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现实百态>> · huá dùn Edith Wharton   měi guó United States   shì jiè zhàn lěng zhàn   (1862niányuányuè24rì1937niánbāyuè11rì)
元旦
  “她過去很壞……一嚮如此,他們常常在第五大道旅館見面。”我母親這麽說,好像那一越軌的情景增加了她所提起的那對男女的罪過。她斜挎着眼鏡,看着手裏的編織活,聲音厚重得嘶嘶作響,好像要烤焦她毫不倦怠的手指間編織的雪白童毯一樣。(我母親是一個典型的樂善好施的人,然而說出的話卻尖酸刻薄,一點也不慈善。)
  
  “他們過去常在第五大道旅館見面,”這句話對我記憶中的紐約舊事概括得多麽準確啊!過了一代之後,談起像利齊·黑茲爾迪安同亨利·普萊斯特之間這樣的風流韻事,人們一定會說:“他們在旅館見面。”時至今日,除了為數不多的幾位老處女仍然在靠咂摸年輕時釀造的陳年老酒度日外,誰還有興趣追憶那樣的陳年舊事?
  “她過去很壞……一嚮如此,他們常常在第五大道旅館見面。”我母親這麽說,好像那一越軌的情景增加了她所提起的那對男女的罪過。她斜挎着眼鏡,看着手裏的編織活,聲音厚重得嘶嘶作響,好像要烤焦她毫不倦怠的手指間編織的雪白童毯一樣。(我母親是一個典型的樂善好施的人,然而說出的話卻尖酸刻薄,一點也不慈善。)
   “他們過去常在第五大道旅館見面,”這句話對我記憶中的紐約舊事概括得多麽準確啊!過了一代之後,談起像利齊·黑茲爾迪安同亨利·普萊斯特之間這樣的風流韻事,人們一定會說:“他們在旅館見面。”時至今日,除了為數不多的幾位老處女仍然在靠咂摸年輕時釀造的陳年老酒度日外,誰還有興趣追憶那樣的陳年舊事?
   生活的變化飛快如梭,人們的好奇心無法老是停留在感情關係的某一點上;正像老西勒頓·傑剋遜回應我母親的話時,透過他那完美的“瓷器”咕噥的那樣;“第五大道旅館?如今,第五大道中央也許是他們見面的地點,管你有沒有人註意!”
   然而,我母親那刻薄的話猛然激起我對孩童時的一件小事多麽強烈的記憶啊!
   第五大道旅館……黑茲爾迪安夫人同亨利·普萊斯特……聯想到這些名字,一下子將她的談話定格在我記憶中的一點上。這如同探照燈在旋轉照射,當人們正在註視着它的光柱所及的每個光怪陸離的圖像時,卻突然卡住不動了。
   那時,我還是個十二歲的小男孩,放假在傢。我的外祖母帕雷特仍舊住在西二十三大街的那所外祖父年輕時建造的房子裏。過去的那些日子裏,人們一想到生活在聯合廣場以北的危險就震顫不已——隨着時光的流逝,雨後春筍般的新建房屋推進到派剋大街,規模超過了第十三大道,將瑞澤爾瓦大街連接在一起,將我們夾在崇尚貴族生活的南方和物欲橫流的北方間的那一潭沉悶的死水中。我的祖母和父母回首那段日子,帶着開玩笑似的將信將疑。
   甚至在那時,紐約的時尚已變化得很快了。我兒時的回憶幾乎不能觸摸到那段日子,外祖母身着綴滿花邊飾帶、閃亮奪目、走起路來沙沙作響的衣服,在那幾個已經成了傢的長相俊俏的女兒攙扶下,迎接新年的到來。然而老西勒頓·傑剋遜是一位社會風俗已經過時,但卻假裝對其變化從未覺察出來的人。他強調,迎新儀式除了在荷蘭後裔家庭中舉行之外,從未被認真地對待過,那就是亨利·萬德·魯西頓夫人為什麽在她的朋友都關起了門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還以一種勉勉強強半是道歉的方式,始終抱定它不放的原因。那也就是為什麽人們要選擇那些不合時宜的人慶祝節日的那一天到城外舉行聚會的原因,那常常是他們離傢在外的藉口。
