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故事演绎>> 鲁迅 Lu Xun   中国 China   近代中国   (1881年9月25日1936年10月19日)
故事新編
  魯迅的《故事新編》,除“序言” 外,共收《補天》 、 《奔月》 、 《理水》 、 《采薇》 、 《鑄劍》 、 《出關》 、《非攻》 、 《起死》 八篇。主要以神話為題材,故事有趣,想像豐富,是魯迅作品中僅有的以遠古為背景創作的小說。本書收錄了魯迅的《故事新編》,由陸燕生繪圖。陸燕生將古代壁畫跨越時空、集故事發展於一體的構思構圖手法,運用於魯迅《故事新編》的繪畫創作,此書無疑是關於魯迅內容的美術創作在進入新世紀以來最主要的成果。這組作品每幅插圖一般都從原著中擷取了三至五個情節,構圖層次分明,主賓得當,保持了畫面的統一美。但畫傢又沒有平均使用筆力,而是突出了每篇作品的主要情節,比如在《非攻》中突出了墨子跟公輸般用木片攻守九回合的場面,在《采薇》中突出了迂腐的伯夷、叔齊扣馬而諫到頭來被穿盔甲的士兵推倒在地的狼狽相,在《奔月》中突出了後羿須發飄動開弓射月的雄姿和嫦娥奔月後的無奈,在《起死》中突出了漢子拽莊子道袍、剝巡士褲子的滑稽場面,用事實說明莊子宣揚的無是非觀是“放你媽的屁”!
  
  作者:陸燕生 繪
  
  字數:版  次:1
  
  紙張:銅版紙
  
  所屬分類:圖書>>小說>>社會
  《故事新編》-目錄
  
  《故事新編》《故事新編》
  導讀
  
  序
  
  “看天空飄的雲,還有夢”——為陸燕生繪魯迅《故事新編》組畫而作
  魯迅·故事新編
  序言
  補天
  奔月
  理水
  采薇
  鑄劍
  出關
  非攻
  起死
  《故事新編》-書摘與插圖
  
  《故事新編》《故事新編》
  
  序言
  
  〖本書收作者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三五年所作小說八篇。一九三六年一月由上海
  
  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列為巴金所編的《文學叢刊》之一。〗
  
  這一本很小的集子,從開手寫起到編成,經過的日子卻可以算得很長久了:足
  
  足有十三年。
  
  第一篇《補天》——原先題作《不周山》——還是一九二二年的鼕天寫成的。
  
  那時的意見,是想從古代和現代都采取題材,來做短篇小說,《不周山》便是取了
  
  “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動手試作的第一篇。首先,是很認真的,雖然也不過取了弗羅特說〔1〕來解釋創造——人和文學的——的緣起。不記得怎麽一來,中途停了筆,去看日報了,不幸正看見了誰——現在忘記了名字——的對於汪靜之君的《蕙的風》的批評,他說要含淚哀求,請青年不要再寫這樣的文字。
  
  這可憐的陰險使我感到滑稽,當再寫小說時,就無論如何,止不住有一個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媧的兩腿之間出現了。這就是從認真陷入了油滑的開端。油滑是創作的大敵,我對於自己很不滿。
  
  我决計不再寫這樣的小說,當編印《吶喊》時,便將它附在捲末,算是一個開始,也就是一個收場。
  
  
  這時我們的批評傢成仿吾〔先生正在創造社門口的“靈魂的冒險”的旗子底下掄板斧。他以“庸俗”的罪名,幾斧砍殺了《吶喊》 ,衹推《不周山》為佳作,
  
  ——自然也仍有不好的地方。坦白的說罷,這就是使我不但不能心服,而輕視了這位勇士的原因。我是不薄“庸俗”,也自甘“庸俗”的;對於歷史小說,則以為博
  《故事新編》《故事新編》
  
  考文獻,言必有據者,縱使有人譏為“教授小說”,其實是很難組織之作,至於衹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倒無需怎樣的手腕;況且“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用庸俗的話來說,就是“自傢有病自傢知”罷:《不周山》的後半是很草率的,决不能稱為佳作。倘使讀者相信了這冒險傢的話,一定自誤,而我也成了誤人,於是當《吶喊》印行第二版時,即將這一篇刪除;嚮這位“魂靈”回敬了當頭一棒——我的集子裏,衹剩着“庸俗”在跋扈了。
  
  直到一九二六年的秋天,一個人住在廈門的石屋〔5〕裏,對着大海,翻着古書,四近無生人氣,心裏空空洞洞。而北京的未名社〔6〕,卻不絶的來信,催促雜志的文章。這時我不願意想到目前;於是回憶在心裏出土了,寫了十篇《朝花夕拾》 ;
  
  並且仍舊拾取古代的傳說之類,預備足成八則《故事新編》。但剛寫了《奔月》和《鑄劍》——發表的那時題為《眉間尺》,——我便奔嚮廣州,這事就又完全擱起了。後來雖然偶爾得到一點題材,作一段速寫,卻一嚮不加整理。
  
  現在纔總算編成了一本書。其中也還是速寫居多,不足稱為“文學概論”之所謂小說。敘事有時也有一點舊書上的根據,有時卻不過信口開河。而且因為自己的對於古人,不及對於今人的誠敬,所以仍不免時有油滑之處。過了十三年,依然並無長進,看起來真也是“無非《不周山》之流”;不過並沒有將古人寫得更死,卻
  
