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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客栈
  天下闻名的剑神郭敖,长剑笑傲天下,忽然接到了一封财神帖,他立即放下手头所有的事,赶赴千里之外。
  侠心医术的医神李清愁,于苗疆中九死一生,财神帖来,他毅然远去。
  大漠追杀,龙卷飘摇,捕神铁恨,手接财神帖,立刻远引。
  谁能播弄江湖风云,翻云覆雨擒龙手?
  秘魔之影
前传—舞阳风云录舞阳风云录1之月出秋山
  第一章玉京隋珠奉酒卮
  即使在京师之中,太和楼仍算是很大的饭馆了。太和楼的王掌柜,更是见过世面的人,但他怎样也忘不了今天午后的事。
  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个小孩子来吃了顿饭而已。但这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却要王掌柜将太和楼所有的菜肴都上三份,一份他自己吃,一份是赏王掌柜的,一份是赏伙计的。
  这也无甚稀奇,太和楼不是没见过大手笔的客人,稀奇的是那孩子吃完饭之后,拿来会钞的不是银子,而是一颗明珠!据隔壁聚宝楼齐掌柜的鉴定,这颗明珠乃是世所罕见的定盘珠,足足值五百两银子!
  那孩子说他出来得匆忙,没带多少钱,只是暂时将这颗明珠押在这里,日后有钱了,自然会来兑走。他还写了篇很有文采的字据:“天人雅爱,金鼎玉馔。适值帝墟,偶开小宴。青蚨失翼,红霓盈惭。合浦遗珠,离愆谁还?乃立此凭,以掌定盘。珠寄福荣,王氏依暂。异日赍金,完璧当全。如失如缺,罚银一千。”
  王福荣,便是太和楼掌柜的名字。但王掌柜知道,这孩子出手如此阔绰,只怕是偷了家中的财宝出来挥霍的,所谓来取,不过是说说而已,于是心安理得地按了手印。这一下午,太和楼的生意都很好,王掌柜摸着这颗明珠,笑得很是得意。猛地一人怒喝道:“掌柜的!怎么不招呼客人?”
  王掌柜一哆嗦,急忙抬头看时,就见一行人簇拥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站在面前。王掌柜只顾着看这颗珠子,忘记招呼他们了。王掌柜急忙堆起笑脸,招呼道:“各位爷,吃些什么?喝些什么?”
  那孩子清声道:“慢些,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王掌柜看了看手中的珠子,又看了看那孩子,道:“定盘珠啊。”那孩子突然高声道:“拿下!”
  那孩子身边的几个人立即跳了起来,可怜王掌柜瞬间已经被他们老鹰抓小鸡一般拿住了。王掌柜惊叫道:“朗朗乾坤,你们想干什么?”那孩子冷笑道:“想干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王掌柜看了看他,道:“请小爷讲。”
  那孩子傲然道:“我乃五军都督的少子乔羽,你可认识了?”王掌柜顿时哭丧了脸,道:“大……大老爷,小民没有冒犯您啊!”那孩子冷冷道:“你再看看这个。”
  那孩子伸手指了指头上。他的头上是一顶极为华丽的金冠,上面用纯金织成丝络,堆织成一只仙鹤的形状,但仙鹤口中衔着的灵芝,却似乎少了点什么。那孩子冷冷道:“我这顶飞羽天下冠,是我祖母赐给我的。上面的灵芝,正嵌着这定盘珠。可现在灵芝没了,珠子却到了你的手中。”他冷笑道,“这可实在是巧啊!”
  王掌柜的身子立即瘫软下去,大呼道:“这位爷,不是我做的啊!这颗珠子,是有人寄在这里的!”当下他将先前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乔羽盯着他,突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小?”王掌柜给他的眸子一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道:“不……不……”乔羽道:“那你怎么编了这么幼稚的谎言来骗我?”王掌柜杀猪似的叫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乔羽慢慢俯下身来,盯着他。王掌柜天生怕官,五军都督是大到天上的官,哪里敢跟乔羽对看,眼睛极力地低了下去。乔羽伸手将那颗定盘珠接了过去,道:“定盘珠是我的。”
  王掌柜急忙点头,一句话都不敢说。乔羽道:“我们还要吃饭,掌柜得请我们吃,酒楼中的每一个菜,我们都喜欢吃。”王掌柜的脸又哆嗦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太和楼中最贵的菜肴又流水般的端了上来,王掌柜的脸上却一点笑容都没有。每一道菜上来,他的脸就一阵哆嗦。一会那些人吃饱喝足了,扬长而去,定盘珠镶在了乔羽天下金冠的灵芝上,当真是丝丝入扣。王掌柜叹了口气,只觉肉痛之极。好在天色渐晚,店中的客人渐多,生意渐渐红火,失掉的终究能赚回来,王掌柜也高兴起来。
  太和楼的生意直忙到深夜,方才慢慢淡了。王掌柜又有空闲想今天白天的事情。越想,他的心就越痛。楼梯又开始响了起来。
  楼梯响,就代表有客人,而且是肯花钱的客人。不肯多花钱的,都在楼下的大厅中吃饭。这次,他看到的是两个人。一个长身玉立,英俊儒雅的年轻人,另一个,就是下午用定盘珠换他的饭菜的小孩。
  王掌柜陡然跳了起来,大叫道:“你害得我好惨!”他扑过来就要抓那小孩。那年轻人眉头皱了皱,挥了挥手,王掌柜就踉踉跄跄地退了回去。那年轻人淡淡道:“我叫世蕃,他叫世宁。”他看了王掌柜一眼,“他是我的弟弟。”
  王掌柜爬了起来,畏畏缩缩地看了世蕃一眼,不再说话。世蕃也不管他,道:“我弟弟下午在尊处吃饭,忘记带钱,就将我们家传的宝物定盘珠押在此处,说是后来拿钱来换。这是字据,上面有王老板的手印,是也不是?”
  他掏出一张纸来,在王掌柜的面前晃了晃。正是下午王掌柜按了手印的那张字据。王掌柜叫道:“那定盘珠是他偷的五军都督少子的,现在已经被少子拿回去了!”
  世蕃盯着他看了一眼:“我们世代家传的宝物,怎么会成了五军都督少子的呢?”王掌柜愤愤地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世蕃冷静地听完了,沉吟道:“你上当了。”王掌柜怒冲冲地道:“我怎么上当了?你弟弟……”他本想说你弟弟是个小偷,但看了世蕃一眼,终于没敢说。
  世蕃道:“他只是说自己是五军都督少子,你就信了?”王掌柜道:“他们那么多人,我怎么可能不信?”世蕃道:“那我说我是当朝太师的长子,你又信不信呢?”王掌柜冷笑道:“我要信了才是怪事呢?”世蕃一笑,道:“可京城人人知道,五军都督只有一子一女,他的儿子已经二十四岁,挂帅边陲去了!”
  王掌柜立即一呆。这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当他被人使劲按在地上的时候,却哪里还会想得起来?如此说来,那群耀武扬威的家伙,果然是骗子了?
  世蕃脸上显出讥刺的笑容:“这是十六两纹银。”四个锭子一字儿排开,排在案桌上。世蕃轻轻将那字据放在了银锭的末尾。王掌柜的脸却再度跳了起来。他的声音就跟他的腿一样哆嗦着:“我……我没有珠子……”他几乎就快哭出来了。
  世蕃“哦”了一声,道:“我一向有个习惯,既然已经不可能的事情,便不再去做。王掌柜没有珠子还我们,那看来只能赔钱了。”他笑了笑,笑容中却带了些阴森之气,“王掌柜偌大的店铺,想必一千两只是个小数目而已。”
  王掌柜的脸哆嗦了一下,世蕃悠悠道:“否则我们就只有打官司了。好在白纸黑字,又有王掌柜的手印。”
  王掌柜的脸已经不哭丧了,他简直就是哭了起来。一千两!这简直剐了他的肉!世蕃的眼神渐渐凌厉起来,淡淡道:“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如果进了官司,不知王掌柜又会拿多少呢?”他的眼神很冷静,丝毫涟漪都没有。王掌柜却倚着墙,缓缓向地上滑去。他突然奔进内房,抱了一袋银子出来,嘶声道:“都拿去吧!都拿去吧!”他将银子用力向世蕃抛了出去,他只想将这瘟神跟坏运气一齐抛走,最好再也不要回来!
  世蕃坐在香案上,他身边就摆着王掌柜的那囊银子,正好一千两。银子非常散碎,王掌柜也不知攒了多久,才攒足这些银子的。世蕃的面前,站着两个孩子,一个是世宁,一个是乔羽。自然,他们是一伙的。
  世蕃拿起一块银子,仔细地看着。“王掌柜能够一拿就是一袋银子,而且恰好是一千两,看来他的钱并不少,我看至少还有这么几袋。”他笑了笑,“既然他那么小气不舍得花,那我们就帮帮他。”他随手一抛,那颗定盘珠落到了世宁的掌中,“去!将这颗珠子还给他!”
  世宁身子一颤,接过那颗珠子,并未移动脚步。世蕃微笑看着他,但这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阴森,世宁嘴角掀了几掀,终于揣着那颗珠子走进了太和楼。
  王掌柜只怕再也忘不了他,一眼瞧见,立即大喝道:“又是你这小子!”
  世宁刚要说话,王掌柜吼道:“伙计们,揍他!我的钱啊,我攒了十几年的钱啊!”
  掌柜的一声令下,伙计们哪有不听从的?登时几个五大三粗的青年人从厨房里冲出来,将世宁捞起来噼里啪啦就是一顿狠揍。世宁大呼:“住……住手!听我一语。”但那些伙计揍得高兴,却哪里肯停手?直到揍得痛快了,方才将他扔到了王掌柜的身前。
  王掌柜拧着他的耳朵将他拖了起来,吼道:“你这挨刀的,你又回来做什么?还想骗我的银子吗?”
  世宁的鼻子嘴中被揍得鲜血淋漓,但他似乎很爱惜他的衣服,小心地不让污血滴到上面。他听到王掌柜的怒吼,嗫嚅道:“我……我是来送这个给你的……”他紧攥的手放开,立时一道宝光腾出,定盘珠的光芒一下子将王掌柜的眼睛照亮了。王掌柜怪叫一声,一把抢过,紧紧攥住了,叫道:“这……这珠子怎么会在你手上?怎么会?”
  世宁咬牙忍着身上的剧痛,道:“这定盘珠本就是一对的,我哥哥要了你一千两银子,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因此,就将它拿来给你,聊做补偿。”
  王掌柜冷笑道:“你是想再骗我写字据,再要我一千两银子吧?”话虽然这么说,他拿着明珠的那只手却攥得紧紧的,再也不肯放开。
  世宁摇了摇头,道:“不要字据,你留着就好。不过你要当心一些,不要让别人再骗去了。”他顿了顿,道,“以后不要再打人了,早晚会打出事情来的。”说完,他强拖着身子,向外走去。王掌柜看着他那艰难的步伐,一瞬间生出一丝悔意来。这可恶的小挨刀倒像个好人。但好人归好人,让他将这颗定盘珠还出去,那是怎么都不肯的。
  转眼就快到打烊的时候了,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吃来吃去,还是这家的饭菜不错,咱们再去吃白食去。”
  开店的听到吃白食的,那就气不打一处来。何况那帮人噔噔噔上楼之后,王掌柜的一见,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不是别人,正是下午假冒五军都督少子的那帮骗子!王掌柜冷笑道:“各位又来了?想吃点什么?”
  当先那叫做乔羽的孩子大咧咧地向雅座一坐,指手画脚道:“就按照下午那样子,再来一份好了。”
  王掌柜笑嘻嘻地道:“就来、就来!”猛地将桌子一拍,厉声道,“还给你来一份?你等着吃锅底吧!”乔羽诧异道:“你这老头病入膏肓了?怎么敢对我这样说话?不知道我乃是五军都督少子?”
  王掌柜大笑道:“什么五军都督少子?老头子早就打听过了,五军都督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戍边在外,却哪里有什么少子?休来说大话了!”
  他一晃眼之间,就见乔羽那顶飞羽天下的金冠上,仙鹤衔的定盘珠又不见了。他冷笑道:“你的定盘珠呢?怎么不见了?是不是在我这里呢?”
  说着,他将世宁还给他的定盘珠拿了出来。乔羽不说话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突然转头对身边的人道:“你们说巧不巧?”那些人同声道:“巧,实在是太巧了。”王掌柜怒道:“你们还胡说些什么?快快给我滚出去,否则,我就……”他本想说让伙计揍他们,但突然世宁的话涌上心头,——还是不要打人罢!
  乔羽悠然道:“否则便怎样?”王掌柜哼了一声,并不说话。乔羽仍然似笑非笑看着他,突然道:“你说的不错,我并不是五军都督的少子。”他突然将束发金冠一揭,如瀑的秀发立即披了下来。青丝垂拂,乔羽的身上便立即多了份柔媚之气。王掌柜的这才发现,乔羽的嘴唇,是那么的鲜,那么的浓,男子本不会这样的。乔羽悠然道:“我是五军都督的小姐。”
  边上一人掏出一个牌子,扔在桌上:“别的可以假,我这块把总的腰牌,总不会是假的吧?”
  黄澄澄的腰牌摔落,王掌柜的气焰立即就低了下去。五军都督那样的官,他没有见识过,但把总的腰牌,却是见识多了。太和楼一年也不知被吃了多少白食去。那么这五军都督的小姐,只怕也是真的了?一想到这里,王掌柜整个身子都软了,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乔羽的脸上柔柔的尽是笑意:“我女扮男装,还从没人敢冲撞,想不到在这小小的太和楼,竟然受了你的羞辱。然而……”她弹了弹飞羽天下冠,“我这定盘珠,怎么会在你手上呢?难不成你告诉我,又是有人送给你的?你倒好,我丢一次,你就捡一次。”
  王掌柜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乔羽点了点头,道:“我决定宽恕你。”王掌柜大喜,乔羽接着道:“但我要你赔我一千两银子。”王掌柜登时晕了过去。
  世蕃就坐在香案上,淡淡道:“怎么只有一千两。”乔羽皱眉道:“也不知怎的,王掌柜竟然没有动手打人。他没有动手,我自然不好跟他多要钱。”
  世蕃沉吟着,慢慢踱下了香案。世宁畏缩地躲在角落里,似乎在极力让众人的眼光不要照在自己身上。世蕃笑道:“两千两也算不错了,王掌柜的老骨头,只怕被榨得差不多了。”
  他忽然一扬手,一个重重的耳光抽在了世宁脸上。世宁立即被打得转了几个圈,闷声扑在地上。他的鼻子中呛出了鲜血。世蕃的声音仍然是那么温和:“是不是你提醒了他?”他的脚重重踩在世宁的头上,将他的口鼻一起踩进泥土中,悠然道,“是不是你?我的好弟弟?”他忽然将脚一抬,世宁这才喘过一口气来,急忙大声道:“是我,是我,我再也不敢了。”
  世蕃轻轻将袖口紊乱的丝绣整理好,笑道:“明知道会被我看穿,要挨打,还要这样做,你可真是下贱。”他突然出掌,一掌掴在世宁的脸上,道,“说,你是不是很贱?”世宁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机械地重复道:“我很贱,我真的很贱,我是个贱人。”
  世蕃仿佛很满意他的表现,笑道:“说的很好。那么生你的凤姨,是不是也是个贱人呢?”世宁的脸上一阵颤抖,他的嘴张了张,没有说话。世蕃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大吼道:“那婊子是不是贱人?”
  世宁眼睛中露出很深沉的温柔,道:“我母亲不是婊子,也不是贱人!”
  世蕃暴怒,厉声道:“不是贱人?从她第一天进府起,我就知道她是天下最贱的贱人!如果不是她,我母亲怎么会受那么些罪?”
  他越说越怒,突然用足了力气,发狂一样踢打着世宁。他的眼睛血红,仿佛疯了一样。乔羽站在一边,却一点都不惊奇,似乎这样的一幕,已经上演了无数次。世宁知道世蕃不会停手,也就不再哀求,忍住声任由他狠揍。
  终于,世蕃打得累了,喘嘘嘘地住手,一口唾沫吐在了世宁的身上,厉声道:“走!”乔羽看着倒在泥泞中的世宁,仿佛有些不忍。她看了看远去的世蕃,又看了看世宁,悄悄褪下手中的白帕,扔在世宁的身边,跟着离去了。
  世宁艰难地将身子从地上挣起。锥心一样的刺痛如烈火,将他全身烧灼得如在地狱一般。痛苦,屈辱,像大山一样压着他,几乎让他没有力气爬起来。他坐在泥地里,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鄙视着他。
  泪水浸透了他的面庞,缓缓滑落,与污泥浊血混在了一起。他望着灿烂的星空,发出了一声远不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长叹。
  突然,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为什么不还手?”
  第二章秋来高阁彩云驰
  世宁一惊回首,就见一位白衣中年男子正背负着手,冷冷地看着他。此人年纪不过四旬,但一头长发,已然全为银色,在身后猎猎飞扬。此人身姿挺拔高大,孤雄傲岸,只在月下随意一站,仿佛无尽夜空不过是他的影子。他的脸在斑驳的树影下若隐若现,却显得极其儒雅清俊,眉宇间含着一种高贵清华之气,看上去极不寻常。
  世宁忽然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讷讷地低下头,尽量想掩盖住自己血污模糊的脸。那人见他不回答,踏上一步,继续问道:“为什么不还手?”
  他的话语中自然有种威严之意,让世宁不敢不回答,期期艾艾道:“我……我打不过他。”那人冷笑道:“身为男儿,打不过就不打,将来如何做大事?”
  世宁沉默着,忽然道:“我不想做大事。”那人道:“为什么。”世宁缓缓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娘跟我讲,我们家的一切,都是大哥的,我能活到现在,不过是他赏了口饭吃而已。我……我没有做大事的资格。”
  那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忽然笑道:“谁说你没有?我说你就有!”他将手搭在世宁的肩上,朗朗道,“我给你绝世的武功,你就有了做大事的资格。”
  世宁摇了摇头,道:“我不要,你还是去给我大哥吧。”那人怒道:“我为什么要给他?他又不是……”他猛然顿住,不再说话,大袖挥动,道:“明天这个时刻到这里来,我教你绝世的武功!”
  世宁嗫嚅道:“我……我明天还要跟着大哥玩去,我要跑到这里来,会被他打断腿的。”那人怒道:“没出息,就算打断腿,你爬也要爬过来!”说着,袍袖挥舞,飘然离去。世宁不禁脱口问道:“你是谁?”那人越行越远,一个声音回荡在夜色之中:“你可以叫我于飞辰。”
  于飞辰,这个名字世宁从未听过。他呆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旷野中,不知如何是好。他愣了一会子,慢慢俯身,将乔羽扔下的手帕捡了起来,但他不舍得用,小心地叠好了,放在怀中,踉跄走到了一个小池塘边上,仔细地清洗着身上的泥尘。
  终于,他的衣服上再没有半点污垢,看上去就像新的一样。世宁等着衣服干了,方才向城里走去。
  他去的方向,是城中最繁华的场所,其中所居住的,无一不是名王巨卿。世宁来到了最大的宅子旁,悄悄地从偏门进去了。守门的老王给他开了门,世宁示意他不要声张,向花园边的那座小楼行去。
  楼在水边,清幽精致,但也就幽远,深沉,落寞而哀伤。世宁踏着楼梯,发出笃笃的轻响,走了上去。他脸上忍痛的神色渐渐收起,换上了欢愉的笑容。突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房中传了出来:“听声音,是六弟回来了。”
  世宁的脚步突然顿住,是世蕃的声音!就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世宁,怎么停住了?进来吧!”世宁犹豫了一下,终于推门进去了。侍立的婢女急忙搬凳子过来,世宁躬身道:“大哥也在这里。”然后对着中间坐在床上的中年美妇道,“母亲大人晚安。”
  那美妇点了点头,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吃饭了吗?晚上的莲子羹很好,叫桃夭盛一碗给你吧!”世宁正感腹中饥饿,刚要点点头,就听世蕃笑道:“凤姨多虑了。世宁今天到太和楼上去,将楼中所有的酒菜都叫了一个遍,吃得可得意了。要不这么晚才回来?”他转身向着世宁,脸上的笑容被灯光挡住了,看上去有些阴沉,“是不是,世宁?”
  世宁很想说不是,因为他腹中的饭菜早就消耗精光了,但世蕃的脸色却渐渐变得严厉起来。他只要低头小声道:“是。我吃得很饱。”
  凤姨叹了口气,道:“既然你吃饱了,那就算了。你看你,又到哪里疯去了?将脸上弄的青一块、紫一块的。怎就不跟你大哥学一点呢?”世蕃摇头道:“可不能跟我学,怕把六弟带坏了。”凤姨忙笑道:“那怎会?你以后可要多教教你弟弟才是。”
  世蕃笑道:“这个自然。不过凤姨以后也要多疼我啊。凤姨如果不嫌弃,以后我就天天找六弟玩。”凤姨忙道:“这样正好。世宁,你以后可要多招大哥喜欢才是,千万不要调皮,让大哥生气,听到没有?”
  世蕃悠然看着他,笑道:“凤姨放心,我保证他以后不会调皮的。”他的神情,仿佛是只正轻轻拢着一只小鸡的狐狸。世蕃笑道:“时间不早了,凤姨也该安歇了。世宁,我们走吧,我有件很好的东西给你看。”说完,拉着世宁走了出来。
  世宁匆忙之间要向母亲告退,也被他拖着没告成。凤姨看着他们两人远去的背影,美丽的眼睛中,渐渐流露出一丝担心。世蕃对世宁是好是坏,凤姨还是很能分辨的出来的。但她又能如何?毕竟,这诺大的府中,除了太师之外,就是长子世蕃最大了。他们母子,还不是要仰人鼻息生活?
  世宁待跑到远处,再也看不到母亲之后,方才气喘嘘嘘地道:“大哥,我不要看什么好东西,我要睡觉。”世蕃冷笑道:“睡觉?我要你去把九彩灵云取来!”世宁吓了一跳,道:“九彩灵云?那是贡品啊!”世蕃哼道:“怕了?若是你母亲知道你在外面做的坏事,你猜她会不会伤心?”
  世宁道:“可是……可是那都是……”世蕃大声道:“是什么?是我叫你做的吗?可是太师府上下,谁会相信你?”世宁张了张口,不再说话。世蕃笑道:“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九彩灵云究竟有什么好法,值得进贡给皇帝。你可知道,这是西域专程供奉而来的,据说比和氏璧还要珍贵。你偷了出来,我看看之后,再将它放回去,不就得了?”
  世宁犹豫着,道:“可是存放贡品的秋声阁有甲兵守着,我又怎么进得去呢?”世蕃笑道:“我当然是有办法才让你去的。跟我来!
  秋声阁果然有甲兵守着,但并不多,毕竟当朝太师的府邸,又有几个贼能够进得来的呢?除非是内贼。
  世蕃跟世宁两人,就是两个标准的内贼。他们从玉露台的屋顶上翻过去,小心地踏着瓦片,翻到了秋声阁的上面。世蕃轻轻将阁顶的瓦片抽下几块,露出一个洞口,低声道:“我早就准备好了,挖了这么个洞口。现在我用绳子将你缒下去,你将九彩灵云拿给我就是。”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条绳索,一端系在自己身上,一端交给了世宁。
  世宁见他准备得这么周全,料想再推脱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反而会遭到一顿毒打,于是默默点了点头,接过绳子来,系在了自己身上。世蕃双手交错,将他缒了下去。
  世宁一眼就看到了供奉在正中案台上的九彩灵云。那是一块极为明澈通透的云英,只是中间杂有无数的流纹,在烛火映照下变幻出九彩的颜色来。玉工便因着云英自然的形状,将其雕琢成蔚然彩云的形状。灵光漫漫,紫玉生烟,便在它的身周形成一团氤氲的光雾,呈现出惊心动魄的美丽。世宁一眼看到,竟然呆住了。他实在没有想到,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东西!
  世蕃等得不耐烦了,悄声道:“找到了没有?快些拿上来!”
