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现实百态>> 安德烈·保尔·吉约姆·纪德 André Paul Guillaume Gide   法国 France   法兰西第四共和国   (1869年11月22日1951年2月19日)
背德者
  安德烈.纪德,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二十世纪法国著名作家,他的创作和精神在二十世纪西方思想和伦理的演变中产生过不容忽视的巨大影响。然而在他人眼中,他始终是个矛盾而多变的存在。
    一方面,他严厉批判宗教束缚,力图做一个叛逆者,另一方面,年幼时家庭中的清教氛围,在他精神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迹;一方面,他是狂热的个人主义者,另一方面,他又祈求在集体事业中献身;一方面,他追求肉体的愉悦,认为自己“在道德上十分堕落”,另一方面,他把爱情看得极端圣洁,满足于柏拉图式的精神交流……这样的思想和生活态度,在纪德这样一个讲求真诚、贴近生活的作家笔下,有非常明显的表现。人们往往被他作品中迥然相异的人格侧面弄得很困惑,不知道如何拼凑出纪德完整的形象和思路。
    1902年,纪德的小说《背德者》出版后,他经历了一段对创作方向感觉踌躇和茫然的时期,直到1909年,小说《窄门》发表。《窄门》和《背德者》一样,是渗透着作者大量亲身经历的作品,然而两者塑造的人物却完全没有一致的地方。一个是抛弃家庭、事业和社会关系的背弃道德者,一个却是抛弃情欲、婚姻和生命的宗教狂热者。但是,如果结合作者的经历,对照这两部作品,可以找出作者矛盾同一的思想轨道——不是前后矛盾,而是一种矛盾共存的状态,在这种共存之下,则是他独立、真诚的自由主义精神。
    可以说,米歇尔和阿莉莎身上,都有纪德的影子,但又都不是纪德。他曾在《给舍菲尔的信》中说道:“自不待言,米歇尔的一个芽苞在我身上;但是,要保持平衡,偏向一边势必损害另一边。我们身上有多少芽苞,也只能在我们书中生长开花!……要塑造一个主人公,我的方法极为简单:取这样一个芽苞,栽到花盆里 ——独自一个——很快就长成一个令人赞叹的人。”也就是说,当他把自身的某一个侧面取出来,并演绎到一个极端的时候,一个丰满的人物就完成了。
    纪德出生在一个充满清教气氛的家庭,他的母亲是个信守道德教条的清教徒,因此在纪德的成长过程中,类似“肉体器官是罪恶之渊”这类要求性的纯洁的伦理观念,在他的思想中打下了深刻的印记。此外,他由于手淫的“恶癖”所遭到的责罚和姨妈在生活上的放纵,给他提供了活生生的例证,最终使他产生了某种精神与肉体的分裂。
    成年后,他费尽周折娶了挚爱的表姐为妻,但却满足于柏拉图式的精神交流,把爱情和所爱的人视为极端神圣与纯洁的存在,把性视为罪恶,以致于无法对妻子产生情欲。而同时,他发现了自己的同性恋倾向,并不断追逐少年青春美丽的身体,过起了一种精神之爱与肉体之爱完全分离割裂的生活。《背德者》和《窄门》就是这种生活的产物。
    在《背德者》中,米歇尔在大病一场后获得了重生,他发现了生命的可贵,开始追求健康、自然、快乐的生活。他讨厌无聊的社交,苍白的巴黎,刻板枯燥的研究,面目模糊、循规蹈矩的人们……在一系列羁绊消失后,他彻底背弃了从前的一切,过起背离道德伦理的自由生活。在这一过程中,他曾希望妻子也能加入进来,但这个在道德伦理中长大的女人过于脆弱,她没能把丈夫拉回传统的轨道,而是在自由的“荒野”丧失了生命。米歇尔获得了彻底的自由,他并不后悔,但是,他还是陷入了迷茫之中,因为——他失去了信念。
    “老实说,令我恐慌的是我依然年轻;我时常感到自己的真正生活尚未开始。现在把我从这里带走,赋予我生存的意义吧,我自己再也找不到了。我解脱了,可能如此;然而这又算什么呢?我有了这种无处使用的自由,日子反倒更难过。请相信,这并不是说我对自己的罪行厌恶了,如果你们乐于这样称呼我的行为的话;不过,我还应当向自己证明我没有僭越我的权利。