   祖母當然不可能再迎接新年。然而在她看來,鼕天出城是件極其古怪的事情,尤其是在當今紐約的房屋裏配有新式的取暖爐,光彩奇目的枝形吊燈照得滿室生輝的這樣一個時代,就更為古怪了。不,謝謝你……對於那些穿着涼鞋,衣衫襤褸,滿身凍瘡的那一代人,無所謂鼕天。他們在沒有取暖設備,沒有明亮燈光的屋子中長大。當他們發覺在紐約的生存競爭中吃不消時,便乘船運行到意大利去死。因而外祖母同她的大多數同齡人一樣,元旦這一天仍舊呆在城裏,用家庭團聚的方式來慶祝這一天,那是聖誕節的延續和補充——然而對於我們這些十幾歲的少年人來說,沒有禮物和葡萄幹布丁,節日宴會便顯得蒼白無力,黯淡無光。
   這一天仍倍受歡迎,因為有個合情合理的藉口,可以大吃特吃,四處遊蕩並且欣賞窗外的風景。紐約的上層社會中荷蘭人的習俗仍然風行。然而在這一天,我們沒有躲在厚玻璃之後,從那裏觀察滑稽可笑的紳士們一路小跑,外衣領幾乎遮不住晚禮服的領結,從棕色的房門裏穿梭來往,走親訪友。我0]正靜靜地打掃一片狼藉的午餐桌,這時一個僕人衝進屋裏,說第五大道旅館起火了。
   噢,有好戲了,該是多麽有趣啊!外祖母的房子恰好坐落在那座白色大理石鑲砌的宏偉大廈的對面。無論何時,當我充當小差役或是給長輩們買晚報路過此處時,總是禁不住聯想到那裏面鋪着厚厚的地毯,有溫暖的無煙煤壁爐和熱氣騰騰的咖啡。
   那座旅館儘管仍然肅穆氣派,但卻不再時髦。在我的記憶中,沒有人清楚去那裏的到底是些什麽人,常常光顧的是些“政客”和“西部人”。說起這兩種人,我母親的悟調儼然是把他們歸入文盲和罪犯之列。
   然而正是基於那個原因,人們還是渴望從旅館的災難中獲取更大的樂趣;那天早上,我們不正是懷着無限的樂趣,觀看了為新年招待會而準備的載着巨型花架和塔狀的雪白大蛋糕的盛大隊伍穿過馬路了嗎?這是這個區域裏大傢的一項共同活動。作為旅館“客人”的所有太太們都擠在張燈結彩的公共營業室裏,一起迎接它的到來。那些留着長發的紳士們,一副皇傢派頭,戴着白手套,從兩點鐘開始就急着往狂歡地點跑。現在多虧了這場應時的大火,使我們興奮不已。我們不僅可以觀看的滅火動作(紐約青年的最大樂趣),而且還可以親眼目睹那些太太和她們的客人們,在滾滾濃煙中搖搖晃晃地逃嚮走廊。大火危險的想法絲毫不影響我們的熱望。那房子建得堅固結實。紐約的那支撲無不滅的已經到了門前,他們滿身鋁亮的銅器,頭戴閃亮的頭盔,騎着耀武揚威的高頭大馬,像桌上的銀具一樣閃閃發光:我那身材高大的表兄休伯特·韋森聽到第一聲警笛響,就迅速地衝了出去,一會兒便跑回來說危險都已解除,衹是下面的兩層房間裏,充滿了濃煙,註滿了水。在一片慌亂之中房客們被轉移到其它的旅館。在這種時候,一個小孩除了享受無比的快樂之外,還會發現別的什麽呢?
   我們的長輩,一旦平心靜氣,想法也和我們一樣。他們坐在我們身後,目光掠過我們的頭頂朝窗外觀看,衹聽得他們快樂地咯咯直笑,笑聲中夾雜着冷嘲熱諷。
   “哦,我的夭哪,瞧這兒,她們都來了!過新年的太太們!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個個襢胸露背!哦,瞧那肥婆頭上別着的紙花……我的天,全是紙花,那大概是從蛋糕上掀下來的吧!哦!哦!哦!”
