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历险小说>> 儒勒·凡爾納 Jules Verne   法國 France   法蘭西第三共和國   (1828年二月8日1905年三月24日)
烽火岛 The Archipelago on Fire
  1827年10月18日,下午5点左右,一艘来自地中海东海岸的船正乘风前进,看来它是想赶在天黑前进入科龙海湾的维地罗港。
  
  这就是在古代荷马书中提到的奥地罗斯港口。它坐落在爱奥尼亚海和爱琴海三个锯齿状缺口中的一个里。这三个踞齿缺口把希腊南部踞成了一片法国梧桐叶的形状。古代的伯罗奔尼撒就是在这片叶状的土地上发展起来的。现代地理称其为摩里亚。西边的第一踞齿就是科龙湾,它使陡峭的拉科尼沿岸地带向里凹陷,第三个是诺普利湾,一湾海水把拉科尼和阿尔戈利德分开。
  
  维地罗就在这三湾中的第一个湾里。它的东岸边缘被海水冲刷而断裂,在一个不规则的小湾深处是泰甲特山脉沿海的第一组山梁分支,横亘绵延,构成了马涅地区山势的形态、走向。此处大海底部坚实,走向良好,加上有高山屏障,因而是一个很好的避风港。


  The Archipelago on Fire (French: L’Archipel en feu, 1884) is an adventure novel written by Jules Verne, taking place during the Greek War of Independence.
  
  Publication history
  
   * 1885, USA, New York: New York, G. Munro, First USA edition
   * 1886, UK, London: Sampson Low, Marston, Searle, & Rivington, First UK edition
第一章 来自大海的船
  1827年10月18日,下午5点左右,一艘来自地中海东海岸的船正乘风前进,看来它是想赶在天黑前进入科龙海湾的维地罗港。
   这就是在古代荷马书中提到的奥地罗斯港口。它坐落在爱奥尼亚海和爱琴海三个锯齿状缺口中的一个里。这三个踞齿缺口把希腊南部踞成了一片法国梧桐叶的形状。古代的伯罗奔尼撒就是在这片叶状的土地上发展起来的。现代地理称其为摩里亚。西边的第一踞齿就是科龙湾,它使陡峭的拉科尼沿岸地带向里凹陷,第三个是诺普利湾,一湾海水把拉科尼和阿尔戈利德分开。
   维地罗就在这三湾中的第一个湾里。它的东岸边缘被海水冲刷而断裂,在一个不规则的小湾深处是泰甲特山脉沿海的第一组山梁分支,横亘绵延,构成了马涅地区山势的形态、走向。此处大海底部坚实,走向良好,加上有高山屏障,因而是一个很好的避风港。
   这艘船迎着西北偏北方向的凉风向岸边驶来,不过此刻从码头上还望不见它,差不多有6000到7000米的距离,尽管天空晴朗,远处地平线的强光衬出了它帆顶的边饰,但在岸上仍是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如果登上那座俯临村镇的山峰,就可远远望见它。维地罗建在峭崖之上,状似古罗马圆形剧场,原是古希腊要塞,凯拉发曾据此防御。如今山顶还颓立着几处古塔废墟,年代要比那些奇异的塞拉比斯庙宇晚一些。维地罗的教堂上还装饰着这些爱奥尼亚式的柱子。这些古塔附近还立着2、3座烟火稀落的小教堂,由几个僧侣照管着。
   在此,我们得先了解一下“照管”的意思,就连“僧侣”一词也得好好琢磨琢磨,这个词只适用于美塞尼亚沿海的修士。瞧,他们中的一个正离开小教堂,人们从远处望得见他了。
