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Literature>> 历险小说>> Jules Verne   France   法兰西第三共和国   (February 8, 1828 ADMarch 24, 1905 AD)
印度贵妇的五亿法郎
  “这些英国报纸编得真好!”和善的大夫仰靠在一张大皮扶手椅里自言自语地说。
  
  萨拉赞大夫一辈子就这么自言自语的,这是他的消遣方式之一种。
  
  他年已五十,眉目清秀,眼睛有神,清澈亮晶,戴着一副金属架眼镜,相貌既严肃又和蔼可亲,让人一看就是一个正人君子。这天早晨,尽管他此刻衣着并不十分考究,但却早已刮好脸,结上了白领带了。
第一章 夏普先生寻访巨款继承人
  “这些英国报纸编得真好!”和善的大夫仰靠在一张大皮扶手椅里自言自语地说。
   萨拉赞大夫一辈子就这么自言自语的,这是他的消遣方式之一种。
   他年已五十,眉目清秀,眼睛有神,清澈亮晶,戴着一副金属架眼镜,相貌既严肃又和蔼可亲,让人一看就是一个正人君子。这天早晨,尽管他此刻衣着并不十分考究,但却早已刮好脸,结上了白领带了。
   在他下榻的布赖顿的一家旅馆房间里,地毯上,家具上,到处都放着《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每日新闻报》。刚刚敲响十点钟,萨拉赞大夫就已经在城里转了一圈,参观了一所医院,回到了旅馆,看了伦敦的各大报登载的一篇论文的全文,那是他前天递交给国际卫生大会的有关“血球验算”的报告。
   在他面前,放着一个铺着白桌布的托盘,上面放着一份烤得恰到好处的烤牛排、一杯热茶和几片黄油烤面包片。这种烤面包片因为是用面包铺特制的小面包制作而成的,所以是英国厨娘们的一绝。
   “是的”他重复道,“联合王国的这些报纸真的是编得很好,简直是无可挑剔!……副主席的讲话、拿不勒斯的西哥涅大夫的答复,以及对我的论文的阐述,全都及时、真实、恰如其分。”
   “这话是杜埃的萨拉赞大夫说的,这位尊贵的会员是用法语讲的。他一开始说道:诸位会原谅我用法语发言,但你们肯定能听懂法语,我要是用英语讲你们反倒听不太明白……”
   “用了五栏小号字!……我真不知道《泰晤士报》的报道好呢,还是《每日电讯报》的报道好……都写得没法再贴切,再精确了!”
   萨拉赞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典礼官——对于一个一本正经地穿着黑礼服的人物,可不敢不称“官”的——亲自前来敲门,问“先生”是否接待客人……
   “先生”是英国人自认为必须对所有的法国人不加区别的称谓,如同他们以为必须称意大利人“西涅尔”,称德国人“海尔”一样,不然就是大不敬了。再说,他们也许是对的。这个一成不变的习惯无疑是有它的好处的,可以一下子表明各人的国籍。
   萨拉赞接过递给他的名片。在这个他谁也不认识的地方,竟然有人造访,他颇感惊奇,当他看了那小方块纸片上的字的时候,他更加惊诧不已:
   夏普先生,Solicitor
   伦敦南安普顿路93号
   他知道,“Solicitor”在英文中的意思是“诉讼代理人”,或者不如说是法律中介入,介于公证人、诉讼代理人和律师之间,也就是从前的检察官。
   “我能同夏普先生有什么鬼事好谈的呀?”他心中暗想,“是不是我不经意地干了什么坏事了?……您肯定他是来找我的吗?”他问道。
   “哦!是的,先生。”
   “那好!请他进来。”
   典礼官领进一个还很年轻的人来,大夫一眼看去,便把他列入“骷髅”大家族了。
   他嘴唇薄薄的,或者可以说是干瘪的,牙齿又白又长,干瘪多皱的皮肤包着几乎的凹陷的太阳穴,木乃伊般的肤色,两只如螺旋钻似的灰鼠眼,这一切再恰当不过地可以称他为“骷髅”了。他那副骷髅架子隐没在一件大方格子的宽大长外套下面。他手里拎着一只漆皮旅行袋。
   此人走了进来,匆匆地打了招呼,把旅行袋和帽子放在地上,然后,不请自便地坐下来说:
   “我是小威廉·亨利·夏普,是比洛斯·格林、夏普事务所的合股人……您就是萨拉赞大夫?……”
   “是的,先生。”
   “弗朗索瓦·萨拉赞?”