  世宁猛然醒悟,急忙将那九彩灵云抱了起来,世蕃大喜,双手交错,将世宁拉了上来。他也不管世宁站稳了没有,一把将九彩灵云夺在手中,仔细鉴赏了起来。月华如练,冰霜一般的光芒凝汇在九彩灵云上,顿时闪露出极为清幽的华光,宛如灵仙夜翔,凤驰龙变。世蕃看得痴了,喃喃道:“做皇帝真好,四方灵物全都聚于我手。我以后也要做皇帝……”
  世宁听他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语,吓了一跳,小声催促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将它放回去,否则被他们知道了,可就闯祸了。”世蕃冷笑道:“能闯什么祸?我就算将它拿走,又能怎样?父亲大人乃是当朝太师。”
  世宁惊道:“拿走?这可不行!”世蕃笑道:“看你急的,我就是看看而已。好了,放回去吧。”说着,将九彩灵云还给了世宁。世宁心中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急忙攀着绳子向阁中落了进去。但世蕃却仍然沉醉在那九彩灵云的慧美中,仰望着月亮,心神微一松弛,脚步一错,“咯”的一声,那阁顶的瓦片被他踩得响了起来。
  就听秋声阁前甲兵纷纷道:“房上有动静,赶紧上去看看!”
  世蕃一听,慌了手脚,手一送,再也不管世宁了,手忙脚乱地将绳子结下来,往下一丢,自己逃得踪影不见了。
  世宁正落到半空中,突地就觉身上一轻,下坠之势立即加快,扑通一声跌在了地上。那九彩灵云立即从怀中跌了出来,顿时化作万千光屑,宛如银汉飞星一般,流金碎玉地溅了满地。这场景之美,更在映月而观之上。但这种美,却是凄惨的,毁灭的,唯一的,美过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第二次了。
  世宁大张了嘴,呆呆地看着那碎掉的九彩灵云,脑袋中一片空白。秋声阁的前门被人猛力地推开,嘈杂声猛然将这个小小的房间灌满,但世宁就仿佛置身在一个空空旷旷的原野上,再也听不到丝毫的声音,也没有任何的感觉。
  直到凤姨面色苍白地冲进来,一个耳光抽在世宁的脸上,他才“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凤姨脸气得宛如玉石一样透明地白,正要说什么,却被别人拉了开来。忽然,所有的嘈杂声都静了下来,因为大太太来了。
  大太太就是太师的元配,也就是府中唯一领了诰命的夫人。大太太端庄而丰满,细长的双目总是半闭着,仿佛什么人都不看,只是数着手中的佛珠。她在世蕃的搀扶下缓缓走进秋声阁。
  凤姨一言不发,跪在了大太太的面前。大太太漠然看了凤姨良久,才缓缓道:“孩子并没有什么错,先关到诎心舍里去吧。”
  诎心舍乃是太师府用来惩罚犯过的奴仆的地方,乃是处在最偏僻的西北角落里,是一间漆黑的小屋,只有一个尺余长的窗口透气。但若是仅仅对世宁如此惩罚,那就太轻易了。凤姨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惊喜之容,在地上磕了几个很响的头。当下有几个奴仆将世宁带着,向外走去。
  世宁的目光一直盯在世蕃的脸上。奇怪的是,他的心中并没有悲痛,也没有恐惧,只是深深地感到:又让娘受苦了!
  诎心舍黑房子沉闷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但世宁却感到一阵解脱,仿佛处身在人群中,只能让他窒息一般。他呆呆望着从窗子中透进来的月光,慢慢地,感觉有了一丝的复苏,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一哭,整整哭了一个时辰,方才渐渐止住。他也清晰地认识到,自己闯了无法弥补的大祸!娘会受到连累吗?一瞬之间,这个问题宛如大山一样横亘在他的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世宁突然跳了起来,大力擂着黑房子的门,声嘶力竭地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但绝没有人到这里来,月光转为日光,仍然没有一丝人迹。世宁叫得累了,肚子也饿得跟火烧一般,黑房子里冰冷彻骨,他蜷缩在角落中,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忽然之间,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遗弃的狗。
  到后来,他终于顶受不住,沉沉睡了过去。突然,一阵香气将他引得苏醒过来。这香气,似乎是福寿斋的肥鸭,在这时候出现,几乎将世宁的胃都勾了出来。他艰难地张开眼睛,却忍不住霍然睁大。摆在他面前的,正是一只还冒着热气的福寿斋酱鸭。
  登时一阵咕噜噜的腹鸣声响亮地传了出来,世宁也顾不得别的,抱着那只酱鸭,一大口就咬在了它肥硕流油的翅膀上。直到将整只鸭子都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嚼了来吃,他才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蔑道:“瞧你这点德行,一只鸭子就吃成这个样子!”
  世宁艰难地抬头,就见前日见到的那位银发男子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的话语虽然刻薄,但面容却极为慈爱,甚至露出了一抹笑容。世宁斜目望了望,小黑屋依旧反锁着,不知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于飞辰笑道:“既然你不去找我,那我就只有自己过来找你了。你住的地方可真难找。”他打量了一下黑房子,道,“不过环境还不错,比较适合我。”
  他见世宁还不说话,笑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适合我吗?”世宁并不擅长拒绝别人,而这人的话也的确令人好奇,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于飞辰见他说话,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因为它像棺材。棺材岂非最适合快死的人?”
  世宁摸不着头脑,于飞辰看上去哪里有半分要死的样子?只得裂了裂嘴,算是回答了个笑容。于飞辰挥手道:“起来吧。我们开始学绝世武功。”
  这人开口闭口绝世武功,世宁终是觉得有些滑稽,当下爬起身来,问道:“什么才是绝世的武功?”于飞辰淡淡一笑,道:“你马上就见识到了。”
  他的话音刚落,突然身后一阵碎响,就见另一个黑衣人从透气口里走了进来。那透气口只有一尺来长,半尺来高,连世宁都钻不出去,但来人居然只是悠悠闲闲地一跨步,他的头跟脚并在一起,连同身子一齐从这口中“走”了进来,绝没有半点梗塞滞窒的感觉。他绝不瘦小,方头大脸,几乎跟那银发男子一样高大。
  第三章舞阳破月诛群魑
  于飞辰冷笑道:“蛇郎君,你怎么敢在我面前出现?”
  只见从透气口中“走”进来的那人身子细长,一袭灰褐色的紧身衣紧紧绷在身上,更趁得他的眉目细小尖锐,果然有几分蛇的形状。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盯着于飞辰道:“别人都说你受了重伤,武功去了大半,我本还不相信,但现在我信了。”他缓缓而阴沉地道,“因为你的武功若是还在,一定不屑跟我说话,见面就杀了我的!”
  于飞辰淡淡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蛇郎君见他并不否认,胆子更大,伸手道:“剑呢?”于飞辰不去看他,缓缓从背后抽出一柄剑来。这柄剑样式古拙,看去平平无齐。于飞辰的目光中却露出一丝敬意。他敬的是剑,也是他自己。他慢慢道:“这柄剑叫舞阳剑,当世无论谁评点,都将它列为第一名剑,它曾经一剑败了武当的敷非长老,也曾连续七昼夜血战魔教教徒,将他们十长老中的五位斩在剑下。这是柄名副其实的神剑。”
  他突然转身,将舞阳剑递到了世宁的面前:“现在,我将这柄剑送给你。”
  世宁吓了一跳,这么珍贵的剑,怎么可能说送就送给了他?他虽然不知道这柄剑为什么如此珍贵,但他内心里却十分相信此人的话,既然他如此说,想必此剑当真有过人之处。他慌忙摇手道:“不……不,我不能要。”
  于飞辰目中精芒一闪,道:“为什么?”世宁低下了头,轻声道:“这么好的剑,我……我不配要。”于飞辰一窒,蛇郎君发出一阵尖锐的厉笑:“你既然不配,那就给我好了!”
  于飞辰猛然回头,骤然一声大喝。蛇郎君就觉强猛的气浪宛如一堵墙般冲了过来,他踉跄后退,不由自主地被这股气劲压得紧紧贴在了墙上。于飞辰双目电闪,一字一字道:“你想要这柄剑?”
  他这么一顿,蛇郎君就觉那无形的压力骤然消失,身子轻松起来。他的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恐惧,难道传言有误,此人的功夫并未失去?这念头才一兴起,无边的恐惧立时潮涌而来,关于此人的种种传说顿时都涌上头来。但于飞辰一啸之后,便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态。蛇郎君仔细回思,似乎方才的气浪也不是特别强劲,大概是因为骤出不意,将自己吓着了,所以才会如此。一念及此,他的信心立即大增,嘎嘎怪笑道:“不但剑,连剑谱也要!”
  于飞辰淡淡道:“可惜它不想要你!”话才出口,那柄舞阳剑霍然失去了踪迹。只有一团游移的光芒,在于飞辰的手上急速地移动着,仿佛春水涓流,又仿佛紫气东来。但蛇郎君的脸色却已惨变:“你……你的武功未失?”
  于飞辰一声冷笑,并不回答,他手上的光芒却急速暴涨,宛如玉树火山,向蛇郎君罩了下去。蛇郎君一声怪叫,身子骤然从中折断,宛如一只极大的蟒蛇,紧贴着地面飙射而出。但他快,那剑光更快,转瞬间,已经到了他的面前,直将他的须眉映成森森碧色!
  突听“咯”的一声轻响,蛇郎君手中显出一只漆黑的匕首来,将舞阳剑架住了。于飞辰瞳孔骤然收缩,道:“蛇牙?”
  蛇郎君阴阴笑道:“有蛇当然就有蛇牙,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剑光骤然划出一个巨大的弯折,凌空带起一道极为绚丽的,宛如九彩灵云一般的光气,在他面前一掠而过。叮叮两声响,蛇郎君的“蛇牙”匕首已经从中断折,摔在了地上。他踉跄后退,两只眼珠几乎凸了出来:“剑气?”
  于飞辰淡淡道:“剑气只是很简单的武功而已。”蛇郎君脸色连变,突然嘎声道:“我是被人骗来的,求大人放过我!我上有老,下有小啊!”
  于飞辰并不理他,将舞阳剑递给世宁:“这是你的剑了。”世宁虽然自惭形秽,不敢要,但少年心性,见了如此神奇的宝剑,也难免从心中喜欢,忍不住接了过来,不住摩挲。
  于飞辰淡淡道:“将他杀了。”世宁吓了一大跳,道:“什么?”
  于飞辰脸上闪过一阵怒容,道:“将他杀了!”重重一哼,显得极为不耐烦。蛇郎君登时脸如死灰,软倒在地。世宁抱着舞阳剑,却是怎么都不敢走上前去,更不要说对着蛇郎君挥剑了。
  于飞辰的脸色越来越怒,双目中的神光就如玄冰一样森寒,看得世宁不敢抬头:“剑中要旨,就在于一个狠字,对敌之际若是不能心狠手辣,那便给对方留了无穷的机会。你若不杀他,他便要来杀你!”
  世宁看了看蛇郎君,低声道:“可是他已经无法杀我了啊。”
  于飞辰道:“你怎知他无法?你可知道蛇郎君乃是武林中最为奸恶之辈,他平日杀人无数,连婴儿孕妇都不放过。今日你一时善心放了他,便是害了无数不该死的人。何况我辈学剑之人,便只诚于剑,俗世的礼数道德,如何能约束我?你要学绝世剑术,只有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剑,才能纯粹,你的剑也才能利!”他陡然提气道,“杀了他!”
  世宁身子一阵哆嗦,情不自禁地踏上一步,凛凛剑气已经对准了蛇郎君。蛇郎君脸色惨变,怪叫道:“不要听他的!既然他让你诚于剑,那便不要再听别人的了,你自己想杀才杀!”
  于飞辰纵声长笑道:“不错!我就是要你自己想杀的时候再杀!”
  世宁持着剑,呆里在房中,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于飞辰朗声道:“学会了绝世的剑法,你便可不再受别人的欺辱,你也就能真正地保护你母亲了!”
  世宁忍不住走前了一步!蛇郎君大叫道:“他骗你的!杀了人,你娘就不会原谅你了,你会变成坏孩子的!”世宁的脚步立时顿住了,突然大叫一声,将剑抛在了地上,大声道:“不!不!我不能杀人,我不敢、我不敢!”
  于飞辰见他放弃,立即勃然大怒,厉声道:“没出息的畜生!”突地,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了进来:“老友,何必这么逼孩子呢?”于飞辰的身躯骤然顿住,厉声道:“什么人?”
  那个阴恻恻的声音缓缓道:“连我们都不认识了么?人言地府只有黑白无常,但我们兄弟出生之后,无常鬼就变成了四个了。因为我们是四兄弟。”
  于飞辰动容道:“正大光明四无常?”那阴恻恻的声音道:“正是咱们兄弟。我是正无常,蛇郎君不过是咱们派来探路的而已。”蛇郎君脸上露出欣喜之容,大叫道:“救我!救我!”
  窗口中突然射进一物,在半空中突地一折,暴散而开,宛如一蓬光雨一般,尽皆打在蛇郎君的身上。蛇郎君最后一句话还未出口,就此身子一挺,摔倒在地上,声息皆无了。
  于飞辰叹息道:“可惜、可惜!”正无常道:“没什么可惜的,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的武功的确大减!”
  于飞辰冷笑道:“何以见得?”正无常道:“蛇郎君算什么东西,能够挡得了你一剑?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你的武功的确下降了,而且下降了很多!”
  于飞辰默然着,缓缓叹了口气,道:“你们说的不错,我与魔教一战的伤势并没有痊愈,你们进来要我这条命吧!”
  正无常怪笑道:“我们怎会那么幼稚?要取你的性命,并不需要进去的!”
  一句话说完,猛地一道阴沉遒劲的潜流涌了进来。于飞辰脸色一变:“阴风掌?”一把拖住世宁,避了开去。背后阴风骤起,又是一道掌力潜涌了过来。于飞辰大袖挥舞,也是一掌挥出。房中暖意大起,这一掌,竟仿佛烈火一般,将那刺骨的寒风尽皆烧散,荡了出去。但另一无常却大笑道:“老正,你判断的没错,这家伙的功夫果然差了很多,都快挡不住我们的阴风掌了!”
  正无常怪笑道:“我们就这么一掌一掌劈下去,看他能挡到什么时候?反正有这间房子隔着,他的剑术纵然无敌,也伤不到我们!”
  四人一齐大笑,那森寒的掌风却越来越劲,越来越厉!于飞辰的身形却被带得渐渐缓慢,一掌拍出,与阴风掌接在一起,他的身子不由一晃,脸色变得极为苍白。正无常大笑道:“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且看我们四兄弟的联手一击!”强烈的啸风之声破空响起,于飞辰苦笑道:“本想传了你绝世剑法再死的,但看来已不能够了。你……”
  他话未说完,房中的温度骤然下降,两人的头发上竟然迅速地凝出一层细细的冰屑来。世宁心中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有些不舍。此人对他很好,他实在不舍得让他死。
  啸风之声穿刺成巨大的旋风,在房屋中间爆开。于飞辰陡然一声大喝,双掌幻成几千只,一齐击了出去。那旋风被掌势压住,发出一连串的闷吼声,终于渐渐小了下去。于飞辰嘴角沁出一丝鲜血,但他紧咬着牙,并不出声,眉宇间,露出一股悍厉之色,傲然道:“无常鬼,你再要相逼,我就要动用神剑了!”
  正无常冷笑道:“以你现在的伤势,还能驾驭如此绝剑吗?何况……你不怕控制不住剑势,伤了里面的小兄弟?”
  于飞辰不由一窒,掌风更形凌厉,吹得他身子飘摇不定。于飞辰神情一狠,夹手将世宁手中的舞阳剑夺了过来,低声道:“我带你冲出去!”
  世宁心中莫名地一紧,但却不敢说什么,紧紧地抱住了于飞辰的手臂。只见他一提气,突然,一股森寒宛如狂风一般挥过,诎心舍的周围,竟然就此陷入一片宏阔的沉寂中。
  良久,这死寂突然消失,于飞辰的身体也松弛下来。他脸上的妖红色,也消隐不见了,颓然地坐倒,手中紧紧抓着舞阳剑,似乎这柄剑,就是他惟一的支撑一般。世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试探着问道:“那些无常鬼呢?”于飞辰淡淡道:“死了!”世宁一呆,这么凶恶的无常鬼,怎么会突地就死掉呢?
  于飞辰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自然有人不想我早死,所以替我杀了他们。若不是我受了重伤,这些无常鬼又有哪个能挡得了我一剑?你先歇着吧,我去给你找些吃的。”
  世宁就觉眼前一花,于飞辰已经不见了。至于他是从透气口出去的,还是穿墙走的,世宁一概没有看清楚。这不由又让他见识到了武功的神奇之处,也更坚定了学武的决心。
  但这银发人还会回来么?他会教自己吗?世宁忽然觉得一点信心都没有。突然遇到绝世高人,突然要学绝世武功,这些神奇的事情,也许只会发生在世蕃大哥身上,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吧?毕竟自己太平凡了,平凡得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但他心中还是存了个幻想,盼望着于飞辰真是要去买东西,一会就回来。所以他趴在透气口上,眼巴巴地看着外面。
  黄昏,夕阳正残。
  阳光渐渐沉了下去。世宁一动不动地坐着,也许自己该做的,就只是等待。诎心舍的门上突然响起了一阵笃笃的敲门声。世宁心神一震,以为是于飞辰回来了,急忙爬了起来,抢到了门前。他跑得太快,头咚的一声撞到了门框上。
  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却是乔羽。世宁的心中升起一阵失望,淡淡道:“你来做什么。”乔羽嗤了一声,道:“我听说你被关起来了,所以偷偷跑过来看看你。你感激不感激我?”世宁漫应道:“感激,怎么会不感激呢?”
  乔羽撇了撇嘴,道:“听你的话语,还真是不识好人心呢。喂,差点忘了,刚才我过来的时候,似乎看到你娘被吊了起来,说是管教儿子不严,要吊死。”
  世宁一声怪叫,从地上跃了起来,双拳轰然击在了门板上。他又没修习过武功,哪里受得了?鲜血登时从指缝中沁了出来。世宁浑如不觉,大吼道:“你说什么?”
  乔羽被他吓了一跳,嗔道:“你怪叫些什么?我听下人说,好像你娘将过错全都揽在自己身上,说是九彩灵云是她打碎的,要替你偿命。”
  世宁霍然又是一拳击出。那坚实的房门竟然被他击得一阵摇晃。他大叫道:“放我出去!”一面呼喊,一面一拳一拳猛击着。鲜血点点溅出,世宁竟如丝毫不觉疼痛一般,轰击不止。
  乔羽见他忽发狂劲,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后来见鲜血都顺着门缝迸了出来,忍不住劝道:“这门如此厚实,刀都劈不开,你还是不要作践自己了。”
  一句话提醒了世宁。他狂乱地左右寻找着,一把将那把舞阳剑攥在了手中。一瞬之间,他的心中竟然灌入了一股神圣感,全心全意虔诚地祷告道:“剑啊,你保佑我劈开房门,去救我的娘。我以后一定一辈子都带着你,让你扬名天下!”
  铿然一声,他的手按在崩簧上。一道森然的寒气闪开,那柄剑悄无声息地跳了出来。这时仔细观看,剑刃黯淡无光,没有丝毫奇处。但掌中感受着剑柄的冷气,世宁忽然有了无比的信心,也许是他操纵着剑,也许是剑操纵着他,寒光陡然强烈了起来,他霍然一剑劈下!
  绝没有半点声息,但那剑已然透门而过,回归剑鞘之中,仿佛并没有动过一般。但那扇门,已经从中裂了开来!这柄剑的锋利,更在他的想象之上!
  世宁顾不得欣喜,扑上来一把抓住乔羽的衣服,脸几乎贴在她的鼻子上,大吼道:“我娘在哪里?在哪里!”
  乔羽被他吓住了,脸色惨白,期期艾艾了许久,方才道:“在……在秋声阁。”世宁一把将她推开,紧紧抱住舞阳剑,向南边疯跑了过去。
  背后乔羽被他推倒在地,小嘴扁了扁,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世宁已根本没有时间顾她了。
  残阳将落,景物森森。世宁几乎竭尽了全力,向秋声阁飞奔。几个奴仆见到了,吃惊道:“六公子,你怎么跑出来了?小心老爷知道了……”
  世宁也不跟他们废话,“刷”地一声舞阳剑出鞘,怒喝道:“滚开!”
  那几个奴仆料不到一向唯唯诺诺的六公子竟然狠恶如此,见到明晃晃的宝剑,不由得一阵怪叫,抱头鼠窜而去。世宁一声冷笑,快步跑到了秋声阁前。
  阁门紧闭,奇怪的是,阁前竟然一个守卫都没有。但世宁已经顾不得想这么多了,拔出舞阳剑,一剑就劈在了门上。
  阁门大开,世宁却呆住了。凤姨,他的母亲,双手缚着白练,悬吊在高处,看到世宁闯了进来,她的眼睛中有惊讶的神情。她的脸有些怒,也有些红,她的衣衫有些凌乱。世蕃正慢慢地从她的身上爬下来,他的手仍然放在她胸前。世宁的身躯猛地绷紧,双目迅速赤红。舞阳剑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怒气,冰寒触觉迅速蔓延攀升,直至将整个秋声阁充满!
  第四章祸在萧墙豆燃箕
  世蕃仿佛并不在意,他好整以暇地甩了甩手,转过身来。当他看到世宁的时候,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讶然,似乎想不到他能从诎心舍里逃出来。接着,他看到了世宁手中的剑。舞阳剑。他的嘴角慢慢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意。
  在一刻钟之前,他还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这个只会任人欺负的弟弟,手中拿着宝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但他却一点都不害怕,因为世宁不过是他的一个玩偶而已,哪有怕玩偶的主人呢?他甚至有一种凌虐的快意,他喜欢看世宁在他脚下困兽犹斗,苦苦挣扎。所以他淡淡笑道:“怎么,你急着赶过来看你娘的丑态吗?”
  他突然一用力,将凤姨的衣衫撕下来一片,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亵衣来。凤姨一声惊呼,眼中布满了恐惧与羞耻的泪水。
  世蕃笑道:“怎么,害羞了?那就再来一次如何?”世宁怒喝道:“住……住手!”世蕃倒也没急着动手,悠然道:“怎么,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世宁目眦欲裂:“你……你难道不知道廉耻吗?这种事你都做得出来?”
  世蕃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他的语调却一片冰冷:“你可知道,从很久很久之前,我就想做这样的事情了。就从咱们的父亲开始厌弃我母亲,留宿在这个女人的房间里开始!那时我就一直在想,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好的,竟然让父亲放弃自己的发妻?就是从那时,我决定将来我一定要看个究竟!”
  他越说声音越大,到后来,竟然有些歇斯底里:“直到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这个家的长子,我手中握着很多人的性命,我想要他们怎样就怎样!我也知道凤姨讨好我,因为父亲也开始厌弃她了,只有讨好我,她才能在这个家里活下去。我很欣赏这一点,我也正是用这一点来折磨你们!”
  他指着世宁道:“现在,你拿着剑指着我,觉得自己很伟大,想要保护你母亲,是不是?你母亲也觉得自己很伟大,想牺牲自己,庇护你是不是?那你们说,我应该成全哪个呢?”
  他的笑容中充满了捉弄的兴奋感,他的手远远地抚摸着凤姨的头发:“是顺从我,拯救你的儿子,还是做出挣扎的样子,成全你的贞节呢?”他发出一阵大笑,“听说你当初进府的时候,并不情愿,那么你这贞节是为谁守的呢?”
  他突然一巴掌打在凤姨的脸上,清俊的脸却扭曲地面对着世宁:“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为什么你还不拿剑砍我呢?求求你,砍我一剑吧!”
  世宁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对母亲的感情,在宛如荒漠般的太师府中,母亲就是他唯一的慰藉,他觉不容忍任何人亵渎她!
  但世蕃却是他不可逾越的障碍。一次次的凌虐毒打在他的心中深深烙着,有个声音不停地对他说:我打不过他的!我打不过他的!
  世蕃一反手,更响亮的一个巴掌抽在凤姨的脸上:“没用的婊子,只会生出没用的奴才来!”他仰头狠狠盯着世宁,“你忘了我的拳头了吗?你想不想再尝尝它的滋味?别忘了,你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连饭都吃不饱,而我,却在京城最好的武师门下学了三年!”
  世宁咬牙道:“放开我娘!”世蕃眉毛抖了抖,看着世宁紧紧握着的舞阳剑,冷笑道:“你从哪里找来的废铁?想用它做什么?”说着,他一把握住舞阳剑的另一端,运劲回夺。世宁紧紧咬住牙关,死死抓住舞阳剑的剑柄,不让他夺过去。世蕃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轻蔑,他毕竟练过武功,而且大世宁很多,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就将宝剑缓缓拉了过来。世宁满脸涨红,想将舞阳剑夺回来,但如何能够?世蕃突然起脚,狠狠一脚踹在了世宁的小腹上。世宁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就仿佛被一柄巨锤击中,头昏目眩地摔了出去。
  凤姨大惊,急叫道:“世宁!世宁你怎样?求求你放了他吧!”
