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安德烈·保尔·吉约姆·纪德 André Paul Guillaume Gide   法国 France   法兰西第四共和国   (1869年11月22日1951年2月19日)
窄门 Strait Is the Gate
  《窄门》[法] 安德烈・纪德著 桂裕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0年4月
  
    20世纪40年代,中国文坛曾掀起“纪德热”,纪德思想备受追捧。日前,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20世纪法国经典作家、194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安德烈・纪德的四部重要作品《地粮》、《伪币制造者》、《窄门》、《梵蒂冈地窖》。这是国内首次以单行本形式成系列推出纪德作品系列,引起了文学界的关注。
  
    法国人究竟还是从骨子里反圆满的,他们的浪漫包括了浓烈之爱,亦将迂回试探前前后后的狼狈与暧昧收入囊中,在纪德笔下,则又载上一重贯穿生命的信仰之愁,与情感百战纠结,不死不休。
  
    《窄门》里的阿莉莎,便是一个恪守神道而压抑住内心挚诚真情的典型,面对青梅竹马的表弟热罗姆,数次接受了寂寞的邀请而又随即妆上矜持粉饰,一封封写满了爱的书信寄往热罗姆来信的每一处异乡,却在每一次见面时沉默。最后一次等到了热罗姆来到房前,她“掏出一个用细纸裹着的小包”,包里是热罗姆最喜欢的那个紫晶十字架,她没有能成功说服热罗姆收下,却真个在不久后,永远离开了世界、离开了他。
  
    纪德选择这枚十字架结束最后一次见面,无疑是将贯穿小说的宗教“纸枷锁”固化成一件具体物件,让阿莉莎圣洁的理想国沉落地面,变成现实悲剧的一部分。阿莉莎的所有沉默不语与信中停不了的爱爱爱,都是压抑与反叛的激烈焦灼。《窄门》全篇大部分取的是热罗姆的视角,以热罗姆的第一人称出发,不紧不慢叙述着他们的童年、家族、爱恋,然而真正推进情节的反倒是经由热罗姆之口叙述的一封封来信以及最后阿莉莎的日记。如果说透过少年的热罗姆的眼光,在教堂里听伏蒂埃牧师念着“你们要努力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时,一动不动看着坐在他前排几个座位的阿莉莎的侧影是他们命定悲剧的开端,那么日后的年月,无论是阿莉莎为了成全妹妹朱莉埃特而压抑自己,还是与热罗姆约定“摘下脖子上紫晶十字架之日便是你我缘尽之时”,都是阿莉莎具体而坚毅地向着那道“引到永生”的窄门不懈践行着追求。她因为笃信“窄门”而一意追寻,又因热恋热罗姆而陷入苦境,最后她的所有言行成为将热罗姆推上窄门的自我毁亡。
  
    纵观纪德其他代表作如《背德者》或《伪币制造者》,写的都是孤立入世的挣脱,挣脱家庭,挣脱旧观念,挣脱道德枷锁,而《窄门》则尽情描绘着一位黛玉式倍受煎熬郁郁而终的幽怨闺秀,体现在阿莉莎身上的将爱未爱与对圣境的向往,似乎都在证明:这一次,叛逆的名字叫做孤独。但其实不然,阿莉莎的性格与纠缠在她心上的丝丝缕缕,恰是纪德本人的精神自画像,作为深受新教道德观束缚的青年纪德来说,叛逆固然是一种表达,而关于叛逆本身,也是他斗争的一部分,在阿莉莎的求索人生里,初时是为教义而舍弃爱情,到后来竟是为爱人得教义而舍弃自我,又回到了原点,此时的爱与束缚纠缠不清,她的选择基点仍是爱。而纪德之叛逆,要叛的也不仅仅是年少幽闭的本身,而是整个对生命的态度,选择燃尽年华,本身是最大的离经叛道。
  
    《窄门》的故事颇有《花样年华》的味道,却多了不少命运的惨烈,这惨烈深深埋藏在风平浪静的叙事之下。忽然想起,当年《花样年华》的原声碟,出版了双碟版、完整收录了梅林茂作曲的全部音乐素材的,正是情圣法国人,而戛纳电影节对梁朝伟演技的肯定,无疑也表现出一点浪漫国民对这种进退拉锯终不得的潜在内心趣味。而作为安德烈・纪德人到中年却是创作黄金期刚刚开始的阶段,《窄门》无疑继承并变相发扬了《背德者》的反思因子,也借此埋下了日后一系列纪德式“流浪”或“离经叛道”的伏笔。这也许不是他最好的作品,却一语道破天机:“入天堂的门,窄得容不下两个人”,而且,就算剩下一个人,他也绝对不想再得永生了。
  
    王培雷


  La Porte Étroite is a French novel written by André Gide published in 1909. It is very sad and moving story which probes some of the complexities and terrors of adolescence and growing up. Based on a very Freudian interpretation, the story uses the influences of childhood experience and the misunderstandings that can arise between two people.
  
  It was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by Dorothy Bussy as Strait is the Gate.
  
  Plot summary
  
  The story is set in a French north coast town. Jerome and Alissa as 10-11 year olds make an implicit commitment of undying affection for each other. However, in reaction to her mother's infidelities and from an intense religious impression, Alissa develops a rejection of human love. Nevertheless, she is happy to enjoy Jerome's intellectual discussions and keeps him hanging on to her affection. Jerome thereby fails to recognise the real love of Alissa's sister Juliette who ends up making a fairly unsatisfactory marriage with someone else. Jerome believes he has a commitment of marriage from Alissa, but she gradually withdraws into greater religious intensity, rejects Jerome and refuses to see him. Eventually she dies from an unknown malady which is almost self-imposed.
第一章
  我这里讲的一段经历,别人可能会写成一部书,而我倾尽全力去度过,耗掉了自己的特质,就只能极其简单地记下我的回忆。这些往事有时显得支离破碎,但我绝不想虚构点儿什么来补缀或通连:气力花在涂饰上,反而会妨害我讲述时所期望得到的最后的乐趣。
   丧父那年我还不满十二岁,母亲觉得在父亲生前行医的勒阿弗尔已无牵挂,便决定带我住到巴黎,好让我以更优异的成绩完成学业。她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租了一小套房间,弗洛拉·阿什布通小姐也搬来同住。这位小姐没有家人了,她当初是我母亲的小学教师,后来陪伴我母亲,不久二人就成了好朋友。我就一直生活在这两个女人中间,她们的神情都同样温柔而忧伤,在我的眼中只能穿着丧服。且说有一天,想来该是我父亲去世很久了,我看见母亲的便帽上的饰带由黑色换成淡紫色,便惊讶地嚷了一句:
   “噢!妈妈!你戴这颜色太难看了!”