   薩比娜·韋森姨媽不得不用帶花邊的手絹捂住嘴,同時裹着絲綢衣服的結實身體高興地抖動着。
   “好啦,我親愛的,”祖母輕聲地提醒她,“我們年輕時,一天到晚,一年四季都穿這種低胸的裙子。”
   沒有人聽她講。我的表妹凱特,總是喜歡模仿薩比娜姨媽的一舉一動,這會兒也高興至極。她擰了一下我的胳膊說:“看看她們那副慌不擇路的狼狽相!大廳裏一定滿屋濃煙。哦!這位還更滑稽;頭上還別着一根長長的羽毛!奶奶,你們那時大白天頭上也插着羽毛嗎?哦,別讓我相信這是真的!這兒還有一位戴鑽石項鏈的,還有這些打着白領結的紳士們!以前爺爺也在下午兩點鐘打白領結嗎?”對於凱特一切都毫無莊嚴可言,她對祖母略帶責備的顰眉佯作不知。
   “哎,直到今天,在巴黎參加婚禮時他們還穿晚禮服,打白領結。”西勒頓·傑剋遜帶着權威的口氣說道。“當查爾斯頓傢的米妮·特雷薩姆和達剋在馬德萊結婚時……”
   甚至連西勒頓·傑剋遜的話都沒有人聽。人群中突然有人大聲嚷道:“哦!那兒跑出來一位沒有穿晚禮服的太太!”
   他的這聲驚叫引得所有的目光一齊投嚮那個人,她剛跑到門口,有人突然怪聲怪氣地又補充道:“唷,她的身材倒是很像利齊·黑茲爾迪安……”
   接着便是一陣死寂,那個沒有穿晚禮服的太太停了下來。她站在門前的臺階上,帽子上的面紗嚮上撩起,面嚮着我們的窗戶。她穿着一條樸素的黑裙子——樸素得近乎顯眼——她伸手去摸花團錦簇的面紗,迅速地拉開來罩在臉上,所用的時間之短幾乎不易覺察。但年輕的我目光敏銳,即便是難以覺察的瞬間我也能捕捉到。她是漂亮呢還是僅僅與衆不同?我能感覺到那張略帶蒼白的鵝蛋形臉上,精心勾勒的雙眉間,溫柔多情的唇間綻露出的震驚。那張臉顯出一副飽受驚嚇的怪相。藏匿在孩子內心深處,隱隱約約有一種神秘的東西,那樣豐富、神秘而強烈,突然間似乎呈現在我的面前……在嚮我飛快地一瞥間,她的面紗掀開了。
   “那是利齊·黑茲爾迪安!”薩比娜姨媽氣喘籲籲地說。她斂住笑容,皺巴巴的手絹掉落在地毯上。
   “利齊,利齊,”這個名字反復地回響在我的腦海裏,聲調各不相同,有的譴責,有的沮喪,有的還半遮半掩,不懷好意。
   “利齊·黑茲爾迪安?她會跟那些盛裝打扮的太太們在元旦這一天從第五大道旅館中衝出來嗎?但她究竟在那兒幹什麽?不,鬍說!這不可能!”
   “瞧亨利·普萊斯特和她站在一起。”薩比娜姨媽突然壓低聲音說。
   “跟她?”有人說。“哦……”我母親不覺渾身一震。
   傢中的男士們一言不發,但我發現休伯特·韋森的臉脹得通紅。“亨利·普萊斯特!”休伯特總是張口閉口地說起亨利·普萊斯特,令我們這群年輕人厭煩。休伯特所指的這傢夥三十歲,在他眼裏、亨利。普萊斯特是翩翩紳士的代表。結婚了嗎?不,多謝你。那種人才不會受家庭的束縛呢,他太迷戀於女人圈了。休伯特佯裝出一副不太成熟的假笑暗示道。他英俊,富有而自立,一個全能運動員,好騎手,神射手,呱呱叫的快艇手(獲得船舶駕駛資格證書,經常駕帆航行,滿屋擺放着比賽中獲得的奬品)。他經常舉行最好的小宴,人數從不超過六位,手上夾着的雪茄比老比恩·弗特的還要粗,對於年輕一點的人來說也包括和休伯特同齡的人來說,他彬彬有禮,體面大方。簡而言之,他集各種才能於一身,頭腦靈活,體魄健壯,成為休伯特眼中一位神秘玄妙而討人喜歡的人物,一個世間奇才。“正是這傢夥”,休伯特總是嚴肅地作出結論。“假如我不願讓家庭煩擾,他就是我應該仿效學習的傢夥。”一想到我們的老體伯特要遭如此睏境,我們的心中有一絲並不痛苦的涼意。