  世蕃大笑道:“求我啊!使劲求我啊!我就想看你这样的丑态!”
  他猛地一脚踹在世宁的身上,然后将他提起来,冷冷道:“六童,忘了告诉你,我们准备明天就将你母亲呈交刑部,她一定会被陵迟的,你说好不好?”
  世宁一听,立即呆住了。他转头忘向母亲,凤姨脸上露出了个苦涩的笑容,显然她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了。而这也是她换取儿子平安的代价!
  世宁就觉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爆开了,登时一股火气从胸中轰然升起,直贯入大脑之中。他哑声呼道:“我跟你拼了!”猛地从地上弹起,狂风一般向世蕃撞了过去!
  世蕃猝不及防,被他撞到背上。世宁人虽小,这一撞之力竟然极为巨大,世蕃一跤摔在地上,面门破裂,鲜血淋漓。他登时大怒,一掌反击,已然使出了杀手!世宁此时已完全陷入了疯狂之中,周围的景物尽皆变得模糊,但那柄被世蕃扔在地上的舞阳剑,却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醒目!他脑海中几乎没有任何的思想,一个翻滚,将舞阳剑捡了起来,刷的一声,长剑出鞘,破气劈风,一剑向世蕃刺了过去!
  这十岁孩童的一剑,竟然卷起尖锐的破空之声,剑还未到,劲风已然将世蕃的长发吹起!世蕃一凛,顾不得伤敌,急忙后退,反抄起旁边的青铜烛台,向那剑上迎了过去。他这一招,若是直接攻向世宁,世宁全无武功,行动只凭本能,未必能挡得住。但他采了个守势,却料不到守的乃是天下第一的神剑!只听“嚓”的一声轻响,舞阳剑已经透烛台而入,一剑削在了世蕃的肩膀上!世蕃痛得一声惨呼,丢下烛台,向外跑了出去。一面大叫道:“有种的你不要走,我找帮手去!”
  世宁这时才回过神来,他喘息了几口气,突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与别人打架,也是第一次见到别人身上的血。但他忍住心中的烦恶,举袖擦了擦嘴角,反身将吊着凤姨的白纱斩断,将母亲放了下来。眼见母亲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忍不住心下伤痛,哭道:“娘,儿子无能,不能保护您!”
  凤姨轻轻搂住他,泣道:“不要说了,咱们母子命苦,方才有这么多劫难。要怪,也应怪娘才是。”母子抱头痛苦,良久,世宁道:“娘,咱们回去吧。”
  忽听一人冷笑道:“回去?回哪里去?”
  一惊之下,世宁跟凤姨都吓了一跳,霍然回首看时,就见世蕃冷笑着站在秋声堂的门口,他身边,是一个锦绣围绕的小胖子,年岁倒跟世宁差不多大小。
  那小胖子撇了撇嘴,道:“这就是你说的要跟我打架的人?”他的神态倨傲之极,难得的是,世蕃竟然极为客气,矮下身来陪笑道:“对,就是他。”
  他转身对着世宁,神态又恢复了那种冷冷的傲气:“只要你能赢,就放你们走!”世宁神色一振,道:“说话当真?”
  世蕃看了他一眼,道:“只是不能用刀剑!还有,我绝不插手!”
  世宁一眼不发,扔下手中的舞阳剑,向那小胖子走去。那小胖子神情大大咧咧的,倒背着手,走到世宁面前,叫道:“跪下!听本……”
  世宁哪里听他说这个那个?觑着这个空档,立时一拳挥在了他的脸上。那小胖子的左眼立时一片乌青,仰面倒了下去。世宁更不停留,扑上去骑着他就是一阵猛揍。那小胖子看去气势极大,但功夫却极为稀松平常,身上尽是肥肉,一些力气都没有,被世宁骑住了,死命挣扎,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再挨了三四拳之后,那小胖子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世宁也不管他,照样一拳一拳揍得他满身乌青,这才稍稍发泄了心中的恨意。
  奇怪的是,世蕃竟然站在一边,真的不过来帮忙。他的嘴角还噙了一丝笑意,似乎很欣赏世宁的拳头。终于,世宁喘嘘嘘地爬了起来,道:“我打赢了,可以走了吗?”
  世蕃急忙跑过去,将那小胖子搀了起来。那小胖子一面哭,一面大叫道:“把他们全都抓起来,抄家!灭九族!”世蕃淡淡道:“你是可以走了,不过你知道这人是谁?”世宁摇了摇头。
  世蕃一字一顿地道:“他叫朱载壑,我保证,你一生都会记住的。”说着,他搀着那小胖子走了出去。
  世宁却顾不得这么多,他转过身来,想叫母亲一起走,但却发现凤姨的面容竟然变了,变成死灰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仿佛连灵魂都已失去,连逃出这给她很大伤害的秋声阁的力气也没有了。世宁看着她的表情,忽然从心底生出一阵恐惧来。他摇晃着凤姨的身体,大声道:“娘!娘!你怎么了?”
  凤姨喃喃道:“载壑?那不是皇太子吗?你居然殴打了皇太子?这……这可怎么得了?”
  世宁闻听,只觉如五雷轰顶一般。他虽然年纪幼小,但自幼生长在太师府中,对于皇室威严,那是知之甚稔。皇太子宛如当空太阳,是未来的一国之主,如何可以冒犯?以当朝对于太师的恩眷,满门抄斩是不可能的,但罪魁祸首,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过。而且此次皇太子已经认准了凶手,还想跟上次一样冒名顶替,甚至瞒天过海,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了。
  世宁发出一阵凄凉的苦笑:“大哥,难道你一定要让我们母子死吗?”
  他突然一把抓起凤姨,向着门外飞奔而去。这次他跑得极快,也不管凤姨跟不跟得上。两人踉踉跄跄一直跑到凤姨的住所,世宁一把将凤姨推到了房中,将房门一锁,然后飞奔而出。凤姨在背后悲声呼喊着,但世宁却绝不回头。
  他生怕自己一回头,就失去了奔跑的力气。太阳深深垂落,北风如刀,一刀刀砍在他脸上,很冷。
  他奔进了秋声阁,抡起舞阳剑,将整个秋声阁中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什么贡品,什么九彩灵云,全都稀巴烂,看他们还能栽赃在他娘的头上吗?世宁胸中忽然有了一阵快意,仰天疯狂地大笑了起来。舞阳剑被他攥得很紧,很紧。
  人声鼎沸,然后向这边潮涌了过来。世宁并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把自己抓住,监禁了起来。这一次却不是诎心舍的黑屋,而是太师府的水牢。
  水牢的门“哐”的一声巨响,关了起来。十岁的孩子,淹没在湿冷的黑暗空间中。但世宁并没有哭,他只是静默地找了块干一点的地方,抱着膝坐了下来。一坐下,他就再也没动过。
  舞阳剑也让他们搜走了,世宁真的是身无长物。他忽然觉得有些遗憾,失去了之后,他竟然有些相信这柄宝剑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哈哈笑道:“还是你有意思,我每次找你,都这么难。”世宁听到这声音,不由得身子一震。他惊喜地抬起头来,就见那银发男子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世宁忍不住跳了起来,扑到了他的怀中,却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于飞辰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世宁听到这么温和的话语,哭得更加厉害了。于飞辰却一把将他推开,道:“不许哭!你现在知道武功的重要了吗?若是你身有武功,你便可以杀将出去,要救谁就救谁,要杀谁就杀谁!”
  世宁抽抽搭搭地止住哭声,问道:“我可以救我娘出去吗?”
  于飞辰目中精光炯炯道:“当然可以!你想救多少人,就能救多少人出去!”
  世宁用力一挥手,将眼泪抹干净,大声道:“我学,我要学!”于飞辰道:“好!先收好你的剑!”他手中拿的,竟然是那把舞阳剑!世宁眼睛一亮,急忙抢了过来,舞阳剑的凉意透在他的手中,他只觉无比的亲切。一番生死之后,这柄剑似乎已与他息息相通,于冥冥中交舞了起来。
  于飞辰缓缓道:“剑士要诚于剑,你今日既然决心学剑,那便要守住你的剑,此后性命可以丢,但剑却再也不能离身!”世宁紧紧将剑抱在手中,大声道:“是!”于飞辰点了点头,道:“好了,先吃东西吧。”
  于飞辰拿出几个油腻腻的荷叶包,打开来时,里面是几味卤菜,和半斤青梗香米。世宁也着实饿了,狼吞虎咽地吃着。
  吃完之后,于飞辰就教他剑术。世宁没学过武功,但约略听世蕃讲过。这人所传授的,竟然与常道大不相同。第一要义就是要养剑之神,他教导世宁剑为灵物,但虽为灵物,然亦是物,要悟到真正的剑中要道,必须要超出剑去,体会到那浩淼有如无有的剑中之神。只有身与神合,才能一剑飞仙,施展出超凡脱俗的剑术来。
  世宁听得似懂非懂的,于飞辰便教了他一招剑术。
  虽说是一招,但却极为繁琐,世宁学了一个晚上,还不能施展出来。于飞辰就教了他一套吐纳之术,让他先培养自己的真气,等真气到了,自然剑术也就施展出来了。反反复复练了一天一夜,世宁才将这一招学全。但他却完全不知道这一招有什么用,只觉东一剑,西一剑的,杂乱不堪,全无章法。而于飞辰却甚为欢喜,见世宁分毫不差地将这一剑施展出来了,笑道:“好了,现在可以实战了!”
  第五章十载相思苦别离
  世宁不太理解他的话,道:“实战?做什么呢?”于飞辰比了个杀人的手势,道:“去将你大哥杀了!”世宁吓了一跳,惶然道:“不……不行的。”
  于飞辰见他畏缩退避的样子,不由怒道:“为什么不行?”世宁看了他一眼,低声辩解道:“他比我大那么多,何况又学过武功,我……我打不过他。”
  于飞辰听了他这软弱的话语,更是盛怒,厉声道:“我的剑术乃是天下第一,什么武功能够抵敌得过?他比你大又怎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手刃太行山三丑了!”世宁道:“可是……可是他是我的大哥……”
  于飞辰冷笑道:“你大哥?他可曾将你当作弟弟?他处心积虑地陷害你,你却还回护着他。你忘了我怎么教导你的么?要狠,不但对别人狠,也要对自己狠,只要有人对不起你,就算是亲兄弟,也要一刀杀了!”
  世宁虽知他说的有道理,论起世蕃的重重恶迹,也实在该杀,但他天性极为善良,就算被别人欺辱了,也不愿还手,更不用说杀人。于飞辰甚是威严,世宁不敢反抗,只是木讷地摇着头。于飞辰怒极,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那水牢是用粗大的铁条编织成门锁住的,也不见于飞辰有什么动作,就从巴掌宽窄的铁条缝隙中钻了出去,迅速消失在了甬道的尽头。
  世宁料想是自己的坚持激怒了于飞辰,不由心下升起一丝歉仄。他怔怔地望着黑暗的甬道,盼望着于飞辰回来,他好好地道个歉。不过道歉归道歉,要让他杀世蕃,那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忽然,黑暗的水牢中想起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你就是世宁?”
  世宁吓了一跳,他急忙回头,就见一个遍身黑纱的女子远远地站在墙边,她脸上带着一个青铜面具,面具上没有任何装饰,宛如一个远古的神像,静静望着他。这水牢封锁甚固,不知道这女子是怎么来的。世宁遇到于飞辰之后,见识大为进步,知道这女子也是难得一见的绝世高手,便不敢少了礼仪,恭敬地答道:“是。”
  那女子深深地,仔细地打量着他,世宁就觉她的眼睛极为明亮,在他身上扫来扫去。那女子轻轻叹息道:“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她的身子忽然如行云流水一般飘了过来,纤长的手臂抬了起来,慢慢伸向世宁的脸。一股淡淡的凉意随着她的手势荡开,世宁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子已不能移动,仿佛这凉意中充斥着神秘的魔法,将他所有的行动都禁锢住了一般。那女子的手在世宁的脸上轻轻滑过,她的指尖仿佛带着漩涡一般的力量,将世宁的寒毛刺激得根根树立了起来。莫名其妙地,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阵极为刺骨的寒意。世宁脱口道:“你想杀我?”
  那女子身子一震,世宁眼前猝然一花,她已站回了原先的位置。但那股寒意却丝毫不退,世宁的手不由自主地按到了舞阳剑的剑柄上,从那里传来的淡淡的凉意,让他心中的刺寒缓解了不少。
  那女子紧紧盯着他的手,缓缓的语调在水牢中幽幽散开:“他千里迢迢来找你,就是为了给你这柄舞阳剑。”世宁看了看手中的剑,又看了看那女子,问道:“你认识这把剑?”
  那女子点了点头,并不说话,世宁道:“那你也认识这把剑的主人,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他是谁?”那女子笑了:“他是谁?你不知道他是谁?”
  世宁摇了摇头。那女子忽然发出一阵冷笑,黑色的身影宛如暗夜潮水一般,在世宁的视野中渐渐退去。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声音:“你很快就知道了!”
  很快就知道了?世宁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已没有人可问。那女子走后,水牢中极为寂静,世宁闲着没有事情,就抽出宝剑来,一板一眼地练着剑法。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好!要学习绝世的剑法,就要这么用功才行!”
  世宁大喜,道:“你回来了!”急忙转身,就见于飞辰大踏步走了进来。水牢的牢门就如同不存在一般。他将手中之物摔在了地上,那物发出一声痛呼。世宁惊道:“世蕃大哥?”
  于飞辰道:“正是!我将他擒了过来,就是要你亲开杀戒,将他斩于剑下的。我派剑法与别派不同,每杀一人,功力便更上一层。这整日欺辱你的大哥,就是你入门的钥匙!”
  世宁骇得脸色都变了,抱着舞阳剑不住后退:“不!不!”
  于飞辰怒道:“什么不不!今日只有一人能从这水牢中走出去,不是你,就是你大哥!”他一把将世蕃捞起来,大叫道:“听清楚了吗?”
  世蕃也吓得脸色苍白,急忙道:“听清楚了!听清楚了!”于飞辰冷冷一笑,将他抛在地上。随手一拗,从牢门上折下一截铁条来,左手握住,右手在铁条上磨来磨去。就见锈蚀的铁屑不住落下,片刻功夫,那铁条就变成寒光闪闪的一把利剑。于飞辰随手抛给世蕃,道:“你若能杀了你六弟,我也一样收你为徒,传你天下无敌的剑法!”
  世蕃本吓得脸都变了颜色,听了这话,登时精神一震,斜退一步,身子如飘风抚柳一般,将那利剑接在了手中,随之剑诀一引,凌空指住了世宁。当真姿态潇洒,神逸之极。
  世宁抽出舞阳剑来,仔细回想着于飞辰所教的剑招,却觉招招都是生死决斗所用,似这般开场亮相的起手式,却是没有。他只好学着世蕃的样子,将宝剑斜斜抬起。既然是学样,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世蕃一眼望去,就发觉了他身形中的七个破绽,当下剑光一引,挽出两朵剑花,向世宁罩了过去。
  世宁眼见明晃晃的宝剑向自己这边逼了过来,不由心下生了怯意,不由自主就退了一步。这一下身法中破绽更多。世蕃剑光一紧,体内三年中辛苦培育出的真气登时完全灌输到利剑中,那宝剑发出一阵嗡嗡的细响,龙蛇嘶吟一般,向世宁追袭而至。
  寒光浸体,世宁登时慌了手脚,急忙一剑向上迎了去。世蕃力大招熟,这时又占了先机,他这一剑怎么能挡得住?就听“哐啷”一声大响,世宁就觉手臂一阵生痛,舞阳剑几乎脱手而去。但他此时对这把剑爱惜之至,哪里舍得放手?拼着身体受伤,将那剑紧紧握在了手中。
  世蕃一剑得手,精神顿长,身随剑转,剑意绵绵,宛如一道光幢一般,将世宁尽数笼罩在其中。他天资聪慧,举一反三,对武学一道,甚有妙悟,只是舍不得吃苦,所以才未能得真髓。饶是如此,也将世宁打得无还手之力。可怜世宁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打得过练过三年武功的十六岁的少年呢?
  在这一面倒的剧斗中,世蕃突然飞起一脚,世宁猝不及防,被踢倒在地。世蕃目露凶光,利剑划出一道闪电,当胸向世宁刺了过来!世宁吓了一大跳,急忙一个骨碌,滚了出去。世蕃的利剑狠狠插在了地上,一时拔不出来。世宁惊魂未定,叫道:“大哥,是我啊!”
  世蕃用力拔剑,带起一大块泥土。他冷笑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你大哥,那就乖乖地让我杀了你,好让我出去。你没听这位大侠讲嘛,我们之中只能有一个出去,你还不自杀,难道要杀了我,自己出去?”话音甫落,他剑上的泥土突然炸开,长剑宛如毒蛇一般,游走而至,狠狠地刺入了世宁的右肩。世宁发出一阵痛苦的大叫声,世蕃却丝毫也不手软,两手用力,直将他压在了地上。世宁痛得脸都变了颜色,苦苦求道:“大哥……大哥……”
  世蕃冷笑道:“你叫我大哥?可是我从来没将你当成弟弟过。你难道不记得么,我一直叫你什么,六童?你只是我的一只玩偶而已!你和你母亲都是!”
  他慢慢旋转着利剑,让那尖锐的锋芒细碎地绞杀着世宁肩头的血肉,世宁忍不住长声惨呼起来。世蕃得意地大笑起来:“我也不妨告诉你,方才你那贱人母亲还来找我,说要答应我的要求,只让我允许她来看你最后一面。你猜猜我答应没答应她?”
  这句话显然刺到了世宁心中最伤痛之处,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怒吼,身子一挺,竟然霍然站了起来。利剑透骨而入,将他的肩头贯穿,但世宁竟然丝毫没有感觉。他的双目中迸发出阴森的精光,一瞬之间,世蕃竟仿佛有种直面地狱恶鬼的感觉!
  世蕃的心中不由升起一阵寒意,眼光一瞥,望见了被世宁抛在一边的舞阳剑,他急忙一个斜步,将宝剑捡起。世蕃与江湖中人往来甚繁,这剑才一入手,就知不是凡品,不由心神一震。就见世宁反手握住插在自己肩头的铁剑缓缓拔出。鲜血泉涌而出,切碎的血肉随着剑刃抽*动而不住抖索,骨头与剑摩擦发出酸涩的声音。
  世蕃忽然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世宁抽出舞阳剑来,仔细回想着于飞辰所教的剑招,却觉招招都是生死决斗所用,似这般开场亮相的起手式,却是没有。他只好学着世蕃的样子,将宝剑斜斜抬起。既然是学样,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世蕃一眼望去,就发觉了他身形中的七个破绽,当下剑光一引,挽出两朵剑花,向世宁罩了过去。
  世宁眼见明晃晃的宝剑向自己这边逼了过来,不由心下生了怯意,不由自主就退了一步。这一下身法中破绽更多。世蕃剑光一紧,体内三年中辛苦培育出的真气登时完全灌输到利剑中,那宝剑发出一阵嗡嗡的细响,龙蛇嘶吟一般,向世宁追袭而至。
  寒光浸体,世宁登时慌了手脚,急忙一剑向上迎了去。世蕃力大招熟,这时又占了先机,他这一剑怎么能挡得住?就听“哐啷”一声大响,世宁就觉手臂一阵生痛,舞阳剑几乎脱手而去。但他此时对这把剑爱惜之至,哪里舍得放手?拼着身体受伤,将那剑紧紧握在了手中。
  世蕃一剑得手,精神顿长,身随剑转,剑意绵绵,宛如一道光幢一般,将世宁尽数笼罩在其中。他天资聪慧,举一反三,对武学一道,甚有妙悟,只是舍不得吃苦,所以才未能得真髓。饶是如此,也将世宁打得无还手之力。可怜世宁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打得过练过三年武功的十六岁的少年呢?
  在这一面倒的剧斗中,世蕃突然飞起一脚,世宁猝不及防,被踢倒在地。世蕃目露凶光,利剑划出一道闪电,当胸向世宁刺了过来!世宁吓了一大跳,急忙一个骨碌,滚了出去。世蕃的利剑狠狠插在了地上,一时拔不出来。世宁惊魂未定,叫道:“大哥,是我啊!”
  世蕃用力拔剑,带起一大块泥土。他冷笑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你大哥,那就乖乖地让我杀了你,好让我出去。你没听这位大侠讲嘛,我们之中只能有一个出去,你还不自杀,难道要杀了我,自己出去?”话音甫落,他剑上的泥土突然炸开,长剑宛如毒蛇一般,游走而至,狠狠地刺入了世宁的右肩。世宁发出一阵痛苦的大叫声,世蕃却丝毫也不手软,两手用力,直将他压在了地上。世宁痛得脸都变了颜色,苦苦求道:“大哥……大哥……”
  世蕃冷笑道:“你叫我大哥?可是我从来没将你当成弟弟过。你难道不记得么,我一直叫你什么,六童?你只是我的一只玩偶而已!你和你母亲都是!”
  他慢慢旋转着利剑,让那尖锐的锋芒细碎地绞杀着世宁肩头的血肉,世宁忍不住长声惨呼起来。世蕃得意地大笑起来:“我也不妨告诉你,方才你那贱人母亲还来找我,说要答应我的要求,只让我允许她来看你最后一面。你猜猜我答应没答应她?”
  这句话显然刺到了世宁心中最伤痛之处,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怒吼,身子一挺,竟然霍然站了起来。利剑透骨而入,将他的肩头贯穿,但世宁竟然丝毫没有感觉。他的双目中迸发出阴森的精光,一瞬之间,世蕃竟仿佛有种直面地狱恶鬼的感觉!
  世蕃的心中不由升起一阵寒意,眼光一瞥,望见了被世宁抛在一边的舞阳剑,他急忙一个斜步,将宝剑捡起。世蕃与江湖中人往来甚繁,这剑才一入手,就知不是凡品,不由心神一震。就见世宁反手握住插在自己肩头的铁剑缓缓拔出。鲜血泉涌而出,切碎的血肉随着剑刃抽*动而不住抖索,骨头与剑摩擦发出酸涩的声音。
  世蕃忽然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只听“嘣”的一声轻响,铁剑从世宁的肩头弹出,宛如飞电一般,向世蕃射了过来。世蕃真气运转,一剑向那铁剑上迎了过去。他心中的恐惧感越来越重,只盼着赶紧将这场恶心的战斗终结掉,好好呼吸一下阳光下的空气,再也不要看世宁这张阴沉冰冷的脸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夺”的轻响。这响声发出的地方极为怪异,似乎是从自己的身体中产生的。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就见那柄由铁条削成的利剑,正插在自己的小腹上。鲜血仿佛得到他的证实之后,才慢慢从皮肉中渗出,世蕃却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惧的事物,忍不住全身都开始颤抖了起来。剧痛一瞬间宛如潮水一般,将他完全掩盖。他拼力地张开嘴,却发觉什么都无法呼出来。
  只听世宁冷冷道:“无论是谁,都决不能侮辱我娘!”
  世蕃一口气这才喘过来,他所有反抗的勇气都在这一剑之中消耗殆尽。他扑通跪倒在世宁的身前,抱着他的大腿,凄惨地哀嚎道:“六弟!千万不要杀我啊!我好后悔啊!怎么可以对自己的亲弟弟下这样的毒手?六弟,看清楚,我是你的大哥,你嫡亲的大哥啊!”
  世宁忽然觉得极为厌恶,他冷冷地瞥了世蕃一眼,道:“滚!”
  世蕃大喜,连滚带爬地窜起来,向牢门冲了过去。世宁望着于飞辰,淡淡道:“你不过是要我练剑,没必要一定杀了他。放他走吧!”