   第二天,她又换上了黑饰带。
   我的体格单弱。母亲和阿什布通小姐百般呵护,生怕我累着,幸亏我确实喜欢学习,她们才没有把我培养成个小懒蛋。一到气候宜人的季节,她们便认为我脸色变得苍白,应当离开城市,因而一进入六月中旬,我们就动身,前往勒阿弗尔郊区的封格斯马尔田庄:舅父布科兰住在那里,每年夏天都接待我们。
   布科兰家的花园不很大,也不很美观,比起诺曼底其他花园,并没有什么特色;房子是白色三层小楼,类似上个世纪许多乡居农舍。小楼坐西朝东,对着花园,前后两面各开了二十来扇大窗户,两侧则是死墙。窗户镶着小方块玻璃,有些是新换的,显得特别明亮,而四周的旧玻璃却呈现黯淡的绿色。有些玻璃还有瑕疵,我们长辈称之“气泡”;隔着玻璃看,树木歪七扭八,邮递员经过,身子会突然隆起个大包。
   花园呈长方形,四周砌了围墙。房子前面,一片相当大的草坪由绿荫遮着,周围有一条砂石小路。这一侧的围墙矮下来,能望见围着花园的田庄大院,能望见大院的边界,按当地规矩的一条山毛榉林荫道。
   小楼背向的西面,花园则更加宽展。靠南墙有一条花径,由墙下葡萄牙月桂树和几棵大树的厚厚屏障遮护,受不着海风的侵袭。沿北墙也有一条花径,隐没在茂密的树丛里;我的表姐妹管它叫“黑色小道”,一到黄昏就不敢贸然走过去。顺着两条小径走下几个台阶,便到了花园的延续部分菜园了。菜园边上的那堵围墙开了一个小暗门,墙外有一片矮树林,正是左右两边的山毛榉林荫路的交汇点。站在西面的台阶上,目光越过矮树林,能望见那片高地,欣赏高地上长的庄稼。目光再移向天边,还望见不太远处小村子的教堂,在暮晚风清的时候,还能望见村子几户人家的炊烟。
   在晴朗的夏日黄昏,我们吃过饭,便到“下花园”去,出了小暗门,走到能够俯瞰周围的一段高起的林荫路。到了那里,我舅父。母亲和阿什布通小姐,便在废弃的泥炭岩矿场的草棚旁边坐下。在我们眼前,小山谷雾气弥漫,稍远的树林上空染成金黄色。继而,暮色渐浓,我们在花园里还流连不返。舅母几乎从不和我们出去散步,我们每次回来,总能看见她呆在客厅里……对我们几个孩子来说,晚上的活动就到此为止;不过,我们回到卧室还往往看书,过了一阵就听见大人们也上楼休息了。
   一天的时光,除了去花园之外,我们就在“学习室”里度过。这间屋原是舅舅的书房,摆了几张课桌就行了。我和表弟罗贝尔并排坐着学习,朱丽叶和阿莉莎坐在我们后面。阿莉莎比我大两岁,朱丽叶比我小一岁;我们四人当中,数罗贝尔年龄最小。
   我打算在这里写的,并不是我最初的记忆,但是惟有这些记忆同这个故事相关连。可以说,这个故事确是在父亲去世那年开始的。我天生敏感,再受到我们服丧的强烈刺激,即或不是由于我自己的哀伤,至少是目睹母亲的哀伤所受的强烈刺激,也许就容易产生新的:我小小年纪就成熟了。那年我们又去封格斯马尔田庄时,我看朱丽叶和罗贝尔就觉得更小了,而又见到阿莉莎就猛然明白,我们二人不再是孩子了。
   不错,正是父亲去世的那年;我们刚到田庄时,母亲同阿什布通小姐的一次谈话证实我没有记错。她正同女友在屋里说话,我不意闯了进去,听见她们在谈论我的舅母:母亲特别气愤,说舅母没有服丧或者已经脱下丧服。(老实说,布科兰舅母身穿黑衣裙,同母亲穿浅色衣裙一样,我都觉得难以想像)。我还记得,我们到达的那天,吕茜尔·布科兰穿着一件薄纱衣裙。阿什布通小姐一贯是个和事婆,她极力劝解我母亲,还战战兢兢地表明:
   “不管怎么说,白色也是服丧嘛。”
   “那她搭在肩上的红纱巾呢,您也称为‘丧服’吗?弗洛拉,您另u气找啦!”我母亲嚷道。
   只有在放假那几个月,我才能见到舅母,无疑是夏天炎热的缘故,我见她总穿着开得很低的薄薄的衬衫。我母亲看不惯她披着火红的纱巾,见她袒胸露臂尤为气愤。
   吕茜尔·布科兰长得非常漂亮。我保存她的一小幅画像,就能看出她当年的美貌:她显得特别年轻,简直就像她身边两个女儿的姐姐。她按照习惯的姿势侧身坐着,左手托着微倾的头,纤指挨近唇边俏皮地弯曲。一副粗眼发网,兜住半泻在后颈上的那头鬈曲的浓发。衬衫大开领,露出一条宽松的黑丝绒带,吊着一副意大利镶嵌画饰物。黑丝绒腰带绾了一个飘动的大花结,一顶宽边软草帽由帽带挂在椅背上,这一切都给她平添了几分稚气。她的右手垂下去,拿着一本合拢的书。