   当时的希腊,宗教只是教与异教传说的奇异混合物。许多信徒把古代的女神看作新教的圣人。正如亨利·贝尔先生所说:“他们把半人半神与圣徒,把山谷里的迷人妖精与天堂的天使混为一谈,既向水怪祈求,又向圣母祷告。”因此他们常有一些奇怪的举止和让人发笑的行为,有时,连教士们自己都弄不清楚。
   特别是在这个世纪的前四分之一时期,大约50年前,故事发生的时候,希腊半岛的教士尤其无知,他们无忧无虑,天真和善,像“听话的孩子”,根本不会去管教当地天生迷信的居民。
   然而,这些教士岂止是无知?在希腊的某些地方,尤其是在荒凉的马涅地区,出于天性或是迫于生计,他们干脆乞讨为生。一些好心的游客也会扔几个钱币给他们。他们一天到晚就是拿着可疑的圣像到处让善男信女们亲吻,要不就是给神龛前的长明灯添添油。教会要征收一点什一税,教士们替人忏悔、安葬或洗礼也可以挣几个钱,可这点收入实在微薄,这些可怜的人已经落入社会的最低层,便心甘情愿地干点海岸守望者的工作,可这算什么守望哟!无非是从当地居民手中挣几个铜子罢了。
   这下,维地罗的水手们也学会了懒散的那波里人那一套,干几分钟活就要躺下休息好几个小时。现在,当他们看见一个教士甩着胳臂大步走来时,才懒洋洋站起身来。
   教士大约有50~55岁,长得肥硕、粗大,看来是懒惰积下的肥膘,一副油头滑脑的样子,很难让人信任他。
   “哎,神父,出什么事了?怎么了?”一个水手迎过来问道。
   维地罗人讲话带浓重的鼻音,让人以为纳宗鱼曾经是他们的祖先。在马涅人的土语中,希腊语、土耳其语、意大利语和阿尔巴尼亚语混在一起,让人以为他们还生活在巴贝尔时代。
   “是易卜拉欣的军队攻打泰甲特高地了吗?”另一个水手问道,同时作个无所谓的手势,并不带丝毫爱国之情。
   “除非是法国人,否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第一个水手大声嚷道。
   这回答说明,尽管目前希腊战事正处于最残酷的阶段,却没能引起这些住在伯罗奔尼撒边缘地带的土著居民的多大兴趣,和北部马涅地区的人大不相同,后者在希腊独立战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可胖神父无法回答任何人的问题,因为下陡坡跑得太快,他已经喘不上气来了,他患了哮喘病的胸膛起伏不定,想说话,发不出声。至少,他们祖先中的一个,那位马拉松战士,在咽气前还能报告出米提亚德的胜利战况。可现在既不再是米提亚德,也无关乎雅典人与波斯人之间的战争,而是这些住在马涅尽头的粗野山民,他们只能勉强算是希腊人。
   “哎,神父,快说呀,说呀!”一个叫戈佐的老水手喊道。他比别人更不耐烦,好像已经猜到了教士要说什么。
   教士终于喘过气来了,他把手指向地平线:
   “一条船!”他说。
   一听这话,所有的人都站起来,拍着手爬上一块高踞港口之上的岩石。从那儿,他们可以一览无余地看清整个海面。
   外人可能会以为他们这是因为远航的船只唤起了水手们对大海的向往和种种回忆。不,不是的。不如说是利益激起了他们的热情,之所以这样说是出于比较特殊的原因。
   事实上,在我写故事的时候,——不是故事发生的时候,马涅还是希腊的一个特殊地区。由于欧洲列强的主张,于1829年签订的安德里诺玻尔条约,使其成为一个独立的王国。马涅人,或者说是生活在这个狭长海湾尽头的被叫做马涅人的居民,还处在半野蛮状态,他们关心个人自由甚于国家存亡。同样,这个摩里亚内部地区的居民那种过激语言也从不因时代变化而有所缓和、不管是土耳其近卫军还是希腊宪兵都别想压倒他们。就像科西嘉人一样,他们好吵架,报复心强,家族间的恩怨只有鲜血才能了结。生就的强盗本性,但又热情好客,若是偷盗时需要杀人,他们也乐意充当杀手。这些粗野、钢硬的山民不愧为斯巴达人的后裔。可是他们被封闭在泰甲特山的支脉里,那里有成千的小城堡,以及无法接近的皮尔戈斯堡,所以他们自愿充当中世纪的向导之类的暧昧角色,那时的封建特权总是通过匕首和火枪去行使的。
