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历险小说>> 儒勒·凡爾納 Jules Verne   法國 France   法蘭西第三共和國   (1828年二月8日1905年三月24日)
桑道夫伯爵 Mathias Sandorf
  依利裏的首都——特裏埃斯特分為迥異的兩部分:富饒的新城,德雷齊安,正臨着港灣,便於開發海底資源;貧睏的舊城,破敗零亂,被夾峙在科爾索河與卡斯特山地之間。科爾索河是兩城的界河。卡斯特山頂,矗立着一座城堡,景色格外秀美。
  
  特裏埃斯特港外延伸着桑·卡洛大堤,常有商船在此停靠。岸上遊蕩着一群群無傢可歸的人,有時候數目多得驚人。他們的上衣、長褲、背心或外套都沒有口袋,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有,可能永遠也不會有什麽東西可裝的。


  First serialized in Le Temps in 1885, Mathias Sandorf is Jules Verne's epic Mediterranean adventure. It employs many of the devices that had served well in his earlier novels: islands, cryptograms, surprise revelations of identity, technically advanced hardware and a solitary figure bent on revenge. Verne dedicated the novel to the memory of Alexandre Dumas, pere, hoping to make Mathias Sandorf the Monte Cristo of Voyages Extraordinaires (The Extraordinary Voyages) series.
  
  Overview
  
  Trieste, 1867. Two petty criminals, Sarcany and Zirone, intercept a carrier pigeon. They find a ciphered message attached to its leg and uncover a plot to liberate Hungary from Habsburg-Austrian rule. The two meet with Silas Toronthal, a corrupt banker, and form a plan to deliver the conspirators to the police in exchange for a rich reward. The three Hungarian conspirators, Count Mathias Sandorf, Stephen Bathory and Ladislas Zathmar (in their Hungarian form: Sándor Mátyás, Báthory István and Szatmári László, respectively) are arrested and sentenced to death. Only Sandorf can escape.
  
  Fifteen years later, the renowned physician Dr. Antekirtt (actually Sandorf) sets out to avenge his friends. Enlisting the aid of two French acrobats, Pescade and Matifou, he scours the Mediterranean in search of those who planned the betrayal. Rich beyond all imagination, wielding great power and master of an island fortress filled with advanced weaponry, Dr. Antekirtt will not rest until justice is done.
  
  The Wanderer's Tale: An Adventure Subgenre
  
  In the generation after Dumas, Jules Verne wrote a number of Wanderer adventures. Three of the most notable, Michael Strogoff, the Steam House (La Maison à vapeur) and Mathias Sandorf, are set in three of Europe's great Empires: the Russian, the British (in India,) and the Austrian. Their plots and themes have a good deal in common, as Jean Yves Tadie points out. Each one is about the empire's political troubles, each features a pursuer who is himself pursued, each has a trio of characters at its centre and each grants minor importance (compared with other Verne books) to machinery.
  
  (From Seven Types of Adventure: An Eniology of Major Genre by Martin Green Penn State Press).
  
  Background on the novel
  
  Verne claimed that Sandorf was modeled on his publisher. Like Hetzel, a former exile, Sandorf has fervent patriotism and a high moral sense. Dr Antekirtt is a mixture of Hetzel and Bixio, one of the publisher's friends. Others see similarities with Hungarian freedom fighter Lajos Kossuth and Austrian prince Louis Salvator.
  
  The action moves from Trieste down the Adriatic coast, to Sicily and the shores of North Africa. "I wish my readers to learn everything they should know about the Mediterranean," Verne wrote Hetzel," which is why the action transports them to twenty different places" (Simon Vierne, Jules Verne, Paris Ballard 1986). Several of the settings come from Verne's own travels, a rescue during a storm off Malta and visits to Catania and Etna.
  
  Verne researched the Italian landscape by rereading some of Stendhal's works notably Promenades in Rome and The Charterhourse of Parma. Verne may have first heard about the Foiba beneath Pisino castle in Charles Yriarte’s works Les Bords de l'Adriatique (The Ports of the Adriatic) - (Hachette, Paris 1878) and Trieste e l'Istria (Trieste and Istria) - (Hachette, Paris 1875). Yriatre described the old castle as well as his trip down into the gorge. He also mentioned an experiment by a young nobleman, Count Esdorff, to find the end of the underground river. Unfortunately the count's boat never made it out of the underground cave.
  Film, TV or theatrical adaptations
  
  Mathias Sandorf was performed as a five act play in Paris in the 1880s. It even played the Boston theatre in the fall of 1888.
  
  There have also been three screen adaptations of Mathias Sandorf. The first was made in 1921 and directed by Henri Fescourt. It starred Yvette Andréyor, Romuald Joube, Jean Toulout. During the 20s Fescourt was one of the most successful directors working for Cineroman, and Mathias Sandorf, Les Gransa and Mandarin were among his most popular works.
  