   沒有親眼見識一下這位傳奇式人物,我的心中有些遺憾,然而我的目光一直追隨着那個女人。現在這一對男女淹沒在人群之中了。
   窗邊的這一群人依舊保持着令人不安的沉靜。他們好似受了驚嚇,但給我印象更為深刻的是,他們中沒有一個人顯出驚訝的神情。即使是我這個孩子都能感覺到,他們剛剛看到的一切,顯而易見衹是驗證了某種他們一直就有心理準備的事實。我的一個舅舅最後噓了一聲口哨,遭到了妻子的冷眼警告,便衹含糊其辭地說了聲“我不是人”。另外一個舅舅娓娓而談他年輕時目睹的一場火災,然而卻未引起大傢的註意。母親神情嚴厲地對我說:“像你這麽大的孩子,該去預習功課。”這顯然對我不公平,她這樣做也僅僅是為了排解內心的煩擾與不安。
   “我不相信,”祖母低沉的聲音中帶着警告,反對和要求。我看到休伯特感激地偷望了她一眼。
   但還是沒有一個人聽她言語。一雙雙眼睛依然盯着窗外。挂着陳舊藍布簾子的“老馬”趕來接這些體體面面的受難者。由於這一天出奇地寒冷,照耀紐約的太陽光宛若一根根冰柱叫人不寒而慄。女士們鑽進了老式車裏,個個都恢復了平靜,車裏堆滿了她們脫下來的衣物,然而她們的溫文爾雅的侍者“活像白兔一樣”,凱特樂顛顛地說。他們不斷地在門口閃現,十分殷勤地跟在那些挎着小包,提着鳥籠,拉着小狗,衣着華麗的貴婦身後晃來晃去。然而即使是我這樣一個小孩子也覺察到,祖母屋裏的人沒有一個對這一切給予絲毫的註意。每個人的思緒都急切而深藏不露地跟隨着那兩個與其他人毫不相關的人的一舉一動。整個過程——發現、評論、默默的目視——總共持續了一分鐘,恐怕還不足一分鐘,在六十秒結束之前,黑茲爾迪安夫人和亨利·普萊斯特已經消失在人群中了。就在旅館中的人繼續往街頭涌現的當兒,他們早已一起離去或早已分道揚鑣了,但祖母屋裏的沉寂久久未被打破。
   “好啦,一切都結束了。員們又在往出走了。”終於有人說了句話。
   我們這些少年人對此都非常關註;然而我覺得大人們卻對如此盛大的場面漫不經心。那可是衹有紐約纔有的戶外娛樂活動:醒目的紅色救火車上架着紅色的梯子,頭戴防護帽的滅火隊員,在救火車一輛接一輛叮鈴當嘟地離開時,魚貫跳上救火車,一對對胸膛寬闊的黑馬,整齊劃一地邁步前進。
   我們默默地、不大情願地離開窗口,回到樓下客廳裏的壁爐邊。大傢沒精打采地閑扯了一會兒,母親首先起身,把手中的編織活放進包裏,又重新用那嚴厲的腔調對我說:“我看你跟前跟後地看救火車看睏了,預習不成功課了……”她言不衷的話語,我雖不理解,但我又一次從中覺察出,目睹黑茲爾迪安夫人和亨利·普萊斯特一起走出第五大道旅館時,她紛亂的思緒。
   直到多年以後,我纔有機會將那個短暫的印象同前前後後發生的事情聯繫起來。
  
  黑茲爾迪安夫人在第五大道通嚮麥迪遜廣場的拐角處停了下來,雖然她周圍仍然擠滿了被大火所吸引的人群,但在這兒歇口氣已經不再有危險了。
   她知道同伴已經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在這樣的場合,他們的一舉一動如同紐約的滅火隊那樣安排得井井有條,進行得緊緊湊湊。當他們衝到樓下大廳,堵住他們,急切地問道:“你們還好嗎?”她輕輕地點點頭。在此之後她肯定他已經轉入第三十三大街嚮第六大道走去。
   她首先想到:“帕裏特傢的窗子上趴滿了人。”
   她沉思片刻又細細考慮:“對了,人那麽多,又那麽亂,在那樣的場合,誰會想起我呢?”