    当初你们同我结识的时候,我有一种坚定的信念,而今我知道正是这种信念造就真正的人,可我却丧失 了。我认为应当归咎于这里的气候;令人气馁的莫过于这种持久的晴空了。在这里,无法从事任何研究,有了欲念,紧接着就要追欢逐乐。我被光灿的空间和逝去的人所包围,感到享乐近在眼前,人人都无一例外地沉湎其中。我白天睡觉,以便消磨沉闷的永昼及其难熬的空闲。……时间就这样过去,夜晚来临……把我从这里拉走吧,而我靠自己是办不到的。我的某部分意志已经毁损了,甚至不知道哪儿来的力量离开坎塔拉。有时我怕被我消除的东西会来报复。”
    米歇尔个反抗的形象,他感受到了巴黎窒息的空气,终于开始追逐自然的快乐,不想让生命白白浪费。然而他是又个迷路的人,自由的荒野太过于阔大,放纵肉体的欲望并非唯一的意义。如果沉溺其间,那么,他的反抗其实是把自己放逐到了虚无之地。究竟该如何走出来,在这本书里没有答案。用纪德的话说:“本书既不是起诉状,也不是辩护词,我避免下断语。……准确地提出一个问题,也并不意味着推定它早已解决了。……不管米歇尔告捷还是败绩,这个‘问题’依然存在,作者也不拟议胜败为定论。”
    纪德用身上的一个芽苞“种”出了米歇尔,这个米歇尔很象纪德,但不是。米歇尔代表了纪德对待肉体享乐方面的某种困惑,而阿莉莎则是纪德向爱情提出的另一种问题。
    阿莉莎是个纯洁、善良的女孩子,她为母亲的不忠饱受内心折磨,这让她对性产生了恶劣的印象。杰罗姆的爱情是她的精神支柱,但她对杰罗姆的爱情能否持久也缺乏信心。当她发现自己的妹妹爱上杰罗姆后,她选择了退让,逃避与杰罗姆的婚姻。在妹妹结婚后,她又开始害怕幸福会在妹妹那种平凡的婚姻中停滞。于是,她一步步坚定了自己在上帝那里寻求至福的信念,并认为自己这样做也是为了杰罗姆的幸福。
    就小说的自传成分而言,阿莉莎身上有纪德妻子的影子,但是整部作品中最象纪德的,其实也就是阿莉莎。纪德在《现在就看你怎么办》中写道:“……认为我在《窄门》中刻画了她的肖像的人将会犯极大的错误!在她的品质中从来没有半点强制和极端的成分。”的确,他的妻子对待她们之间爱与性的态度,也许更象米歇尔的妻子,而阿莉莎身上的强制、极端,恐怕更接近纪德。 
    阿莉莎依然是个反抗者,和米歇尔一样,他们都抛弃了一切,却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迷失于自由的荒野。
    阿莉莎的爱情如此强烈,而她抛弃尘世之乐的决心又如此坚定,她的心在矛盾中被撕裂。她的身上有一个反抗者坚定的意志,但却凭着这意志走上了一种神秘主义的路。她所寻求的其实已不再是上帝和所谓的至福,而是一种“走向幸福的过程”,一种与上帝“无限的永无止境的接近”。因此,说她是个虔诚的基督教教徒,未必合适,因为基督教并不否定婚姻和夫妻义务。在某种程度上说,阿莉莎是个反抗宗教、反抗社会的人。她害怕那种没有激情、夫唱妇随、相夫教子的生活,她害怕爱情的幸福在这样的生活中消磨殆尽,而这样的生活,其实正是宗教和社会所提倡的模范。但是,由于童年经历的阴影,她对性的恐惧,她有无所适从的感觉,她不明白尘世间该怎么做才能有一种不同于传统要求的幸福。妹妹的婚姻和父母的婚姻似乎是生活的两极,非此即彼,她都不想要。那么,追求不断进步的快乐,唯一的方法就是转向上帝,尘世所没有的,那就去天堂寻找。阿莉莎也是个迷了路的人,她抛弃了一切,自由地寻找幸福,却不明白,也许幸福就在她所抛弃的东西之中,幸福并不意味着虚无。
    对于纪德来说,童年的生活的确成为了他精神上的阴影,他所追求的幸福与快乐,在这一阴影下,走上孑然相反的两条路,无法和解。因此在他的作品中,主角的追求也总是偏向某个极端,难以统一。并且,也许是由于对这种矛盾状态的反复思考,让他学会在所有的方面保持宽容和调和的状态,无论爱情、生活还是政治理念。
    也许是这一原因,使纪德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相当感兴趣,并有多有论述。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中写到:
    “我常常借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表述我自己的思想。如果我认为这样做是歪曲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那我会更抱歉,可是没有……最多不过是我像蒙田说的蜜蜂一样,在我所喜欢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寻找适用于我酿蜜的东西。一副肖像,无论如何逼真,总会像画家,也像模特。”
    “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未寻找过自己,他狂热地投入作品,迷失在其中的每个人物身上,因此我们在他的每本书中都能找到他。……当他本人的思想通过人物之口表达时,他好似多么雄辩。他借给他们生命。他活在他们每人身上,他将自己托付给人物的多样性,这样做的最初效果就是保护了他本人的不连贯性。”
    “在他那里当然有许多未被解释的东西,但我并不认为有许多是无法解释的,因为我们承认,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创造的人物身上同时存在着相互矛盾的感情。当人物的感情发展到极端,被强调到荒谬地步时,这种共存状态往往更显得不和常理。”
    “我们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看到的例子,他提供的两重性例子却迥然不同。它们与经常见到的病理症状完全无关,或者关系不大。在病理症状中第一重人格受到第二重人格的引诱,与之交换,于是形成了两组互相不认识的感觉和记忆联想,很快就成为两种分开的人格,同一躯体的来年感位主人。它们轮流替换,互相不认识。”
    然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令人困惑的是这一切同时并存,每个人物都意识到自己的前后不一致,自己的两重性。”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几乎都是“多夫多妻”,也就是说几乎所以的人都能同时爱好几个人,这大概是为了满足他们复杂的天性。……人们可能想:一种爱情是肉体的,另一种涉及宗教信仰。这种解释未免太简单。……还有一点我认为十分重要:非肉体的爱往往最为强烈。”
    “今天只谈谈他的观点,只想指出它所包含的、被西方认为是矛盾的东西,因为西方不大习惯这种调和不同极端的愿望。陀氏始终认为,民族主义与欧洲主义,个人主义与自我牺牲,它们之间的矛盾只是表面的。他还认为,如果只理解这个重要问题的一个侧面,那么,对立的各个派别都同样远离真理。”
    不过,值得重视的是,纪德一贯的真诚和独立,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的精神,并贯穿他的所有作品中。如果说思想上的矛盾让他学会宽容和调和,那么这种独立与真诚则保证他永远清醒地走在追求自由与快乐的道路上,坚持毫无妥协、热爱真理和主张正义相融合的正直态度。他在《文学回忆和现实问题》提到:“无论在文学还是生活中,怀着圣洁的感情,戒惧便利、随和,以及一切讨好和诱惑的东西,而且对己对人,都毫不动摇地热爱和需要坦率、正直,坚定地确信这种愿望: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体现人的价值、荣誉和尊严的东西,要胜过,也应当胜过其余的一切,而其余的一切必须出于从属地位,必要时就该牺牲掉。”
    1947年,为表彰纪德的“内容艺术意味深长的作品──这些作品以对真理大无畏的热爱和敏锐的心理洞察力表现了人类的问题与处境”,纪德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1951年因肺炎病逝于巴黎。
引子
  天主啊,我颁扬你,是你把我造就成如此卓异之人。
   (诗篇) ① 第139篇,14句
   ①亦译《圣咏集》,《圣经·旧约》中的一卷,共一百五十篇。
   我给予本书以应有的价值。这是一个尽含苦涩渣滓的果实,宛似荒漠中的药西瓜。药西瓜生长在石灰质地带,吃了非但不解渴,口里还会感到火烧火燎,然而在金色的沙上却不乏瑰丽之态。