  In in 1963 Georges Lampin directed another version and starring Louis Jourdan, Francisco Rabal, Renaud Mary, Serena Vergano. The most recent version was a TV miniseries made for French television in 1979. Directed by Jean-Pierre Decourt it starred the hungarian Istvan Bujtor as Mathias Sandorf, Ivan Desny as Zathmar, Amadeus August, Claude Giraud, Monika Peitsch, Sissy Höfferer, Jacques Breuer.
第一章 信鴿
  依利裏的首都——特裏埃斯特分為迥異的兩部分:富饒的新城,德雷齊安,正臨着港灣,便於開發海底資源;貧睏的舊城,破敗零亂,被夾峙在科爾索河與卡斯特山地之間。科爾索河是兩城的界河。卡斯特山頂,矗立着一座城堡,景色格外秀美。
   特裏埃斯特港外延伸着桑·卡洛大堤,常有商船在此停靠。岸上遊蕩着一群群無傢可歸的人,有時候數目多得驚人。他們的上衣、長褲、背心或外套都沒有口袋,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有,可能永遠也不會有什麽東西可裝的。
   然而,一八六七年五月十八日那天,或許有人會註意到,在這些遊民當中,有兩個穿戴稍好的人。他們不大可能錢多得消受不了,除時來運轉。但他們確實又都是那種人,為了發橫財,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這兩個人,一個叫薩卡尼,自稱是的黎波裏人;另一個,西西裏傢夥,名為齊羅納。這一對兒,在大堤上轉悠了十好幾圈,終於在堤尖上停了下來。從那兒,他們眺望着特裏埃斯特灣西部無邊無際的海面,仿似那遙遠的地方,駛來一條滿載着他們財富的輪船一般!
   “幾點了?”齊羅納操着意大利語問道,他的夥伴薩卡尼說起意大利話來,和他說其他地中海方言一樣的地道。
   而薩卡尼沒吭一聲。
   “哎!我真傻!”西西裏人喊起來,“肚子咕咕直叫,到時候了,我們竟忘了吃午飯!”
   這座港城隸屬於奧匈帝國,奧地利人、意大利人、斯拉夫人混雜在一起。因此,儘管他倆初來乍到,也沒有引起絲毫註意。更何況,他們又都披着長及靴統的棕色披風,趾高氣揚地走在街上,就算他們的囊中空空如洗,也沒人料得到。
   年輕點兒的薩卡尼,今年二十五歲,中等個兒,身材勻稱,舉止文雅。沒有教名,就叫薩卡尼,這是因為他沒受過洗禮,很可能他原籍是非洲人——來自的黎波裏塔尼亞或突尼斯。儘管有着棕色的皮膚,但他清秀的容貌令他看上去更像白人,而不像個黑人。
   人不可貌相,薩卡尼就是最好的說明。要極細心地觀察,才能透過他端正的五官——漂亮的黑眼,優美的鼻,清秀的唇上一抹淡淡的髯須,窺探到此人的陰險姦詐。從他沉着冷木的臉上,很難發現他對社會的蔑視、厭惡乃至永不止息的反抗。相貌學家們認定,所有騙子,不管他再狡黠,都會露出些馬腳。通常,也的確如此。而薩卡尼卻是個例外。僅看外表,任誰都猜不出他的身分,也不知道他過去幹過什麽。他並不像一般的騙子無賴那麽惹人生厭,因而,也就越發地危險。
   薩卡尼童年的情形,沒人知道。衹有一點毫無疑問,他是個被人遺棄的孩子。他怎麽長大,又是誰曾經撫養過他?那段時光,不知他棲居於的黎波裏塔尼亞的哪個窮僻旯旮?又是誰照料着,讓他在惡劣的氣候中,躲過無數次足以致命的災病?的確,沒人說得清——或許連他自己也不明就裏——偶然地降臨於世,糊裏糊塗地長大,任憑命運擺布。然而,在他的青少年時期,並非一無所獲,他在現實中接受教育:周遊世界;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為了生計絞盡腦汁。幾年來,經過種種周折之後,他和特裏埃斯特城最富的一戶,銀行傢西拉斯·多竜塔有了瓜葛。從而捲進了我們的這次事件。
   至於薩卡尼的夥伴,意大利人齊羅納,純粹是個無法無天、無所不敢為的冒險者。一切唯利是圖,不論什麽差事,衹要有錢,誰給的錢多就為誰效勞。他來自西西裏島,三十出頭,既能想出壞點子,也能接受壞點子,而幹起來,又尤其在行。他出生在什麽地方,要是知道,他是不會介意說出來的。至於他都呆過哪些地方,他是無論如何也不願講的。還是在西西裏流浪的時候,偶然的機會讓他和薩卡尼狼狽相交。於是,他們一起周遊世界,試圖通過哪怕合法不合法的手段發筆橫財,擺脫他倆的黴運。齊羅納蓄着鬍子,總那麽朝氣蓬勃,深褐的膚色,濃黑的毛發。他半眯的雙眼,搖搖晃晃的腦袋,怎麽也掩藏不了他天生的狡猾。不過,他總是話不離口,來竭力粉飾他的姦相。況且,他也確是快樂多於愁緒,不像他年輕的夥伴那麽落落寡合。
   而那一天,齊羅納的話語卻非常有限。顯然,午飯的問題睏得他愁口難開。前天晚上,在一傢低級的小賭場裏薩卡尼運氣實在太糟,最後一把,竟輸了個精光。如今這兩人都一籌莫展,不知所措,也衹得聽天由命了。他們在桑·卡洛大堤上來回徘徊,不見財神降臨,便决定去新城德雷齊安的街上轉轉,碰碰運氣。
   在新城的廣場、碼頭、人行道上、港口內外,以及橫貫全城的大運河兩岸,七萬意大利籍市民熙熙攘攘,為了生意奔忙勞碌。當地居民說的是威尼斯語,而各國的海員、商人、職工、官員又操着德語、法語、英語,還有斯拉夫語,當地的母語便在這樣一座國際交往頻繁的都市中漸漸削弱了。