  于飞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说的不错。虽然你终究没杀他,未免有些遗憾,但我一个老朋友说过,做什么都要循序渐进,那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世蕃也不管他说些什么,抢到牢门前,硬将自己的身体向那铁条的缝隙中赛了进去,不顾一切地想逃脱这阴暗的水牢。方才于飞辰带他进来,仿佛没费什么力气,但现在他还是他,想挤出这铁门,却是那么艰难。幸好他的体形颇为瘦削,几次拼命之后,终于将身子挤进去了一半,却已憋得满脸通红。
  世宁轻蔑地看着世蕃可笑的举动,他的目中露出一丝同情。他再也不怕这个从小欺压着他的大哥了,反而,觉得他有些可怜。但他的目光突然定住,身子变得僵硬起来。他的喉咙滚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吐出几个沙哑的字节:“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世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下意识地顺着世宁的目光看去,就见牢门外面,停着一袭红衣。凤姨的妆再浓,也无法掩饰那难言的憔悴。世蕃的脸登时宛如死灰,他再度拼力挣扎,但铁门却似乎在缩紧,将他牢牢卡住,再不能挣扎。
  凤姨目光中带着一丝幽怨,看着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苦难,突然降临到了自己的身上,要发生这么多事,要承受这么多折磨?她慢慢低下头,不让世宁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宁儿……妈送吃的给你了……”
  她慢慢将碗碟从手中的篮子里取了出来:“有你最喜欢吃的人参莲子羹,香酥鸡,还有八宝糕……”世宁打断她的话,大声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凤姨的身子震了震,她的目光用力地抬了起来,脸上已满是泪痕:“宁儿,你即将处决,妈不能不来看你,可是……可是妈只有这具身体啊。”她的声音被哭声咽住,“没有了你,妈还有什么可珍惜的!”
  世宁的身子突然颤抖起来,他盯着自己的母亲,却已被这宛如命运一般的巨大冲击完全击倒。他蹲下身来,用力捶打着地面,厉声道:“我好恨啊!我好恨啊!”
  其声凄厉,在潮湿阴暗的水牢中,当真如同地狱厉鬼凄号一般。他的身子霍然弹了起来,双手已然掐住了世蕃的脖子:“你这恶徒,你对我妈妈做了什么!”世蕃吓得胆都快破了,怪叫道:“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让凤姨答应了而已!”
  世宁却哪里相信,他的手越来越用力,世蕃卡在铁门中间,无法挣扎,眼看就要被他掐死。于飞辰清亮的声音响起:“他的确什么都没做,这个我可以保证。”
  凤姨听到这声音,不由自主地身子一震,美目抬了起来。
  第六章风雨如晦暮云垂
  凤姨的一双翦水瞳仁盈盈注视着于飞辰,目光中深孕三分欢喜,三分幽怨,三分薄怒,以及一分怅然。世宁心中一动,暗思道:“原来妈妈认识他。”
  于飞辰缓缓走上前来,叹息道:“多年不见,你也老了。”凤姨冷冷道:“世间只见人负我,怎么能不老?”
  于飞辰一时无语,良久才道:“青凤,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凤姨收拾着手中的碗碟,将它们无聊地排来排去。窗外浓云如织,她的声音中有几分落寞:“有什么好不好的?总算有个吃饭的地方,没有饿死罢了。”于飞辰道:“我后来回去找你,却被人告知你已经被魔教杀死了,为了替你报仇,我独闯魔教……”
  凤姨打断他的话,道:“以前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反正宁儿也叫了那人十年爹了。”于飞辰叹息道:“我当年身有要事,不得不走,那时你已重身,我本留有足够的银两,哪知……”
  凤姨厉吼道:“不要再说了!”雷声轰隆一声巨震,浓云匝地。她的手掌用力,将骨节扭成了惨白色。凤姨急促地气喘着,咬牙道:“我已不想再回忆了!我只想有个吃饭的地方而已,你……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大雨敲在窗沿上,她忍不住凄声痛哭起来。只有十岁的世宁不太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他看出了母亲的痛苦,于是懂事地偎依过去,跟母亲紧紧贴在一起。凤姨的哭声更加凄楚起来。
  于飞辰脸上的神情也是伤痛欲绝:“十年风霜,我也只有在垂死之际,才有空闲来看你母子。不过你不用再担心了,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你们母子走的。此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
  凤姨凄然摇了摇头,反问道:“你能吗?你说你已垂死,那么,你又怎生庇护我们母子?”于飞辰的身子震了震,一时默然。
  凤姨道:“你走吧,荣华富贵或者美满幸福,我已经不想了,我只想能活下去。无论卑微地活着,还是尊荣的活着,只要能活下去,能看到宁儿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于飞辰道:“我此次来,就是要将我全身的功夫教给宁儿,他必然能够独步武林,做一代名侠。”凤姨身子颤了颤,厉声道:“不!你教了他功夫,他就会像你一样离开我,我绝不容你这么做!”她仿佛说给自己听一般,重复道,“绝不!”
  于飞辰皱了皱眉,道:“就算他不学功夫,终究也会离开你的。”凤姨尖声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只有他了,他怎么会离开我!”她身子颤抖着,越来越剧烈。水牢中的空气冰冷,在榨取着她身上最后一丝温度。她慢慢拿手掠了掠头发,一面收拾着碗碟,一面道:“这些话慢慢再说,吃饭吧!你可知道,宁儿跟你一样,都喜欢吃我做的香酥鸡。”
  她撕下一块鸡肉,递给于飞辰,忽然盈盈一笑:“咱们一家三口从来没在一起吃过饭,为什么一见面就说这些扫兴的话呢?”
  于飞辰见凤姨如此说,也很是欢喜,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接过那块鸡,吃了起来。不知怎的,世宁忽然觉得母亲脸上的笑容有些阴沉,看着香喷喷的香酥鸡,忽然没有了胃口。也许是水牢中波纹的投影吧?
  于飞辰欢喜地咀嚼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住,他的目光盯住凤姨,欢喜渐渐变成伤感,而且越来越浓,但奇怪的是,他的牙齿仍在不停地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飞辰猛然出手,一掌击在自己的脸颊上。登时一股鲜血夹着那块鸡肉飞出。但他的牙齿仍维持着咀嚼的动作,一下一下,碰撞出诡异的咯咯声。
  于飞辰哑声道:“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凤姨眼中噙满泪水,一面紧紧捂住世宁的耳朵,不让他听到两人的话,一面缓缓向后退着:“你总是骗我。当年你说你要照顾我一生一世,最后却抛下我和宁儿跑了;你说一生只爱我一人,却为何又和别的女人成亲?”她的声音转为凄厉,“这些我都不恨,最恨的是,我用了十年的时光,好不容易平复了心头的伤,决心守着宁儿,苟且偷生,你为什么又寻来,想抢走我的宁儿?”她苍白的脸上划出道道泪痕,仿佛也在和她的心一起悲啼,“你又凭什么打乱我们母子的这一点点仅有平静?”
  于飞辰喝断道:“宁儿不想要这样的平静!他是我的骨肉,注定不能像一条狗一样,寄人篱下,过如此卑贱的生活!”
  凤姨嘶声道:“你住口!或许,你能让他过得更好,但我和宁儿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于飞辰望着凤姨,缓缓摇了摇头,嘶声道:“这样的毒药绝不是你能拥有的,是谁给你的?”
  “是谁!”他踏上一步,须发皆张,猛地又是一声惊雷!
  沉闷的地牢中忽然响起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我。”
  方才那个遍身黑纱、带着面具的女子缓缓从水牢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的目光宛如暗夜中的寒星,尽皆宣泄在于飞辰的身上。
  于飞辰却忍不住气势一馁,颤声道:“是你?”那女子冷冷注视着他,缓缓道:“不错,是我。就为了你,我亲赴苗疆,求来了这上古圣药。这药名字叫做‘爱别离’,此后你心头每动一点爱恨六欲之念,都会痛彻心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缓缓转身,冰冷的眸子宛如垂天雨雾,将凤姨、于飞辰笼罩了起来:“你已伤重濒死,不留在阁中陪伴我和衡儿,却来寻她,那好,我就让你最心爱的女人亲手下毒,让你日后不能爱,不能恨,不能快乐,不能伤悲。这滋味如何?”
  于飞辰凝视着她,一字字道:“为什么这样对我?”那女子淡淡道:“当年定情之时,我就说过,你若负我,我必杀你。我不像你,我是个很守信的人。”
  于飞辰不再说话,他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女子,突然怆然大笑起来。凤姨苍白的脸上交杂着痛苦、仇恨和悔恨,而那个黑衣女子依旧面若冰霜。
  于飞辰止住笑,声音渐渐平静下来:“替我杀死四无常的人,也是你吧?你并不想我死,不是吗?”
  那女子冷哼一声,将目光投向远处:“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别人手上。”
  于飞辰望着她,眼中渐渐透出难得的温柔:“云裳,我认识青凤在你之前,并未骗你。我对你是真,对青凤也同样是真。”
  黑衣女子姬云裳微微冷笑,窗外一道闪电照亮她冷漠的双眸:“爱,就是从一而终。你既然喜欢她,之后的十年,就该天南地北,上天入地的寻找她,而不应该再来爱我。”
  于飞辰半面浴血,声音也有些模糊:“你说得对。这也是我一生中惟一内疚之事。所以平日对你和衡儿,是百依百顺,希望能补偿你们,可没想到你最终还是恨我。”
  姬云裳打断道:“不光是我恨你,她也同样恨你。你不会想到,我二人会联合起来下毒吧?”她静如止水一般的声音中,也透出掩饰不住的悲伤,“你承受两个女人的爱的时候,就要想过,有一天也要同时承担她们的恨意。”
  于飞辰注视着她冰冷的表情,和凤姨惶恐的脸,正要开口,全身的血液却突然化作一根根毒针,深深刺入他的体内,这一下真是痛入骨髓,他强行忍住剧痛,道:“若是你们两个都想我死,那我还苟活什么?来吧,拿起你的剑!”
  姬云裳胸口起伏,厉声道:“杀了你,我俩的恩怨就算能一笔勾销,可是衡儿呢?十天前,是她六岁生日,她一直扶着门栏,等你回来,没想到你却来到千里之外的京城,寻找你的外室。你可曾对得起她?”
  于飞辰心中一阵剧痛,千言万语,尽皆一齐咽住。
  姬云裳瞳孔收缩,突然暴出一阵冷笑:“我本以为,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没想到,你也和凡夫俗子一样,因为衡儿是女儿身而耿耿于怀,最后却要携了舞阳剑,来寻你他姓的儿子!”
  “你错了!”于飞辰一声暴喝,打断她的话,却忍不住捂住胸口不断喘息,良久才道:“你和衡儿,是我心中最重之人,青凤和宁儿也是。衡儿是我的女儿,我再不想让她介入武林血腥厮杀,而要她过着理琴赋诗的日子,让她宛如公主一般,没有仇恨,没有痛苦,快乐的渡过她的锦绣年华;宁儿不一样,他身为男儿,必定要顶天立地,除暴安良,成为一代名侠。这两件,都是我的心愿,在我心中,是一样的重……有你在,衡儿不会受到伤害,但他们母子不同,而我亏欠他们的,实在太多了。”
  姬云裳看着他,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阵龙吟。却是她在缓缓拔剑。
  “你的青凤要他的儿子过平庸的生活,你却非要教他武功;我却要衡儿成为不世出的奇才,你却非要让她调脂弄粉,难道你这一生,都是这样错的吗?”她摇了摇头,声音更加冰冷,“罢了,你的话我再也不信。如今,你若接得住我一剑,我就代你照顾青凤和世宁;若接不住——”她的声音陡然一高,却没有再说下去。
  于飞辰叹息道:“你自负无敌已经很久了,我不会和你动手的。”姬云裳冷笑一声,弹剑轻叹道:“那我只有让你们一家三口在地下团聚了。”
  于飞辰剑眉一竖,一字字道:“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做。”
  长剑光晕流转,映出她森寒的眼神:“我姬云裳,绝不和另一个女人争夺所谓的爱情,所以,我决定永世都不再爱你……”她猝然住口,清冷的眸子缓缓凝结,将那一点点涟漪也化为点点寒冰。
  突然,一道匹练般的白光从她手中挥出!于飞辰面上神色突然一紧,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眼前这个女人,她决定的事情,绝无法改变,如今的惟一的办法,就是接她这一剑!
  他的手中腾起一股真气,舞阳剑发出一声锐音,飞跃入手。他缓缓将剑鞘拔去,舞阳剑黯淡平凡的剑身上,忽然迸发出一道银光,直将整个水牢照亮。
  那剑身宛如一泓秋水一般,澄澈无比。水波隐隐,剑虹竟在不住跃动。突然一团凄厉的光芒从剑身上炸了开来,被他的真气推动,化作一堵蔓延的光墙,向姬云裳的剑光轰轰然滚了过去。光芒之中爆发出万千剑影,将水牢阴沉的积水全都搅了起来,化为一只巨大龙卷风,在水牢中呼啸盘旋!
  世宁虽然听不到声音,却看得心旷神怡,他实在想不出剑术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
  龙卷风轰然炸开,暴猛的真气宛如炸药点着一般,向四周横掠而来。人影闪动,于飞辰闪身在世宁与凤姨之前,伟岸的身子将两人遮住。那些冲击散碎的真气全都炸在他身上,于飞辰闷哼一声,脚下的岩石忽然裂开!
  姬云裳身上的黑衣宛如暮云一般猎猎飞扬,她眼中神光盈盈而动,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还手!”她手中的长剑一声悲鸣,从半空中折转而下,向着三人的身体横扫而来,“还手!”
  两股强悍已极的剑气在空中一碰,却没有炸开,只是凝而不动,久久对峙着,两人之间的那道光华是如此的凄艳、美丽,而两人持剑的手,却和他们的眼波一样,有了不该有的颤动。
  “为什么不还手!”姬云裳的声音高厉无比,于飞辰透过氤氲的剑光注视着她,久久没有回答。
  姬云裳的眼波更加冰冷,一如神峰亘古未化的积雪:“好,你不肯和我动手,我就让你死在另一个人手下!”姬云裳手猛地一沉,剑气宣泄而出,两道旷世明艳的光芒,就在这阴郁的水牢中,尽情碰撞燃烧,将这世界的一切,都化为恒河流沙,渡化到天地尽头!
  大地陡然一震,水牢四周的积水都被这一剑带动,轰然揭天而起。这一剑,仿佛具有开天辟地的巨力一般!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三步,两柄剑身上的光芒突然暴涨,同时从那团光晕中脱身飞出,插在了世宁的身前,不住颤动。夺目的光华缓缓散去,四周却如天地初生一般宁静。
  唯有姬云裳森寒的目光,缓缓从世宁脸上扫过:“想要你母亲好好活着,那就拿起舞阳剑,替我杀了这个负心人。”她的另一只手已然卡住凤姨的脖子,森然道了,“我只数到十。”
  凤姨全身在她真气笼罩下,竟然一丝都不能挣扎。她的面孔涨得通红,死亡宛如一柄大旗,挥动着舞向她而来!世宁惨然叫道:“不要!”他一伸手,将舞阳剑提了起来,目光转向于飞辰。
  世宁虽然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但这半月来,他已然将眼前这个男子当作亲人一般,却如何能向他挥剑!于飞辰却笑了:“还记得我怎么教你的吗?要诚于剑,就要心狠!若是不能选择了,那还犹豫什么!”
  他的胸脯昂然挺起,对着舞阳剑。但世宁的手却忍不住颤抖起来,有谁能够面对着一个救他性命,传他武功的人举起手中的剑?
  姬云裳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三!”
  世宁手一紧,舞阳剑的光芒再度迸发。隐隐的龙啸声从剑身上传出来,将整个水牢充满,与窗外的大风疾雨交会,隐隐有搅动天地之感。世宁猛然一声大喝:“我杀了你!”龙吟声嗡然响起,这一剑,撩起万千雨点,浑浑茫茫,宛如墨龙行雨一般,刺了出去!
  他刺向的,不是于飞辰,而是姬云裳!他的眼神,竟然凄厉无比,其中蕴含的,是宽广宛如这天地一般的恨意,这十岁孩童的眼神,竟然嗡然将姬云裳的心震动!
  姬云裳的身子不动,一抹冷笑从她的嘴角挑起,世宁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于飞辰已经骇然道:“不要!”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凤姨的身子宛如风筝一般,被姬云裳的手推了起来,正挡在她的身前,也正是世宁长剑的剑尖上!
  世宁大骇,急忙收剑。但他才学武功,哪里能够收发自如?任凭他用尽全身力量,舞阳剑却依旧啸风刺出!姬云裳的笑声贯彻整个水牢。
  突然人影晃动,世宁就觉长剑一滞,已然刺中。世宁大骇狂呼,就见于飞辰挡在了凤姨的身前,舞阳剑光芒犹在,已然贯体而入,插在了他的胸前!
  一滴鲜血都没有,舞阳剑太过锋利,伤口紧紧贴着剑身。但于飞辰却连声咳嗽了起来。咳出的,尽是鲜血!
  世宁大张了口,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整个天地忽然都变得空空的,没有一丝存在,没有一丝真实,只有轰嗵轰嗵的心跳声,在寂寞地响着。
  于飞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长剑,脸上露出苦笑:“终于能为你们母子做些什么了……”他的头缓缓抬起,盯在姬云裳的脸上,“你的心愿也满足了,我……我总算没负你……”
  “嚓”的一声轻响,姬云裳脸上的面具忽然碎裂。没有人想到,这面具下的脸竟美得惊人。无论谁见到了,都会忍不住叹息:宛如恶魔一般的女子,竟然有着天人一样的容貌。
  ——现在,这容貌中却没有丝毫的欣喜,而是浮动着层层的悲伤。碎裂的,并不仅仅是面具,而是她的心!她突然踉踉跄跄地冲了上来,狠狠摇着于飞辰的双肩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于飞辰不住咳嗽,伤口中鲜血喷涌,将姬云裳的黑衣也染湿,姬云裳伸手去点他胸口周围的穴道,却被于飞辰一把握住。他满头银发完全披散开来,脸色却因失血变得苍白,他的声音第一次变得如此低沉:“你说的对,爱是要从一而终。我得知青凤死后,本想孤身终老,却没想到又遇到了你……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沧海桑田,却终须要有明月照耀的。我以为我到了第二个夜晚,明月又再升起了……”
  姬云裳闭上眼睛:“别说了,别说了!”于飞辰叹息一声,手指划过她的脸庞,他的动作极轻,眼神中有遮蔽天地的柔情:“我死后,好好照顾衡儿,你一生要强,却伤得最重,答应我,别让她再像你。”
  姬云裳霍然起身:“死?谁说你会死?”于飞辰微笑道:“能死在你们两身边,我已经很满足了。云裳,我不怪你。”
  姬云裳脸上神情变幻,突然,变得决绝之极,冷笑道:“你负我一生,我决不能让你死得这么容易的,你等着!”霍然站起,转身向门口而去。
  于飞辰明白她的心意,苦笑道:“来不及了。那里离此处千里之远,等你找到惊精香,我都成一堆白骨了。”
  “住口!”姬云裳喝道,“我说来得及就来得及!”她深深看了于飞辰一眼,“你欠我太多,一定要守住真元,等我回来。”她的身形宛如惊云一片,消失在夜幕中。
  于飞辰望着她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凝注在世宁身上。世宁的目光却一片空空的茫然。于飞辰握着他的手,放在舞阳剑的剑柄上:“好孩子,我本想借苦难的经历磨练你,慢慢传授你绝世的剑法,现在看来,是不能够了。以后的世界……”
  世宁的心一阵紧缩。他想哭,但身体却仿佛干枯了一般,没有一滴泪水流出。他想大叫,世界却宛如一个黑色的空洞,将所有的声音吸去。于飞辰的眼神无比寂寥:“记住,诚于剑,就要心狠。我便是事事眷顾,才有今天的结果……要想修习上乘剑术,就一定要断绝情念!”
  他目光殷切地看着世宁,世宁泪眼模糊地点了点头。于飞辰露出一丝微笑,转头对凤姨道:“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我就要死了,你还不肯过来看看我吗?”
  凤姨目光凝滞,似乎被这场变故吓呆了,此刻才失声痛哭,向这边奔了过来。突然一只脚伸了过来,凤姨不及提防,重重摔在了地上。世宁一惊,就见世蕃狞笑着走了近来,一脚踩在凤姨的头上,使劲碾着,往泥土里踩了进去。凤姨哭叫道:“让我过去看看他,他……他快死了!”
  世蕃冷笑道:“你是我父亲的妾,要看也只能看我父亲,还能看什么别的臭男人?凤姨,你可真是个荡妇,连这样的乞丐你都不放过。”
  于飞辰的声音更加虚弱:“放……放开她!”
  世蕃哈哈大笑道:“怎么?过来杀我?你们的威风哪里去了?”
  于飞辰一声厉啸,宛如晴空打了个霹雳一般。世蕃吓得一阵哆嗦,于飞辰忽地站了起来,向世蕃大踏步走了过来。世蕃一时手脚皆软,再也没有力气站立,扑通跪倒在了地上,连看都不看。
  许久,还不见有动静,世蕃悄悄抬头,就见于飞辰银发飞散,一张怒气横生的脸就在自己面前。世蕃吓得一声怪叫,踉跄后退。但于飞辰也不追赶。世蕃惊魂稍定,这才看出来,于飞辰最后一口护心真气都因此而耗尽,就此死去了。
  世蕃的信心与勇气立即蓬勃而出,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一拳将于飞辰的尸身打倒,骂道:“死了?你再吓我一次试试?”
  凤姨蹒跚着走了过来,世蕃一个耳光打在她脸上,咬牙道:“贱女人,都是因为你,让我吃了这么多的苦头!”凤姨哭着哀求道:“他都死了,就让我看他一眼吧!”
  世蕃怒笑道:“让你看?除非你跪着求我!”凤姨身子震了震,缓缓跪了下去。世宁尖叫道:“不可!”他大踏步走了过来,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柄舞阳剑!
  正在这时,嘈杂声起,一队人鱼贯而入,抢到了水牢中,世蕃对为首的武师当头就是一巴掌:“怎么现在才到?杀了他!”
  他一挥手,那些人一齐涌了上来。世宁奋力迎战,但他只有十岁而已,能够做什么?被那些人打倒在地,痛殴了起来。凤姨抱着世蕃的脚,哭道:“求求你,放了他吧。他……他只是个孩子而已。”
  世蕃冷笑道:“我就喜欢欺负孩子。你若是想救他,也可以——”他声音一沉,“脱衣服。”凤姨跪在地上,她的头仰起,望着世蕃狰狞的脸,目光有些呆滞。
  “脱啊,在大庭广众之下,你这人尽可夫的婊子!”
  她摇着头,望着他,神色极度伤痛中,有些疯狂。忽然,她笑了起来,手向着衣扣探去。世蕃狂乱的笑声在水牢中回荡。围殴的人群当中,忽然响起一阵凄怆的叫声。一道剑光闪了起来,这剑光好亮,一闪,整个水牢仿佛都变成了通明世界!围殴的数人惨叫倒地,双脚已被齐刷刷地斩断!
  舞阳剑渐渐在空中凝形,但那光芒却丝毫不减,照亮了世宁那凄怆的眼神,那狞厉的表情!他就仿佛受伤的狼一般,死死盯着世蕃。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世蕃忽然觉得宛如置身荒漠一般,周身感受的,是刺骨的冰冷。他哑声道:“挡住他!挡住他!”第一个向着水牢外跑去。他的手下却只有跑得更快!
  世宁缓缓走到凤姨身边跪倒,声音坚忍地说:“娘,我带你杀出去,永远离开这个家!”他背起母亲,坚定地向水牢外面走去。
  水牢外面,大雨倾盆。雨点打在脸上,世宁有种不能呼吸的感觉。而雨中,是全副武装的家丁。太师府中能够动用的人,已经全部都出动了。
  世宁却笑了:“娘,不要怕,我们一齐杀出去!”凤姨没有回答,她的笑容有些疯癫。这一连串的变化太大,也太剧烈,她的神志已慢慢消磨,不再清晰了。
  家丁群涌而上,世宁的剑围绕着他和母亲的身体转动着。
  一股炽烈的气息从舞阳剑身上腾起,沿着劳宫穴攻入世宁的体内,苍龙一般蔓延腾举,转瞬之间,到达心肺之间,然后轰然炸开,散布到他全身中去。一瞬之间,世宁仿佛看到了于飞辰那殷切的目光。
  于飞辰最后的精神仿佛在那声大喝中,尽数灌输到了舞阳剑身上,然后再传递到世宁身上。此时的世宁,被这股气息蒸腾冲激,他的剑术竟然突破了蒙昧,有了一点根基。虽然还称不上好手,但抵挡家丁却绰绰有余。何况舞阳剑乃是天下名剑,锋利无匹,又助长了不少威势。
  世蕃站在楼台上,冷笑道:“看你能打到什么时候!”
  剧斗之中,世宁的身子一歪,凤姨竟然从背上掉了下去!世蕃大喜,叫道:“拖住他!”家丁们潮涌而上,将世宁卷得离母亲越来越远。世宁奋力拚斗,但却已无济于事。
  世蕃大笑着走到凤姨面前,一把抓起她的头发。哪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凤姨突然弹了起来,劈手将旁边家丁的腰刀夺过,架在了世蕃的脖间。
  世蕃吓得呆住了,大叫道:“你,你千万不要冲动啊!”凤姨秀发披乱,被雨水凝在脸上,看去有些狰狞,她厉声道:“叫他们住手!”