   如果说那个时候的马涅人还是半野蛮状态的,那么可以想象50年前他们是什么样子。本世纪前三分之一时期,在蒸气船定期在海面上巡逻,以制止海上暴行之前,商船在地中海东海岸各港口之间航行时,最怕的就是遇上这些海盗。
   尤其是维地罗港,地处伯罗奔尼撒的尽头,正好在两海入口处,离塞里戈多岛很近,地势极佳又是开放港口,极其便于海盗们在周围群岛和附近地中海沿岸进行劫掠,所以深得这些坏家伙们的喜爱。马涅地区居民集中的地方有个特别的名称叫卡科沃尼。卡科沃尼人神气活现地出没在这块马塔邦岬角的尽头,十分自在地干着罪恶勾当,他们在海上打劫那些商船,在陆地上用假信号诱骗船只,然后把船洗劫一空,再放火烧掉。无论是土耳其人,还是马耳他、埃及、希腊人他们都毫不怜惜地杀死或是当作奴隶卖到北非沿海地区。于是,沿科龙湾、马拉松湾和加罗角以及附近海域航行的船只日渐稀少,他们干的机会也渐渐少了,所以他们常大声祈祷上帝刮起风暴,送几艘装满货物的大船来。出于替信徒们的直接利益考虑,教士们从不阻止这样的祈祷。
   已经几周没有抢到船了。没有一条船从马涅沿岸经过。所以当喘息未定的教士说出“有一条船”时,立刻引起了一阵欢呼。
   几乎同时就听到了木钟敲响的声音。因为土尔其人不准使用金属钟,所以附近的几个省都用金属锤敲击木头钟。低哑的木钟声已足以把贪婪的人群聚拢,男、女、老、少加上恶狗统统出来了,所有的人在中都派得上用场。
   所有的维地罗人聚在高岩上大声议论着。教士发现的究竟是条什么船呢?
   乘着那阵从西北偏北方向吹来的凉爽晚风,这艘船正飞快地向前行驶。它似乎是在马塔邦角里抢风航行,从方向判断,好像来自克里特岛沿岸。船身在翻滚的白色浪花里时隐时现,帆篷看上去还是一团模糊,因此很难断定它到底是艘什么船。人群里出现了各种截然相反的说法。
   “是一艘三桅小帆船!”一个水手说:“我刚看见了前桅柱上那些方形帆了。”
   “不,是一条翘梢三桅帆船。看,那不是翘起的后梢和张开的船头吗?”另一个水手说。
   “到底是方帆船还是翘梢船,隔那么远能分清吗?”
   “大概还是一艘方形帆三桅船吧?”另一个人把两只手搭成凉篷张望着。
   “老天帮帮忙吧。”老戈佐说,“管它是什么船,三桅的总比两桅好,但愿它给我们送来大批的康迪酒和麦斯纳布匹。”
   就这么闹嚷了一阵后,大家更凝神观察。越来越近,看得越清楚了,也许是迎风的缘故,不大看得到船的侧面,也就很难断定到底是几桅船,货物究竟装得多不多。
   “唉,看来咱们是穷定了,我总觉得不大对劲!”戈佐用他那几种语言混合一起的粗话重重地骂了一句,“只不过是条斜桅小帆船!”
   “也许是艘长条船!”教士叫了一声,他也很丧气。
   看来这些说法给他们带来的只是失望的悲叹。现在已经可以估算出船上大约载有100到120吨货物,尽管不算太多,但只要值钱就行。有时这种简易船或长条帮船也会运载贵重的酒、上等油或值钱的布料等东西。那也很值得去干一家伙,不花多大的力气就可以捞一笔,所以此刻还不能泄气。再说,有一些经验丰富的老手已经看出这船外形很好,不会没有油水的。
   太阳渐渐消失在西爱奥尼亚海平面上,但十月的暮色还留得住一线光亮,还要一小时天才会黑尽,因而来得及看清这条船。再说,绕过马塔邦岬角后,船要朝港口方向转两个罗经点,那就正好让岩石上的人看个清楚。
   过了一会儿,老戈佐叫道:“是艘小船!”