   這是座富有的城市,儘管如此,也不見得在街上出沒的都是有錢人。纔不是呢!即使是最富裕的特裏埃斯特人也無法和那些英國、亞美尼亞、希臘或猶大商人相提並論。他們纔是這城裏的頂尖人物,其生活排場之奢華,毫不遜色於奧匈帝國首都的達官顯貴。然而,在他們背後,文有多少不幸的人流浪在這繁華街道呢?特裏埃斯特位於亞得裏亞海深處,憑藉優越的地理位置發展為自由貿易港。沿街高樓聳立,封門閉戶,裏面堆滿了世界各地匯集於此的琳琅貨品。歐洲最昌盛的奧地利勞埃德海運公司的船衹泊在港裏,裝卸品目繁多的財富。而就在這附近,又有多少人吃不上一頓午餐,說不定連晚飯也沒有着落呢?他們四處徘徊。可憐的人啊!就像在倫敦、利物浦①、馬賽、阿佛爾②、安特衛普③、裏窩那④一樣,數以百計的窮人,混雜在富有的船東之中,他們在兵工廠周遭遊蕩,兵工廠戒備森嚴;他們在交易所的廣場上逗留,交易所大門緊閉,他們東倒西歪,聚集在商業部大樓的臺階前面,大樓裏設有帶埃德海運公司的辦公室、議案廳,此時,海運公司和商業部正進行着的合作。
   ①倫敦、利物浦:英國港口城市。
   ②馬賽、阿佛爾(即勒阿弗爾):法國港口城市。
   ③安特衛普:比利時港口城市。
   ④裏窩那:意大利港口城市。
   在沿海的各大城市,不論古老的,還是新興的,總蟻集着一層不幸的階級,又尤以繁華的中心居多,這無疑已成為不可爭辯的事實。他們來自何處?不清楚。他們又將去嚮何方?也不知道。連他們自己也無法預料會在什麽地方撒手人寰。其間,為數衆多的人沒有社會地位,此外再加上許多異國人,隨着火車、商船,像無主包裹一樣被拋棄於此。他們把交通擠得水泄不通,徒勞地忙活,怎麽趕也趕不走。
   再說那天,薩卡尼和齊羅納,越過海灣上空,最後瞟了一眼聖·泰勒莎高聳的燈塔,離開大堤,穿過市鎮劇院和街心花園之間的小路,來到大廣場。廣場上塑着查理六世的雕像,雕像腳下的噴泉,由鄰近的卡斯特山石堆砌而成,他們又在這兒閑逛了片刻。
   兩人朝左又走了回去。齊羅納盯着路上的行人,全然一副不可扼製的打劫欲望。正當交易所要關門的時候,他們繞過了商業部巨大的方形建築。
   “瞧,交易所空空如也……和我們彼此彼此,”齊羅納皮笑肉不笑,想着總該說些什麽了。
   薩卡尼一臉冷漠,像是沒聽見他那夥伴蹩腳的玩笑。他的夥伴伸了伸懶腰,餓鬼似地打了個哈欠。
   廣場上樹立着萊奧波德一世的銅像,他們穿過這塊三角形的地帶。齊羅納吹了聲口哨,——流浪頑童式的——驚飛了老交易所柱廊之下咕咕叫着的一群藍鴿子。它們和威尼斯聖·馬剋廣場上的總督宮之間的淺灰色鴿群一般模樣。不遠處,流淌着特裏埃斯特新舊兩城的界河——科爾索河,不斷壯大。
   街面很寬,可並不雅緻。商店裏顧客盈門,都毫無品味。要說它是巴黎的意大利人街,其實更像倫敦的攝政王大街或是紐約的百老匯。街上行人衆多,熙來攘住,車流從大廣場涌嚮德拉·勒尼亞廣場——聽聽這些名字,可見特裏埃斯特城受意大利淵源的影響之大。
   如果說薩卡尼還假裝對一切視而不見的話,齊羅納則簡直暴露無疑,邁不開步子。他每經過一傢商店,沒有不眼饞的,帶着副無錢買東西的人特有的表情。而那些店裏,又多的是適合他們口味的東西,特別是在食品店和酒館,滾滾流動的啤酒比奧匈帝國其他任何一座城市都多。
   “置身這條科爾索河,讓人更饑更渴了。”齊羅納發表意見說。他的舌頭像盜賊的響板一樣,在兩片於巴巴的嘴唇之間吧嗒作響。
   聽了這俏話,薩卡尼衹是聳聳肩。
   這時兩人拐進左邊的第一條街道,沿着運河一直走到蓬多·羅索旋轉橋,穿過橋,來到那些甚至能停靠巨型輪船的碼頭。他們對那裏攤販的吆喝聲毫不介意。靠近聖安東尼奧教堂時,薩卡尼突然右轉。他的夥伴二話沒說,緊緊跟上。而後,他們再次越過科爾索河,冒險橫穿舊城。舊城的路面狹窄,攀沿卡斯特山而上,第一段陡坡處竟至車輛難行。街巷多順着布拉風方向,以避開這股凜冽的東北寒風的侵襲。對於齊羅納和薩卡尼這兩個不名一文的人而言,古舊的特裏埃斯特比新城繁富的街區更讓他們感到自在。
   其實,自從他們一到依利裏的首都,就縮居在桑達·瑪麗裏·瑪吉約教堂不遠處的一傢簡陋的小旅店裏。旅店老闆看到與日俱增的帳單,直到如今還不付錢,於是便催得愈發的緊,為了避免這種可怕的尷尬,齊羅納和薩卡尼穿過廣場,繞着利卡爾多門不停轉悠。
   總之,看一看,研究研究古羅馬建築遺跡並不能解他們的燃眉之急。既然在這種流浪漢出沒的街上,財運難遇,他倆便一前一後,攀着山間直通卡斯特山頂的小徑,爬到大教堂的平臺上。
   “何苦呢,爬到那上頭去!”齊羅納把短鬥篷掖進腰帶,小聲嘟囔着。
   而說歸說,他仍是寸步不離地跟着他年輕的夥伴。從山腳下,我們可以看見他們沿着蛇形在卡斯特山坡上與街道不相匹配的階梯拾級而上,約摸十分鐘的光景,他們登上了平臺,被折騰得更渴、更餓了。
   真美,放眼望去,特裏埃斯特灣無邊無際,和遠遠的海面連成一片。海港裏,往來的漁船絡繹不絶,汽艇、商輪進進出出。多妙啊,整座城市盡收眼底,市郊以及山丘上層層迭列的房捨,高地上星散的別墅。而這一切再也激不起兩位冒險者的贊嘆,一來他們已司空見慣,再則不知多少次,當他們窮苦愁悶時,都來這兒遛達。特別是齊羅納,倒更願意在科爾索河一帶繁富的商店外逛逛。但既然他們爬這麽高,是來窺尋機運和意外之獲的,就必須少些急躁,耐心等待。
   在通往平臺的臺階盡頭,緊挨着聖·拜占廷式的大教堂,有一小塊圍墻圍着的空地,曾經是基地,如今建了座古物博物館。古基已不復存在,唯餘幾塊基石,橫躺在蔥鬱的樹木的矮枝之下。四處散落着羅馬的石碑,中世紀的短柱,文藝復興各個時期建築裝飾物的殘片以及玻化的立柱,還可見到骸骨的碎塊,全然雜亂地掩布於深草叢中。
   圍墻門沒關,薩卡尼順手一推,邁了進去。齊羅納跟在後面,不勝恐怖地說:
   “要是來這裏自盡,倒真是個好地方!”
   “我正要建議你這麽幹呢!”薩卡尼譏諷地回了一句。
   “嗨!我拒絶,我的夥計!十天裏,衹要過上一天好日子,我就別無他求了。”
   “不僅如此,還會更好呢!”
   “但願意大利諸聖聽從你的希望,天曉得我要怎麽感激他們呢!”
   “還是走吧。”薩卡尼說。
   兩人順着兩排骨灰甕之間的半圓形小道往前走,看見前面有塊羅曼式薔薇花飾伏在地上,於是來到跟前,坐了下來。
   起初,都沉默不語——薩卡尼倒無所謂,可他的夥伴齊羅納則按捺不住,打了一、二個憋悶的哈欠之後,打開了話匣子:
   “上帝呀,左等右等,財運也不來,而我們還愚蠢地指望着呢!”
   薩卡尼沒理他。
   “你也是,”齊羅納又說,“出的什麽點子,到廢墟裏來找財運。怕是我們走錯了路吧,我的夥計!在這片古舊的墳場裏頭,莫非魔鬼會賜給幽靈恩惠嗎?靈魂一旦出離了死亡的肉體,要錢也沒用了。要是我也和他們一樣,別說是晚點兒吃午飯,連不吃晚飯也無所謂;咱們還是走吧!”
   薩卡尼一動不動,若有所失地望着遠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齊羅納安靜了一會兒,又不由自主地嘮叨起來:
   “薩卡尼,看來好機運今天是忘了他的老朋友了,我怎麽想的,你知道嗎?我盼望多竜塔銀行的一個夥計,提來一隻塞滿鈔票的公文包,代表銀行傢交給我們,並連連地表示歉意,說久等了,久等了!”
   “聽着,齊羅納,”薩卡尼雙眉緊鎖,“我再最後重複一次,對西拉斯·多竜塔別再有任何指望了。”
   “你肯定是這樣嗎?”
   “是的,是的!我從他那兒可能弄到的貸款已全部花光。而且,對於我們最後的請求,他也斷然拒絶了。”
   “真糟!”
   “糟透了!可就是這麽回事兒!”
   “好了,你的錢花得精光,那是因為你弄得到貸款,”齊羅納還不死心,“人傢憑什麽給你錢?還不是靠着你的精明能幹,滿腔熱情地替他們效了幾次勞,做成了幾筆漂亮的買賣……正因如此,我們剛到特裏埃斯特的頭幾個月裏,多竜塔在錢上還不怎麽很吝嗇!但是,要是你再抓不住他的把柄,不對他軟硬兼施,拿到貸款,恐怕是不可能的。”
   “按說,本來早就該這麽着。”薩卡尼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膀,“要是成了的話,你也用不着四處討飯了!我就不信,蒼天有眼,別看我現在收拾不了多竜塔,但總有一天,我會讓他連本帶利,而且利上加利,償還他今天所拒絶我的!另外,我也想了,目前他傢的生意有些難做,他在幾傢不景氣的企業中的投資又遭到損失。德國的柏林、慕尼黑的幾傢企業倒閉,像衝擊波一樣危及特裏埃斯特。不管他怎麽說,反正我最後一次上他傢時,看見西拉斯的神情挺緊張!水越混越好……衹要它一混……”
   “那當然好,”齊羅納喊道,“可是等來等去,我們就得喝清水啦!薩卡尼,依我看,不妨再到多竜塔那裏作最後一次努力!務必再一次砸開他的錢櫃,至少要弄到一筆足夠我們回到西西裏的路費,順便經過馬耳他……”
   “回西西裏去幹什麽?”
   “這個你就甭管了!對那兒我了如指掌,沒準兒還能帶回去一幫既勇猛又無偏見的馬耳他兄弟,我們一起能幹出了不起的事情呢!嘿!一幫兇神惡煞!要是在這兒沒油水可撈了,我們就走,叫這個該死的銀行傢給我們出路費!儘管你對他的底細不甚瞭解,這就足以說明他並不希望你留在特裏埃斯特。”
   薩卡尼搖了搖頭。
   “快點兒吧!不能老這麽下去了!我們已筋疲力盡了!”齊羅納又說。
   他站了起來,跺跺地,像對待不想養他的後娘似的。
   這時,一隻鳥在圍墻外艱難地飛翔,吸引了齊羅納的視綫。這是衹疲憊不堪的鴿子,翅膀微微地扇動,漸漸地落嚮地面。
   在現代鳥類學的專業術語中,鴿子分了一百七十六種,它屬於哪一種,齊羅納纔管不着,在他眼裏,這衹是一樣能吃的東西。於是,他嚮同伴打了個手勢,便虎視眈眈地盯着獵物。
   顯然,這衹鴿子已經筋疲力竭了。它剛剛攀上大教堂的尖頂(教堂正門一側是座遠古時期的方形塔樓),堅持不住,就往下墜,先落在聖徒朱斯特雕像的壁龕頂上;可它的兩爪軟弱無力,沒有抓住,一直飄落到教堂正面和塔樓夾角處古老圓柱的頂端。
   要說薩卡尼冷漠寡言,對鴿子的行蹤無動於衷的話,齊羅納卻一直盯着它不放。這衹北來的禽鳥,長途跋涉已耗盡了它的體力,但作為鴿子的本能迫使它朝更遠的目標掙紮。它在天空中勾畫出弧形的軌跡之後,不得不重新停下來,正好落在古墳地裏一叢低矮的樹枝上。
   齊羅納决心抓住它,躡手躡腳地朝那棵樹挪去。他很快便爬到了那棵長滿節瘤的樹幹下面,從那兒,他伸手就能夠到那枝樹椏。他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地伏在那兒,仿佛一條獵犬,窺視着棲息在自己枝頭的獵物。
   鴿子對此絲毫不覺,試圖再次起飛,但它的體力再次違背了意願,剛離開枝頭幾步遠,便又跌落在地上。
   齊羅納一個箭步衝上去,伸手把鴿子一把抓住,整個過程也就一秒鐘的時間。本能地,他想把這個可憐的小生命掐死,稍忍了忍,發出聲驚叫,勿勿忙忙地走近薩卡尼。
   “一隻信鴿子!”他說。
   “那麽,它可能是最後一次送信了!”薩卡尼接口回答。
   “毫無疑問,”齊羅納說,“那個它翅膀底下挂的小紙條的收件人,就活該倒黴了……”
   “一張紙條?”薩卡尼叫起來。“等等,齊羅納,別動!先賞它個死緩!”
   齊羅納的手掐着信鴿的脖子,正要下力,被薩卡尼一把握住。薩卡尼搶過齊羅納從鴿子翅膀底下解開的小口袋,打開,拿出一張寫着密碼的小紙條。
   紙條上衹有十八個詞,排成三竪行:
   ihnalz zaemen ruiop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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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esdr erssur ouitse
   eedgnc toeedt artuee
   寄出地址和送達地址都沒有。至於這十八個詞,每詞都由同樣多的字母組成。不掌握破譯密碼的途徑,是否可以瞭解這些詞的意思?看來不大可能——除非是個天才的破譯密碼專傢——而且這份密碼文件還必須是“可以破譯的”!
   密碼信沒有說明任何東西,薩卡尼望着它,一頭霧水,十分失望。信中莫非有重要的通告,並且帶有威脅性?我們可以,也應該這麽想,這是采取的預防措施,即使落到了收信人以外的手裏,信的內容也不至於泄露。在通訊聯絡中,不通過郵局,不使用電報,而是利用異於平常的信鴿傳遞,就說明此事是非常之絶密。