   吕茜尔·布科兰是克里奥尔人 ① ,她没见过,或者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我母亲后来告诉我,沃蒂埃牧师夫妇当时还未生子女,便收养了这个弃女或孤儿;不久,他们举家离开马尔提尼岛,带着孩子迁到勒阿弗尔,和布科兰家同住一个城市,两家人交往便密切起来。我舅父当时在国外一家银行当职员,三年后才回家,一见到小吕茜尔便爱上她,立刻求婚,惹得他父母和我母亲十分伤心。那年吕茜尔十六岁。沃蒂埃太太收养她之后,却生了两个孩子,她发现养女的性情日益古怪,便开始担心会影响亲生的子女;再说家庭收入也微薄……这些全是母亲告诉我的,她是要让我明白,沃蒂埃他们为什么欣然接受她兄弟的求婚。此外我推测,他们也开始特别为长成姑娘的吕茜尔担心了。我相当了解勒阿弗尔的社会风气,不难想像那里人会以什么态度对待这个十分迷人的姑娘。后来我认识了沃蒂埃牧师,觉得他为人和善,既勤谨又天真,毫无办法对付阴谋诡计,面对更是束手无策:这个大好人当时肯定陷入困境了。至于沃蒂埃太太,我就无从说起了:她生第四胎时因难产死了,而这个孩子与我年龄相仿,后来还成为我的好友。
   ①拉丁美洲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后人后裔,统称克里奥尔人。
   吕茜尔·布科兰极少进入我们的生活圈子:午饭过后,她才从卧室姗姗下来,又随即躺在长沙床或吊床上,直到傍晚才懒洋洋地站起来。她那额头时常搭一块手帕,仿佛要拭汗,其实一点晶莹的汗气也没有;那手帕非常精美,又散发出近似果香而非花香的一种芬芳,令我赞叹不已。她也时常从腰间的表链上,取出同其他小物件吊在一起的一面有光滑银盖的小镜子,照照自己,用手指在嘴唇上沾点唾液润润眼角。她往往拿着一本书,但是书几乎总是合着,中间插了一个角质书签。有人走近时,她也不会从遐想中收回心思看人一眼。从她那不经意或疲倦的手中,从沙发的扶手或从衣裙的纹褶上,还往往掉下一方手帕,或者一本书,或者一朵花,或者书签。有一天——我这里讲的还是童年的记忆——我拾起书,发现是诗歌,不禁脸红了。
   吃罢晚饭,吕茜尔·布科兰并不到家人围坐的桌子旁,而是坐到钢琴前,得意地弹奏肖邦的慢板玛祖卡舞曲,有时节奏戛然中断,停在一个和音上……
   我在舅母跟前,总感到特别不自在,产生一种又爱慕又恐惧的感情骚动。也许本能在暗暗提醒我防备她;再者,我觉出她蔑视弗洛拉·阿什布通和我母亲,也觉出阿什布通小姐怕她,而我母亲不喜欢她。
   吕茜尔·布科兰,我不想再怨恨您了,还是暂且忘掉您造成了多大伤害……至少我要尽量心平气和地谈论您。
   不是这年夏天,就是第二年夏天——因为背景环境总是相同,我的记忆相重叠,有时就难免混淆——有一次,我进客厅找一本书,见她在里面,就想马上退出来,个料她却叫住我,而平时她对我好像视而不见:
   “干嘛急忙就走哇?杰罗姆!难道你见我就害怕吗?
   我只好走过去,而心却怦怦直跳;我尽量冲她微笑,把手伸给她。她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则抚摩我的脸蛋儿。
   “我可怜的孩子,你母亲给你穿得真不像样!……”
   她说着,就开始揉搓我穿着的大翻领水兵服。
   “水兵服的领口要大大地敞开!”
   她边说边扯掉衣服上的一个纽扣。
   “喏!瞧瞧你这样是不是好看多啦!”
   她又拿起小镜子,让我的脸贴在她的脸上,还用赤裸的手臂楼住我脖子,手探进我半敞开的衣服里,笑着问我怕不怕痒,同时手还继续往下摸……我突然一跳,猛地挣开,衣服都扯破了;我的脸火烧火燎,只听她嚷了一句:
   “呸!一个大傻冒!”
   我逃开了,一直跑到花园深处,在浇菜的小水池里浸湿手帕,捂在脑门儿上,接着又洗又搓,将脸蛋儿、脖子以及被这女人摸过的部位全擦洗一遍。
   有些日子,吕茜尔·布科兰就“犯病”,而且突然发作,闹得全家鸡犬不宁。碰到这种情况,阿什布通小姐就赶紧领孩子去干别的事;然而,谁也捂不住,可怕的叫喊从卧室或客厅传来,传到孩子们的耳朵里。我舅父慌作一团,只听他在走廊里奔跑,一会儿找毛巾,一会儿取花露水,一会儿又要乙醚。到吃饭的时候,舅母还不露面,舅父刚焦虑不安,样子老了许多。
   一次发病差不多过去之后,吕茜尔·布科兰就把孩子叫到身边,至少是罗贝尔和朱丽叶,从不叫阿莉莎。每逢这种可悲的日子,阿莉莎就闭门不出,父亲有时去看看她,因为父女俩时常谈心。
   舅母这样发作,也把仆人们吓坏了。有一天晚上,病情格外严重;当时我正在母亲的房间,听不大清客厅里发生的事情,只听厨娘在走廊里边跑边嚷:
   “快叫先生下来呀,可怜的太太要死啦!”