  世蕃急忙令家丁收兵。世宁大喜,向母亲奔了过来。凤姨厉声道:“停步!你若是再前进一步,娘就立即自杀!”
  世宁身子一震,急忙住脚。凤姨凄然一笑,道:“孩子,你终归还小了,咱们母子一齐逃走,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的。你走吧!等你长大了,武功好了,再来救娘。娘答应你,无论如何都活下来,等你来救……”
  她说着,已经泣不成声。世宁凄声道:“不!若是娘不走,我也不走!”
  凤姨道:“娘就只有靠你来救了,你快走!”她突然夺过一柄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厉声道:“你再不走,我就死给你看!”
  长剑刃利,深深没进凤姨的脖颈里。鲜血和着雨水缓缓流下。世宁长声惨号:“世蕃!若是你敢对我娘有半点不敬,我要你如同此石!”他冲天而起,舞阳剑寒光闪烁,一剑刺向院中假山。只听轰天动地的一声大响,那假山竟然被这一剑斩断了半截!
  世蕃骇的脸色都变了。这难道真是个才学武功的十岁孩童吗?看着世宁远远奔出的背影,他忽然觉到一丝从心底深处发出的寒意。
  暮色苍茫,世宁飞奔着。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学武功!我要学武功!”但武功又在何处?
  江湖那么大,有名侠传世的传说,就有恶霸肆虐的故事。外面的世界,不过是个更大的太师府,善良的人,终究是要受苦的,一如从前一样。
  黎明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一切都仿佛随着积水消散,又是新的一天。
  一个黑衣女子矗立在风露之中,初生的朝日照在她清丽绝尘的脸上,却正是刚才离开的姬云裳。她手中握着一株绯红色的花,花瓣打开,发出奇异的香气。这香气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可以让死去的人都还魂重生。
  这仿佛就是传说中的奇花之最,惊精香。但她脚下的那个人,似乎已永远沉睡,再也闻不到了。黑衣女子俯下身,轻轻抚摸他冰冷的脸颊。一生中从未流过的眼泪,终于从她秋霜一般的双眸中滴滴落下。
  她抱起那人的身体,仰头望着变幻的云霞,嘶声道:“我为你寻来了惊精香,可你为什么不肯等我?”
  朝霞无言,新的一天又已开始。
前传—舞阳风云录舞阳风云录2之芙蓉华落
  一日边新燕栖碧楼
  残春将罢,柳开鹅黄,花弄娇紫,世界一片浑然颜色。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蹒跚着走了过来。春意盎然,但他却连一眼都不看。只因他的脸上,却全是饥色。
  人若是饿了,就算是再好的景色,也不如一碗面好看。可惜的是,这少年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吃上一碗面了。他能吃的,就是这柳树的芽和田间的各种野菜。但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柳芽已老,野菜将茁,这些都不能吃了。所以他就只有挨饿。
  突然,就听远处有人大叫道:“王大善人放粥了!王大善人放粥了!”叫喊声一罢,就见四方的饥民全都围拢了来,向着镇子上一处高门大宅跑去。那少年也是精神一震,咕噜吞了口水,飞起步子,向那大宅奔去。
  远看还不觉得,这一奔近,便觉饥民真多!里三层外三层,将整个宅子围得水泄不通。就见有人用力挤出来,手中捧了碗热粥,眉花眼笑地蹲坐在一边喝了起来。那粥极稀极薄,一碗汤水中,不见几粒米,但那饥民却顾不得热粥滚烫,呼噜呼噜地喝着,满脸都是兴奋之情。那少年只觉肚子中一股饿火腾腾然冒了出来,当下也用力向里挤了进去。
  他身材瘦小,见缝就钻,不一会儿,就钻进了人堆中。从拥挤的缝隙中隐约可以见到那大门口架了好大一口锅,腾腾的热气就从中间冒了出来。那少年精神顿长,浑身像生起了无穷的力气,使劲向里挤了进去。
  猛地前面一人扭头过来,恶狠狠地吼道:“哪个小崽子在挤?老子一拳打死他!”那少年吃了一惊,急忙向后躲开。只听哗啦一声响,脖子上就觉一阵滚烫浇了下来。那少年被烫得猛然跳起,立即就听噼里啪啦一连串地响声,周围几个人手中的饭碗,都被他打了个稀里哗啦。这下众人一齐大怒,吼道:“揍他!”
  那少年在江湖上流浪得久了,知道在粥锅边打翻了碗的人,那火气之大,简直可以毁天灭地,当下也顾不得抢粥吃,一矮身就向人群中钻了进去。猛地一只脚当头踹了下来,一人怒喝道:“老子拼了命才抢上一碗粥,你这天杀的小贼就抢命地撞上来,今天不打死你,老子这口气可怎么出?”
  那少年见那只脚来得凶恶,有心躲闪,但他久饿之下,当真已经乏了力气,被那一脚踹在心口上,踉跄后退,登时就觉身子一阵发麻。周围一片喊打声中,几个饥民一齐冲了上来。
  那少年登时慌了手脚,那些饥民都是双目赤红,一副要拼命的样子。若是让他们近身,那他这条小命恐怕就要断送在这里了。那少年急忙四处搜寻,突然没命地向那粥锅奔了过去。
  那饥民吼道:“这小贼就快没命了还想着吃!”
  只见那少年一咬牙,猛地伸手,从那大锅底下抽出一块木棒,霍然挥舞了起来。那木棒烧得炽烈,几乎没有握手之处,那少年全然不管,一阵猛舞,烈火炎炎,他全身仿佛都成了个火球。那些饥民吃了一惊,齐声叫喊,都退了回去。那少年不再挥舞,但双手死死握着木棒,不肯放手。他的双目恶狠狠地盯着周围的饥民,眼神酷冷阴狠,离得近的几个饥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眼神绝不似人类,竟似是极冷冰寒之地的狼,在面对生命危险时的表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中间决无任何选择!
  空中传来一阵焦臭的气息,却是从那少年手中发出的。
  这少年竟宁愿自己的手被烧伤,也不肯放下这根灼火的木棒!这些饥民中不乏无赖凶悍之辈,但像这少年一般狠恶,却也少有。但他们心中恨怒,却也不肯散去,有心要看那少年能忍受到几时。
  突然从那高门内传来一声咳嗽,就听有人缓声道:“这位小友,火烧着手很痛,你放开好不好?”
  众人转头看时,就见高门内踱出一人。乱世灾变,饥民充塞,但他却吃得脑满肠肥,面团团的极为富贵。他脸上笑眯眯的,尽是一团和气。饥民中有认识的,就叫道:“这就是王大善人,今天放粥的就是他。”
  那些饥民一听,立时轰然应道:“真是大善人啊!”“活菩萨啊!”“积善有报,大善人再多放点粥吧!”
  那少年看了王大善人一眼,目光中有些犹豫,但转眼看到周围仍不肯离开的饥民,却又紧了紧手,不肯放开那根木棒。
  王大善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一笑,拱手道:“各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就请散开吧。这位小友打翻的碗,我让家仆还给你们。怎样?”
  他挥了挥手,几个健壮的仆人抱了一摞碗走出来,放在了地上。那些饥民见有了碗,也就不再纠缠,一轰抢了上去。王大善人缓缓踱到少年身边,笑道:“这位小友,请跟我来,我请你吃饭怎样?”
  那少年听到“饭”这个字,双目中立即蹿出一阵饥火。王大善人见了,也就不再说话,带着他向门内走去。那少年默不做声地跟在后面,王大善人偶尔回首,笑道:“你还不肯将这根棍子扔掉么?”
  那少年脸上一红,急忙将木棒扔了出去。王大善人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道:“你难道不觉得手痛吗?”
  那少年的手上已被灼伤了一大片,无数的火泡浮起在手背上。他见王大善人注目,急忙将双手藏在身后,低声道:“习惯了!”
  王大善人脸色动了动,叹道:“看来你吃了不少的苦啊。”
  那少年默不做声,两人穿过了庭院,走到了一座很大的房子里。那房间陈设极为奢华,但奇怪的是,那少年只看了一眼,便低头静立,似乎对这种富贵气度司空见惯一般。王大善人的脸色又动了动,将那少年领到了一张桌子上。
  那桌上早就摆满了饭菜。肥鸡肥鸭,整鱼整鹅,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那少年立即扑了上去,劈手就抢过当中那只鸭来,恶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这一口实在太大,将那鸭硬生生地咬了半截下来。好不容易将这块鸭吞下去,他又是一大口咬下,似乎不这么吃,就不过瘾一般。满桌的饭菜,王大善人只吃了几筷子,竟然几乎被那少年扫荡一空。
  王大善人脸上显出了一丝骇异,要知道这桌子菜足可供七八个人吃,这少年全部吃完了。到后来连每碗里的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
  王大善人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吃饭不嚼呢?”
  那少年红了脸,低声道:“这样便不容易消化,可以多撑几天饿。”
  王大善人缓缓点头,笑道:“若是我送你去一个地方,再也不用挨饿,你去不去?”
  那少年沉吟道:“我不去,我要学武。”
  王大善人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狠恶之色,但转瞬笑道:“学武慢慢来不迟,要知道,穷文富武,只有肚子饱了,才可以好好学武。饿着肚子,哪里还有什么力气打拳?”
  那少年想了想,觉得王大善人的话很有道理,就点了点头。王大善人笑道:“既然你同意了,那就跟我来吧。”他一声呼唤,一个矮胖的仆妇走了出来,带着那少年进去,给他梳洗干净,换了身衣服。那少年本来邋遢龌龊,这一洗换,加上吃饱了饭,竟然颇有几分英武之气,只见他站在厅中,极为挺秀。
  王大善人点头笑道:“看,我的眼光如何?红姑娘一定喜欢。”
  那少年不知道红姑娘是谁,也就不答话。王大善人看了看时辰,道:“红姑娘还有半个时辰就过来了,你且休息一会吧。要知道我将你送到红姑娘那里,乃是做好事,你只要听话,不但不用挨饿,还可以锦衣玉食,大富大贵。”
  那少年点了点头,道:“红姑娘的武功好不好?”
  王大善人一笑:“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失望。”
  那少年不再说话。桐阴拂绿,放粥已然完了,高门内外都是一片静悄悄的。不多时,就听侧门吱呀一声,一乘小轿抬了进来,直到厅中。王大善人站起笑道:“红姑娘来了。”那少年也跟着站了起来。轿帘抬起,就见一个中年人跨了出来。
  王大善人脸色一变,道:“怎么不是红姑娘?你是谁?”
  那中年人不答话,俯身掀着轿帘,一只手轻轻搀着一个小女孩出来。那小女孩生得玉白可爱,两只眼睛咕噜噜地转动着,极为活泼。她穿着一件绿色的衫子,粉白的手臂露了出来。头上扎了两个辫子,却用拇指大小的珠子拢住。那珠子在日光下发出淡淡的晕光,王大善人颇为识货,一句话冲上嘴边,却硬生生地顿住了。
  那中年人咳嗽一声,道:“听说你这边有很好的孩子,我来看看。”
  王大善人笑道:“我们这边有什么孩子?这位爷,您误会了!”
  那中年人冷冷一笑,道:“红姑娘还不敢骗我。这样吧,你说个价,我决不还价。”他微微昂起头,不去看王大善人,派头极大。王大善人的脸上,却慢慢露出了笑容。他伸出了一只手掌,笑道:“这位爷,这个数,你肯么?”那中年人连头都不低,淡淡道:“只要货色好,我给你双倍的价钱,一千两。”王大善人脸上的肥肉一阵哆嗦,笑得眼睛都眯上了。他的一双肥手一阵扒拉,一把将那少年扯了过来,使劲送到中年人的面前,笑道:“爷,您看这货如何?”
  那中年人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突然伸手,捏住了那少年藏在背后的手。那少年吃痛,但却紧紧咬住了牙关,哼都不哼。那中年人微微加劲,少年痛得脸上冷汗都冒了出来,但他极力忍住,竟然决不求饶呼痛。旁边的小女孩皱眉道:“武叔叔,你捏痛他了。”
  那中年人生得粗豪,却极为听那女孩的话,急忙放手,笑道:“我只是试试他的耐力。哪能捏坏他呢?”
  那女孩子撇了撇嘴,道:“谁不知道你的六阳手已经练到了第八重的境界,连我爹都说当世没有几人能挡住你,何况他只是跟我差不多大小呢?快些将你的还息灵膏拿出来,我给他涂一些。”那中年人似乎对小女孩百依百顺,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来,递给了小女孩,笑道:“这灵膏极为珍贵,疗治他的火伤大材小用,不必用太多。”
  那小女孩接过来,走到那少年身边,道:“把手伸出来。”她的话语轻柔温和,但却有种不可抗力,让人不忍心拒绝。那少年依言将手伸了出来,只见那些火伤水泡都肿了起来,变得青一片,紫一片的。那小女孩怔怔看着,忽然垂下泪来。那少年登时慌了手脚,笨拙地伸出手去,想要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但见她绣面芙蓉,洁白光润,而自己的手却浮肿龌龊,哪里敢去亵渎?正自心慌意乱之间,只觉双手被一只温软的小手握住,一片清凉缓缓涂在了自己手背的伤处。那小女孩极为仔细地打开还息灵膏的瓶子,用瓶外面附带的一只软签,涂了灵膏,在他手上轻轻敷着。那灵膏一接触他的肌肤,立即就化作一片清气透了进去,疼痛迅速地消减了下去。那小女孩轻声道:“我叫宁芙儿,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闻着她发稍淡淡的香气,忽然心中感到一阵温暖,道:“我……我叫世宁。”
  宁芙儿仰起小脸,笑道:“我们两个名字中都有一个‘宁’字,真巧。”
  她的脸净白如玉,就如月中玉练,在世宁的面前张开。世宁的脑中忽然升起一阵眩晕感,似乎这少女的脸庞带着极为强大的力量,竟然让他不敢凝视,急忙红着脸躲了开。
  王大善人一直陪着笑看着他们,忽然道:“大小姐已然看中了,不知道这位爷看中没有?”
  那中年人缓缓转身过来,对着王大善人。他的神情、脸色并没有丝毫的变化,但王大善人忽然就觉得笑不出来了。那中年人缓缓道:“我姓武,叫武延寿。你想必没有听过我的名字。”
  王大善人急忙点了点头,道:“武爷,小人见识浅,您是贵人,小人怎么能听过您的名字呢?”
  中年人冷冷一笑,道:“幸亏你没有听过。今天我来得匆忙,没有带银子。”王大善人的脸色立即就变了。武延寿道:“但我带了另一样东西,一定能值一千两。至少对你来讲,绝对值!”
  王善人大喜,道:“只要值钱,什么都行!”
  武延寿冷冷地道:“那就是你的命!”王大善人脸色骤变,他想逃,但一股冰冷的气息仿佛万年玄冰一般,从武延寿的身上散发出来,他的身躯,竟连丝毫都动不了。武延寿突然一掌击出,他的手掌中竟然有哧哧烈火生出,一掌就击在了王大善人的胸前!
  王大善人一声闷哼,身子笔直飞了出去,轰然声响中,撞在了后面的墙壁上。那墙壁硬生生地被他的身躯撞塌了半截,他的半条身子嵌进了墙壁中,却没有一滴鲜血流下。他体内的鲜血,已在瞬息之间,被那炽烈的阳刚之劲焚化干净。武延寿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地道:“走罢!”
  宁芙儿叫道:“也带着他一起走!”
  武延寿笑道:“不带着他走,难道要让他留在这个魔窟中吗?”
  宁芙儿大喜,走上前来牵住世宁得手。世宁却一动不动,他的眼睛盯住武延寿:“你为什么杀了他?他给我饭吃,是个好人。”
  宁芙儿笑了,她一笑起来,就仿佛全天下的花都一齐绽放:“你知道他为什么给你饭吃么?因为他是个人贩子,专门收留没饭吃的小孩,然后将他们卖出去当富人家的奴仆。那个红姑娘……”
  她的脸红了红:“她可真是红,不过她买去的孩子,将来一定比她更红,你若是到了她家,当真比死了还难过。武叔叔就是探知他多行不义,因此,才故意装作买主,探听确实了,才予以格杀。我们华山派的,从来不妄杀一个好人的。”
  世宁的身子震了震,嘎声道:“你是华山派的?”
  宁芙儿笑了笑,道:“你若是在江湖上行走过,听了六阳手武延寿的大名,就该知道我们是华山派的了。”
  世宁突然一把攥住宁芙儿的手,大声道:“我要学武功!请你教我武功!”他的眼中一片热烈,宁芙儿不禁一怔。
  那夜,世宁从太师府逃出,已在江湖上游荡了三年多。运气好的时候,帮人做点苦力,赚一两个铜板;坏的时候,只有沿街乞讨,露宿街头。其间,苦不知吃了多少,当也不知上了多少当,王大善人这样的骗子,更是司空见惯,惟有江湖豪侠,却也次也没再遇到过。
  然而,虽然有了三年来上当、受伤、死里逃生的经历,他仍然会相信王大善人。不是不长记性,而是他学武的念头实在太强烈。哪怕遍寻天下,粉身碎骨,他也要学得一身本领,救母亲出来。
  宁芙儿看他出神,皱眉道:“好痛!你捏痛我了!好的,你先松开手,我会求爹爹收下你的。”
  世宁大喜,问道:“华山派会不会绝世武功?”
  宁芙儿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世宁不知道她笑什么,呆呆地看着她。宁芙儿笑道:“你想要学绝世武功?追上我再说吧!”
  她的身子忽然飘起,就仿佛一朵绿云般,转瞬滑出了两丈远。脸上却堆起鬼脸,向着世宁呲牙咧嘴的。世宁就觉心中一暖,拔步追上前去。
  二沾衣翠微爽气浮
  华山并不远,尤其是跟着这么个可爱的宁芙儿一起。
  武延寿的行囊颇丰,一路行来,专门可着宁芙儿的心意住行,世宁也终于不用挨饿了。一路谈起华山众侠在江湖上的侠义举措,听得世宁又羡又喜,那求武的心情便更加迫切了。
  华山又名太华,乃是中原最著名的五岳中的西岳。奇峰秀美,气象森然,势冲霄汉,摩地旋天,颇具王者尊像。云雾翻腾,直如仙境。武延寿特意准备了两个斗笠,让二人戴在头上,遮挡那山岚深处的细雨。他自己却放开了胸襟,将宁芙儿托在肩头上,大踏步前进。世宁浪迹江湖多年,虽然学的东西不多,但身子壮实,华山虽险,倒也不觉太苦。武延寿见他累了时,便招呼他歇了,拿些干粮牛肉来吃。
  自秦至明,皇帝多亲临华山祭祀。所以华山派并不居于庙宇厅台众多的北麓,而是在南麓最高的南峰上。三人沿着一条小道上行,走到半路上,世宁偶尔回头张望,就见云雾弥漫,三人仿佛置身天上,只要稍微一错脚,便掉了山下,摔得粉身碎骨。他生长北地,这等险峻的山势见得少,忍不住骇然变色。
  宁芙儿见他慌张,咯咯笑道:“学武之人讲究心中无惧,我派立足于华山最高峰,隐隐就含着与天比高的意思,这等自然之威,哪能与人力相比?人定胜天,巍巍华山,也要踏在我们脚下才是。”
  世宁听她说得凛然,心中惭愧,面上微微一红,低声道:“我记住了。”
  宁芙儿笑道:“你不必惭愧,这是我爹爹的话,叫我说,却是说不出来的。我从小在华山长大,却一次都没有爬过,要我跟你一样走上来啊,说不定我也骇破了胆子。”
  世宁心中疑惑,忍不住问道:“你既然是生长华山之上,怎么却从来没爬过山呢?”
  宁芙儿道:“我每次下山上山,都是武叔叔背着的,所以说从来没爬过。”说着,叹了口气。
  世宁点了点头,就不再问。这一路上,他已经知道宁芙儿乃是华山掌门宁远尘的独生掌珠,全华山派都疼爱得不得了,尤其是宁远尘的生死之交武延寿,更是惟恐呵护不周。这与他小小年纪浪迹江湖,那是截然不同的。不过世宁倒也没有羡慕之心,或者像宁芙儿这样美丽的小女孩,本就应该享有众人的喜爱吧。
  太阳渐渐升起,云雾散淡。世宁再走了会,脸上微微沁出一层细汗来。宁芙儿眨着眼睛看着他,忽然道:“世宁哥哥,你累不累?”
  爬了这么久,世宁已经有些疲乏了,见宁芙儿兴致正高,他不忍心扫兴,笑道:“不累。”
  宁芙儿点了点头,笑道:“你若是累了,就让武叔叔背你一会。”
  世宁吓了一跳,急忙道:“不用!不用!”
  宁芙儿咯咯笑道:“又不是让武叔叔打你,你慌张什么?”
  朝阳渐高,远远就见前面云雾淡开,露出一片的房舍来。宁芙儿笑道:“到家了!”
  世宁看时,那房舍普普通通的,并没有高大的宫殿或者楼台,丝毫看不出江湖大派的威风来。但华山派在江湖上的名头响亮之极,世宁倒不怀疑其实力。想到自己此后就要在此习武,而华山掌门肯不肯收自己还未知,不禁心中忐忑,脸上便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宁芙儿冰雪聪明,见他脚步放缓,便猜到他心中紧张,笑道:“你不用担心,我爹爹是很慈祥的人,何况,有我做保票,他一定会收你的。”
  世宁见她说得笃定,也就放了一半的心。武延寿的脸色却一变,道:“有敌人!”
  宁芙儿一怔,但她素知华山派的威风,而且爹爹和武叔叔都在,有什么敌人打发不了?也就不放在心上。武延寿的脸色却转而肃然,紧拉着世宁与宁芙儿,向着房舍中间一座大房子走去。那房子极为开阔,容纳一二百人也绰绰有余。房中聚拢了三四十人,但却都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一股极为深沉的气息翻腾鼓涌,在房中弥漫开来,世宁只觉心头烦闷,似乎呼吸都被压制住了,喘不过气来。空气粘滞得就如一团糨糊,紧紧吸贴在他的脸庞上,难受之极。房子的正中央,是一把檀木的椅子,旁边是一溜的圆凳,上面坐满了人,圆凳的后面,又站了一排人。这些人都穿着同样的服饰,想来便是华山众侠了。椅子与圆凳形成一个宽大的锥形,在锥形的中央,却站着一名红衣女子。
  华山众侠的脸色都很沉然,那红衣女子却在盈盈笑着,并不说话。所有的一切都宛如雕塑,惟一动的,便是插在地上的一枚令牌。这枚令牌,正插在红衣女子与华山众侠的中间。
  那是一枚奇异的令牌,通体漆黑,但漆黑中却仿佛升腾着玄乌的火焰,如秘魔怒舞,烛照九天十地。那火焰中含有某种莫名的力量,世宁才一注目,便感觉目光再也挪移不开。
  红衣女子柔声道:“宁远尘,人已经到了。”
  居中坐在椅子上的那人缓缓抬起头来,向世宁这边望了过来,淡淡道:“武师弟。”
  武延寿抱拳一揖,道:“掌门师兄。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到华山撒野?”
  那红衣女子笑了,她的手突然掣动,那枚令牌突然从地上弹起,电舞旋转中,被她纤纤素手抓住,凌空一划,向武延寿击了过来。
  两人的距离几乎相隔了两丈多远,无论什么样的武林高手,都不可能将内力运到如此远的。武延寿以为她要以令牌为暗器,当下右手旋转托起,向前抓了过来。他天生枝指,右手生了六根手指,特别适合练习华山派的六阳功。这一爪抓下,登时六道炽烈的内息从他的指尖上放出,相互扭曲缠绕,形成一个巨大的气旋,布散在武延寿的身前。他行走江湖多年,知道这女子若是没有特殊的本领,也杀不到华上顶上。这一招以守为主,未虑胜,先虑败,六阳手武延寿的威名,可不是侥幸得来的。
  那红衣女子一声咯咯的轻笑,突然哧哧之声大作,隐约之间,就见她手中的令牌尖端腾起一丝黑气,宛如龙卷长空,倏忽之间就射到了武延寿的面前。乌光电发,武延寿的六阳功运起,周围本是一片炽热,但这黑气才起,立时化为一条冰线,直插而入!
  武延寿大吃一惊,猛提内息,向那黑气上迎去。那红衣女子皓腕轻抖,黑气电射飞舞,正正射在武延寿的脉门上,然后“刷”的一声,蹿了回来。但武延寿强猛的六阳功,就被这轻轻一点,完全破掉了!