   “說不定,這幾行字裏藴含的奧秘會助我們發財呢!”薩卡尼說。
   “那麽,”齊羅納答道,“這衹鴿子代表着財運了!這上午,它可讓我一陣好追!該死的!我去把它宰了!……反正,重要的是拿到了信件,把它煮來吃掉也沒什麽大礙……”
   “慢着,夥計,”薩卡尼還是不同意,他又一次救了這鳥兒的小命。“也許賴着這衹鴿子,我們有辦法找到紙條的收信人,不管怎麽說,衹要他住在特裏埃斯特,我們是會找到他的,對嗎?”
   “找到了又怎樣呢?這也不會讓你弄清紙條上寫了些什麽呀,薩卡尼!”
   “不見得,齊羅納。”
   “你又不知道它是從哪兒來的!”
   “是不知道!但是,兩個通信人,要是我查明了其中的一個,我想一定能幫我找到另一個!所以,不僅不能把鴿子弄死,反之還得讓它恢復體力,把信送到目的地呢!”
   “帶上紙條嗎?”齊羅納問。
   “帶上紙條,我會分毫不差地復製一份,留起來,直到它派得上用場的時候。”
   於是薩卡尼從口袋裏掏出一本記事本,用鉛筆將密碼信復製了一份。他知道,大部分密碼文件都來不得半點疏忽,所以復製時字形和字距都和原件完全一樣。復製完畢,他把復製品放回記事本,把原件裝回小袋,係在鴿子的翅膀下。
   齊羅納瞧着他的舉動,對靠這事兒發財,幾乎不抱什麽希望。
   “現在怎麽辦?”他問。
   薩卡尼回答說:“現在,留心好好地照顧我們的這位信使。”
   其實,這衹鴿子並非完全沒勁兒,它衹是饑餓過度,以至筋疲力盡。它的雙翅絲毫無損,既沒中槍,也沒折斷,表明沒有獵人射殺過它,也不曾遇上頑童嚮它投擲石塊。它衹是餓極了、渴壞了。
   於是齊羅納找了找,順着地皮尋到幾粒樹種喂它,鴿子貪婪地吞下去。不久前纔下過雨。古老的陶器殘片裏還剩了一點積水,齊羅納又喂了它五、六滴水解渴。這樣,經過半小時的照料、休整和回暖,鴿子重又精神抖擻,可以繼續它不間斷的旅途了。
   薩卡尼觀察着鴿子,說:“要是還要飛很遠,它的目的地在特裏埃斯特以外,它中途掉下來我們也無所謂了,反正它很快就會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之外,不可能跟着它了。可要是收信人就在城裏的一所房子等着它,它有足夠的力氣飛到那兒、停下來,因為這不過衹需一、二分鐘。”
   “你總是很有理,”西西裏人說,“可是,即使它就在城裏,我們能窺察到它經常出沒的處所嗎?”
   “為此,我們起碼要盡力而為,”薩卡尼一句話就把他的夥伴駁了回去。
   他設想:
   大教堂由兩個小教堂組成,一個是聖母的,一個是特裏埃斯特的主保聖人朱斯特的。正面,有扇大型的圓花窗,窗下就是大教堂的主門。正面的一角為一圓塔,上面塔樓高聳,是卡斯特山地的最高點。從這裏嚮下望去,從就近的山坡一直到海灣沿岸,城市像地形圖一樣鋪陳,尾頂組成的方格群,清晰可辨。所以從塔頂放掉鴿子,可以掌握它的行跡。毫無疑問,如果它的目的地在特裏埃斯特城內,而不是在依利裏半島的其他地方,找出鴿子在哪傢棲息是很可能的。
   既然有成功的可能,就有試一試的必要。剩下的問題就是釋放這衹鳥了。
   於是,薩卡尼和齊羅納離開古墳場,穿過教堂前的小廣場,朝塔樓走去。古老的屋檐下面,與聖·朱斯特的壁龕相垂直的地方,正好有一扇尖頂式拱門開着。倆人走進去,開始沿着通往高處的陡峭的蠃旋式樓梯嚮上攀登。
   他們花了兩、三分鐘,纔登上最高一層,頂着這座大建築的屋頂。這一層外面沒有平臺,但前後各開了一扇窗子,因此下面的山陵、海面,林林總總,都能一覽無餘。
   薩卡尼和齊羅納來到那個正對特裏埃斯特城的窗口,站在那兒朝西北方眺望。
   這時,屹立在大教堂後面卡斯特山路上的、十六世紀修建的城堡上的鐘樓,時鐘已打四點。儘管臨近黃昏,天色卻還很亮。純淨的天空中,一輪紅日徐徐地嚮着亞得裏亞海面落下。城裏面嚮鐘樓的大部分屋捨,在夕陽餘輝的映照下,其門面清晰可見。
   時機非常之有利。
   薩卡尼把鴿子捧在手裏,最後一次撫摩它,以示寬宏和鼓勵,然後放飛了鴿子。
   小鳥振翅而翔,但一開始就急速往下落,使人擔心它會突然墜地,結束它空中信使的生涯。
   出於這種焦慮,西西裏人情緒緊張,禁不住失望地叫了起來。
   “不會的!看,它又飛起來了!”薩卡尼說。
   果不其然,鴿子在低空恢復了平衡,接着一個急轉彎,側身嚮城市的西北區飛去。
   薩卡尼和齊羅納緊緊盯着鴿子的行蹤。
   絶妙的記路本領,使鴿子在飛行中毫不猶豫,徑直飛往它應去的地方——假如沒有古墳場樹下的這次停留,本來一小時之前它就該抵達那裏。
   薩卡尼和他的夥伴懷着焦急的心情,全神貫註地觀察鴿子的去嚮。他們心想。一旦鴿子飛越了城墻,所有計劃便統統落空。
   鴿子在空中消失了。
   “我看見了!……我一直盯着它呢!”齊羅納叫起來。他的視力異常敏銳。
   “要看清楚,它停在什麽地方,”薩卡尼囑咐道,“定出那兒準確的位置!”
   幾分鐘之後,鴿子落在一幢房子上,那房子坐落在一片叢林之中,位於醫院和公園那邊。它尖尖的屋頂,是城裏這一帶最高的建築。當時看得清楚,鴿子穿過閣樓的天窗就不見了,天窗上有個透光的鐵製信風標。如果特裏埃斯特城位於弗拉芒國傢之中的話,信風標肯定是出自岡丹·麥西之手。
   大體方向已經確定了,信風標又極易識別,以它為參照物,找到那所有天窗的閣樓,就是說,找到密碼信收件人的住處,就並不睏難了。
   薩卡尼和齊羅納立即下山,奔下卡斯特山坡,飛快地走上了通往德拉·勒尼亞廣場的一條狹小街道。為了尋找東城的那片房子,他們不得不在廣場上停下來,分辨一下方向。
   在兩條主要大街的交叉路口,科爾薩街通往公園,阿剋道托街樹木成蔭,美麗宜人,通到博榭托啤酒廠。左右兩條道,究竟該走哪一條?兩個冒險傢也拿不定主意,他們本能地選擇了右邊的阿剋道托街,想逐個察看一下街上的房子,因為他們在山上時曾註意到,信風標的下面有幾處緑蔭。他們邊走邊看街邊房捨各式各樣的圍墻和屋頂,直到大街盡頭,都未曾發現他們要找的東西。