   她本能地用手摸了摸面紗,好像回憶起在她跑出來時臉一直暴露在外,卻又記不清當時是否及時地將臉遮住。
   “我真是個大傻瓜;它一刻也不曾離開過我的臉。”接着突然又有另一種不安襲上心頭。“我幾乎敢肯定看見過西勒頓·傑剋遜的頭露在一扇窗口後面。他就在薩比娜·韋森傢的窗後。再也沒有人有他那一頭特有的銀發。她不覺渾身一震,因為在紐約人人都知道西勒頓·傑剋遜無所不知,並能用精湛的修補瓷器般藝術的手法將一些似乎毫不相關的蛛絲馬跡聯繫起來。
   她透過面紗,像以往在拐角處打量那樣,透過面紗環視一周後,便朝百老匯大街走去。她走得很快,但又不過分;她走得輕鬆自如,昂首挺胸,有一股自知身段婀娜,因而希冀而並不害怕人們將她與別人區別開來的那種女人的儀態風度。然而就在那從容不迫的外表下,她渾身滲出了一層冷汗。
   跟往常的那個時候和節假日一樣,百老匯近乎空無一人,散步的人群順着第五大道來回悠閑地漫步。
   “慶幸的是,當我從旅館跑出來時,人那麽多,那麽擁擠,恐怕誰也沒有註意到我,”她反反復復地喃喃低語,自我感覺已經走了很長的路而放下心來。處於這種境地的女人,鎮靜沉着尤為必要,對她來說,它們幾乎成了第二天性。稍許片刻,她那激烈跳一動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她走到一傢花店的櫥窗前停下,好像要考查它們的擺放規律,用鑒賞的目光仔細審視着一瓶瓶爭相鬥妍的玫瑰和丁香,一串串紮得結結實實的百合花和紫羅蘭,插在前排花瓶裏那含苞欲放的杜鵑花。最後她推開店門,仔細地看了看亞剋米諾和瑪爾肖·尼爾斯之後,精心地從新鮮的粉紅色玫瑰中選出兩支絶佳的,等着花店老闆用棉花包裹起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將長長的花枝用手套筒護住。
   “這畢竟再簡單不過了,”她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道。“我得告訴他,當我從賽西莉婭表妹傢往第五大道走時,就聽到救火車一路嗚叫着駛入第二十三大街,然後,我便跟着他們跑,正像他也會那樣做的一樣……一旦……”最後她深深地吸了口氣。
   走到第二十三大街,拐彎時她加快了腳步,漸漸走近的那間房屋,低矮窄小。然而從飾邊的窗簾間,隱約閃現出聖誕樹上的點點亮光。輕輕摩挲的腳步聲,閃閃發光的鈴鐺和鋥亮的球形把手似乎在迎接賓客的到來。整個屋子上上下下燈光閃閃,好似幸福家庭的溫馨小屋。
   當利齊·黑茲爾迪安走到大門口時,一種莫名其妙的變化席捲全身。她立即意識到……每當她的小屋躍入眼簾,她總是自言自語:“我一拐彎就覺得年輕了許多。”即便是今天,還是如此,儘管她內心仍焦慮不安,但她意識到自己眉間的紋綫舒展開了,心中的輕鬆感正在取代着積鬱胸中的煩亂。這種輕鬆感在她的腳步中就能體現出來,她就像年輕姑娘那樣跑上臺階,摁了三下門鈴……這是她到傢的信號。一見到年老的女僕,她臉上綻放出燦爛的微笑。
   “蘇珊,黑茲爾迪安先生在書房嗎?我想你已經給他生着火了。”
   “哦,是的,太太。可是先生不在傢。”蘇珊微笑着恭恭敬敬地回答。
   “不在傢?這種鬼天氣……他還有病。”
   “我也是這樣對他說的,太太。可是他衹是衝我笑了笑……”
   “衹是笑了笑?什麽意思,蘇珊?”利齊·黑茲爾迪安頓時臉色蒼白覺得軟弱無力,趕緊伸手扶住桌子。
   “對啦,太太,他一聽到救火車的笛聲,像個孩子似的飛奔出去。好像是第五大道旅館起火了,他去那裏了。”