   我若是把主人公当作典范,那就得承认很不成功;即使少数几个人对米歇尔的这段经历感兴趣,也无非是疾恶如仇,要大义凛然地谴责他。我把玛丝琳写得那么贤淑并非徒劳;读者不会原谅米歇尔把自己看得比她还重。
   我若是把本书当作对米歇尔的起诉状,同样也不会成功;因为,谁对主人公产生义愤也不肯归功于我。这种义愤,似乎是违背我的意志而产生的,而且来自米歇尔及我本人;只要稍有可能,人们还会把我同他混为一谈。
   本书既不是起诉状,也不是辩护词,我避免下断语。如今公众不再宽恕作者描述完情节而不表明赞成还是反对;不仅如此,甚至在故事进行之中,人们就希望作者表明态度,希望他明确表示赞成阿尔赛斯特还是菲兰特 ① ,赞成哈姆莱特还是奥菲莉亚,赞成浮士德还是玛格丽特,赞成亚当还是耶和华。我并不断言中立性(险些说出模糊性)是一位巨匠的可靠标志;但是我相信,不少巨匠十分讨厌……下结论,准确地提出一个问题,也并不意味着推定它早已解决了。
   ①法国古典主义戏剧家莫里哀的诗剧《恨世者》中的人物。
   我在此使用“问题”一词也是违心的。老实说,艺术上无问题可言,艺术作品也不足以解决问题。
   如果把“问题”理解为“悲剧”,那么我要说,本书叙述的悲剧,虽然在主人公的灵魂中进行,也还是太普通,不能限定在他个人的经历中。我无意标榜自己发明了这个“问题”,它在成书之前就已存在;不管米歇尔告捷还是败绩,这个“问题”依然存在,作者也不拟议胜败为定论。
   如果几位明公只肯把这出悲剧视为一个怪现象的笔录,把主人公视为病人;如果他们未曾看出主人公身上具有某些恳切的思想与非常普遍的意义,那么不能怪这些思想或这出悲剧,而应当怪作者,我是说应当怪作者的笨拙,尽管作者在本书中投进了全部热情、全部泪水和全部心血。然而,一部作品的实际意义和一朝一夕的公众对它的兴趣,这两件事毕竟大相径庭。宁可拿着好货而无人问津,也不屑于哗众取宠,图一时之快;我以为这样考虑算不上自命不凡。
   眼下,我什么也不想证明,只求认真绘制,并为这一画幅配好光亮色彩。
   献给亨利·盖翁
   他的真挚伙伴安.纪.
   (致内阁总理D·R先生的信)
   西达贝·姆·189X年7月30日
   是的,你猜得不错,我亲爱的兄弟,米歇尔对我们谈了。这就是他的叙述。你要看看,我也答应了你;不过,要寄走的当儿,我又迟疑了;重新读来,我越往下看,越觉得可怕。啊!你会怎样看我们的朋友呢?再说,我本人又如何看呢?难道我们把他一棍子打死,否认他残忍的性情会改好吗?恐怕如今不止一个人敢于承认在这篇叙述里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人们是设法发挥这种人的聪明才智还是轻易拒绝让他们享有公民权利呢?
   米歇尔对国家能有什么用?不瞒你说我不知道……他应当有个差使。你才德出众,身居高位,又握着大权,能给他找个差使吗?——从速解决。米歇尔忠于职守,现在依然;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只忠于他自己了。
   我是在湛蓝的天空下给你写信的。我和德尼、达尼埃尔来了十二天,这儿响晴勃日,没有一丝云彩。米歇尔说两个月来碧空如洗。
   我既不忧伤也不快乐。这里的空气使我们心里充满一种无名的亢奋,进入一种似乎无苦无乐的状态;也许这就是幸福吧。
   我们守在米歇尔身边,不愿意离去;你若是看了这些材料,就会明白其中的缘故了。我们就是在这里,在他的居所等待你回信;不要拖延。
   你也知道,德尼、达尼埃尔和我,上中学时就跟米歇尔关系密切,后来我们的友谊逐年增长。我们四人之间订了某种协定:哪个一发出呼唤,另外三人就要响应。因此,我一收到米歇尔的神秘的呼叫,立即通知达尼埃尔和德尼,我们三个丢下一切,马上启程。
   我们有三年没见到米歇尔。当时他结了婚,携妻子旅行,上次他们经过巴黎时,德尼在希腊,达尼埃尔去了,而我呢,你也知道,我正守护着我们染病的父亲。当然,我们还是互通音信;西拉和维尔又见过他,他俩告诉我们的情况使我们大为诧异。我们一时还解释不了。今非昔比,从前他是个学识渊博的清教徒,由于过分笃诚而举止笨拙,眼睛极为明净;面对他那目光,我们过于放纵的谈话往往停下来。从前他……他的记述中都有,何必还向你介绍呢?