   “正是鄙人。”
   “杜埃人?”
   “我住在杜埃。”
   “令尊生前叫伊西多尔·萨拉赞?”
   “完全正确。”
   “那我们就称他为伊西多尔·萨拉赞吧。”
   夏普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簿来查了查,然后又说:
   “伊西多尔·萨拉赞于一八五七年,卒于巴黎第六区塔拉纳街54号的学区旅馆。这家旅馆现已拆除。”
   “的确如此,”萨拉赞大夫愈发惊讶地问,“不过,您是否可以跟我讲明白点?……”
   “他的母亲叫朱莉·朗杰沃尔,”夏尔先生只管继续说道,“她是巴勒迪克人,是贝内迪克特·朗杰沃尔的女儿,住在沃里奥尔胡同,于一八一二年亡故,该城市政机关就是这么记载的……这些材料很宝贵,先生,非常地宝贵!……嗯!……嗯!……此外,她还是第三十六轻骑兵队的鼓队队长让一雅克·朗杰沃尔的姐妹……”
   “我得承认,”萨拉赞大夫对于如此人透彻了解自己的家谱颇为惊诧,便说道,“您在这诸多方面看来比我知道得清楚。我祖母娘家的确姓朗杰沃尔,不过,对于祖母,我就知道这一点。”
   “大约在一八○七年,她同您祖父让·萨拉赞一起离开了巴勒迪克。她是一七九九年同您祖父结的婚。他俩去默伦安了家,干起了马口铁的营生,在那儿一直呆到一八一一年萨拉赞的妻子朱莉·朗杰沃尔去世。他俩婚后只生了一个孩子,就是令尊伊西尔多尔·萨拉赞。从这时起,除了在巴黎查到令尊的去世日期而外,你们家系的线索就断了……”
   “我可以把它结上,”大夫被这精确无误的叙述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说,“我的祖父为了家父的学业来到巴黎。家父立志要当一名医生。一八三二年,祖父在凡尔赛附近的帕莱索谢世。家父就在当地行医,我于一八二二年就在那儿出生的。”
   “您就是我要找的人,”夏普先生说,“您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我是独子,我出生两年后,家母便去世了……可是,先生,您究竟想跟我谈什么呀?……”
   夏普先生站起身来。
   “布赖亚·乔阿伊·莫杜拉纳爵士,”他在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怀着任何英国人对贵族头衔都带有的那种敬意,“我很高兴找到了您,很高兴成为第一个向您表示敬意的人!”
   “这人疯了,”大夫寻思,“这在‘骷髅族’中是常有的事。”
   诉讼代理人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心里所想的。
   “我一点儿也没疯,”他镇静自若地回答道,“您目前是我们所知道的让一雅克·朗杰祆尔男爵爵位的唯一继承人。朗杰沃尔男爵于一八二九年成为英国臣民,由孟加拉省总督举荐,被册封男爵。其妻戈库尔夫人死后,他享受了她的财产用益权。他于一八四一年去世,留下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个傻子,于一八六九年死去,没有留下子嗣,也没留下遗嘱。三十年前,这笔遗产约达五百万英镑,一直在法律的监督下由人代管。让一雅克·朗杰沃尔的傻儿子活着的时候,遗产利息几乎分文未动。一八七○年,这笔遗产估计总值二千一百万英镑,也就是五亿二千五百万法郎。根据枢密院核准的德里法院认可的阿格拉法庭的裁定,所有的地产、不动产和证券被变卖之后,钱款全部存入了英国国家银行。现在,这笔款项已达五亿二千七百万法朗,您在向司法部法院提出您的家谱证明材料之后,只须一张支票就能把这笔款子提出来。本人愿意自今日起,替您委托银行家特罗洛普夫人和史密斯合股公司去支取,无论您支取多少都可以……”
   萨拉赞大夫惊得目瞪口呆。他好半天没说出话来。然后,他疑惑不解,不能相信这个《一千零一夜》式的梦幻是个事实,便大声问道:
   “不过,说真的,先生,您究竟有什么根据说这是真事?而且,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证据全在这儿,”夏普先生拍拍漆皮袋回答说,“至于我是怎么找到您的么,那是极其自然的事。五年前我就开始寻找您了。每年都有许多无人继承的遗产纳入英国国库,我们事务所的专项业务就是寻找死者的亲属,或者用我们美国的法律语言,叫做‘近亲’。可是,确切地说,为了戈库尔夫人的遗产继承问题,我们整整忙乎了五年。我们从各个方面进行了调查,查找了数百个姓萨拉赞的家庭,但始终没能找到伊西多尔的后代。我甚至都已确信在法国已经再没有姓萨拉赞的人家了,可是,昨天早上,当我在看《每日新闻报》上的卫生大会的报告时,却看到了我没见过的叫萨拉赞的医生的名字,我大为震惊。我赶忙查看我的笔记和我们就这桩继承案收集的数千份笔录资料,我惊奇地发现,我们漏掉了杜埃城。我几乎确信这一次确实找到要我的线索,所以我便搭上来布赖顿的火车。当我看见您散会出来时,我就确信无疑了。您活脱是您舅祖父朗杰沃尔的写照。您的长相与我们保存的一张相片上的您舅祖父一模一样。那张相片是根据印度画家沙拉诺尼的画像翻拍的。”
   夏普先生从笔记簿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萨拉赞大夫。照片上的是个身材高大、蓄着美髯的男子,头上缠着有羽饰的头巾,身穿绿色织锦长袍,一副历史上总司令在下达攻击令时的独特姿态,目光专注地直视着你。背景处,依稀可见硝烟滚滚和冲锋陷阵的骑兵。
   “这些材料比我更能详尽地告诉您一切,”夏普先生又说,“我把它们留给您,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过两小时再来听您的吩咐。”
   夏普先生边说边从漆皮袋里取出七、八份材料来,有铅印的,有手写的,把它们放在了桌子上,然后边退出去,边喃喃道:
   “布赖亚·乔阿伊·莫杜拉纳爵士,我向您致敬。”
   萨拉赞大夫半信半疑地拿起材料,开始翻阅起来。
   匆匆地浏览了一遍便足以向他表明,这事千真万确,驱除了他的所有疑团。在这样的材料面前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譬如,其中有一份铅印的材料是这么呈文的:
   “为孟加拉省戈库尔·德·拉齐纳那夫人遗产无人继承事,呈报至尊女王枢密院诸位元老。
   一八七○年一月五日
   事由:戈库尔·德·拉齐纳拉夫人的遗产包括数匹骆驼、四十三比加尔可耕地以及多处房屋、宫殿、种植园、村舍及动产、珍宝、武器等等。此事曾连续多次呈报阿格拉民事法庭和德里高等法院。事实证明,戈库尔夫人系吕克米絮尔王公的遗孀,是其亡夫巨额财产的继承人。她于一八一九年改嫁一个名叫让一雅克·朗杰沃尔的法国人。该法国人曾在法队服役,任第三十六轻骑兵队的下级军官(鼓队队长),直到一八一五年,卢瓦尔驻军裁军,便复员了,随后便在南特乘船,作为商船商务负责人到了加尔名誉。然后,去到印度内地,很快便在里克米絮尔王公督导下的土著小军队中谋得教官的席位。从此,他便青云直上,一直到官拜总司令,而且,在王公去世不久,又得到其遗孀垂爱,取她为妻。因其对殖民政策出谋划策,而且,曾对处于危急关头的阿格拉的欧洲人有过重要帮助,所以,孟加拉省总督便保举已成为英国臣民的让一雅克·朗杰沃尔、戈库尔夫人的丈夫为男爵。于是,布赖亚·乔阿伊·莫杜拉纳的土地被封为采邑。一八三九年,戈库尔夫人去世,把其财产的用益权留给了朗杰沃尔,两年后,后者也随其妻而去。朗杰沃尔与印度贵妇婚后生有一子,但很小的时候,便成了痴呆儿,所以立即被置于监护之下。直到这个痴呆儿于一八六九年死去之前,其财产一直被妥善地保管着。这笔巨额遗产一直无人继承。阿格拉法庭和德里高等法院已决定把它拍卖,我们应当地政府的请求,有幸呈请枢密院元老予以定夺……”下面是署名。
   除此而外,还有一些阿格拉和德里的法院方面的裁决书副本、拍卖证书、英国国家银行的存款单,在法国寻访朗杰沃尔继承人的寻访记录,这一大堆有关此事的材料很快便使萨拉赞大夫不再有任何的迟疑了。他正当无误地就是印度贵妇的“近亲”和继承人。在他和存放在英国国家银行密室里的五亿二千七百万法郎之间,只隔着一道法律手续,只须提供正式的出生和死亡证明即可!