   我舅父当时正在楼上阿莉莎的房间,我母亲出去迎他。一刻钟之后,他们俩从敞着的窗前经过,没有注意我在屋里,母亲的话传到我耳中:
   “要我告诉你吗,朋友:这样闹,就是做戏给人看。”她还一字一顿重复好几遍:做一戏一给一人一看。
   这情况发生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父亲去世有两年了。后来很久我没有再见到舅母。一个可悲的事件把全家搅得天翻地覆,而在这种结局之前不久还发生一件小事,促使我对吕茜尔·布科兰的复杂而模糊的感情,一下子转化为纯粹的仇恨了。不过,在讲述这些情况之前,我也该谈一谈我的表姐了。
   阿莉莎·布科兰长得很美,只是当时我还没有觉察到。别有一种魅力,而不是单纯的美貌吸引我留在她身边。自不待言,她长得很像她母亲,但是她的眼神却较然不同,因此很久以后,我才发现母女这种相似的长相。她那张脸我描绘不出了,五官轮廓,甚至连眼睛的颜色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微笑时已经呈现的近乎忧郁的神情,以及眼睛上方挑得特别高的两道弯眉:那种大弯眉的线条,我在哪儿也未见过……不,见也见过,是在但丁时期的一尊佛罗伦萨小雕像上,在我的想像中,贝雅特丽奇 ① 小时候,自然也有这样高耸的弓眉。这种眉毛给她的眼神乃至整个人,平添了一种又多虑探询又信赖的表情——是的,一种热烈探询的表情。她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完全化为疑问和期待……我会告诉您,这种探询如何抓住我,如何安排了我的生活。
   ①贝雅特丽奇:佛罗伦萨少女,是但丁在《神曲》中一个人物的创作原型。
   看上去,也许朱丽叶更漂亮,她身上焕发着健康和欢乐的神采;然而,比起姐姐的优雅深致未,她的美就显得外露,似乎谁都能一览无遗。至于我表弟罗贝尔,还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无非是个我这年龄的普通男孩。我同朱丽叶和罗贝尔在一起玩耍,同阿莉莎在一起却是交谈。阿莉莎不怎么参加我们的游戏,不管我怎么往前追溯,她在我的记忆中总是那么严肃,一副微笑而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们俩谈什么呢?两个孩子在一起,又能谈什么呢?我很快就会向您说明;不过,我还是先讲完我舅母的事儿,免得以后再提及她了。
   那是父亲去世之后两年,我和母亲去勒阿弗尔过复活节,由于布科兰家在城里的住宅较小,我们没有去住,而是住到母亲的一位姐姐家。我姨妈家的房子宽敞,她名字叫普朗蒂埃,孀居多年,我难得见到她,也不怎么认识她的子女:他们比我大得多,性情也差异很大。照勒阿弗尔的说法,“普朗蒂埃公馆”并不在市内,而是坐落在俯临全城的人称“海滨”的半山腰上。布科兰家临近商业区。走一条陡峭的小路,能从一家很快到另一家,我每天上坡下坡要跑好几趟。
   且说那一天,我是在舅父家吃的午饭。饭后不大工夫,他就要出门;我陪他一直走到他的办公室,然后又上山去普朗蒂埃家找我母亲。到了那儿我才听说,母亲和姨妈出去了,直到晚饭时才能返回。于是,我立即又下山,回到我很少有机会闲逛的市区,走到因海雾而显得阴暗的港口,在码头上溜达一、两个小时。我突然萌生一种欲望,要出其不意,再去瞧瞧刚分手的阿莉莎……我跑步穿过市区,按响布科兰家的门铃,门一打开就往楼上冲,却被女仆拦住了:
   “别上楼,杰罗姆先生!别k楼:太太正犯病呢。”
   我却不予理睬:“我又不是来看舅妈的……”阿莉莎的房问在四楼。二楼是客厅和餐室,舅母的房间在三楼,里面有说话声。我必须从门口经过,而房门大敞着,从里边射出一道光线,将楼道隔成明暗两部分。我怕被人瞧见,犹豫片刻,便闪身到暗处,一见房中的景象就惊呆了:窗帘全拉上了,两个枝形大烛台的蜡烛的光亮增添一种喜幸;舅母躺在屋子中央的长椅上,脚下有罗贝尔和朱丽叶,身后站着一个身穿中尉军服的陌生青年。今天看来,拉两个孩子在场实在恶劣,但当时我太天真,还觉得尽可放心呢。
   他们笑着注视那陌生人,听他以悠扬的声调反复说:
   “布科兰!布科兰!……我若是有一只绵羊,就肯定叫它布科
   我舅母格格大笑。我看见她递给那青年一支香烟,那青年点着烟,她接过来吸了几口,便扔到地上,那青年扑上去要拾起来,假装绊到一条披巾上,一下子跪倒在我舅母面前……这种做戏的场面很可笑,我趁机溜过去,没有让人瞧见。
   来到阿莉莎的房门口,我停了片刻,听见楼下的说笑声传上来。我敲了敲门,听听没有回应,大概是敲门声让楼下的说笑声盖住了。我便推了一下,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屋子已经很暗了,一时看不清阿莉莎在哪儿。原来她跪在床头,背对着透进一缕落日余晖的窗子。我走近时,她扭过头来,但是没有站起身,只是咕哝一句:“噢!杰罗姆,你又回来干什么?”
   我俯去吻她,只见她泪流满面……
   这一刹那便决定了我的一生,至今回想起来,心里仍然惶惶。当时对于阿莉莎痛苦的缘由,我当然还不十分了解,但是已经强烈感到如此巨大的痛苦,这颗颤抖的幼小心灵,这个哭泣抽动的单弱身体,是根本承受不了的。
   我站在始终跪着的阿莉莎身旁,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我心中刚刚萌发的,只是把她的头紧紧搂在我胸口,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以便倾注我的灵魂。我陶醉在爱情和怜悯之中,陶醉在。献身和美德的混杂而模糊的萌动中,竭尽全力呼唤上帝,甘愿放弃自己的任何生活目标,要用一生来保护这个女孩子免遭恐惧、和生活的侵害。我心里充满祈祷,最后也跪下,让她躲进我的怀抱,还隐隐约约听她说道:“杰罗姆!他们没有瞧见你,对不对?噢!快点儿走吧!千万别让他们看到你。”
   继而,她的声音压得更低:“杰罗姆,不要告诉任何人……可怜的爸爸还什么也不知道……”
   我对母亲只字未提;然而我也注意到,普朗蒂埃姨妈总和母亲嘀嘀咕咕,没完没了,两个女人神秘兮兮的样子,显得又匆急又难过,每次密谈见我靠近,就打发我走开:“孩子,到一边玩去!”这一切向我表明,布科兰的家庭阴私,她们并不是一无所知。
   我们刚回到巴黎,就接到要母亲回勒阿弗尔的电报:舅母私奔了。
   “同一个人跑的吗?”我问由母亲留下照看我的阿什布通小姐。
   “孩子,这事儿以后问你母亲吧,我回答不上什么来。”家里的这位老朋友说道;出了这种事,她也深感惊诧。