  也許暫時還有存在的餘地的罷。
  《故事新編》《故事新編》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魯迅。
  
  〔1〕弗羅特說弗羅特,參看本捲第241頁註〔14〕。這裏所說的“弗羅特說”,即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作者對這種學說,雖曾一度註意過,受過它的若幹影響,但後來是采取懷疑和批判的態度的;在一九三三年所作《聽說夢》(收入《南腔北調集》)中,他曾批評過這種學說。
  
  〔2〕指鬍夢華對汪靜之的詩集《蕙的風》的批評。《蕙的風》於一九二二年八月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後,南京東南大學學生鬍夢華在同年十月二十四日上海
  
  《時事新報·學燈》發表一篇《讀了〈蕙的風〉以後》,攻擊其中某些愛情詩是“墮落輕薄”的作品,“有不道德的嫌疑”。魯迅曾對鬍文進行過批評。參看《熱
  
  風·反對“含淚”的批評傢》。
  《故事新編》《故事新編》
  
  〔3〕成仿吾湖南新化人,“五四”時期著名文學團體創造社主要成員之一,文學評論傢。約在一九二五年五卅運動後,他開始傾嚮革命。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二八年間曾同郭沫若等發起革命文學運動;後進入革命根據地,參加二萬五千裏長徵,長期從事革命教育工作。魯迅的《吶喊》出版後不久,成仿吾曾在《創造季刊》第二捲第二期(一九二四年二月)發表《〈吶喊〉的評論》一文,從他當時的文學見解出發,認為《吶喊》中的《狂人日記》 、 《孔乙己》 、 《藥》 、 《阿Q正傳》 等都是“淺薄”“庸俗”的“自然主義”作品,衹有《不周山》一篇,“雖然也還有不
  
  能令人滿足的地方”,卻是表示作者“要進而入純文藝的宮庭”的“傑作”。成仿吾在這篇評論裏,曾引用法國作傢法朗士在《文學生活》一書中所說文學批評是 “靈魂在傑作中的冒險”這句話說:“假使批評是靈魂的冒險啊,這吶喊的雄聲,不是值得使靈魂去試一冒險?”
  
  〔4〕《吶喊》印行第二版一九三○年一月《吶喊》第十三次印刷時,作者將
  
  《不周山》篇抽出,因為篇目與過去印行者不同,成為一種新的版本,所以這裏稱為“第二版”。
  
  〔5〕廈門的石屋指作者在廈門大學任教時居住的“集美樓”。
  
  〔6〕未名社文學團體,一九二五年成立於北京,主要成員有魯迅、韋素園、曹靖華、李霽野、臺靜農、韋叢蕪等。一九三一年解散。該社註重介紹外國文學,特別是俄國和蘇聯文學,並編印《未名》半月刊和《未名叢刊》、《未名新集》等。
  《故事新編》-相關書評
  
  《故事新編》《故事新編》
  在《故事新編》創作方法的問題上,爭議是頗大的。有人認為它是現實主義的,有人認為它是浪漫的主義的,有人認為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還有的逐篇具體分析而將這些小說分別劃入某種創作方法(這一派的具體看法又有不同)。總之,各抒已見,說法紛紜。本文不擬就此問題進行爭鳴,衹準備圍繞主體的創作心理,論述《故事新編》的浪漫主義綫索。
  
  魯迅曾說,《故事新編》裏的全部作品,“是神話、傳說及史實的演義”。⑴其中,屬於神話題材的有《補天》、《奔月》,屬於傳說題材的有《理水》、《鑄劍》,屬於歷史題材的有《采薇》、《出關》、《非攻》、《起死》。在這裏,神話、傳說及史實本身作為“新編”的對象,是既定的,即使它們的流傳有歧異,但作者對之衹存在選擇的問題;而 “演義”,卻自然而然包含着藝術虛構即魯迅所謂“點染”的成分。因之,在製約作傢采用創作方法的問題上,此處存在着一個不容忽視的先决條件:神話、傳說作為原始先民和古代人民創作的文學作品,其本身就帶有很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和奇異性,它們的自身內容就內在地要求着作傢在改編之時以浪漫主義的創作方法來表現;而史實,作為有據可考的歷史,因其具有客觀真實性,先天地傾嚮於現實主義,但由於作傢在改編它們的時候可以有不同的原則和態度,在一定程度上既可以導嚮現實主義,又可以導嚮浪漫主義。所以,在研究《故事新編》的創作方法時,我們首先得將神話、傳說與史實這兩個不同的範疇相對地區分開來。
  仔細說來,神話與傳說也是有區別的。它們二者的相異之處在於:神話完全是想象的産物,而傳說可能有某種事實上的依據。前者是人與自然的神化,後者則是“神話演進”之後,“中樞者”已由“神格”“漸進於人性”,“或為神性之人,或為古英雄,其奇才異能神勇為凡人所不及”者。⑵但在充滿想象和奇異色彩方面,神話與傳說又是一致的。故我們在此將它們相提並論。
  