   这样的一大笔意外之财,即使最冷静的人也会激动神迷的,和善的大夫对于如此出乎意料的确凿事实当然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的。不过,他激动的时间并不长,只不过是在房间里匆匆地走了几分钟罢了。然后,他便镇静下来,责怪自己刚才那短暂的激动是一冲脆弱的表现,他随即坐进扶手椅里,陷入深思。
   然后,他又突然地开始踱来踱去。但是,这一次,他眼里闪烁着纯洁的光芒,可以看出一种慷慨侠义、崇高伟大的思想在他的心中滋长。他反来复地思考着,酝酿着,完善着,最后,确定了下来。
   这时候,有人敲门。夏普先生回来了。
   “我请您原谅我刚才的怀疑,”大夫诚挚地对夏普先生说,“现在我深信不疑了,并对您为此而奔波忙碌表示由衷的感谢。”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的职业……”夏普先生回答说,“不知我可否希望布赖亚爵士把此事交由我办理?”
   “这毫无疑问。我把此事全权委托于您……我只请求您别这么荒谬地称呼我……”
   荒谬!这头衔可值二千一百万英镑哪!从夏普先生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是这么想的,但他非常善于逢迎,所以并没坚持。
   “悉听尊便,您是主人,”夏普先生回答道,“我马上要乘火车回伦敦去,我听候您的吩咐。”
   “我可以把这些材料留下吗?”大夫问。
   “完全可以,我们还有副本。”
   萨拉赞大夫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拿过一张信纸,写道:
   我亲爱的孩子,我们突然有了一笔巨大的、惊人的、不可思议的财富!别以为我脑子出了毛病,先看看我随信附上的两三份铅印材料吧。你会清楚地看到,我是英国或者说是印度的男爵继位人,并且还是五亿多法朗的一笔巨款的继承人。这笔钱现存于英国国家银行。亲爱的奥克塔夫,我知道你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会怎么想。你像我一样地明白,这样的一大笔财富所赋予我们的新的责任,以及它可能使我们的理智遭受到的危险。我是不到一小时之前才得知这一情况的,可是,对这样的一种责任的担心已经把我开始时联想到你而确信此事所引起的快乐给扫去了一半。也许这一变化在我们的命运中是命定的……作为平平凡凡的科学探索者,我们因默默无闻而感到幸福。以后我们还能这样吗?也许不可能了,除非……可我又不敢跟你谈我脑子里想好的一个主意……除非这笔财富在我们手中变成一种新的、强大的科学仪器,变成一件神奇的文明工具!……这事我们以后再谈吧。给我回信,快告诉我这个重大消息使你产生什么想法,并把此事转告你母亲。我相信,她是个理智的女人,会以冷静的平常心对待此事的。至于你妹妹,她年岁还小,这类事情不会使她失去理智的。再说,她那小脑袋瓜已经很坚强了,即使得知我告诉你的这个消息可能引起的全部后果,我相信,我们生活中的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对她的干扰也是我们中间最少的。代我向马塞尔问好。我将来的任何计划中都缺不了他。
   慈父弗朗索瓦·萨拉赞
   巴黎医学院医学博士
   布赖顿,一八七一年十月二十八日
   萨拉赞大夫把信和几份重要材料装进信封,写上地址:“巴黎西西里王街32号 中央工艺学校 奥克塔夫·萨拉赞同学收”,然后,他便拿起帽子,穿上外套,参加大会去了。一刻钟之后,这个不同凡响的人便不再去想那几亿法郎了。
第二章 两个同窗好友