   过了两天,我们二人动身去见母亲。那是个星期六,第二天我就能在教堂见到表姐妹了,心思全放在这事上;我这孩子的头脑,特别看重我们重逢的这种圣化。归根结底,我并不关心舅母的事儿,而且顾忌面子,我也绝不问母亲。
   那天早晨,小教堂里的人不多,沃蒂埃牧师显然是有意发挥宣讲的这句话:“你们尽力从这窄门进来吧。”
   阿莉莎隔着几个座位,坐在我前面,只能看见侧脸,我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就连笃诚地聆听的这些话语,也仿佛是通过她传给我的。舅父坐在母亲旁边哭泣。
   牧师先将这一节念了一遍:“你们尽力从这窄门进来吧,因为宽门和宽路通向地狱,进去的人很多;然而,窄门和窄路,却通向永生,只有少数人才找得到。”接着,他分段阐明这个主题,首先谈谈宽路……我神游体外,仿佛在梦中,又看见了舅母的房间,看见她躺在那里,笑嘻嘻的,那个英俊的军官也跟着一起笑……嘻笑、欢乐这个概念本身,也化为伤害和侮辱,仿佛变成罪恶的可恶的炫耀!……
   “进去的人很多。”沃蒂埃牧师又说道,接着便描绘起来;于是我看见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人欢笑着,闹哄哄向前走去,拉成长长的队列,而我感到自己既不能也不愿济身其间,因为与他们同行,我每走一步都会远离阿莉莎。——牧师又回到这一节的开头,于是我又看见应当力求进去的那扇窄门。我在梦想中,看到的窄门好似一台轧机,我费力才挤进去,只觉创巨痛深,但也在其中预先尝到了天福的滋味。继而,这扇门又变成阿莉莎的房门,为了进去,我极力缩小身形,将身上的私心杂念统统排除掉……“因为窄路通向永生……”沃蒂埃牧师继续说道。于是,在一切苦行的尽头,在一切悲伤的尽头,我想像出并预见到另一种快乐,那种纯洁一而神秘的天使般的快乐,是我的心灵渴望已久的。我想像那种快乐犹如一首又尖厉又轻柔的小提琴曲,犹如一团要将我和阿莉莎的心烧成灰烬的烈焰。我们二人身上穿着《启示录》中所描述的白衣 ① ,眼睛注视着同一目标,手拉着手前进……童年的这种梦想,引人发笑又有什么关系!我原原本本复述出来,难免有模糊不清的地方,不能把感情表达得更准确,也只是措辞和形象不完整的缘故。
   ①见《圣经·启示录》,灵魂没有污点的人才能穿上圣洁的白衣服。
   “只有少数人才找得到。”沃蒂埃牧师最后说道。他还解释如何才能找到窄门……“少数人”。——也许我就是其中之一。
   布道快结束时,我的精神紧张到了极点,等礼拜一完,我就逃掉了,不打算看看表姐,而这是出了骄傲的心理,要考验自己的决心(决心我已经下了),认为只有立刻远远离去,才更能配得上她。
  
第二章-1
  这种苦行的训诫,在我的心灵产生了共鸣。我天生就有责任感,又有父母作我的表率,以清教徒的戒律约束我心灵初萌的,这一切终于引导我崇尚人们所说的美德。因此在我看来,我约束自身,同别人放纵自己一样,都是天经地义的;对我的这种严格要求,我非但不憎恶,反而沾沾自喜。我对未来的追求,主要不是幸福本身,而是为赢得幸福所付出的无限努力,可以说在这种追求中,幸福与美德已经合而为一了。当然,我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尚未定型,还可能往不同的方向发展。然而时过不久,我出于对阿莉莎的爱恋,便毅然决然确定了这个方向。这是心灵的一次顿悟,我一下子认识了自己:在此之前,我觉得自己内向自守,发展得不好,虽然充满期望,但是不大关心别人,进取心也不强,仅仅梦想在克制自己这方面的胜利。我爱好学习,至于游戏,只喜欢动脑筋和费点儿力的。我不大与年龄相仿的同学交往,有时凑凑趣儿,也仅仅出于友情或礼貌。不过,我同阿贝尔·沃蒂埃结下友谊,第二年他转学到巴黎,又人了我那班,成了我的同窗了。他是个可爱的男孩,有点懒散。我对他主要感到亲热而不是钦佩,我和他在一起,至少可以聊聊我的神思时时飞去的地方:勒阿弗尔和封格斯马尔。
   我表弟罗贝尔·布科兰,作为寄宿生,也在我那所中学学习,但是比我低两班,到了星期天才能见面。他长得不像我的表姐妹,如果不是她们的弟弟,我就根本没有兴趣见他。
   当时我的爱占据了我的全部心思,而且正是在这种爱的照耀下,这两个人的友谊在我的心目中才有了重要性。阿莉莎就好比《福音》中所讲的那颗元价之宝珍珠,而我则是变卖全部家产、志在必得的人 ① 。不错,我还是个孩子,这样谈论爱情,把我对表姐的感情称作爱情,难道就错了吗?我后来所经历的一切,在我看来没有一样更配得上这种称呼,——而且,我长到一定年龄,肉体上感受到十分具体的欲念之后,我这种感情也没有发生本质的变化;童年时只想配得上,后来我也并不更为直接地寻求占有这个女子。无论努力学习还是助人为乐,我所做的一切都秘密献给阿莉莎,从而发明一种更为高尚的美德:我只为她所做的事,又往往不让她知道,我就是这样陶醉在一种自迷的谦抑中,唉!不大考虑自己的愉悦,结果养成一种习惯,绝不满足于毫不费劲的事情。
   ①事见《圣经·马太福音》第十三章。
   这种争强好胜,难道只激励我一人吗?我没有觉出阿莉莎有什么反应,她也没有因为我或者为我做任何事,而我的全部努力却只为了她。她的心灵朴实无华,还完全保持最自然的美。她的贞淑那么娴雅裕如,仿佛是自然的流露。就连她那严肃的目光,也因稚气的微笑而富有魅力;我恍若又看见她抬起极其温柔、略带疑问的目光,也就明白舅父在惶惶无主的时候,为什么要到长女身边讨主意,寻求支持和安慰。第二年夏天,我经常看见他们父女交谈。他伤心不已,衰老了许多,在餐桌上极少开口,有时突然强颜欢乐,看着比他沉默还要让人难受。他呆在书房里一支接着一支吸烟,直到傍晚时分阿莉莎来找他,再三恳求,他才出去走走。阿莉莎就像照看孩子似的,带他到花园里;二人沿着花径走下去,到了菜园台阶附近的圆点路口,就坐到事先摆放好的长椅上。
   一天傍晚,我迟迟未归,躺在高大的紫红色山毛榉树下的草坪上看书;隔着一排月桂篱笆就是那条花径,能遮住视线,却挡不注说话的声音。忽然,我听见阿莉莎和我舅父的谈话,显然他们刚刚谈过罗贝尔,阿莉莎又提到我的名字,说话声也开始清晰了,只听我舅父高声说:
   “哦!他呀,他什么时候都会喜欢学习。”
   我无意中成了窃听者,真想走开,至少有个表示,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可是,怎么表示呢?咳嗽一声?或者喊一嗓子:“我在这儿!我听见你们说话了!”……到底没有吭声,倒不是受好奇心的驱使想多听点儿,而是由于尴尬和胆怯。再说,他们只是路过,我也只能听到点儿只言片语……可是,他们走得极慢,阿莉莎肯定还像往常那样,挎一只轻巧的篮子,边走边摘下开败的花朵,拾起被海雾催落在果树墙脚下的青果。我听见她清亮的声音:
   “爸爸,帕利西埃姑父是个出色的人吗?”