  神話是反映原始先民對世界起源、自然現象及社會生活現象的原始理解的故事。在思維方式上,神話充滿了原始先民那種大膽、奇特的想象和幻想,與對現實的真實反映是兩碼事。馬剋思曾指出: “一切神話都是在想象中和通過想象以徵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形象化”,它是“已經通過人民的幻想用一種不自覺的藝術方式加工過的自然和社會形式本身”。⑶可見,神話一時一刻也離不開想象,而奇特豐富的想象正是浪漫主義文學的一個突出特點。應該說,不論就其內容或思維方式而言,神話都是浪漫主義的。當然,神話與後世的浪漫主義文學之間有着時間上的隔離,後者是隨着原始社會的解體、文學從神話中分化出來之後逐漸産生的。但是,它們的精神卻是相通的:不是按照世界的客觀面貌來認識和進行描繪,而是按照自己的幻想或理想來理解和進行描繪。世界上各個國傢,各個民族古老的神話,其內容和所體現的思維方式都是浪漫主義的,概莫能外。馬剋思關於古希臘神話的論述,在精神實質上,應該說包含着對神話與浪漫主義之內在關係的確認。因為,“在想象中和通過想象以徵服自然力,支配力,把自然力形象化”的神話,其突出特徵正是大膽、奇特而又豐富的想象;這種想象是非現實和超現實的,它不是對現實世界的客觀反映,而是帶有幻想或理想的反映;這在思維方式上,顯然是一種非自覺的浪漫主義的藝術方式。一切神話永久性的藝術魅力,從根本上,正是從人類童年這種非自覺的浪漫主義“藝術”方式而來。
  
  魯迅寫作《故事新編》,情況亦是這樣。如上所述,神話傳說題材,在《故事新編》中要占大半。他之所以在13年間斷斷續續地寫下這些新編的“故事”,並非偶然。從心理積澱的角度而言,魯迅幼年時代,接觸到豐富的中國古代神話傳說;這些故事,多少年來,一直保存於他記憶的倉庫裏,並在暗中生成着、滋養着他的浪漫主義精神。這種浪漫主義精神,在少年時代,主要是耽於詩意幻想、追求奇異的情愫。他小時候自編童話,便是這種情愫的體現。到1907年寫作《摩羅詩力說》之時,他已經博覽了中外文學作品,而他心嚮往之的卻是西方的一批“摩羅詩人”,如拜倫、雪萊等。在紛然雜陳的文學流派中,他獨獨垂青和服膺於浪漫主義。這原因,除了他的年齡特點以及東京蓬勃發展的革命形勢之影響外,還有一條,就是少年時代大量神話傳說在其心田裏播下了浪漫主義這顆難以磨滅的種子。到了《吶喊》、 《彷徨》時期,現實主義是顯流與主流,而浪漫主義則是潛流和支流。現實主義的采用,於魯迅是十分自覺的,與他療救國民性、改造社會的偉大目標聯繫着,但它的居於主導地位,必意味着主體心理結構中浪漫主義成分要受到自覺不自覺的壓抑。從心理結構的內在需要講,魯迅無形中也有導泄自身浪漫主義的要求。特別當他日常心理中情感活動處於活躍狀態(精神苦悶時往往如此)時,或因為多種原因不能或不願寫作以現實為題材的作品時,心中埋伏和壓抑已久的浪漫主義情愫,便會涌動,要求表現。《野草》就創作方法而言,主要是象徵主義的(也有現實主義成分),但它包含着十分強烈的浪漫主義激情。因為現代主
  《故事新編》《故事新編》
  義各流派,就其精神而言,都是浪漫主義的。所以,當魯迅心理結構中情感這一因素占據最突出的地位時,他的創作必然在相當程度上傾嚮於浪漫主義,同時滲透着現實主義,並匯入某種現代主義成分。 《野草》是一個例子,《故事新編》也是一個例子。自然,後者的情況有所不同。
  
  對於魯迅這樣博古通今的作傢來說,當現實的精確映象從他的大腦裏暫時隱退或消失時,神話傳說或歷史的映象,往往會來替換。也就是說,他的心理包括觀念,意緒及意象活動,不會有空白,不會有消歇或停頓狀態。以假想的邏輯進行充分的毫無拘束的想象,將作傢濃烈充沛的情感自由地抒發出來,這對於《吶喊》、《彷徨》那樣着意進行冷靜的刻劃、精確的現實描繪、於自身的情感加以較嚴格的控製這種精神活動來,不僅是必要的補充,而且亦是有益的休息。此種補充在魯迅來說,主要是在歷時性中完成的,如《故事新編》;也有在共時中進行的,如《野草》之於《彷徨》。特別是主體面對神話這種具有永久性而又格外鮮活的藝術魅力的改編對象時,創作主體必定會首先自然而然地引起一種審美愉悅。此種心態,會投射於改編而成的作品中。在這方面,《補天》比較突出。它洋溢着贊美、亢奮、欣喜的調子,——當然也反映了女媧創造的艱辛。《奔月》與《鑄劍》裏有着不輕的被壓抑的沉重之感,但它們在體現浪漫主義最主要的特徵——有着奇特豐富的想象和強烈的主觀情感——方面來說,卻與《補天》是相同的。
  
  《補天》的畫面,瑰麗而壯美,結構也是宏大的。——這同與主體奇異的想象相聯繫的廣阔心理空間是相適應的。這篇小說中女媧的摶土造人和煉石補天雖於古籍有據,但在具體的描繪中,作傢以濃墨重彩有力地渲染了浪漫主義的氛圍,創造出了十分奇異動人的藝術畫面。 “她”醒來覺得無聊時,“猛然間站立起來了,擎上那非常圓滿而精力洋溢的臂膊,嚮於打了一個欠伸,天空便突然失了色,化為神異的肉紅,暫時再也辨不出伊所在的處所。”——主人公的形體和用以襯托的自然背景,都被作傢奇幻的筆鋒抹上了濃重、神奇、驚人的浪漫主義色彩。關於她造人的一段描繪,顯然不是通常所謂的“情景交融”所能解釋的:
  
