悚悚地靠在一處,兩衹肘腕在臺面上無聲地連連碰擊,恰象上下牙打寒戰一樣——我沒有,從來還沒有,見到過一雙能這樣傳達表情的手,能用這麽一種痙攣的方式表露激動與緊張。望着這雙顫抖喘息迫不及待的手,看着它寒慄驚懼的神情,我突然覺得整座大廳裏其他一切全部死滅僵凝了,儘管四周營營擾擾,管臺子的喊聲象小販叫賣,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轉輪裏的圓球巡回滾動,終於高起低落、跳進它那坦平的圓形牢籠——所有這些動蕩嚶嗡衝襲神經的紛亂景象對我全不存在,我緊緊盯着平生難遇的這雙手,竟被它迷住了。
   “可是最後,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一定要看看這個人,看看與這雙具有無限魔力的手相關連的那張臉,於是,我提心吊膽地——的確,真是提心吊膽地,因為,那雙手早已教我心驚膽戰了!——慢慢兒移動目光,順着衣袖嚮上探溯,掠過兩衹瘦窄的肩膀。這一次又令我全身猛震了:這張臉竟跟那雙手一樣,傾吐着同一種惶亂的語言,脫出羈束、馳騁幻境中的語言:一副固執倔拗的神情,跟它那幾乎象是女人般的俊美同樣使人驚奇。我從來還沒有見到過這樣一張臉,一張如此出神入化忘形一切的臉,它使我有了充分的機會,將它當作一副面具,當作一尊缺少眼珠的雕像來仔細觀賞。那一對着了魔的眸子從無瞬息轉動,决不顧盼左右:漆黑的瞳仁凝定着,象兩粒沒有生命的玻璃珠,嵌在大睜着的眼瞼下,仿佛兩面鏡子,反映着那個桃花心木的、在轉輪裏癲頭傻腦地起勁滾動落進碼盤的圓球。我要再說一遍:我從來沒見過一張如此急切緊張、如此驚心動魄的臉。那是一個二十四歲左右的年輕人的臉,狹窄俊秀,稍嫌纖長,然而極富表情。它正象那雙手,完全不是男子氣派,倒更象是在遊戲中興會淋漓的孩子的臉——不過,這些都是我後來纔註意到的,在當時,這張臉完全隱蔽在一幅激精和狂亂的神色後面了。窄窄的嘴焦渴地微張着,露出一半牙齒,讓人十步以外就能看到它們在打寒戰,兩唇始終呆呆地張開着。額頭上粘着一絡濕漉漉的淡黃頭髮,往前邊耷拉着,象跌過一跤那樣,兩衹鼻翼不住地一張一翕,仿佛皮膚底下有一陣無形的激浪在洶涌翻騰。他一直伸探着頭,不自覺地越來越朝前傾,使人感到他似乎想全身投進輪盤追着圓球旋轉。這時我纔懂得為什麽那雙手那麽痙攣抽搐:衹有仗着這種抗力,仗着這樣的撐拒,纔可以使已失重心的身軀保持平衡。
   “我從來還沒有——我定要反復這麽說——看見過一張臉,會這麽公開地、這麽獸性畢現地、這麽恬不知恥地表露,我緊盯着它,緊盯着這張臉……,對於他的如癡如醉的神情我心蕩意迷目難旁移,正象他的兩眼對於滾轉跳彈的圓球那樣。從這一秒鐘起,大廳裏旁的一切全不在我眼裏,跟這張臉上熊熊的烈焰一比,一切都顯得朦朧黯淡模糊不清了。大約整整一個鐘頭,我隔着人叢衹註視着這一個人,不放過他的每一姿態:當管臺子的終於滿足一次他急於攫取的欲念,將二十個金幣推到他的面前時,那雙眼睛傾瀉出多麽輝煌的光輝啊,兩衹手象是受到炮彈震撼,痙攣虯結的筋肉頓時鬆懈,抖抖索索的手指一齊張開了。在這一秒鐘裏,他的臉忽然容光煥發變得非常年輕,平滑潤澤不見皺紋,眼睛開始有了神采,俯斜的身子精神抖擻輕快自如地挺直起來——他居然也坐下一回了,安安穩穩象是騎在馬上,眉飛色舞滿露得勝之感。他將那些圓圓的金幣攬過來,昂然得意地用指頭彈着它們,使它們彼此碰擊,弄得叮當亂響。然後,他又靜靜地轉動着腦袋,對緑呢臺面掃視了一周,恰象一頭小獵狗伸出鼻子嗅查着要找出準確的路綫。摹地他抓起一把金幣嚮前一扔,全投到一個角落上。馬上,又開始了那種急切盼待,又開始了那種緊張不安。