   “是艘小船!”其他人也叫嚷道。一连串的咒骂表明了他们的失望。
   这一点已经很确定了,大家不可能看错,驶进科龙湾的确实是条小船。不过,也许犯不着这样生气,经常有这样的小船装着大量贵重货物。
   被此地人称为小船的来自地中海东岸的小吨位船只,模样大致如此:甲板脊弧略微后翘,三根单桅杆上各有一张纵帆。主桅杆在正中央,张着三角帆向前倾斜得很厉害,这艘船上另外备有前帆、二层帆、顶桅帆和活动帆。船首有两块三角形小帆,船尾有两根不同的桅杆配两张尖形帆,这样的装备使它看上去有些与众不同。它色彩鲜艳,船头高昂,复杂的帆索桅具、别致的篷帆,使它有别于那些迂回航行在群岛间的船只,华丽高贵,没见过比这艘轻盈的小船更漂亮的了,它随波起伏,浪花在舷边翻飞,轻巧地腾跃,好像大鸟的翅膀掠过海面,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烁不定。
   尽管海风渐强,天空中布满了“絮云”——这是东海岸居房民给这里天空中的某种云起的名字——小帆船却丝毫没有降下帆篷,甚至连活动帆都没有降。看来驾船者是个老手,换个胆小的早就降下帆了。显然这船是想靠岸,船长对于夜间涨潮时在复杂的航道里航行似乎毫不担心。
   对维地罗的水手来说,已毋须再怀疑船是否要靠港,而要担心的是否进入他们的港口。
   “哎!”有个水手叫道,“它总是顺风跑,不像要靠岸的样子呀!”
   “但愿魔鬼把它缠住!”另一个说,“它会不会到别的码头靠岸?”
   “该不会到科龙湾吧?”
   “也可能是到卡拉马塔湾!”
   这两种猜测都有道理,科龙湾是东海岸商船在马涅沿岸最常靠的港口,它是希腊南部大量油料的输出港。卡拉马塔湾坐落在海湾尽头,它的露天商场货物丰富,都是从西欧各国运来的工业品、布匹、陶器等,很有可能小船是为这两个港口中的一个运送货物的。这样一来维地罗人的打劫计划就会落空。
   陆地上的人正一门心思地盘算,海上小船飞速行驶着,很快就接近维地罗了。这可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如果它继续向海湾深处驶去,戈佐和同伙就会失去这次机会,因为就算他们跳上最快的小艇,也无法追上它,小船扯满巨大的风帆,其速度可想而知。
   “它来了!”
   这句话从老水手嘴里一吐出,他那带着弯钩般手指的胳臂就向着小船伸了出去,活像船靠岸时抛出的四爪锚。
   戈佐没估计错。船舵已经顺着风向转了过来,小船直奔维地罗港口而来,与此同时它降下了顶桅上的活动帆和第二层三角帆;接着,第三层帆也卷了起来。现在,收起风帆的船就全靠舵手掌握了。
   天色暗了下来,小船只有一点时间,刚够它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靠上维地罗码头。水下布满暗礁,稍不留神就会撞得粉身碎骨。而小船并没有在主桅上挂起要求领航的信号旗。看来船长对这一带水域的危险情况了如指掌,因为他敢冒进而不请求帮助,也可能他根本不相信维地罗人的所作所为,他们会毫不迟疑地让船触礁、搁浅,不知有多少船落在他们手中倒了霉。
   那时候,马涅地区没有灯塔,只在狭窄的航道上点一盏普通的小灯。
   小船驶近了,离维地罗港只有半哩了,它很果断地要靠岸了。岸上人已感到操舵的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物。
   这些不信教的人对此大为不满,他们巴不得这条让他们垂涎了半天的船撞上礁石。不知不觉中,暗礁已成了他们的同谋,暗礁先下手他们接下去把抢劫完成。先制造事故,他们趁火打劫,这就是他们通常的行动方式,这样可以避免短兵相接、正面交锋,以免他们当中有人送命,要知道船上都是些骁勇的水手,要进攻肯定要付出代价。
   戈佐和同伙们离开观察地点,下到港口。管它船来自哪个方向,总之准备动手就是了。
   现在需要用一个假信号把船引到航道最狭窄处迫使它触礁。只是天还没有黑透,行动起来还不太方便。
   “到信号灯那里去!”戈佐的命令简单明了,他的伙计们已经习惯了不加思索地服从。
   老水手的命令得到了不折不扣的贯彻。两分钟后,那盏挂在一根桅杆顶上的小灯突然熄灭了。