  伊在這肉紅色的天地間走到海邊,全身的麯綫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裏,直到身中央纔濃成一段純白。波濤都驚奇,起伏得很有秩序了,然而浪花濺在伊身上。這純白的影子在海水裏動搖,仿佛全體都正在四周八方的迸散。但伊自己並沒有見,衹是不由的跪下一足,伸手掬起帶水的軟泥來,同時又揉捏幾回,便有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小東西在兩手裏。
  
  “阿,阿!”伊固然以為是自己做的,但也疑心這東西就白薯似的原在泥土裏,禁不住很詫異了。
  然而這詫異使伊喜歡,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繼續着伊的事業,呼吸吹噓着,汗混和着……|在這幅畫面裏,主人公造人的動作、造成後的心情,與作為自然背景的大海、波濤、浪花等交織融合在一起的基點,並不在於抽象意義上神奇的非現實性,而在於主人公造人這一驚天動地的非凡事業的巨大創造力!表面上是,非常之情融於非常之景,而深層是非常之情係於非常之事。而此處“情”“景”“事”的“非常”,正是浪漫主義的想象在多方面的奇特生動之體現。第三節,關於禁軍在女媧死屍肚皮上紮寨等描寫,同樣將古神話的簡單輪廓具體化,改造、發揮了。總之,這篇小說所依據的古代神話,它作為題材,本身就帶有奇異的浪漫主義色彩;加之作傢又以奇幻而神異的藝術想象,使之渾然一體,這就使小說更加充實和豐富。
  
  《奔月》、《鑄劍》的故事輪廓同樣於古籍可考,但這兩篇小說依然以瑰麗神奇的想象細緻生動地將古代神話傳說具體化為奇幻的藝術畫面。從人物與情節的設計,到細節描寫與氛圍的渲染,都充溢着浪漫主義氣息。《奔月》中關於羿與逢蒙對射的描寫,以及羿連發三箭射月等描寫,或奇譎,或雄渾,真富於神異的魅力。《鑄劍》中關於眉間尺以頭與劍托咐黑色人報仇的情景,以及黑色人以耍把戲為名混入王宮、施展計謀劍劈王頭落入鼎中而他亦自劈其頭、三頭在鼎中激戰等一係列描寫,是何不合現實的邏輯,而唯其如此,纔獲得了令人駭怪、驚異的感染力,加強了故事的浪漫色彩和悲壯意味。
  