  大夫的儿子奥克塔夫·萨拉赞并不是大家可以干脆叫做懒鬼的人。他既不愚笨,也不特别聪明,既不美也不丑,既不高也不矮,头发既非褐色也非金黄,而是栗色的,总而言之,是个中不溜儿的人。中学里,他一般是得个二等奖和两、三个普通奖。中学会考时,他的成绩是“及格”。第一次报考中央工艺学校时,没被录取,第二年重考时,以第一百二十六名录取了。他为人优柔寡断,不求进取,总是差不多就行了,一辈子也不会有大的出息。像他这样的人,命运掌握在命运之神手中,宛如浪尖上的软木塞一样,任随着风向的改变,而忽南忽北,忽东忽西。他们的终生事业是由偶然性来决定的。如果萨拉赞大夫对儿子的性格没有抱什么幻想的话,他在给他写大家知道的那封信之前本会有所犹豫的。不过,最优秀的人也会被父子之情蒙蔽一点的,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由于幸运之神相助,奥克塔夫在上学之初遇上了一个性格倔强的人,后者的有点但却有益的影响使他不得不有所改变。奥克塔夫的父亲送他去查理大帝中学结束高中学业,他便与他的一个同学结下了亲密的友谊。该同学是阿尔萨斯人,叫马塞尔·布律克曼,比奥克塔夫小一岁,但是,他在体力、智力和精力方面都很快地使奥克塔夫感到了压力。
   马塞尔·布律克曼十二岁时便成了孤儿,继承了一小笔年金,只够应付求学之需。要不是奥克塔夫在学校放假时领他去其父母家中度假的话,他是永远不可能走出学校大门的。
   从此,萨拉赞大夫的家很快也就成了这个阿尔萨斯青年的家了。他外表虽然冷漠,但生性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他明白,他的一生将属于这两位像父母般待他的正直的人。因此,他很自然地便敬重起萨拉赞大夫及其妻子以及已经向他敞开心扉的可爱而又已经很严肃的小姑娘来。不过,他是用行动而非言语来向他们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的。的确,他主动地承担起了帮助让娜利奥克塔夫的愉快任务。让娜喜欢学习,他要帮她成为一个有正义感、有毅力、知书达礼的姑娘,同时,他又想帮奥克塔夫成为无愧于其父的一个儿子。对于后一个任务,必须实话实说,阿尔萨斯青年做起来没有帮让娜那么容易,让娜虽年幼,但却比她哥哥强。不过,马塞尔决心完成这双重任务。
   这是因为马塞尔·布律克曼是个有勇有谋的冠军之才,阿尔萨斯每年都照例要派这样的人去参加巴黎的重大体育角逐。孩提时,他就以其体魄强壮、身轻灵活以及聪颖过人而出类拔萃。他内心意志坚强,英勇无畏,一如其外表之棱角分明。中学时,他就因好强而苦恼,要样样第一,事事争先,无论是单双杠还是打球,无论是体操课上还是化学实验室里。如果学年考试完毕,有一门没有得奖,他便认为这一年虚度了光阴。二十岁时,他已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身板笔直的青年,充满活力,生机勃发,宛如一个开足马力、疯狂运转的机器。他那颗聪明的脑袋已经被独具慧眼的人所青睐。他和奥克塔夫同一年以第二名的成绩跨进中央工艺学校,决心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走出校门。
   奥克塔夫之所以能够录取,也是因为马塞尔那持之以恒的精力和他双倍的旺盛斗志。考前的一年中,马塞尔逼他用功,促他学习,这才终于功夫不负苦心人。他对于奥克塔夫这个生性软弱、优柔寡断的人,表现出一种怜惜之情,犹如雄狮对待幼犬一般。他很乐意用自己那过剩的精力去滋润这株嫩苗,让他在自己的身边开花结果。
   一八七○年,两个同窗好友正在考试,突然,普法战争爆发了。考试结束的第二天,深怀忧国之情的马塞尔,因斯特拉斯堡和阿尔萨斯告急而焦急不安,投笔从戎,参加了第三十轻步兵营。奥克塔夫立即也仿效了他的同学之举。
   他俩并肩战斗,在巴黎的前哨阵地,参加了艰苦的反围城战。马塞尔在尚皮尼右臂中弹,但在比赞瓦尔肩上扛上了肩章。奥克塔夫则既未升官也未受伤。说实在的,这并不能怪他,因为在战斗中,他始终跟在他朋友的身后,顶多相距不足六米,不过,这六米就决定了一切。
   战争结束,工作恢复常态之后,这两个大学生住在了一起,就住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旅馆相邻的两个房间里。法兰西的不幸,阿尔萨尔和洛林的割让,使马塞尔的性格完全成了一个男子汉的成熟性格。
   “弥补父辈的过错是法国青年的事情,”他说,“只有发奋努力才能完成这一重任。”