   “看那兒!”齊羅納喊起來。
   他指着一枚信風標,海風正吹得它在支柱上嘩嘩作響。幾衹鴿子圍着天窗在上面飛翔。
   可以肯定,這正是信鴿飛來棲息的地方。
   這座外表看起來普普通通的房子,隱沒在阿剋道托大街盡頭的一片屋捨之中。
   薩卡尼到鄰近的店鋪打聽了些情況。首先,他瞭解到,多年以來,那幢房子就是拉迪斯拉·紮特馬爾伯爵的住所。
   “紮特馬爾伯爵是什麽人?”齊羅納問,這個名字對他毫無意義。
   “就是紮特馬爾伯爵唄!”薩卡尼也不知道。
   “或許我們可以再問問?……”
   “以後再說吧,齊羅納。別這麽急。多想想,冷靜一下兒,現在,我們回旅店去!”
   “正好!……吃得起飯的人這會兒正該上桌了!”齊羅納冷言相諷道。
   “要是我們今天吃不上飯,很可能明天就有的吃了!”
   “上哪兒吃去?”
   “誰知道呢,齊羅納?說不定是紮特馬爾伯爵傢吧!”
   兩人不緊不慢地走着,——有什麽好急的呢?——不久他們便轉回了寒酸的小旅店,可對他倆而言,這已過於奢華,因為他們連住宿費也無力償付。
   多麽出人意料的驚喜啊!……一封寄給薩卡尼的信件剛剛送到。
   信裏有一張二百費羅林①的票據,一條附言,再沒別的了:
   ①古代佛羅倫薩金幣名。
   這是我給予你們的最後一筆款項,足夠你們返回西西裏。走吧,我不願再聽人提到你們了。
   西拉斯·多竜塔
   “上帝萬歲!”齊羅納喊道,“銀行傢回心轉意了!可以斷言,永遠不應對這些財界人士喪失信心!”
   “這也正是我的想法。”薩卡尼說。
   “這麽一來,這錢可以讓我們離開特裏埃斯特了嗎?……”
   “不!它可以讓我們留下來!”
第二章 馬蒂亞斯·桑道夫伯爵
  匈牙利人的祖先是馬紮爾人,約公元九世紀遷居到現今匈牙利境內,目前占了匈牙利人口的三分之一——共有五百多萬。他們究竟源自西班牙人、埃及人還是韃靼人,亦或是阿特拉王統治的匈奴人以及北方芬蘭人的後代呢?——暫不必究——這些問題尚存爭議。值得註意的是,他們既非斯拉夫人,也不是日耳曼人,似乎他們對此都很厭惡。
   這些匈牙利人保留着自己的宗教。從十一世紀起,他們接受了新的宗教信仰,成為狂熱的天主教徒。然而,他們所說的,仍是他們的古老語言,它純粹、柔和、動聽,具有詩的魅力。雖不及德語那麽語匯豐富,但卻更為精確、鏗鏘有力。這種語言在十四到十六世紀的二百年中,取代了拉丁語的地位,用於撰寫法律、法令條文,繼而逐漸演變為國語。
   一六九九年一月二十一日,卡爾洛瓦茨條約①將匈牙利和德蘭斯瓦尼亞劃歸奧地利管轄。
   ①南斯拉夫境內的城市,一六九九年,土耳其、奧地利、波蘭、、威尼斯在此簽定條約,土耳其喪失了其在歐洲的大部分屬地,匈牙利、德蘭斯瓦尼亞劃歸奧地利管轄。
   二十年之後,奧地利君主頒布詔書,重申奧匈帝國是不可分割的整體。新的繼承法規定,國王沒有兒子,公主也可以繼位。於是,一七四九年瑪麗亞·泰勒莎登上了她父親查理六世的皇帝寶座,成為奧地利帝國第一位女王。
   匈牙利人臣服於帝國的武力,但是一百五十年後,各階級、各階層,都有人起來反對皇帝詔書和卡爾洛瓦茨條約。
   我們的故事開始的時代,有個出身名門的馬紮爾人,他憎恨日耳曼的一切,希望恢復祖國昔日的自主,這兩種憎愛分明的情感貫穿了他一生。還在他年輕的時候,便結識了領袖科蘇特①。儘管他的出身和他所受的教育令他在許多重要的問題上同科蘇特有分歧,但這位愛國者的滿腔熱忱卻令他無限敬佩。
   ①應該說,桑道夫接受過非常嚴格的教育。他沒有沉湎於萬貫科蘇特·勞納什(180-1894年):一八四八——一八四九年,領導匈牙利人民進行爭取自由獨立的鬥爭,曾一度建立匈牙利共和國。
   馬蒂亞斯·桑道夫伯爵,住在法加拉斯縣德蘭斯瓦尼亞的一個伯爵領地裏。這是座古老的封建城堡,傲然矗立在德蘭斯瓦尼亞和瓦拉幾的天然邊界——東喀爾巴阡山北段的一個山脊上。那裏山勢險峻,懸崖陡峭,對造反者而言,是最理想的庇護所,他們可以在那裏堅守到最後一刻。
   城堡附近藴藏着豐富的鐵、銅礦,經過精心的開發,成為阿爾特納剋城堡主人的一筆巨大財富。這座莊園包括法加拉斯縣的一部分,人口不到七萬二千。這些市民和鄉民,一念到桑道夫伯爵的恩典,都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赤膽忠心和無限感激之情。因而,這座城堡也成了維也納司法部門重點監視的目標。司法部在帝國的各部中完全獨立,不受約束。官方已經瞭解到阿爾特納剋城堡主人的思想,儘管還沒有驚動他,但已經對此感到不安了。
   馬蒂亞斯·桑道夫,當年三十五歲。個子中等偏高,肌肉健壯有力,寬肩,方臉,面色紅潤,氣宇軒昂,一副典型的馬紮爾人模樣。他動作敏捷,言語清晰,目光堅定平和。他的血脈循環旺盛,微微牽動鼻翼、嘴角,唇邊總是挂着慈善的微笑,言談舉止風趣幽默,這一切無不表明其胸襟坦蕩、慷慨大度。我們已註意到,法國人和馬紮爾人的性格極為相似,桑道夫伯爵即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在桑道夫伯爵的性格中,有一個頗突出的特點:不計較個人所得。若他個人受到損害,可以毫不介意,然而一旦朋友蒙難,則决不姑息。他具有強烈的正義感,刻骨仇恨背信棄義。由此,他總是客觀公正,與姦詐不共戴天。他决不是那種“一切罪惡,讓上帝去懲罰”的人。傢産所營造的安逸享樂之中,而是興致勃勃地鑽研物理科學和醫學研究。如果生活的需要迫使他去救死扶傷的話,他本可以成為一名出色的醫生。他自己卻樂於做一個能倍受學者們稱贊的化學家。他被肯定是佩斯大學、布拉迪斯拉發科學院、施姆尼茨皇傢礦學院最勤奮的學生之一。刻苦的學習生活使他的天賦美德更加成熟,並臻於完善。確切地說,將他塑造成了一個具有高尚品德的人。認識他的人,特別是帝國各院校裏的老師和朋友們,無不對此交口稱贊。