  比起《補天》、《奔月》、《鑄劍》來,魯迅後期所寫的《理水》等5篇歷史小說,從總體上說浪漫主義色彩稍有減弱。這主要表現在故事本身的奇幻性不如前期的3篇。但是,在別的方面,主要是在穿插現代生活細節方面,卻又增強了浪漫主義氣息。《理水》、《非攻》、《出關》、《采薇》裏有現實中資産階級學者等類人物的影子,有現代生活的某些片斷。如《理水》對大員、學者們進行了古今雜揉的描寫,“文化山”使讀者想到了現實中所謂的“文化城”,而“O.K”、“好杜有圖”等外語詞彙的出現,在幽默中隱然指嚮了半封建半殖民地舊中國的洋奴;《非攻》中寫墨子在宋國遇見“募捐救國隊”,這實際上是對30年代國民黨反動政府在日寇侵略面前用“救國”名義強行募捐這種欺騙、掠奪行徑的影射。此類例子,在《故事新編》裏除了《鑄劍》,其它各篇均有。而《起死》,由於題材采自《莊子》中的寓言故事,本身就帶有奇異性,經改編之後它的浪漫主義色彩愈益加濃,更見妙趣。這篇小說中,亦有“自殺是弱者的行為”這樣的“油滑”之處。相對而言,後期的幾篇中“油滑”之處較多。魯迅將他在歷史小說中采用的這種穿插現代生活細節的寫法,稱之為“油滑”。他自謂在《補天》中寫了一個“古衣冠的小丈夫”,“是從認真陷入油滑的開端。油滑是創作的大敵,我對於自己很不滿。”⑷但後來各篇“仍不免有油滑之處,過了 13年,依然並無長進。”這就表明,在歷史小說的創作中,魯迅對自己“油滑”的寫法,既有不滿的一面,又有有意無意繼續為之的一面。對此問題,歷來爭論頗多,迄無定論。在此問題上,我們以為王瑤先生從中國傳統的醜角藝術的“間離效果”與諷刺作用所作的分析⑸,是十分精闢的。不過,在此
  《故事新編》《故事新編》
  我們要補充二點。一,醜角的語言和表演,無論其所在的作品的創作方法是何種,它本身總是歸屬於浪漫主義成分。因為,醜角的語言、動作和行為,比之其他角色有奇異性,而作傢對其的設計和刻劃,相應地也是運用奇特想象的結果。由此可見,醜角藝術本身雖然從審美範疇講,可歸之於喜劇、滑稽,但若從創作方法講,則屬於浪漫主義。由此可見,魯迅在《故事新編》中自覺不自覺地堅持“油滑”之寫法,這是他在創作中遇到神話傳說之類本身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題材時,被激發了運用醜角藝術的浪漫主義才情。這既是自覺的,又是不自覺的。自覺的一面表現於自我選擇、自我評價;不自覺的一面表現於一旦進入歷史小說創作的思維心理狀態,醜角藝術創造的欲望作為一種心理活動的動力定型(它在作傢長期不懈的雜文創作中得到了突出發展和強化),必然會於無形中彈射到作品裏,作為一種特殊的不可抑製的創作衝動而表現出來。這種彈射力、衝動力,是由作傢的意志、情感、想象以及某種情結綜合在一起而産生的,因而很難壓抑下去。事實上,前後相續13年之久的《故事新編》的寫作,一直運用了“油滑”的寫法,正說明這一寫法在魯迅的創作心理中有內在的根據,成了他創作心理整體結構中一個不可忽視的側面。從大的方面講,從問題的實質講,這與魯迅雜文中的諷刺藝術,包括某些被批判人物的內心獨白(出以虛擬),漫畫化的人物速寫片斷(主要以人物的語言表現)等是相通的。在這一點上,魯迅的雜文與歷史小說,在創作心理上有着某些相同的依據:主體有一種內在的情感與意志張力,這種張力促使作傢采用漫畫化的手法,表現被批判對象滑稽可笑的面目,以達到強烈的諷刺、批判現實的目的。以神話、傳說和歷史為題材的《故事新編》,在這方面得到了強化和突出的表現,這可以看作一旦離開現實題材時,主體的創作心理中一直居於次要地位和潛伏狀態的浪漫主義才情被有力地激揚了起來。二、《故事新編》中穿插現代生活細節這種將古今雜揉的作法,從創作心理的角度講,實質上是在古人古事與今人今事之間的聯想。這種聯想,時間的跨度甚大,往往有幾千年之久,所以讀者似不易覺察,而歷來亦似鮮有人從這方面來窺探《故事新編》的此種寫法。其中,神話人物、故事引發的關於現實生活的聯想,有明顯的虛幻性,更增加了這種聯想心理活動的不易識別性。之所以《故事新編》屢屢彩用“油滑”寫法而魯迅終不改弦易轍,就是因為上述古與今之間的聯想作為主體高級神經活動的動力定型已經鞏固與確定化。心理學家認為,“大腦皮質對刺激的定型係統所形成的反應定型係統,這是大腦皮質機能係統的主要表現。”