   他五点起床,逼着奥克塔夫也照他的样儿做。然后,他拉着他奔向课堂,下课后,寸步也不离开他。回来后便忙着学习,顶多时不时地抽上一只烟斗,喝杯咖啡,稍事休息。晚上十点上床,虽不是满心欢喜,但却是心满意足,头脑非常充实。他们不时地去打一盘台球,看一场好戏,偶尔也去音乐厅听听音乐会,或去维里埃尔森林骑骑马,或是在森林中漫步,一星期两次去拳击或击剑,这就是他俩的休闲方式。奥克塔夫有时候明显地表示出对这些消遣不感兴趣,垂涎于一些不敢恭维的娱乐。他常常提出要去看看在圣一米歇尔酒吧“学法律”的阿里斯蒂德·勒鲁,但马塞尔对这些疯狂想法嗤之以鼻,所以常常被打消了事。
   一八七一年十月二十九日,晚上七点钟光景,两个好友像平常一样,并肩坐在一张书桌前,就着一盏共用的台灯在各干各的。马塞尔全身心地在研究一道饶有兴趣的切割石块的画法几何题。奥克塔夫则在精心细致地在煮——不幸的是,他认为这比什么都重要——咖啡。这是他能够自夸胜于他人的少有的几个才能之一,也许他认为每天可以从中找到机会摆脱一会儿那可怕的解方程式的苦差事。他觉得马塞尔有点过多地专心解析那些方程式了。他让开水一滴一滴地滤过厚厚的一层阿拉伯上等木哈咖啡,而这份悠然自得大概让他感到满足。但是,马塞尔的苦心钻研让他觉得心中有愧,所以,他抑制不住地想要跟他闲扯上几句,打搅一下他。
   “我们最好还是买一个大咖啡壶吧,”他突然说道,“这个又旧又笨的过滤器已经不符合现代文明了。”
   “那买个大咖啡壶好了!那也许使你每晚用不着浪费一小时鼓捣这个了,”马塞尔说完就又去解他的方程式了。
   “一个拱形有一个三轴不等的轴的椭面作为拱腹。设原椭形ABCD的最大轴OA=a,中等轴OB=6,而短轴(O,O'C')垂直并等于C,那么,这拱形便成为扁圆拱……”
   这时候,有人在敲门。
   “奥克塔夫·萨拉赞先生有封信,”旅馆仆役说。可以想见,这让人分分心的好事是大受这个年轻大学生的欢迎的。
   “是我父亲写的,”奥克塔夫说,“我认得出他的笔迹……这至少是一封家书,”他轻轻地掂了掂这封厚厚的信之后补充说。
   马塞尔同他一样,知道萨拉赞大夫在英国。一个星期之前,他路过巴黎时,还请他俩在王宫饭店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这家饭店从前名闻遐迩,而今天已经过时了,但是,萨拉赞大夫仍旧视它为巴黎最上乘的饭店。
   “要是你父亲跟你谈到卫生大会的事,你告诉我一声,”马塞尔说。“他去那儿是去对了。法国学者一向过于与世隔绝了。”马塞尔说完又埋头解题了:“……外弧是由一个中心在O'下面、垂直线O上的与前一个相仿的半椭形构成的。在标出三个主要椭形的交点下,F1、F2、F3之后,画上辅助椭形和双曲线,其共同轴……”
   奥克塔夫大叫一声,马塞尔立即抬起头来。
   “什么事?”他见奥克塔夫面色苍白,有点不安地问道。
   “你自己看!”奥克塔夫说,他已被自己刚刚得知的消息惊呆
   马塞尔拿过信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然后又复看了一遍,朝随信附寄的铅印林料看了一眼说:“真是怪事!”
   然后,他装满烟斗,一丝不苟地点燃。奥克塔夫在等着听他的看法。
   “你认为这是真的吗?”他声音哽塞地冲马塞尔嚷道。
   “是不是真的?……显然是真的。你父亲是个非常有理智、又具有科学头脑的人,不是真的,他是不会轻易就相信的。再说,证据都在这儿,实际上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烟斗已经完全点着了,马塞尔便又开始工作。奥克塔夫呆在那儿晃动着手臂,连咖啡都无心煮完,更不用说集中思想去想问题了。可是,他又需要说说话,以便确信自己不是在作梦。
   “可是……如果这是真事,那可真的是惊天动地了!……你知道吗,五个亿,那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呀?”
   马塞尔抬起头来,赞同地说:
   “的确是巨大的。在法国也许没有第二个了,在美国也只有几个人这么富有,在美国也不过五、六个,全世界加在一起也就是十五、二十个。”
   “除此而外,还有一个贵族头衔!”奥克塔夫又说,“一个男爵头衔!我可从来没有痴心妄想弄一个贵族头衔,但是,既然自己送上门来,那还是挺风光的,比光叫萨拉赞要强得多。”
   马塞尔喷了一口烟,一句话也没说。这吐烟的声音却是说得很清楚:“呸!……呸!”