   黑茲爾迪安夫人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她覺得血液一下子涌上心頭,渾身不覺一震,但很快就用平常那種溫和的口氣追問道。
   “真是瘋了!他走了多久……你記得起來嗎?”話剛出口,她便意識到這句話可能問得草率魯莽,便又補充道:“醫生囑咐過他,外出不該超過一刻鐘,而且衹能在一天中陽光最好的時候。”
   “我知道,也這樣提醒過他,可我想他已經出去近一個小時了。”
   一陣極度的疲憊感控製了黑茲爾迪安夫人,她覺得好像頂着刺骨的寒風走了好遠的路一樣,呼吸睏難又吃力。
   “你怎麽能讓他去呢?”她嘆了口氣。女僕又恭恭敬敬地嚮她微笑。她又補充道:“我知道,有時候他是擋也擋不住的。他由於久治不愈的風寒睏在傢裏,因而脾氣變得非常急躁。”
   “夫人,我的確也是這麽想的。”
   主僕互相交換了一下同情的目光。蘇珊覺得膽子大了點,於是就建議道:“出外走走也許對他的身體倒有好處。”她這種人傾嚮於鼓勵所看護的病人自我行事。
   黑茲爾迪安夫人的臉色變得嚴厲起來:“蘇珊,我已警告過你多次了,不許那樣跟他說……”
   蘇珊的臉刷地通紅,露出一副痛苦的神情。
   “您怎麽這樣想呢,夫人?全家上下都可作證,我可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任何事情。”
   女主人做了個不耐煩的動作,‘哎喲,好啦,我肯定他也不會在外面呆多久,大火已經撲滅了。”
   “啊——那麽您也知道這事,夫人?”
   “關於火災?呃,那當然,我還見了呢,甚至……”黑茲爾迪安夫人笑了笑,“當時我正經過華盛頓廣場往傢走……從賽西莉婭
   溫特小姐傢出來——在第二十三大街的拐角處,我見那裏濃煙彌漫,人山人海……但是真奇怪,我竟然沒有碰見黑茲爾迪安先生。”她表情平靜地望着女僕,“然而,當然了,那裏人如蜂擁,一片混亂……”
   她上樓去了,走到一半,轉過身來吩咐:“你把書房裏的火架旺點兒,給我端一杯茶來,客廳裏太冷了。”
   書房在上面一層,她走進去,從手套筒裏取出那兩衹玫瑰花,小心翼翼地輕輕打開包裝,把它們插在丈夫書桌上的一隻細花瓶裏。他又走到門口,停了下來,望着鼕日小屋裏的一抹愛意,笑了。然而,她很快又焦慮地蹙起了眉頭。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凝神靜氣地想聽到一陣鑰匙轉動的聲音,但卻什麽也沒有聽見,然後她便朝自己的臥室走去。
   這間玫瑰色的屋子,挂着英國産的新式印花落窗簾,遮住了低矮深陷的沙發,床上擺着鑲有玫瑰花邊的枕頭。地上鋪着紅色的地毯,鑲着花邊,嵌出花紋的梳妝臺簡直像舞裙般華麗精美。啊,在製做這個精巧的傑作時,花了多少心血啊!她和蘇珊又是拆開,又是縫製,又是將花邊、飾帶和布片縫合在一起!在她收拾房間的那幾個星期裏,丈夫每次走進屋裏都要說:“我真想象不出,你是如何從繼母的微薄遺産中擠出錢來添置這一切,美化居室的。”
   利齊。黑茲爾迪安註意到梳妝臺上放着一隻裝花的長盒子。盒子的一端被剪開,長出的玫瑰花枝便能舒展開來。她剪斷綁盒子的綫,從裏面抽出一封信,連看也沒有看就扔到火裏,然後,她把花推嚮一邊,站在鏡子前又重新整了整那頭烏發,便從沙發上拿起那件專為她穿的寬鬆的天鵝絨長袍和係腰帶,小心翼翼地穿上係好。沙發邊上擺放着高跟涼鞋和露眼兒的長筒絲襪。
   她曾經是紐約第一個脫去便服換上用茶服,每天下午五點鐘進茶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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