   德尼、达尼埃尔和我听到的叙述,现在原原本本地寄给你。米歇尔是在他住所的平台上讲的,我们都在他旁边,有的躺在暗影里,有的躺在星光下。讲完的时候,我们望见平原上晨光熹微。米歇尔的房子,以及相距不远的村庄,都俯临着平原。庄稼业已收割,天气又热,这片平原沙漠。
   米歇尔的房子虽然简陋古怪,却不乏魅力。冬天屋里一定很冷,因为窗户上没安玻璃;或者干脆说没有窗户,只有墙上的大洞。大气好极了,我们到户外躺在凉席上。
   我还要告诉你,我们一路顺风,傍晚到达这里,因为天气炎热而感到十分劳顿,可是新鲜景物又使我们沉醉。我们在阿尔及尔只作短暂停留,便去君士坦丁。从君士坦丁再乘火车,直达西迪贝·姆,那里有一辆马车等候。离村子很远公路就断了。就像奥姆布里 ① 地区的一些村镇那样,这座村庄斜卧在岩山坡上。我们徒步上山,箱子由两头骡子驮着。从这条路上去,村子的头一栋房子便是米歇尔的住宅。有一座隔着矮墙,或者说圈着围墙的花园,里面长着三棵弯弯曲曲的石榴树、一棵挺拔茂盛的欧洲夹竹桃。一个卡比尔人 ② 小孩正在那儿,他见我们走近,便翻墙逃之夭夭。
   ①意大利中部地区。
   ②居住在阿尔及利亚的柏柏尔人。
   米歇尔见到我们并无快乐的表示,他很随便,似乎害怕流露出任何感情;不过,到了门口,他就表情严肃地挨个同我们三人拥抱。
   直到天黑,我们也没有交谈十句话。晚餐摆在客厅里,几乎是家常便饭,客厅的豪华装饰却令我们惊异,不过,你看了米歇尔的叙述就会明白。吃完饭,他亲手给我们烧咖啡喝。然后,我们登上平台,这里视野开阔,一望无际。我们三人好比约伯 ① 的三个朋友,一边等待着,一边观赏火红的平原上白昼倏然而逝的景象。
   ①《圣经》中人物,他具有隐忍精神,经受住了神的考验。
   等到夜幕降临,米歇尔便讲了起来:
  
第一章
  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你们都忠于友谊。你们一召即来,正如我听到你们的呼唤就会赶去一样。然而,你们已有三年没有见到我。你们的友谊经受住了久别的考验,但愿它也能经受住我此番叙述的考验。我之所以突然召唤你们,让你们长途跋涉来到我的住所,就是要同你们见见面,要你们听我谈谈。我不求什么救助,只想对你们畅叙。因为我到了生活的关口,难以通过了。但这不是厌倦,只是我自己难以理解。我需要……告诉你们,我需要诉说。善于争得自由不算什么,难在善于运用自由。——请允许我谈自己;我要向你们叙述我的生活,随便谈来,既不缩小也不夸大,比我讲给自己听还要直言不讳。听我说吧:
   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是在昂热郊区的农村小教堂里,我正举行婚礼。宾客不多,但都是挚友,因此,那次普通的婚礼相当感人。我看出大家很激动,自己也激动起来。从教堂出来,你们又到新娘家里,同我们用了一顿快餐。然后,我们登上租车出发了;我们的思想依然随俗,认为结婚必旅行。
   我很不了解我妻子,想到她也同样不了解我,心中并不十分难过。我娶她时没有感情,主要是遵奉父命;父亲病势危殆,只有一事放心不下,怕把我一人丢在世上。在那伤痛的日子里,我念着弥留的父亲,一心想让他瞑目于九泉,就这样完了终身大事,却不清楚婚后生活究竟如何。在奄奄一息的人床头举行定婚仪式,自然没有欢笑,但也不乏深沉的快乐,我父亲是多么欣慰啊。虽说我不爱我的未婚妻,但至少我从未爱过别的女人。在我看来,这就足以确保我们的美满生活。我对自己还不甚了了,却以为把身心全部献给她了。玛丝琳也是孤儿,同两个兄弟相依为命。她刚到二十岁,我比她大四岁。
   我说过我根本不爱她,至少我对她丝毫没有所谓爱情的那种感觉;不过,若是把爱理解为温情、某种怜悯以及理解敬重之心,那我就是爱她了。她是天主教徒,而我是新教徒……其实,我觉得自己简直不像个教徒!神父接受我,我也接受神父:这事万无一失。