“動力定型的形成使大腦皮質活動容易化與自動化,動作與行為更加迅速精確……人的生活習慣與技能、技巧等等,也是動力定型的表現。”⑹其實,在創作心理活動過程中,同樣存在着動力定型的問題。作傢構思(想象)過程中出現的人物言動、情節細節、生活場景等,作為一種精神性的刺激物,同樣會引起主體固定的反應定型。魯迅博古通今,經常從現實與歷史的聯繫中發掘社會發展的規律和某些驚人的相似之處。這造成了他十分廣阔的心理空間,使他非常善於將古人古事與今人今事巧妙地聯繫在一起。如果說,他的雜文中的這種聯繫主要是類似聯想;那麽,《故事新編》中作為這種聯繫之特殊形式的“油滑”,即穿插進現代生活細節,則大體上是對比聯想和移植聯想。《補天》中古衣冠的小丈夫,《奔月》中剪徑的強盜逢蒙,《理水》中滿口現代詞語的大員和“文化山”上的學者,分別是作為女媧、羿和大禹等英雄人物的對立面而出現的。這些帶有喜劇色彩的反面人物的言動思想,與英雄人物的言動思想是截然相反、水火不容的。有了這種襯托,纔使英雄的形象更加充實鮮明;同時,穿插進的現代生活細節,具有突出的現實戰鬥作用。在這裏,神話傳說和古代英雄的非凡舉動和崇高的創造精神、堅韌不拔的人格力量,使魯迅很迅速地、自然地想到了在道德、人格等方面與之完全相反的這些滑稽可笑的人物及其情狀。具有辯證思想、深厚的歷史感與清醒的現實戰鬥精神的魯迅,不會在自己的歷史小說中一味地歌贊古代英雄,不會將他在雜文創作中,大量、反復使用的“隨手一刺”的手法棄置不用。正如他在雜文中,主要以批判和揭露來點燃自己對舊社會增恨的火焰,其中又滲透着對於人民的摯愛,將憎愛熔於一爐一樣,在《故事新編》中,他决不會單純地、孤立地表達自己對古代英雄的愛,而必然會把自己的愛憎結合在一起,通過一些較為復雜和完全獨創的藝術手法表達出來。當然,《故事新編》在古今之間的聯想,並非隨意的,而是有綫索可尋,有中介存乎其間的。如《補天》中,關於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媧兩腿間的滑稽表演這個細節的出現,顯然與作傢采取弗羅伊德學說“來解釋創造——人和文學——的緣故”有關,而寫作中途又看到了或人對汪靜之《蕙的風》這首愛情詩站在封建道學立場上的錯誤批評。這兩者之間,分明在“性”的問題上存在着聯想的可能。這就說明,雖然在時間跨度上頗大,但其具體內容卻在特定的同一範疇上交接了。至於《理水》,從小說的行文中可以看出,現實中關於禹“是一條蟲”的臆斷,這使作傢在以熱情的歌頌態度描繪自己心中醖釀了多年的大禹形象時,不能不聯想到它;而“文化山”上發表各種謬論的學者的片斷形象,分明是30年代初一夥資産階級學者在日寇侵略面前,嚮國民黨政府建議定北平為“文化城”一事的投影。現實中和作品中的學者們,在置民間疾苦於不顧、空泛地瞎嚷嚷這一點上,如出一轍,何其相似乃爾!至於《采薇》、《出關》、《起死》,雖也穿插進現代生活的細節,但小說本身不存在被歌頌的英雄人物或正面人物,因之此種穿插並不屬於對比聯想。那麽,這在想象形式上究竟應該作何解釋呢?我們以為,這裏的聯想更多創造性,它們大多是隨手拈來、涉筆成趣的,可以看成是魯迅雜文在議論中由此及彼、“隨手一刺”這種筆法的動態化、畫面化和虛幻化。《采薇》、《出關》時代並不存在滿口現代詞彙的小丙君、小窮奇,也不會有在圖書館查閱所謂《稅收精義》的關官,而魯迅以想象將古人現代化,可以說是一種移植聯想。它們是作品進入具體規定情境後突然冒出來的,而非在相似的東西間類比,或在相反的事物間比照。這種聯想,完全脫略外形,而十分着重精神上的聯繫,在時間上造成了古今的交織錯綜。因而,其創造性的成分更突出。當然,這類聯想中可能也有某種媒介。如《起死》中“巡士”對那位回生的“漢子”說“自殺是弱者的行為呀!”一句,其穿插、聯想的媒介是:漢子嚮巡士要衣服而不得,說了句“你瞧,這叫我怎麽活下去!”由這一句話,經過“死”這個被暗含着的概念,過渡到“死”所包含的途徑之一“自殺”上去,遂有“自殺是弱者的行為呀!”這句30年代資産階級文人對一些因不堪反動統治和封建禮教的壓迫而自殺的人無理責難的話。可見,這類穿插,既是魯迅在歷史小說的創作中,運用富於獨創精神的移植聯想的結果,又是主體的思維十分靈機機敏,善於在古人古事與今人今事之間迅速巧妙地捕捉某種聯繫的表現。
  