   与此同时,在同一方向点亮了另一盏灯。原来那盏灯是挂在港口为航船指明固定的方向,现在这盏灯则不断地移动,目的是把船引出航道,撞上礁石。灯本身并无不同,可刚点燃的这盏是挂在山羊角上的,由人赶着羊在陡硝的斜坡上慢慢走,灯随动物移动,把船引入歧途。
   维地罗人可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而且他们从没失过手。
   这时,小船刚刚驶进航道,它已收起了主帆,可船尾还张着三角帆。收掉这些帆它也完全可以到达停泊地点了。让岸上人惊讶的是,小船以难以置信的平稳前行,穿过曲折的航道,丝毫不理会那盏移动的灯光,就算大白天也不会比这更稳的行船了。看来船长肯定是常在这一带行船,熟知此地的一切,哪怕是深夜航行他也能做到进退自如,游刃有余。
   已经看得见这位大胆的水手了!他的身影清晰地映现在船头。他裹着一件宽大的羊毛大氅,头上扣顶风帽。说实话,这位船长的衣着举止可不像人们在群岛间的海域上见惯了的那些船长们,他们通常是一边驾船一边捻动大念珠,个个都是一副寒酸相。他可一点也不像。他用低沉的声音向船尾的舵手发出各种命令。
   这时,那盏在峭崖上移动的灯熄灭了。小船不为所动地继续前行,一时人们以为就要听到它撞上礁石的声音了,那些暗礁微微露出水面,几乎无法觉察。可小船轻轻一拐舵把,便与暗礁擦舷而过。第二个险滩它照样轻巧地闯了过去,这道滩只有狭窄的一线航道,那些维地罗人的同谋暗礁已经掀翻了不少的船,事故一出,岸上的人便会扑上毫无抵抗力的船只。现在这船打算抛锚呢,要抢就得赶在它靠岸之前。
   强盗们事先已经商量好了,天黑下手最为有利。
   “上船!”老戈佐一声令下,他们对命令反应极快,尤其是抢劫的命令。
   三十多个粗壮汉子,有带手枪的,大部分提着短刀斧头,冲上了系在岸边的许多小艇,数量显然超过船上的人数。
   就在这时,船上发出了急促的命令,小船刚驶出航道便停在了港口中间,松开绳索,抛下铁锚,摇晃了一阵后就一动不动了。
   那些小艇蜂拥围了上来,船上的船员虽然都很镇静,但鉴于维地罗人的名声太坏,所以他们还是全副武装,以便形势不利时可以进行自卫。
   船长从船头走到船尾,船员们对逼过的小艇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在意,他们各自沉着地收拾帆具,清扫甲板。只不过,帆篷并没有卷紧,只是将它压在绳索下,随时都可以扯帆起航。
   第一艘小艇从船舷靠了上去,其余的几乎立刻跟了上来,船舷并不高,他们狂叫着一哄而上,一步就跨上了甲板。
   一些人疯了似地向船尾直扑过去,其中一个抓起一盏点亮的马灯,举到船长的脸上。
   船长抬头摘下风帽,他的脸被照亮了。
   “怎么,”他说:“维地罗人不认识他们的老乡尼古拉·斯科塔了吗?”
   说着,船长沉着地把两臂往胸前一抱。过了一会儿,那些小艇迅速离开船舷,消失在港口深处。
第二章 母子相逢
  十分钟后,一艘轻便快艇离开帆船,把一个没带武器和随从的人载到港口下面,维地罗人一见他,忙不迭地跑掉了。
   这就是刚刚在港口停泊的那艘叫卡利斯塔号船的船长。他中等身材,头上戴顶厚实的水手帽,露出高傲、宽阔的前额,一双锐利的眼睛,目光坚毅。嘴上留了两撇平整的克辣夫特式的胡子,末端是一大簇而不是尖的。肩阔腰壮,四肢发达。黑色卷发披散在肩头,如果说他己过了35岁,那也不过才几个月,他的皮肤呈风吹浪打的黝黑色,脸上表情冷峻。额上的皱纹道道都像犁出来的,但却不会没有一点诚实、正直在里面生根发芽。这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
   他身上套的既不是外套也不是背心,更不是帕利卡尔地区的希腊男子通常穿的短裙。他套的是一件东方式的带风帽的皮长袍,褐色的风帽上还用饰带装饰。穿一条墨绿色有大褶皱的裤子,裤脚塞在皮靴里,倒像是柏柏尔地区海员的装束。实际上,尼古拉·斯科塔是土生土长的希腊人,而且就是维地罗本地人,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度过了青少年时代,就在这些礁石间学会了海上生活,逐着海浪顶着海风在这一带航行,熟识每一处海湾的深度和回流,知道每一块暗礁、沙洲。即使没有罗盘和领航员他也可以在曲折迂回的航道中顺利航行。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他的同胞们那一套骗不了他,他始终稳稳地把握正确航向。此外,他明白维地罗人是多么不可信,他曾经无数次地亲眼目睹他们的恶劣行径,也许,他对这种强盗式的劫掠并不反感,只要自己不吃亏就行