   如别人所称,我父亲是“无神论者”;至少我是这样推断的,我从未能同他谈谈他的信仰,这在我是由于难以克服的腼腆,在他想必也如此。我母亲给我的胡格诺 ① 教派的严肃教育,同她那美丽的形象一起在我心上渐渐淡薄了;你们也知道我早年丧母。那时我还想像不到,童年最初接受的道德是多么紧紧地控制我们,也想像不到它给我们思想留下什么影响。母亲向我灌输原则的同时,也把这种古板严肃的作风传给了我,我全部贯彻到研究中去了。我十五岁时丧母,由父亲扶养;他既疼爱我,又向我传授知识。当时我已经懂拉丁语和希腊语,跟他又很快学会了希伯来语、梵文,最后又学会了波斯语和阿拉伯语。将近二十岁,我学业大进,以致他都敢让我参加他的研究工作。还饶有兴趣地把我当作平起平坐的伙伴,并力图向我证明我当之无愧。以他名义发表的《漫谈弗里吉亚人的崇拜》,就是出自我的手笔,他仅仅复阅一遍。对他来说,这是最大的赞扬。他乐不可支,而我看到这种肤浅的应景之作居然获得成功,却不胜惭愧。不过,从此我就有了名气。学贯古今的巨率都以同仁待我。现在我可以含笑对待别人给我的所有荣誉……就这样,到了二十五岁,我几乎只跟废墟和书籍打交道,根本不了解生活;我在研究中消耗了罕见的热情。我喜欢几位朋友(包括你们),但我爱的是友谊,而不是他们;我对他们非常忠诚,但这是对高尚品质的需求;我珍视自己身上每一种美好情感。然而,我既不了解朋友,也不了解自己。我本来可以过另一种生活,别人也可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这种念头就没有在我的头脑里闪现过。
   ①16世纪至18世纪,法国天主教派对加尔文教派的称呼。
   我们父子二人布衣粗食,生活很简朴,花销极少,以致我到了二十五岁,还不清楚家道丰厚。我不大想这种事,总以为我们只是勉强维持生计。我在父亲身边养成了节俭的习惯,后来明白我们殷实得多,还真有点难堪之感。我对这类俗事很不经意,甚至父亲去世之后,我作为惟一的继承人,也没有多少弄清自己的财产,直到签订婚约时才恍然大悟,同时发现玛丝琳几乎没有带来什么嫁妆。
   还有一件事我懵然不知,也许它更为重要:我的身体弱不禁风。如果不经受考验,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时常感冒,也不认真治疗。我的生活过于平静,这既削弱又保护了我的身体。反之,玛丝琳倒显得挺健壮;不久我们就认识到,她的身体的确比我好。
   花烛之夜,我们就睡在我在巴黎的住所;早已有人收拾好两个房间。我们在巴黎仅仅稍事停留,买些必需的东西,然后去马赛,再换乘航船前往突尼斯。
   那一阵急务迭出,头绪纷繁,弄得人头昏目眩,为父亲服丧十分悲痛,继而办喜事又免不了心情激动,这一切使我精疲力竭。上了船,我才感到劳累。在那之前,每件事都增添疲劳,但又分散我的精神。在船上一闲下来,思想就活动开了。有生以来,这似乎是头一回。
   我也是头一回这么长时间脱离研究工作。以往,我只肯短期休假。当然几次旅行时间稍长些。一次是在我母亲离世不久,随父亲去西班牙,历时一个多月;另外一次去德国,历时一个半月;还有几次,都是工作旅行。旅行中,父亲的研究课题十分明确,从不游山玩水;而我呢,只要不陪同他,我就捧起书本。然而这次,我们刚一离开马赛,格拉纳达和塞维利亚 ① 的种种景象就浮现在我的脑海,那里天空更蓝,树荫更凉爽,那里充满了欢歌笑语,像节日一般。我想,此行我们又要看到这些了。我登上甲板,目送马赛渐渐离去。
   ①西班牙的两个地方。
   继而,我猛然想起,我有点丢开玛丝琳不管了。
   她坐在船头,我走到近前,第一次真正看她。
   玛丝琳长得非常美。这你们是知道的,你们见到过她。悔不该当初我没有发觉。我跟她太熟了,难以用新奇的目光看她。我们两家是世交;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的如花容貌早已习以为常……我第一次感到惊异,觉得她太秀美了。
   她头戴一顶普通的黑草帽,任凭大纱巾舞动。她一头金发,但并不显得柔弱。裙子和上衣的布料相同,是我们一起挑选的苏格兰印花细布。我自己服丧,却不愿意她穿得太素气。
   她觉出我在看她,于是朝我回过身来……直到那时,我对她的殷勤态度很勉强,好歹以冷淡的客气代替爱情;我看得出来,这使她颇为烦恼。此刻,玛丝琳觉察出我头一回以不同的方式看她吗?她也定睛看我,接着极为温柔地冲我微笑。我没有开口,在她身边坐下。直到那时,我为自己生活,至少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我结了婚,但仅仅把妻子视为伙伴,根本没考虑我的生活会因为我们的结合而发生变化。这时我才明白独脚戏到此结束。