   舅舅的声音有低沉含混,回答的话我没有听清。阿莉莎又追问道:
   “你是说很出色,对吗?”
   舅父的回答还是特别模糊不清;接着,阿莉莎又问道:
   “杰罗姆人挺聪明,对不对?”
   我怎么没有竖起耳朵呢?……可是没用,我一点儿也听不清。阿莉莎又说道:
   “你认为他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吗?”
   这回,舅父提高了嗓门:
   “可是,孩子,我要首先弄清楚,你是怎么理解‘出色’这个词的!有人可能非常出色,表面上却看不出来,至少在世人看来并不出色……在上帝眼里却非常出色。”
   “我也正是这么理解的。”阿莉莎说道。
   “再说……现在能说得准吗?他还太年轻……对,当然了,他将来会有出息;但是,要有成就,光凭这一点还不够……”
   “还需要什么呢?”
   “哦,孩子,你叫我怎么说呢?还需要自信、支持、爱情……”
   “支持,你指什么?”阿莉莎截口问道。
   “感情和尊重,我这辈子就缺少这些。”舅父伤心地回答。接着,他们说话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无意间我偷听了别人的谈话,不禁感到内疚,做晚祷的时候,就拿定主意向表姐认错。也许这次,倒是好奇心在做崇,想多了解点儿情况。
   第二天,没等我讲上两句,她就对我说道:
   “喏,杰罗姆,这样听别人说话很不好。你应该招呼我们一声,或者走开。”
   “我向你保证,我不是存心要听……是无意中听到的……再说,你们只是打那儿经过。”
   “我们走得很慢。”
   “对,可我听不大清啊,而且就听不见你们的说话声了……告诉我,你问需要什么才能有成就,舅舅是怎么回答的?”
   “杰罗姆,”她笑着说道,“你听得一清二楚,还让我再说一遍,是要逗人玩呀。”
   “我向你保证只听见开头……听见他说要有信心和爱情。”
   “接着他还说,需要许多其他东西。”
   “那你呢,是怎么回答的?”
   阿莉莎的神情突然变得非常严肃。
   “他谈到生活中要有人支持时,我就回答说你有母亲。”
   “嗳!阿莉莎,你完全明白,母亲不能守我一辈子呀……再说,这也不是一码事儿……”
   阿莉莎低下头:
   “他也是这么回答我的。”
   我颤抖着拉起她的手:
   “将来我无论成为什么人,只是为了你才肯成为那样了。”
   “可是,杰罗姆,我也可能离开你呀。”
   我的话则发自肺腑:
   “而我,永远也不离开你。”
   她微微耸了耸肩:
   “你就不能坚强点儿,独自一人走路?我们每人都应当单独到达上帝那里。”
   “那得你来给我指路。”
   “有啊,为什么你还要另找向导呢?我们二人祈祷上帝而彼此相忘,难道不正是相互最接近的时刻吗!”
   “是的,让我们相聚,”我打断她的话,“这正是我每天早晚祈求上帝的。”
   “难道你还不明白,在上帝那里相交融是怎么回事儿吗?”
   “这我心领神会:就是在一件共同崇拜的事物中,欣喜若狂地重又相聚。我觉得正是为了和你重聚,就崇拜我知道你也崇拜的东西。”
   “你的崇拜动机一点儿也不纯。”
   “不要太苛求我了。如果到天上不能与你相聚,我就不管什么天不天了。”
   她一根手指按到嘴唇上,神情颇为庄严地说:
   “‘你们首先要寻找天国和天理。’”
   我们这种对话,我记录时就明显地感到,在那些不懂得一些孩子多么爱用严肃的言辞的人看来,有点儿不像孩子说的。我有什么办法呢?设法辩解吗?既不辩解,也不想粉饰而显得更加自然一些。
   我们早就弄来拉丁文的福音书,大段大段背诵下来。阿莉莎借口辅导弟弟,也早就和我一起学习拉丁文;不过现在想来,她主要是为继续跟踪我的阅读。自不待言,在明知她不会伴随我的情况下,我也不敢轻易对一个学科发生兴趣。这一点有时固然会妨害我,但是也并不像人想像的那样,能阻遏我思想的冲动。情况正相反,我倒觉得她什么方面都很自如,走到我前面。不过,我是依据她来选择自己的精神道路的。当时我们满脑子所想的,我们所称作的思想,往往只是某种交融的借口,而这种交融更为巧妙,要超过感情的修饰、爱情的遮掩。
   当初,母亲不免担心,她还测量不了这种感情有多深。现在她感到体力渐衰,就喜欢用同样的母爱将我们俩搂抱在一起。她多年患有心脏病,近来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有一次发病特别厉害,她就把我叫到面前,说道:
   “我可怜的孩子,你看见了,我老多了,总有一天会突然抛下你。”
   她住了声,喘息非常艰难。我再也忍不住了,高声说出她似乎期待的话:
   “妈妈……,你也知道,我要娶阿莉莎。”
   我的话显然触动了她最隐秘的心事,她马上接口说:
   “是啊,我的杰罗姆,我正想跟你谈这件事呢。”
   “妈妈!”我哭泣着说,“你认为她爱我,对不对?”