   如果说尼古拉·斯科塔了解自己的乡亲,那他也同样为乡亲们所熟知。他父亲是土耳其残暴统治的牺牲品,父亲死后,他母亲满怀仇恨地投身到第一次反对奥托曼帝国的起义中去了。他自己18岁离开了马涅地区,在群岛之间的海域上漂泊,不仅成了一个熟练的水手,还成了有名的江洋大盗。这些年里,他究竟在哪些船上干过,曾为哪些海盗帮效过力,在哪条船上第一次使用了武器,手上沾满了什么人的鲜血,是希腊敌人的血还是还是和他流着一样血液的爱国者的血,这一切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然而人们确实在科龙湾不同的港口都见到过他。他的同乡中有人能讲出他的那些海盗业绩,比如袭击并毁掉那些载有贵重货物的商船等。因为他的名字始终有些神秘感,这使他成为马涅省大名鼎鼎的人物,一听这个名字人们就会肃然起敬。
   这就是为什么维地罗人一听说是他立刻退避三舍,放弃了打劫这条船的主意。
   待卡利斯塔号在码头停泊后,所有的人都跑出来迎接他,恭候在道路两旁。他一上岸,周围立刻鸦雀无声,就好像他有着极大的威严,能镇住所有的人。众人都在等他开口,如果他不说话,这是很有可能的,别人便不敢出声。
   尼古拉·斯科塔吩咐快艇上的水手回去后,便向港口深处的拐角走去。刚走了二十多步,他又停下来,对跟在后面的老水手说,这人一直跟着他随时听候调遣,“戈佐,我需要补充十名强壮的水手。”
   “好的,尼古拉·斯科塔!”戈佐回答。
   卡利斯塔号的船长想从一百个人中挑选出最精明强干的十个,他们要赤胆忠心,不问去哪,去干什么或结果如何,不问为谁航行为谁打仗,要紧紧跟随他们的老乡,准备分担他的命运,为了共同利益而同生共死。
   “让这十个人一小时后到卡利斯塔号上去。”船长补充说。
   “是的,一定去。”戈佐回答。
   尼古拉·斯科塔作个手势表示他不愿让人跟着,踏上堤坝尽头的圆形码头,消失在一条狭窄的小路上。
   老戈佐遵从他的意思,回到同伙中去,忙着挑选船上的补充水手。
   此时,尼古拉慢慢走上了小镇上方那个陡峭的斜坡。这里很静,偶尔有几只恶狗吠叫两声,对走夜路的人来说和听到豺狼的叫声一样可怕。这些狗都长着硕大的脑袋,坚实巨大的下颚,脾气暴躁,棍棒根本无法对付它们。几只银色的海鸥在空中盘旋,拍打着宽大的翅膀,飞回岸边的鸟窝。
   很快,尼古拉已穿过维地罗镇上的所有民居,走上一条环绕凯拉发城堡的羊肠小道,绕着一个城堡废墟走了一阵。这里从前是维勒·哈尔都安建立的,当时十字军侵占了伯罗奔尼撤好几个地方。他小心地绕过一些建在绝壁上的古老城堡的墙基,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往回走。
   从加洛岬角的地平线望去,月牙儿就要沉落在爱奥尼亚海水中了。几颗寂寥的星星透过云层缝隙闪闪烁烁,四周的一切都笼罩在静谧之中。依稀可见的两、三叶风帆在海湾上飘荡,朝科龙湾驶去或向上到卡拉马塔湾。若是没有在主桅上摇晃的灯光,他也许分辨不出那些船来。山脚下,岸边有七、八处闪烁的灯光,粼粼水波反射出双倍的亮点,这是夜间出海的渔火还是民居中照明的灯火,谁都难以说清。
   尼古拉·斯科塔用他习惯夜视的双眼扫视着无际的黑暗,水手的眼睛有极强的穿透力,能看清别人无法看到的地方。但此刻,卡利斯塔号的船长丝毫没有兴趣去探究周围的一切,他已经看惯了各种场面。不,他是在黑暗中审视自己,他呼吸的是家乡的气息,他双手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站着,陷入了沉思,风帽从头上落下,他昂着头,像块岩石般坚定。
   这样大约过了一刻钟,尼古拉·斯科塔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西边水天相接的海面,然后踉踉跄跄地向悬崖走了几步,这几步是受下意识支配的,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引导他向前,可他的目光却尽量避开他到此想寻找的东西。