   甲板上只有我们二人。她把额头伸向我,我把她轻轻搂在胸前;她抬起眼睛,我亲了她的眼睑。这一吻不要紧,我猛地感到一种新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充塞我的心胸,不由得热泪盈眶。
   “你怎么啦?”玛丝琳问我。
   我们开始交谈了。她的美妙话语使我听得入迷。从前,我根据观察而产生成见,认为女人愚蠢。然而,那天晚上在她身边,倒是我觉得自己又笨又傻。
   这样说来,我与之结合的女子,有她自己真正的生活!这个想法很重要,以致那天夜里,我几次醒来,几次从卧铺上支起身子,看下面卧铺上我妻子玛丝琳的睡容。
   翌日天朗气清,大海近乎平静。我们慢悠悠地谈了几句话,拘束的感觉又减少了。婚姻生活真正开始了。十月最后一天的早晨,我们在突尼斯下船。
   我只打算在突尼斯小住几天。我向你们谈谈我这愚蠢想法:在这个我新踏上的地方,只有迦太基和罗马帝国的几处遗址引起我的兴趣,诸如奥克塔夫向我介绍过的梯姆戈、苏塞的镶嵌画建筑,尤其是杰姆的古剧场,我要立即赶去参观。首先要到苏塞,从那里再改乘驿车;但愿这一路没有什么可参观的景物。
   然而,突尼斯使我大为惊奇。我身上的一些部位、一些尚未使用的沉睡的官能,依然保持着它们神秘的青春,一接触新事物,它们就感奋起来。我主要不是欣喜,而是惊奇,愕然;我尤为高兴的是,玛丝琳快活了。
   不过,我日益感到疲惫,但不挺住又觉得难为情。我不时咳嗽,不知何故,上半胸闹得慌。我想我们南下,天气渐暖,我的身体会好起来。
   斯法克斯的驿车晚上八点钟离开苏塞,半夜一点钟经过杰姆。我们订了前车厢的座位,料想会碰到一辆不舒适的简陋的车;情况却相反,我们乘坐的车还相当舒适。然而寒冷!……我们两个相信南方温暖的气候,都穿得非常单薄,只带一条披巾,幼稚可笑到了何等地步?刚一出了苏塞城和它的山丘屏障,风就刮起来。风在平野上蹿跳,怒吼,呼啸,从车门的每条缝隙钻进来,防不胜防。到达时我们都冻僵了,我还由于旅途颠簸,十分劳顿,咳得厉害,身体更加支持不住了。这一夜真惨!——到了杰姆,没有旅店,只有一个破烂不堪的堡 ① 权当歇脚之处,怎么办呢?驿车又启程了。村子的各户人家都已睡觉;夜仿佛漫漫无边,废墟的怪状隐约可见;犬吠声此呼彼应。我们还是回到土垒的厅里,里边放着两张破床;不过,在厅里至少可以避风。
   ①北非的一种建筑物,可作住房,商队客店或堡垒。
   次日天气阴晦。我们出门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天空一片灰暗。风一直未停,只是比昨夜小了些。驿车到傍晚才经过这里……跟你们说,这一天实在凄清;古剧场一会儿就跑完了,相当扫兴;在这阴霾的天空下,我甚至觉得它很难看。也许是疲惫的缘故,我特别感到无聊。想找找碑文也是徒劳,将近中午就无事可干,我废然而返。玛丝琳在避风处看一本英文书,幸好她带在身边。我回来,挨着她坐下。
   “多愁惨的一天!你不觉得十分无聊吗!”我问道。
   “不,你瞧,我看书呢。”
   “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你总算不冷吧。”
   “不太冷。你呢?真的!你脸色刷白。”
   “没事儿…”
   晚上,风刮得又猛了……驿车终于到来。我们重又赶路。
   在车上刚颠了几下,我就感到身子散了架。玛丝琳非常困乏,倚着我的肩头很快睡着了。我心想咳嗽别把她弄醒了,于是轻轻地,轻轻地移开,扶她偏向车壁。然而,我不再咳嗽了,却开始咯痰;这是新情况,咯出来并不费劲,间隔一会儿咯一小口,感觉很奇特,起初我几乎挺开心,但嘴里留下一种异味,我很快又恶心起来。工夫不大,我的手帕就用不得了,还沾了一手。要叫醒玛丝琳吗?……幸而想起有一条长巾掖在她的腰带上,我轻轻地抽出来。痰越咯越多,再也止不住了,咯完感到特别轻松,心想感冒快好了。可是突然,我觉得浑身无力,头晕目眩、好像要昏倒。要叫醒她吗?……唉!算了!……(想来从童年起,我就受清教派的影响,始终憎恨任何因为软弱而自暴自弃的行为,并立即把那称为怯懦)。我振作一下,抓住点东西,终于控制住眩晕……只觉得重又航行在海上,车轮的声音变成了浪涛声……不过,我倒停止咯痰了。