   “对,我的孩子。”她温柔地重复了好几遍:“是的,我的孩子。”她又吃力地补充道:“还是由主来安排吧。”
   这时,我凑得更近了,她便把手放在我头上,又说道:
   “我的两个孩子,愿上帝保佑你们!愿上帝保佑你们俩!”说罢,她又进入昏睡状态,我也就没有设法将她唤醒。
   这次谈话再也没有提及了。次日,母亲感觉好一点儿,我又去上学了。知心话说了半截儿就煞住了。况且,我又能多了解什么呢?阿莉莎爱我,对此我一刻也不怀疑。这种疑虑,即使在我心上萌生过,随着不久发生的哀痛事,也就永远冰释了。
   我母亲是在一天傍晚安详去世的,临终只有我和阿什布通小姐在身边。最后这次发病夺去她的生命,开头并不比前几次严重,最后才突然恶化,亲戚们都来不及赶奔来。这头一天夜晚,我就和母亲的老友为亲爱的死者守灵。我深深爱我的母亲,可我惊奇地发现,我流泪归流泪,心里并不怎么感到悲伤,主要还是为阿什布通小姐而洒同情之泪,只因她眼看着比她年岁小的朋友先去见上帝了。而我暗想表姐就要来奔丧,这个念头完全控制了我的哀痛。
   舅父第二天就到了,他把女儿的一封信交给我。阿莉莎要晚一天,和普朗蒂埃姨妈一同来。她在信中写道:
   杰罗姆,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多么遗憾,未能在临终前对她把话
   说了,好极大地满足她的心愿。现在,但求她宽恕我!但愿从今往后,上
   帝是我们—人的惟一向导。别了,我可怜的朋友。你的比任何时候都更加
   情深的阿莉莎。
   这封信意味什么呢?她遗憾未能讲出来的,究竟是什么话呢?不就是定下我们的终身吗?我还太年轻,不敢急于求婚。况且,难道我还需要她的承诺吗?我们不是已经跟订了婚一样吗?我们相爱,对我们的亲友,这不是什么秘密了。舅父同我母亲一样,都没有阻挠;情况正相反,他已经把我看成他儿子了。
   没过几天便是复活节了,我又到勒阿弗尔去度假,住在普朗蒂埃姨妈家,但是每顿饭几乎全在舅舅布科兰家吃。
   菲莉西·普朗蒂埃姨妈,是世上最和善的女人了,然而,无论我还是表姐妹,跟她都不十分亲密。她不停地忙忙碌碌,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动作一点儿也不轻柔,声音一点儿也不悦耳,就连爱抚我们也粗手笨脚,一天也不分个什么时候,总憋不住要亲热一通,而对我们来说,她的亲热未免过火。布科兰舅舅很喜欢她,不过一听他对她讲话的语气,我们就不难觉出他更喜欢我母亲。
   “我可怜的孩子,”一天晚上她对我说道:“不知道今年夏天你打算干什么;我要先了解你的计划,再决定我自己做什么;我若是能帮你什么忙的话……”
   “我还没怎么考虑呢,”我回答说,“看吧,也许去旅行。”
   她又说道:
   “要知道,我家里,封格斯马尔那边,什么时候都欢迎你。你去那边,你舅舅和朱丽叶都会高兴的……”
   “您是说阿莉莎吧。”
   “可不是嘛!真抱歉……说了你都不会相信,我还以为你爱朱丽叶呢!后来你舅舅告诉我了……还不到一个月呢……你也知道,我很爱你们,可又不大了解你们,见面的机会太少啦!……还有,我也不怎么善于观察,没有时间停下来,仔细看一看与我无关的事情。我见你总和朱丽叶一起玩……我就想……她长得那么美,人又特别喜幸。”
   “对,现在我还愿意和她一起玩儿,但我爱的是阿莉莎……”
   “很好!很好!由你自己……我呢,你也知道,可以说我不了解她;她比她妹妹话少;我想,你挑选她,总是有充分的理由。”
   “嗳,姨妈,我并没有经过挑选才爱她。我从来就没考虑过有什么理由……”
   “别生气,杰罗姆,我跟你说说,没有恶意……我要跟你说什么来着,都让你给弄忘了……唔!是这样:我想啊,最后当然要结婚了;不过,你还在服丧,现在就订婚,还不大妥当……再说,你年龄也太小……我想过,你母亲不在了,你再一个人去封格斯马尔,就可能引起闲话……”
   “说得是啊,姨妈,正因为如此,我才说去旅行。”
   “对。我的孩子,这么着吧,我想我要是去那儿,事情就可能方便多了;我安排了一下,今年夏天空出来一段时间。”
   “只要我一开口,阿什布通小姐准愿怠陪我米。”
   “我就知道她会来,但是光有她还不够,我也得去……哦!我没有那种意思,要取代你可怜的母亲,”她补充一句,突然抽噎起来:“我可以管管家务……反正,不会让你、你舅舅和阿莉莎感到我碍事。”
   菲莉西姨妈估计错了,她认为自己去了怎么怎么好,其实,她只会妨碍我。正如她所宣布的那样,一进入七月份,她就进驻封格斯马尔;没过几天,我和阿什布通小姐也去了。她借口帮助阿莉莎料理家务,让这个十分清静的住宅回荡着持续不断的喧闹。她为讨我们喜欢而大献殷勤,如她所说“方便事情”,但是殷勤得过分,弄得阿莉莎和我极不自在,在她面前几乎不吭声。她一定觉得我们态度很冷淡……即使我们开口讲话,难道她就能理解我们爱情的性质吗?反之,朱丽叶的性格,就容易适应这种过分的亲热;而我见姨妈偏爱小侄女,不免心生反感,也许就影响了我对姨母的感情。
   一天早晨,姨妈收到一封信,她便把我叫到跟前:
   “我可怜的杰罗姆,万分抱歉;我女儿病了,来信叫我;没法子,我得离开你们……”
   我满怀毫无必要的顾虑,跑去问舅父,不知道姨妈走了之后,我该不该留在封格斯马尔田庄。可是,我刚一开口,舅父便嚷道:
   “我那可怜的姐姐又想出什么花样儿,多么自然的事情不是也搞复杂了吗?嗳!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你差不多不是已经成了我的孩子吗?”