   从马塔邦岬角到海湾尽头,这一片大概是最孤独、荒凉的地方,没有柑橘、柠檬、蔷薇、夹竹桃、阿果丽德茉莉、无花果、野草霉、桑树之类的果树,甚至连那种简单的绿色植物,比如使希腊的某些田野变得富饶而翠绿的植物都没有。只有深色的柏树和雪松,而没有绿橡树、法国梧桐或是石榴树稍加点缀。到处是岩石,只要这一带有一次火山爆发,所有这些岩石就会马上倒塌,沉入海中。马涅是块贫瘠、荒凉的土地,自然条件恶劣,居民生活艰难。可怜的几棵松树还长得模样古怪,树干伤痕累累,瘦骨嶙峋,原先产松油,现在已被挤干了,常见到的是一种瘦小的仙人掌和荆棘,叶子就像拔得半秃的山刺猖。贫瘠的土地几乎全是砾石,找不到一点肥沃的地方,连最贱的小灌木都无法好好生长,这里的山羊也因而毫不挑嘴。
   走了约二十步,尼古拉·斯科塔又停下来,转向西北方,远处的泰甲特山峰在黑色稍浅的天空中显出了轮廓,天上升起几颗疏疏落落的星星,好像闪光的萤火虫,停在齐地平线的地方。
   尼古拉·斯科塔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五十步开外的悬崖边上一间低矮的小木屋。它简陋破败,孤零零地立在村子之上,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通上去,木屋周围围了一圈荆棘作的栅栏,还种了几棵光秃秃的小树,可以看出小屋已经被遗弃很久了,栅栏倒了,荆棘有的地方长得茂盛,有的地方荒芜成大洞,根本就不能算是保护木屋的栅栏了。游荡的野狗和偶尔光顾马涅地区荒凉角落的豺狼已经把这里糟蹋得不成样子,乱草丛生,自从人类的手不再劳作,自然就把它还给荒凉。
   为什么这房子会被遗弃?因为它的主人已经去世多年,他的遗孀,安德罗妮卡·斯科塔离开家园,投身到了英勇的娘子军行列中,她们在希腊独立运动中以战功卓著而著称。还因为他的儿子自打离家后从未回来过。
   这里就是尼古拉·斯科塔的出生地。他在这儿度过了童年,他父亲是个忠厚老实人,当了一辈子水手,退休后就住在这木屋里。但他不大和维地罗人来往,他们的残暴让他害怕,加上他受过些教育,有点文化,又比港口那些人稍微富裕些,所以他带着老婆、孩子隐居在这个角落里,默默无闻,过得悠闲自在。直到有一天他觉得忍无可忍,加入了抵抗土耳其人统治的行列,并为此献出了生命。那时候,就连马涅这样荒凉的地方也无法逃避土耳其人的耳目。
   父亲不在了,没人教导儿子,母亲很本管不住他。尼古拉·斯科塔就离家出去闯荡江湖,靠他天生的水手本能,开始为一些海盗船干活。
   儿子弃家出走已有十年光景,六年前,母亲也离开了这儿。据老家的人说她偶尔也回来一趟,至少有人看到过她,只是她呆的时间很短,也不和任何人打交道。
   尼古拉·斯科塔在此之前从没回来过,尽管他驾船经过马涅一两次,可从没产生过看看悬崖边上那间简陋小屋的愿望,也不想知道荒废的小屋变成了什么样。他从不提起他的母亲或是问问她是否回过家。其实,在这场希腊被鲜血浸染的战争中,他不可能没听到过安德罗妮卡·斯科塔的名字。如果他的良心没有完全泯灭,也许这个名字会让他感到内疚。
   今天,尼古拉·斯科塔在维地罗泊船,可不仅仅是为了补充十名水手,他还有一个愿望——不能只说是个愿望——应该说是一种迫切的本能,他自己对此也许并不十分了解,受着本能的驱使,他感到需要最后去看一眼他的家园,要再踏上他出生后第一次接触到的土地,再呼吸一次那围在栅栏里,当他呱呱坠地时第一口呼吸到的空气。对,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攀上悬崖小路,为什么在深夜来到这围墙围着的地方。
   他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会儿,他的心也没有完全变得冷酷无情,当熟悉的过去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时,他的心还是感到震撼。
   尼古拉·斯科塔就这样站在废屋的大门前,里面一团漆黑,寂静无声。
   “进去吧!对,尼古拉·斯科塔,进去!”