   继而,我昏昏沉沉,打起瞌睡来。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满天曙光了。玛丝琳依然沉睡。快到站了。我手中拿的长巾黑乎乎的,一时没看出什么来,等我掏出手帕一看,不禁傻了眼,只见上面满是血污。
   我头一个念头是瞒着玛丝琳。可是,怎么才能不让她看到叶的血呢?——浑身血迹斑斑,现在我看清楚了,到处都是,尤其手指上……流了鼻血……好主意;她若是问起来,我就说流了鼻血。
   玛丝琳一直睡着。到站了。她先是忙着下车,什么也没看到。我们预订了两间客房。我趁机冲进我的房间,把血迹洗掉了。玛丝琳什么也没有发现。
   但是,我身体十分虚弱,吩咐伙计给我们俩送上茶点。她脸色也有点苍白,但非常平静,笑盈盈地斟上茶,我在一旁不禁气恼,怪她不留心,视若无睹。当然,我也觉得自己失于公正,心想是我掩盖得好,才把她蒙在鼓里。这样想也没用,气儿就是不顺,它像一种本能似的在我身上增长,侵入我的心……最后变得十分强烈;我再也忍不住了,仿佛漫不经心地对她说道:
   “昨天夜里我吐血了。”
   她没有惊叫,只是脸色更加苍白,身子摇晃起来,本想站稳,却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我疯了一般冲过去:玛丝琳!玛丝琳!——真要命!我怎么的了!我一个人病了还不够吗?——刚才我说过,我身体非常虚弱,几乎也要昏过去。我打开门叫人,伙计跑来。
   我想起箱子里有一封引荐信,是给本城一位军官的;我就凭着这封信,派人去请军医。
   不过,玛丝琳倒苏醒过来;现在,她俯在我的床头,而我却躺在床上烧得发抖,军医来了,检查了我们两人的身体;他明确说,玛丝琳没事,跌倒时没有伤着;至于我,病情严重;他甚至不愿意说是什么病,答应傍晚之前再来。
   军医又来了,他冲我微笑,跟我说了几句话,给了我好几种药。我明白他认为我的病治不好了。——要我以实相告吗?当时我没有惊跳。我非常疲倦,无可奈何,只好坐以待毙。——“说到底,生活给了我什么呢?我兢兢业业工作到最后一息,坚决而满腔热忱地尽了职。余下的……哼!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心中暗道,觉得自己一生清心寡欲,值得称道。只是这地方太简陋。“这间客房破烂不堪”,我环视房间。我猛然想道:在隔壁同样的房间里,有我妻子玛丝琳;于是,我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大夫还没有走,正同她谈话,而且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过了一会儿,我大概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玛丝琳在我身边。我一看就知道她哭过。我不够热爱生活,因此不吝惜自己。只是这地方简陋。我看着别扭。我的目光几乎带着快感,落在她的身上。
   现在,她在我身边写东西。我觉得她很美。我看见她封上好几封信。然后她起身走到我的床前,温柔地抓住我的手: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问道。我微微一笑,忧伤地说:
   “我能治好吗?”她立即回答:“治得好呀!”她的话充满了强烈的信心,几乎使我也相信了。就像模糊感到生活的整个前景和她的爱情一样,我眼前隐约出现万分感人的美好幻象,以致泪如泉涌。我哭了许久,既不能也不想控制自己。
   玛丝琳真令人钦佩,她以多么炽烈的爱才劝动我离开苏塞,从苏塞到突尼斯,又从突尼斯到君士坦丁……她扶持,疗救,守护,表现得多么亲热体贴!后来到比斯克拉病才治愈。她信心十足,热情一刻未减,安排行程,预订客房,事事都做好准备。唉!要使这趟旅行不太痛苦,她却无能为力。有好几回我觉得不能再走,要一命呜呼了。我像垂危的人一样大汗不止,喘不上气来,有时昏迷过去。第三天傍晚到达比斯克拉,我已经奄奄一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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