   姨母在封格斯马尔只住了半个月,她一走就清静了,这种极似幸福的静谧,重又笼罩这所住宅。丧母的哀痛,并没有给我们的爱情蒙上阴影,只仿佛增添几分严肃的色彩。一种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开始了,我们恍若置身于音响效果极佳的场所,连心脏的轻微跳动都听得见。
   姨母走后几天,有一次我们在晚餐桌上谈起她——我还记得这样的话:
   “真忙乎人!”我们说道。“生活的浪涛,怎么可能没有给她的心灵留下一点儿间歇呢?爱心的美丽外表啊,你的映像在这里变成什么样子?”……我们这样讲,是想起哥德的一句话,他谈论施泰因夫人 ① 时写道:“看看世界在她心灵的映像,一定很美妙。”我们当即排起什么等级来,认为沉思默想的特质才是上乘。舅父一直没有插言,这时苦笑着责备我们:
   ①夏洛蒂·冯·施泰因夫人(1742—1827),哥德少年时的情人。
   “孩子们,”他说道,“哪怕自己的影像破碎了,上帝也能认出来。要注意,我们评价人,不能根据一时的表现。我那可怜的姐姐身上,凡是你们讨厌的方面,全都事出有因,而那些事件我非常了解,也就不会像你们这样严厉地批评她。年轻时惹人喜爱的品质,到老年没有不变糟的。你们说菲莉西忙乎人,可是在当初,那完全是可爱的,本能的冲动,一时忘乎所以,显得特别喜幸……我可以肯定,我们当年和你们今天的样子,没有什么大差异。我那时候就挺像你,杰罗姆,也许比我估计的还要像。菲莉西就像现在的朱丽叶……对,长相也一样……”他又转身,对大女儿说:“你说话的一些声调,有时会猛然让我想起她;她也像你这样微笑,也有这种姿势,有时就像你这样闲坐着,臂时朝前,交叉的手指顶着脑门儿,不过,这种姿势在她身上很快就消失了。”
   阿什布通小姐朝我转过身,声音压得相当低:
   “你母亲,看看阿莉莎,就能想起她。”
   这年夏天,天空格外晴朗,万物似乎都浸透了碧蓝。我们青春的热忱战胜了痛苦,战胜了死亡:阴影在我们面前退却了。每天清晨,我都被快乐唤醒,天一亮就起床,冲出去迎接日出……这段时光,每次进入我的逻思,就会沾满露水又在我眼前浮现。朱丽叶比爱熬夜的姐姐起得早,她同我一道去花园。她成为我和她姐姐之间的信使;我没完没了地向她讲述我们的爱情,她好像总也听不厌。我爱得太深,反而变得胆怯而拘谨,有些话不敢当面对阿莉莎讲,就讲给朱丽叶听。这种游戏,阿莉莎似乎听之任之,见我同她妹妹畅谈也似乎很开心,她不知道或者佯装不知道,其实我们只是谈她。
   爱情啊,狂热的爱情,你这美妙的矫饰,通过什么秘密途径,竟然把我们从笑引向哭,从极天真的欢乐引向美德的境界!
   夏天流逝,多么纯净,又多么滑润,滑过去的时光,今天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惟一记得的事件就是谈话,看书……
   “我做了一个伤心的梦,”暑假快结束的一天早晨,阿莉莎对我说。“梦见我还活着,你却死了。不,我并没有看着你死,只是有这么回事儿:你已经死了。太可怕了,简直不可能,因此我得到这样的结果:你仅仅外出了。我们天各一方,我感到还是有办法与你相聚;于是我就想法儿,为了想出办法,我付出极大的努力,一急便醒了。
   “今天早晨,我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仿佛还在继续做梦,还觉得和你分离了,还要和你分离很久,很久……”说到这里,她声音压得极低,又补充一句:“分离一辈子,而且一辈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为什么?”
   “每人都一样,必须付出极大的努力,我们好能团聚。”
   她这番话,我没有当真,或者害怕当真。我觉得心跳得厉害,就突然鼓起勇气,仿佛要反驳似的,对她说道:
   “我呀,今天早晨也做了个梦,梦见要娶你,要结合得十分牢固,无论什么,无论什么也不能将我们分开——除非死了。”
   “你认为死就能将人分开吗?”她又说道。
   “我是说……”
   “我想恰恰相反,死亡能把人拉近……对,能拉近生前分离的人。”
   我们这些话深深打进我们的内心,说话的声调今天犹然在耳,但是全部的严重性,到后来我才理解。
   夏天流逝过去。大部分田地已收完庄稼,光秃秃的,视野之广出人意料。我动身的前一天,不对,是前两天傍晚,我和朱丽叶走下去,到下花园的小树林。
   “昨天你给阿莉莎背诵什么来着?”她问我。
   “什么时候?”
   “就在泥炭石场的长椅上,我们走了,把你们丢下之后……”
   “唔!……想必是波德莱尔的几首诗……”
   “都是哪些诗?你不愿意念给我听听吗?”
   “‘不久我们要沉入冰冷的黑暗;’”我不大情愿地背诵道;不料她立刻打断我,用颤抖而变了调的声音接着背诵:
   “‘别了,我们的灿烂夏日多短暂!’”
   “怎么!你也熟悉呢?”我十分惊讶,高声说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诗呢……”
   “为什么这样说呢?就因为你没有给我背诵诗吗?”她笑着说道,但是颇有点不自然。“你有时候好像认为我是个十足的笨蛋呢。”
   “非常聪明的人,也不见得都喜欢诗嘛。我从来就没有听你念过,你也从来没有要我给你背诵。”。
   “因为阿莉莎一个人全包揽了……”她停了片刻,又突然说道:
   “你后天要走啦?”
   “也该走了。”
   “今年冬天你打算做什么?”
   “上巴黎高师一年级。”
   “你想什么时候和阿莉莎结婚?”
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安德烈·保尔·吉约姆·纪德 André Paul Guillaume Gide   法国 France   法兰西第四共和国   (1869年11月22日1951年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