  武延寿惊骇莫名,厉声道:“你是谁?”
  那红衣女子淡淡道:“我是红姑娘。”她的笑容一转,房中忽然一亮,她仍然是在笑着,但这笑容却变得截然不同,柔冶中带着极度浓冽的荡意,她的美丽就仿佛融化在这笑容中,随着笑容扑面而来,直入人的心底,“或许你们知道,我是大江南北,最有名的名妓。”她的笑声宛如银铃,但却响震着追魂夺魄的媚力,“但没有人知道,我却是江湖上最大的暗杀组织——‘红线’的领袖!”她的手轻轻移动着,将那枚令牌翻转欣赏,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似乎整个心神都聚集在令牌上,“大名鼎鼎的六阳手武延寿,却不认得钧天令,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武延寿身子一震,忍不住惊呼道:“钧天令?四天令之一的钧天令?”
  红姑娘柔声道:“原来你知道,只是不认识罢了。钧天令乃是赏罚之令,传说立此令的大方老人传下话来,此令若出,江湖中人都不得违抗。大方老人已经死了很多年的,但亵渎此令之人,却都离奇失踪了。不知道老人当年说的话,还算不算数,而号称江湖大派的华山派,是否有这个胆识,敢违抗此令呢?”
  武延寿忍不住一窒,钧天令的传说由来已久,的确如红姑娘所言,凡不听从此令之人,都会离奇死亡,每次此令出现,都会搅起漫天风雨。只不知道,此令是如何落到红姑娘手中的?
  红姑娘淡淡道:“你杀了我的属下,抢了我的货物,红线的规矩,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我只要你两件东西。”
  她缓缓转头,盯住世宁:“这一对孩子可真是金童玉女,可爱煞人。我就带他们走,抵消你们的冒犯吧!”
  华山掌门宁远尘霍然站起,怒道:“不行!你可知道,她是我的女儿!”
  红姑娘的凤目渐渐睁大,射在宁芙儿的身上。宁芙儿对她做了个鬼脸,舌头吐出老长来揶揄她,红姑娘笑道:“是贵掌门的女儿,那就更好了。”
  她的身子忽然如一朵红云飘了起来,转瞬之间就闪到了门口,凌空一把抓下,向宁芙儿和世宁擒了过去。
  武延寿怒道:“你休想!”他深爱宁芙儿,见红姑娘有伤害她的意思,哪里还顾的及自己的伤势?双手凌空划动,左六道、右六道,一共十二条炽烈的火气纵横飞舞,双掌如火,向红姑娘击了下去。
  红姑娘却看也不看他,只是柔声道:“你伤得很重,知道吗?”说罢她突然撮唇一笑。武延寿一声大叫,先前被钧天令所伤的地方变得剧痛无比,隐隐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手掌中蠕动一般。他吃了一惊,手掌上的六阳之劲登时转弱。但受伤的手掌却不听他的指挥,自行挥舞了起来。猛地一阵锥心的刺痛传了过来,一蓬鲜血从他手背爆开,在空中就变成乌褐色,浓重的腥气刺鼻欲呕,血光之中,竟然暴起一条极细极长的小蛇,闪电般向武延寿的面门噬了过来!
  武延寿大骇欲绝,急忙奋起残余的掌力,全力向那乌蛇击去。哪知那蛇就宛如不受力一般,笔直飞跃,丝毫不受掌力的影响,转瞬就射到了武延寿的眉心!
  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厉啸:“妖女休要伤人!”只见宁远尘身躯翻舞,宛如云中神仙一般,倏忽就闪到了武延寿的身边,双指电般夹出,那乌蛇已被他正夹中七寸之处。那乌蛇凶悍之极,一受攻击,立即反噬,长长的蛇喙张开,竟然几有一尺余长,恶狠狠地向宁远尘的手上咬了下来。
  宁远尘真力运处,屈指一弹,乌蛇一口还没咬下,便被弹得闪电般向红姑娘射去。红姑娘一手提着世宁,一手提着宁芙儿,身形一转,那乌蛇便消失在了她的红衣里。宁远尘身形起落,挡在了她的面前,他的双手拢在袖中,脸上淡淡的,没有丝毫神情:“你用的不是钧天令的力量,你用的是蛊,苗疆的蛊!”
  红姑娘轻轻一笑,道:“宁掌门果然厉害,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底细。那么宁掌门可否猜一猜,我下在令爱身上的,可是什么毒?”她的纤手提着世宁跟宁芙儿的脖子,水红的长袖被山风吹动,隐隐露出戴了翡翠镯子的皓腕。宁远尘的身形却顿住了,他的全身都开始僵硬,一动都不能动。只因那镯子在缓缓地动着,那不是镯子,而是两条蛇,两条极为翠绿的蛇。
  红姑娘看着宁远尘,笑道:“宁掌门可否告诉我,这是什么蛇呢?”
  宁远尘的声音空空洞洞的,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一般:“舍勐翠蚺,乃是云南十万大山中最神秘、最猛恶的蛇类,传说被咬之人周身僵硬,百日而死,无药可救。不想姑娘一次就捉到了两条。”
  红姑娘婉媚一笑:“宁掌门真是博闻强记,妾身实在佩服得紧。其实翠蚺的毒也并不是不可解,只要你有三花聚顶那样的功力,就可以用内力硬将它逼出来。”
  宁远尘缓缓道:“我没有。”
  红姑娘笑了:“那么我们可以走了么?”
  宁远尘更不迟疑,缓缓让开了一步。红姑娘脸上的笑容更甜:“多谢宁掌门了。我带走令爱之后,一定多加照顾,我所会的,总会全教了她才是。对了,红线组织之神秘,也不亚于这舍勐翠蚺,宁掌门就不要费心寻找了。”她娇笑声中,身子化作一朵红云飘起,向华山下掠去。山雾凄迷,转眼就看不到三人的踪迹了。宁芙儿也不知被她用什么法子制住了,连呼救声都没发出来。
  武延寿踉踉跄跄奔了出来,一把抓住宁远尘,大吼道:“你……你就让她这样带走了芙儿?你……你……”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宁远尘目光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道:“那又能怎样?舍勐翠蚺就在芙儿的颈上,若是妄动,只会害了她!”
  武延寿道:“那怎么办?难道你就这样看着她被掠走?不行!我要去救她!”他急步向山下走去。宁远尘缓缓坐倒在地,脸容已经扭曲。
  武功……若是我有三花聚顶的武功……他突然一拳擂在自己的胸口上,仰天悲啸怒发。
  三春风红袖弄晴柔
  华山舍身崖。
  这只怕是华山上拥有传说最多的地方。只不过这里的传说却是悲惨而美丽的。传说若一个人能诚心正意地从这里跳下去,那么他就可以实现一个愿望。每年都有很多的人,或者为了信仰,或者为了爱情,或者为了忠孝,从这里舍身跳下。
  云雾凄迷,年年累积的白骨并不能改变舍身崖一丝。他们的愿望实现了吗?没有人知道。所有忧愁的欢喜大抵铸就的,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红姑娘没有下山,她正临风站在舍身崖上。崖下万丈空风,她的水红色衣袖飘扬,就宛如天上凌波而下的神仙,看上去艳丽无比。尤其是左有世宁,右有宁芙儿。两者都是十二三岁的孩童,极为赏心悦目。
  当然,如果忽略了他们脖颈上缠绕的那抹翠绿的话。
  红姑娘停住了脚步,仿佛在等什么人。
  她的笑容很奇怪,老是挂在她的脸上,使她的嘴角微微挑起,看去仿佛是在揶揄着这个世界。或者这个世界在她的眼中,终究只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她忽然轻轻地道:“来了!”
  红日虽然升高,但仍照不破华山绝顶那粘稠的云雾。云雾之中,慢慢走出来了一个人——武延寿。他走得并不慢,他的手上留着血,乌蛇造成的毒伤还没有痊愈,甚至他连包扎都没做,山岚中的细雨将他的衣衫全都打湿,但他义无反顾,一步踏出后,便再不退缩!
  红姑娘笑道:“想不到来的竟是你。整个华山派,也只有你一个男儿。你不知道,我最喜欢真正的男人。”
  武延寿脸上神色不动,冷冷地道:“放了芙儿,否则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要追上你!”
  红姑娘掩袖娇笑道:“你对人家这么痴情,人家可受不起啊。”
  武延寿涨红了脸,他本是一个粗豪的武夫,遇到红姑娘这样千娇百媚的妖女,可实在无法招架。红姑娘粉脸猛然一板,冷冷地道:“可是你凭什么!你已伤在我的手下,自保都难!”
  武延寿脸色一暗,正要说话,红姑娘忽然将一根春葱般的手指竖了起来,轻轻嘘了一声,做出噤声的手势。武延寿不知她要做什么,红姑娘忽然展颜笑道:“我本以为华山就只有一个男儿,没想到还有一个。只是这个有些鬼鬼祟祟的,莫非出来得晚,没有化妆,不敢见人么?”
  云雾中传来一声轻咳,这咳嗽声却有些苍老:“舍身崖,这里就是舍身崖么?”
  那条小径上慢慢走出一个蹒跚的身影,只见一个老妪拄着拐杖,缓缓走了过来。她的打扮看上去是华山脚下的村民,猛然见到崖上这么多衣着光鲜的人物,那老妪立即住步,神色间有些畏缩,不敢走上前来。
  红姑娘笑道:“原来是位老人家。这里风大山高,来舍身崖可危险得紧哪。”
  那老妪脸上显出一丝喜色,道:“这里就是舍身崖吗?可终于爬上来了!”说着,慢慢向崖边走了过来。
  红姑娘摇手道:“老人家,且请止步。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老妪干枯的脸上满是皱纹,一笑之下,所有的皱纹都皱在了一起:“张半仙说我的儿子出海遇到大风浪,正在海上漂泊,九死一生。老身想投入这舍身崖下,但愿天老爷可怜我的一点虔诚,放我儿子回来。阿弥陀佛。”
  她一面说着,一面虔诚地稽首礼拜,慢慢向崖边走了过来。红姑娘笑道:“张半仙是骗你的。我给你起个卦看看。”
  她手指掐了几掐,道:“我算准了你儿子今天晚上就能回家,你赶紧回去等他吧。你儿子发财了,带了很多钱回来,你不用跳崖了。”
  那老妪大喜,道:“真的吗?”红姑娘点了点头。那老妪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拢,变成了一丝苦笑:“不会的,姑娘是见老婆子可怜,故意哄我的。何况我已经发了誓,若是不践诺言,会遭天打雷劈的。老身风烛残年,若能换回儿子的平安,也就足够了。”
  她慢慢说着,慢慢走到了崖边。红姑娘似乎想要阻止她,但见到武延寿虎视耽耽地站在一边,就停住了脚步。她眼珠一转,冷笑道:“华山派的人自命侠义,却看着寻死的人无动于衷。难道正派的人,就这点德行吗?”
  武延寿淡淡地道:“每年到舍身崖来跳崖的,何止十人百人。华山派哪能一一救起?何况他们是本着有所求而来的,这种虔诚未必能劝得回。”
  就在此时,那老妪突然厉声道:“天老爷啊,保佑我的儿子安全回来吧!”突然跃了起来,向那悬崖下纵了下去!
  红姑娘一声惊呼,身子向崖边纵了过去。武延寿精神一振,身形蹿动,一把将宁芙儿拉了过来,跟着又是一把,将世宁也拉回。
  红姑娘却不管他,跃到了崖边,仔细向下面查看着。风雾凄迷,那老妪早已落到了崖底,却哪里能够再看到踪迹?红姑娘皱起了眉头,顿足道:“可惜!可惜!”
  武延寿见宁芙儿无恙,心下稍安,道:“我们华山派的人一会就到,你赶快走吧,否则,恐怕就难脱身了。”他只想救回宁芙儿,这女子武功极为诡异,可实在没有半点把握赢她,所以心底里是盼着她赶快走了。
  红姑娘转身笑道:“啊呦,瞧不出你对我这么关心,莫非是瞧中了我的姿色?你虽然有些胆气,但太老了些,我却看不中你。”
  武延寿受了她风言风语的奚落,古铜色的脸庞胀得通红。
  红姑娘见他生气,更是开心,猛然之间,一道人影从舍身崖底拔身而起,一飞冲天,两道激龙一般的劲气凌空向她罩了下来!
  那人来得好快!这两股劲气更是浩茫充沛,将崖顶凄迷的风雾一齐卷起,垂天轰然落下,方圆一丈之内,全都在这两掌的笼罩之下!
  红姑娘骤出不意,脸上的笑容立即僵住。那劲气盘旋飞舞,宛如狂龙怒发,倏然将她卷在了中间,然后用力收缩起来。红姑娘脸挟寒威,双手一摆,她腰间系着的两条红色丝带笔直飞了出去,向那两道掌风迎了过去。只听崖底蹿上的那人一声冷笑,丝带从中裂断,两股掌力眨眼间轰到了红姑娘的身前!红姑娘再也无法躲闪,双掌倏然提了起来,跟那人对在了一起!四只手掌一接,她的脸色立即一白,身子跟着飘了出去。那人更不停留,身子风一般地蹿了上前,跟着又是两掌击了出去!
  此人内息浩荡彭湃,劲力更是专走阴柔一脉,几乎无孔不入。这一下抢了先机,几乎将红姑娘一切招架的余地全都锁死,只能奋起全身的劲力,与他一掌掌地对拼着。那人深知红姑娘运蛊如神,只要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只怕便会立即反败为胜,当下也不敢放松。只见他掌出若电,黑色的身形化作一道乌电,追逐着红姑娘的那片红霞,在舍身崖顶纵横盘旋,转瞬之间,就连对了六掌!
  红姑娘终于“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去,身子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被那人一掌击得向舍身崖里飞落了下去。那人长嘘了一口气,狂风般旋转的身子倏然止住,宛如千年磐石一般,站在了舍身崖顶!世宁吃惊地发现,此人竟然是方才那个要跳崖的老妪!只见她慢慢伸手,扯着她的脸皮一拉,她的脸就仿佛是一层衣服一般,随手褪了下来,露出一张仙风道骨的脸来。白面微髯,长身玉立,正是华山派的掌门宁远尘!世宁不禁肃然起敬。初上华山时,眼见红姑娘威风八面,将华山派尽皆压了下去,不免对这个掌门人颇不满意,但此时见他出手暗算红姑娘,计谋之深沉,功夫之狠辣,都不愧华山天下奇险之名。心中更坚了向道之心。
  宁远尘一连番攻击,终于成功创伤红姑娘,心中也极为得意,看着红姑娘坠下舍身崖,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微笑。但他的微笑迅速凝固住!
  空中传来“嘶”的一声微响,红姑娘身上的衣服忽然涨大,变成了个无比庞大的球,其中鼓满了山风,那下降之势立即就缓了下来。红姑娘手腕轻弹,一道乌光直射而出,钉在了舍身崖顶的大石上。那乌光霍然收缩,带着她缓缓向崖顶攀升而上。
  宁远尘注目细看,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那乌光并不是普通的绳索,而是蛇,一条极细、极长、极韧的蛇。蛇的牙齿已经深深嵌进了石头里,额头赫然生着四只眼睛,每只眼睛中都露出极为凶残的毒光,看得宁远尘忍不住心头一凛,鼓满内息的双手缓缓放下,身子滑动,挡在了宁芙儿的面前。
  红姑娘身形稳住,手一抬,那只长蛇倏忽就消失不见了。她轻轻咳嗽着,似乎这山顶的冷风已割伤了她的肺。但她的秀眉渐渐竖起,目光凌厉,在宁远尘四人身上不住打量着。
  宁远尘想起她身上的种种蛇类蛊物,心中不安,暗暗后悔方才怎么不再加上几掌,将这妖女杀死。
  红姑娘突然一笑,道:“若是我活着回去,我想明天江湖的地上,都多了很多亮晶晶的东西,而又有很多人,要去看大夫。”
  宁远尘不知道她说些什么,他心机深沉,当下缓缓思索,并不回答。红姑娘悠然道:“只因若是江湖上的人知道堂堂华山掌门竟然穿了老太婆的衣服,哄我开心,只怕会笑掉大牙的。”
  宁远尘脸色不变,道:“那就只好请红姑娘在华山多住些日子,江湖险恶,最好就不要再去了。”
  红姑娘笑道:“宁掌门要金屋藏娇,也不怕尊夫人吃醋么?就算不怕醋坛子打翻,也应该看看自己的双手,若想折花,可是会扎刺的。”
  宁远尘心中一凛,急忙抬手查看。这妖女全身都是毒物,那么方才对掌之时,只怕很可能中了她的暗算!突然,就听武延寿大叫道:“师兄小心!”宁远尘更是一惊,更不抬头,脚下用力,倏忽向后退去。眼前金光闪烁,猛地额心微微一痛,那刺目的金光倏然隐去。宁远尘大骇,急忙伸手摸那痛处,但觉皮肤光滑,并无破损,不禁心下稍安。
  红姑娘手中托着一条小蛇,疼爱地抚摸着。那蛇大约只有一寸多长,通体宛如黄金铸就,金光耀眼,蛇身极细,但头颅高高隆起,就宛如戴着一只金冠一般。它的蛇头高高翘着,顾盼之间,眼神凌厉之极,竟然大有王者气象。红姑娘自言自语道:“这条小金蛇名叫‘情丝’,就算被它咬中了,也不会有任何不适,但在你不爱它的时候,你的心就会痛,非常的痛。”她轻轻捏了一下金蛇的高冠,宁远尘猛地一声大叫,捂着胸口跳了起来。这一痛当真了得,几乎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落地时竟然脚步踉跄,几乎站不住脚。他嘶声道:“你……你这是什么妖术?”
  红姑娘轻叹道:“世人遇到不明白的事情时,就名之为妖。就像你认为我全身都是蛊毒,所以一听我说,就匆忙查看双掌,从而让我有了可乘之机。现在你又说我的情丝之毒是妖术,我可真拿你没办法了。”
  她仿佛戏耍一般,左手一下一下地捏着那金蛇的冠子。宁远尘就觉心房仿佛要裂开一般,忍不住大叫道:“住……住手,你究竟要怎样?”
  红姑娘柔声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否真实地回答我?”她手一停,宁远尘便觉心脏的疼痛立即止住,呼呼喘气,点了点头。红姑娘道:“你明知不是我的对手,却还来追赶,究竟是因为爱你的女儿呢,还是因为你是华山掌门,要顾全华山的体面?”
  宁远尘怒道:“当然是因为芙儿!”
  红姑娘妙目凝住,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她的眼睛仿佛两道冰寒的利箭,一直射到了宁远尘的心底。宁远尘忍不住别过了脸,不跟她对视。
  红姑娘笑了一笑,道:“很好,我们便来证明一下吧。”她撮嘴啸了一声,宁远尘脸上的肌肉忍不住一哆嗦。因为这啸声非常熟悉!果然,随着啸声一发,便传来了一阵嗦嗦的响声,这响声竟然是从世宁与宁芙儿的脖子中发出的!
  红姑娘欣赏着宁远尘慌乱的表情,悠然笑道:“其实我觉得你很蠢,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一点防范都没有,可以这么简单地让你救走他们吗?幸亏你方才没有杀我,否则,舍勐翠蚺便会狂性大发,将他们两人咬死!”
  仿佛配合着她的话语一般,两条浓翠的小蛇缓缓从世宁与宁芙儿的衣服里钻出,在他们的脖颈上盘成一圈,翠碧映着雪亮的肤色,极为好看,可惜,这却是催命的美丽。
  红姑娘笑道:“很简单,如果你真爱你的女儿,那就将她脖上的翠蚺拿下来,放在自己的身上。”
  宁远尘脸色变了变,红姑娘道:“我保证只要我不下命令,这翠蚺是不会咬的。”
  宁远尘冷笑道:“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有可能斗得过你,我若带了你的翠蚺,那不是要你为所欲为吗?”
  红姑娘摇了摇头,道:“情丝之毒,已经足够威慑你了……你若是真的爱你的女儿,那就拿下这条翠蚺吧!”
  宁远尘漠然。他脸上的神色变来换去,似乎拿不定主意。终于,他咬了咬牙,向宁芙儿走去。宁芙儿哭了起来,道:“爹爹,不要!”
  宁远尘摇了摇头,笑道:“芙儿,不怕,爹爹神功盖世,天下无敌,小小一条蛇儿怕什么?”
  宁芙儿哭道:“不!不是的!爹爹,我好怕!”她扭动着身躯,不让宁远尘靠近,但舍身崖又有多大?
  武延寿突然抢了上来,一把抱住宁远尘,道:“师兄,让我去!万一小弟不测,你要杀了这妖女替我报仇啊!”
  宁远尘断然道:“不行!我身为掌门,怎么可以让你去送死?快些让开!”武延寿死死抱住他,宁远尘不好用内力将他震开,用力挣扎,却怎么也冲突不出去。红姑娘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她纤纤手指伸出,指着宁远尘,大笑道:“假的!都是假的!你根本不想为你的女儿牺牲!”
  宁远尘怒道:“我想的!芙儿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我决不能失去她!”
  红姑娘厉笑道:“若真的如此,武延寿能拦住你么?你下定了决心的事情,又有几个人能拦住?”
  宁远尘身子一震,他的挣扎不由地停住了。红姑娘的大笑却宛如吹损残春的狂风,厉啸着响过九天十地:“在这个时候,你想的,还是自己!天下任何人,包括你最疼爱的人,都比不过你自己,就算你已中了情丝之毒,也不肯为你的女儿解了翠蚺之困!这才是你的本性!”宁远尘的脸上显出了一丝愧色。
  突然,一个轻轻的声音道:“让我来吧。”
  红姑娘的笑声忽然顿住!
  四深山悄渡云中舟
  世宁缓缓走了上来。他的脸色很平静,仿佛是在诉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与生死无关。宁芙儿抬起头,脸上的神色却极为复杂,有些欣喜,又有些震惊:“世宁哥哥,你……”
  世宁笑了笑,笑容中有些苦涩:“我身上本就有条翠蚺,多了一条,顶多也就是多被咬一口,没有什么的。”
  宁芙儿哭道:“可是……可是……”
  世宁笑道:“我自小就在江湖上流浪,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就抓蛇来吃。它们看上去很凶,但实际温顺得很。只要你比它还要凶,它就怕了你,不敢咬你了。不信你看。”
  他深深吸了口气,大喝道:“呔!兀那毒蛇,快快受死!”他努力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来,张牙舞爪的,宁芙儿虽在伤心之中,也不禁被他抖得破涕为笑。世宁笑道:“你看,只要你够凶,老天爷都怕你,何况是一条蛇!”说着,伸手向宁芙儿的脖颈上的翠蚺拿去。
  他的手在经过宁芙儿的脸庞时,轻轻抖了一下。一滴珠泪从宁芙儿的眼角落了下来,似乎还带有她那鲜甜的芳香,落在了世宁的手尖上。世宁的心忍不住一颤,这泪水的冰冷似乎令他想起了很多,一时心中有些酸楚。但他随即伸手出去,抓住了那条翠蚺。
  红姑娘突然大叫道:“住手!”
  世宁却没有停手,拉着那条翠蚺,扯了回来。果然,红姑娘并没有说谎,没有她的命令,那条翠蚺的确并不咬人。世宁退开一步,确信离宁芙儿已经很远了,这才回过头来,看着红姑娘。
  红姑娘的双目中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彩,她整个人都化成一朵红云,向世宁飘了过来。世宁就觉胸口一闷,被她凌空提了起来。红姑娘的眼神很复杂,仿佛有些嫉妒,又仿佛有些失望,更多的,竟然是愤怒。她怒啸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救她?”
  世宁长出了一口气,道:“不为什么。”
  红姑娘仰天厉笑,眼神中带了些疯狂之意:“不为什么?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傻的人吗?会有吗?”
  世宁淡淡道:“或者有些人就应该幸福地活着,而有些人天生就应该受苦,我不过是个天生苦命的人而已。”他的声音中并没有苦涩、怨恨之意,仿佛所说的,也只是平常的事。但红姑娘却震惊了。这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的话,仿佛一只利箭,直直射入了她的心底。她的心紧紧收缩了起来。
  就在此时,一股锐风却嘶啸着响了起来。
  宁远尘灰黑的身影一闪,已经冲天而起,双掌搓动,两股凌厉的掌劲勃然怒发,向着红姑娘当头罩了下来。而红姑娘却仍然在呆愣着,黛蛾一般的双眉蹙起,仿佛在苦苦思索着什么。不知怎么的,世宁的心头忽然涌现出红姑娘见到老妪投崖时那惋惜的神情,伸手在舍勐翠蚺的身上使劲一捏。那翠蚺痛得大张了口,一声闷啸。它没有得到命令,不敢伤人,只有空自发威,但它与红姑娘的心灵相连,红姑娘立时觉察,双目猛然仰起,已崩射出了尖锐的锋芒!