   過去,在阿爾特納剋城堡裏,有歡聲、笑語,熱鬧激動。德蘭斯瓦尼亞的獵人們,總愛登上喀爾巴阡山脈的這座峻嶺,匯集狩獵。桑道夫伯爵生性好鬥,在舞臺上無從施展,衹得藉危險的大型圍獵,來驅散內心的鬱悶。他置身時局之外,卻密切關註着形勢的發展。他要麽學習。要麽享受財富所允許的輕鬆安逸,似乎安於這種生活。那時,伯爵夫人蕾娜·桑道夫尚還健在。她是阿特爾納剋城堡聚會的靈魂。可就在這故事發生的前十五個月,年輕貌美的她不幸暴斃,衹留下一個小女兒,現在剛滿兩歲。
   桑道夫伯爵遭受這突至的打擊,變得落落寡歡,無所慰藉。城堡也就此沉寂、荒蕪了。從那一天起,沉痛君臨,它的主人過着一種形同隱修的生活。他全副生命傾註在女兒身上,這個孩子,由管傢的妻子羅絲娜·郎代剋照料着。這位年輕賢良的女人,全心全意地養育着伯爵的唯一繼承人,像是她再世的母親。
   在他夫人去世的頭幾個月裏,伯爵寸步不離城堡。他靜思冥想,生活在昔日的回憶中。隨之,他想到了自己的祖國,她在歐洲所處的屈辱地位,纔慢慢地從悲痛中振作起來。
   其實,一八五九年爆發的法意戰爭①,已經給予奧匈帝國的強盛以可怕的一擊。
   ①1859年4月,法意對奧宣戰,最後,奧軍戰敗,撤出倫巴底,退守威尼斯。
   這一擊並未完結,七年之後,也就是一八六六年,薩多瓦之戰①更是一記重創。戰爭不僅使奧地利喪失了它在意大利的屬地,還令它淪為德國的附屬國。這樣一個戰敗國,竟仍然妄圖奴製匈牙利。匈牙利人的憤慨再也無法壓抑,他們的民族尊嚴受到了侮辱。對他們來說,即使居斯托紮和利薩之戰②的勝利,也無法為薩多瓦的戰敗雪恥。
   ①1866年,普魯士對奧宣戰,薩多瓦為捷剋西部一市鎮,普軍在此大敗意軍,戰爭結果,奧大敗,普魯士基本統一了德意志。
   ②居斯托紮,意大利一市鎮,1866年,奧於此擊敗意大利。利薩,南斯拉夫一海島,1866年,奧於此海戰擊敗意大利。
   第二年,桑道夫伯爵仔細地研究了形勢,認為發動一場獨立運動將可能成功。
   行動的時刻來到了。就在這一年——一八六七年的五月三日,伯爵擁抱了自己的女兒,將她托付給羅絲娜·郎代剋精心照料,便離開了阿爾特納剋城堡,動身前往佩斯。在那兒,他與朋友們和獨立運動的擁護者建立了聯繫,進行了初步的部署;而後,又過了幾天,他來到特裏埃斯特,靜候事變。
   那兒將成為起義的指揮中心。集中在伯爵手中的情報將從那兒散發到各地。在這座城市裏,密謀起義的首領或許還不太受懷疑,可以比較完全,尤其是比較自由地采取行動,便於把這場愛國主義事業成功地進行到底。
   在特裏埃斯特,桑道夫伯爵有兩個最知心的朋友,和他懷着同樣的抱負,决心追隨伯爵,將獨立運動進行到底。一個是拉蒂斯拉·紮特馬爾,一個是埃蒂安·巴托裏教授,他們都是名門出身的馬紮爾人,比桑道夫年長十多歲,幾乎沒什麽財産。紮特馬爾從多瑙河彼岸裏帕多川的一個小莊園獲取一點微薄的收入;巴托裏僅靠在特裏埃斯特教授物理維生。
   紮特馬爾的住所,就是薩卡尼和齊羅納剛剛在阿剋道托大街上辨識出的那座,——這是幢簡樸的屋捨,桑道夫伯爵離開自己的城堡之後,也就是說直到預計的起義結束之前的這段時期,紮特馬爾把此房交給他使用。這房裏唯一一個人衹有五十五歲的匈牙利人鮑立剋,他像桑道夫自己的管傢郎代剋一樣,對主人忠心耿耿。
   埃蒂安·巴托裏教授在斯特拉鎮大街擁有一幢同樣不起眼的住房,幾乎和紮特馬爾伯爵的房子位於同一街區。就在這所屋子裏,伴着他的夫人和當時八歲的兒子,巴托裏消磨了他的一生。
   巴托裏教授原是十六世紀德蘭斯瓦尼亞王國馬紮爾親王的後裔。後來由於傢族的分枝日趨繁雜,這種親緣關係便逐漸疏遠而失去聯繫,難怪人們感到驚奇,布拉迪斯拉發科學院的一個普通教授竟是王室的後裔。儘管帶着這種難堪,巴托裏仍是位一流的學者;雖然離群索居,卻還成就卓然。他就像作繭自縛的春蠶,默默無聞,剋己為人。然而,由於他毫不掩藏自己的主張,終於有一天辭職,從此,靠着患難中他妻子的全力支持,成為特裏埃斯特城內一位沒有固定教職的教授。
   自從桑道夫伯爵來到以後,儘管他對外是在大廣場上的巴拉伍其德洛旅館——現名德洛姆旅館——租了套房間,三個朋友常在紮特馬爾的傢裏聚會。局萬萬沒有料到,這座位於阿剋道托大街的房子成了密謀起義的指揮中心,並且在帝國的各主要城市裏擁有衆多的追隨者。
   紮特馬爾和巴托裏,毫不猶豫地充當了桑道夫最忠實的助手。他們一致認為,發起一場獨立運動,使匈牙利重新立於歐洲強國之林的時機已經到來。他們深知,為此他們將冒着生命的危險,但犧牲並不能嚇得他們裹足不前。於是,阿剋道托的這座住宅成為起義主要首領的碰頭地點。來自帝國各地的衆多擁護者在此商討辦法,領取命令。由於一些重要的指示,即不能郵寄,也不能發報,就由信鴿擔負快捷、安全的通訊任務,帶着密件往來於特裏埃斯特、匈牙利的主要城市和德蘭斯瓦尼亞之間。總之,采取了各種防範措施,至此,保證了起義幾乎沒受什麽懷疑。況且,我們也知道,通信都采用密碼語言,這是一種絶對安全的保密方法。
   五月二十一日晚上八時許,也就是被薩卡尼截去密碼信的那衹鴿子到達的第三天,紮特馬爾和巴托裏兩個人都呆在辦公室裏,等待桑道夫歸來。為了處理些個人私事,桑道夫伯爵最近回了趟德蘭斯瓦尼亞,回到阿爾特納剋城堡;同時他也利用這次行程,在經過省會剋魯日的時候,把密信的內容傳達給該城的朋友們。而實際上,這封密信的抄件,已經落到薩卡尼的手裏了。
   桑道夫伯爵走後,特裏埃斯特和布達之間已交換了其他一些信函,幾封密件又由信鴿送來了。這時,紮特馬爾正用一種名叫“密碼方格”的工具,將密信譯成明文。
   其實,這些密信都是用一種非常簡單的方法,——字母換位法寫成的。用這種方法,每個字母仍保留它在字母表中的面目,也就是說,“b”即“b”,“o”仍然是“o”。但是,當密碼方格按照一定的方位和順序蓋在密碼信上時,根據空格和實格的不同,空格中露出應讀的字母,而其他的則被實格遮住。這樣,字母經過重新組合,湊成明信。