   “当然,”奥克塔夫又说,“我可从来就不愿意像许多人那样,在姓名中加个表示贵族的‘德’字,或者吹嘘成一个虚有其表的什么侯爵!但是,拥有一个货真价实的、地地道道的贵族头衔,正式记在美国和爱尔兰的贵族名鉴上,没有丝毫可疑或含混,那也是美事一桩,正像经常可以看见的那样……
   马塞尔的烟斗总在发出“呸!……呸!”的声音。
   “亲爱的,你这么干毫无用处,”奥克塔夫自信地接着说道,“正像美国人说的:‘血统还是管点事的!’”
   他见马塞尔那嘲讽的目光便打住了话头,把话题又扯到那笔巨大的财富上来。
   “你记得不?”他接着又说,“我们的数学老师比诺姆每年的第一堂课,都要喋喋不休地谈数字,五个亿可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数字,如果不借助图表,人的智力是无法对它有个正确的概念的……你好好想想,一个人每分钟花一个法郎,那就得一千多年才能花完这笔钱!啊!这真的是……怪事一桩,竟然成了一笔五亿法郎巨款的继承人!”
   “五亿法郎!”马塞尔叫道,他被这个数字而非事情本身所震惊。“你知道怎么使用它才更好吗?把它捐赠给法国去偿付赔款!赔款金额比这个高出十倍!……”
   “你可千万别去给我父亲出这个馊主意!……”奥克塔夫吓得连忙嚷道。“他可是真的会那么干的!我已经看出来了,他正在按他自己的方式在谋划点什么了!……就算存入国家,但咱们至少得留下利息!”
   “得了,你天生地就是个资本家,只不过你到今天为止还一直没有想到!”马塞尔接口说。“我可怜的奥克塔夫,我总有一种感觉,这笔钱对你父亲并没什么,因为他是个正直而理智的人,而对于你来说,这笔巨款如果数额小不少的话,反倒更好。要是你同你诚实的小妹妹共同分享两万五千利弗尔①的年金,而不是这座金山的话,我反而更高兴!”说完,他又开始做题了。
   ①法国古代的记帐货币,相当于一古斤银的价格。
   至于奥克塔夫,他可是没法干任何事情,他在房间里折腾得够呛,弄得他的朋友有点不耐烦了,终于对他说道:“你最好是到外面去透透空气!很明显,你今晚是什么也干不成的了!”
   “你说得对,”奥克塔夫正等着他这句话,好什么都不干,所以非常高兴地回答道。他一把抓过帽子,三步两跨地奔下楼梯,来到了街上。他还没走上十步,便在一盏煤气灯下停了下来,赶忙又看一遍父亲的来信。他需要再次确信自己是完全醒着的。
   “五个亿!……五个亿!……”他重复着。“这至少可有二千五百万的年金!……父亲即使每年给我一百万作膳宿,哪怕只给五十万,二十五万,我也仍然是非常幸福的!有了钱可是能干不少的事情的!我相信我会很好地花费这钱的!我不是个蠢货,对不对?我毕竟是考上了中央工艺学校了的!……而且我还有个贵族头衔!……我会珍惜这头衔的!”
   他路过一家商店,在商店的镜子中端详了一番。
   “我将有一座宅第,有几匹骏马!……其中有一匹是马塞尔的。既然我阔了,很明显,也就等于他也跟着阔了。这事可来得正是时候!……五个亿!……男爵爵位!……真奇怪,现在这事成真了,我觉得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似的!我总有这儿点预感,认为自己不会老这么成天忙着与书本和画板打交道!……不管怎么说,这是个美妙的好梦!”
   奥克塔夫一面在动着这些脑筋,一面沿着里沃利街的连拱廓走着。他来到香榭丽舍大街,绕过王家路拐角,到了城基大街。以前,他对于橱窗里的漂亮摆设只是不经意地看上一眼,认为在他的生活中,这些都是些无用之物,不占任何位置。可现在,他驻足观赏,喜不自胜地在想,所有这些宝物,只要他愿意,都将属于他。
   “全都是为我干的,”他寻思着,“荷兰的纺纱女工在为我转动纺锤,埃尔伯夫的纺织厂在为我织着最柔软的呢子,钟表匠在为我制造精巧的钟表,歌剧院的枝形吊灯在为我放射着光芒,小提琴在为我而演奏着,女歌唱家们在为我而高歌!人们在为我在驯马场训练着良马,‘英吉利咖啡馆’在为我而灯火通明!……巴黎属于我!……全部属于我!……我难道不会去旅行吗?我难道不去印度参观一下我的男爵封地吗?……有一天,我完全可能买下一座宝塔,连同和尚和象牙佛像一同买下!……我还将有一些大象!……我将去狩猎老虎!……还要置些精美的武器!……和漂亮的小船!……小船?不要!要一艘漂亮的、精良的蒸汽游艇,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停就停,想走就走!……说到游艇,对了,我还得把这消息告诉母亲哩。我得去杜埃一趟!……可是学校……哦!哦!还有学校!可以不去管它!……可是马塞尔!必须通知他一声。我将给他发封电报。他会理解,在这种情况下,我急于见到母亲和妹妹!”