  宁远尘方才一击没有杀掉她,此时已然加了十二分的小心。这妖女见了他不少丑态,若让她逃出去,可真是没法做人了。当下双掌凌空旋转,宛如穿花蝴蝶一般交叉了七回,在浓稠的山岚映照下,满空都是碧茫茫的掌气,密密麻麻地向红姑娘罩了下来。
  红姑娘身子一缩,电般退了半尺,双袖中各窜出一条赤红的血蛇,向宁远尘的掌力迎来。那蛇通体血红,但在肚皮上却交织着极为纤细的紫色花纹,结成云朵的图案,带着种凄厉的美感。这是产在云南大泽中的紫云血蜃,样子虽然极像蛇,但却是上古蜃类的一种。它专以大泽中蒸腾而起的桃花瘴为食,毒性猛烈之极。红姑娘依照奇方秘术将这两条蛇与自己的元息相合,通过蛇身吸食那剧毒的桃花瘴,化作自己的毒龙真气。那真气霸道猛烈,虽然由女子施展开来,仍然如开山裂石,极为凌厉。
  只见两条紫云血蜃在空中腾挪飞舞,各自喷出一团紫红的血雾来,向宁远尘的碧芒真气上冲去。两者一接,宁远尘立即就觉那血雾中仿佛有万千细细的钢针,一起透扎了过来。周身真气浮动,燥热无比。他心中一凛,惟恐那血雾中含有剧毒,当下不敢硬接,身子霍然退后,双掌挥动,将崖顶的一块大石生生拔起,向红姑娘砸了过来。
  红姑娘冷笑一声,那紫云血蜃忽然长声嘶啸,猛然张开嘴来。它们身长三尺余,但口一张开,却几乎有两尺长短。那口仿佛一个径尺的圆盘,里面层层叠叠,尽是花瓣一样的肉芽。登时仿佛盛开了两朵极为鲜艳的血红大花。两只血蜃身躯窜动,猛然一齐咬在了大石上。
  宁远尘就觉手腕剧震,那血蜃口齿蠕动,仿佛锯齿一般,挫动着大石。石屑纷舞,落了满地。宁远尘猛地一惊,一道极为轻淡,几乎看不到的血痕从血蜃的嘴边漫开,极为迅速地向大石的这边攻了过来。他不敢怠慢,一口真气提起,将那块大石霍然向红姑娘贯了过来。红姑娘双手凌空挥起,水红色的衣袖垂下,那两条血蜃已经消失了踪影。
  猛地一道锐风贴地而来,武延寿双掌飞舞,就在红姑娘将全副心神都放在宁远尘身上之时,着地攻了过来。红姑娘冷笑之中,两条血蜃再度出现,血花一样的巨口张开,左右向武延寿飞了过来。
  黑影一闪,武延寿摔出了他的武器。红姑娘的脸色变了。他的武器很简单,是一根藤条,在华山上随处可见的藤条。但这藤条生长多年,在华山上受罡风天雨吹刷,坚韧之极。武延寿展开十三路地趟鞭法,藤条霍霍飞舞,倏然将两条血蜃紧紧颤了起来。
  那血蜃乃是上古异种,自然不惧藤条缠身,不等红姑娘命令,两条血蜃交相缠绕,用力挤压了起来。那藤条虽然坚韧,但在血蜃钢铁一样的身躯揉压之下,也不禁开始碎裂。
  红姑娘就觉心头闪过一阵寒意,“呛”的一声龙吟,崖顶忽然闪起一道鲜明的亮光!
  宁远尘长剑出鞘!要知道,华山掌门宁远尘,已经有整整十二年没有用剑了。自从宁芙儿出世起,他的剑就被封存住,隔在了华山派的云霄阁上。他用的是武延寿的剑。
  他用武延寿的剑,武延寿用藤条。他先出手,吸引住红姑娘的注意力,武延寿藤条缠住血蜃,然后他出剑。这是个筹划周密的计划。武延寿跟随宁远尘多年,两人配合得丝丝入扣,再加上宁远尘浸淫了三十年的剑术!
  这一剑才出,红姑娘的脸色整个变了!变得极为阴沉,变得极为可怕!因为这一剑是绝剑,是死剑,是必杀之剑!剑光如同飞龙,但却绝不花哨,一剑怒发,取的只有一点,那就是红姑娘的心房!
  就算红姑娘身有万种毒物,这一剑,也必将穿刺而过,将她钉在生之彼岸。这一剑,决无法躲!
  而就在同时,武延寿手一挥,藤条霍然闪出,绕在了血蜃身上,他的身子猛然扑起,向红姑娘冲了过去。纵然红姑娘一剑穿心不死,他也要她无路可退!
  宁远尘、武延寿两人前后夹击,实已将红姑娘前后上下的去路全都挡住,她已必死!
  红姑娘显然也觉悟到了这一点,她的眼神中猛然闪过一道凄厉的光芒,突然纵身而起,向宁远尘的长剑上迎了过去!
  宁远尘乃是剑术老手,知道以不变应万变的真谛,他眼睛微微眯起,劲却更狠,手却更稳!
  红姑娘幻化成的一团红影迅速与长剑接在一处,她的身子突然猛地一侧,宁远尘的长剑发出“夺”的一声轻响,已然插入了红姑娘的右胸,瞬间透体而出!红姑娘一声厉啸,双手猛然穿出,掌心中闪出一团凄迷的红雾,正击在宁远尘的胸前!两人的距离实在太短,宁远尘一剑得手,正在狂喜之际,却哪里躲闪得来?一声惨叫,被红姑娘这一掌击得远远飞了出来。红姑娘的身形却也向后飘去。宁远尘虽然中掌,但手却依然紧紧握住剑柄。那柄长剑从红姑娘的胸口抽了出来,点点血花宛如夜天的星星,散了满空满地,红姑娘突然加速,“砰”的一声,跟武延寿撞在了一起。她身上立即探出几十个蛇头,红红绿绿的,一齐咬在了武延寿的身上!
  武延寿一声大叫,带着那些蛇滚了出去。红姑娘颓然倒地。
  这电光石火的一战,竟然以两败俱伤而告终!
  宁远尘大声地咳着血,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向红姑娘走了过去。他周身真气在红姑娘毒龙真气的侵蚀下,几乎全都散尽,但他知道,只要让这妖女有片刻的喘息工夫,只怕自己就会命丧在这舍身崖上!
  红姑娘自然也知道宁远尘的想法,她尽力凝聚着真气,但胸口的剑伤宛如烈火一般炙烤着她的躯体,让她几乎连动都动不了。眼见宁远尘渐渐走近,他脸上的狞笑宛如乌云一般,压在了红姑娘的面前!
  红姑娘忽然笑了笑,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襟,她的脸本来苍白虚弱无比,但这一笑,竟然大有妩媚之意,只见她喘息着,缓缓道:“你料想的不错,我的真气已然涣散,再也无法施展杀着了,但你还是料错了一件事……”
  她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一阵娇嫩的嫣红:“舍勐翠蚺只需要听到啸声,就可以攻敌的!”
  这句话如同轰雷掣电一般,将宁远尘震得愣在当场,几乎连逃的力气都没有了!红姑娘的嘴唇尖尖撅起,啸声就待发出。
  那两条翠蚺昂首而起,长长的尖舌探出,蓄势待发。突然,世宁伸出手去,一手一只,将那翠蚺捏在了手中,全力向红姑娘奔了过去。他这下出其不意,连红姑娘都呆住了。就这片刻的工夫,世宁已然奔到了她面前,一声大喝,撞在了红姑娘的身上!
  红姑娘一声尖锐的嘶啸,被世宁撞得飞了出去,凌空投向舍身崖底。她狂怒之下,尖啸连连发出,那两条舍勐翠蚺凶性大发,一齐咬在了世宁的手臂上!世宁一声大叫,那毒蛇的毒性宛如尖针一般,迅速地在他体内游走,天上浓密的云层宛如大石一般轰然压下,他晕了过去。
  迷蒙之中,他看到红姑娘身上的红衣蓬然张开,托着她缓缓向舍身崖下落去。他长吁了口气,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地沦陷,地狱的火焰轰轰然喷发,将神祗所造的万事万物都围裹在炽烈的炎火中,焚蒸烘炙着。身躯一分一寸都承受着这世界永恒的痛苦。欲大叫却无口,欲痛苦却无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点清凉洇透了进来,感觉慢慢回复,世宁渐渐有了点知觉,吃力地张开了眼睛。
  就见宁芙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见他眼睛微动,探开了一条线,惊喜地大叫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世宁见她高兴,便也觉得这实在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于是裂开嘴,笑了笑。宁芙儿突然纵身抱住他,哇哇痛哭了起来。
  世宁周身仍然酸楚无比,这暂时的回魂,也不过是药力之奇效而已,哪里当得她如此冲撞?登时又晕了过去。
  直至又过了三日,他身体中的蛇毒才勉强被镇压住,神志真正清醒了起来。宁芙儿却不敢再那么莽撞地抱他,只是一步不离地看着他,陪着他说话儿,想着办法哄着他开心。
  世宁见她这些天也清减了许多,不禁很是歉然,几次叫她回去休息,她却用力摇着头,极力打起精神,抹着红红的眼睛,说自己一点都不困。世宁重伤之下,周身乏力,便也只好由她。
  又过了一天,武延寿拄着拐杖来看他。武延寿被十几条剧毒之蛇一齐咬中,各种凶猛的蛇毒在他体内混杂,伤得更比世宁重了几倍。但他内力甚强,加之华山派珍稀药物甚多,所以保住了性命。但一身功力,却也只剩了三四分。从他口中,世宁知道宁远尘的伤势已经大半恢复,后来华山弟子赶到,在舍身崖下搜索,却没有看到红姑娘的尸骨。
  世宁不禁松了口气。
  这日,他已可以勉强坐起,宁芙儿就依偎在他身旁,给他削苹果吃。几日耳鬓厮磨的相处,两人已甚为亲近。世宁就捡一些流浪江湖事的趣事见闻讲给宁芙儿听,不时逗得她咯咯娇笑。
  宁芙儿忽然叹道:“世宁哥哥,我们要是能够一直都这个样子,那有多好。”世宁听她说的话有些呆,可是深情洋溢,心下感动,柔声道:“等我学成武功,接来我母亲,就和你一起在这华山上住着,再不下山,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宁芙儿笑道:“那你不觉得闷吗?”
  世宁轻叹了口气,道:“江湖数年,现在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宁芙儿一笑,便不再说话。朝日移影,照得室中一片温暖明亮。
  忽听一声轻咳,就见宁远尘缓缓踱了进来。他见世宁与宁芙儿挨着坐在一起,眉头微微皱了皱,但也没有表示,只笑道:“你的身体怎样?”
  那翠蚺之毒猛烈之极,宛如万条蛇虫在世宁体内钻来钻去,十分痛苦难当。世宁怕宁芙儿担心,所以从不表露出来。见宁远尘询问,笑道:“已经好多了。”宁远尘点了点头,踱过来,将两根手指搭在他的脉门上,轻轻一探,脸色立即变了,长叹道:“舍勐翠蚺当真是天下难得的毒物,就连华山的九宝灵丹,都压不下去。”
  世宁听了,倒也没有什么,宁芙儿却慌了,急忙跳起来,抱着宁远尘的胳膊,叫道:“爹爹,你可一定要救世宁哥哥,你一定能救的!”
  宁远尘摇了摇头,道:“这九宝灵丹乃是华山的镇山之宝,采用天山雪莲、长白参王、紫海牡圣、山阴草母、灵猱椰宝、金雕血丹为主药,用青海圣泉水、南极碧海火九蒸九煮,然后杂以仙游白石才点化而成的,当年你不逊祖师费了三十年的光阴,也只炼出了七十二颗。就算人只剩了一口气,也可救活。哪知却仍然压制不下这舍勐翠蚺的剧毒,而只能不让它发作。你爹爹实在已经用尽了方法,再也没有本事了。”
  宁芙儿嘴一扁,就要哭了出来:“爹爹一定有办法的!”
  世宁倒很能想得开,走上前来笑道:“生死由命,何况我不还活得好好的么?蛇毒在体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每天排一点,活到七十二岁,也就差不多了。”
  宁远尘点了点头,道:“你能有这么开阔的心胸,实在难能可贵,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
  宁芙儿大喜,拉住宁远尘,连声问道:“什么办法?爹爹快说!”
  宁远尘似乎有些迟疑,缓缓道:“那就是修习本派的紫府宝诀!”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五豆蔻心事诉还羞
  世宁不知道紫府宝诀是何物,尚未有表示,宁芙儿已惊喜道:“爹爹说的,可是本派号称可白日飞升、修炼成大罗金仙的紫府宝诀吗?”
  宁远尘笑着点了点头,道:“什么东西到了你嘴中,就变得这么夸张了。哪里有什么成仙之事?不过这紫府宝诀倒真有鬼神不测之功,如若修炼成功,必然能够克制住舍勐翠蚺的剧毒。”
  宁芙儿忽然想起一事,惊喜的神色一黯,道:“可是这紫府宝诀奥妙无比,从本派创始以来,也就只有开派祖师紫霞真人练成过。万一世宁哥哥修炼失败,岂不是还要受这蛇毒之苦?”
  宁远尘笑道:“你爹爹既然肯将这等神功相授,那自然是已经参悟出几分奥妙了。世宁只要勉力练习,不但蛇毒能清,还可超凡入圣,练就一身神妙的武功。”
  宁芙儿大喜,道:“我就知道爹爹最好了!世宁哥哥,你还不快谢谢我爹爹?”
  世宁心下感激,走上前来,跪倒道:“徒儿拜谢师父的再造之恩。”
  宁远尘急忙将他扶起来,叹息道:“你受这等妖毒之苦,也是受我们连累。我将紫府宝诀传授给你,也是报你拼死救芙儿的恩情。你以后出人头地,在江湖上立一日之威,那便是报答我了。”
  世宁又磕了三个头,站了起来。宁芙儿脸上红红的,微笑看着他,道:“那你就不谢谢我?没有我帮你苦求,你哪里会有这么好的结果?”
  世宁躬身一揖,道:“多谢芙儿妹妹。”
  宁芙儿撇了撇嘴,道:“对我爹爹就是叩首,对我就是一揖,这样的多谢,我才不要呢!”
  她转身拉着宁远尘的手,道:“爹爹,我要跟世宁哥哥一齐练习紫府宝诀,以后他有多厉害,我就有多厉害。免得以后他仗着武功高欺负我。”
  宁远尘摇头道:“这武功艰难之极,你学它做什么?女孩子家,有空多跟娟师姐学学玉女剑法是正经!”
  宁芙儿撅起嘴,老大不愿意道:“人家想跟世宁哥哥一齐学紫府宝诀,不想学什么玉女剑法!”
  宁远尘怒道:“我说不许就不许!什么时候连爹爹的话都不听了?”
  宁芙儿甚少受爹爹如此喝骂,登时眼眶晕红,亮晶晶的泪珠含蕴欲滴。
  世宁忙道:“我以后决不会欺负你的,我学了武功,你再遇到什么危险的时候,我就可以更好地保护你。”
  宁芙儿总是不愿意,但她性子柔顺,又照顾着世宁身子未好,也就不再发脾气。却转过身去,不理她的爹爹。
  宁远尘道:“世宁,你过来,我先将紫府宝诀的吐纳功夫传了给你,你试着自行驱除蛇毒。”世宁点了点头,宁远尘引着他走到了外室,详细将紫府宝诀讲给了他听。宁芙儿见爹爹不肯当面传授,分明就是故意避开了她,心下生气,将世宁吃的饼全都拿毛线穿成了一串。
  那紫府宝诀虽然艰深晦涩,但入门的吐纳功夫却极为浅易。宁远尘讲解了几遍,世宁便默记在心中。他在室内的蒲团上坐定,缓缓吐纳了起来。宁远尘将手合在他的顶门上,一股热气缓缓透下,指引着世宁的真气在身体中缓缓运行。世宁本身已具有一点内力的基础,在华山掌门这等大方家的指引下,登时便贯穿周身经脉,上达十二重楼,自泥丸宫而至涌泉,顷刻间运行了一个周天。那内息在体内运行起来之后,便似乎有了自己的灵气,就算世宁停止吐纳,它也仍然自行缓缓流转着。一时周身毛孔都仿佛舒张了开,从周围吸收了天地元气,极为舒畅。
  宁远尘将手掌挪开,闭目凝神片刻,道:“你以前修炼过内力?”
  世宁点了点头,道:“曾有个人教了我几天的武功,并没有认真修炼过。”宁远尘道:“紫府宝诀至为精深,修炼时最忌心有旁骛。你必须将以前所练习的全都忘掉,才有可能大成。而且紫府宝诀乃是最上乘的武学,你不必再学别的了。”世宁躬身答应道:“是。”
  宁远尘道:“你要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修习的时间越多,那便越容易修成。如果懈怠偷懒,那么不但不能够成功,而且连蛇毒都压制不住,那么你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世宁听他说的郑重,肃然道:“弟子谨遵师父的教诲。”
  宁远尘点了点头,飘然而去。
  世宁记着他的叮嘱,依旧盘膝坐下来,运用内息,修炼了起来。这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从坐定中醒来时,就见宁芙儿拿了条小板凳坐在他前面,手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世宁笑道:“你在做什么?”
  宁芙儿不答,道:“世宁哥哥,你修炼这紫府宝诀好不好玩?”
  世宁道:“整天坐在这里,你不会觉得好玩的。不过……”
  宁芙儿精神一振,道:“不过什么?”她见世宁不答,凑上前来拉住他的胳膊,用力摇晃了起来:“世宁哥哥说么,你看芙儿都给你端来新做的莲子汤了,你还不说。”
  世宁道:“不是我不说给你听,而是怕你说我骗你。我方才坐定,让内息按照师父教授的方法游走全身的时候,忽然,就仿佛身子凌空飞起,整个华山都在我的脚底下,所有的景物都历历在目。我好像是站在鸟儿的身上,天很高很蓝,华山上开满了盘大的芙蓉花,极为鲜艳好看。我就想采一朵回来给你戴,哪知才一伸手,眼前的景物就全部消失,从坐定中醒了过来。”宁芙儿悠然神往,道:“是真正的华山好看,还是你看到的华山好看?”世宁仔细回想着,道:“似乎是我看到的华山好看。山的样子是华山,可是上面的树、树下的花、天上的鸟、地下的泉,样子都变了,仿佛是画上的仙宫一样的景致,而且全都笼罩在一片五彩的芙蓉花海中,非常壮美华丽。”
  宁芙儿叹了口气,道:“可惜只有世宁哥哥一个人看见,要是我也能看到,那就好了。从小到大,爹爹什么事都依着我,就是不让我学紫府宝诀。”说着,撅起了嘴,闷闷不乐。
  世宁急忙宽慰她道:“师父既然不答应,想必是有理由的。你没听见吗?师父也只是才参悟出了几分奥妙而已,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以后等我修炼没事了,师父自然会传授给你的。”
  宁芙儿点了点头,道:“那可要守信哦,等你修炼好了之后,一定要传授给我的!”世宁笑道:“一定的。”宁芙儿道:“我们来拉勾!”她伸出最小的那根手指,俏生生地竖在世宁面前。世宁忽然之间从心底升起一阵甜蜜,也伸出自己的小指,跟她轻轻一拉,两人相视一笑。
  世宁天资极为聪慧,举一反三,修炼紫府宝诀的进展之速,连宁远尘都觉得讶异。据他评点,世宁的真气已经到了由虚生实的境界了,再修炼几日,就可以自行化解体内的舍勐翠蚺之毒了。
  每日凌晨他独自爬上舍身崖,盘膝坐在崖边大石上,面对着崖底苍茫的雾气,入定吐纳,周身舒畅,忍不住破颜微笑。
  忽然,一个娇丽的声音笑道:“世宁哥哥,你修习得怎样了?”
  世宁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心神收回,睁开眼睛,只见宁芙儿穿了一条粉红的绸裤,上身是翠绿的衣衫,却将腰摆裁成荷叶的样子,用一条金带束了起来,越显得袅袅婷婷的,极为娇艳俏丽。她正半坐在一块大石上,向着这边张望。
  世宁笑道:“石上露重,小心着凉了。师父不是命你跟娟师姐修炼玉女剑法,怎么你偷偷溜出来了呢?”
  宁芙儿撅着嘴,道:“玉女剑法每一剑要练一千遍,烦死了。人家不喜欢练。世宁哥哥,你的紫府宝诀好玩吗?”
  世宁道:“倒是没有你的玉女剑法那么辛苦。会看到很多很多的幻象,看来看去,一天的工夫就练完了。”
  宁芙儿柔声道:“那你练的怎么样,可以让我看看吗?”
  世宁想了想,道:“我只是修习内力,并没有练习招数,可能不怎么好看。”他深深吸了口气,突然出手。他击向的,是方才宁芙儿坐的那块大石。那大石距他们两丈多远。世宁一掌击出,那大石微微一晃,发出一声闷响。宁芙儿击掌道:“好棒哦!世宁哥哥好厉害!”
  世宁微微一笑,突然反手掣回。那大石猛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啸,一块巴掌大的石头被世宁硬生生地撕了下来,凌空飞到了他的掌中!
  宁芙儿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世宁笑道:“怎么样?我的武功很高吧?”宁芙儿使劲点了点头,道:“两丈之外单以掌力就能够扯下这么大一块石头,我爹爹都做不到。世宁哥哥,你的内力之强,只怕是天下第一了!”世宁道:“我的紫府宝诀才修炼了一半呢,再修炼完另一半,我们华山派就可称武林至尊了!”
  宁芙儿钦然看着他,道:“那时候我们就打下山去,把那个红衣老妖怪打个落花流水!”
  世宁道:“什么红衣老妖怪?”
  宁芙儿道:“就是你刚上山时放蛇咬你的那人啊。我最讨厌她了。”
  世宁微微一笑,道:“你还真的以为我的武功是天下第一吗?”他笑着跃身而起,走到对面那块大石上,指着先前掌击之处,道,“我是骗你的。哪有人的掌力能够这么凌厉,可以硬撕下一块石头来?我修炼武功时,天天拿这块石头来练掌力,早就将它打碎了。”
  说着,哈哈大笑。宁芙儿羞红了脸,道:“世宁哥哥好坏,竟然骗人家。”说罢飞身追上来打。世宁抬头看了看日色,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我也该继续入定了。”
  宁芙儿闷闷打了个哈欠,道:“他们都辛勤练功,也不陪着我玩,我好闷啊。”
  世宁苦笑道:“我也要练功,一样不能陪着你啊。”
  宁芙儿眼珠骨碌骨碌转了转,道:“不如这样,世宁哥哥,你教我紫府宝诀可好?我陪你一起练,就两个人都不闷了!”
  世宁摇头道:“师父不准的。”
  宁芙儿凑了上来,装出一副可怜相,道:“不告诉爹爹就好了。世宁哥哥,你说过,若是你修炼成了,就教给我。现在你武功这么高,我却还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小丫头,呜呜,人家真是没脸见人了。世宁哥哥……”
  她偎依着世宁,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世宁的心禁不住有些摇动。宁芙儿赶紧道:“你先教我一点,若是我修炼不了,咱们就赶紧停住,好不好?我学会了后,给爹爹一个惊喜。爹爹疼爱我,不会责骂我的。”
  世宁想了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坏处。反正宁芙儿是师父的女儿,把心法传授给她,也不算是泄密。禁不住宁芙儿娇媚的攻势,就答应了下来。
  宁芙儿大喜,就在她旁边盘膝坐下,跟着他学了起来。好在宁芙儿在华山上就是公主,她喜欢到哪里就是哪里,也没人来管她。两人一直到傍晚,方才从入定中醒来。
  宁芙儿一脸兴奋,抓着世宁的手大叫道:“我也看到了!那个华山好漂亮!”世宁见她高兴的样子,便也觉得欢喜。于是一点一滴,将紫府宝诀传授给她。每天两人并肩坐在舍身崖顶大石上,共同修炼宝诀。这实在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如果生命一直这样下去,再没有半点悲哀,那就好了。
  六芙蓉花落岳华秋
  一日世宁正同宁芙儿修习紫府宝诀,突然,一股锥心的疼痛倏然从身体的最深处迸发而出,宛如巨大的冰锥一般,迅速贯入他的全部神经中。世宁忍不住一声大叫,轰然从大石上倒了下来。
  宁芙儿吃了一惊,急忙收功,抢上前来扶住,连声道:“世宁哥哥,你怎么了?”世宁只痛得满脸冷汗,身躯剧烈抽搐着,脸部肌肉痉挛,说不出话来。宁芙儿拿手一探,他的额头冰凉一片,宛如死人一般,登时慌了手脚,哭道:“世宁哥哥,你怎么了?”