  總之,不論《故事新編》中穿插現代生活細節的具體聯想形式是哪種,它們都一無例外地是主體在長期的思維與寫作中建立了將歷史與現實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的動力定型的表現。我們認為,這是魯迅《故事新編》“油滑”問題在創作心理上的奧妙所在!
  
  將古今雜揉在一起,正是魯迅思維的宏觀性與清醒的現實戰鬥精神的體現,又是魯迅創作心理結構的一個重要側面,或稱之為魯迅創作心理深層的動力定型。
  
  值得註意的是,古今雜揉這種“油滑”的寫法,因其與主體的藝術想象相聯繫,具有一定的虛幻性,所以上文將其與主體的浪漫主義才情聯繫起來。而從此種寫法具有現實依據《包括素材來源與內在精神》 ,以及作傢着眼於以麯折間接的形式客觀地反映現實而言,此種寫法又具有現實主義精神。再加上一些篇章如《非攻》較多地采取了客觀精確的描寫,所以我們不能說《故事新編》完全是浪漫主義的,而衹能說它從總體上貫串着一條浪漫主義的綫索。除《非攻》、《采薇》、《出關》的現災主義成分較突出,在一定程度上着重於對歷史故事與人物性格的客觀描述,其餘各篇也多多少少包含着一定的現實主義成分,或與現實主義有某些相通之處。至少,“油滑”的寫法,本身如上所述就具有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兩重性。而特別應該指明的是,《故事新編》在以浪漫主義為主,在一定程度上參以現實主義以外,還有着某些現代主義創作方法的滲透。或者說,有着某些現代主義創作方法的麯折投影。《補天》如作者所說,運用了弗羅伊德的精神分析;《奔月》中有象徵主義成分,如用逢蒙的背叛恩師對現實中的某種人作了暗示,同時羿的英雄落寞情緒中多少有着作傢自己情緒的投射;《鑄劍》中的復仇行為與用於復仇的劍,也包含着明顯的象徵意味,對中國當時的現實有所暗示和隱喻;而《起死》雖對《莊子·至樂》中那段寓言在內容上有一定的擷取,但其本身卻更多地是生發、改造,情節中頗富荒誕成分,因而這篇經改編的小說不妨以獨幕的荒誕劇視之。
序言
  〖本書收作者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三五年所作小說八篇。一九三六年一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列為巴金所編的《文學叢刊》之一。〗
   這一本很小的集子,從開手寫起到編成,經過的日子卻可以算得很長久了:足足有十三年。
   第一篇《補天》——原先題作《不周山》——還是一九二二年的鼕天寫成的。那時的意見,是想從古代和現代都采取題材,來做短篇小說,《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動手試作的第一篇。首先,是很認真的,雖然也不過取了弗羅特說〔1〕來解釋創造——人和文學的——的緣起。不記得怎麽一來,中途停了筆,去看日報了,不幸正看見了誰——現在忘記了名字——的對於汪靜之君的《蕙的風》的批評,他說要含淚哀求,請青年不要再寫這樣的文字。〔2〕
   這可憐的陰險使我感到滑稽,當再寫小說時,就無論如何,止不住有一個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媧的兩腿之間出現了。這就是從認真陷入了油滑的開端。油滑是創作的大敵,我對於自己很不滿。
   我决計不再寫這樣的小說,當編印《吶喊》時,便將它附在捲末,算是一個開始,也就是一個收場。
   這時我們的批評傢成仿吾〔3〕先生正在創造社門口的“靈魂的冒險”的旗子底下掄板斧。他以“庸俗”的罪名,幾斧砍殺了《吶喊》,衹推《不周山》為佳作,——自然也仍有不好的地方。坦白的說罷,這就是使我不但不能心服,而輕視了這位勇士的原因。我是不薄“庸俗”,也自甘“庸俗”的;對於歷史小說,則以為博考文獻,言必有據者,縱使有人譏為“教授小說”,其實是很難組織之作,至於衹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倒無需怎樣的手腕;況且“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用庸俗的話來說,就是“自傢有病自傢知”罷:《不周山》的後半是很草率的,决不能稱為佳作。倘使讀者相信了這冒險傢的話,一定自誤,而我也成了誤人,於是當《吶喊》印行第二版時〔4〕,即將這一篇刪除;嚮這位“魂靈”回敬了當頭一棒——我的集子裏,衹剩着“庸俗”在跋扈了。
   直到一九二六年的秋天,一個人住在廈門的石屋〔5〕裏,對着大海,翻着古書,四近無生人氣,心裏空空洞洞。而北京的未名社〔6〕,卻不絶的來信,催促雜志的文章。這時我不願意想到目前;於是回憶在心裏出土了,寫了十篇《朝華夕拾》;並且仍舊拾取古代的傳說之類,預備足成八則《故事新編》。但剛寫了《奔月》和《鑄劍》——發表的那時題為《眉間尺》,——我便奔嚮廣州,這事就又完全擱起了。後來雖然偶爾得到一點題材,作一段速寫,卻一嚮不加整理。
   現在纔總算編成了一本書。其中也還是速寫居多,不足稱為“文學概論”之所謂小說。敘事有時也有一點舊書上的根據,有時卻不過信口開河。而且因為自己的對於古人,不及對於今人的誠敬,所以仍不免時有油滑之處。過了十三年,依然並無長進,看起來真也是“無非《不周山》之流”;不過並沒有將古人寫得更死,卻也許暫時還有存在的餘地的罷。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魯迅。
   〔1〕弗羅特說弗羅特,參看本捲第241頁註〔14〕。這裏所說的“弗羅特說”,即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作者對這種學說,雖曾一度註意過,受過它的若幹影響,但後來是采取懷疑和批判的態度的;在一九三三年所作《聽說夢》(收入《南腔北調集》)中,他曾批評過這種學說。
   〔2〕指鬍夢華對汪靜之的詩集《蕙的風》的批評。《蕙的風》於一九二二年八月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後,南京東南大學學生鬍夢華在同年十月二十四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發表一篇《讀了〈蕙的風〉以後》,攻擊其中某些愛情詩是“墮落輕薄”的作品,“有不道德的嫌疑”。魯迅曾對鬍文進行過批評。參看《熱風·反對“含淚”的批評傢》。