   这是尼古拉·斯科塔第一次开口说话,其实也不过是低声嘀咕,好像怕被人听见或是引起某些情景的重现。
   只要跨过围栅,这很容易!栅栏早就断裂,门梁柱一直倾到地面,连门都不需要推一下。
   尼古拉·斯科塔跨过栅栏,站在了屋子面前,被雨水侵蚀的屋檐下挂着几件生绣的家什。
   突然,一只灰林枭怪叫一声从掩住门槛的一丛乳香黄连本里飞了起来。
   尼古拉·斯科塔又犹豫了一下,他迫使自己把目光坚决地移向最后一间屋子,对自己暗暗生气,感到有些内疚。要说他有些感动,也同时有些气恼,总觉得这老房子在他、诅咒他。
   他想在进屋前先绕着房子转一圈,就像小偷在进屋偷盗前先侦察地形一样。他沿着断裂的墙壁,绕过长满青苔,已经风化了的尖屋脊,用手摸索着松动的石头,仿佛在试探这坟墓般的屋子是否还有生命,它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后面的院墙处更黑,月光照不到这里。
   尼古拉·斯科塔慢慢地绕了一圈,黑暗中的死寂令人不安,似乎这屋子里有鬼怪或别的什么。他又回到朝西的屋子正面,走近门口,推门试试里面是否上了插销,如果插紧了就得用点劲。
   他感到热血一下子涌上了脸颊,因为他看见了“红色”,就是人们常说的“血红色”。这个他想看最后一眼的老屋总让他害怕,他好像看到父母亲出现在门口,伸出手臂,正指责他、诅咒他,这个可恶的儿子,坏公民,背叛了家庭和祖国的叛徒。
   就在这时,门开了,一位妇女出现在门口。她一身马涅人装束——一条镶红色边子的黑短裙,一件深色紧身上衣,头戴一顶宽大的棕色软帽,肩披一条与希腊旗帜同色的披肩。
   她看上去神情冷峻,黑色的大眼睛带点野性的粗犷,皮肤像地中海沿岸的渔家妇女一样黧黑,尽管60多岁了,高高的身板仍然显得挺拔。
   这就是安德罗妮卡·斯科塔。现在,这一对灵魂到肉体都分离得太久的,面对面站在了一起。
   尼古拉没有料到会在此碰见母亲,被她的出现吓了一大跳。
   安德罗妮卡双臂一横,不许她儿子进门,用吓人的声音嚷道:“尼古拉·斯科塔永远不许踏进他父亲的屋子!永远不许!”
   儿子在这道禁令面前屈服了,他慢慢地向后退去。站在门前的母亲像驱逐叛徒一样把他轰出家门,他想上前一步,一个更坚决的手势,一个诅咒的手势,把他挡住。
   尼古拉转身飞快离去,他跨过围栅,向悬崖小径大步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就像无形中有一只手在推他的肩膀。
   安德罗妮卡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槛上,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
   十分钟后,尼古拉从激动中平静下来,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他来到港口,登上自己的船。戈佐为他挑选的十个精壮汉子已等在船上。
   尼古拉一言不发,走上卡利斯塔号甲板,立刻下令起航。帆船很快准备就绪,只要升起风帆就立即开船,陆地上正渐渐起风,正好驶出港湾。
   五分钟后,卡利斯塔号静静地、平稳地驶出了航道,船上悄无声息,岸上的维地罗人也没有大叫大嚷。
   船行了不到一里,一团火光映红了悬崖顶上的山峰。
   安德罗妮卡点火烧着了房屋,母亲亲手烧的。她不愿意保留儿子出生的这所房子。
   直到船开出去三里,船长也没能把目光从马涅那燃烧的火光里移开,他一直看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
   安德罗妮卡对他说:“尼古拉·斯科塔永远不许踏进他父亲的屋子,永远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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