嘴角上又起了那種觸電似的抽搐,兩衹手重新痙攣不已,孩子氣的神情完全消失,罩上了貪婪的期待神色,直到最後,這種抽抽搐搐的焦灼緊張猛然崩潰,爆炸了似地化成失望:剛纔興奮得象孩子一般的臉孔突然憔悴不堪,變得灰白蒼老了,眼神呆鈍失了光輝——這一切全在一秒鐘之內出現,就在轉輪裏的圓球落進他不曾猜中的號碼裏去的那一秒鐘,他輸了:他瞪眼望着前面過了幾秒鐘,目光近似癡呆,仿佛不明了發生了什麽事,可是,管臺子的剛一高聲喊叫,他立刻伸手一攫,又抓起了幾個金幣。然而,信心已經消失,他先將那幾塊錢押在一門上,隨後又改變主意,挪到了另一門上,圓球已經開始滾動,他猛地一俯身,舉起戰慄的手來一揚,飛快地又丟出兩張捏成一團的鈔票,押在同一門上。”
   “象這樣一會兒輸一會兒贏,忽勝忽敗從不歇手,過了大約一小時。這一小時裏,我一直盯着那張變化莫測的臉和那雙魔力無邊的手,沒有放過片刻,直看得目眩。那張臉上布滿,潮汐一般一時陡漲一時猛退。那雙手根根筋肉如象噴泉,,一時突起一時降落,雕塑式地表現出情緒回蕩的節奏。即使在劇院裏,我也不曾這麽心弦緊張地註視過一位演員的面部,也不曾在一張臉上見到這樣無窮的色調和情緒的變幻,霎時改換,片刻不停,好似陽光和陰影改變着一片自然風景。在看戲的時候,我從來不曾有過一回,象這樣如經其事如歷其境,讓別人的憂喜悲歡映入我心。誰要是那晚上看到了我,會認為我那麽目定眼呆準是受了催眠,我當時全然神志昏迷,那狀態確也象是受了催眠——那張臉表情萬分生動,我的兩眼實在無法移開。大廳裏的其他一切,許多燈光、許多笑聲,無數人影,無數眼色,全部迷蒙暗淡混雜交織,衹仿佛四周浮着一團渾黃的煙霧,霧裏唯有那張臉的的閃爍,簡直是烈焰中的烈焰。我耳無所聞目無所視,身邊的人擠進擠出我全然不覺,另外許多衹手觸須似地突然伸進來,或者扔錢或者攫取,我都不加註意:
   轉輪裏的圓球我既不瞥一眼,管臺子的連聲叫喊我也全沒聽見。然而,那雙手恰象兩面凹鏡,它的激動和興奮能夠顯示一切,我如同身在夢中,臺子上發生的事我無不歷歷如見。因為,圓球落進紅門或是黑門,正在滾動還是已經停止,要知道這些我用不着看轉輪:那張滿布的臉,神經敏銳,表情靈活,每霎時如焰似火的變化反映出每一情況,能說明輸贏得失,有無希望。
   “可是,一個令人震駭的瞬間終於出現了——我心中模模糊糊一直在擔心着會有這樣的瞬間,它一直象即將來臨的風暴預懸在我的緊張不安的神經之上,此刻果真突然降臨了。轉輪裏的圓球又發出輕微的脆聲嚮後倒滾,又到了兩百張嘴停住呼吸的那一秒鐘,衹見管臺子的一邊高聲唱報——這一回報的是:‘空門’——一邊急忙揮動筢竿,將許多嘩琅琅的金幣銀幣和簌簌作響的大小鈔票全部攬光。就在這一瞬間,那兩衹手作出一個分外驚人的動作,它們猛然跳嚮半空,仿佛要抓住一件看不見的東西,隨即跌落下來,落時全不用勁,衹憑本身重量,力盡氣絶似地掉在桌上。可是後來,它們忽地一下又活轉過來,離開了桌面,象發高熱一般逃回自己的身上,象野貓一般在身上爬來爬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神經發作似地竄遍了所有的衣袋,想在什麽地方發現一個被遺忘的金幣。然而,它們搜來搜去始終空無所獲,這種毫無意義、毫無結果的搜尋卻一遍又一遍地不斷重複着,越來越急切,這當兒輪盤已經重新旋轉,別人都在繼續賭博,錢幣叮當亂響,椅子紛紛搖動,百樣雜聲嗡嗡營營,合成一片鬧聲充塞了整座大廳,這一幕可怕的情景使我震慄,我不禁全身發抖:我自然而然十分清楚地有了同樣的感覺,似乎那些就是我自己的手指,急切絶望地掏摸着個個衣袋,抓捏着衣服上每一褶襇,要找出一個金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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