   奥克塔夫走进一家电报局,发电报告诉他的朋友,说他要去杜埃,两天后即回来。然后,他叫了一辆马车,来到了北站。
   他一上火车,便又开始编织他的美梦。凌晨两点,奥克塔夫到了家门口,拼命地在敲门,拉门铃。半夜门铃响,惊动了安静的奥贝特区。
   “是谁病了?”家家户户打开窗户,女人们在相互询问。
   “大夫不在家!”老女佣从顶层的窗户探头喊道。
   “是我,奥克塔夫!……下来给我开门,弗朗茜娜!”
   等了十分钟之后,奥克塔夫终于进了家门。他母亲和他妹妹穿着睡衣便奔下楼来,不知他怎么这么晚了跑回家来。
   他大声地把父亲的信一念,疑团顿消。
   萨拉赞夫人惊呆了片刻。然后,她喜得直掉眼泪,把一双儿女搂进怀里。她觉得整个世界现在马上就要属于他们的了,拥有几亿家产的两个年轻人,是没有任何不幸敢于惹他们的。然而,女人总是比男人生来就更加适应命运的这些巨大变化的。萨拉赞夫人又看了一遍丈夫的来信,心想,他的命运以及两个孩子的命运总之是应由他来决定的,因此,她的心平静下来。至于让娜,她是见母亲和哥哥高兴,她也就跟着高兴。她才只有十三岁,生活在这个简简单单、平平凡凡的小家庭中,在师长的教导和父母的疼爱下,已经感到幸福甜蜜了,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更大的幸福存在。她看不出银行的几捆钞票能够对她的生活产生多大的变化,因此此事一点也没引起她的情绪波动。
   萨拉赞夫人很年轻的时候便嫁给了一个一心扑在科学研究上的天生学者型的男人,她尊重丈夫对科学的热爱,她深深地爱着自己的丈夫,尽管并不十分理解他。由于无法分享丈夫从科学研究中所得到的幸福,她有时不免感到在这个顽强的科研工作者身边有点孤寂,所以,便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集中在两个孩子的身上。她一直为他们兄妹俩憧憬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想象着他俩幸福无比。对于奥克塔夫,她倒是并不担心,认为他一定会飞黄腾达。自打他考入中央工艺学校之后,在她的心目中,这座不起眼的但却有用的年轻工程师的学校,便变成了造就名人的摇篮。她唯一担心的是,他们的家底薄,对于儿子的光辉前程是个障碍,起码也会造成一定的困难,而且以后还会影响女儿的终身大事。现在,对于丈夫的来信,她所理解的就是,她的这些担心今后就不复存在了。因此,她感到十分地满足。
   二人当天夜里大部分时间都在聊天,都在计划谋算着,而对于现状十分满足的让娜对将来没有任何担忧,早倒在扶手椅里睡着了。
   当他们正要去休息一会儿的时候,萨拉赞夫问她儿子:
   “你还没跟我提到马塞尔哩。你把你父亲的信上说的事情告诉他了没有?他是怎么说的?”
   “哦!”奥克塔夫回答,”您是了解马塞尔的!他不止是个正人君子,简直是个超凡入圣的人!我认为他因这么大笔遗产而为我们担惊受怕哩!我是说他只是为我们而不是为我父亲,他说父亲头脑清醒,十分理智,他并不担心父亲。可是,见鬼!对于我,以及母亲您和让娜,特别是对我,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他倒宁愿这笔遗产为数不多,两干五百利弗尔的年金……”
   “马塞尔说的也许没错,”萨拉赞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回答说,“一笔突然而至的财富,对于某些人来说,可能酿成大祸!”
   让娜刚刚醒来。她听见了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知道,母亲,”她边揉着眼睛,边要往自己的小房间走去边说,“你知道你有一天跟我怎么说的来着?你说马塞尔总是对的。而我,我相信我们的朋友马塞尔所说的一切。”
   然后,她亲了亲母亲,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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