   〔3〕成仿吾湖南新化人,“五四”時期著名文學團體創造社主要成員之一,文學評論傢。約在一九二五年五卅運動後,他開始傾嚮。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二八年間曾同郭沫若等發起文動;後進入根據地,參加二萬五千裏長徵,長期從事教育工作。魯迅的《吶喊》出版後不久,成仿吾曾在《創造季刊》第二捲第二期(一九二四年二月)發表《〈吶喊〉的評論》一文,從他當時的文學見解出發,認為《吶喊》中的《狂人日記》、《孔乙己》、《藥》、《阿Q正傳》等都是“淺薄”“庸俗”的“自然主義”作品,衹有《不周山》一篇,“雖然也還有不能令人滿足的地方”,卻是表示作者“要進而入純文藝的宮庭”的“傑作”。成仿吾在這篇評論裏,曾引用法國作傢法朗士在《文學生活》一書中所說文學批評是“靈魂在傑作中的冒險”這句話說:“假使批評是靈魂的冒險啊,這吶喊的雄聲,不是值得使靈魂去試一冒險?”
   〔4〕《吶喊》印行第二版一九三○年一月《吶喊》第十三次印刷時,作者將《不周山》篇抽出,因為篇目與過去印行者不同,成為一種新的版本,所以這裏稱為“第二版”。
   〔5〕廈門的石屋指作者在廈門大學任教時居住的“集美樓”。
   〔6〕未名社文學團體,一九二五年成立於北京,主要成員有魯迅、韋素園、曹靖華、李霽野、臺靜農、韋叢蕪等。一九三一年解散。該社註重介紹外國文學,特別是和蘇聯文學,並編印《未名》半月刊和《未名叢刊》、《未名新集》等。
理水 一
  這時候是“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舜爺〔2〕〔3〕的百姓,倒並不都擠在露出水面的山頂上,有的捆在樹頂,有的坐着木排,有些木排上還搭有小小的板棚,從岸上看起來,很富於詩趣。
   遠地裏的消息,是從木排上傳過來的。大傢終於知道鯀大人因為治了九整年的水,什麽效驗也沒有,上頭竜心震怒,把他充軍到羽山去了,接任的好像就是他的兒子文命少爺,〔4〕乳名叫作阿禹。〔5〕
   災荒得久了,大學早已解散,連幼稚園也沒有地方開,所以百姓們都有些混混沌沌。衹在文化山上〔6〕,還聚集着許多學者,他們的食糧,是都從奇肱國〔7〕用飛車運來的,因此不怕缺乏,因此也能夠研究學問。然而他們裏面,大抵是反對禹的,或者簡直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這個禹。
   每月一次,照例的半空中要簌簌的發響,愈響愈厲害,飛車看得清楚了,車上插一張旗,畫着一個黃圓圈在發毫光。離地五尺,就挂下幾衹籃子來,別人可不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麽,衹聽得上下在講話:
   “古貌林!”〔8〕
   “古魯幾哩……”
   “O.K!”〔10〕
   飛車嚮奇肱國疾飛而去,天空中不再留下微聲,學者們也靜悄悄,這是大傢在吃飯。獨有山周圍的水波,撞着石頭,不住的澎湃的在發響。午覺醒來,精神百倍,於是學說也就壓倒了濤聲了。
   “禹來治水,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鯀的兒子的話,”一個拿拄杖的學者說。“我曾經搜集了許多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傢的傢譜,很下過一番研究工夫,得到一個結論:闊人的子孫都是闊人,壞人的子孫都是壞人——這就叫作‘遺傳’。所以,鯀不成功,他的兒子禹一定也不會成功,因為愚人是生不出聰明人來的!”
   “O.K!”一個不拿拄杖的學者說。
   “不過您要想想咱們的太上皇〔11〕,”別一個不拿拄杖的學者道。
   “他先前雖然有些‘頑’,現在可是改好了。倘是愚人,就永遠不會改好……”
   “O.K!”
   “這這些些都是費話,”又一個學者吃吃的說,立刻把鼻尖脹得通紅。“你們是受了謠言的騙的。其實並沒有所謂禹,‘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水的嗎?我看鯀也沒有的,‘鯀’是一條魚,魚魚會治水水水的嗎?”他說到這裏,把兩腳一蹬,顯得非常用勁。
   “不過鯀卻的確是有的,七年以前,我還親眼看見他到昆侖山腳下去賞梅花的。”
   “那麽,他的名字弄錯了,他大概不叫‘鯀’,他的名字應該叫‘人’!至於禹,那可一定是一條蟲,我有許多證據,可以證明他的烏有,叫大傢來公評……”
   於是他勇猛的站了起來,摸出削刀,颳去了五株大松樹皮,用吃剩的面包末屑和水研成漿,調了炭粉,在樹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寫上抹殺阿禹的考據,足足化掉了三九廿七天工夫。但是凡有要看的人,得拿出十片嫩榆葉,如果住在木排上,就改給一貝殼鮮水苔。
   橫竪到處都是水,獵也不能打,地也不能種,衹要還活着,所有的是閑工夫,來看的人倒也很不少。松樹下挨擠了三天,到處都發出嘆息的聲音,有的是佩服,有的是皮勞。但到第四天的正午,一個鄉下人終於說話了,這時那學者正在吃炒面。
   “人裏面,是有叫作阿禹的,”鄉下人說。“況且‘禹’也不是蟲,這是我們鄉下人的簡筆字,老爺們都寫作‘禺’,〔12〕是大猴子……”
   “人有叫作大大猴子的嗎?……”學者跳起來了,連忙咽下沒有嚼爛的一口面,鼻子紅到發紫,吆喝道。
   “有的呀,連叫阿狗阿貓的也有。”
   “鳥頭先生,您不要和他去辯論了,”拿拄杖的學者放下面包,攔在中間,說。“鄉下人都是愚人。拿你的傢譜來,”他又轉嚮鄉下人,大聲道,“我一定會發見你的上代都是愚人……”
   “我就從來沒有過傢譜……”
   “呸,使我的研究不能精密,就是你們這些東西可惡!”
   “不過這這也用不着傢譜,我的學說是不會錯的。”鳥頭先生更加憤憤的說。“先前,許多學者都寫信來贊成我的學說,那些信我都帶在這裏……”
   “不不,那可應該查傢譜……”
   “但是我竟沒有傢譜,”那“愚人”說。“現在又是這麽的人荒馬亂,交通不方便,要等您的朋友們來信贊成,當作證據,真也比蠃螄殼裏做道場還難。證據就在眼前:您叫鳥頭先生,莫非真的是一個鳥兒的頭,並不是人嗎?”
   “哼!”鳥頭先生氣忿到連耳輪都發紫了。“你竟這樣的侮辱我!說我不是人!我要和你到臯陶〔13〕大人那裏去法律解决!如果我真的不是人,我情願大辟——就是殺頭呀,你懂了沒有?要不然,你是應該反坐的。你等着罷,不要動,等我吃完了炒面。”
   “先生,”鄉下人麻木而平靜的回答道,“您是學者,總該知道現在已是午後,別人也要肚子餓的。可恨的是愚人的肚子卻和聰明人的一樣:也要餓。真是對不起得很,我要撈青苔去了,等您上了呈子之後,我再來投案罷。”於是他跳上木排,拿起網兜,撈着水草,泛泛的遠開去了。看客也漸漸的走散,鳥頭先生就紅着耳輪和鼻尖從新吃炒面,拿拄杖的學者在搖頭。
   然而“禹”究竟是一條蟲,還是一個人呢,卻仍然是一個大疑問。
首頁>> 文學>> 故事演绎>> 鲁迅 Lu Xun   中国 China   近代中国   (1881年9月25日1936年10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