  世宁无法回答,过了许久,一口气方才顺了过来,脸色渐转红润。他呼出一口长气,慢慢坐了起来,道:“我没事,芙妹不要担心。”
  宁芙儿兀自不放心,拉着他问长问短。世宁见她如此挂念,心下感激。他的身体也的确没了大碍,就极力做出轻松的表情,哄着宁芙儿继续入定起来。但世宁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痛楚是怎么回事。他刚刚驱遣真气接近心脉,却蓦然有股微弱但却坚韧的真气从心脉生出,将那紫府真气抵了回去。世宁骤出不意,真气登时大乱,差点走火入魔。
  这时他有了教训,慢慢调整真气,缓缓向心脉攻去。刚进入灵台侧近,那道微弱的真气再度出现,硬生生地撞在了紫府真气之上。世宁虽然有了准备,但仍然头晕眼花,许久回不过神来。
  这道真气,正是当年在太师府水牢中,于飞辰教给他的。他这些年浪迹江湖,却感念他对自己的好处,无时无刻不在修炼。所以这真气虽然微弱,但已与他的精神相合,难以摇动。世宁喟然长叹,想起宁远尘告诫自己要将以前种种修习一齐废除,否则只怕于紫府真气有害。哪知今日是当真有害了。
  那真气盘旋灵台之中,竟然绝无法子消除。世宁只好试着将紫府真气分解,一点点与那微弱的真气相合。但这下进境就极为缓慢,过了两个多月,也仅仅完成了一二成。而宁芙儿的修行却就顺利多了,真气早就根驻灵台之中,世宁与其切磋的时候,就屡屡落了下风。
  宁远尘对世宁的进境极为关心,不时召来亲自询问,一面传授新的紫府宝诀,一面对世宁的种种疑惑加以剖析说明。殷殷之情,让世宁每感惭愧。他唯恐负了宁远尘的期许,因此,就没将自己灵台之中还藏着另一道真气的事情告诉他。
  但宁远尘毕竟是掌门,平日事务繁忙,却是从未到过舍身崖上。
  这一日,世宁又来面见宁远尘,汇报自己的进境。他此时勉强将紫府真气的五成融会到了灵台之中,神光内蕴外舒,那舍勐翠蚺的剧毒早就消解无形了。宁远尘拿出一粒灵丹,说是华山派秘传的神丹,送给了世宁。叮嘱世宁在凌晨时面对太阳服下,可以大大增长功力。
  世宁很是欢喜,他携了灵丹,叩谢了宁远尘出来。
  第二天,凌晨,宁芙儿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地来到了舍身崖,寻着世宁一齐修炼紫府宝诀。世宁笑着道:“你猜昨日你爹爹给了我什么?”
  宁芙儿道:“我哪里知道呢?快些拿出来我看看。”
  世宁举起手中的盒子,道:“就是这颗玄远金丹。你爹爹说这颗金丹可以助长修行,吃了之后修习紫府宝诀可以事半功倍。”
  宁芙儿撅着嘴道:“自从你上了华山,爹爹拿着你倒比我还亲了。”
  世宁将手一伸,道:“给你。”
  宁芙儿大喜,刚要伸手去接,又摇了摇头,道:“世宁哥哥,我本身就有华山派的功夫底子,所以修习紫府宝诀比你顺利多了。你吃吧,不用给我了。”
  世宁道:“我慢慢修炼,总有能修成的时候。我来华山这么久,也没送你件礼物。这颗金丹本就是你们家的,算我借花献佛吧。”
  宁芙儿眼睛转了转,道:“这样好不好?我们每个人吃一半行不行?”
  世宁点了点头,就将那枚金丹分成了两半,只见金丹的中间裹着一颗很小的金色的果实,世宁猜想这果实乃是金丹的精华,于是悄悄将那果实分到了宁芙儿的那一半中去。
  宁芙儿倒没有多想,接过来后,一口吞下去。那金丹仿佛一股凉意,一入口,便化作冰液,顺着喉咙沉了下去。周身四肢百骸,却是无比通泰舒服。宁芙儿笑道:“世宁哥哥,咱们今天不如不修炼了,玩玩好不好?”
  世宁见她软语相求,不忍拂她之意,笑着点了点头。一阵微风吹来,忽然透来一股莫名的香气。两人逐香而走,就见舍身崖那峭立的崖壁上,竟然盛开了一株奇异的五色芙蓉。那花朵比普通芙蓉大上数倍,通体晶莹,生着四瓣碗口一样的花瓣,纷拂披放着,极为妖娆可爱。
  宁芙儿赞道:“这花倒像是入定时看到的绛宫仙葩,不想华山之上,竟然真有这么美丽的花朵。”
  世宁笑道:“你喜欢么?那我去摘来送你,可好?”
  宁芙儿低头一看,只见崖底云雾弥漫,也不知有多高。从上面看下去,就不禁心旌摇摇,忙道:“不可的!这太危险了。”
  世宁哈哈一笑,道:“你世宁哥哥现在有武功在身,可不是一年前那个刚上华山的小孩子了。”
  说着,纵身跃起。身在空中,已经从崖边大树上折了一根粗长的枝条下来。那枝条极为繁茂,兜住了风,世宁飘飘摇摇地向下坠了去。宁芙儿只看得紧张之极,用手抓住了崖上大石,脸色都有些苍白。但她挂心世宁,所以不敢闭上眼睛,紧紧盯着他,生怕出什么意外。
  世宁身子坠下,将近那花的时候,他的身子猛地一个翻滚,粗长的枝条兜住崖底的狂风,呼啸之中,他的身体凌空定住,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崖壁上。他的真气此时极为强猛,从掌心探出,吸住了崖壁,身子半悬在空中,将那朵花采在了手中。
  近距离地嗅那花,更觉芳香透鼻,极为爽神醒脑。他将那朵芙蓉举起,微笑向宁芙儿致意。
  突然,仿佛整个太阳都被遮住了,舍身崖底刹那掠来了一片昏暗!
  世宁一惊,就见宁芙儿的头顶忽然出现了一片乌云,挟着急骤的锐风,从崖顶冲了下来!
  那乌云中探出一掌,向世宁当头击了下来。这一掌借着那人坠落之势,当真是威猛不可抵挡,世宁心才一动,那一掌已然击到了头顶!
  霸猛的掌风将他全身都笼罩住,掌风所击之处,舍身崖崖壁之上的碎石泥土轰然溅落,夹杂在那人掌力之中,漫天冲下!
  世宁不及抵挡,抓着那朵花的手运起紫府真气,向那掌上迎了过去。
  倏忽之间,两只手掌接在了一处。世宁紫府真气充沛之极,这时第一次施展,威力大到不可思议,身子只微微一沉,已将那人击得倒飞了上去。那人嘴角溅出一丝鲜血,身子斜斜飞起,落到了崖顶。猛然之间,就觉一道狂风吹落,世宁竟然在这瞬息之间蹿回了崖顶,一掌当头击下!
  那人躲闪不及,猛然轻声喝道:“世宁住手!”
  世宁微微一呆,只觉那人声音熟悉之极,急忙真气回旋,收回手掌。他此时的真气已然收发自如,倒也并不艰难。那人伸手将脸上的黑巾抹下,笑道:“紫府宝诀果然神妙,我这老头子可抵挡不住了。”
  宁芙儿也抢了过来,皱眉道:“武叔叔,你可将我吓死了!你怎么来偷袭世宁哥哥?”
  武延寿哈哈笑道:“我听师兄说他的紫府真气已然修成,所以来见识一下。好孩子,以后华山派就靠你了。”
  宁芙儿摇着身子,不依道:“我的武功也很好么……”
  世宁举起手掌,有些惋惜道:“可惜,本来想送给你的……”那朵花已然在两人对掌之时被击成粉碎,粘了世宁一手。宁芙儿笑道:“这真是送人玫瑰,手留余香。世宁哥哥,虽然花没了,我一样欢喜。不过要罚你三天不准洗手。”她一面说,一面吸了吸鼻子,道:“虽然只剩了花泥,不过可真是香呢。”
  世宁也觉空气中尚且余留着一股甜香,虽然崖顶风大,却依然吹之不散。也点了点头,道:“这不知是什么花,竟然香得这么厉害。”
  武延寿也吸了几口,突然脸上变色,大叫道:“赶快闭气,这是迷香!”他话刚说完,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世宁跟宁芙儿一惊,但他们已吸了几口,只觉身子渐渐松软,也晕倒在了地上。那迷香古怪之极,世宁试着要用内力将其排出来,却无所着力。
  舍身崖顶渐渐升起一条灰色的影子,也是用黑巾蒙着脸,周身裹在一条粗长的斗篷中,看不清长的什么样子。他的目光在三人身上缓缓掠过,冷冷一笑,对着世宁走了过来。
  世宁的紫府真气已然成形,那迷香虽然厉害,却还是保持了一点清醒。他见那人不看宁芙儿,心中略觉宽慰。但那人看着自己的目光中尽是阴森之意,却也禁不住惊心。
  那人走到了世宁身边,立定了脚,仔细地看着他。世宁只觉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似乎在鉴赏什么一般,只看的自己周身发毛。只听那人短促地笑了一声,仿佛极为满意。他突然伸手,一柄亮晶晶的匕首插在了世宁的肩头!
  世宁一声惨叫!那匕首透骨而入,穿透了他的左肩胛骨,将他钉在了崖顶大石上。那人慢慢用另一柄匕首,深深刺进了世宁右臂的肩胛中。他仿佛是在享受世宁的惨呼,又仿佛在观察着什么,一柄柄匕首缓缓刺下,将世宁的左右肩胛、左右手腕、左右大腿、左右脚踝全都钉了起来,然后缓缓吐纳。
  宁芙儿迷迷糊糊地哭道:“求求你,不要伤害世宁哥哥,不要伤害他!”
  那人自然完全不管。鲜血从世宁的伤处流溢出来,但却并不流走,而是聚集在那些亮晶晶的匕首的钢锋上,显得极为诡异。世宁就觉全身真气都仿佛随着这些鲜血涌流而出,周身乏力,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
  那人却低声道:“怎么这么少?”
  他缓缓吐纳完毕,伸掌凑向那匕首上。那些鲜血竟然自行流向他的手掌,被他吸入了体内。那人不住运功,周身都透出一道赤红的光芒,显得妖异诡秘无比。
  片刻工夫,他将浸出的那些鲜血全都吸进了掌内,却仿佛仍不满足一般,用力挤压着世宁的身子。但世宁仿佛变成了一个空壳,什么都没有,任由他怎么挤压,却连半点鲜血都滴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武延寿突然暴起,用力一把将那人的面罩扯了下来。他的脸迅速惊愕住,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悲啸,缓缓坐倒在地,但他的目光,却死死盯在那人的脸上!
  宁芙儿吃力睁开眼睛,惊叫道:“爹爹?你竟然是爹爹!”
  宁远尘下意识地一手挡住脸,但随即缓缓放开,沉声道:“不错,就是我!”宁芙儿满脸都是泪光,用力摇着头,嘶声道:“我不相信!怎么会是我爹爹!怎么会是你!”宁远尘冷冷道:“因为我实在太想要高强的武功,因为这才是紫府宝诀的真相!”
  他胸口起伏,脸慢慢仰起,厉声道:“你可知道华山派虽然号称名门大派,但却日渐衰微,少林、武当都压在我们头上,江湖上还有谁听我们的话?我虽然是华山掌门,但一个红线妖女都可以欺上门来,这都是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你爹爹的武功比不上十方贼秃、清虚杂毛!所以要重振华山的威风,就要高强的武功!高强的武功!”他双目赤红,语调拔得极高,竟然隐隐有疯狂之意。武延寿痛苦道:“师兄,你要修习武功,华山派尽有秘法经典,为什么……”
  宁远尘冷笑道:“什么秘法经典,不是要炼几十年,就是上百年。眼见武林大会在即,我可等不了那么久!我一定要在大会上技压群雄,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光大我华山派!”他的声音中透出几分疯狂,又渐渐平静下去:“幸好被我参透了紫府宝诀的秘密,原来这无上的秘法,是要借别人的身体修炼的。特别是资质好的孩子,更是事半功倍。苍天有眼,将世宁送到了我面前,还不是助我完成此大业么?”
  他举起双手:“何况此人亲眼看到了我在妖女面前出丑,是决不能容他活下去的!”他缓缓吐纳,阴沉沉地笑道:“我将紫府宝诀传给他,但没有人知道,他修习的只是阳诀,而我暗中在修习阴诀。等我吸收了他全部的功力,阴阳合一,天下就再也没有我的对手了!”
  他轻轻拍着世宁的脸颊,笑道:“我专门为你炼制的迷香怎样?我按照你梦中幻象,造出这朵九阴芙蓉,你一见之下,必然会去采摘。这芙蓉乃是天下至阴之物,它将把你体内紫府真气形成的至阳之气完全拔出来,送入我的掌中!”他拿出一个小小的香炉,掌力摧动,一股比先前更强烈了十倍的异香缓缓透出,将整个舍身崖笼罩了起来!
  世宁一声大叫,那香气竟然如同万千钢针,围绕着他不住猛力钻动,又仿佛无数柄大锤,轰然敲击着他的骨骼,要将里面的骨髓一齐挤压出来。世宁痛得宛如天旋地转一般,那被匕首插出的伤口本已干涸,这时又缓缓流出血来。
  宁远尘的狂笑声在整个舍身崖顶回荡着,他慢慢俯下身来,将他那发出淡淡紫气的手掌罩向世宁的伤处。他的背后忽然响起一阵极为凄厉的惨啸声,宁远尘的心猛地抽紧,他顾不上吸收世宁的鲜血,霍然回过头来!
  就见本已被迷香迷晕的宁芙儿竟然自行站立了起来,极为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脸,咿唔嚷道:“我……我好难受啊……”
  她的肌肤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赤红,仿佛那肌肤只是薄薄的一层透明的丝网,下面涌流的是无限的血液。而这丝网根本阻挡不住那血流的迸发。她的手每一下抓挠,都在那肌肤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而她的皮肤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弹性,一旦挠过之后,便再难恢复。她的脸顷刻之间被抓得满是一道道的红痕,渐渐鼓起,再也不是那个娇丽可爱的宁芙儿了。
  宁远尘大骇,期期道:“芙儿……芙儿,你居然也修炼了紫府宝诀?”
  宁芙儿极为痛苦,挣扎着道:“爹爹……爹爹,我好痛苦啊。”
  宁远尘抢上去扶住她,宁芙儿的肌肤更透明,也更红,她整个人都仿佛一块烧红的玉石,在急遽地颤动着。宁远尘眼见她痛苦莫名,不禁生出一丝悔意。原来害人终害己,他算计世宁的时候,却将自己的亲生女儿算计进来了!他心中悔恨、怨怒交织,情不自禁地将火气发到世宁的身上,伸脚将世宁一阵猛踩,怒喝道:“你……你这奸贼,想不到你心机竟然如此深沉,将紫府宝诀偷偷传给芙儿不说,还要将诱发这全身阳气的玄远金丹也给她吃了。你……你小小年纪竟然就这般恶毒!”
  世宁本已昏迷,被他一顿猛踩,又痛得醒了过来。他一眼看见宁芙儿的异状,不禁吃了一惊,虚弱地叫道:“芙儿,你……”
  宁远尘一脚踹在世宁脸上,恨恨道:“假惺惺的贱人!”他大哭着抱起芙儿,涕泪四溢:“芙儿,爹爹对不起你,爹爹对不起你的娘亲啊!”
  宁芙儿吃力睁开眼睛,奋力挤出一个笑脸,轻轻道:“我……我本想练好武功,让爹爹开心的……我平时尽是偷懒,武功一直练不好……”
  宁远尘用力抱住她,宁芙儿的眼神渐渐迷蒙:“我看到妈妈来接我了,她站在云朵上,好漂亮啊……”
  宁远尘仰天长啸,两眼泪珠纷纷洒落,他一只手抱住宁芙儿,另一只手探身入怀,柔声道:“很快就不痛了,芙儿,乖……”他的手伸出,赫然拿着一把亮晶晶的匕首,就跟插在世宁身上的一模一样!世宁忍不住身子一震,就见宁远尘轻轻送手,将那柄匕首插在了宁芙儿的肩头!
  世宁惊恐地张大嘴巴,却连一丝声息都发不出!他的心跳声在孤独的寂静中迸发,强大得几乎将他的耳鼓迸坏,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宁远尘又拿出一柄匕首,向宁芙儿的右肩插下!一瞬之间,仿佛连他的灵魂都凝固了!
  武延寿嘶声悲啸道:“师兄,你做什么?那是芙儿啊!”
  宁远尘脸庞扭曲,痛苦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我女儿么?但她最多也只有一个时辰的性命,紫府真气已经攻心,就算天下灵药都汇集华山,也不能挽她一刻之命,但我马上就能练成真正的紫府宝诀,成为天下第一人,芙儿也该瞑目了!”他的眼神中的疯狂之色更浓,脸上却尽是一片慈祥的温柔,一手圈住宁芙儿的身体,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一手缓缓将另一柄匕首刺下!
  武延寿大叫道:“我决不让你这么做,师兄,你会后悔的!”他不知怎么的身上突然生出了一股力气,竟然缓缓站立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向着宁远尘冲了过去。宁远尘突然一手挥出,武延寿此时中了迷香,体内真气粘滞不动,这一招结结实实打在他身上。武延寿立即口中喷出一股鲜血,飞跌了出去。
  宁远尘怒叫道:“我不会后悔的!我决不会后悔!只要我武功天下第一,就决没有任何事能让我后悔!你是我的师弟,都不想我好,我杀了你!”他凌空出掌,武延寿还没有落地,被他击得再度飞了起来,落进了舍身崖!
  宁远尘呼呼喘气,恨恨不休。他紫府真气阴阳相合之时,最忌打扰,这时狂怒之下重伤了武延寿,但自身的真气也立即反激,禁不住一阵气血翻涌。他知道不可迟延,又掏出了一柄匕首。
  突然,一个深沉的声音缓缓道:“住手!”他霍然抬首,就见世宁站在那舍身崖的大石上。
  乌云暗卷,仿佛压着整个崖顶,世宁身上的匕首全都没有拔下,他的人仿佛与那乌云相合为一,紧紧压在宁远尘的身上。宁远尘忽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由于失血过多,世宁的目光有些呆滞,但这呆滞却宛如地狱的锁链,将宁远尘牢牢锁住。
  更为致命的,是世宁身上盘卷激发的怒气,这愤怒才是最致命的!
  宁远尘一窒,他冷笑:“你?你半死的人,还能做什么?”
  但他错了。世宁或者已经半死,但忽然之间,他的灵台竟然无比的清明了起来。
  因为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这股恨意,几乎将他整个人贯穿。
  “诚于剑,就要心狠,要想修习上乘剑术,就一定要断绝情念。”这句话,忽然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世宁的脑海。莫名地,他的心境忽然翻转了起来!宁远尘吸收了他的鲜血,但却只吸收了一半,他辛苦锤炼出来的紫府宝诀,也只被吸走了一半,另一半,已经驻留在他的心境中,与于飞辰传他的那道微弱的真气相合,竟然无比稳固,连同源而出的阴极之气,都不能吸收半分。
  世宁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但他猜想,原来在水牢中教他武功的于飞辰,果然是个了不起的豪杰,他所说的绝世武功,也许真的有他的道理。
  起码现在,紫府真气不但不能作孽,还真正与他体内的真气融合,成了他本身的一部分。这浑厚的真气在他体内游走贯穿,汇聚在他的双目中。
  他的双目立时发出一阵阴森的寒光,罩在宁远尘的身上。宁远尘忍不住一凛。他所面对的,仿佛是一只洪荒野兽,完全没有理性,也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陡然寒光一闪,世宁的手中多了一把宝剑。剑光立时宛如长虹漾了开去。
  舞阳剑!
  一直藏在世宁身上的舞阳剑!
  长久以来,无论江湖漂泊的岁月多么艰难,他也从未将它拔出过,因为这柄剑太有名,觊觎者无数,一旦出现,就会带给他杀身之祸。
  这柄剑仿佛也有着某种莫名的魔力,一旦认定了它新的主人,就能够随着他的心意出没。世宁一袭单衣,身无长物,却没有人知道这柄剑藏在何处。
  然而,这再次面世的舞阳剑,一出现便发出一阵嗡然的震响,仿佛在渴求着活人的鲜血。
  世宁将自己的心神全部沉浸在舞阳剑中,他的杀意在疯狂地攀升着!
  陡地,他发出了一声嘶啸,长剑卷起一阵狂风,向宁远尘轰然刺了过去!
  长天怒震,都仿佛被这一剑所惊!
  这本就是震烁天下的一剑,而世宁此时狂溢的恨意,让这一剑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
  这一剑已不可挡!
  宁远尘脸上露出了极为惊骇的表情,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剑刺了过来,他忽然将宁芙儿向前一推。这一剑刺入了宁芙儿的身体!世宁一声大叫,急忙收剑,但哪里还来得及?宁远尘阴森森地一声冷笑,手上突然真气迸发,将宁芙儿狠劲向世宁推了过来!
  世宁却不接,却张开两臂,向宁芙儿搂了过来。宁远尘含满真气的两掌,便隔着宁芙儿,结结实实打在了世宁的胸前。只听格的一声响,世宁的肋骨立即折断!他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正打在了宁远尘的脸上。宁远尘骤不及防,只觉眼前一片赤红,大骇之下,急忙蹿后。山风呼啸,一时舍身崖顶,仿佛尽是敌人。
  世宁奋起最后一丝力气,抱住宁芙儿,不让她跌在地上。咯咯几声轻响,他断折的肋骨刺进了内腑中,刹那间痛得几乎晕了过去。
  宁芙儿嘴角血水漾起,但她拼力睁开眼睛,望着世宁,脸上显出一丝惨淡的微笑:“是世宁哥哥么?真好,最后你还会抱着我。”
  世宁柔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芙儿妹妹,你不要怕,你一定没事的。”
  宁芙儿笑道:“我也知道自己没事……”她的泪珠缓缓落下,艰难地抽搐着嘴角:“世宁哥哥……不要怪我爹爹……他……”
  世宁再也忍不住,泪水夹着血水,滚滚落在她的靥边:“我谁都不怪,我知道,是我自己命苦,才会遭受这么多罪孽的……”
  宁芙儿点了点头,嘴唇抖动,道:“世宁哥哥,你还能再抱我一会么?我身子好痛。”
  世宁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用力抱紧了宁芙儿。血从两人的伤口中流出,汇集在一起,宁芙儿的声息渐渐微弱了起来。但她勉强微笑着,道:“世宁哥哥,你不要怕,咱们都不会有事的,你的心那么好……”
  她的声音缓和下来:“你看到了么?华山上开满了那些奇妙的芙蓉花,就在这崖顶上……世宁哥哥,它们好美啊……”她的头垂了下来,僵硬地搁在了世宁的肩膀上。世宁却笑了起来:“是的,那些芙蓉花很美,我全都看到了。芙儿,这世界太荒凉,这些花儿就是来迎接我们去另一个世界的……”
  世宁的笑容有些迷离:“那个世界多好啊……”他抱着宁芙儿,缓缓向崖边走了过去。
  舍身崖。传说能实现一切愿望的舍身崖。
  ——或者有些人就应该幸福地活着,而有些人天生就应该受苦,我不过是个天生苦命的人而已。
  ——如果这世界上真有神,如果舍身崖的传说是真的,那么让芙儿能幸福的生活吧,即使以我的生命来换。
  他拥紧宁芙儿,跳了下去。
  这世间有些什么,他的心中有些什么,都不重要。这一刻,他只想这个可怜的女孩子能够幸福地活着,为此,他甘愿相信这个传说。
  宁远尘一愕,疯狂地向崖边扑了过去:“不!不要!我的紫府真气还未能阴阳相合,你们不能丢下我!”他的头颅甩动,眼前一黑,一串头发掉了下来。宁远尘大叫:“不要!”
  然后他的整个身躯,开始从头裂开。
  裂成一片一片,没有一片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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