   這種密碼方格紙板,已非常陳舊。按照弗雷斯內上校的辦法改進以後,完善了許多,成為目前最好、最可靠的一種方法。其他的辦法完全不可靠——要麽以不變的字母為基礎,或稱單秘訣,字母表中的每個字母總是由同一字母或同一符號表示;要麽以變化字母為基礎,或稱雙秘訣,字母表中的每個字母用另一個字母或符號表示。一名老練的密碼專傢,運用或然率或是反復摸索的方法,在這類研究中能成功的破譯密碼。衹要是以字母為基礎,並在密碼的使用中頻繁而反復地出現一些字母,比如法語、英語、德語中的“e”,西班牙語中的“o”,俄語中的“a”,意大利語中的“e”和“i”,密碼專傢都能恢復密碼的真意,用明文表示出來。因此,用這些方法擬寫的密碼函電,都難以抵擋密碼專傢的敏銳推斷,無法破譯的極少。
   看來,密碼方格或密碼字典——其中有些代表現成句子的常用字由數字表示——可充分保證無法破譯。但是,這兩套辦法都有相當嚴重的缺陷:要求絶對保密,更確切些說,用以擬字函電的密碼方格紙或密碼字典,絶對不能落入外人的手裏。因為得不到方格紙板和密碼字典,誰看見了也沒用,而一旦有了這兩樣東西,就誰都看得懂了。
   桑道夫伯爵及其擁護者使用的,就是這種密碼方格,即在紙板的某些位置裁出方孔,藉以擬寫密碼文件。出於謹慎起見,為了在萬一紙板被盜或丟失的情況下不惹麻煩,他們規定,信件一經讀完,就立刻銷毀。這樣,密謀可謂不留一點蛛絲馬跡。高貴的領主,匈牙利權貴和資産階級、平民的代表們就可以一致行動,赴湯蹈火。
   紮特馬爾剛把最後一批密件燒掉,忽聽有人輕輕地敲叩辦公室門。進來的是鮑立夫,桑道夫伯爵尾隨其後,他纔從附近的火車站步行回來。
   紮特馬爾立即迎了上去。
   “此行如何,馬蒂亞斯?……”他急切地詢問,想馬上得到令人放心的消息。
   “成功了,紮特馬爾。”伯爵回答,“我毫不懷疑德蘭斯瓦尼亞的朋友們的感情,對於他們的合作,我們可以完全放心。”
   “三天前從佩斯來的信,你轉告他們了嗎?”巴托裏問。他和伯爵交從甚密,而以“你”①相稱。
   ①法語中二人稱單數有二種稱謂:vows,您;tn,你。
   “他們都知道了,”桑道夫說,“他們接到了通知,並且做好了準備:衹要一聲令下,就會揭竿而起。兩小時之內,我們將控製布達和佩斯,半天時間,奪下蒂薩河兩岸的主要省份;衹需一天,便會成為德蘭斯瓦尼亞和軍管政府的主人。那時,八百萬匈牙利人民將重獲自由獨立!”
   “那麽國會呢?”巴托裏問。
   “我們的人占了多數,”桑道夫回答說,“他們將立即組成新政府,主持各項事務。既然各州到行政上幾乎不受國王管轄,而且各州長均有自己的,那麽一切活動都會順利而正常地運行。”
   “但是由副王在布達主持的特別委員會怎麽辦呢?”紮特馬爾接着問。
   “副王和布達特別委員會很快就要無法活動了。”
   “也無法同維也納的匈牙利首相府取得聯繫嗎?”
   “是的,我們采取的所有措施,都是為了行動一致,保證這次起義的成功。”
   “一定會成功!”巴托裏說。
   “是的,會成功!在軍隊裏,每一名匈牙利血統的士兵都和我們站在一起,為我們服務。馬紮爾人的後代,看到羅道夫和科爾文的旗幟難道會不激動嗎?”
   桑道夫伯爵懷着無比高尚的愛國主義,說了這番話。接着,他話鋒一轉,道:
   “但是,為了以防萬一,我們切不可疏忽大意,小心謹慎,衹會令我們越發強大!你們在特裏埃斯特,聽到些什麽可疑的風聲了嗎?”
   “沒有,”紮特馬爾回答。“在這裏,人們特別關心政府在普拉港搞的那些工程,絶大部分工人都被徵募去參予修建了。”
   十五年來,奧地利政府總擔心可能會失去威尼斯——實際上早已經喪失——一直想在伊斯的利亞半島南端的肯拉港興建規模宏大的兵工廠和海軍港,以控製亞得裏亞海的北部。特裏埃斯特市曾對此工程提出,因為它削弱了該城在海運上的重要地位。儘管如此,工程仍以狂熱的速度嚮前推進。因而,桑道夫和他的朋友們深信,一旦獨立運動波及此地,特裏埃斯特市民是會支持他們的。
   雖說占盡了契機,為確保匈牙利獨立運動的成功,起義者仍嚴守秘密。局一點也沒有懷疑,當時這次運動的主要首領就要聚集在阿爾道托大街這所普通的房子裏。
   這樣看來,為了事業的成功,事無巨細,都已考慮了,衹等起義時刻一到,就立即行動。特裏埃斯特和匈牙利主要城市以及德蘭斯瓦尼亞之間的密碼聯絡,除非發生了意外事件,都已停止。起義的最後部署已經確定,信鴿也就沒什麽密函可傳遞的了。慎而又慎,他們還是决定關閉紮特馬爾住宅這處掩護所。
   另外還有一點不容忽視,如果說戰爭離不開金錢的話,起義也同樣需要它。在這種的時刻,起義者不能沒有資金。
   大傢知道,紮特馬爾和巴托裏都不惜為了祖國的獨立而捐軀,但鑒於其個人生活都不算富裕,他們無法出資。而桑道夫伯爵卻無比富有,他準備將自己的一生,連同他的所有傢産,全部貢獻給愛國主義事業。因此,數月以來,通過管傢郎代剋的努力,已從他的土地上籌措了一筆數目可觀的資金——共計二百多萬弗羅林(約五百萬法郎)。
   但這筆錢必須由他本人支配;並且隨時可以取用。於是他以自己的名義,將它們存入了特裏埃斯特的一傢銀行。當時這傢銀行信譽卓著,地位牢靠。它叫多竜塔銀行,就是薩卡尼和齊羅納在該市高地的公墓上休息時,提及的那傢。
   然而,這件偶然的存錢事宜,將導致最為嚴重的後果,接下來的故事中我們將自會明了。
   在桑道夫同紮特馬爾、巴托裏的最後一次談話中,曾一度提及這筆錢,他說最近想去拜訪銀行傢多竜塔,以便通知他,就在這兩天要提取這筆款子。
   果然,事態有了意外發展,尤其是那天晚上桑道夫伯爵發覺紮特馬爾的住宅受到盯梢,這令他更加放心不下,促使他很快發出特裏埃特預先約定的暗號。
   晚上八點時分,桑道夫和巴托裏走出大門,分別返回柯西亞·斯達迪翁寓所和德洛姆旅館的時候,發現有兩條人影在暗中窺探,鬼鬼祟祟地尾隨其後,又竭力避免讓他們察覺。
   伯爵及其夥伴想弄個究竟,便毫不遲疑地朝那兩個可疑的人走去。還不等追上他們,人影就在大運河盡頭的聖·安東尼教堂的拐角消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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