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随笔>> 臺靜農 Tai Jingno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2年十一月23日1990年十一月9日)
我與老捨與酒
  報紙上登載,重慶的朋友預備為老捨兄舉行寫作二十年紀念,這確是一樁可喜
  
  的消息。因為二十年不算短的時間,一個人能不斷的寫作下去,並不是容易的事,
  
  我也想寫作過,─—在十幾年以前,也許有二十年了,可是開始之年,也就是終止
  
  之年,回想起來,惟有惘然,一個人生命的空虛,終歸是悲哀的。
  
   我在青島山東大學教書時,一天,他到我宿舍來,送我一本新出版的《老牛破
  
  車》,我同他說,“我喜歡你的《駱駝祥子》”,那時似乎還沒有印出單行本,剛
  
  在《宇宙風》上登完。他說,“衹能寫到那裏了,底下咱不便寫下去了。”笑着,
  
  “嘻嘻”的─—他老是這樣神氣的。
  
   我初到青島,是二十五年秋季,我們第一次見面,便在這樣的秋末鼕初,先是
  
  久居青島的朋友請我們吃飯,晚上,在一傢老飯莊,室內的陳設,像北平的東興樓。
  
  他給我的印象,面目有些嚴肅,也有些苦悶,又有些世故;偶然冷然的衝出一句兩
  
  句笑話時,不僅僅大傢轟然,他自己也“嘻嘻”的笑,這又是小孩樣的天真呵。
  
   從此,我們便廝熟了,常常同幾個朋友吃館子,喝着老酒,黃色,像紹興的竹
  
  葉青,又有一種泛紫黑色的,味苦而微甜。據說同老酒一樣的原料,故叫作苦老酒,
  
  味道是很好的,不在紹興酒之下。直到現在,我想到老捨兄時,便會想到苦老酒。
  
  有天傍晚,天氣陰霾,北風雖不大,卻馬上就要下雪似的,老捨忽然跑來,說有一
  
  傢新開張的小館子,賣北平的燉羊肉,於是同石蓀仲純兩兄一起走在馬路上,我私
  
  下欣賞着老捨的皮馬褂,確實長得可以,幾乎長到皮袍子一大半,我在北平中山公
  
  園看過新元史的作者八十歲翁穿過這麽長的一件外衣,他這一身要算是第二件了。
  
   那時他專門在從事寫作,他有一個溫暖的傢,太太溫柔的照料着小孩,更照料
  
  着他,讓他安靜的每天寫兩千字,放着筆時,總是帶着小女兒,在馬路上大葉子的
  
  梧桐樹下散步,春夏之交的時候,最容易遇到他們。仿佛往山東大學入市,拐一彎,
  
  再走三四分鐘路,就是他住傢鄰近的馬路,頭髮修整,穿着淺灰色西服,一手牽着
  
  一個小孩子,遠些看有幾分清癯,卻不文弱,─—原來他每天清晨,總要練一套武
  
  術的,他傢的走廊上就放着一堆走江湖人的傢夥,我認識其中一支戴紅纓的標槍。
  
   廿六年七月一日,我離青島去北平,接着七七事變,八月中我又從天津搭海船
  
  繞道到濟南,在車站上遇見山東大學同學,知道青島的朋友已經星散了。以後回到
  
  故鄉,偶從報上知老捨兄來到漢口,並且同了許多舊友在籌備文藝協會。我第二年
  
  秋入川,寄居白沙,老捨兄是什麽時候到重慶的,我不知道,但不久接他來信,要
  
  我出席魯迅先生二周年祭報告,當我到了重慶的晚上,適逢一位病理學者拿了一瓶
  
  道地的茅臺酒;我們三個人在×市酒傢喝了。幾天後,又同幾個朋友喝了一次紹興
  
  酒,席上有何容兄,似乎喝到他死命的要喝時,可是不讓他再喝了。這次見面,
  
  知道他的妻兒還留在北平。武漢大學請他教書去,沒有去,他不願意圖個人的安適,
  
  他要和幾個朋友支持着“文協”,但是,他己不是青島時的老捨了,真個清癯了,
  
  蒼老了,面上更深刻着苦悶的條紋了。三十年春天,我同建功兄去重慶,出他意料
  
  之外,他高興得“破産請客”。雖然他更顯得老相,面上更加深刻着苦悶的條紋,
  
  衣着也大大的落拓了,還患着貧血癥,有位醫生義務的在給他打針藥。可是,他的
  
  精神是愉快的,他依舊要同幾個朋友支持着“文協”,單看他送我的小字條,就知
  
  道了,抄在後面罷:看小兒女寫字,最為有趣,倒畫逆推,信意創作,興之所至,
  
  加減筆畫,前無古人,自成一傢,至指黑眉重,墨點滿身,亦具淋漓之致。
  
   為詩用文言,或者用白話,語妙即成詩,何必亂吵絮。
  
   下面題着:“靜農兄來渝,酒後論文說字,寫此為證。”
  
   這以後,我們又有三個年頭沒有見面了。這三年的期間,活下去大不容易,我
  
  個人的變化並不少,老捨兄的變化也不少罷,聽說太太從北平帶着小孩來了,應該
  
  有些慰安了,卻又害了一場盲腸炎。能不能再喝幾盅白酒呢?這個是值得註意的事,
  
  因為戰爭以來,朋友們往往為了衰病都喝不上酒了;至於窮喝不起,那又當別論。
  
  話又說回來了,在老捨兄寫作二十年紀念日,我竟說了一通酒話,頗像有意剔出人
  
  傢的毛病來,不關祝賀,情類告密,以嗜酒者犯名士氣故耳。這有什麽辦法呢?我
  
  不是寫作者,衹有說些不相幹的了。現在發下宏願要是不遲的話,還是學寫作罷,
  
  可是老捨兄還春紀念時能不能寫出像《駱駝祥子》那樣的書呢?
  
   三十三年,四月,於白沙白蒼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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